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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体操 (1)

刘心武 (当代)
我的心理保健操
我把自己城内的居处称做"绿叶居"。居室里的巴西木和大叶绿萝都表明了我对绿叶的偏爱。早在1979年,我就写过一个短篇,叫《我爱每一片绿叶》。爱叶之心,至今不变。
我一般在晚上10点开始写作,在优美的古典音乐之中,一直写到次日凌晨四点左右结束。中午起来吃一顿早、午合餐,下午读书、看报、会客,晚餐的菜肴比较丰盛,在温馨的烛光里,合家团聚,其乐融融。
我之所以能够精力充沛地在文学中辛勤耕耘,其重要原因就是加强了心理保健。关于自己的心理保健,我有六套"心理保健操"。
列表化解操:心乱时,在一张纸上先写一行大字"我为什么心乱"。然后列出三栏,分别写出"最烦心的事"、"次之的事"、"小事",列好后,从"小事"开始逐项化解,凡大体可以化解的,都用红笔划去;剩下的,自然要认真对付,一时虽化解不了,但由于心绪经过一番梳理,也就坦然多了。
自寻小乐趣操:遇无聊提不起神来做正事时,就先找些有趣的小事来做,例如用湿棉花球给所养的盆栽植物洗涤叶面之类。在琐屑的小乐趣中,无聊感便渐渐消失,于是恢复了做正事的兴致。
回忆美景操:心里淤着浊气时,就到沙发或床上取最舒适的姿势,在轻柔的乐曲声中,闭目冥想,让名山大川的美妙镜头重新在脑海中浮现,一幕幕的美景,犹如熨心的拂尘,能将淤积沌塞的浊气涤尽。
无损害宣泄操:心中窝着一团恶气,搞不好会爆发时,可将平时准备好的废纸使劲撕扯,或选择适当地点将已破损的旧瓷盘之类砸碎,同时,口中念念有词,或哼唱"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自嘲操:因洋洋得意而心理状态发生偏斜时,须作一点自嘲,做法多种,有一种叫"对镜自嘲"--"你有什么了不起?升天了么?咦,瞅你乐的!你前头的困难还多着呢……"人在自嘲中,失去的只是虚荣,获得的却是清醒。
走向混沌操:借从维熙大作《走向混沌》的名字,表达非良性的心理状态转化为良性的意思。在过分清醒得小肚鸡肠时,便用此操加以调整。有一法为拿起一本唐诗宋词,随手翻开,目过口诵,摇头摆脑,以抹去萦绕于心头的那些过于细腻的算计。
正因为有这样的心理保健,加之日常的散步锻炼,我虽年过花甲,依旧笔耕不辍,在城内的"绿叶居"和郊野的"温榆斋"中,双手敲击键盘嗒嗒有声,怡然自得。
玻璃翠
那次参加一个笔会,费用是一家物料公司赞助的,公司总经理是一位热爱文学的中年妇女,参加活动的作家此前大多不懂何谓物料,她就拿出两只高筒玻璃杯来,举例告诉大家,一家大宾馆落成,投入使用前除了家具等大型用品外,必然还要配备些小东小西,"比如我手里的玻璃杯,一个宾馆需要的数量非常可观,而且要经常更新换代,我们公司就是专门向他们成批供应这类日用物品、消耗材料的……"介绍完她的公司,她就宣布将赠送我们每人一匣那样的玻璃杯,每匣八只,是钢化玻璃制品,不怕跌落磕撞的。说完就演示,将左右手各握的玻璃杯用力相撞,谁知一撞就全破裂了,哄堂大笑中她十分尴尬,忙又拿出几只玻璃杯,连撞带摔,这次确实体现出了钢化玻璃的非凡品质,无一破损,她对大家说:"再怎么钢化,玻璃总还是玻璃,你们使用的时候,还是别跟我似的故意去摔碰显摆吧!"
我头一次见识钢化玻璃杯是改革开放初期。一位熟人从日本访问归来,带回了一只,他不但自己经常故意松手将其跌落地下,而且还特别乐意将其塞到别人手中,鼓励将其摔碰。记得他命令我将那杯子"完成自由落体运动"时,我真的很心慌,那毕竟是只玻璃杯而不是锰钢杯啊,犹豫了好几分钟,才哆哆嗦嗦地撒了手,杯子落地发出咣当脆响,我闭上眼睛再睁开,还在地上旋转的杯子竟毫发无损!后来熟人们见了他那杯子,有的就会不请自摔地当新奇玩意儿取乐。谁知有一回一位熟人只是轻轻地把那杯子从桌上往地下一拨,杯子一落地便在我们面前碎成了一片玻璃碴儿,大家顿时惊呆了。杯子的主人深呼吸了一下,才解嘲地说:"钢铁战士也还是会衰老、会去世的啊!"
如果把人比作玻璃杯,那么,钢化玻璃杯就好比是具有优势的个体。或者学历高,留过洋;或者地位显,言如鼎;或者名气大,人气旺;或者财富多,生意大;或者竟兼而有之,俨然时代骄子。这样的人士当然比一般人经得起震荡,不会轻易破裂。这些人在钢化自己的过程里,备尝艰辛,弥足自豪,但是钢化所获得的品质,应该用来造福社会、关爱他人、提升自己,而不应该产生高人一等的心理,觉得反正自己具有优势,因此就满不在乎起来,故意地摔碰显摆,恃学历而移花接木,端官架子说官话玩忽职守,守吃老本甚至停耕辍织却自嘘虚名,夸张露富狂妄推行以蛇吞象的计划……这样的"钢化玻璃杯",就算主观上还不是想背德违纪犯规触法,客观上却难免招至种种尴尬抨击追究惩罚,甚至身败名裂,最终化为一堆不成器的碎玻璃碴。
其实,就我们每一个普通人来说,性格里都可能有类似钢化玻璃的成分。我们常说的一个词是脆弱。仔细想来,脆比弱可怕。弱,往往从外在形态上,就让别人和自己多一分戒惕,因此,弱点一旦挑明,也就比较容易注意克服,为人处事能够低调,危害性也就因而变小。脆,好比玻璃,外在形态上是硬而透明的,人心理上多半有这种"脆点",不少"脆点"还加以自我"钢化",比如觉得自己是"强人","心到必然功成","永不言败",或者觉得自己"反正问心无愧","他人其奈我何"。因此该缩手时不缩手,该放弃时不放弃,该妥协时不妥协,该心软时不心软,该求其次时偏硬撑着去拔尖,为人高调苛刻,也就好比总是故意地把钢化玻璃杯往地上扔,以为无论如何自己的"钢铁决心"是可以经受强烈震荡的。结果呢,咣当一声,竟然破裂粉碎了,后悔莫及。其实,早该意识到,自以为是钢铁硬的东西原来是玻璃脆,而且,即使硬如钢铁,也有老化的时候,要居"硬"常思"脆",自觉地克服"脆点",实事求是地对待社会、他人和自己。
有一种草花叫玻璃翠,植株叶片半透明很像浅绿色的玻璃,开出的红花如缄默之唇。这花很容易栽养,建议有志于发现、克服自己"脆点"的朋友都养上一盆。不仅是因为玻璃翠这花名谐"玻璃脆"的音,仔细观察,你可以发现这花的茎叶一方面真如玻璃般凝实晶莹,一方面又显露将其一掐必断的脆弱特性。它的生长,是把自尊、自强、自傲、自爱,与自戒、自慎、自审、自惕结合在一起的,常常面对这样一盆草花,比常用钢化玻璃杯喝饮料,更能获得人生启迪啊。
皱皮苹果
从郊区书房回到城里的家,总会遭逢一大摞待拆看的邮件,我的习惯是先看熟悉者的,对于那些寄件方不熟悉的,一般是先拆看外表堂皇的,这是否有些个"嫌贫爱富"?但"金玉其外"的诱惑,恐怕是很多人都难以拒绝的,尽管往往会发现"败絮其中",也只好叹息一声了之。有的来函,信封寒酸,字迹幼稚,右下角的地址是某镇某村,由作协或编辑部贴条转来,根据近年来的经验,这样的信函,很少是读我新作品后告知感想的读者来信,多半是附上他写的并不成熟的习作,希望我能往报刊推荐的。
