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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体操 (1)

_2 刘心武 (当代)
那一年我14岁,忽然想当作家,怎么个当法呢?给文学类刊物以及报纸副刊投稿呗!我把家里吃饭用的八仙桌上的凉水瓶推开,铺开了稿纸,写起了小说。我把少先队到香山过队日,发生过的一桩真事加以变化,写当队旗不慎掉到山崖上的松树上时,几个队员的不同表现。一连三天,在做完功课后写它,竟很顺利地写成了。于是装进信封,在右上角写明"邮资总付",第四天上学的路上,投给了《少年文艺》杂志。这篇小说虽然被退稿,却使我尝到了"开头"的乐趣。把自己的心愿付诸实践,实在并不如想象的那么艰难。
那一年我17岁,忽然想当话剧导演,怎么个当法呢?去投考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呗!我大摇大摆地去了,从数百考生中,居然闯进了仅剩10来个人的最后一轮复试,毫不脸红地朗诵了鲁迅的《狂人日记》,还演了一个小品。尽管到头来还是被刷了下来,至今并不后悔,毕竟我想做就去做,勇于"开头"。
那一年我19岁,被分配到北京13中(原辅仁中学)那样一所颇有名气的中学去任教,而且一去就教初二。初二的学生一般是15岁,听说我只比他们大四岁,一些亲友同仁都为我捏把汗,怎么压得住阵脚啊!可是我拿脚一迈,也就迈进了教室的门槛,第一堂课居然平平安安地支撑到下课铃响,开头还是并不难。
这就是我的人生经验:万事开头易。至少是,万事开头并不一定都像人们告诫你的那么艰难,关键是你要勇于实践。后来我遇见过不少的人,他们有着这样那样的向往,也往往具备实现那个心愿的至少是部分的条件,机遇就在他们眼前,障碍也很有限,可是他们总觉得万事开头难,犹犹豫豫,优柔寡断,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其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述而不作。他们徒白了少年头,一生总是任由外在的波流挟载而行,甚至到了老年,离退休了,一些积淀多年的欲望上扬起来,比如想弹钢琴、欲粉墨登场、想写小说、欲割双眼皮美容……实现这些欲望的钱也有了,闲也有了,可是,还是开不了头,"这么大年纪学弹琴,不让人笑话吗?"、"七老八十,装扮出来自己照镜子不也得吓一大跳?"、"小说是那么好写的吗?也没经过正规训练!"、"满头白发跨进美容院?纵有那个心,哪来那个胆!"……所剩不多的时日在分分秒秒地消逝,他们人还在,心不死,可就是"开不了那个头"--其实,只要冲决心理上那些多余的堤防,开头有什么难?你只要去做就是了!
对于年轻人来说,更应确立万事开头易的信念。要知道,"万事开头难"的"老人言",多半只适用于对已然有所发端的事情的回忆,是一种"后怕"式的自我肯定与"给历史定位"的欣喜之言。
实在也并不是想否认凡做事都有难为的一面。开头当然有开头那特定的难为之处。不过,经的事多了,对比之下,就觉得同开过头之后的持续发展中的难处相比较,伸脚迈出第一步,还是容易一些。
改革开放的开头难不难?其实,很多打头阵的人,那时就是凭着一股正义之勇,并没想得那么四角周全,便实践上了。后来遇到种种复杂情况,要坚持下去,实在是更其艰难。
打头搞乡镇企业的、打头搞民间跨国以货换货的、打头搞高科技股分公司的、打头炒股的……一直到打头在文学上写朦胧诗、在小说中引进意识流手法和文本颠覆、打头搞行为艺术和拍摄能在西方A级电影节夺魁的影片、打头使用气声唱法演唱流行歌曲和搞摇滚的……回想起来,那"开头一脚"甚至是在不知深浅的情形下踢出去的。最难的是什么?是往下健康发展,是不畸变、不失足、不沉沦、不被湮灭、不被遗忘、不落伍、不停步,并直到如今还保持可持续发展的实力。这就是说,即使开头确实也难,但从战略上把开头想得容易一些,建立一种"开头容易持续艰难"的心理定势,对年轻人来说,有利于心性的成熟;对于成年人来说,有利于在环境的变化中加强自我调适的能力。要时时提醒自己:考取易,学成难;出道易,保旺难;轰动易,常在难;断裂易,建树难;起跑易,夺锦难;转轨易,运行难……
但我说万事开头易的初衷,倒还不是为了提倡一种逆向思维。2000年是一条新的起跑线,人人都面临着一个重新开头的局面,我自然不例外。有很熟的人在我耳边念叨这新世纪之新,总而言之,以往的那些经验都不顶事了,仅就文学而言,让他那么一形容,缺乏自信心的人真要吓个半死,尤其是我,无论在年龄、体力、记忆力等方面,都失却了优势,听他那个危言,真是别写了,干脆抱惭跳楼算了!可是我不听他那一套,我心中既然还跃动着饱满的写作欲望,而且也确实还有许多积累下的素材没有写尽,更何况我新的生命体验还在爆出灵感的火花,那么,我就要兴致勃勃地重打鼓、另开张,写将起来--现在我不是拿笔在稿纸上写,是用键盘往电脑里敲,形式不同而心态依旧:万事开头易,不易也当做易。总之要行动,要实践,要述而有作,甚至可以不述而作,作,作,作,只问耕耘,暂忘收获。
当然,一条自设的鞭子在身后叱策--坚守认定的理念、选定的站位、清白的人格,保持创新的锐气和勇进的激情!在这自己生命不可能再将其跨越的新世纪里,除了分秒必争、知难而进,还能指望什么
其中两间都成了书房。到她漂洋过海--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飘云过海,现在都是坐飞机不乘海轮--去留学时,家里就到处堆满了书。现在回到家里,连原来她住的那间屋里也全是书,她更感觉是进入了一座图书馆。她对母亲说,父亲仙去,您退休多年,为什么不处理掉多余的书报杂志呢?母亲说已经分几批赠给了郊区学校,现在你看到的,哪本也不是多余的了。
蓉娜去翻动父亲的书架,有的书其实很多年都没使用过了,上面有陈年老灰。母亲的藏书也有这种陈灰。她问,为什么不雇小时工来清理清理?母亲说请过的,也很愿出力,但从书里抖落出纸片,见发黄薄脆,立刻扔掉,你父亲从垃圾袋里拣回来,已经无法补救--母亲说出那纸片文字的落款,一个文化史上永远留芳的名字。她说,你们多嘱咐,让小时工处理任何东西前都问一声,不就行了吗?母亲举出更多例子,防不胜防,如用吸尘器吸坏了线装书、用湿抹布擦脏了大画册……她又与母亲对视。母亲看穿她要问"那陈灰下的东西都留着给谁",她看穿母亲想说"除却陈灰是金子,都留着等你接收"。母亲叹了口气,仿佛也在替父亲叹,叹的是她虽有了一个那样的可融入西方社会的前程,却很难再接续那些被陈灰覆盖的本土文化遗产。她也叹了口气。她意识到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她所供职的跨国公司可以给她带来很不错的物质生活,还有西方一般水平的文化享受,特别是旅游文化的乐趣,但是要想不仅从形式上,而是从实质上接收父母欲她接续的那份本土文化却很难--尽管双亲收藏的书籍里也有不少从西方翻译过来的和一些西文原版书,但就连那书上的陈灰也仿佛在告诉她,那到头来还是中国本土的、在广泛吸纳中发展着的、需要下一代去承传的文化。
蓉娜回那边去了。她没有告诉母亲,也不想告诉任何其他人,她用小首饰盒装去了一些父母藏书上的陈灰。哪一天,谁,会来非常小心而且不出纰漏地扫除那些陈灰,不是从形式上,而是从实质上继承下北京家里的那一份文化遗产?那天她选定了分期付款的单栋小楼,家具都还没有运到,她将那只小盒郑重地搁到壁炉上,望着那只小盒,透过泪水,对面仿佛有父母的眼光射过来。
花车
秦师傅开出租车,不是开那种满街转悠着找活儿的出租车,他开的是要事先预订的车,车型很好,是美国卡迪拉克牌,加长的,车壳有一部分用真正樱桃木镶嵌,车里还带小冰箱、小电视,只不过,这车不算很新,这样也好,租用它的费用按小时算不是贵得让人听而生畏,一般的老百姓偶尔也租得起--当然啦,租它是用于特殊的事情,百分之九十五的租用者是新婚夫妇。
我管秦师傅的这辆车,叫做花车。它出动时,一般总会披红绸、缀鲜花,是的,它那车头、车顶,还有车里面所点缀的花,不是假花,而是真花,以艳红的玫瑰为主,也会搭配些别的花卉,色香俱全、喜气喷溢。秦师傅开花车时总是西服革履,胡子剃得光光的,扎着条纹鲜明的领带,特别是他那一脸真诚的微笑,简直是把暖心的花,栽进你心里去了。
秦师傅已经48岁,儿子上大学了,他总是说:"我最适合开这花车,夫妻和美,四老康健,儿子有出息,坐我这车,包你幸福快乐!"客户一传十、十传百,打电话到公司订车的,有的竟这么说:"不是秦师傅开,你们把那卡迪拉克送给我们也不稀罕!"
我问秦师傅:"开花车,有些什么故事?给我讲讲!"他说:"'故事'这两个字你以后再别跟我耳边提--把这两个字反过来,是什么?我们司机最忌讳!"又说:"其实,开了两年多了,坐花车的新人我瞅着都差不多,小伙子都帅,新娘子都美,接亲送亲的都乐乐呵呵,合不拢嘴……没什么稀奇的情节。依我说,这就好,干什么非得有什么……"他笑了,把"故事"两个字,吞进了肚子里。
前天,我又看见秦师傅开的卡迪拉克在街上驶过。那车上虽然装饰得有喜字,但还是缀饰的鲜花最抢眼,我还是坚持不把它称做喜车而唤做花车。一对男女恋爱、结婚,他们会在那个晚上,度过他们人生中的初夜,享受健康性爱的极乐,并且,在某一天,一方的精子会同另一方的卵子融合,大约10个月后,他们又会初尝为父为母之乐……这些人生当中的最普通最正常的情况,难道不是最美的诗、最甜的歌、最值得我们珍惜坚守的吗?是啊,最好不要因为有"故事"而派生出"事故",愿花常好、月常圆,岁月里纵然会有风雨泥泞、起伏跌宕、波诡云谲、悲欢离合,但乘坐过秦师傅花车的伴侣,最好能终于白头偕老,把"故事"和"事故"从岁月的筛眼里筛落下去,把相敬如宾、矢志不渝、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平凡与正常,永留在人生的轨迹里。
秦师傅不讲故事,却跟我说起过他开车时的心情:"有一回,那新娘子走过来,我猛地一惊--怎么那么像我那口子,当然,我说的是当年的她,而且,加上想象--如果23年前就时兴这种婚纱,她穿上肯定就是那个模样……嘿,那天我开车时候真有点心猿意马,我不停地想,要是我跟我那口子,还跟23年前那么年轻,握着手,坐在那后座上,该多好啊!"我心里想,这不就是故事吗?啊,确实,一有故事,也就真得提防出事故呀!我笑对他说:"你们两口子要坐在后座上,谁给你们开车呀?"他望着我,严肃地说:"应该是你呀!"我?23年前?我跟我那口子是30年前结婚的,哪见过这样的花车……一时不禁百感交集。
飞花时刻
一家中档酒楼门口满地散落的花瓣,其中有真的玫瑰花瓣,更多是彩纸仿裁的各色花瓣,两位酒楼里的杂工正用长柄扫帚清扫那些花瓣,这情景恰好被路过的我和小纪看到,我便笑问小纪:"你什么时候让人撒花瓣啊?"小纪驻足凝望着那些被扫进簸箕的花瓣,表情让我猜不透正滋生着怎样的念头。
在我家,和小纪坐下来茶话,他坦率地跟我说:"那些花瓣,又一次扰乱了我的思绪……"我问他:"你怎么会被那尘世的俗相乱了心呢?记得你头两年就跟我说,你赞同自愿同居,觉得一辈子不结婚不成家最好;又说即使结婚,也绝不举办俗世流行的那种婚礼,什么婚纱礼服、大宴宾客、花瓣如雨、蜜月旅行……统统一边去;还说最好的家庭是丁克家庭,而即使是丁克家庭,也双方各有自己房间,互相访问也要叩门求许……你这些新潮的见解,很震动了我一时呢!难道你现在改主意啦?"
小纪说:"主意倒还没改,可是不如以前那么坚定了……"已经33岁的小纪遂跟我开启了心扉。他说,大概从25岁开始,他对酒楼饭庄门外往新郎新娘身上抛撒花瓣的场景就开始敏感起来。头一个阶段,他是既羡慕又畏惧。畏惧什么呢?当时懵懂,现在弄清楚了,是自己心性不成熟,害怕进入成年的生命时段,那些花瓣一落到头上身上,就意味着许许多多的义务、责任压了下来,自己从一个自在人,一下子成了别人的丈夫,可能还会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原来的父母以外,又凭空添了岳父岳母,自己这边的亲友而外,还要应付妻子那边的亲友,一加一的结果竟会是一个庞大的数目!第二个阶段,是冷漠而伤感。冷漠意味着不再羡慕那红火的瞬间场面,而伤感,则是意识到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很快消逝,比如那些飞舞的花瓣,在它们短暂地营造出喜庆与甜蜜以后,正如今天所再次看到的,它们很快也就被扫归为垃圾。"这种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敢拥有的冷心肠,是不是一种心理障碍呢?"小纪以这样一个自问--也兼问我--结束了他的自述。
我曾写过一些文章,表示我理解并赞同某些年轻人选择因恋同居以及有生育能力而偏选择丁克家庭等新潮生存方式。但这天小纪的自剖,使我觉得情况不那么简单,在选择非世俗生活方式的年轻群体中,至少有小纪那么一类,他们的选择并不是因为心性的超成熟,而是因为心性的不能成熟,甚至于是有心理障碍,更甚者则可能有心理疾患。这就使我重新思考比如说俗众婚礼上那些飞花的意义。现在,全世界每天都有许多婚礼在进行,而向新郎新娘抛撒花瓣的形式,是极为普遍的。拒俗,有的是因为其心性确实超常成熟,能够平静地特立独行,一雅到底;更多的,则恐怕多多少少是为了媚雅,才随新波逐潮流,结果,他们在俗世最美好、也最具普适性的事物面前,便会因心性不成熟而畏惧,由畏惧而伤感,由伤感而冷漠,由冷漠而孤僻,由孤僻而颓废,甚至最终成为社会畸零人。
我对小纪说,婚礼上的飞花时刻虽然短暂,却能给心灵以长久的滋养。"一片飞花减却春",但春是可以复来的。我们既生活在四季兼备的社会里,就一定要懂得流动、变换、高低潮轮回、春花夏炎秋风冬雪周转,是命运的常态。总的来说,一个社会里,选择常态生活的人数越多,那样的生活状态越普遍,社会便越稳定。社会生活常态,也即俗世,固然有其应该批评、促其提升的一面,但有社会责任感的人,维护俗世里那些普适性的乐趣,应是责任之一。我建议小纪再遇到飞花场面,无论是正在飞花,还是满地花瓣正被清扫,都无妨换个眼光、思路去观察体味。没想到小纪忽然对我说:"明年,也许您会目睹我人生中的飞花时刻!"
拂去浮云
街那边开了个服装专卖店,那品牌算不上多么著名,但提起来也还有人知道。那天我转悠进去,想挑件适合我的长袖恤衫,几种花色的恤衫都折叠成摞,摆放在圆盘状货架上,我连续从几摞里挑出XL号的来,一一抖开在身前比试,都不满意。比试过的恤衫我不能折叠为原样,便只好马虎地撂回原处。店里的售货小姐走过来,把我搞乱的恤衫加以整理,她脸上的表情以及飞快地折叠恤衫的肢体动作,使我觉得是在表达一种不快。我心里立刻响起"顾客是上帝"的口号,差一点就把那口号吼叫出来。这时小姐问我:"您要什么样的?"她脸色依然冰霜般寒冷,我气咻咻地问:"有没有竖条纹花样的?"我以为她应该懂得,像我这种没当上将军却鼓出了将军肚的角色,店里普遍存在的横条花纹的恤衫,如穿上都只能使我身躯的缺陷更加凸显,惟有大号竖条花纹的恤衫,穿上庶几可以减却我这身材的不足。小姐懒懒地答了句:"没有。"竟转身离去了。没有也罢,可我从她眼神里,丝毫看不出对横条纹、竖条纹与顾客身材相应关系的领悟,唉,这样的木头,我要是老板,今天就炒她的鱿鱼!
从那服装店出来,满心堵着不痛快,走到过街天桥当中,扶栏顾望大街上万丈红尘,觉得对不起我的,岂止是那位木头小姐。如今人的素质太低,交流沟通实在困难,除了找钱还懂得什么?从天桥上走下来时,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大有"众人皆浊我独清"的气概,悻悻地回到家中。
很多天,再没往街那边去过,对那家服装专卖店的存在,也逐渐淡忘。
秋风起,落叶旋。前两天,转悠到街那边,夜幕不知不觉中已然降临,除了麦当劳快餐店,其余商店大都关了门。信步走着,忽然觉得眼前出现了一幅巨画,那是一家商店的落地大玻璃窗,窗框仿佛现成的画框。画呢,竟是伦勃朗那种风格,整体上暗魅魅的,只有一个区域里有橘色的亮光,光区里,勾勒出一个坐在小板凳上的女郎,她把一张西洋古典式的高背椅权当书桌,在那里写信--对,一定是写信,因为可以依稀看出,那权当书桌的椅面上,有铺开的信纸,还有斜放的信封,甚至还能看出信封上有待贴的邮票……女郎的姿势基本上是凝固的,所以像油画上的角色,她似乎是写到什么地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把圆珠笔的笔杆顶端,下意识地含进了嘴里,两眼睁得很大,反映着一只射灯的光,却不知聚焦何处,也许,是在幻觉里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那里会有人期盼着她即将写完的信……
我痴痴地站在那幅"巨画"面前,心里旋出一丝比一丝厚重的感动。在这凉意浸人的秋夜,在这静静的角落里,有着如此富于人性、饱蘸人情、渴望沟通、企盼亲和的活生生的画面,魅力四射地呈现!
可是,我在进一步赏"画"的过程里,忽然从记忆中扯出来一根筋,把我的情绪猛地弹了一下--呀,这不就是那家服装专卖店么?而那写信的女郎,不就是那回引出我不满,以至腹诽她为"木头"的售货小姐么……
我离开那里,在霓虹灯闪烁的长街上踽踽独行,思绪如抽丝般绵延不断。我心上常有愤世嫉俗的浮云,不惮以恶意揣测他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乃至一个表情一副姿势,即使对方确实有缺失吧,却从不反躬自问:我又表现得怎么样?在人际交往中,颇擅长疑忌、戒备、还击乃至于主动出击,动辄生出"把他灭掉"的想法,自己没能去灭,看到有人去灭,便一旁拍手称快,偶尔还趁机打出几下太平拳……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多些挑剔、责备,而对他人多些宽容、忍让?在这个需要合力营造公平、富足、文明、祥和的共享家园的艰辛岁月里,应该首先拂去心上那不与人为善的浮云……李白诗曰:"总谓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改三个字:"总谓浮云能蔽心,善意不见使人愁。"平仄虽不对榫,喃喃在口总没坏处。
过几天,我会去那服装专卖店,买下一件外套,以做特殊的纪念。
长袖·短袖
三伏天妻子出差,去的是全国温度最高的城市,他下班回家的路上接到妻子电话,敦促他把家里那棵枯萎无救的小叶榕处理掉,他一边开车一边烦躁地说:"这也值得现在来电话!前头路口有警察,没要紧事,晚上再说!"关掉手机,他打个哈欠。
他们是一对都市白领,这个族群的生存状态,有人概括为"一套房子一辆车,一个孩子一条狗,睡昨天的觉,花明天的钱",他们的生活却缺了第二句的内容,对于双方父母盼抱孙辈的期望,持"那是我们自己的事,请勿干涉"的态度,四位老人眼下最怕听到别人提及"丁克家庭"这新概念。
回到家里,起居室窗边的那高及天花板的枯树,确实触目惊心地大破相。头年从花卉市场选中,是人家用卡车送来,一直搬运到指定位置放妥的,曾构成他家一大亮点。两口子总轮流地出差,要么忘了浇水,要么浇水过猛,等到某一天他们同时注视那小叶榕时,不由得一起"哇塞"大叫。
晚上临睡前两口子又通电话,妻子大发牢骚,说要不是舍不得这份工资待遇,她早就会微笑着跟总经理说句"您是个超级混蛋,真的,超级!"炒了他鱿鱼便优雅地转身回家,"沙发上一靠,榕树旁,灯光下,听盘莫扎特,读几行艾赫玛托娃"。他就说:"榕树枯啦,我一个人可搬不到垃圾桶那儿。"妻子就说:"那你可以找那第二垃圾桶呀!"