回到城里,大体浏览一下积存的邮件后,我多半会下楼,到附近绿地遛遛。那天到票友聚集的廊亭,听他们轮番演唱,几位经常炫技的票友,已成为我们那一带的明星,我一见他们那堂皇的架势,就总要坐到廊栏上洗耳恭听,无论是裘派黑头,还是程派青衣,听着那些唱段,真觉得满耳落花,满心沁芳。不仅那些名票脸熟,就连总去旁听的,也有若干熟脸。有位年纪估计跟我相仿的,个头矮小,其貌不扬,他欣赏时,总轻闭双眼,一只手还随那声腔在膝上轻扣,他那满脸的皱纹也微微抖动,令我觉得非常滑稽。
那天傍晚遛弯回家,饭后想吃水果,去阳台取。我家的水果一般都放在阳台的一个大纸匣里,弯腰一看,所储水果不多了,又忽然发现,在角落里,有只不大的苹果,显然是很久以前买来,一直忘了吃的,赶忙取出来,放在手心里一看,它那表皮已经干燥得起皱了。
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首诗,忘了是国人写的还是翻译过来的,里头有几句是以苹果的名义请求:"削我皮,或者用牙啃/之前,能否仔细欣赏一下/我表皮的美丽。"苹果,以及其他水果,确实有权利这样地要求人类。实际上我是一贯比较注意水果外表的,而且经常"以貌取果",也懂得把比如说苹果的外皮当做专门的审美对象。我曾很小心地将一只大苹果那华丽的外衣削成连续不断的螺丝转,然后将它巧妙地搁放到桌子上,令它望去仍是一只完整的大苹果。
那天我仔细端详那只皱皮苹果,忽然非常感动。它在被遗忘的那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让自己沾染霉菌,坚决地不腐烂,因此虽然它的表皮因脱水而发皱,却身无黑斑,并且让那红晕依然具有诱惑力,还散发出一种略带酒味的甜香。它是怎样度过那些寂寞的日子,如何洁身自好、保存实力,甚至还利用那被冷落的时间,尽量把自己的糖分保持住的?
我把皱皮削掉,那苹果露出的果肉居然鲜若处子,先尝一口,异常香甜!吃完它,还回味了许久。
第二天,我又下楼遛弯,又去听那些票友演唱。那位我觉得颇为滑稽的听众,又在那里闭眼击节。我忽然觉得,他很像是一只皱皮苹果。待那边一曲唱完,我就跟他说,您何不来上一段?他脸倏地红了,更像皱皮苹果了。接着也有其他人注意到了他,跟着劝,或者竟是跟着起哄,后来连操琴的也问,他究竟想露哪段?他呢,站起来,走到人群当中,说了声"让徐州",清清嗓子,跟拉琴的对了对弦,然后在琴师配合下,居然唱起了言派腔,宛转优雅,吐字如珠,我觉得那一刻他就仿佛削掉皱皮的苹果,因为在落寞中久久地自爱,保存住了一腔鲜活,一旦得以施展,则散发出沁脾的香甜。一曲终了,掌声里,我悟出更多。
我承认,因为对积存的邮件里那些"皱皮"的一贯轻视,有的启封后潦草一瞥,就马上当作废物丢弃。现在,我提醒自己,也许,那会是一只"皱皮苹果",虽然其貌不扬,甚至委琐鄙陋,但表皮里面,却会有鲜活的甜汁,我必须慎重对待,不得轻率处置。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好比能唱言派"让徐州"的高手能人,但殷殷期待之心,确是有了。
又想到,悠悠人生,谁能永居中心?谁能永有抢眼而马上被选取、光艳显示的机会?我自己,也颇像滑落到果匣角落的一只苹果,我能否努力避免感染霉菌,在洁身自好中,任凭表皮起皱,而内里仍默默地保持、积蓄着能贡献于他人、社会的精华呢?
譬如朝露
到了花甲之年,曹操那"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千古名句不免经常袭上心头。其实比曹操更早的诗人秦嘉已有"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的感慨,而曹操的儿子曹植又有"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的沉吟,这说明以露喻命成为了人们的一种通感。佛教《金刚经》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以前一直觉得梦幻比朝露多彩,泡影比朝露浪漫,电光比朝露壮丽,四种并列的短促命相里,似乎惟有朝露最卑微凡庸。
我是个夜晚写作、上午睡觉的惫懒人物,虽然也写过《仙人承露盘》之类的作品,也跟着古人感叹过"譬如朝露",其实,究竟朝露是怎么凝结出来的,以往并不曾专门观察过。近两年在京东远郊一个村子辟了一个书房,周围全是田野。那天下午,我到村外画水彩写生,结识了农民小陶,聊天当中,听他说及"接露",很觉新奇。他种的那一大片地,引进的是香港的一种名称古怪的蔬菜,这种菜在生长期里朝露越旺质量越好,所以他经常天不亮就到地里去等待凝露。据他说,朝露的多寡旺涩取决于黎明时地面与低空的温差是否恰到好处,地面温度太低了不行,低空中的水气太少也不行。他也不光是消极地等待,有时会燃些热烟熏地,或往菜田旁的沟渠里灌水,他说当晨光像灶膛般亮起来,看到菜叶上凝出了浑圆的露珠,心里头的高兴劲儿,跟看到老婆顺利生下胖娃娃一模一样。小陶说得我心痒,于是有一天我就让他天亮前来唤醒我,带我一起到田野里去"接露"。
近年北京气温持续偏高,雨水稀少,小陶边领我往田里去边叹气说,地皮散热虽然势头很旺,但是低空里水气不足,所以露水很难凝出,就像婆娘生孩子难产一样,让人犯愁。又说不光他种的菜需要露水滋润,就是一般的庄稼,在这旱年里头,多点露水也能缓解旱情。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他往前走时,露水的分量在我心上也沉重了起来。
我们来到田里时,东边天空已是蛋青色,小陶在田里游动,我遵他的叮嘱蹲在一株他称为"二胖子"的菜棵前,睁大眼睛观察那肥大的叶片。在朦胧的天光里,初看只觉得那叶片蔫涩乏味,心想这样的蔬菜难道真像小陶所说,是专门供应高档餐馆的"摇钱菜"?稍后觉得脚下氤氲出些温热,而低空中沉旋下些微寒;再后,东边天际仿佛有天女散花,倏忽一扇霞光闪出,那边小陶喊了声"注意",我忙更专注地盯视那片菜叶,陡然有晶莹微颤的露珠出现,那叶片竟也无风自颤起来,仿佛一觉醒来伸臂舒展打着长长的呵欠,我也不禁喊了声:"看呀!"我更仔细地观察,觉得那几个露珠确实都像刚落生的娃娃,新鲜的生命透着单纯憨戆,有一粒悬在叶尖上,反射出朝霞的虹彩,欲滴未滴,淘气里透着聪慧……很快地,天光大亮,朝阳的射线密集地倾泻到田野里,眨眼之间,叶尖的露珠已然无声坠落,而叶片上的露珠,有的不知是怎么消失的,但有一粒,我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它浸润融汇到叶脉里的那一瞬,确实,非常短暂,然而又非常辉煌--那晦暗中令我觉得萎蔫的叶片,因露珠兄弟姐妹的短暂生命,变得挺秀碧鲜!
"接露"后回到书房,我觉得有满心的香露正在浴灵。怎样看待自己的生命?譬如朝露?是的,即使能活到100岁以上,放到无尽的宇宙坐标里去衡量,实在也短暂得可笑可怜,但是,倘若在我们短暂的生命过程里,哪怕仅有一次,我们真能像露珠一样,奉献自己而浸润了世界,令世上有价值的东西得以兴旺,那么,短暂还构成焦虑吗?我走到音响前,想从CD盘里找一阕最能呼应自己情思的乐曲……您猜,我选择了哪一阕?
咀嚼蒲公英
那一天我心情沮丧,胸臆里淤塞的不痛快由许多零碎的遭遇组成,类似一些杂乱的堆得很高的干柴,而一个打给我的电话仿佛擦亮的火柴,砰地燃起一股怒火。我冲出位于远郊村落的书房,疾行在田野里,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趴跌在野草丛中,幸好那片野草下面的土壤很柔软,只是吃了一惊,身体并未感到疼痛,我双眼本能地紧闭后,又本能地大睁,于是,我看到眼前的一株蒲公英,正因我跌下所产生的气流而飞散。
我此前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蒲公英的飞散。我觉得眼前就像宽银幕电影上的特写镜头一样,那蒲公英绒球的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露,那些互相对称的绒头细种有的已经飞起,有的正在脱离,有的微微打颤正待脱离,它们被逆射的夕阳照得透明,顶端的绒翅极其优美,下部的细种仿佛在快活地旋转……我原是本能地抬颈观看,后来,我爽性把胳膊对折,用双拳托住下巴,放松身体,专心致志地欣赏起鼻前的蒲公英来。
那株田野上的小小蒲公英,在那个夕阳西下的时分里,给予了我极大的审美享受,望着它的四散飞升,我耳边仿佛有仙乐缭绕;更重要的是,它给我焦躁的心灵喷洒了一片甘霖,使我获得了宝贵的憬悟。原来,生活中的跌倒并非都是糟糕的事,有时候,跌倒所形成的停顿,更利于我们近距离地观察原来所忽略的事物,使我们得以咀嚼在烦躁焦虑中不能体味的人生三昧。
时间在迈进,生活在变化,世道令我们觉得有些陌生,问题接踵呈现在我们生活的各个环节,调节自我心态,以保持自己与他人、群体的和谐,随社会而进步,比此前的任何生命时段都更吃重。
我们都知道,要想身体好寿命长,吃饭时细嚼慢咽是一条最朴素最实在也最简单可行的真理。可是真正能履践这一信条的人却并不多见,往往是,宁愿在营养品上花大量投资匆忙吞服,却偏偏不能细嚼慢咽日常饭菜。由此想到,要想思想健康、情绪乐观,对某些有启迪性的事物采取细嚼慢咽的方式,真正把其中的营养摄取充分,实在也很重要;一味地好高骛远、恨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地把所有自己所焦虑的问题一刀切净,到头来很可能是问题没能解决,而烦恼丝却陡增了三千丈。
和一些朋友、熟人交谈,个个都对腐败现象深恶痛绝,这当然是神圣的情感,只能浓酽不能淡漠。但解决腐败问题光凭义愤是不够的。更何况,有的人刚骂完贪官污吏,却又为了解决自己或家人的什么问题,宁愿用拉关系、送重礼的办法去走捷径,行之坦然,安之若素。对此就应该细嚼慢咽好生冷静地把问题消化一番。一个社会如果仅仅是有些官吏腐败,那还不是太可怕;一个社会若是普通人的行为方式也都含有腐败因素,那就太可怕了。因为痛恨腐败而产生出"一定要想方设法跟搞腐败的家伙斗争",这样的普通人越多越好;因为知道很多腐败的人与事,于是产生出"他们都坏到那种程度了,我还洁身自好干什么?干脆也就别那么认真规矩算了"的想法,这样的普通人多起来,麻烦就大了。即使是手中无权的普通人,能不能也发誓反腐败从我做起呢?就是遇到与切身利益相关的事情,坚决不走门子,不拉关系,不送礼,不谄媚,不哀求,不怕邪,据理力争,依法力求,不得公平,绝不罢休。再细嚼慢咽这事儿,得出一个字:难。确实难。痛骂贪官污吏侵吞国库易,拒领自家单位小金库的违规私分难。也别怪自己和别人没出息,这里头有个建立健全好的"游戏规则",即好的机制的问题。细嚼慢咽到底,就会觉得,好的机制,是一定能逐步建立和完善的。这个信心不是靠义愤建立的,而是靠深思熟虑获得的。
感谢引发出我如许思绪的那株蒲公英,它的绒球积蓄着饱满的生命力,它的每一棵细种都乐观向上,飞散的细种不失时机地随风远航,去顽强地追寻适宜生存的土壤,那飘飞旋转的韵律里没有沮丧和诅咒,只有自信与昂扬……总而言之,它抗拒霉烂腐败,延续发展,是由于启动着一个精微复杂的系统工程,那工程里的每一个部件都兢兢业业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同时也轻轻快快地享受到生存的乐趣,最后达到的是整个族群的繁荣。咀嚼那蒲公英对我的启迪,已成了我近期最大的快乐。
春水浴心
保持你对每一次春天来临的欣悦,以纯净的清水,涤去心上积蓄了一冬的尘垢吧!
春夜扪心,你自省,坦率地承认:颇长一段时间了,你的生命冲动,时常起伏于虚荣和嫉妒,对财富与纵情消费的渴望,还有更难与人言的大胆性幻想上。那三个令你往往因不可得而陷于焦虑的因素,究竟是来自人性深处的幽暗区域,还是从外部飞落粘黏到你心上的尘垢?
以春水冲浴,以那还带有春冰碎屑的春水,以那鸭已先知的温渥的春水,以那接受着最初的鲜嫩落英的春水,以那溶溶漾漾越来越活泼的春水,冲浴你那颗焦虑而迷茫的心吧!