"第二垃圾桶"是他们小两口的私秘称谓,也都知道这样说实在不厚道,更严重地说是不人道。那指的是他们那个楼盘院内收废品的点。楼盘物业管理颇为严格,不准许小贩及收废品的随便进入楼区,但那个点却是被物业批准的,据说条件是每年给物业4000元的管理费。那个设点收废品的是个男人,楼盘里的多数业主欢迎此人的存在,因为处理家中废品方便许多,或自己拿去卖给他,或把他找去让他收走。
第二天是星期六,那白领睡够懒觉,去"第二垃圾桶"那里,跟那收废品的说,要他帮忙把那盆枯树处理掉。那人就跟他去了,进门前问他要不要换鞋,他想了想说不用换啦,就指挥那人搬树。那人弯腰持盆,把那树横向前,没碰着任何东西,迤迤逦逦把树搬到了楼外垃圾桶边,他问:"给你几块钱合适?"那人笑:"帮这点忙,算得了什么?你还有什么要我出力气的,尽管说,帮人搬东西我不要钱!"他这才头一回正视了那收废品的,看上去是个同辈人,很可能同龄,艳阳下,穿着件长袖白衬衫。"怎么,你没短袖的吗?"他不经意地问。那人脸上的笑容更灿烂:"尽有业主这么问,有好几位好心的都说要送短袖衣服给我,我心领,可我一夏只穿长袖的,穿惯了,我这人一热就出汗……"他纳闷:"爱出汗,那就更该穿短袖呀!"那人用长袖子揩揩脸上的汗,告诉他:"长袖子擦汗,省去了买毛巾啊!"他听了发愣。
妻子出差回来,他把处理枯树的经过说了,从此他们口中再没有"第二垃圾桶"的"戏语",一个星期天他们还把家里所有该处理掉的瓶罐纸盒之类的给那人送去了一大堆,他们不收钱,那人却笑说:"是呀,你们不在乎这点钱,可我不想白要东西,为的是高高兴兴过日子!"那以后他们路过那收废品点,总禁不住要瞥一眼,对那人"长袖成癖"已经见怪不怪,但"他为什么总那么快活"曾成为他们餐后讨论的题目之一。
那晚妻子开车从飞机场接他回家。天已黑,一轮明月高挂天际。两个人都很疲惫。"咱们都该找心理医生。""是的,我看都患了职业厌烦症。"他们有房有车有高工资有带薪休假,已经游过了新马泰正酝酿欧洲游,但他们仍然不快活。他们路过楼盘外的村子,对面来了辆三轮车,车上捆扎着高高的一堆废品,是那长袖男人,忽然那三轮车停住了,村边岔道上飞跑出一对小姑娘来,汽车也就停住了,汽车里的两口子清楚地看到,明朗的月光下,两个小姑娘大声地叫着"爸爸",那长袖爸爸背对汽车,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他的肢体语言却万分明显地书写着快乐幸福的字样……
"看见了吗?那一对姑娘的短袖裙衫?"不用妻子提醒,他脑子里已经在想:那高耸的短袖样式,跟菲律宾总统阿罗约的礼服一模一样啊……
这个圆月之夜以后,也许,这对白领双方的父母,有可能不再怕听到"丁克"二字。
窗外一株银杏树
那一年秋天,因为航班晚点,入夜才抵达外省的一个宾馆,非常疲惫,倒头便睡。香甜一觉醒来,睁开双眼,只觉得满眼金光。原来,窗外一株银杏树,那枝桠上满缀着折扇形的秋叶,被晨光一透,闪烁出那样令人迷醉的光泽。
我倚窗欣赏那银杏树,进来招呼我的同伴却对我说:"啊,那是个单身汉啊--也许,是个单身女士,反正,是单身……"
在乔木里,银杏树确实挺特殊,它们雌雄异体,是乔木中的"单身族"。
北京是个有着很多银杏树的古城。有些银杏树上千年了,比如五塔寺里那金刚宝座塔前面,一东一西,两株古银杏都有四五个人张臂才能合围那么粗,10多层楼房那么高,到了秋天,仿佛两柄顶天立地的巨伞金帐,好有气派!那两株树一雄一雌,既独立,又交欢,深秋时结出累累果实--即银杏,俗称白果。风吹过,熟透的白果噼噼啪啪落在地上,往往形成好大一片。白果有毒,生食极其危险,炒熟或煮软了毒性大减可以吃,但仍有微毒,绝不可多食。
古时候种银杏树,似乎尽量地一雄一雌搭配着种,体现着一种传统的伦理观念。现在银杏树常被选为绿地中的观赏树或街道边的行道树--例如北京那可与日本东京银座媲美的王府井步行街,堂皇富丽的商业建筑群前,就等距地栽种着银杏树--但现在的栽种方式,却是有意地使其在一处场所里单性化,要么全是雄树,要么全是雌树,这从功能性上说,是为了避免秋天结果后落果会增加清扫地面的难度,也避免那有毒的果实被不懂事而又贪口的路人捡食后出问题。此外,我总觉得,这也多少体现出了现代社会比较开明的伦理观念--为什么非得雌雄配对?为什么不可以单身到底?
单身,依我的理解,有两种模式。一种,是谢绝性爱,不仅不找对象不考虑结婚,也不找异性或同性的伴侣同居,但却可能比较看重亲情和友情,他或她可能会同父母长期居住在一起,会与从小学、中学一直到大学的不少同窗保持较热络的联系,而且往往会和同代人中的若干对夫妻成为很亲密的朋友,成为人家爱巢中经常性的座上客。这样的单身人士除了无性爱不结婚以外,其生活方式其实并不怎么单身,甚至于他们在情感上依赖亲友的程度比许多结了婚的人还高,即使一个人独处一室,也很喜欢"煲电话粥"。倘若有一段时间里不能得到亲友的招待,他们便会悒悒不乐,性格上接近未成年的大孩子,心地多半善良而单纯,容易得到满足,即使心情不好,也不会有什么出格的表现。另一种呢,有性爱,却不打算结婚,也不打算跟异性或同性的朋友建立同居关系。他或她绝对不愿与哪怕是最友善的亲友同住一处,他们单身的标志必得是拥有个人的私秘空间--无论是分配来的还是借来的租来的买来的--而购买一处完全属于自己、不对外人轻易开放的私秘空间,是他们在人生物质追求中列为首位的头等要事。他们的社交活动一般都约在餐厅茶寮等公共空间里进行,那样的活动或许会很多,但他们最感觉愉快的还是在个人私秘空间里独处时的那一份难以言喻的感觉--他们在自己那私秘空间里究竟做些什么?也未必是所谓"见不得人的事",可能是听音乐,看光盘,上因特网漫游,翻阅报章杂志,品味经典名著,写日记,画架上画,拍摄自己的"行为艺术",创作不一定拿出去发表的诗歌、小说,制作小玩意,摩挲收藏物,乃至于只是凝望着天花板上闪烁的光影,沉思冥想。
对上述两种单身人士,我都能理解。我尊重他们的人生选择。其实,像我这样不仅结了婚,而且目前是"上有老,下有小",三代同居的典型的非单身人士,有时也需要一个人静处一室,不希望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来打搅,获得一种"我是我自己,我有自己的空间、时间与自由的心灵"那样的尊严与快感。
又想起了那回倚窗欣赏摇曳着金光的银杏树的情景。每一种树都有其独特的生命之美,包括一贯单身的银杏树……
免费午餐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是流传到我们这边的一句西谚。如今在外企当白领的,往往中午会有似乎免费的盒饭,其实那份开支,是打在了雇佣成本里的,道是免费实不然。午餐无免费,晚餐亦然。总之,这句话道出了一个冷森森的商品社会的"游戏规则"。这句话实在是"一句顶一万句",因为诸如"买一送一"、"跳楼价、吐血价大甩卖"、"先入住后付款"、"两年后退回全部货款"、"开业让利大酬宾、大派送"、"只收成本费,邮购从速,以免向隅"等等,等等,透过那动人的字面与魅惑的行为模式,其内在的实质,都是并无"免费午餐"可言--即使那种广告方式与促销手段尚属正当的商业竞争。
不过,在人际交往中,有时却也真会被邀进免费的饭局。父亲在世时,曾向我讲述过他年轻时所获得过的一次免费午餐。那是20年代初,父亲才十七八岁,因为祖父远行,而后祖母对他极为苛啬,所以他离开了家庭,一个人在社会上闯荡,那时他的维生手段之一,是代人投考名牌大学,他也实在是有应考的才能与气数,竟每回都能高中。但是他从那些私雇他冒考的少爷手里,每回也得不到几个钱,用不上多久便又一筹莫展。父亲本人何尝不想进入名牌大学,但纵使他让自己考取了头一名,也没钱缴纳学费;就算学校爱才如渴,准许他减免学费,他也无法应付食宿等方面的开支;而勤工俭学,路子也不是那么好找。惟一的办法,便是设法贷到一笔款,毕业后尽早归还。谁能贷给他款呢?想来想去,有这种实力并可能情愿的,应在祖父所交往的伯叔辈中。父亲在那一年的夏天为自己去应考,以优异成绩被协和医学院放榜录取,这令他万分兴奋,当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既是祖父对他的期望也是他自己的宿愿,于是筹措入学读书的费用便成了当务之急。他经过一番盘算,决定向一位祖父的老友求助,该人当时在社会上已享有很大的名气,经济状况极佳,并且从小看着父亲长大。
父亲找到了那位名人,是住在一所很堂皇的四合院里。该人见了父亲,不待父亲发话,便感慨万端地说,我祖父这人性格真够特别,竟可抛下家小一个人远走高飞!又说我后祖母实在不像话,祖父寄回的钱居然一个子儿也不给我父亲,书香门第的后裔沦落成了流浪青年!父亲听了非常感动,原来这位伯伯很了解情况,并关爱着自己,于是便倾诉起自己的具体窘境和企盼来。名人没听完便有电话打来,一连接听打出了几个电话后,名人便蔼然可亲地对父亲说,中午有个饭局,无妨一同去,席间可以继续聊。
父亲跟着那位名人,乘坐当时仍颇时髦的弹簧马车到了前门外的"撷英番菜馆",这是当时显贵名流们才有财力与雅兴去消费的一家最著名的西餐馆。
很多年以后,父亲仍能描述出那一顿午餐的种种情景,从餐馆的外观到内部,从厅堂到餐桌以及闪闪发光的杯盘刀叉,从与宴男女的衣着到各个人的作派,从头道汤到色拉、主菜到最后的甜点……祖父在北京时不曾带父亲吃过这么高档的西餐,想到这一点父亲便更加感激那位伯伯的厚待。而这一切都还并不是主要的,更令父亲念念不忘的,是那天在席间出现的几乎都是后来进入历史的人物,有的是社会活动家,有的是艺术家,有的是学者、教授。刚进入餐厅时父亲惶恐不安,非常自卑,但那位名人牵着他的手引他入席,并向大家介绍说他是祖父的公子,显然祖父在这些人心目中也是有相当分量的,父亲发现席间的名流们对他都很友善,于是也就慢慢放松下来……
那是父亲青年时代所享用到的一次高档、丰美、雅致的免费午餐,令我听来也不禁神往。父亲没有详细地向我讲述这顿免费午餐的结局,但有一点那是交待得很清楚的:他没能从那位名流伯伯那里得到另外的帮助。
我问父亲:"您饭都吃了,为什么不能要求他借给您钱呢?"
父亲说:"他们一直聊得很欢,我简直没有办法插进话去。"
我再问:"吃完饭,您可以单独向他提呀!"
父亲说:"饭局一散,我发现他们都忙极了,各人都有自己的'下一站',我实际上也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单独的机会--人们都纷纷礼貌地甚至可以说是带有爱怜之情地跟我握手告别……"
我还问:"那么,您可以再到他家里找他呀!"
父亲说:"也曾有过那样的念头,不过,没有去……"
我说:"是因为觉得他太虚伪了吧?"
父亲正色道:"不!怎么能怪人家虚伪呢?那顿午餐人家让我一起去,是出于真心真意的!"
我说:"可是,他到头来没有借您钱呀!"
父亲说:"这就是我讲这件事给你听,要你悟出来的:别人不该你、不欠你!在你一生中,你应该尽量去帮助别人,可是却一定不要有依赖别人的想法!别人可能会向你提供一顿免费午餐,但你自己一生的餐饭事业,还是需要你自己去挣出来!"
我正琢磨这话,父亲又说:"其实,后来我成家立业以后,也曾无意中这样对待过别人--我可以请他一餐饭,听他诉苦,给他些安慰,可是,要我付出相当的代价帮助他,往往还是下不了决心--也许,除了是你那时不帮他他马上就活不下去,人际之间,还是这样为好--可以给一顿免费午餐,却还是希望每个人自己想办法,去安身立命!"
父亲作古快20年了。我的年龄已超过父亲讲述那次午餐时的年龄。我的人生途程中,已积累了不少"免费午餐"的经验。有时是别人邀赐我,确实并无直接的功利动机,不是为了约稿、题辞什么的,真的只是为了聚聚;但席间往往会有我原来并不认识,并且以后也不会联络的人。我悟出,这种"免费午餐"的意义,在令邀请者快意;这种人生际会不可全拒,亦不可全应。在这种场合,我常常深刻地意识到,"我"是一个独特的生命,将就他人实在是桩辛苦的事。有时却又是我邀人赴餐馆或在家中留饭,这里说的我为别人提供的"免费的午餐",当然排除了至爱亲朋间的来往,而专指半生不熟的或求上门来的生人,我会在招待他们的一餐中,获得某种心理满足,而正如我父亲所总结的,我往往并不能更多地帮助他们。在这种场合里,我常常又铭心刻骨地意识到,"我"、"你"、"他"到头来都是社会性动物,每一个人要真正解决他所面临的生存问题,除了他自己的努力,真正靠得牢把得稳的,还不是个别他人的帮助,而是一个好的社会机制、一些好的(尤其是把公平原则放在第一位的)"游戏规则"、一套好的社会保障体系、一种好的道德文化氛围,等等。
商业上的"免费午餐"式促销手段,或许有一时的轰动效应,却到头来不如"一分钱一分货"的以质取胜的老实态度,更能扎扎实实地获取"阳光下的利润"。人际间的和谐,一对一地进行具体帮助,"陌路相逢,肥马轻裘敝之而无憾",固然是美德,我父母、我与我爱人,也不都仅是给人一次"免费午餐",也都曾有过以不小份额的钱财助人的作为,但到头来是不可能一对一地赞助所有遇到的人的,我想绝大多数人亦然。因此,我们大家共同努力,比如说把个人根据税则向组织社会生活的政府按时按数纳税,看得比一对一地赞助救援更加重要,并把监督政府廉洁地将税款用于建立健全社会性保障、救助机制,看得比个人捐善款留芳名更重要,那么,我们自己,他人,乃至整个民族,是不是便能生存得更合理、更惬意呢?
那天,你丢失了什么?
没有呀,你说,那天参加完派对回家,什么也没丢失呀!钱包、手机、项链、手表……一样也没少,就连以往最容易忘记带走的太阳镜,这回也没落下啊!
可是,你确实丢东西了。
就在那个派对上,你对阿莽说:"包在我身上!我叔叔就是个大公司的总经理,他们那儿正招聘你这样的人才,我去跟他一说,准行!"你并没有那样一位当总经理的亲叔叔,你家住的那栋楼里有一位邻居,倒是个总经理,但你平日只是在楼门前,见他从小轿车里出来,跟他打个招呼,叫他一声叔叔,他也就对你笑一笑,那么点交往罢了,你怎么可能介入他公司的人事,他又怎么可能轻易接受你对阿莽的推荐?
你对阿莽说大话。你丢失了诚恳。
阿莽把你的大话当真了。第二天他就把自己的简历用"伊妹儿"发给了你,从附言里看得出,阿莽对你的承诺充满期盼,他焦急地等候你或那公司给他佳音。
面对阿莽的"伊妹儿",你有些尴尬。
你给阿莽回"伊妹儿"。从实招认,那是酒后大话,这个念头在你胸臆里转悠来转悠去,却最终被你抛弃。你在"伊妹儿"里对阿莽说,嘿,急什么,我叔叔出国了,下个月才回来,下个月包给你喜讯!
你从贸然吹牛,发展到公然撒谎。你彻底丢失了诚信。
这类的丢失,如果自觉、及时地把它捡拾回来,不仅可以使他人脱离迷雾,更可获得自己内心的慰藉与平静。
你不是一个故意要误人的坏蛋。但从那天起,你的丢失接二连三。阿莽给你来电话,告诉你一个消息,他发给一家小公司的简历,有了回复,让他去面试,他问你,你叔叔接收他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如果是百分之九十以上,那么,他就不去那家小公司面试了。"嗨,你去试试有什么坏处?骑着马找马,岂不更好?"这话已经到了嘴边,你却又咽下去了。事后你也曾后悔,倘若阿莽面试成功,去了那家公司,你前面的丢失虽然不能算做找回,但也总算告一段落,不至于越丢越多。但你在电话里回答阿莽的话却是:"去那小公司干什么?多寒酸啊!我叔叔那边的可能性?我让我爸也跟他说啊……我爸是大股东哩……百分之九十?九十九都不止!……"关闭手机以后你有点心慌意乱,但喝了一杯星巴克的卡布基诺咖啡,你竟又把此事忘在脑后。
你的丢失越来越惨重。其中最珍贵的一样,是善良。
绝不能再丢失下去。离那天的派对,渐渐快一个月了。阿莽这些天一定会来问你:你叔叔回来了没有?什么时候,你能带我去见他?如果正式地面试,该再准备些什么?注意些什么……
你要设法把所有丢失的,都尽力找补回来。
是的,这已经很难。但不能再犹豫,这是生命的必须。
气盛出文
我的文章第一回变成铅字,是1958年,也就是现在"示众"于此的评论《谈〈第四十一〉》。全文大约1700多字,发表在《读书》杂志该年第16期,《读书》当时是半月刊,16开本,该文约占一个页码,颇引人注目。那一年我才16岁,是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在那以前,我给若干报刊投过稿,都被退稿,这篇却被堂而皇之地刊登了出来。现在的读者来读此文,一定会感受到那时中国的文化语境。我的这篇文章的基本论点是阶级敌人之间不可能有共同的人性,这是那个时代的主流话语,在今天,这样的观点似乎已经边缘化了,但仍不失为一种严肃的观点。那时《读书》杂志的编辑接到这篇自发投稿,很快就将它编发了出来,记得封面的提要目录上还用粗黑字体标出,算是那一期的重头文章之一。
寄来样刊时,编辑附信,看样子以为我是个成年人,甚至是个学者,希望我"继续不吝赐稿",我当然"不吝",我写得勤着呢,马上又寄了稿子去,但不得不说明我的真实身分,结果那稿子被客气地退了回来。我后来在经历了"文革"劫难终得复刊的《读书》上发表文章,是过了21年,37岁时,那时我已经正式进入文坛。
以一个16岁的少年,能写出这篇《谈〈第四十一〉》,起码是具备以下三个条件:一、广泛阅读,涉猎多,视野自然宽;二、掌握了理论以后,能够拿来实践,那时候文艺理论上的主流工具,是马恩列毛文论,恩格斯在给哈克纳斯的信件里所提出的"典型环境里的典型性格"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是使用得最多的评论圭臬,这样的理论是大学课堂里才加以讲授的,高中语文课还涉及不到这样高深的内容,我是自己课外去读的,读了就结合具体作品思考,思考成熟了就写成文章;三、16岁少年,写出这样的文章,敢投《读书》杂志,当然是"少年气盛"的表现,但也正因为气盛,所以文章自我圆满,一气呵成,编辑没作什么修改,是全文照发。这三点里,气盛尤为重要。写文章最怕畏首畏尾,没有自信,哆哆嗦嗦,下笔如贼。16岁的我,并不认为自己只能写些"习作"投给报刊上的"少年园地"。
记得17岁时读了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哥拉·布勒尼翁》和他的两部《文钞》还有《革命戏剧集》,就居然写了篇一万多字的《罗曼·罗兰论》,也曾投寄过,被退稿,但毫不气馁,作家文豪,宁有种乎?想到那时最了不起的大文人,势必每天也要如厕,就不信文章只能是由他们来写,书也总只能印他们的。后来把这样的"心得"跟一两个也想当作家的同学说了,他们先是惊诧,后来也哑然失笑,于是大家鼓舞起来,起劲地读,起劲地写,气盛出文,实际上,也出人--出作家,或者别的什么家。中国儒家学说教育我们要谦虚,这里面有精华,但往往弄得我们在权威面前无比谦卑,这就说明其中也有糟粕。我痛感当今的中国,比谦虚更重要的品德是敢为人先,勇于突破。
近来常有传媒记者来问我,对如今的少男少女作家怎么看?我羡慕他们。他们现在不但能在报刊上发表作品,更能出书。我那时候是因为被误会为"非少年"才能在《读书》发表这篇文章的,一旦真相大白便难以为继。另外你看我那文本,虽然文通句顺,却只是努力地去进入主流话语,还不大懂得凸现个性以别一般。我那以后憬悟到以我那么年轻的身分,只能先到报纸副刊上去争取发表"豆腐块"的机会,写些贴近我自己生活的小文章,积累经验,静候机遇。到"文革"前,我大约发表出了70篇文章,有散文、杂文、小小说、影评剧评、儿童文学等等。当然,后来"文革"爆发,只好惊悚地夹起尾巴;"文革"末期,"写瘾"复发,也曾在当时的准许框架内运笔;到"四人帮"覆灭,一个新时期发端,于是抓住机遇,写出、发表了《班主任》,总算从此走上了写作的正路,一步步走到今天。
对于今天的青少年写作者,我要说的概括起来就是三个字:要自信。展开来说,就是:不要被权威吓倒、不要被名家吓倒、不要被头衔吓倒、不要被辈分吓倒、不要被经典吓倒、不要被理论吓倒、不要被评论吓倒、不要被排行榜吓倒、不要被奖项吓倒、不要被潮流吓倒、不要被广告吓倒……天生你才必有用,你有了真实感受,有了灵感勃发,有了妙思佳构,你就气盛为文,一气呵成吧!