虚荣的渴求,是人生的霉菌,它既来自人性中的恶,更因外界俗世的诱发而上蹿蔓延,以春水将其冲刷驱赶,让朴实的心绪,重新主宰你的心房!你需要的不是暴发,不是侥幸,不是他人艳羡的眼光与肉麻的阿谀。你应以诚实的努力,换取公平前提下的酬劳。信仰平凡吧!惟有在具有尊严的平凡生存中,你的人生才能真如田野里怒放的春花那般美丽芬芳!
嫉妒肯定是我们人性里本原存在的东西。这东西是善还是恶?如果它不是善,那么,它也未必一定是恶,问题在于,你能否控制住它的量?倘让它膨胀泛滥,那会引爆你的生命,即使不害人,也一定害己;如果你能令它以微量元素般泵进你的血管,那么,它就有可能转化为好的东西--促使你在遵守社会"游戏规则"前提下,积极投入竞争,不轻易服气,不随便放弃,不迷信权威,不相信谁能永保第一。这样控制好嫉妒的量,你纵使永不能跻身前列,也一定会持续地朝正前方迈进!以春水涤荡心中那多余的嫉妒量吧!但你要小心--追求美好是对的,却不要追求完美,不要因为你心中总有涤除不掉的嫉妒而痛恨自己,你所需要做的只应是涤除那多余的部分,而不能到头来把人生奋斗中的血性也冲刷得一干二净!
对财富与纵情消费的渴望,与嫉妒类似,人性里很难不先天地沉淀着这样的成分。问题在于,你能否以春水涤心,使对财富的渴望,端正为对创造财富的渴望,并使纵情消费的渴望,端正为健康的正当消费。在春水的冲刷下,你应当憬悟,生命的价值首先在于创造,财富、名声、荣誉、地位,不能以偷窃或侵吞的方式获取,惟有充分释放出你的聪明才智,付出汗水乃至精血,先有创造,才有成功和享受。消费的欲望,只要是正当而健康的,不应被人谴责,更不必自我抑制,你需以春水涤除的,是那些不正当的不健康的消费欲望--如个人消费而以公款报销、色情消费、污染环境的消费、暴殄天珍的消费……
啊,说到漂浮在你潜意识里的性幻想,你脸红了,脸红是应该的,却不要因为我点出了这一层而脖子粗胀起来。在当下的中国,要让所有的成人男女都能理智地认知,即使结了婚,并且夫妻间也确有爱情,有正常的性生活,但无论是丈夫一方,或妻子一方,在欣赏明星时,在旅行甚至日常上下班的途中,因某一觉得美丽性感的形象呈现,当时或事后,在潜意识里游动起朦胧而私秘的性幻想,都属于正常的性心理,并不能指斥为堕落,更不必在惊觉后苛刻自责。这肯定是人性里固有的东西。固有的东西也要用春水洗浴冲刷么?是的。要以洗浴使它永远处于一种幽暗的幻想状态,要以冲刷压抑它的恶性蹿升。
敬畏宇宙,敬畏生命,你我携手同行。在这自然与人生的四季里,我们别错过又一个春天,让我们用一斛又一斛的春水,洗浴我们仍在鲜活跳动的心房吧!
春从心出
愿乘火车,喜欢那窗外舒卷的田园画面;愿乘轮船,喜欢那船头劈开的浪花飞溅;愿乘飞机,喜欢那舷窗外的云海无边……旅行之乐,在起点,在终点,更在那前往中的沿途浏览。
愿有机会,被准允一个人进入没有演出的剧场,随便选一个适中的座位,静静地坐在那里,凝望那垂闭的大幕,在万籁俱寂中,以回忆,以想象,以对自己钟爱的编剧、导演和演员的深深感激,以对艺术的敬畏与对审美的忠贞,从心灵里,演绎出一幕又一幕的话剧,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神秘莫测,难以言喻……啊啊,那是怎样的一种超级享受!
当近照堆积如山时,我们厌倦了摄影,甚至消褪了清理回味的兴致。可是,我们对旧照片的窥视欲久盛不衰。难道,非得通过人世的纷乱,自我的颠沛,以及痛苦的失落、无奈的损减,当那岁月梳篦过的残照,零星如梳齿上的断发时,我们才能懂得珍惜,生发出琴弦般颤动的情愫么?
以往,害怕走进书店,是因为总觉得那陈列出的新书,有许许多多都应该抓紧购买,而自己囊中羞涩,欲壑难填--甚至仅仅是站在书店的橱窗前,便有一种受到特殊强刺激的感觉,怦然心动,难以自持;常常是,进去时拼命告诫自己不得癫狂,而出来时却囊中如洗,抱着一大包书,踽踽独行在长街之上,因为连乘公共汽车的钱也没留下,步行抱书回家真乃苦难的历程……及至回到家中,洗手沏茶,仰坐观书,那一份悠哉游哉的劲头,噫,亚赛小神仙!如今呢,害怕走进书店,是因为那些花花绿绿的出版物,虽然呈现着满坑满谷之势,不像以往那么隔着柜台,大半还得有劳售货员取拿,可以随意自选,浏览听便,可是,竟往往很难遇上一两本想买下的书,甚至带去打算购书的费用,竟有花不出去的苦闷;终于淘出购得数种,打的回到家中,照例洗手沏茶,倚在沙发上展读,那纸张没得说是雪白挺刮的,装帧得也颇称"雅皮",但仅是头一章,便几乎每页都有别字蹦出,如沙石硌牙,好不扫兴!几个人合译之书,选题甚佳,却前面把主人公叫作乔治,后面又称格奥尔基,想必是将原著一撕两半,各译各的,最后为赶快上市抢占市场,"萝卜快了不洗泥",把贯通一遍的程序都免了,堂皇包装,昂其定价,因请到鼎鼎大名的人物作序,慎重如我,也欣然购回……唉唉,出版业数量大繁荣中的杂芜之弊,何时可减?
书中毕竟有人生,人生毕竟一部书;书业杂芜,仍要耐心从中淘出善本精品,人生诡谲,仍要坚韧地追求活着的真谛。
冬去春来,朋友打来电话,兴奋地报告,他那窗外的晴空中,出现了多年不见的南来雁群,一会儿呈一字,一会儿呈人字,跃然翩飞,引出他心中酽酽的诗意,多年不曾写诗的他,一时竟挥就了五首新作!放下电话,我也久久不能平静。我们的生命都只有一次。生命中的青春也只有一回。我们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也只有那么一段。这都很像北国的春天,会飘然而至,绣出万紫千红,却又会匆匆而去,甚至伴随着阵阵沙风,在你不经意时,已然落红满地。现代人里,谁还会像林黛玉那样哀伤地葬花?一时间你会觉得有许多俗众熙熙攘攘、无情地在你眼前践着落花去追名逐利,于是你惆怅,你喟叹……但是,我鼓励自己,也劝告别人,像我那朋友一样,诗意地看待生命,看待青春,看待成败得失,看待生死关劫;需知,有一种春天是永存的,那便是从心灵滋生出来的,大雁跋涉般的豪情……
心灵百叶窗
你的心灵小木屋,有与外界沟通的窗口,那心灵之窗,你安装百叶帘了吗?
常常地,你为那从窗口满泻而入的金光,满心欢喜,无比自豪。是的,人生怎能没有光明,心灵怎能任其幽暗?心灵小木屋,必得有大千世界的光和热涌入,才会有生机,有生趣,才能酿出灵感,产生出创造的冲动。所谓幸福与欢乐,与心灵门窗的畅开程度,一般来说,是成正比的。
但是,在生命历程的某些时段,外界所射入的光,未必都是纯净的阳光。你取得了某些成绩,获得了某些收益,于是,捧场的光、阿谀的光、嫉妒的光、怀疑的光,都可能灼热刺目地破窗涌入,或许令你兴奋莫名、忘记了自己的实际斤两;或许令你顿生烦恼、不能冷静自持。这时,如果你的心灵之窗安装了操纵自如的百叶帘,那么,你就可以灵活调整那叶片的开合程度,使那些光线恰到好处地透射进来--你需要适度的鼓励之光,以滋润你那在奋进中也许有些疲惫的心灵;你也应该适度地容纳批评挑剔之光,以使自己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甚至还可以有更深层次的憬悟--即使你的作为已接近至善完美,但他人仍会严酷地审视你哪怕是一丝的不妥、一毫的疏忽,你要习惯这种人类的心灵碰撞现象--其实,你作为别人的一个"他人",那审视称量的眼光,又何尝不苛刻?
不过,当下的中国人,因成功发财而受到强光照射的,毕竟还是很小的一部分,中间状态的所谓"芸芸众生",多有"不如意事常八九"之叹;还没有走上社会的学生,学业的压力、考取高一级学校的压力、家长"望子成龙"的压力、同学间公开竞争与隐性攀比的压力,都不小;从技校或大学毕业出来的青年人,求职的压力、求到职后工作任务的压力、特别是人际交往间怎么也磨合不好的压力,都会使心灵里蓄满焦虑。在这种情况下,适当开大心灵的窗户,增加进光量,并扩展自己的视野,可作为第一步措施。但天有阴晴风雨,不能总是企盼外光来疗救自我心灵因焦虑而派生出的幽暗低沉;再说,了望外面那精彩的世界,这山望去那山高,懂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固然有激励自己在这以竞争为发展机制的社会中,胸怀抱负艰苦奋斗,以期能跻身"成功人士"行列的好的一面,但过多地"外望",欲望膨胀,把心旌弄得噼啪乱卷,也可能会生发出好高骛远、不自量力的浮躁乃至非分之心。这样,就必须采取第二步措施--安装窗帘,使自己和窗外的光线与风景,保持以能变化的互动关系。而一般的窗帘,比如左右开合的布制窗帘,又有着要么遮蔽要么豁然的弊病,还是百叶帘好,它可以使你与窗外的光线与风景的关系随时调整到最佳状态。
在生命的某些时刻,不仅卷起百叶帘,而且洞开窗扉,让外界的阳光、气流,挟带着人间的复杂滋味,任其涌入,当然是必要的,也往往会给我们带来生命中最直接的快感。但是,在生命的更多时段,还是以心灵之窗的百叶帘,把内心的光线与氛围调节在对自己最恰切的状态吧。如果外界泻入的光线太强,就把百叶合拢一些,保持一派安谧平静;如果外界一时阴雨绵绵,就点燃你的心灯,把你的心灵小木屋照得和平时一样明亮。
你那心灵小木屋的窗户还没有安装百叶帘么?莫迟疑,快动手,赶紧把它装上!
吉凶不在鸟音中
莲姊来电话,说窗外几只灰喜鹊正落在杨树枝上喳喳欢叫,让她心情非常舒畅,还把话筒举向窗边,然后问我听到了没有。她曾对我说,她要把生活中舒心的事情尽量放大,同时把败兴的事尽量缩小,喜鹊叫她觉得很吉祥,乌鸦叫她却不去往凶兆想。她是利用喜鹊欢叫调节自己的心理呢。
莲姊的闻鹊道吉,可以算是一种"小迷信"。这类的"小迷信"其实是一种自我心理暗示,社会上大多数人都有。即使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在生命的某些小时段里,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下,也可能会对卜测吉凶产生些许兴趣,试为占卜,姑妄听之,只要并不真正沉溺其中,不令其把科学理性的思维遮蔽搅乱,一般来说,没什么危害,甚至还能对绷得过紧的心理弦丝,增加些戏谑的弹性。
中国汉族人,没有统一的宗教信仰,而且其中很大数量的人士是无宗教信仰的。无宗教信仰,并不等于不能以良性的理念来作为黏合剂,使个体生命与自然、天道、社会、群体融通。我们的历史传统里,有儒家、法家、道家等可以改造利用的思想资源,全盘接受与一棍子打烂都是不对的,应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注入外来的营养,综合利用,使其焕发出崭新的光彩。忽然想到了《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这是一个与贾宝玉在冲击封建礼教方面有着同样的反叛情怀,而且有些时候甚至比贾宝玉表现得更勇敢更决绝的杰出女性。她曾对贾宝玉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她引用孔夫子的八个字,听似消极,其实正是取了儒家思想中不信乱力神怪的精华,表现出面对生命逆境的超常冷静,这也成为了她争取恋爱婚姻自由的勇气源泉。这个细节是曹雪芹写的。高鹗的续书总体而言我觉得糟糕,但他为林黛玉设置的两句对话却还可取。一句是林黛玉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这句话为毛泽东激赏,用来比喻两条路线斗争,在上世纪60年代前后普及为大众语言,还曾出现过《东风吹》那样的歌曲。就林黛玉本身而言,能说出这句话意味着她对封建大家庭里的权力斗争"门儿清",非常理性。另一句话是听到檐外老鸹呱呱地叫了几声以后说的:"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
科学与理性,是人类文明的核心。科学仍在继续发展,人类确实还面临着许多当代科学尚未能破译的领域,未破译则产生神秘效应。人类的理性更有待展拓融通,未展拓融通则会令歪理邪说乘虚而入。有人打出"东方神秘主义"的旗号,不讲究精密的科学实证而热衷于模糊把握,不实行数字化管理而陷入含混敷衍,那是很危险的。2001年11月5日《深圳特区报》有《春都何以跌入困境?》一篇报道,说本来以专门生产火腿肠的春都集团公司盲目扩张以后,由盈转亏,情急之下,从全国各地物色了一批"算命大师"作为智囊团,大到人事任免、投资决策,小到领导出差的方向、办公室门的朝向,全都听命于"大师"的吉凶判断。1997年集团颓势大暴露后,竟安排全体中层以上干部集体聆听"大师"们讲"意念",结果到如今春都上百条生产线全线告停,亏损达6.7亿元,还欠下13亿债务。据我所知,国外的一些大企业,特别是香港特区的一些企业家,也有请"风水先生",以"东方神秘主义"补实证科学之不足的,但那都只不过是像莲姊那样的"小迷信",主要的意义还在平衡心理,以对付世界时局诡谲一面,而并不会像春都集团公司老总那样完全沉溺在了大迷信的旋涡中。看来春都集团实在该多多引进林黛玉那样的,有着"吉凶不在鸟音中"的健康精神的白领--当然,身体应该比林妹妹好--并让其进入领导层;曹雪芹有一回还写到,林黛玉跟贾宝玉私下议论:"咱们家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得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她还是个有统计学头脑的数字化管理人才呢!