生命的气根
电视台一位编导来电话,约请我在关于马国馨的专题节目里露面,我欣然同意。马国馨,中国工程院院士,建筑大师,北京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代表作有北京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心等。电视编导称我是马国馨挚友、知音,其实算不上。我和马国馨在上世纪50年代末是高中同学,毕业后多年没有联系,直到近些年,因为我开始尝试建筑评论,才重新有了一点交往,但是我们都很忙,各自忙的领域区别远大于重叠,彼此对对方事业、生活深处的情况并不怎么了解,说是朋友都勉强。但是我非常愿意在一个关于他的专题片里发表点议论,那直接的动力,出自一位年轻朋友对我提出的一个问题。这位年轻朋友的问题是:你们那一代人,青春期正赶上一个文化氛围越来越趋于贫乏、僵硬的时期,这是不是大大限制了你们文化素养的积累?我觉得,趁着在马国馨的专题节目里露面,恰好可以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个体生命无法选择时代,赶上什么情况就是什么情况。但是,无论赶上什么情况,个体生命也还是能够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去努力吮吸所在空间里哪怕是稀薄的营养,来充实自己的身心。
马国馨在高中时品学兼优,课堂内的优异成绩这里略过不谈,要讲的是他善于在课外活动里开阔眼界、丰富认知、提升素养。那时候尽管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但也还有各种科技、文化类的展览存在,我和马国馨都是展览迷,星期天常出入于各种科技、文化展览场所,我们分别去看的时候多,上学时遇到会互相通气,聊一聊各自的见闻。也有约着一起去看的时候。印象最深刻的是一起去当时的苏联展览馆(现在叫北京展览馆)去看齐白石作品回顾展,好像那之前白石大师刚刚去世。那次展出的作品非常丰富,几个大厅里展品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原来我们以为白石大师作画的题材无非花鸟虫鱼和静物玩具,结果看到了许多大幅的山水、人物作品,风格统一而又变化无穷。我们两个少年在那些作品前心灵受到深深震撼,看到半当中,不知不觉地手拉手慢移步,仿佛以那方式默默传达各自的感悟。看话剧、看电影也是我们共同的爱好。马国馨似乎更喜欢看电影。
那时候的电影资源当然比现在匮乏,也还没有录像带和光盘,主要是些国产电影和译制出来的苏联电影。马国馨和我都最爱看苏联根据文学名著改编摄制的文艺片,像根据莎士比亚戏剧改编的《奥赛罗》、《第十二夜》,根据普希金小说改编的《上尉的女儿》,根据杰克·伦敦小说改编的《墨西哥人》等等。记得马国馨曾搞到印制得很精美的"苏联电影周"的彩印宣传材料,他拿给我看,并不送给我,但跟我津津有味地议论那些电影的艺术特色,让我心里的嫉妒化为了欣悦。当时我们还常去离学校不远的中苏友协北京分会的礼堂去看苏联原版电影,像《第四十一》、《雁南飞》都是在那里看的,没看懂的地方,俩人讨论争辩,也是一大乐事。那时外文书店里能买到苏联电影杂志,马国馨和我经常去买。虽然我们外语课上学到的俄语完全不够用,我们抱着开卷有益的态度一阵翻阅,也果然受到些熏陶。
几个月前马国馨跟我通电话,说访问了俄罗斯,去了莫斯科一处公墓,在那里看到了许多名人墓碑,其中有罗姆的,言语间很兴奋,现在一般人哪里知道罗姆,这是一位苏联电影导演,其作品《列宁在1918》一度在中国妇孺皆知,但我们都更欣赏他的《但丁街凶杀案》(又译为《第六纵队》)。马国馨父母当时都在济南,他寒暑假都要回家,假期里我们通信,记得我给他寄去过自己写的带自绘插图的小说,他春节前给我寄过自制的贺年卡,像小人书似的,用彩色玻璃丝扎住一角,里面有漫画和打趣我的语句,让我又生气又高兴。高中时我体育方面很差劲,马国馨却很注意体育锻炼,是个全面发展的学生。
我介绍出这些情况,不仅是为了回答上面那位青年朋友的问题,也是为了告诉现在所有的年轻人,一定要在青春期里尽可能地吸收文化营养。你看巨大的榕树、盆栽的龟背竹,以及许多别的植物,它们除了以入土的根须(这好比课堂里的主课)吸收营养,还生有若干气根,努力地从空气里(这好比课外广阔的空间)捕捉吮吸对自己有益的成分,以丰富、提升自己的素质、品格。正是因为有越来越茁壮的生命气根,素质上有坚实的童子功,马国馨才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在专业领域里攀到了高峰。你看他的代表作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专业方面的优势且不去说,那体育馆造型上既有西方现代派艺术的韵味,更有齐白石绘画的大写意情趣,整个建筑区域的造型,从空中鸟瞰是一种效果,在地平上绕看又别是一番景象,而半月形水池的配置,以及周遭园林布局的设计,都可谓步移景换,富有戏剧性,能让有的人产生出电影蒙太奇的感觉。若是没有中学时代开始自觉吮吸消化形成的那些素养积累,他后来恐怕是出不来这般精彩设计的。
其实,我和马国馨这一代还是基本幸运的。比我小一代的,赶上过文化的大断裂大荒诞大荒芜,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以生命的气根尽可能地滋养自己,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战胜文化灾难,使自己在改革开放后很快能释放出聪明才智,脱颖而出的例子,也并不鲜见。我就知道一位,他在那荒谬的岁月里并不随波逐流,从被焚埋未尽的"四旧书"的坑穴里,扒出来几百本残书,藏起来偷偷苦读,结果受益匪浅,现在成了一位学识渊博品位很高的出版家。还知道另一位,他在插队时身边无书无师,但每到休息日,他都不辞翻越三座高岭的辛苦,去找腹有经纶的谈伴,给自己头脑增知、为心灵"充电",现在他是一位著名的社会学家。
现在也有些人抱怨,说如今倒是书多了信息大爆炸了加上网络厉害文化过剩,弄得反倒很容易上"泡沫文化"的当,他们总希望能身处"恰到好处"的文化环境里,俯拾方便,唾手受益。期盼文化环境日益优化固然有理,社会生活的走向也确实如此,但个体生命不能等待一切都优化后再营养、提升自己,正确的态度应该如马国馨那样,不仅强化自己的入土根须,还能自觉生长、延伸自己的生命气根,在有局限性的成长空间里,捕捉、筛汰、吮吸、消化有益的成分,厚积薄发,潇洒创新,结出艳丽的事业硕果。
话说"糟改"
在北方话里,"糟改"意味着讽刺挖苦,乃至戏弄。
昨天在地铁月台报摊前,听到有人指着摊上挂出的一张报纸上一位明星的玉照,大声地对她的同伴说:"瞧她那个德性!知道吗?她是工读学校毕业的……那时候,我妈一天到晚拿她当例子吓唬我:可别跟她似的,栽到工读学校去……她回到我们宿舍大院,多少家大人不让孩子跟她玩……"不仅她的同伴听来有滋有味,就是一旁买报等车的陌生人,包括我在内,都禁不住听进去了。
于是想到,在人性深处,最难承受的事情之一,便是往昔寒微的熟悉者,忽然显露出的成功。
当传媒上赫然出现关于那往昔熟悉者功成名就的信息时,类似的讥评会蝉声般地噪耳:
"当年我们班上,就属他不及格的次数最多!"
"他呀,当年在我们单位里,人缘儿最次!"
"光经我手,就起码退过他10来回稿……实在是没灵气儿啊!就他现在这个……到我手里还得退!"
"知道吗?她那时候考哪儿哪儿都不要!"
"瞧呀瞧呀,他那双眼就是典型的三角眼!"
"……别提了,他当年……要不是我……"
也许,事到临头,"短兵相接"会当面向他或她表示祝贺,但目睹身受其成功意态,心底里总不免冒出"小人得志"、"沐猴而冠"、"能有几时"之类的悻然鄙夷的情绪。
这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同性中、同代人中、特别是"同科"中,往往其难以承受的程度最烈。
倘只不过是如上所述,在某些"当口"上,忍不住吐露出些不屑与讥评,甚至于在亲友同事围坐时,或社交饭局席面间,"随手拈来"地讲一两个关于"那位主儿"当年如何委琐狼狈的小故事,说实在的,也还都属于"人之常情"的范畴,算不得人性中多么严重的恶。
倘有时,遇到某个机会,竟当面向那"得意忘形"者,或从牙缝里挤出,或以微笑包装,"奉献"出令其败兴的、特别是揭"老底"或"疮疤"的"妙语",只要没闹出什么事端,也无非是人际间的一种带酸味的"心灵碰撞"罢了。
倘竟能仅仅把鄙夷不屑存于心中,并不形之于颜色声息,那德行,应当说,是相当地高了。
萨特说:"他人是地狱。"
言重了!
但他人的眼光,于成功者,尤其是呈现为"出水芙蓉"状者,确实不会是天堂。在拥趸的"追星族"后面,会有许多双岂止仅是挑剔的眼睛,在探照灯般地盯准、扫描着。
仔细想想,人性大海中那"嫉妒"、"不服"、"不忿"、"看你红得到几时"等永不会止息的波涛,也许,倒是人类群体不可或缺的平衡器。
这世界毕竟不只是为出类拔萃的"成功人士"而存在的,"成功人士"在品尝"成功之果"时,必须付出代价,那代价中就一定要包括进他人--主要还不一定是同一"成功群体"的成员,而是那些并不一定取得了同等成功,或简直还谈不到成功的人们--的讥评与不屑,或用土话说,就是"糟改"。
意识到有人"糟改",并且不以为怪的成功者,或许会将那"糟改"当作磨刀石,把自己的心性能耐磨砺得更坚强锋利。
这样说来,"糟改""出水芙蓉"的人性本能,也许竟该划归于人性善的范畴了。
别怕崴泥
崴泥是北方话,不过南方人从字面上一看也能懂。崴泥就是陷在了烂泥潭里,比喻遇到了麻烦事,不好解决,处境尴尬,颇为狼狈。这是我们每个人在生命途程中,都难以避免遇到的一种状态。有的青年朋友会说,那不就是遇到困难的意思吗?你非说什么崴泥,是不是有"转文"之嫌?遇到困难的情形很多,比如一下子有两个机构都愿意录用你,两个机构对你来说各有长短,使你一时拿不定主意,这类的困难就与崴泥不同。我之所以说崴泥,是专指那种确实让你不慎当中陷入泥潭,滚出了一身泥巴,那种类型的困难。
崴泥时的狼狈,一是难以拔出,二是形象不雅。如何从泥潭中自拔,或求助外力跃出泥潭,这里先不讨论。崴泥时,旁观者当中,多半会有对你嘲笑的,乃至幸灾乐祸的,这是最伤自尊心、最难对付的。性格敏感的人,不要说受不了旁人的拍手称快,就是看见有人转过头去掩嘴嗤笑,心理上也难以承受。有的人崴泥后久久不能从泥潭里挣扎出来,克服具体困难的方法对不对、技巧高不高倒在其次,他主要是觉得丢了面子,痛不欲生,很多的时间和精力,特别是情感和意识,都用到自怨自艾和怨天尤人上去了。
所以当你崴泥时,除了具体的走出泥潭的方法和技巧以外,还有一个如何对待旁人的非良性反应乃至干脆是恶意反应的心理调适问题。法国哲学家萨特,他提倡"存在主义",那思路是干脆把自己以外的人都"看透",他有句名言:"他人是地狱。"就是说别的人反正都是对你充满恶意的,你崴泥时是绝不会怜惜你的,所以你根本就用不着从别人那里去谋求同情和援助。这样去想,倒也能让人心冷如铁,只当没有别人存在,自己把自己的事处理好就成。但其实萨特的哲学观也不是那么简单明了的,而且依我个人的生命体验,这个世界上的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也还不是那么令人悲观的。我的思路是,崴泥后遇到幸灾乐祸或嘲弄嗤笑者,只要他不是在落井下石(或者说"落潭填泥"),那就无妨参考萨特的说法,抱着"人性中确有恶存在,这种反应不足为奇,不用理他,更无须生气"的态度,一瞥之后,简直连眼珠也不用再朝那些人转过去,并且在拔出泥潭,处境大为好转之后,也不要与之"理论",更不应施以报复。当然,那时他们当中或许又会有人来给你捧场喝彩、阿谀凑趣,你也绝不要接受,淡淡地应付一下足矣。我还认为,崴泥时,完全没有人对你同情、关心、怜惜乃至为你焦虑,没有人愿意并实际地来多多少少援助你一把的情形,是很少有的,因此你要善于珍惜他人的哪怕只是淡淡的善意,从中汲取力量,并以此来抵消那些恶性反应对你的刺激,以利自己尽快摆脱困境。
别怕崴泥。崴泥以后,自爱,自强,自尊,自立,加上善意待你的人的鼓励,还有整个社会人文环境中所有良性因素所构成的托举力作为后盾,你是一定能"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关于完美的思考
多次对自己说:一定要追求美,却一定不要追求完美。
那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自己的存在,从本原上探究,就已经不完美。比如说,眼睛太小。即使去做割双眼皮的美容手术,恐怕也还是不能人人见了皆以为美。
更何况,在以往的生活道路上,留下了,不说是很多吧,却也有相当数量的,其中有的还可以说是触目惊心的过失。尽管大体上而言,从外在方面说都已画了句号,从内心方面说都凝结出了教训,可是,一切不能抹掉重来,自己的生命历程已然不完美。怎么办?因为已经不能完美,就爽性沉沦,或干脆把自己毁掉么?
再往细处推敲,自己的性格就不完美。倘若说作为一个社会人,所需的道德可以修炼到完美,但自己的生命还有非社会性的因素,比如说性格即为其一,性格是很难改造的,尤其是性格里那最核心的东西,也许是由染色体所命定的,根本改不了,改了也就没有"自己"了。如果说自己意识到性格有明显弱点,从而陷于焦虑,那么,"活着,还是死去?"整个儿不成了个哈姆雷特了,除了在悲剧中死去,别的出路在哪里?
人一定要尽可能地接近美、进入美。契诃夫借《万尼亚舅舅》剧本里一个人物的嘴宣布:"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面容、衣裳、心灵、思想。"但那个人物,我记得是个乡村医生,他很有品位,不俗,却也有很明显的缺点,他说那话,恐怕也主要是激励自己和别人,尽可能向往美、融入美,而并非在发表"完美主义宣言"。
可以宣谕美的必要,但不要发表"完美主义宣言"。这是我的一个很朴素的想法。
倘若要不要完美,仅仅是针对自己在那里焦虑,倒也罢了。如果是,把必须完美的想法,施之于他人,那可就麻烦了,甚至于会派生出非常可怕的思路。
尤其是先设定自己完美,然后以己度人,结果发现周围的生命存在,用"芸芸众生"形容都太宽容了,必称之为"臭鱼烂虾",甚至视之为"如蝇",那思路可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光是停留在思路,或将这思路撰成"美文",或许还不失之为多元文化格局中的一种"异彩";倘越过这一步,进入到操作,那可不得了,被判定为"臭鱼烂虾"和"蝇类"的,恐怕只能像当年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被判定为"劣等人种"的犹太人一样,给送进毒气室"实际解决"掉了!
自己设定自己完美,是容易的。但他人却不一定都承认你完美。承认的,怎么都好办,或奖赏鼓励,或抚慰宽恕,或不动声色,或竟嗤鼻对之:"谁要你来凑趣!"不承认的,可就难办了,尤其是某些不仅不承认,还公然指出自己缺点的人,为维护自己的完美尊严,那就必须弹压、荡灭!而在当今世界上,把不完美的异己者压服、消灭,竟空前地困难。
自己设定自己完美,还会使自己的心灵陷于极端的偏执。比如,自己在以往的政治运动里,伤害过某些人,本来,那原因是不难分析出来的,有当时特殊的外在影响、有自己当时的错误认知,那年代里的那份不完美,原来是并不怎么严重的,也是不难画句号的。可是,为了坚持自己完美,即一贯正确的信念,即使大多数人们现在都形成了"那样搞是错误的"共识,自己也还是坚持"没有搞错",那股子坚持的劲儿,倘若仅只是成为一种"个人保留",倒也罢了,如果自己有些个权力,并使用起来,搞成个超出"个人保留",造成继续伤害无辜的局面,那样地"追求完美",就离美、善、真,不啻是背道而驰,而且驰离到十万八千里以外了!
完美,是一种乌托邦。
乌托邦作为一种向往,能激励我们去接近美。心想乌托邦、书写乌托邦、吟唱乌托邦,都是人类精神生活里很必要的成分。乌托邦向往是许多中外古今文学艺术作品的灵感源泉。
但是,把乌托邦付诸实际操作,而且是急于求成的操作,那便会酿成灾难,甚至会形成浩劫。
对此,我们应当警戒。
心上栽棵含羞草
我刚跟小焦说我要写篇这个题目的文章,他就嚷对呀对呀,现在不知羞耻的人太多啦,尤其是贪官污吏……我跟他说这回不是要说那些个意思,他没听我说下去马上脸红脖子粗地抨击起我来,什么一点社会责任感也没有呀、光热衷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呀,他两眼瞪着我,甚至骂我良心喂狗吃了,一边叫骂着还一边靠近我。据一本人类行为学的书上说,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对话时如果身体距离缩短到半米以内,那么不是即将亲热地拥抱,便是即将气愤地扭打,眼看小焦与我的距离要突破半米,我赶忙退让开,任他怎么挑衅,只是微笑,不辩护,不还击,却也并不拂袖而去,直到他骂痛快了,我才劝他坐下,给他倒杯热茶,他呷了口茶,消了点气,问我:你究竟是要写篇什么文章呢?我笑着说,其实,你已经读到了。
小焦是我家的常客,他对我的写作取向与实践其实是了解的。我一贯主张作家关注现实体恤民情,认同知识分子应该充当社会良心的观念,针对目前老百姓最挂心的反贪官污吏的问题,觉得无论是以报告文学、小说、影视、舞台剧等形式揭露剖析也好,以杂文、随笔、诗歌等形式抨击讽刺也好,都不仅必要,而且从中也可能结晶出得以长期保留乃至传世的佳作,如清末的《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我自己的长篇小说《风过耳》、《栖凤楼》里就都包含着这方面的内容,也有一些随笔、杂文专刺贪官污吏与社会不良风气。
我对小焦的阅读欣赏倾向其实也是清楚的。他何尝只读反贪题材的文字,对于都市言情小说和报纸上的宠物专版,他就都很爱读。但是,小焦却会在来找我闲聊时,只因为一句甚至是还没说完的话,就忽然暴躁起来,想跟我大吵一番。你说他是蓄意寻衅滋事,还是故意装傻充愣?都不是。他把平时对社会关注所产生的焦虑,跟自身在单位里、家庭里所遇到的不快,在下意识里煮成了一锅粥。由于心理火焰的忽旺忽衰,这锅粥要么是糊了要么是夹生,于是,便会在某种外因的诱发下,突然喷泻为无名怒火,轻则跟人抬杠,重则找茬吵架。而无论在抬杠还是吵架的过程中,他都会把具体的私秘性的不快掩盖起来,而高扬对社会丑恶现象的愤懑抨击,无论如何也要把对方妖魔化为良心喂了狗的败类,争个上风。
小焦跟我的碰撞,是朋友之间的龃龉,家庭成员间也常有这类情形出现。有时在单位里,熟人或半熟人也会忽然表现出意外的进攻性,邻里间也难避免。更值得注意的是,如今在大街、公交车等公众共享空间里,有时也会遭遇陌生人的无名怒火。顾客与售货员之间更不乏这类互相从社会正义角度"上纲上线"的唇枪舌战。有时这类纠纷还会由语言暴力演化为身体暴力,酿成不小的乱子,以悲剧告终。
我不是说一切人与人的纷争都无是无非。但无论如何,抬杠、吵架、谩骂、恐吓、纠缠不休,将自己正义化并将对方妖魔化,让本来就浮躁的心理状态更加混沌亢奋,即使真是面对着贪官污吏或者社会渣子,也丝毫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使情况复杂化,甚至造成亲者痛仇者快、气头过后后悔不迭的后果。既然认识到动辄无名火起是当前普通人心理上的常见病多发病,那么,我们除了应该特别注意调理自己的心理状态,维护心理健康外,就还应该在心上栽棵含羞草。当别人无名火起,燎到你身上时,心上的含羞草马上闭叶垂株,不应战,不还口,最好是反而心平气和,报以微笑,予以宽容,待对方的急风暴雨自动平息之后,心上的含羞草再重伸枝条,张开叶片,如果那时可以沟通,再摇曳多姿,娓娓交谈,或者因为本非什么关乎原则的大事,则一笑了之,礼貌离开,未为不可。
倘若我们这个社会的每一成员,都能在心上栽一棵专司人际交往的含羞草,每当一方心理上的无名火袭来时,另一方都能收敛退让,不把生命力内耗在无谓的争端上,那么,无论在家庭、单位还是公众共享空间里,都会减少许多大嗓门的詈骂吵闹声,而且,也只有由这样的心理健康的群体所构成的合力,才能对贪官污吏与社会颓风真正击中要害,从深层解决问题。
"布波裙"
苏珊来电话,久未闻其声,不免对她自报的姓名多了两声"哪位",她就在那边大笑起来:"不是'苏三起解'的那个苏三,是苏珊啊!"我眼前马上就浮现出她的……老实说,不是面容,而是她身上的那些名牌服装。我说:"嗨,你呀,找我约稿吗?你又跳槽到哪家新创刊的地方啦?"她笑说:"这回是想去您家借用一样东西!"我正觉得奇怪,她说:"您让阿姨接听吧,我是问她借呢!"只好把移动机头拿进里屋递给正看报的老伴,她俩说笑起来,我便退回书房敲自己电脑去了。
下午苏珊应老伴之约飘然而至。她的相貌我还是捉摸不定,两年间跟她见过几次面,每次发型都不一样,头回见她嘴角下有颗黑痣,再遇上却又没有了,记得问过是不是动手术拿掉了,她笑告那痣本是粘上去的,而且是法国的一种名牌假痣,弄得我自叹孤陋寡闻。但她每次的服装都很讲究,有的不用她自己说出,我也懂得那是名牌。这天她头发剪得齐耳短,蓬松而不乱,素面素唇,看上去格外大方;身上照例穿着休闲服,我问又是什么名牌?她头一回没道那牌子而是晃晃头说:"管它!"
老伴跟她说笑中,我才闹明白,苏珊带来了一块绸料,是要借我们家的脚踏缝纫机,请老伴当指导,自制一条裙子。我不禁问她,何来此雅兴?她一边跟老伴剪裁缝制,一边嘻嘻哈哈跟我"从实招来"。
苏珊说,灵感来自电影《周渔的火车》,巩俐那一角时时在银幕上飘动的蓝花绸裙,真让人醉倒!我说,是呀,孙周用了些特写来表现那裙裾的飘逸灵动,很美!轮到苏珊惊讶:"您也去电影院看它?"老伴说:"我们一起去的,只是没买情侣座,怎么,我们这把年纪,就欣赏不来了么?"苏珊乐得拍手:"呀呀呀,原来知音处处有!"于是她接着说,周渔的形象征服了她,也不仅是那条蓝花绸裙,她本来就具有周渔的潜质,今后要更自觉地过诗意生活!
我问苏珊,因为看了这么一部电影,就非要自制一条蓝花绸裙,岂不又太幼稚了吗?苏珊说如果单是模仿,也确实无非追星族而已,但她这样做又是有理论指导的,她认为那电影实际上也是那一理论的派生物,什么理论呢?就是"这个族那个族全都不如布波族"!布波族啊,我说也看过传媒上一些介绍,敢问那跟这裙子有何关系?苏珊便一边踏缝纫机一边侃侃而谈:"布尔乔亚,就是小康人士,衣食无虞,体面大方,在这前提下,不去追求物质上的符码价值,而是追求诗意生存,这裙子就是诗意生存的一种符码。现在我顿悟了,名牌不必排斥,但小康胜大富,按自己心意挑选,以至亲手缝制的非名牌服装,胜过仙衣华裳!波希米亚,其实可以理解为自由择业,钱是要挣的,规则是要遵守的,但何必一天到晚地为名利奔忙?合不来,就离开,跳槽不仅给自己带来更多机会,也使社会如流水般活泼生动,而且在所谓事业之余,找些空闲,自己做一条绸裙,或其他什么喜欢的东西,岂不一大乐事?"她伶牙俐齿一番抒发,听得我和老伴忍俊不住。
缝纫机久未使用,临时注了些油,那轧裙的声音不像蜜蜂嗡嗡倒像小鸟嘤嘤,看着这么一个青春焕发的女郎缝制"布波裙",我思绪万千。"布波"一说,是新的摩登话语。自改革开放以来,有多少摩登话语自西接踵而来,并且被本土化过?来时电闪雷鸣,走时如风远去,但几乎全都留痕此处人间。我书房存的近20多年的国产电影光盘,其中一些就构成着一道可以循踪索骥的轨迹,直到2003年公映的这部《周渔的火车》。"火车"没多久便会开远么?那飘逸的蓝花绸裙没多久也便会被别的符码夺眼么?但从这最新留痕上前瞻,我心中漾出许多的欣喜。不是评论电影,我知道孙周的这部新电影也引出了尖锐的批评;更不是讨论"布波"这个概念以及相关理论,我也知道这方面有不少尖刻的回应。那么我在写些什么?写一种心绪吧,这心绪里最浓酽的成分,好比一块方糖,溶解在时代与世界的咖啡杯里,将苦涩与甜蜜加以中和。
烟灰缸
她实在是按捺不住了,"我本来根本不在乎,可是,这也太离谱了……"接到报告"最新前沿消息"的电话后,她摔掉听筒,冲出房间,仿佛一片蓄满雷电的乌云,随时会毫不顾忌地在任何地方向任何人倾泻下狂怒的雨鞭……
事关明天就要公布结果的评奖。她不仅列在提名单子上,而且经过几轮淘汰依然入围,名列前茅。是的,亲朋好友的那些忠告:"关键是你的作品是否拥有爱好者,而不在奖杯能否到手。""别把这场游戏看得那么重要,你的自信就是你的奖杯。""奖杯确实能够带来实惠,可是如今毕竟跟以前大不一样,也可以跟评奖一类事情了无关系,凭自己努力创造出实惠来--那样的实惠享受起来更心安理得!"当然,说得都很对,直到昨天自己也都点头称是,甚至还对来采访的记者说:"任何评奖其实都是一场游戏,获奖跟中了彩票也没多大区别!"记者马上进逼诘问:"你的意思是评奖很无聊啦?"她知道这种情况下万不可流露出烦躁,于是笑吟吟地回答:"游戏有益健康,博彩只要前提正大--比如为的是繁荣某些事业--那就是抱着无妨一试的想法投入,玩一把,也没坏处呀!"记者寸进刺探:"那你觉得在这场游戏里自己能中彩吗?"她满脸天真:"呀,你也帮我添点运气吧!"这访谈马上刊登在了今天的晨报上,配了她好大一张头像,标题是《不玩白不玩》,还好,比半年前那个《深居何尝简出》的报道,算是客气多了。
应该说,直到中午接到那个该死的报信电话之前,她的心态大体上都没有失衡。尽管流布着个别入围者变相贿赂个别评委的传言,那可能确实会多多少少渗入些不公正的因素,她听了只好比眼里吹进了一粒沙子,揉揉也就罢了。但现在得到的消息是,在"社会群众参与"的环节里,从昨天半夜开始,有关的网页上突然发生异动,"舆情"对她竟大大不利起来,这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难道,她竟会因为这一因素被彻底排除?她觉得是一枚大头钉已经楔进了心尖……
她这片"乌云"迅疾穿过街上稠密的人群,连她自己也搞不懂,怎么突然刹住在地铁口旁的一个商亭前,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住一双因为她出现而睁大的眼睛,里面溢出惊喜,接着听见那卖东西的中年妇女呼出她的名字,问:"是您吧?"她抖擞了一下,没有甩出"雨珠"--无论如何,总不能向这样一位表示崇敬的人倾泻愤懑--于是本能地说:"给我来包香烟!"