话茬还是回到莲姊那样的最一般的社会存在上,不管是离退休的,还在岗的工薪族,还是下岗的兄弟姊妹,以及一般的白领人士、在校学生,包括仍在农村的和到城市打工的农友,面对着确实有诸多未知数的生活现实,我们的心灵上一定要有理性的乔木,在这前提下可以容纳一点闻鹊生喜的"小迷信"花草,但最好是能够有林黛玉那样的彻底唯物主义信念:"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任凭来自何方的邪种想往我们心灵里栽下大迷信的幡竿,都能自觉地加以抵制。
一把米有多少粒?
新来的小阿姨端着锅问妻子:"我抓的这三把米是不是太多了?要不要数数一共多少粒?"妻子莫名其妙,一旁的我也惊诧不已。原来,她在前一家帮厨,那家的女主人就曾让她数过米粒。吃过晚饭收拾完一切,小阿姨主动跟我们细说端详。那家女主人年事已高,她管她叫姥姥,她一去,姥姥就跟她交代,要用玻璃量杯量米做饭。姥姥说,每次量出的米粒,上下误差不会超出八粒。可是那天玻璃量杯落地碎掉了,是姥姥自己失手砸碎的,小阿姨就只好用手抓米,衡量着两把米差不多,但姥姥非要她把那米一粒粒数过……我和妻子听着都笑了。小阿姨不笑,她认真地告诉我们,其实姥姥是个很好的人,她并不是吝啬刻薄,就那么个脾气,不论事情大小,一概要精细计算,这样做好处也真不少。比如姥姥阳台上养的花,因为换土施肥浇水什么的全都根据书上的规定按量执行,所以总是叶肥花艳;又比如好些人家因为总不能严格按规定配兑消毒液弄得气味熏人,杀菌效果又不好,姥姥却总是量杯量筒来回按说明书细细配兑,结果消毒作用非常充分。当然,依小阿姨的见识,姥姥这样的脾性坏处挺多,首先就是几乎没有哪个阿姨能在她那里长做,姥姥跟邻居们的关系也总是很紧张,甚至跟抽空来看望她的儿孙也总要不欢而散,因为姥姥一天到晚总在那里"合理精确计算",让再好脾气的人也难以长期忍受。妻子喟叹说,这位姥姥活得多累啊!小阿姨就告诉我们,姥姥前些时候去世了,大家都说是累心累死的。
小阿姨讲述的这位姥姥可能是具有这类心理疾患的人士中的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其实就是我们自己,在某些事情上、在某些场合面对某些问题时,心理上也会出现算计过细,导致别人心烦自己心累的毛病。
就整个社会的进步而言,数字化确实是必要的推动手段。尤其科技的发展,计算得越精微,迈出的步子就越大,像现在大家经常挂在嘴里的纳米技术,就是以超精微计算为基础的新技术。已故美籍华裔历史学家黄仁宇,他的主要立论就是一个好的社会必须是一个进入数字化管理的社会。"数码"这个词汇现在已经大踏步进入了日常消费领域,数码相机、数码手机、数码彩电、数码冰箱、数码空调……都意味着以精确的数字为代码的新技术正在全面覆盖我们的社会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说,对精确计算的数字心存敬畏,是必要的。
但是,社会生活的意义除了科技进步、经济高速增长,还应该更加人道、更能促进人性中的那些良善因素的丰茂,这方面要做的事情恐怕不是一味地施以数字化手段就能奏效的,应该以熏陶、感化的方式来浸润性地进行,那方式有时甚至可以是十分模糊与暧昧的。就个人而言,在家里准备出许多的度量衡器具,比如供每次从菜市场归来时按品种复验斤两的弹簧秤什么的,固然未为不可,不过千万不能以为人生的任何领域都是可以一律数字化地加以精微计量的,尤其是情感领域、审美领域,还有日常人际相处的微妙境界,都是非数字化、非精微算计,含糊一些,包容多些,伸缩尺度大些,进退余地宽些,才为好、为善、为快乐、为轻松,才既有利于自身延年益寿,也有利于滋润他人,乃至和谐于社会。
不能马虎的事情绝对别马虎,可以马虎的事情则一定要马虎,这才是正常的人生、正常的心态、正常的活法。不该马虎的事却马虎了,多半会危害他人与社会,并到头来自尝苦果;可以马虎的事偏不马虎,也许倒不一定对他人和社会造成什么损害,但一定会遭人厌烦,自己则会在多余的焦虑与烦躁中弄得了无乐趣,最后心累而亡却难以被未亡者以温情忆念。一把米究竟有多少粒?没算计过吗?那么,好,永远也不去探究,便是你一生的福气。
这朵花儿叫喜欢
前些天看电视上转播京剧票友大赛,一位年轻的女士演唱了程派名剧《春闺梦》选段,那游丝腔宛转幽咽,甚有韵味,主持人问她跟谁学的?她说并没有人教她,只是有盘磁带,反复听,来回吟,也就唱下来了。主持人表示吃惊,这样的流派唱腔,如此吃重的唱段,居然靠听磁带便驾驭下来了,问她成功的诀窍是什么?她微笑道:"因为喜欢。"
我们生命的意义之一,是审美。这一点常被不少人忽略。不管你发了多大的财,如果始终不能自觉地享受审美的快乐,那你的人生就存在着重大的缺陷。而真正的审美境界,是无功利性的。那位演唱《春闺梦》选段的票友,虽然参加了大赛,上了电视,并且能与当红的专业演员同台演唱了另一程派名剧《荒山泪》的选段,得了奖项,博了掌声,但除了她的亲友邻里同事,大概不会有多少看电视的人会记住她的姓名。"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事过境迁之后,她多半还是回到其生活的常态中,继续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去亲近京剧。一位专业京剧演员对我说,她很羡慕这样的票友,因为完全是出于心里喜欢而亲近京剧,她自己呢,当然也喜欢这一行,但面对票房的不景气、评奖评职称的压力、改行去演电视剧的同科者的蹿红、为适宜旅游者猎奇眼光不得不参与的肤浅演出……便往往弄得没了喜欢,只有厌倦与烦怨。
能把自己的本职与喜欢融为一体的人,是大福气人。但一般来说,本职里面总难免功利当头,说高点是社会责任,说低点是养家糊口,即使不名利熏心,总不能不计投入回报,恐怕很难一味地只是审美愉悦。因此,在本职以外,开拓一片无功利因素的业余爱好空间,便成为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了。但一般人的业余爱好,还只停留在健体养生、调节心理的层面上,还不懂得通过审美的生命体验,去获得大喜欢、大自在。
我郊区的书房,离北京东北部的温榆河中游不远,趁着秋高气爽,我去那还有些野趣的河边,画了不少水彩写生。我没受过有关的专业训练,谈不上画技,全是率性而为,但画时觉得通体舒泰,仿佛温榆河边那些拂地的柳丝、摇曳的芦花、密集的红蓼……全都在跟我窃窃私语;画完回去把一幅幅还没干透的水彩画随意摆放在书房各处,在音响播放的爱曲中仔细欣赏,自得其乐,如翔云霄。
昨天看电视,偶然看到上海卫视的一部记录片,介绍一群平均年龄50岁左右的妇女,多半是些退休与下岗的职工,她们组织了一个舞蹈队,请了一位舞蹈教师,是个30多岁的男子,这位舞蹈教师并非科班出身,也没有专业演出经验,原是一家食品店里负责水果专柜的售货员,他因为喜欢舞蹈,自己照着电视里的舞蹈节目和有关录像带,对着家里的穿衣镜模仿揣摩,居然不仅能跳人家演出过的舞蹈,还能编出一些舞蹈,教给那一群妇女,她们都感谢那比她们都年轻的男老师,令她们圆了青少年时代的梦;现在那舞蹈教师就靠她们集资付予的不算多的酬金维持生活,那是一种清贫而有尊严的生活,从镜头上可以看出,他满脸满心喜欢。于是我想,我之于绘画,与他之于舞蹈一样,都没有科班赋予的基本功,但因为实在喜欢,所以也许画出的跳出的毕竟就脱出了匠艺而蕴涵了纯真,与那听录音带而唱下了《春闺梦》的女子的声腔一样,自得其乐而外,也能给别人些许快乐。
于是我决心趁秋色斑斓,再画些温榆河景色,哪天约几位至好到乡村书房小聚,开个私家画展悦己娱人。在河边我遇到一位散步的离休干部,他采了朵银色的小花插在茄克衫胸兜里,我问他:"您采的花儿叫什么名儿?"他笑得脸上的皱纹也仿佛一朵风中的花,回答我说:"这朵花儿么……就管它叫喜欢吧!"难得喜欢!你心上有这么朵花吗?