也不知道怎么就进了地铁,迈进了车厢。车厢里有人指点她,窃议她,她都浑然不觉。但忽然在诸多似有如无的噪音里,有些声音清晰起来并且构成这样明确的意义:"……她原来排在前头,现在是倒数第二了!"正好车停,她冲出了车厢,疾跑出站,一阵冷风扑了过来,她激灵了一下,不禁双臂抱肩。猛抬头,前边是高楼的剪影,无数千篇一律的楼窗--啊,不,有扇窗户很特别,大开着,里面长长的窗帘被风卷了出来,那窗帘是奇怪的紫颜色……
她进了那座楼,乘电梯到了有紫色窗帘的那一层,按响了一个单元的门铃。门开了,她叫了声:"耘姐!"耘姐穿着一身宽松的休闲服,头发刚洗过,大概其地挽在脑后,见了她并无惊异的表情,让她进屋,随她坐不坐,就像她们每天住在一处似的,平淡地说:"水刚开,我冲冻顶茶去。"耘姐端来茶,她已经坐在了沙发上,耘姐坐到她对面,自己先喝,满足地闭上眼睛。她冷静多了,已经不是"乌云",但还是云,算愁云吧。耘姐是资深名家,前些时刚访问过台湾,所以有台湾著名的冻顶茶。她是不速之客,耘姐以香茗迎客,却根本不问她从何而来,为何而来。耘姐分明还在名利场上,属于一个圈里的,作品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推,褒贬之声杂陈,并非金盆洗手者应该最知道她目前的处境。
但耘姐只是问她些不相干的话题,又建议她看一本什么新翻译过来的书,还建议她去看一个什么法国摄影家在上世纪初拍的关于北京风貌的展览……她实在是不耐烦了,掏出买来不久的那包烟,打开抖出两支,递耘姐一支,自己夹起一支。耘姐应该知道她是从不抽烟的,怎么也不问一声,她究竟是怎么了?她就主动问耘姐:"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么?"耘姐只是淡笑,她就说:"别以为我是专门找你来的!这不过是鬼使神差。当然啦……哼,你反正以前得过了……你不知道那些家伙有多龌龊……"耘姐用打火机点燃了烟,把打火机递给她,她还没点,只见耘姐顺手从茶几下面拿出一个高高的烟灰缸来,搁到茶几上面。那烟灰缸又眼熟却又眼生。耘姐往那烟灰缸里抖烟灰,那缸底里已经积蓄了不少烟灰……呀,她不禁把眼睛睁得溜圆,那哪里是烟灰缸,那分明是当年耘姐得到的那只奖杯啊!
她觉得心弦先是猛地一紧,跟着渐渐松弛。她仰脖大笑起来,忽然又停住笑,盯住耘姐问:"你这样……也太不尊重人家的好意了吧?"耘姐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淡淡地说:"怎么能不尊重?有个机构专门收藏这种东西,我捐给了他们,他们就复制了一个给我,呐,就是它……"说着,又往里弹烟灰。她便点燃烟,微笑着跟耘姐闲聊起来,不时往那烟灰缸里弹些烟灰。
环心剧场
夏末傍晚在我家楼下护城河边散步,迎面遇上了赶秋。这精壮的小伙子是外地来的民工,在附近那栋高级商住楼的工地干活,我们认识的时候,他说父母给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生在立秋那天。我说:"依我想,这名字除了赶上秋天的意思,还有个快点把秋天赶掉,好让春天快来的意思!"他咧嘴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后来有天我看见他跟一个姑娘走在一起,暮色中那姑娘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啊,这小子有女朋友啦!这个傍晚他既又迎面而来,我无妨问问他有了女朋友的事儿。我们相距只几步了,我给他一个笑容,表示招呼,每回遇上,他也是总先以诚挚的笑容招呼我。但这回赶秋招呼我的笑容竟有点勉强。我正纳闷,忽然有人从我身边跑过,几步抢到赶秋身边,大声向他报警说:"……别呆在这僻静地方了,快躲躲吧,人家要收拾你呢!"我先吃了一惊,不禁收住了脚步,赶秋倒极镇定,走到我跟前唤了声"刘叔",再扭头跟那同一工棚里住的伙伴说:"他们敢怎么样?我才不怕!你先回去吧,我要跟刘叔找个亮堂地方说话。"
在老城隍庙通宵快餐店,我请赶秋喝啤酒,他把自己的恋爱故事讲给我听。与他相爱的姑娘名叫春棠,跟他不是一个省的,也来自穷乡僻壤,刚来时到一家灯具店打工,后来转到他们工地食堂。春棠是头年由她一个姑妈带到北京来的,姑妈在北京混了10多年,见多识广,如今在一个大富人家当管家,那家人客厅里的水晶吊灯就值10万元,一个宅子里有五个卫生间;春棠打过工的那家灯具店,是那大户人家的无数买卖之一,店主是大富豪的一个堂侄。姑妈的意思是京城里充满了机会,要春棠瞅准了千万别错过,对此,家乡的父母也抱有很大的希望。但春棠半年前没跟姑妈打招呼,就自己辞了灯具店的工,转到了建筑工地的食堂。这当中的原因,在春棠跟赶秋相好之后,详细地说了。赶秋那天对此点到为止,没有给我转述。我可以想象。现在姑妈把春棠父母也招到了北京,三个长辈,加上大富豪的太太,当晚正把春棠叫过去,为那灯具店老板的打算,给她做工作呢。而刚才就有几个嘴里喷着酒气的陌生人到工棚里,气势汹汹地吆喝着找赶秋,所以同伴好心地跑来报警。
那晚回到家,我在廉价的日光灯下,把赶秋讲给我的事情默默回味了很久。这可以写成一篇小说么?或者,可以据之编一出电视连续剧?对于赶秋和春棠,那是他们生命史上惊心动魄的大篇章,但是对于越来越挑剔的读者和观众,这样的人物、故事、冲突以及结局--不管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有钱人果然厉害--都可能招来"不过尔尔"的讥评。如今世道下的观赏者,真的只一味追求新奇刺激而绝对漠视朴素的永恒么?
思绪忽然从北京的护城河驰往了伦敦的泰晤士河。去年访英回来,一直有编辑约我写关于莎士比亚故居和伦敦环球剧场的文章,我却迟迟没有动笔。实在是因为如今出国访问旅游不再是稀罕之事,而凡到英国访问的,一般总不免要到莎士比亚故居一游,进入伦敦泰晤士河畔的环球剧场看一场莎翁名剧的演出也属家常便饭,有关的游记时见刊载,我又能道出什么新意?但那一晚在伦敦环球剧场观看一个葡萄牙剧团用葡语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情景,却被赶秋春棠的事情激活,艳丽生动地复现在心头。演出的前三分之一,我与其说是看演出,不如说是观剧场--那木结构且保持原木色调的环形剧场是刻意按莎士比亚时代的原状建造的,拙朴到简陋的地步,楼座的座椅就是长条凳,池座里的看客竟多半要站着。演出的当中那三分之一,我则为该剧导演与舞台设计的新奇手法而不断地发出惊呼、惊叹,其他观众也如是--看戏的大多是外国游客,能听懂葡语的大约很少,反正莎翁的这个戏大家熟悉到极点,听不懂却绝对看得懂。到戏的后三分之一,我的心被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淳朴而真挚的爱情牵动着,再不能平静,当悲剧高潮来临,由舞台上的配角组成的小乐队与合唱组奏出令人心碎的旋律、哼出如梦如幻的曲调,我眼眶一下子发热--而我思绪又跳回现在进行时,在楼下护城河的朦胧背景里,凸现出了赶秋和春棠牵手的剪影,我的眼眶也热了。
附近那栋高级商住楼落成了,晚上试灯,整栋楼像一座熠熠闪光的钻石山。那晚我刚巧从浙江回来,略事休息,忙跑过去找赶秋。哪里还找得到?工棚拆除,食堂解散,都在一夜之间。盖楼人照例是楼成免入,另赴新的工地。但我总算找到一张熟面孔,就是那个傍晚给赶秋报警的民工,他被雇为了新楼停车场的看守。我跟他打听,他死活不告诉我赶秋转到什么地方去了。末了我问:"赶秋一个人走的吗?"他瞪圆了眼睛,生气地说:"为什么一个人?他们远走高飞了!"
我微笑着回家,且不进楼,到护城河边徘徊。我想,莎士比亚绝不过时,他通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告诉了我们什么是永恒不朽的情愫;曹雪芹当然也绝不过时,他通过贾宝玉与林黛玉告诉了我们什么是完全可以超越,而什么又是绝对不能够放弃的……宇宙不停地膨胀旋转,世界不断地沧海桑田,人类不住地生死歌哭,艺术不懈地标新立异,而人心却有可能创造出恒定的价值。是啊,社会、人生是个比伦敦环球剧场更精彩的舞台,这是个环心剧场,我们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参与演出,如何突破心之阴翳,获得心之光明呢?这是个永恒的话题,也是文学艺术万变而不能离弃之宗吧。
莫失亮
我们身后,就是高耸的双塔摩天楼,刚从严冬的北京来到炎热的吉隆坡,我真不适应在烈日下跟人交谈,然而她不容我退到棕榈树的阴影下,紧追着我提问。我被她的诚恳与执拗感动,于是驻足凝望着她的眼睛,决心有问必答。
我是马来西亚《星洲日报》"花踪文学奖"的评委之一,除了早在北京已经投出一票,参评全球华文文学大奖外,还应邀在抵马后临时评定马华小说奖,并且上台担任揭晓嘉宾还即席发表参评感想。全球大奖这一届的得主是中国台湾的陈映真,对此各方面都不觉得惊奇。但马华文学创作中的小说奖究竟谁能夺冠,对各方面来说却都是一个地道的悬念。马来西亚华族中有那么多爱好用中文写作的人士,这是令人欣喜的事,但这一届经过前期筛选最后送达终评者手中的10篇小说,我在北京读复印件时就觉得有些失望。它们有着两个共同的缺点,一是不知为什么都写得那么阴暗低沉,二是多篇都采取了片断镶嵌的朦胧写法,缺少讲清一个完整故事的动机或者信心。为了评奖的公正,这一奖项的作者署名是一律隐去的,10篇小说应该是出自10位不同作者的手笔,但我读来却觉得有几篇似乎是同一人之作。也许这是世界小说创作的新潮流?也许是我这人的小说观太陈旧?当我坐到《星洲日报》会议室,与另两位评审作家会聚时,不免心情忐忑。
两位名家都非让我先表态,性格使然吧,事到临头,还是不能圆滑过去,少不得直言10篇都不够精彩,特别是都缺乏亮光,如果非要拔出一个头筹,那么《夜雾》一篇差强人意……没想到二位名家也都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其中当地的老作家姚拓先生更说,我们越是坦率地批评,才越对马华小说的进步有推动作用。于是我就到颁奖台上去宣布了我们评审的结果,并且说,也许当下的世界确实有着太多的混乱与失落,也许人性中确实存在着那么惊人的阴鸷酽黑,而且阴暗的文本低沉的调式也属于小说创作中的一种流派,但入围的10篇小说都呈现着这样的倾向,却使我不得不在这里呼吁:还是不要对世界、人类和人性的光亮失去寻觅与表达的热情,如果原来所向往的光明不那么耀眼了,甚至觉得那并非真的光明,也应该坚忍不拔地另寻光明。给人心灵以亮,以希望,以勇气,那样的文字,是最应该提倡的!我说完,听到了掌声,不甚热烈,但已足以支撑我在文学观上的自信。
于是就有了散场后被追着询问的一幕。年轻的女士问:"《夜雾》的题目就够阴暗低沉,您为什么肯定它?"我告诉她,这篇小说写一位农村底层女性饱受丈夫虐待,尤其是精神虐待,那丈夫竟至于当着她的面跟未成年的女儿乱伦,这位村妇忍无可忍,最后在丈夫命令其准备洗澡水时,在澡盆里放入了毒蛇,当丈夫被蛇咬后要去医院时,她冷冷地说:"晚了。"小说也就在夜雾升腾中结束。我对它也不是很满意,但是,作者在冷静的叙述中,体现出了对弱者尊严的肯定,对男权世界的沉痛抗议,小说本身没有光亮,但多少能启发读者去拨开厚重的夜雾思索光明所在。
年轻女士又问:"光明如何体现?难道必须像鲁迅先生写《药》那样,非在结尾写到的烈士坟头上添一个小小的花圈吗?"我说那当然不是上策,但有深度的小说总是应该保持着引导读者向真向善向美的亲和力,鼓励读者无论如何还是要热爱生命与生活,这也就是文本的亮度。年轻女士笑了,她告诉我:"其实我们那样写,并不是真觉得世道人心已经黑暗得谁都不想活了,主要的用意是觉得惟有颠覆才酷得过瘾,也包括故意地不把故事讲清楚,让文本像撕碎的纸屑……刘先生,难道小说不可以这样写来玩吗?"于是我也笑了:"真没想到,到了外国,我还是这么样地认真得过了头。"我猜出她是入围的10篇小说的作者之一,于是顺便问她的名字,她马上告诉我:"莫失亮!"我从她眼里看到狡黠的闪光,正感到受到揶揄,她爽朗地说:"您别在意,您也年轻过!我真地非常感谢您,我以后真会用这个笔名写作的,毕竟我也会成熟起来,对不?"她告别后快速跑开了,我仰头望着那摩天双塔,心想仅此对话,已不虚此行了。
捆妥诚信
雄才大略的康熙皇帝1696年第二次亲征噶尔丹时,对留守京城的皇太子送往军中奉他的物品,一一亲自检验,发现那些包裹存在捆绑不严实的问题,为此他在奏折的朱批中郑重指出:"所有送到朕处之物品,须谨敬包裹后,经皇太子亲自验视才好,所送鹿尾包裹松散,想是发送前并未经皇太子验看,送到时均已残破。凡朕送往京城物品,俱经朕亲自看视包裹。将此情形告知负责包裹之饭上人,无脸小人,甚属不敬!"虽然那时康熙对皇太子十分溺爱,最后把板子打到了"饭上人"即奴仆身上,但他因皇太子在这个似乎是细节问题上的失误而产生的不快,显然是难以消除的。皇太子对父皇的这一批评竟不重视,一再地掉以轻心。1697年康熙第三次出塞亲征噶尔丹,他送去的包裹依然多有松散,以至康熙在朱批中干脆这样写道:"若完好送到则已,若又有破损,嗣后勿得再送!"1708年皇太子被康熙废掉(后来虽一度复立终于还是被彻底废掉,终生禁锢),原因很多,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给父王寄送包裹时一再地不能捆绑包扎严紧这件事情,或者就是那"青萍之末"。
1718年,康熙派十四王子挂帅远征准噶尔,十四王子可不像当年皇太子那样,把捆绑包裹一事看为"细枝末节",他深知所捆绑的其实是诚信,他所驻扎的西宁离京城极其遥远,那时的驿路哪比得了现在的国道,运输工具落后,但他却能做到捆绑包扎时一个一个地仔细检验,送抵京城后竟绝无一例松散,里面所装的东西也绝无一例破损变质。1719年他在西宁亲自监制了用当地撒尔鲁克牛奶制成的奶皮子连同其他土特产,赶在中秋前送到了康熙面前。现在我们还可以从满文档案里看到康熙喜形于色的朱批:"尔遣人送来的东西都很洁净,送到时完好无损。朕原先就闻知撒尔鲁克奶油,其奶子、奶皮、乳饼等,从未吃过,今日品尝,确是出类拔萃的好奶子!"康熙晚年属意于这个十四王子,只是吸取了公开立储遭致失败的教训,采取了秘密立储的做法,打算在自己百年后传位于这个王子,除了其他种种因素,这个有关能够妥善捆绑包裹的优点,显然是在对其做出价值评估时,一个并非无足轻重的砝码。后来由于康熙在1722年猝死,四王子趁隙登上王位,是为雍正皇帝,康熙的十四王子以及其他多个王子最后成为悲剧人物,那是一段至今令人们议论不休的历史,这里就不赘言了。
康熙是个封建皇帝,他对包裹捆绑是否严实的细节重视,特别是从这样的小事里去考察接班人的缜密用心,当然是出于皇权永固的目的。现在时代已经大有不同。但这样的历史事实对今天的人们也还是能有所启迪。我们现在常说要"改善投资环境",一位外商先后到了两处地方,两处决策人士对其都热情接待,但最后他舍甲而取乙,为什么?因为他觉得甲处对项目的设想粗疏,而接待中却泼撒花费,正如捆绑包扎包裹十分马虎,今后必定散落破损,而乙处在项目上论证严谨,接待上礼数周到而注重节约,正如捆绑包扎得严实细密的包裹,可运行万里而绝不变形。现代市场经济尤其讲求交易、合作各方的诚信,各种契约要经得起反复推敲,达于滴水不漏般细密,执行中各方绝不能松散变质,俾使最后成果"洁净"而"出类拔萃"。当代社会生活里,考察干部、招聘人员,康熙式关注捆绑包裹态度效果的眼光,也还是有参考价值的。在恢弘的系统工程里,注意把握好每一个细节,把捆绑包裹般的小事,视为捆妥诚信,应成为我们的习惯。
蓝色铃铛
飞机就要降落悉尼国际机场,大家开始填写入境卡,我见上面有一问是鞋底有没有土?觉得有点奇怪,哪位旅客的鞋底会是毫无尘土的呢?我左边一位中年男士跟我说,那一串问题你就都填没有就是啦,何必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呢?我右边一位小伙子则跟我说,还是要如实申报,澳大利亚海关对入境者的诚信度,比美国等海关更重视,我们既然觉得自己鞋底有土,那就申报吧。他还举了一个例子,就是他的一个哥们儿,已经有了澳大利亚绿卡,去年从国内返澳,身上带的澳元超过了5000,按澳国海关规定,带超过这个数目的澳元入境必须申报,但那哥们儿觉得麻烦,就没申报,结果不知怎么被查问了出来,最后竟弄得给取消了绿卡。其实海关只是要携币过5000者申报而已,带进去并不犯法,更不会没收,往往也并不点验,人家只是要记录在案,加以统计,大概是为了细密掌握其货币的流通量吧。那哥们儿事后怎么也想不通,苦苦哀求移民局,但人家的回答是,诚实是成为新移民的绝对前提。听了小伙子一席话,我就在"鞋底有没有土"和"是否携带了含有动物和植物成分的药品"两项后面都做了肯定性标记。
进关验护照签证时,我主动把鞋底抬起来请验证女士看,她微笑点头,说了声"没关系",很快给我盖章放行。后来我弄清楚,所谓鞋上有土,是特指从某些特殊地区到来,鞋上严重粘携了野土或农土,澳大利亚严防有碍于其固有生态环境的生物或含有生物成分的载体入境,但对我把一般城市尘土也加申报,人家也不见怪,反而多了几分对我诚实的尊敬。到了出口前,我主动走向红色通道,到了行李检查台前,我想从提包里把所带的速效救心丸取出给他们看并加以解释,海关职员只问了句:"药?自己(用)?"我答是,也就微笑摆手让我出闸,还说了句"欢迎来澳大利亚",让我心里挺舒服。尽管我什么也不申报大摇大摆走绿色通道也能过关,但我丝毫不为自己"谨小慎微"的诚实申报后悔。
12月的澳大利亚开始进入盛夏,北京是草木凋零、寒流阵阵,悉尼却是绿树成荫、熏风劲吹,许多春花虽然谢了,一些花期长的植物还在烂漫开花,更有不少四季都开花的植物点缀各处,不过,像"姹紫嫣红"这样的形容词,似乎很难用来描述悉尼的花卉色彩。我注意到,悉尼栽种得最多的草本植物,是能从条形叶丛里挺出一米多高的花柱,顶端绽开绣球般形态的蓝色花,问了好多朋友,这花叫什么名字?或者说不晓得,或者只能说出一长串英文名称,而无法意译为中文。但这实在是悉尼最常见的草花,街边、公园、宅前、滩头,到处开放,仿佛给这座城市绣出了一张蓝色的网络。另外,特别让我眼睛一亮的,是一种树木,从那羽状叶片上看,很像合欢,但它开出来的却不是我在北京看惯了的那种金红色的马缨花,而是比蔚蓝浓重、比深蓝明快的那么一种穗状花,盛开时满树看不出叶子,蓝盈盈的全是花,非常壮观。这种树我问出了名字,英文两个单词,译出来就是蓝色铃铛,或者可以就简称它蓝铃树吧,它的花色好别致啊!
澳大利亚的圣诞节景象让我觉得有些怪异,以往在西方国家也都赶上过圣诞节,圣诞老人的装扮与雪花纷飞的季节非常协调,扮演圣诞老人该是件非常惬意的事,可是这里的圣诞老人按规矩也必须裹上大红冬装戴上软尖冬帽,所置身的环境却是盛夏气候,围着圣诞老人讨糖果礼品的女孩子们只穿着薄薄的连衣裙,男孩有的干脆光着上身,你说扮演起来苦不苦!我还注意到,澳大利亚各处的大小圣诞树上所悬挂的装饰物品,多以蓝色为主,比如大铃铛,也是蔚蓝色的。这是不是因为蓝是冷色,可以多少化解些炎夏带来的燥热呢?后来与一位白人珊德娜女士攀谈,她告诉我,澳大利亚人喜欢蓝色,因为蓝色是诚实色,在人类的优秀品质里,诚实应该排在第一位,诚实令每个人自己能睡安稳觉,做任何事时都能克服困难,自信心十足地去获取受之无愧的利益,而人际间也只有诚实才能建立起彼此的信任与合作,诚实可以避免世界破碎、人类遭劫……
各民族自有其爱好的色彩,每个人更有选择自爱色的权利,倒不一定都得去喜欢蓝色,或者都去跟珊德娜那样的解释认同,但珊德娜的颂蓝之词,毕竟令人心动。在悉尼,有一天我在朋友庭院的蓝色铃铛树下,静静地坐了好久,到后来,闭眼冥想中,只觉得树枝上那无数的蓝色铃铛,嘤嘤地把其鸣声送进了我的心窝……
"暂"字里面禅意浓
"暂时领先"、"暂居榜首"、"暂无变化"、"暂时落后"……这些天观奥运赛事,耳边常灌入带"暂"字的解说,眼里常吸入带"暂"字的字幕,赛事紧张,瞬息万变,有"暂时领先"甚至是"一路领先"者到最后定格时,竟名落孙山,有"暂时落后"甚至到最后一搏前仍然落后者,却在尘埃落地时金牌到手。正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到头来对手一笑泯恩仇,共襄盛事,恰如一江春水向东流。
细思"暂"字,能生敬畏之心,而终于遍体清凉者,方是真正的斗士、强者。宇宙在不断地运动、变化,斗转星移,花谢花开,河东河西,沧海桑田,此乃人间正道。蝉连多届的冠军,也终于会由新的骁将取代;保持多年的纪录,也终究会被新的冲击者打破。而今天的失败,也许就是明天摘冠的起点,胜负乃兵家常事,"常胜将军"也不过是跟别的将军比起来,胜仗打得多些罢了。
人在拼搏过程里,应该把握好每一个"暂时",却又绝不能胶着于某一个"暂时"。
越过每一"暂时"而终于夺冠者,暂时的狂喜、暂时的忘形,乃至暂时显露出王者的霸气、赢家的倨傲,只要那毕竟只是"暂时",就都无大碍,但我们可以从荧屏上看到,个别的摘金者,那忘形与失态实在是延续得太久了,结果竟敷衍地或干脆忘记了履行奥林匹克运动那约定俗成的重要礼节:向裁判握手表达谢意,向同站奖台的亚军、季军以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同喜互贺,向全场观众,包括那些只给对手加油、喝彩的异国外族观众挥手乃至鞠躬致谢。奖牌确实是一种荣誉,但又应该不仅仅是象征荣誉,荣誉毕竟是"暂时"的东西,除了专家、资料员和体育迷,谁能总牢记得前几届奥运会每一项目的金牌得主?奖牌更重要的象征意义在于提醒我们:记住那通向大同的路径--人类和平竞赛,各民族亲如手足。
雅典奥运会赛事未过半,当我写这篇文章时,我们的体育健儿金牌数暂时领先,我为之欣悦。但我也清醒地意识到,一旦田径的各类项目展开,我们就很可能被美国、俄罗斯赶超。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体育水平,到头来还应该主要体现到体育运动在国民中的普及以及平均健康状况,切莫被暂时的"金光"迷了眼。奥运会赛事如此,其实我们在人生跋涉中的得失宠辱莫不如此,我们的生命与事业,就是在一个接一个的"暂时"链环中向前发展的,我们应该把握好每一个"暂时",不以"暂时"的成功荣誉而忘形失态止步滑坡,不因"暂时"的挫折失利而沮丧灰心消极放弃,始终能超越每一个"暂时",奋力奔向充分展现自我而又利人益世的人生终点,融入永恒。到此我暂时停笔,在静默中,再深味"暂"字的浓酽禅意。
柳藏鹦鹉语方知
玫瑰残了。老枪艳了。随着雅典奥运的竞赛波环,我们心中的涟漪也悲喜交错地荡漾开来。
前两个月,还有传媒报道雅典对奥运似乎抓得不紧,场馆尚未最后封顶,到处还是工地的杂乱景象;对开幕式,也不怎么看好,总觉得希腊虽然有灿烂的历史,但现在属于欧洲比较落伍的地方,前几届奥运会开幕式的万紫千红、莺歌燕舞似乎还在眼前耳边展现萦回,希腊人能把开幕式搞得更上一层楼么?希腊方面对种种露骨或含蓄的质疑并不怎么正面从语言上回应,他们就是不停顿地、有条不紊地抓紧做实事,临到会期,人们来到雅典,体育场馆锃光发亮,奥运村色色精细,新闻中心设备齐全……甚至连交通也并未形成堵塞,等到开幕式,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全被震住了!既有古典文明的史诗画卷,又有当代高科技的画龙点睛,观赏性令人目迷神眩,而又具有令人憬悟回味的思想深度,一气呵成,毫无纰漏。哗,这才知道,人家是不把大话说前头。力与美、思与歌,全以务实的态度埋头厚积,仿佛雅典卫城的华殿,基石坚固,雍容淡定。
记得直到与德国队对垒的前半小时,还从电视新闻里看到对"玫瑰"们的采访,记者问她们每位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除了个别的,绝大多数都铿锵地宣称"要拿冠军",注意,不是说"争取冠军"、"冲击金牌",而是把话说得满满的,简直都溢出来了,真不知她们怎么给自己定的位。依我想来,前些时的一场热身赛德国队曾在主场败给她们一球,大概就是那盲目自信的主要来源吧。"玫瑰"们这样的错位心态,教练及主管人员怎么不加调整、疏导?更大的可能,是他们自己就这样地定位。"谦受益,满招损",即使自己真有实力,要冲击金牌,也大可不必脚未动而言已满啊。当然,"玫瑰"们也不必因零比八的伤痕而心血滴沥不止,心理状态不要又从巅峰跌入幽谷,找准自己真实的位置,少说多练,祛虚浮,添真功,花儿谢了下春还会烂漫地开!
女足姑娘们应该学学王义夫,其实我们大家都应该学。这是一个随时随地都能清醒地找准自己位置的人。自己多大年龄、多长射龄、几多成功、几多遗憾、失败的可能性有多少、争取的余地有多大、人生于自己意义何在、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样样清楚,说出的话尺寸恰到点上,赛前赛后全是这样风范,相信他一生都会如此。而更可贵的是,他能不说时就不说,甚至表情也总那么平淡,波澜不惊,无语自从容。他那最后一枪,真可谓"柳藏鹦鹉语方知"。
人的心灵修养成一株蓊翳的垂柳后,那真知识真本事真功夫真水平就仿佛一只掩蔽在柳丝中的鹦鹉,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突有一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继续看吧,这回的奥运竞赛中,定然还会有"柳藏鹦鹉语方知"的妙境呈现。
山外青山天外天
虽说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中国男羽头把拍意外失利,以及中国男篮、女篮也都"飞花片片减却春",男子体操等项目成绩也不理想,但是中国奥运军团的夺金势头仍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看到自己民族的体育健儿一个接一个登上冠军领奖台,升国旗、奏国歌、挂金牌、戴橄榄枝冠,确实有"万紫千红总是春"的感慨。
不过,细看荧屏上的场景,详搜网上的报导,也就发现了一些值得戒惕的表现。比如,心中眼中只认金牌,视银牌、铜牌竟若粪土。某举重冠军登台领奖时竟连对获亚军的队友也只是敷衍地握了下手,对获季军的他国运动员连眼球也不转过去一下;某记者对获银牌的运动员的劈头一问竟是"你是否感到沮丧",就算原来是瞄准金牌而去,壮志未酬,问句"是否遗憾"也罢,先就设定为"沮丧",这是什么心态?一个人参加世界业余运动竞赛的盛典--奥林匹克运动会,在一个项目中获世界第二,这是多么荣耀的人生履痕。你从电视镜头里可以看到,一些外国运动员获得了冠军,他会主动去和亚军、季军握手甚至拥抱祝贺,而只获得银牌、铜牌的运动员也都欣悦异常,满脸春花,浑身春风,或举牌自豪地展示,或亲吻那银牌、铜牌,为自己在作为银行职员、生意人或大学生的人生跋涉中,还能从业余爱好出发,通过集训,获得赞助,参与此世界盛会,得此奖牌,而无比自豪。
我们必须认识到,实在还有比挂在脖子上更珍贵的金牌,那就是心中的金牌,那金牌容纳民族自尊和爱国之心,但主要的成分是对他民族的亲和友善,对世界大同的推进,其中包括对他人的欣赏,对其优点的学习,对暂时落后、一时失利的同情与体谅。这回卢旺达的游泳运动员的成绩大大落后于其他选手,可谓是创造了一项世界最慢纪录,但许多世界游泳名将都站在泳池边为她鼓掌,她游完后高兴地告诉大家,她是他们国家游得最快的人!结果组委会决定把原来发给冠军的一对吉祥物奖给她,这是多么美丽的一幕!
世界很大,人类具有多样性,一切都在发展变化中,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超越惟金牌的狭隘价值观,多一些对奥林匹克运动精髓的认知与思考,不但对我们的体育官员、教练、运动员、传媒人士是必要的,就是我们一般民众,也该修炼出这样的情怀。
因忧伤而高贵
--读王刚《英格力士》,致青年读者
读王刚的这本新长篇,享受忧伤。
我很少在读了一位未谋面的作家的书后,产生去认识其人的冲动。钱钟书先生说过,你觉得鸡蛋好吃尽管吃,有什么必要非见那只下蛋的鸡呢?诚哉斯言。
但我也偶有例外,一次是在书店立读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以后,不但觉得非同寻常地好,而且想跟他认识、侃谈,后来他果然应我之邀到我家来,相聚甚欢,以后又在我家楼下小饭馆餐聚过两次,可惜那不久以后他竟溘然仙去,令我神伤许久。另一次,是读了王刚的《月亮背面》,也是托人知会,问能不能来聊聊。他来了,当我由衷夸赞他写得好时,他竟突然失态,眼里涌出泪花来。我跟王小波和王刚约会时,早已是去职赋闲的边缘人物,他们不弃,而且还很重视我对他们作品的反应,这多少令我有些意外。
我欣赏王刚的《月亮背面》,主要是觉得他对所描写的人与事,不仅是熟稔,而且根本就是打那舞台和人堆里滚过来的,因此也就不仅是一般的生动、深刻,可以说是力透纸背、入木三分。我没有写关于《月亮背面》的文章,但我口荐给不少人,其中不乏比王刚还小一两茬的年轻人,他们的反应是一致认为过瘾有趣,听到他们发出"投机活,投资死"这类言过其实的读后感慨,我就觉得作为写书的,王刚至少是已经在种豆得豆了。
后来很少听到王刚写小说的消息,也跟他相忘于江湖。
忽然眼前来了本他的新长篇小说《英格力士》。我所期望的是《月亮背面》的续篇,一读,竟不是。可王刚为什么非得照顾不管是来自任何方面的期望呢?他只根据自己内心的冲动来写。这样的写作出发点,使作品一开始便具有了成功的可能。
就人物、故事、细节、对话而言,我并不觉得有多么稀奇。"文革"以及那前后极左当道的大背景里政治与性的双重压抑,不说境外的写作者,就是本土的作家,已经都积累了不少的文本。《英格力士》里写到的婚外恋或者说是婚外的性关系,以及少年从性懵懂到性开窍,实在都太常态,整本书里完全没有性变态,人性恶也都只能算是些小恶,所有的人物都平庸得那么可爱,这多少有些令我意外。
可能是王刚只想把这本书写成一部隐去实名的回忆录或者是忏悔录吧,他并没有张开自己本来具有的想像力双翅,我不用拘泥这个词,我宁愿用恪守这个语汇--他在把握文本时,是在力图恪守少年的鲜活记忆,他像罗丹从事雕刻一样,在这部书里只是去掉那些他认为是多余的东西,让那记忆中的原生态准确地显现出来。这些素材如果让另外的作家处理,或者王刚本人在另一种心境和写作状态下书写,是很容易通过想象与虚构,将人物、情节原型变化得更丰富,更诡谲,也更具前卫性和刺激力的。比如,那位仁慈的英语教师在深重的性苦闷泥潭里挣扎时,他是完全可能在求欢失败、偷窥失算、意淫难补的绝望中,转而从那同性的忘年交方面去真诚而惶恐地寻求代偿的。
曹雪芹早借《红楼梦》里贾母之口发表了这样的宣言:"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现在书里的英语老师完全是被冤枉的,他站在"我"的肩上并没能窥视到那位美女的胴体,其实,就是他完全看清楚了,并在窥视中禁不住自慰,又怎么着?如果是莫泊桑或者是列夫·托尔斯泰,会对笔下的这一人物这一情节,持怎样的心怀?如果我们对此的猜测结果还会有所分歧,那么,如果是放在大江健三郎或者奈保尔笔下,我们的答案恐怕就很容易趋于一致了。而在所有这些作家的笔下,这位绅士风度的英语教师仍然能保持其令读者心悸的超常仁慈。
作为笼罩全书的意象,那本厚大的词典,以及"英格力士"这个作为书名的符码的意蕴,表达力度都还欠缺。语言文字是文化的载体。"英格力士"的文化魅惑力,主人公对这一在当时尤具魔鬼特性的魅惑的内心反应,应该有更细化的揭示。这是我未能感到满足的地方。
但我对整部作品的叙述策略,或者说叙述语调,或者根本就不是先理性地加以设定,而是从内心里汩汩流淌出的叙述情调,非常地满足。
这正是我所渴望的,也是我打算向读者推荐的。
那贯穿全书的情调,就是忧伤。
有评论家指出,书中英语教师的形象浸泡在仁慈的情怀里,仁慈是高贵的品质,而高贵的品质常需借助忧伤的情绪加以提升。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很多:暴君一旦忧伤,那么或者大赦政敌,或者暂放屠刀。而卑微的存在一旦不知忧伤为何,也可能做出极其残暴的事情来。
来来来,来读《英格力士》,享受忧伤。在这本书的第53页,作者,也应该就是小说里的"我",叙述到那位英语教师时这样写道:"我常问自己:在记忆里,每当面对他的微笑时,为什么你总是伤心?"这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能够忧伤,这人就有福了。
当今世道里,许多人忧而不伤,愁而不伤,恨而不伤,怒而不伤,伤感成了稀罕的生命情绪,正因为如此,《英格力士》具有上个世纪德国史托姆《茵梦湖》那样的适时出现的魅惑力,它能提醒国人:你为什么不懂得忧伤?
忧伤催人忏悔,忧伤促人宽容。忧伤如果不能洁净世界,起码可以洁净自我。
一位去世多年的文化界前辈陈荒煤--我不知道如今的年轻人还有几位能知道他是谁,但他在上个世纪曾是颇有影响的人物--对我说过:"我最不喜欢'淡淡的哀愁'那样的提法。"我不知道"淡淡的哀愁"是谁的提法,但我听到这个提法一点也不反感。陈荒煤年轻时候是位小说家,其《长江上》一篇曾产生影响。他送了我一本"文革"后新印的小说集,读《长江上》,我读出了淡淡的哀愁。他最后一篇小说题目叫《在教堂里歌唱的人》,尽管他努力地从其文本里剔除忧伤的因子,令其弥漫着豪迈的革命强音,但他那题目就仍然还是引出了我这个读者的淡淡哀愁--就写小说而言,他真是退步得太快了。他没有"身后有余忘缩手",随着革命的进程,他缩手不再弄小说,成为了主管电影的一位文化官员,但还没等到"文革"正式开始,他就因支持拍摄《林家铺子》、《早春二月》、《舞台姐妹》等"大毒草"而被揪出批判,后来更身陷囹圄,直到"四人帮"倒台才恢复自由并回到文化中心。我跟他结识时,他一定是已经深谙这样一个不成文的"道理"--就人类诸般情绪而言,若加以政治判断,则忧伤绝非革命所能容纳的情绪,"眼前无路想回头",作为一个过来人,他是语重心长地教诲我:莫与"淡淡的哀愁"为伍--危险!止步!
但我却改不了喜欢忧伤的脾性。这句话你也可以视为自我表扬。当然,忧伤并不能都归结为"淡淡的哀愁",忧伤情绪也是多元的,非常复杂,相当诡谲。现在谁也不至于因为忧伤、因为追求"淡淡的哀愁"而挨批受罚了,但这一脉情绪因子却成为了稀有,像王刚这样整本地以忧伤述之的长篇小说,似乎也很稀缺。
《月亮背面》现在来看仍不过时,但那个文本里没什么忧伤。《英格力士》能够忧伤,我以为是成熟的表现。读这本书而能欣赏忧伤,我以为能接近或进入高贵的心灵境界。
或许会有人问:倘若作家们都忧伤起来,以至影响得社会上也忧伤过甚,那时候你还会激赏忧伤吗?我也会的。因为一种东西忽然变成了一窝蜂、一股潮,那也未见得就是供应过甚,那里面一定会有大量的伪劣品,而从大量伪劣忧伤的乱象中识别出真忧伤来,再进行深度鉴赏,其审美愉悦一定会更加浓酽。
世道真有可能会发展到连真忧伤也过多了,那又怎么样呢?我从不回答预言性问题,我对《英格力士》的感想也就说到这里为止。Goodbye!
跟陌生人说话
父亲总是嘱咐子女们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尤其是在大街、火车等公共场所,这条嘱咐在他常常重复的诸如还有千万不要把头和手伸出车窗外面等训诫里,一直高居首位。母亲就像安徒生童话《老头子做事总是对的》里面的老太太,对父亲给予子女们的嘱咐总是随声附和。但是母亲在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这一条上却并不能率先履行,而且,恰恰相反,她在某些公共场合,尤其是在火车上,最喜欢跟陌生人说话。
有回我和父母亲同乘火车回四川老家探亲,去的一路上,同一个卧铺间里的一位陌生妇女问了母亲一句什么,母亲就热情地答复起来,结果引出了更多的询问,她也就更热情地絮絮作答,父亲望望她,又望望我,表情很尴尬,没听多久就走到车厢衔接处抽烟去了。我听母亲把有几个子女、都怎么个情况,包括我在什么学校上学什么的都说给人家听,急得我直用脚尖轻轻踢母亲的鞋帮,母亲却浑然不觉,乐乐呵呵一路跟人家聊下去;她也回问那妇女,那妇女跟她一个脾性,也絮絮作答,两人说到共鸣处,你叹息我摇头,或我抿嘴笑你拍膝盖。探亲回来的路上也如是,母亲跟两个刚从医学院毕业分配到北京去的女青年言谈极欢,虽说医学院的毕业生品质可靠,你也犯不上连我们家窗外有几棵什么树也形容给人家听呀。
母亲的嘴不设防。后来我细想过,也许是像我们这种家庭,上不去够天,下未堕进坑里,无饥寒之虞,亦无暴发之欲,母亲觉得自家无碍于人,而人亦不至于要特意碍我,所以心态十分松弛,总以善意揣测别人,对哪怕是旅途中的陌生人,也总报以一万分的善意。
有年冬天,我和母亲从北京坐火车往张家口。那时我已经工作,自己觉得成熟多了。坐的是硬座,座位没满,但车厢里充满人身上散发出的秽气。有两个年轻人坐到我们对面,脸相很凶,身上的棉衣破洞里露出些灰色的絮丝。母亲竟去跟对面的那个小伙子攀谈,问他手上的冻疮怎么也不想办法治治,又说每天该拿温水浸它半个钟头,然后上药。那小伙子冷冷地说:"没钱买药。"还跟旁边的另一个小伙子对了对眼。我觉得不妙,忙用脚尖碰母亲的鞋帮。母亲却照例不理会我的提醒,而是从自己随身的提包里,摸出里面一盒如意膏,那盒子比火柴盒大,是三角形的,不过每个角都做成圆的,肉色,打开盖子,里面的药膏也是肉色的,发散出一股浓烈的中药气味。她就用手指剜出一些,给那小伙子放在座位当中那张小桌上的手在有冻疮的地方抹那药膏。那小伙子先是要把手缩回去,但母亲的慈祥与固执,使他乖乖地承受了那药膏,一只手抹完了,又抹了另一只。另外那个青年后来也被母亲劝说得抹了药。
母亲一边给他们抹药,一边絮絮地跟他们说话,大意是这如意膏如今药厂不再生产了,这是家里最后一盒了,这药不但能外敷,感冒了,实在找不到药吃,挑一点用开水冲了喝,也能顶事;又笑说自己实在是落后了,只认这样的老药,如今新药品种很多,更科学更可靠,可惜难得熟悉了……末了,她竟把那盒如意膏送给了对面的小伙子,嘱咐他要天天给冻疮抹,说是别小看了冻疮,不及时治好抓破感染了会得上大病症。她还想跟那两个小伙子聊些别的,那两人却不怎么领情,含混地道了谢,似乎是去上厕所,一去不返了。火车到了张家口站,下车时,站台上有些个骚动,只见警察押着几个抢劫犯往站外去。我眼尖,认出里面有原来坐在我们对面的那两个小伙子。又听有人议论说,他们这个团伙原是要在三号车厢动手,什么都计划好了的,不知为什么后来跑到七号车厢去了,结果败露被逮……我和母亲乘坐的恰是三号车厢。母亲问我那边乱哄哄怎么回事?我说咱们管不了那么多,我扶您慢慢出站吧,火车晚点一个钟头,父亲在外头一定等急了。
母亲晚年,一度从二哥家到我家来住。她虽然体胖,却每天都能上下五层楼,到附近街上活动。她那跟陌生人说话的旧习不改。街角有个从工厂退休后摆摊修鞋的师傅,她也不修鞋,走去跟人家说话,那师傅就一定请她坐到小凳上聊,结果从那师傅摊上的一个古旧的顶针,俩人越聊越近。原来,那清末的大铜顶针是那师傅的姥姥传给他母亲的,而我姥姥恰也传给了我母亲一个类似的顶针。聊到最后的结果,是那丧母的师傅认了我母亲为干妈,而我母亲也就把他带到我家,俨然亲子相待。邻居们惊讶不止,我和爱人孩子开始也觉得母亲多事,但跟那位干老哥相处久了,体味到了一派人间淳朴的真情,也就都感谢母亲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丰盈的乐趣。
母亲84岁谢世,算得高寿了。不仅是父亲,许多有社会经验的人谆谆告诫--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实在是不仅在理论上颠扑不破,因不慎与陌生人主动说了话或被陌生人引逗得有所交谈,从而引发出麻烦、纠缠、纠纷、骚扰乃至于悲剧、惨剧、闹剧、怪剧的实际例证太多太多。但母亲84年的人生经历里,竟没有出现过一例因与陌生人说话而遭致的损失,这是上帝对她的厚爱,还是证明着即使是凶恶的陌生人,遭逢到我母亲那样的说话者,其人性中哪怕还有萤火般的善,也会被煽亮?
父母都去世多年了。母亲与陌生人说话的种种情景,时时浮现在心中,浸润出丝丝缕缕的温馨。但我在社会上为人处世,却仍恪守着父亲那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的遗训,即使迫不得已与陌生人有所交谈,也一定尽量惜语如金,礼数必周而戒心必张。
前两天在地铁通道里,听到男女声二重唱的悠扬歌声,唱的是一首我青年时代最爱哼吟的《深深的海洋》:
深深的海洋,
你为何不平静?