云锦满心湖
观赏完昆曲票房的演出,跟几位朋友去茶寮闲话。话题涉及到收藏。我的助手鄂力收藏名家字画,他工篆刻,为名人刻好印章,送去后大多立获青睐,有的就把自己的书画作品钤上他的印章赠送给他,历年来积少成多,蔚为大观。斯先生则收藏细瓷,原来主攻古瓷,近来则兼收艺术新瓷,前些天又从东郊南皋许以祺先生的私家瓷园"乐陶苑"搜集了若干柴烧的现代派、后现代派的观赏瓷。鄂、斯二位是财富型收藏家,当然,对收藏品的鉴赏还是第一位的,但对求择名家精品以待时移价增这一目的也并不讳言。霍先生则属于兴趣型收藏家。他说是那回迁往新居时,忽然发现家里有三根旧拐杖,都是老一辈留下的,也并非什么名贵的有讲头的拐杖,犹豫了一下,没有淘汰,带往新居了。谁知从那时候起就有了收藏拐杖的兴致,无论到什么地方出差、旅游,看到跟家里不一样的拐杖,总要买上一根,甚至在本市逛商场时,眼光也总忍不住往卖拐杖的摊位晃,到头来他家目前已经收藏了几百根用料、形态、色泽、产地、功能不尽相同的拐杖,而且近来他更开始自己设计、制作拐杖。他称自己的这些拐杖统共算起来也值不了多少钱,但拐杖于他而言,已成为支撑人生乐趣的重要事物,不可或缺了。
座中的年轻白领阿姜,笑说他们那些收藏都太传统太物质化太占据空间,称自己的收藏是非物质性的,所亲近的是时间。原来,他居所窗外曾是一片古旧的平房杂院,后来被拆平,眼下是些供居民回迁的经济适用房,他的收藏,就是以两年的时间,在他居所阳台上,架设了一台照相机,用定时自动拍摄的方式,每天在早八时、午后14时、晚八时摄下三张视角完全一样的照片,最后形成一套2000多张的空间变化史料。目前他正从中挑选出200多张,打算编成一本书,问他是否还要配上文字?他说不配文字,因为那些照片的意蕴"尽在不言中"了。
我对面的婷婷一直沉默不语。我对她说:"看来,只有咱们俩是不搞收藏的了。"她竟摇头。她是个自由撰稿人,只撰雅稿不撰俗稿,最近一直在构思新编昆曲《芳官》,我就猜她近来一定是在广泛收藏与《红楼梦》相关的资料,谁知她宣布:"我跟阿姜一个流派,也属于'非物质性收藏'。"我们都知道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每年都要核准一些人类文化遗产,分物质性、非物质性两大类,比如南京的明孝陵、北京的明十三陵,最近就都被核准为物质性人类文化遗产,而昆曲在前几年就被核准为了非物质性人类文化遗产。我们齐问婷婷究竟收藏的是什么?她从容不迫地闲闲道来:"南京本来还想申请石头城的古城墙作为物质性人类文化遗产,但是实在被破坏得太厉害,残段两旁的临建也一时难以拆除清理,所以现在改为申请非物质性的人类文化遗产,就是云锦工艺。云锦是曹雪芹父辈、祖上曾监制过的御用织品,那工艺是非常独特,产品是非常精美的……"我就拍手道:"阿唷,原来你收藏云锦呢!"婷婷笑了:"您急什么,不对,我没有那个申请里说的云锦,不过,倒也可以比喻成云锦……告诉你们吧,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收藏善意哩!"