不平静就像我爱人,
那一颗动摇的心……
歌声迅速在我心里结出一张蛛网,把我平时隐藏在心底的忧郁像小虫般捕粘在了上面,瑟瑟抖动。走近歌唱者,发现是一对中年盲人。那男士手里捧着一只大搪瓷缸,不断有过路的人往里面投钱。我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站住,想等他们唱完最后一句再给他们投钱。他们唱完,我向前移了一步,这时那男士仿佛把我看得一清二楚,对我说:"先生,跟我们说句话吧。我们需要有人说话,比钱更需要啊!"那女士也应声说:"先生,随便跟我们说句什么吧!"
我举钱的手僵在那里再不能动,心里涌出层层温热的波浪,每个浪尖上仿佛都是母亲慈蔼的面容……母亲的血脉跳动在我喉咙里,我意识到,生命中一个超越功利防守的甜蜜瞬间已经来临……
陈灰
父亲猝然去世,蓉娜竟没有马上飞回中国奔丧。亲友们去安慰她母亲时,有的就不免啧有微词。但母亲却非常旷达,母亲理解并谅解她。适逢一家大公司约定蓉娜去面试,那是她实在不能放弃的机遇。父母含辛茹苦,满怀期望,将她送到大洋那边深造,好不容易获得了学位,经过几番曲折,终于有被这家大公司录用的可能,若放弃最后的面试,那就等于将那职位拱手让给了另一位竞争者--她知道从最初的十几个面试者中,最后筛得只剩下他们两个,而那一位并没有再被约会,只被告诉"必要时还会联系",如果她回国奔丧,公司就必要那一位候补者了。
获得了那薪酬待遇不错的职位,给人家干出了个样儿,父亲辞世三个月后,有了假期,蓉娜这才回到北京,扑进母亲怀里相拥大哭后,她问母亲父亲有什么遗言,母亲告诉她,父亲曾说,蓉娜先在那边获得工作经验是好的,但是过几年还是应该回中国来,为国效劳。她本来想跟母亲说,父亲既然已经辞世,那等她买妥了房子,转换好了身分,就立即把母亲办过去,让母亲享享住单栋小楼带草坪花坛的清福。母亲捧着她的脸,看她的眼睛,她没说什么,母亲已经看明白女儿想的是什么。她也望着母亲的眼睛,她知道母亲看穿她定居那边求发展的心思,即使回来,也是以外籍身分在外国公司驻华机构里做事。母亲永远不会认同她的这一选择,但母亲又深刻地意识到,她已是一个完全独立自主的生命,必须尊重她,跟她做朋友。
蓉娜父母都是在各自岗位上奉献了聪明才智做出丰厚成绩的知识分子,经历过许多磨难,晚婚晚育,母亲快40岁才剖腹生下她。20年前,她还没上小学,那时候叫落实政策,父亲所在机构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单元给她家,结果
从秋的声音里,听到斑斓的旋律。
吮吸过汗水的土地,氤氲出感恩的诗句。
交流,是心与心的链接
非功利的交流,是心与心的
相互慰藉
偶尔也以画赠友。
享受,而不沉溺于友情。
人的心灵
可以产生出肉体无法比拟的
力量
在成都二哥家中摄于一九八八年
和母亲在一起
她给予我一笔
宝贵的心灵财富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藕田少荷花,为使藕根肥。
智者多寡言,能令心灵美。
巴黎宠物墓园一景摄于二○○四年春
人对宠物的爱
折射出人对人情浇漓的惊悚

人对心心相映的孜孜寻求
油性笔线画为小说《蓝玫瑰》而作
没有钱购买昂贵的蓝玫瑰
穷窘的民工小伙子就用圆珠笔
把蓝玫瑰画在手心上
从而获得了打工妹的爱情
这样的构图
体现出作者的忏悔情怀
惟有大悲悯
能救赎我们沉沦的心灵
油性笔线画为小说《蓝夜叉》法译本而作
水彩画绘于二○○一年九月北京孙河村附近
树与村同在,
只有爱惜每一棵树木,
我们的村子才能始终茂盛。
心灵体操
第二辑
青春心灵体操
人各有痣
艺术家阿宽给我画了张像,放在我温榆斋里几天,访客看了都说除了鼻子左侧尽上头那颗痣,全不像。萧宽听了不服气,说:"你去动美容手术把那颗痣除了,我再画,一定更像!"
鼻上左侧的这颗痣,几年前还没有。开始不过是淡淡地有个灰点,后来渐次凸起,并且不知不觉地长大,现在呈浅黑色,装点在面孔左边那卧蚕眉、丹凤眼与狮子鼻间的三角地带,俨若天成,成为他人的一大看点。
去请教过医生朋友,他说你这痣不痒不痛,边缘整齐,更无溃烂,属良性疣,没关系,别去管它。我说它跟我的脾气一样,见长啊。医生笑说你每天吃进那么多营养,餐后还吞复合维生素片,身体各处都吸收,它怎么就不能也跟花儿似的,吸收营养把自己胀圆?最后嘱咐我,如果发现它让你不舒服了,或者边缘不齐整、出汤儿了,那才是病,你赶紧来,我给你处理。
想想也是,人各有痣,实在不必大惊小怪。银幕荧屏上的不少明星,都有痣,有的痣还挺大,有长脑门上的,有长下巴上的,有长脖颈上的,这并没有影响人们津津有味地看他们扮演各种角色,甚至对卸妆后的本人,不仅不嫌那痣,还更觉形象有味。从事让人观看的演艺职业,尚且不怕有痣,其他行业的人士更该无所谓了。何况,按某些相术的说法,长在人某些部位的痣,有的还特别吉利,意味着他或她会在某种领域里飞腾发达。另外我们都熟悉"美人痣"一说,有的女士那部位本来并无那么个痣,会去购买价钱不菲的人工痣,小心翼翼地粘贴到特别能产生迷人效果的望点上。
但是有的人就是要追求完美,容不得自己身体上特别是面庞上的痣,明明良性,也非要去动手术去除。医生朋友告诉我,有位女士一定要把嘴角上的一颗小痣电灼掉,她称那是"媒婆痣",是"贱痣"而非"贵痣",自己照镜子怎么瞧怎么别扭。医生就跟她说,你把心理状态调整一下,改个称呼,叫它"红娘痣"不就快乐了吗?那女士还是非要电灼,术后效果不错,但复查时叹气,说:"怎么痣都除掉了,人家还说我一张媒婆嘴,总好管别人对象婚嫁的事?"医生就问:"人家更讨厌你了吗?"她说:"那倒没有,都知道我媒婆嘴、红娘心,完全是一腔好意。"医生说:"人的性格弱点跟良性疣一样,不妨碍生存,扭不过来也无所谓,不必自觉其丑,自怨自艾,跟自己过不去。"
包容自己身上的良性疣,更包容他人那些暴露于你眼前的正常痣;包容自己性格中那些一般性的弱点,更包容他人那些并不危害社会和你的人性软肋;追求美好,却绝不妄想拥有完美。持这样的人生态度,也许对自己、对社会、对他人,就更有益处,也能更怡然自得,更宽厚仁慈。
我的脾气,确实跟鼻上的痣一样,见长。但那也并非什么跟别人过不去的戾气,只不过是愈加直率,比如来电话问能不能去"光临"某个活动,立即答曰"不能"。有的听了就觉得这脾气或者说架子实在太大。其实无论我绕多大弯子,比如先鸣谢,再解释,甚至撒点"无伤大雅"的"美丽谎言",最后也还是不去,当然"婉谢"有其好处,就是让对方感觉不是碰钉子而是碰天鹅绒墙壁,但直率拒绝也并不意味着不尊重人家,依我想来,彼此时间精力都很宝贵,还是干脆利落为好。这见长的"直脾气",也渐渐得到了部分机构与人士的包容,有的仍打电话来,听到"可以"的干脆回答,也就不跟我道谢道乏,就立即敲定有关细节,我既应允,也就一定带痣出席,最后两下里都会觉得事情不那么完美,却也毕竟都有收获都还愉快。
医生朋友说有回他觉得恐怖极了,就是在给一个单位的人士做身体普查时,发现有个人身上竟找不出一个哪怕是小小的浅浅的平平的痣来……惊叫中,他醒过来,原来是个梦。让我们都来细细琢磨这个怪梦吧。
人在风中
一位沾亲带故的妙龄少女飘然而至,来拜访我。我想起她的祖父,当年待我极好,却已去世八九年了,心中不禁泛起阵阵追思与惆怅。和她交谈中,我注意到她装扮十分时髦,发型是"男孩不哭"式,短而乱;上衫是"阿妹心情"式,紧而露脐;特别令我感到触目惊心的,是她脚上所穿的"姐妹贝贝"式松糕鞋。她来,是为了征集纪念祖父的文章,以便收进就要出版的她祖父的一种文集里作为附录。她的谈吐,倒颇得体。但跟她谈话时,总不能不望着她,就算不去推敲她的服装,她那涂着淡蓝眼影、灰晶唇膏的面容,也使我越来越感到别扭。事情谈得差不多了,她随便问到我的健康,我忍不住借题发挥说:"生理上没大问题,心理上问题多多。也许是我老了吧,比如说,像你这样的打扮,是为了俏,还是为了'酷'?总欣赏不来。我也知道,这是一种时尚。可你为什么就非得让时尚裹挟着走呢?"
少女听了我的批评,依然微笑着,客气地说:"时尚是风。无论迎风还是逆风,人总免不了在风中生活。"少女告辞而去,剩下我独自倚在沙发上出神。本想"三娘教子",没想到却成了"子教三娘"。
前些天,也是一位沾亲带故的妙龄少女飘然而至,来拜访我,她的装束打扮倒颇清纯。但她说起最近生发出的一些想法,比如想尝试性解放,乃至毒品,以便"丰富人生体验",跻身"新新人类",等等。我便竭诚地给她提出了几条忠告,包括要珍惜自己童贞、无论如何不能去"尝尝"哪怕是所谓最"轻微"的如大麻那样的毒品……都是我认定的在世为人的基本道德与行为底线。她后来给我来电话,说感谢我对她的爱护。
妙龄少女很多,即使同是城市白领型的,看来差异也很大。那看去清纯的,却正处在可能失纯的边缘。那望去扮"酷"的,倒心里透亮,不但并不需要我的忠告,反过来还给我以哲理启示。
几天后整理衣橱,忽然在最底下,发现了几条旧裤子。一条毛蓝布的裤子,是40年前我最心爱的,那种蓝颜色与那种质地的裤子现在已经绝迹;它的裤腿中前部已经磨得灰白,腰围也绝对不能容下当下的我,可是我为什么一直没有遗弃它?它使我回想起羞涩的初恋,同时,它也见证着我生命在那一阶段里所沐浴过的世俗之风。一条还是八成新的军绿裤,腰围很肥,并不符合30年前我那还很苗条的身材,我回想起,那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讨到手的。那时"国防绿"的军帽、军服、军裤乃至军用水壶,都强劲风行,我怎能置身于那审美潮流之外?还有两条喇叭口裤,是20年前,在一种昂奋的心情里置备的,那时我已经38岁,却沉浸在"青年作家"的美谥里,记得还曾穿着裤口喇叭敞开度极为夸张的那一条,大摇大摆地去拜访过那位提携我的前辈,也就是,如今穿松糕鞋来我家,征集我对他的感念的那位妙龄女郎的祖父。仔细回忆时,那前辈望着我的喇叭裤腿的眼神,凸显着诧异与不快,重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只是,当时他大概忍住了涌到嘴边的批评,没有就此吱声。
人在风中。风来不可抗拒,有时也毋庸抗拒。风有成因。风既起,风便有风的道理。有时也无所谓道理。风就是风,它来了,也就预示着它将去。凝固的东西就不是风。风总是多变的。风既看得见,也看不见。预报要来的风,可能总也没来。没预料到的风,却会突然降临。遥远的地球那边一只蝴蝶翅膀的微颤,可能在我们这里刮起一阵劲风。费很大力气扇起的风,却可能只有相当于蝴蝶翅膀一颤的效应。风是单纯的、轻飘的,却又是诡谲的、沉重的。人有时应该顺风而行,有时应该逆风而抗。像穿着打扮、饮食习惯、兴趣爱好,在这些俗世生活的一般范畴里,顺风追风,不但无可责备,甚或还有助于提升生活情趣,对年轻的生命来说,更可能是多余精力的良性宣泄。有的风,属于刚升起的太阳;有的风,专与夕阳作伴。好风,给人生带来活力;恶风,给人生带来灾难。像我这样经风多多的人,对妙龄人提出些警惕恶风的忠告,是一种关爱,也算是一种责任吧。但不能有那样的盲目自信,即认定自己的眼光判断总是对的。有的风,其实无所谓好或恶,只不过是一阵风,让它吹过去就是了。于是又想起了我衣柜底层的喇叭口裤,我后来为什么再不穿它?接着又想起了那老前辈的眼光,以及他的终于并没有为喇叭裤吱声。无论前辈,还是妙龄青年,他们对风的态度,都有值得我一再深思体味的地方。
山溪听蝉
书法家萧宽先后接到两位大姐电话,都跟他要字。先说孟大姐,她要的是"山溪听蝉"四个字。萧宽知道她住的那个楼盘内外并无河渠溪流,夏天虽有蝉鸣,在她那15层的高度恐怕也难听见。因为欠缺,所以向往,乃人之常情。再说邝大姐,要的是"在于争取"四个字。乍听真不知何所立意。两位丧偶大姐都退休数年了,都搬进了那新楼盘的宽敞新居里,儿女均有成,虽另居自过,也都能像那歌里唱的一样,开着小车"常回家看看"。难道是邝大姐欲开二度梅花?也不好意思细问。萧宽就认真地给二位挥起毫来。
写好了,分别送上门去。两位老大姐楼号楼层不同。先去的孟大姐家,开门就看见两个人,一位自然是孟大姐,另一位富态谢顶的男士,孟大姐大方地介绍:"我对象,叫他许先生吧。"萧宽展开裱好的横幅,两位退休者歪头欣赏,都赞好道谢。坐下喝茶,萧宽问:"敢情是你们俩合要这四个字呀,是不是跟你们的恋爱史有关,要留个纪念呀?是在哪儿的山溪听的蝉鸣?樱桃沟?白龙潭?"孟大姐笑,说:"你再猜不到!你知道,自从住进这楼,别的都满意,只有一样,这起居室和卧室的阳台窗户,全对着楼下那边的小学跟幼儿园,年轻的业主反正一早就进城上班做生意,晚上才开车回来,双休日学校幼儿园也放假,所以他们无所谓,可我们老年人呢,且不说那小学课间的喧哗,每天10来点钟的课间操,放送的音乐声,还有体育老师的口令声,我有一阵真烦透了,那段时间得把所有窗户全关严实,要么就用那段时间下楼出门去超市买东西,可人家还有体育课呀,也掌握不好人家的课程表,以为能安静会儿,窗户一开,一、二、三、四……人家正跑步吼号呢!学校还经常在下午把全体学生集中到操场上开大会,搞活动,要么是麦克风里呜哇呜哇地传送校长老师讲话的声音,要么是学生在念什么发言稿,有时候更搞歌咏比赛诗歌朗诵什么的,也听不真切,只觉得呜哩哇啦锯耳膜!好不容易小学生入课堂了,那幼儿园老师却带着孩子到院子里玩滑梯转椅做游戏了,嘻嘻哈哈闹嚷嚷!就算我把所有窗玻璃都换成特别贵的高级隔音玻璃,那我也不能不开窗透气呀!你知道我心肺没什么大毛病,但是需氧量比一般人大很多,就拿坐车子来说,越是高级的小轿车,我越觉着闷,倒是大面包车坐着觉得挺舒服……"许先生两眼弯成翘角豆荚,说:"离题了不是?"孟大姐就说:"那你切入正题!"许先生却又摆手:"我那是无意栽花,你是有心绽放,还得你来说。"萧宽觉得他俩挺有趣,然而一时还是不得要领。
忽然电话铃响。是邝大姐打来的,措辞虽客气,其实是催萧宽快些去她那里。孟大姐就说:"你赶紧去吧。我们是真退休,凡事喜欢退一步,而且现在觉得人生忙碌了半辈子,难得如今能休息、休养。"许先生一旁颔首。
萧宽就告辞孟家赶往邝家。一进去吃了一惊,哪里像个退休老人的居所,那客堂简直就是个办公室。长桌上有电脑、电话、传真机,连茶几以至沙发上都搁着些卷宗、报纸、刊物、打印的纸张什么的。邝大姐可不像孟大姐那样穿宽松的休闲服,而是一身中规中矩的白领妇女的套装,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再挽起盘住,仿佛正在上班。萧宽展开写好的字请她验收,不禁问:"您究竟是要争取什么呢?"邝大姐就推开一扇窗户,外面幼儿园孩子嬉闹的声音飘了进来。邝大姐指指楼下说:"这还算小打小闹。等一会儿小学在操场开会,那就足能让人太阳筋疼!"萧宽小心翼翼地劝道:"一个楼区嘛,有幼儿园、小学那不是好事吗?倘若您的孩子现在还小,那对您不是挺方便吗?"邝大姐说:"第一,以既成事实而论,这样的配套设施,不应该离居民楼如此之近;第二,经查明,我们这几栋楼的地皮上,原来在规划上是建会所和带池塘的花园,但是开发商捣了鬼,会所、花园全没建,却造了公寓楼往外卖;第三,我们这些业主,在购房时全上了广告的当,按那广告上画的比例,这几栋楼与那学校、幼儿园之间,有80米的绿地,而且学校操场是在尽那边,学校、幼儿园是我们搬进一年后才盖起来的嘛,现在你看,这跟广告上的宣传差得有多远……"大概邝大姐还要列举第四、第五以至更多的道理,但电话铃响了,从旁听来,那仿佛公务电话,邝大姐严肃地"唔""唔"接听,又威严地回应:"那不行。如果那样,也不怕,咱们奉陪到底!"又指示:"发个电子邮件来,我要详细资料。"萧宽后来终于明白,这几年里,邝大姐联合一些业主,先是跟开发商直接对阵,闹僵后,到有关部门投诉,又向媒体反映,光电视台就来录过几次像,最近发展到对簿公堂,她全身心地投入,乐此不疲。但听那要求,开始竟要求学校和幼儿园搬迁,后来又提出改建学校,将操场移到教学楼后面,再后来综合各业主的总体利益,提出所有被噪音干扰的业主家的窗户一律由开发商出资改装高级隔音玻璃,并给予这些业主一定额度的房价赔偿和精神赔偿。萧宽这才理解"在于争取"四个字的分量。邝大姐听说孟大姐要的四个字竟是"山溪听蝉",冷笑道:"逃避主义,在咱们中国也算个老传统了。应该懂得自己的公民权益,不能等待恩赐,必须行动起来,据理立争!跟你求这四个字,正是为了挂在这面墙上,激励我自己以及联名起诉的业主们,挺起脊梁做真正的公民!"
回到自己书房不久,萧宽接到孟大姐电话,再次感谢他的字,又告诉他,并不是因为跟许先生在什么山溪的流水声与蝉声里定的情,是头一回约许先生来家,过了约定时间竟还没门铃响,不禁往楼下望,只见人家坐在那幼儿园的栅栏外的长椅上,也不靠着椅背,双手放在膝盖上,出神地看那些闹麻了的娃娃们嬉戏呢!后来大概猛然想起,看了下手表,才赶快往楼里来,来了问起他,他的感想是:"你这居室太好了,时不时地就能听见活泼的山溪水在潺潺流动,这可都是些最稚嫩最鲜活的生命之声啊!"孟大姐就跟他说:"你听见那小学里的喧哗,就不这么形容了,有时候那可是瀑布一样吵人!"正好小学操场上有一堂体育课,跑步的吼号声一阵阵传来,许先生居然不烦,还走到阳台窗户那里俯身观望倾听,还说:"这好比夏日蝉鸣,是生命成长的天籁,为什么要烦他们呢?"又让孟大姐跟他一起侧耳细听,竟隐约听见了音乐教室里的风琴声和孩子们的合唱声,在许先生的启发下,孟大姐渐渐也就不觉得那些声音全是噪音,甚至还渐渐喜欢起其中的许多声音来。"是的,有时我听着,就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又想起了当年到学校给孩子开家长会的情景……人们就是在相互容忍、相互磨合的过程里,凝结出被叫做生活的露珠的啊……"萧宽问孟大姐参与邝大姐带头的争取权益的官司没有,回答是,非常钦佩邝大姐,希望他们能胜诉,但自己并没有参与联名,萧宽就以自己的身分提出质疑:"您这是不是逃避主义呢?"孟大姐说:"不是逃避,而是化解。解除焦虑大体有两种办法,一个是向外,一个是向内。我和许先生的性格比较适合于取第二种。"萧宽默然。
萧宽在书案前,一边回想着孟、邝二位大姐的神情言谈,一边不知不觉地又提笔在宣纸上顺手写起那两组字来,当然不是写大横幅,而是中楷游动,或直或竖,或左起或右行,也不知那么沉吟了几多时,等到他回过神来,忽见那八个字在纸上一处竟连缀成了"取蝉在山于溪争听",他一个激灵,落身沙发,心中仿佛亮了一盏灯,那是无法用语言文字表达的一种禅悟。
望林石
年轻画家在那块山顶的大岩石上,遇见了那位老人。画家支着画架子,正在写生。老人爬上山顶,就在大岩石上的一块自然凸起的地方坐了下来。老的问少的:"我妨碍你吗?"少的说:"您来得正好,尽管坐在那儿赏景吧,我这画面上正好缺个有意思的近景,我把您画上去,您不介意吧?"老少二人后来就都不作声,各自沉入自己的内心世界。
周围全是青山。山底下是翠谷。翠谷里有闪着光斑的小河蜿蜒。鸟雀声声,却不见它们飞翔。惟独这块山顶岩石,除了缝隙里蹿出些杂草,是蓝天与绿山之间的一片赭色。虫鸣山更幽,是什么虫躲在石缝里断续地吟唱?它们也有喜乐忧伤吗?
老人把拐杖放在双腿当中,双手叠放在拐杖头上,望着远近满山的树木,眼里闪出了泪光。画家在画面一角勾勒着他的轮廓,不禁问道:"您为什么难过?"老人缓缓地说:"是难过,也是高兴。难过,是我在这个地方做过很多错事。高兴,是我在这地方做对过一件事情。"年轻画家问:"您是个老干部吧?"老人点头:"算是吧。不过这里的人,包括今天的干部,都不认识我了。这回我是从千里以外来。""看朋友?""看这周围满山的树林。"两个人就都暂停交谈。一片云柔柔地飘过,山林明暗转换,很高的天际,现出鹰的剪影。
老人在那望林石上,回顾自己的生涯。他当年曾有过许多光彩,现在除了履历表上留有痕迹,连对儿孙也绝不提起的褪色乃至可疑的职衔,如"反右"运动简报组副组长、"四清"工作组代组长、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什么的,当然,也有一些现在依然属于光彩范畴的职衔。往事究竟如烟,还是并不如烟?在他来说,是仿佛水幕电影,似烟如雾而又分明呈现出某些清晰的画面。真诚地做过错事,半信半疑地跟着做过错事,违心地将错就错过……但上世纪70年代初期,他就只专心做一件事,那就是狠抓实干地在全县开展植树造林,也曾阻力重重,甚至被指斥为"以种树干扰批林批孔"。进入80年代,又出现另外的困难,没同僚说他是干扰政治大方向了,却有大量村民入林盗树只为换点现钱。他以权谋树,以超前于上面即将出台的土政策稳住了局面……他从调至这个县到离开这个县,正好30年,做对的一件事,就是种树。现在他坐在那望林石上,觉得人生的意义其实就是坚持去做一件对的事情。社会的复杂因素会让一个人做错许多的事,却很难完全断绝一个人做一件对事的机会,关键在于你究竟能不能在某一天认定不放、排除万难、锲而不舍地去做那一件事。
老人的心思,是在年轻画家画完那幅画,拿过去给他看,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起,闲聊起来,才让对方大体上理解的。年轻人说他很少使用对和错的概念来思考问题。他没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事需要懊悔,也没觉得一定要做对什么事情来获得心理满足。不光是对错,像美丑、善恶、雅俗等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他也都很少进入。他对老人说,不要因此就以为我们这些年轻人荒唐,我们懂事后社会就已经多元化了,两极的事物当然好辨其是非、美丑、善恶、雅俗、高低……但在两极之间还有非常广阔的中间地带,那里面的事物都是复杂甚至暧昧的,我徜徉其中,凭借直觉,依着个性,撷取能让自己快乐的因素,当然,我要注意,自己快乐,不能令别人痛苦,所以要遵守公共契约。年轻人对老人说,感谢您为这地方出现这么壮观秀美的山林溪谷,付出过那么多心血,我爱这些山林,我也会亲身参与植树与护林,但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别做错事要做好事的问题,这是我生命存在的必然逻辑。画家就又让老人看他画的画。老人原来很不习惯他那带有印象派特点的画风,看不出好来,听了他一番言论,拿起那画仔细端详,尽管仍有些隔膜,却也渐渐生出一些憬悟,最后胸臆里旋出许多的欣慰。年轻画家呢,歪头对画自我欣赏,只觉得画里画外的人物都是天赐的精灵,令他本已摇曳多姿的人生平添了许多的意趣。
风吹过来,山林轻柔地起伏,把那一派翠绿的波澜直浸入两个偶然相逢的一老一少的心中。
青柿子
每到深秋时分,总要到远郊山区去探访老赵。老赵原是进城为铺电缆挖沟的民工,后来年纪接近花甲,干不动了,就回老家开了爿杂货店。他家在村口边上,打开南屋后墙就是店面,村里人和路过的司机都是他的常客。他家有棵柿子树,位置很奇特,不在院子里,而在院门外一侧,开店以后,每逢盛夏,那树就成了天然凉棚。那树是他岳父给他媳妇的陪嫁之一,树龄总有30多岁了。为什么这份陪嫁没栽进院里而戳在了院门外?我问过他们两口子多次,谁也不给我解释,只是笑。连续几年,我深秋去他那儿,名义都是"采摘",主要就是从那株长得比房屋高半倍的柿子树上摘又大又黄的熟柿子。那棵柿子树树型美,结果多,最奇特的是,柿子一旦黄熟,不用漤,摘下来用手掌擦擦,立刻可以吃,一点也不涩,香脆可口。那树虽然长在院门外,却很少有人偷果子,果熟时节,村里贪嘴的孩子来到树下,老赵会主动发给他们柿子;有路过的人,多半是汽车司机,要买那柿子,老赵就说小店里的东西随便买,这柿子却不是卖的,喜欢,揪几个下来,甚至连带一点枝叶,您拿走,随便!
今年我去得早点,沿途的树叶该黄的刚半脱绿装,该红的羞答答并没红透。长途汽车在老赵他们村前头有一站,下了车,我就朝老赵的小店张望,顿觉眼里少了什么。每回秋天从那里一望,总有把高耸的绛红点金的大伞,竖在那厢似在迎候,今天怎么没啦?我讶怪得"咦"出声来,难道老赵把它伐了?
我快步朝前去,只见老赵也快步朝我来。我俩手刚一握住,我就气喘吁吁地问他:"柿子呢?"他忙答:"柿子还有,还有--你晚来,我就不留了!"我跟他往他家门口走去,猛地看见,柿子树还在,只不过匍匐在了地下,是从主干离地一米左右的地方折断的,那倒地的树冠卧成浑圆的一团,枝杈还有润泽气息,叶片繁茂,大部分叶片还是青色,最骇人眼目揪人心旌的,是那些枝杈上树叶旁满缀着累累青果,果皮还都光亮地膨胀着,仿佛还在努力地把自己撑黄变红……
晌午和老赵坐在他家炕上喝二锅头,他给我细说端详。是头几天傍晚,突然来了阵怪风,那柿子树便"呀"地叫喊了一声,轰隆从底下折断了。村里还有几棵高树也折断了,都是没墙没屋子挡着,让西北旋来的急风劈断的。他媳妇端炒鸡蛋来,插话说真不吉利,还不整个儿处理了,愣留在那儿好多天,就为等老刘来看稀奇吗?他冲媳妇说去去,你迷信个啥?又对我说,留一阵是舍不得它,这些天村里人、路过的,围观、议论这柿子树的不少。有路过的司机和车里的人说,这都是因为西北边的防风林有大漏洞,叫生态破坏,沙漠在南移,所以起这邪风,把好端端的树给吹折了。镇上管计划生育的另有解释,说是今年这树结果太多了。也是,你刚才看见了,今年它怎么挂了那么多果子?比往年密得多,数量怕多出一倍,树冠太沉了,遇风可不就容易折?合算我这树可以当个宣传计划生育的活教材!也有说这树到岁数了,命该如此,我不服,树老了,该不再结果,我这树你看折断的茬口,皮跟瓤都还筋筋道道的,树汁子酽酽的,香味儿还呛鼻子……
我从老赵那儿带回了一整杈的青柿子,它们在我书房里氤氲出阵阵特异的气息。搁在以往,我用这青柿子写随笔,会把感慨集中在一点上,比如警惕生态恶化,比如任何一种生产都不应贪多以致超过承受能力,比如老龄莫强学少年狂,比如生命脆弱、命运诡谲……但现在我望着这一簇青柿子,闻着它们的体臭,却觉得平静地叙述出事实,把联想的空间留给读者,才是最恰当的做法。
人间有味是清欢
如今带"高"字的语汇在报刊上的出现频率很高:高科技、高标准、高档次、高级人才、高考状元、高学历、高级白领、高年薪、高收入、高待遇、高尚住宅区、高品位装修、高档家具、高贵风格、高雅品位、高奖、高走、高扬、高回报、高期望……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们向往自己的生活"更上一层楼",是合理的心态,而且,这也是整个社会赖以推动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原动力。从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我们国家实行改革开放,到80年代中期后,更进一步推行市场经济,社会上绝大多数人都从中有不同程度的受益。水涨船高,人们眼界大开,欲望释放,为自己和家庭的生活品质拟定的标准,也便迅疾攀升。其中,不乏"有志者事竟成"者,但有很不少的人,"这山望着那山高",好高骛远,本来是挺美好的向往,由于欲速而不达,于是心理上焦虑,行为上失常,把自己人生"剧本"上所设定的喜剧,反倒演成了悲剧。
我以前的两位学生,在"上山下乡"那个历史阶段产生爱情,10多年前结为伉俪,如今他们的爱子,已经上到高中。我和他们一直保持联系,偶尔也到他们家里小坐,他们仍像当年一样,有了什么烦恼,都愿跟我倾诉。前几天夜里,差不多已近子时,我正像往常一样在电脑前写作,忽然电话铃响,拿起接听,是那对伉俪里的男士,气喘吁吁地说:"刘老师,您现在能不能接待我?"我当然应允了他,原来,他家出事了!那天晚上,他发现儿子虚报了考试成绩,一时大怒,把正吃着的一碗面朝儿子身上摔去,妻子本来也在生儿子的气,见他失常又同他冲突起来,两口子冲突时,儿子负气出走,两口子发现后又赶紧外出寻觅,后来总算通过打一系列电话,知道儿子去了姨姥姥家……他在街上用投币电话求我接待时,妻子去姨妈家与儿子会合,却不许他也去。据妻子说,儿子在跟他顶嘴时,喊了一句:"我跟你拼了!"他当时满脑子飘火苗,并没听清……他坐在我面前时,失神落魄地喃喃自语:"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他真会跟我拼命么?她会跟我离婚么?"
我细细询问那已过不惑之年的父亲,才搞清楚这场家庭纠纷的症结何在--仅仅为了儿子物理考试中的一分之差!他们自己因为青春期没得到受正规教育的机会,目前所从事的职业都很一般,所以把获得高学历、高职位的人生理想,一股脑倾注到了儿子身上。儿子应该说也相当地努力。他们要求儿子在考试中无论哪科都绝不能低于90分,儿子居然基本上也都能达标,最近一次物理考试,儿子偏只得了89分,因为怕受责备,谎报为90分。他对儿子的要求比妻子更苛刻,必须每回考试要比上回分数更高才行,他记得上回儿子物理考试是得了91分,这回少一分,已应责备,在与物理老师电话联系后,得知儿子其实仅得89分,撒了谎,这还了得!结果,这一回弄得天翻地覆,好好的一个家,似乎濒临爆裂的边缘。
静夜里,跟他细谈,竟很难一下子令他心平气和。他如瀑布直挂似的向我诉苦。他说,现在学校里开始实行"减负",可是不少老师,特别是他这样的家长,心理上很难减除焦虑,因为就在报纸上宣传"减负"的同时,却又似乎在加大对高科技高学历高级人才高薪高聘以及"成功人士"的宣传。近来又有"知本家"一说,意思是如今靠资本发家已经落伍,要靠"知本"才能出人头地。他和妻子那一代既不可能成为"资本家"也无望成为"知本家",错过了以"成家"确立人生价值的机会,那么,现在说什么也得让儿子登上成为"知本家"、跻身"成功人士"的"时代快车"啊……
对谈中,我也不时梳理着自己的思绪。我是坚决主张学校给学生"减负"的。我以为,要真正做到"减负",关键在于必须确定"平凡人士"的人生价值。高考今后恐怕还得"以分取士",因为"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固然有若干弊病,却总比离开分数诸如"推荐"、"综合评定"之类,听来非常理想、施行起来弊病一定更多的方式,更能保障无权无势无靠山无背景的普通人的权益。但即使在世界上的发达国家,也不是人人都上大学的。尤其在我们国家,上大学的人会在很长的时期里,都只是同龄人中的少数,而且即使是上大学,也并非都去学习最尖端的科技,不会都成为微电子技术方面的人才,不可能都成为硕士、博士,都成为"知本家"去创业谋利,更不可能都成为比尔·盖茨那样的人物。我们的传媒在这方面的宣传引导可能有些问题,至少在"减负"和"知本家"的宣传上还没有圆成一个统一的逻辑。我劝我那过去的学生且不要太重视传媒上应时应景的响锣重鼓,自己先把人生价值的标准从高不可攀的尺度上,降到一个更合乎自家实际的位置,尤其是对儿子的期望值,不必定得那么高。人世间哪有只能一步高过一步,不许回落不许起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道理呢?比尔·盖茨的事业也会盛极而衰,眼下他就麻烦一大堆嘛!我们不要贫穷,拒绝没有尊严的生活,不放弃任何提升自我生活品质的机会,但我们如能在事业上小有成就,物质上达到小康,精神上健康快乐,即使算不得"成功人士",当不成"知本家",只不过是社会上平凡的一分子,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甚至于,上班只是为老板打工,下班后能有个温馨的小家,钱不多而够用,社会知名度为零却有爱自己的亲人和不必太多的几个好友,也就算得上满不错的人生嘛!
我过去的学生渐渐平静下来。我念了一首宋代文学家苏轼的《浣溪沙》给他听,那最后一句是"人间有味是清欢",我劝他仔细体味。苏轼填这首词的时候正被贬官,离开了社会的中心位置,不可能过钟鸣鼎食的富贵生活,他却从平常的春茶与素淡的青菜中发现了生活的诗意,得出了"人间最有味道的东西是清幽的生活情趣"这一结论。
一周后我去他们家,进门就见到他们新买来的一盆巴西木。迎进我之前,女士正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综艺节目,丈夫和儿子则在儿子那间小屋里下五子棋。我落座后,儿子关上门钻研他的功课,两口子关上电视,跟我茶话。我们都没再提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他谈及已经攒够了钱,今年夏天要安装空调,她笑说还打算一家人去逛一趟香山植物园。俩人提及正和儿子一起商讨明年究竟报考哪种大学,儿子表现出了对植物的兴趣,也许学了那专业并不能成为"知本家",发不了财,可是一个人若能把自己的职业跟爱好结合起来,岂不是更有名利以外的幸福感?他们还都在企盼着生活的提升,却少了盲目攀比的焦躁,添了"有多大的园子种多少菜"的务实精神,回归平凡,享受小康……在他们那温暖的小巢里,我心里如歌般地萦回着那千古名句:人间有味是清欢……
依偎
小秦比我整小两轮,因为一度喜好文学,所以一度跟我算得上忘年之交。近十几年他对文学越来越疏远,跟我的关系也就越来越冷淡,但我们毕竟藕断丝连,有时候他会忽然来个电话,显然是用"全球通"打来的,又显然因为使用频繁,电池总是处在能量即将耗尽的状态,吱吱呀呀没说上几句话,还没等我问清他是漫游在哪里,便戛然中断。我也会偶尔想起他来,自言自语道:"小秦现在是不是又在飞机上打盹呢?"
前些天小秦竟飘然而至,我惊而不喜,问:"哪阵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他闷闷地说:"哎,哪阵风我都觉得没劲了,所以就又来你这儿了。"我问起他这些年的状况,他说无非就是飞来飞去,谈生意,吃海鲜,桑那,按摩……腻味死了。他说忽然来找我,是想让我给他侃侃文学,如今又出了些什么新锐人物、新潮作品。我说:"去你的吧!我是你的清客么?没那个陪聊的义务!"想了想又说:"你的车停在我们楼下吧?还是那辆'大宇'么?正好,我早想去看看那个海洋世界,七七八八杂事缠身,总逮不着个空子,现在你来了,反正我也干不了别的了,好吧,你拉我去,陪我看!"他说:"呀,看那个干吗?那是哄小孩的!要不,我带你去桑那、按摩,完了到夜总会喝'人头马'……"我说:"少废话,海洋世界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打'的'去。"他仿佛要跟我上断头台似的,站起来,一跺脚,一仰脖:"走!"
到了工人体育馆南门的富国海洋世界,那天下午那段时间里,居然仅有我们两位看客。我们在那号称亚洲第一长度的人造海底隧道中,站在自动滑轨上,观览那人造海洋中众多的真鱼。这海底世界设计得很好,从许多角度望进去,景深都相当阔远。里面布置的珊瑚礁、沉船骸骨恰到好处,只见扇面大的鲷鱼结队游弋,磨盘大的鳐鱼从头顶掠过,颟顸的巨鳗趴伏在礁洞里……而具有环绕立体声效果的设备,把海浪声、鸥鸣声和淡淡的乐音,轻柔地传送到我们耳中,我是很快便陶醉了,身心大畅,飘飘欲仙,几乎忘记了小秦的存在。忽然,耳边传来小秦"呀,呀"的惊叹声,我扭头一看,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顺他眼光朝那"海底"寻觅,啊,是里面的一条大鲨鱼,使得他的面容目光,多少恢复了一些昔日的"文学味儿"。我问:"怎么,鲨鱼利齿,让你联想到弱肉强食了么?"他说:"你这人!这时候别噎我好不好?"又指着那里头说:"看呀,看呀,大鲨鱼身旁,有几条小鲨鱼。"我仔细看,那条大鲨鱼雍容地漫游着,它的腹下、身旁、背上,一共依偎着七条小鲨鱼,仿佛与它粘连在了一起,由它慈爱地携带着,一起享受着生之乐趣……
我们竟一连在那自动环绕滑轨上,观览了整三圈,才退出到休息厅喝冷饮。小秦一再地感叹:"依偎,依偎在一起……哎,哎,又想写诗了……"我说:"那算得多么奇特的景象呢?到北京动物园去,你会到处看见依偎的镜头,尤其是哺乳类动物,老小之间,配偶之间,甚至同性之间,互相依偎,实在是最普通不过的生命现象……"他只是沉思,不理我,我就又说:"你的生活里难道就那么缺乏依偎么?你那宅子,虽说未必能称豪宅,但装修得跟五星级宾馆不相上下,你那金屋所藏之娇,难道不跟你依偎么?再说,你那桑那、按摩、卡拉OK,还有夜总会里的声光色电里,呷着'人头马'、X·O什么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什么光景么?哪回不跟'妈咪'逗贫嘴,不找'小姐'瞎腻咕?别说依偎,就是搂抱,乃至更进一步的肌肤接触……什么事你们做不出来?……"小秦抬起原本下垂的眼睑,把双眼对着了我,我立刻闭住了嘴,心中暗暗吃惊--那双露出的瞳仁里,显露出久违了的、一度令我们得以建立忘年之交的、梦幻般的、充溢着渴求的、纯真的光芒。
小秦只把冰茶当作了醇酒,仿佛微醺般地,向我倾吐起来。他说,表面上,他似乎已是电视广告里所鼓吹的,那种标准的"成功人士",一般俗众所追求的东西,他都拥有了。可是,今天在那大小鲨鱼依偎的情景前,他仿佛遭到雷轰电击--他发现,他现在实际上是自己无所依偎,也无有依偎自己之物……他说,不错,他经常能享受到"皮肤滥淫",但每次总是"事情"一完,立刻索然寡味,那完全不是一种生命互相信任、互相保护、互相滋润的相依相偎……他捶着桌子,痛苦而沮丧地说:"最要命的是,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儿、用什么法子,才能找到那我可以依偎他,或他可以依偎我,我们互相依偎着,从中并不一定会获得什么现实功利,可是,却真能享受到爱情、友情、亲情……那样的对象了!"他问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算什么难题!我听了,不假思索地回答他说:"好办好办--回到文学,对,你回头是岸,岸就是文学!"这显然不是他所企盼的回答,他望着我发呆。我就进一步跟他说,我所说的文学,是那些年里我们一起议论过多次的、在多元格局里我们所选定的那种文学。那不是拒绝物质丰裕、诅咒成功人士、禁绝俗世俗念的文学,却又是澄澈心灵、同情穷弱、向往高尚慷慨的文学。那不也就是,以超越时代、地域、民族、文字的篱藩,体现出人类依偎亲合之美的、一种富有久远生命力的文学吗?不管你现在有多忙,抽出一些个时间,如同今天到这海洋世界一般,重返我们钟爱的文学中,徜徉、吟哦,你就不仅能在精神上,而且在实际的人际交往中,获得一份依偎的甜蜜……
我以为我挺了不起,说动了那在苦海中迷惘的小秦,以为我真恢复了与他的忘年交,似乎从此他就又会经常来跟我讨论"我们的文学"了……谁知在"大宇"奔向我家时,开车的小秦却当头给了我一棒:"哈,现在回想那大鲨鱼和小鲨鱼,我觉得其实那也可能并不是依偎,而是'傍'(bàng)……现在凡想发达的人,不都在'傍'吗?'小姐''傍''大款','大款''傍'赃官,赃官他也有一'傍'……就是所谓的'文学家'。不也有'傍''企业家'、'傍'书商、'傍'传媒的吗?……大家齐努力,找个'大个儿''傍'啊!……"他偏头朝我龇牙笑,我一望他的瞳仁,呀,又十足的"成功人士"味儿了!
小秦把我丢在了家门口。我且把他丢往"爪哇国",从此再不来往也罢。只是,忘不了那海洋世界里,大小鲨鱼依偎回游的景象。寂寞中,哪天再去瞻拜?
再给妈咪看那件衫
暑期为一本书签约事短期赴港,住在弥顿道新乐酒店,出酒店往南不远就是九龙公园,公园门外有著名的佰丽购物走廊,一字排开着若干中档服装精品店。因为去香港次数多了,加以对购物了无兴致,所以那天经过时脚步匆匆,目不斜视。就在我刚要把那段路走完时,迎面遇上了三个游人,看模样是两位中年夫妇和他们的儿子。那儿子透着营养充足,该是高中生吧,虽说人高马大,满脸却溢出稚气。本来我们可以擦身而过,那父亲却突然站住,问儿子:"还去那家店做什么?"儿子以一个强烈的肢体语言带出一句话来:"再给妈咪看看那件衫啊!"于是母亲脸上放出光来。这短暂的场景被我无意中撞见。我暂停数秒后,绕过他们往前走,没有回头,却久久回味着这熙攘人世中最平凡的一幕。
那家游客来自内地南方何省?反正,是所谓的小资产阶级家庭吧。大概是,他们兴致勃勃地逛过了许多商店以后,货比三家,最后,那儿子觉得还是该促进母亲返回佰丽廊的某家专卖店,把那件非常中意却当时嫌贵的华衫买下。这种小资产阶级的思维、做派、情调,是否太庸俗、琐屑、渺小?本来,他们自己一家人之间,有这些微渺的情愫表露,是很自然的,但被我这么个冷眼人从旁看到听见,仿佛不仅窥视了别家的钥匙孔,还要把那锁孔里的情景显微放映,即使他们自己不难为情,我也为他们难为情。
记得以前读过叶圣陶的一篇小说《潘先生在难中》,具体情节忘光了,其深刻的思想内涵也不能复述,只是留下个印象,那潘先生的小资产阶级做派,非常地卑微,令读者为他难为情。现在不是"潘先生在难中",而是"潘先生在福中",他和妻子儿子,一起利用暑假游香港。香港的零售业是否有些萎缩?其"购物天堂"的地位是否仍旧稳固?如何使香港持续繁荣……还有一些更其严肃宏大的话题,但"潘先生"一家却没进入那些话题,他们只是享受着当下,逛街,观光,购物,下饭馆……以至于那位"小潘"当街摇晃着已经发育得很足的身子,顿脚撒娇说:"再给妈咪看看那件衫啊!"
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我就一直受到严格的批判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教育。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每逢暑假,我所在的那个班级的班干部总是要发动全班同学搞活动,不是集中在教室学政治,就是到工地义务劳动,要么就搞军事游戏。这些活动当然很有意义,我也尽量积极参加,但是,暑假毕竟是暑假呀,我姐姐在哈尔滨上大学,暑假回北京,我总想跟姐姐一起单独地玩玩,就是姐姐在家里用缝纫机给她自己做布拉吉(苏式连衣裙),我守在一旁说笑,也觉得特别惬意。有几回我就没参加那说是"自愿参加"的集体活动,留在家里跟姐姐玩,结果就被某班干部猛批:"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你是要姐姐还是要革命?"我心想姐姐和革命我都要,不行么?
革命不是要让人死,而是要让人活;不是要让人活得难受,而是要让人活得舒服;革命不是要轻视生产蔑视消费,而是要发展生产促进消费。如今革命的代名词是改革开放,在其途程中,巨富应当受到抑制,贫困应当逐步解脱,而小资产阶级的"潘先生",亦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牢靠的医疗与养老保险、有不可随意侵犯的休假期,比如说暑期就举家到香港旅游购物,而其没有过饥饿记忆的儿子会对母亲买一件价值不菲的衣衫大表孝心。那样的社会族群,应该得到扩展,他们的思维与情感应该得到充分尊重、理解,包括他们那看似卑微的哀乐,那溶解在日常存在之中的琐屑的人生乐趣。
说到底,究竟谁应该感到难为情?究竟应该为什么感到难为情?从香港回到北京,我有时还在回味佰丽购物廊前的一幕,还在往深里思索。
冰箱贴下
我是一个恋家的人。在那个被称作"家"的空间里,什么东西最让我顾念?是冰箱--别着急,别马上责备我贪吃,听我把话讲全:是冰箱贴子,就是那种底盘是个吸铁石,表面则是某种造型,把它往冰箱外壳上一放,便会被吸住的玩意儿。我家的第一个冰箱贴是十几年前从美国带回来的,造型是旧金山的有轨电车。后来我每次旅游回来总喜欢带几个冰箱贴,造型多姿多彩,有巴黎铁塔、布鲁塞尔小尿童、新加坡狮身鱼尾兽、日本富士山……渐渐的,也不一定搜集风景名胜造型的,像一只打翻的酒杯、咬掉一角的汉堡包什么的,也往家里带--附带说一下,现在国产冰箱又多又好,但是很少看到国产的以中国特色为造型的冰箱贴,比如我一直想买到北京天坛或北海白塔造型的冰箱贴,竟总没见到过。你会问:恋家,就恋那些个冰箱贴子,岂不是太"小儿科"了?你听我细说端详:冰箱贴的第一功能并不是装饰冰箱、供人赏玩,它的第一功能是压纸条子,家里有些一时不能或不必马上扔掉的纸条子,比如某些通知、刚缴纳过的电话费收据、过几天要去欣赏的音乐会入场券,等等,都可以往冰箱贴子下随便一压,但这些功能在我家还都不是最主要的,它的最主要功能,是家里人相互留言。
我家的温馨,往往并不体现在全家人欢坐一处。我的作息时间很古怪,每晚10点到凌晨四点写作,凌晨四点到中午12点睡大觉,中午起床后才吃东西、翻报刊杂志、读书、听音乐、会客或外出;妻子是正常作息,上午外出购物、遛弯儿,往往中午在外面吃点快餐,下午一两点才回来,回来时我正活跃,她却要午休一阵了。我中午起床洗漱后,一定会去冰箱前,于是我便会看到那个比别的冰箱贴都大的旧金山电车下压着妻子留的纸条,上面可能写着:"汉堡包已经搁到微波炉里了。注意:冰箱里的西红柿也必须洗过再吃!""厨房蒸锅里有冬菜包子,只需加热三分钟,万勿一翻报纸又忘了关火,弄得一整天屋里全是糊锅的气味!""别找那盘色拉了,已经变味儿,扔掉了!热完炒饭吃过后,请吃一个苹果--别又偷懒不削皮,把削掉的果皮留在案板上!"……当然,有时我要出去她却还没回来,我也会给她往冰箱贴下面压纸条,我的留言可举几例:"音响里已放妥CD盘,是我昨天为你买的新版《月光》,你只需按一下PLAY键即可。""《文汇报》'笔会'版上李子云文章甚好,已放你枕边。""千万不要因为买回的东西忽然又不中意,匆匆转回去退换!身体要紧!"
儿子在外企工作,自己已贷款买了房,但目前尚未娶妻,常回我们这里住,他在冰箱贴下会压上诸如此类的纸条:"晚上回来睡,会较晚,是去酒吧一条街,别担心,绝不胡闹。""我回那边去了。橱柜里有我给你们留下的东西,希望喜欢。""没什么事,只是想写:保重!"
虽然打电话很方便,尤其儿子,他总随身带着手机,但在冰箱贴下"广而告之"、交流感情,仍是我家成员一致的首选。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冰箱贴下竟没有妻儿给我的片纸只言,心里顿觉空缺一块,仿佛天空上没有了日月星辰。一低头,才发现那旧金山电车和纸片都落在了地下--后来悟出是我家猫咪所为。冰箱贴下家人间的相互关爱,是世界上任何衡器也难测出其吨位的啊!
补慈有方
一位老大哥给我来电话,说最近很烦,我问他烦什么,他说孙子辈跟他们老两口闹别扭,说他们不慈爱。"清官难断家务事",究竟是这位老兄对孙辈严有余而慈不足,还是其孙辈无端苛求,乃至无理取闹,我不敢率言。不过,老辈与小辈发生龃龉,从老辈这方面来说,"缺慈"确是因素之一。
我交往的一位年轻人,最近杀青了一部自传体小说,那名字就很吓了我一跳:《不良父母》,据说很快就能上市,出版者并有畅销的预测。他把那小说中最惊心动魄的情节给我讲了足有一个钟头,我的印象是,源于其生命体验,非瞎编乱造者可望其项背,而且从那一派生活细节的生动描摹中,确有可能引出读者长足的思考:为什么有的父母、长辈,那么样地缺乏亲子之爱,而且,特别"缺慈",不仅使自己的儿孙的生命体验中少却了可贵的受哺之忆,也徒令自己的暮年怀旧中空缺了舐犊之乐。
我们中华传统文化中,对"孝"的弘扬是不遗余力的,作为一种伦理资源,其中精华自然要继承;相对而言,对人伦中"慈"的强调,似乎力度就差多了。所谓"严父慈母"一说,就把"慈"单推给了母方,似乎为人父者,只要"严足","缺慈"无妨。对我们传统文化中的这一缺憾,实有填补的必要。
什么是"孝"?凡进入老年的人几乎都能讲解个八九不离十,概而言之,就是儿孙晚辈应该对自己好,这好既要体现在物质赡养方面,更要体现在精神安慰方面。那么,什么是"慈"呢?是不是凡进入老年的人,都能自觉地琢磨这个事儿呢?
我把那打电话来的老哥约来我家,品茗闲话,讨论了一番"慈"的问题。我再过三年也便花甲,扪心自问,也有个"缺慈"的问题。现在市面上有许多产品是瞄准了老年人的,如种种"补钙"的玩意儿,我就很买了一些,胡乱地吃了一通,究竟自己骨骼里的钙质增加了几许,实在还是一个疑问--这且不去管它。市面上似乎还没有"补慈"的产品,我指的是专门启发老年人与儿孙辈更和谐更愉快地相处的书籍,因此,我们无妨先自己开方子抓药吃。
单对着一个"慈"字,我们也许还很难解析它的内涵。但只要加上一个字,比如说"慈蔼",立刻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们对儿孙,往往是因为看不惯他们,甚至仅仅是因为一个发型、一件衣衫、一个做派、一句话儿,让我们觉得心烦意乱,于是便严词责问,甚至大加批评,这样相处,难怪他们要视我们为"老厌物"了。其实,即使儿孙那发型、衣衫、做派、言辞真的"很不得体",我们也完全可以和和蔼蔼地跟他们相处。他们是我们生命的延续啊!
能做到"慈蔼",进一步便可以力求自己在儿孙面前"慈祥"。作为长辈,自然有教导儿孙晚辈的义务、责任,但"身教胜于言教",而身教的精髓,更在于"尽在不言中"的熏陶。如果自己为人正派,行事正直,那么,不必在儿孙晚辈面前絮絮叨叨,应自信"正光之下无长影"。应使儿孙晚辈觉得,虽然隔代有膜,但那膜是透光的,跟你相处时,周围洋溢着祥和的气息,乃是人生享受中不可或缺之一种。
人间有善,而"慈善"一词,更意味着成熟的善意,来自"慈爱"之心。老年人将自己的人生经验融化在了心灵中,积淀为真知灼见,而真、善、美、诚,应是所憬悟的核心。善是无私的,不求回报的,老年人最忌向儿孙索报的心态,尤其不能有嫉妒晚辈的阴暗心理。老年人不应放松与儿孙晚辈相联系的纽带,但纽带两边,毕竟是属于两个时代阶段的生命,所以,要通达,要深深地懂得,新一代毕竟有他们新的天地、新的观念、新的兴趣、新的标准、新的追求、新的前景,自己可以努力了解,也可以不必深究,无妨背负着因循的闸门,自己不再前冲,而喜悦地望着他们,跑向更光明更宽阔的所在,并且在心里祝祷:孩子,我爱你,你去吧,舍下我,去吧……
我们俩的讨论卓有成效。那位仁兄建议:"咱们不能全是形而上。也该有些具体的,可以进入操作的ABCD。"有理有理。于是我俩立时凑成了如下的若干"补慈丸":(1)只要儿孙晚辈总体对自己不错,就不要"挑礼儿";(2)在生活小节上,如发型、衣着、做派、爱好、习惯……方面,对其绝不干预,偶然评论,也出语幽默,无改变对方之想;(3)把训诫尽量改为忠告;(4)戒除吹胡子瞪眼,如果原来缺乏,现在立即学会慈眉善眼、蔼然可亲--这对自己也是养生之道;(5)不要强行将其纳入自己的怀旧举措中;(6)乐于响应"您们那时候是怎么样的"这样的提问,努力向其提供生动的细节,但尽量让其自主引出感叹与评议;(7)不怕在其面前适度自嘲;(8)不必有问必答,但对最不喜欢的提问也不必生气,可以蔼然地告诉对方"现在不想说这个";(9)放下"架子",同其一起开怀畅笑;(10)珍惜类似一起品尝瓜果那样的、琐屑的天伦乐趣……
相信别的老年朋友,或渐入老年的朋友,或对之亦有所感有所得的年轻朋友,能更准确地号出"慈"脉,开出"补慈"妙方来,我长揖以待。
记雷不记雨
有记者问我和爱人吵没吵过架?我觉得她问得很奇怪,多年夫妻,常年相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喜怒哀乐,拌个嘴吵个架,纯属自然而然的事体,不用问就应估计出必有;更何况我这人脾气从小就比较急躁倔犟,家门以外,应付方方面面,少不得克服收敛,回家把门一关,一任天性倾流,有时便不免引出一场争吵来,甚至于闹得好几个小时,乃至一夜都全家败兴。当然,事后多半是我后悔不迭,冷静下来,主动道歉,爱人稍责几句,大家也就一笑了之,和好如初。
那记者是专跑家庭婚姻一类课题的,遂穷追不舍地问,你坦然承认夫妻间有时吵架,并自己的性格弱点是主要的起因,可是听起来,这些争吵似乎并未伤及你们的根本感情,一家人至今总体而言是和和睦睦,其乐融融,那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说,那恐怕是对于家庭争吵,我们都是记雷不记雨的。
吵架必然声高,甚至于狂吼乱嚷,如阵阵轰雷,实在不雅,所以虽事过多时,回忆起来仍有印象。比如说,去年秋天,大概是吃肉粽子那天,有过一回争吵,因吵架没吃完的半个粽子,后来只好扔进垃圾桶,可惜了的。这个细节回想起来,还栩栩如生。但是,你要问是怎么吵起来的?究竟吵些个什么?我和爱人却都实在想不起来了。吵架时的话语,如骤雨倾泻,但我们终究都不往心里去,这便是记雷不记雨。当然,这也说明,我与爱人,以及家庭其他成员,虽性格有差异,见解有分歧,但我们的思想感情,总体而言是相契合的,我们之间不但没有根本性的利害冲突,就是非根本性的实质性冲突也很少,我们之间的争吵,究其根源,大都是性格冲突,而且因为彼此磨合多年,对彼此的性格越来越了然于心,于是自动避让,主动尊重,待对方心理状态较佳时再提意见,见对方心态烦乱时格外给予温柔呵护,都约定俗成为家中常规,所以争吵也便渐次减少,当然,我们也并不追求一味地压抑、克制,都愿做直爽的性情中人,因此也难保家中不会再有雷声雨鞭。
与家中人相处,宜记雷不记雨,推及与家外的人相处,我以为也最好记雷不记雨。我看到过不少篇这类的文章,事隔多年,有人来道歉,为"反右"时或"文革"中,参与过"无限上纲"的批判、贴过标题骇人的大字报这一类的事。文章作者说,他根本不记得该人批判过他什么,或者虽记得该人贴过大字报,但具体揭发了些什么了无印象,因此他简直觉得该人不必道歉,尤其不必内疚。这便是只记政治运动之雷,而不记政治运动中一般人朝自己下的雨,也就是对雷的起因及弊端要反思、防止再次炸响,而对一般的雨丝雨点宽容不究,我以为这种大度是很好的。但是,我的一位朋友,他说政治运动中多少批斗过他的人他都不记恨,因为虽然声色俱厉、牵强附会,但大体都属那个阶段的时尚,雷声中倾泻的无非是些个彼时报纸广播里的陈辞滥调,事过境迁,已然随风而散,何必计较?但他却无论如何不能原谅一位批斗会上的发言者,至今耿耿于怀,不愿理他,甚至于想起来还要痛骂几声!那么,那人究竟在批斗会上说了些什么呢?那人我也认识,性格属懦弱一类,批斗会上既非主持人,亦非重点发言人,在雷声中所下的,应当说只是极小的雨点。那人事后曾对我诉苦说,当时也是实在不得已,想不出别的来,只好那么发言,在会议主持者看来甚至于只能算是避重就轻,他怎么竟这么多年还记恨在心呢?原来,那人的发言涉及到我那朋友的隐私,说二人同宿舍时,见他每晚临睡时要拿出女朋友的照片亲吻一下再睡;又说在一起洗澡时,指着自己小肚子上的一片黑痣说,也不知将来结了婚,她会不会感到恶心?真叫揪心……发言者对此上的纲也不算高,说他是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灵魂中充满了低级趣味云云。可是,别的人大声呵斥他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那些暴风骤雨他都事过撂开,惟独这位"仁兄"往他心上下的这两滴"脏雨",他没齿不忘!这个例子说明我们与人相处时,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伤及其自尊心,尤其不能拿人家隐私来"说事儿"。
阴霾风雪,雷声雨声,是人生无可逭逃的事物,但愿人与人之间,尽量雨过天晴,记雷不记雨,尤其是家人间、夫妻间,何事值得梗心窝?相依相护到永久!
人生不能缺此情
我好几天没睡好觉,眼圈黑如熊猫,天一亮我忙去倒尿罐,天黑净我要倒洗脚水,是谁病了,要我陪床么?不,是我小哥来京小住,我每晚跟他一个屋睡,12年不见,俩人躺下后,有聊不完的天;他大我11岁,前几年摔坏了左腿股骨,手术后行动不便,伺候他,我心甘情愿!
我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三哥都过世了,现在二哥、四哥--也就是小哥--定居成都,我和姐姐定居北京,我们从小就手足情深,父母过世后,我们的心似乎贴得更近了。
我上高中时,有一回在教室里谈笑,我提到奥勃洛莫夫,语文老师恰巧进来,听见吃了一惊。如果我提到的是叶甫根尼·奥涅金,他大概不会那样吃惊,那时喜欢俄罗斯古典文学的高中生阅读过普希金的著作不能算太稀奇,可是阅读过冈察洛夫的《奥勃洛莫夫》,并且拿那小说里的主人公当谈资,这确实让他想不到。那本厚厚的翻译小说没有什么有趣的情节,好几百页过去,那从第一页就在床上的奥勃洛莫夫竟还没有起床!老师问我是怎么读到这本小说的,我告诉他,是我小哥介绍给我的。我们家小哥学历最光彩,他是北京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系本科毕业生,本来是应该成为一个俄罗斯文学翻译家的,没想到他毕业时中苏关系开始恶化,俄语人才过剩,把他分配到湖南一所县级中学去了。小哥虽然没能从事上俄罗斯文学的翻译研究工作,但他把对俄罗斯和苏联文学那特殊韵味的领悟传递给了我。我在1958年上高二时,第一回投稿成功,在《读书》杂志上发表出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是评论苏联作家拉甫涅尼约夫的小说《第四十一》的,不消说,这跟小哥对我的熏陶分不开。
小哥在北大是京剧社的活跃分子,他专攻梅派青衣,在北大礼堂粉墨登场,出演过《玉堂春》、《大登殿》、《二堂舍子》,高腔遏云,低吟宛转,身段飘逸,表情细腻,常常博得满堂喝彩。当时的校长马寅初和许多著名的教授,都喜欢和同学们在一起观看北大京剧社的假日演出。小哥那时发愿要排出梅派名剧《宇宙锋》的"装疯"一场,以飨厚爱他的观众。那出戏里的赵艳容唱段吃重,还有大量复杂的身段,许多身段必须是与哑奴一起配合着完成。于是,在家里,小哥就拉我权充哑奴,与他一起排练,我不断地笑场,还故意捣乱,未必对他有多少帮助,但在那样的嬉戏中,我对京剧艺术多了一分理解与爱好,这对我后来的文学创作是难得的营养。
我们全家都热爱《红楼梦》,小哥对金陵十二钗常有其独到的见解。有一回他从湖南回北京,那时我已经在北京13中任教,他借住在我宿舍里,晚上我们俩聊《红楼梦》,开始低声细气,后来不知怎么地争执起来,声音都变粗了,结果第二天隔壁宿舍的同事善意地把我们的争执学舌一番,闹得我脸上发烧。近年来我撰写《红楼三钗之谜》,小哥提供了若干很好的建议。
我走上文坛以后,小哥是我最热心的读者,他对我的每一本书都细读详批,尤其是对《四牌楼》,他把"批注本"从成都寄给我,我读到他那些认真的批评,心弦颤个不停。我告诉他《四牌楼》虽然得了上海的一个奖,但离轰动、畅销距离不小,他鼓励我说:"莫求一时灿烂,丝从心里吐,线从魂里拈,才能织出耐久的锦缎--能有一批人欣赏,你也就该知足了!"
小哥从成都一所大学退休后,生活虽然清贫,却情趣盎然、自得其乐,他陆续撰写出一些关于京剧艺术的文章,发表在《中国京剧》等杂志上,我们通信、通电话,大多是交流对文学艺术的看法。
现在城市里20岁以下的,绝大多数是独生子女,他们对所谓"手足之情",越来越陌生了。我以为即使是几世单传的独生子女,他们的人生里也不该缺失掉手足之情,没有生理意义上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可以把那份情感寄托到若干同学、邻居里的同龄人身上。北京有"发小"一说,就是指小时候一块儿玩耍亲若兄弟。人生需要坚实的情感支撑,除了爱情、友情,家族成员间的相濡以沫、砥砺鼓舞也是很重要的。更何况,我们常用"同胞"一词,来涵括所有血管里流淌着跟我们一个源头的血液、那样具体的一个个、而又非常庞大的一个集群。
静夜里写着这篇文章,心儿插上翅膀飞向了成都,小哥啊,你在睡梦里,可还在与我排练那赵艳容和哑奴的身段?
新月与市灯的微光
把《站冰--刘心武小说新作集》寄给马国馨后,他很快给我来信,称"首先翻阅你自己画的插图,看来中学时的爱好到这时候有了发挥的机会,我看你那些黑白线条既有丰子恺先生的韵味,也有毕加索的劲头,不知所言确否?"
"中学时的爱好",这淡淡的六个字,引出我许多的回忆。我和马国馨在北京65中三年同窗,那所学校在当时算得相当独特--它只有高中而无初中,校舍是一座工字楼,顶楼上是两处漂亮的空间,一处是铺有高级木地板的体育馆,面积约略有一个网球场那么大;一处是设有阔大阅览室的图书馆,里厢的书库藏书量相当可观。我和马国馨有着共同的爱好,正如他在上述来信中所说:"想想当年时分,虽然外面政治运动不断,但在高中三年里,还是有许多逍遥自在之处,如到中苏友协去听报告、看电影,东安市场书摊上站着把古典小说都读遍,校尉营中央美院展馆几乎逢展必到,以及记得你和师洁琦参加'图书馆小组',在帮助整理图书过程里看了不少书……"
是的,那时候学校开设了多种课外活动小组,不记得马国馨报名参加的是什么小组,他看古典小说居然要跑到东安市场的书摊前头立读。我们参加了图书馆小组的,看书可比他方便多了。他提到另一位同窗师洁琦,是一位女生,我们那个时代的北京中学,大多数是男、女分别设校的,像65中那样男女同校同班甚至同桌的学校是罕见的。师洁琦和我都喜爱文学,一起报名参加图书馆小组,为的就是多读些中外文学名著。那时候出版界的出书种类和速度都远比现在少、慢,拿外国古典文学名著的出版状况来说,一个爱好者是完全可以出一种读一种,全盘吸收的。
图书馆小组的成员,参与新购图书的登记、贴签、上架,同时有优先借阅的便利。记得有次来了本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的翻译小说,是英国作家萨克雷的《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完成上架程序后,师洁琦和我都想先睹为快,别的组员也不跟我们争,因为他们连萨克雷的代表作《名利场》也没读过呢。我和师洁琦正争着借那新书,旁边响起了一个蔼然的声音:"先让师洁琦看吧,她有塑料护书膜。"说话的是图书馆的靳老师,我们图书馆小组的辅导员。那个时代塑料制品算是非常先进稀罕的东西,师洁琦不知怎么有那样的物件,我嫉妒,但也无可奈何。
靳老师让师洁琦先看那书,实际上是向全体图书馆小组组员进行爱书的教育,但他的这种教诲从不是端架子的、讲大道理的、罗嗦絮叨的。四十六七年过去,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模样,颀长的身材,皮肤黝黑,薄薄的嘴唇,修长的手指,脸上总浮着淡淡的微笑。他的整个做派透着两个字:安详。
有一天他见我和师洁琦又争着抢先借阅一本很厚的新书,就走过来,笑吟吟地问:"为什么你们总喜欢大厚本呢?"我和师洁琦一时都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心里只是觉得,大厚本里才有大学问呀!靳老师就从书架上取下两册薄薄的小书,分别递到我们手里,建议说:"读吧,如果喜欢,无妨背诵几段,很润心的。"递到我手里的是印度泰戈尔的《新月集》,给师洁琦的则是同一文豪的《吉檀迦利》。
那《新月集》是郑振铎译的,连同他的短序,全书只有39000字、64个页码。当晚灯下就读了一遍,只觉得满眼满口满心全溢出田园花草的芳菲,灵魂里汲入了若干莫可名状的感动、难以言说的感悟。读了一遍,还想再读。一周之内,竟温习了许多遍,并且完全不用费力,就可以背诵出若干句子,比如:"我每天把纸船一个个放在急流的溪中/我用大黑字写我的名字和我住的村名在纸船上/我希望住在异地的人会得到这纸船,知道我是谁/……夜深了,我的脸埋在手臂里,梦见我的纸船在子夜的星光下缓缓的浮泛前去/睡仙坐在船里,带着满载着梦的篮子"。后来师洁琦告诉我,《吉檀迦利》仿佛用栀子花熏了她的心。
真的非常感激靳老师。也是他,知道我还喜欢画画,就找出丰子恺的人生漫画给我看。那时候我们的文化政策是抵制西方现代派艺术的,但因为定居巴黎的现代派画家毕加索政治上左倾,一度还加入共产党,为社会主义阵营主办的世界和平大会绘制了和平鸽会徽,因此,他的一些抽象画也能在我国得到印行,靳老师也找出来让我观摩。马国馨只知我受到丰子恺、毕加索的画风影响,却不清楚这里面还有靳老师的一份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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