原来,独身的婷婷随着岁月的嬗递,在社会人际里遇到的阴暗东西渐多,有时更会遭际赤裸裸的人性恶,弄得她的心理健康状态一度很成问题,以至往往环境还没有那么恶劣,她自己倒先紧张起来,把花影鸟音也当成了刀光咒语。于是,从去年起,她决定要收藏善意,就是每天坚持把社会人际中哪怕是些微的、转瞬即逝的、他人对自己施予的善意,都珍藏起来。她说,这样做不出一个月,她的心境竟开朗、乐观了许多。她略举两例,一例是她有天晚上回公寓,与另两位男士同处电梯中,进去后才发现,一位醉醺醺还斜睨怪笑。他们那是个小户型的"单身贵族"公寓,电梯24小时运行,业主自开。那晚另一位男士衣履整洁,神态正常,她依稀记得那位男士是住在她那层以下的13层,但电梯停在13层时,两位男士都没下,后来到了她那一层,她出去时,那清醒的男士轻声跟她道了声晚安,电梯门关了,她才恍然大悟,那位绅士是怕她遭到醉汉非礼,才特意没有在13层出梯的。另一例是去年深秋她叫餐进房,送餐的看上去还是个没发育好的少年,她在阳台上种了些喇叭花,藤蔓攀缘到窗顶,几个月里都形成美丽的帘栊,但过季干枯后需要登高收拾拔除,她实在没有精力,就顺便问那送餐少年能否帮忙?那少年登上椅子三下五除二就帮她解决了问题,她非要在餐费外再给那少年10块钱小费,她说至今那少年摇晃身体躲避她的小费并且说"这我坚决不能要"的神情还宛在眼前。后来她得知该少年打工除了管吃管住,每月的工资才250元还经常被拖欠……"这还是最浅显的例子,"婷婷说,"其实你们分别也都给予过我宝贵的善意,那可能是更深刻的,因而也就可能是最不露痕迹的……比如那回看完票房,也是在这里,我因为自己的隐私忽然实在忍不住满眼是泪,你们全都察觉却没一个问我为了什么,只把我当成一个情绪正常的人,跟我继续就《芳官》的人物刻画、遣词造句进行讨论……"婷婷说她收藏这些善意的方式,也并非都是在日记上录下全景,有时会只是一幅写意的线画,或一句联想到的唐诗宋词、一句英文,甚或是一串只有她自己能会意的自创符码……而暇时检视这些记录,回忆起人间那么多的善意,她就觉得自己满心湖里都是华贵的云锦……
给心房下一场雪
人生途程,难免遭遇干旱,有炎夏的干旱,也有冷冬的干旱,相比而言,冬旱更令人气闷,会导致心房里淤塞着猬刺般的焦虑,这时候,你该自觉地,给自己心房下一场雪。
是的,人们都在说,现在进入了一个竞争的年代,每个人都该不畏竞争,勇于投入竞争,争取在竞争里成为赢家,跻身于所谓"成功人士"行列--这些话并没有说错,但说得并不全面,并不准确。全面而准确的说法,应该在强调竞争、奖励赢家的同时,还必须强调要建立起保障并非因为违反了竞争规则,而成为弱者、输家的那些社会成员也能获得为人的尊严,并享有社会财富基本配额的权利。这是在竞争的旱季里,整个社会应该落下的透雨、飘飞的瑞雪。
但我们自己,不能只是消极地等待社会的雨雪,我们自己,要在心房里给自己下一场雪。那飘飞的雪花,以自知之明凝成,也就是,不要对自己苛求,不必在竞争中给自己定下那么高难的名次指标,需深深地懂得,冠军、亚军、季军固然可喜可贺,能跻身前八名也相当荣耀,而能在前100名里,亦足可自豪;就是仅仅及格,只要自己尽了心努了力,也无妨为自己干上一杯!
那心房里的雪花,如自然界的雪花一样,营造出一个洁白的世界,去掉嫉妒,摒弃狭隘,对他人的成功,只要那确是其努力的成果、才智的发挥,即使不必为之鼓掌欢呼,也大可一旁为其高兴。深知这世界不可能人人第一,个个拔尖,不可能一律成功,不可能统统获得等量的财富与名声,差别是永远存在的,层次是难以抹平的,我们所应感到义愤填膺、坚决反对的,是不在一个起跑线上开跑,是竞争规则的不合理,是竞争过程里的不公平裁决,是暗箱操作、违规乱来,而并不是冲过终点线有先有后,以及社会对先到者的奖励。这样的心房雪花,能使我们化解掉因落后而生出的焦虑,使我们经过一段拼搏后,能接受呈现于前的、不那么令我们满意的现实处境。
人生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个体生命不能脱离群体而生存,而群体共存的较佳规则,是公平竞争,这是我们应该认同并投身其中的,人类的文明积累,也因此而日渐丰厚;但我们生存的意义并不仅仅局限于此,我们还应自觉地享受群体竞争之外的人生乐趣,那是超越名次地位,超越学历职称,超越金钱财富,超越所谓成功与失败的界定,超越他人的评价,并且也超越自我评估的。那至为宝贵的,属于自己的人生乐趣之一,也便是给自己的心房来一场白蝶飞舞般的瑞雪,那些雪花可能是亲情、友情、爱情的回味,可能是童年往事的追忆,可以是生命历程中许多琐屑却璀璨的闪光点,可以是惟有你自知自明,或者竟暧昧莫名的某些隐秘情愫……不要喟叹人生途程中遭逢冬旱,快,快在自己心房里下一场滋润生命的瑞雪吧!
镟出自己的小木梨
那天听收音机,点歌节目里,一位白领女性说目前又需要再找工作,因此为自己点一首歌,那是一首我这把年纪的人耳生的通俗歌曲,歌名记不住,只听出歌词里把"梨子"跟"离别"谐音,传达出一种惆怅的情绪。我觉得这位白领女性能采取这种公开的方式排遣自己的苦闷很好。我相信,在那惆怅的旋律中,她其实正坚定着"天生我才必有用"的信念,听歌以为间歇,再迈步人生途程,朝光亮处而行,必有快乐与幸福。
因那歌里的梨子,忽然联想到安徒生的一个童话,讲到一个人处境很不好,种的梨树根本不结果,只好砍掉,但他没有把那梨木当柴烧,而是用那梨木镟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木梨,看着这些木梨,他很高兴,产生一种感悟,就是不能自弃,生命不止,劳动不息,最困难的时候,也要做些跟真、善、美亲近的事。他本是一个伞匠,那时候的雨伞收拢后,全用一根连在伞上的带子与一个环子相扣,带子末端钉着纽扣,但那纽扣常会脱落。有一天他手里的雨伞上的纽扣又脱落了,他便顺手拿了一个自己镟出的中间有孔的小木梨,安装在带子末端,用这小木梨替代纽扣后,既牢固,又富装饰趣味,他试着把这样的雨伞供应出去,竟大受欢迎,后来各方都来向他订购小木梨,他就连伞也不做了,专种那不结梨子、但镟出小木梨后纹路特别雅致的梨树,后来不仅发了财,人也变得更快活通达。这是安徒生晚年所写的童话,他那一阶段写的大都是这类其实很真实的人间故事,故事里虽无幻境神仙出现,但那从平凡人生里采撷的香美草叶,却散发出只有用童话二字才能体现出的特殊意蕴。人生多舛,世途多艰,常有些童话意蕴氤氲于心,有利于振作奋进。小木梨其实已渗透到我们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多种衣服,特别是冬季的羽绒服上,松紧带末端,就缀有小木梨。小木梨应该也能在新一代中国人里引发出悠长的思绪。
抗非典的高潮期里,一些行业受到不小的影响。有些影响是一时的,疫潮过去恢复不难;有些则情况比较复杂,比如空调这一行,且不说销售商和生产厂家,搞这一行的研究者、设计者,就面临很实际的挑战。现在的一般室内机使用说明上都有一条,就是应该关闭门窗开机制冷,这与抗非典的首要诀窍开窗流通空气相悖,目前已经有很多消费者退回到使用电风扇乃至摇蒲扇、折扇消暑的地步。那么,分体空调向何处去?还有中央空调,原来认为是最先进的人造气候系统,现在遭遇SARS病毒的威胁,倘不慎有携病毒者进入,那么整个系统所起的作用便是以科技手段将那病毒散布到大厦的许多部分,想起来真有点惊心动魄。难道现有的空调技术都成了不结好梨子甚至不结梨子乃至结毒梨子的梨树了吗?那天看电视上,有几位空调方面的专家正在接受咨询,努力地提出应变的处方,以使目前大家使用的分体空调和中央空调能够安全有效地运行。给我的感觉,好比系伞的扣子裂落了,教人如何补缝一粒不易裂落的新扣子,这是必要的,应该感谢他们,眼下也只能这样去做,但更重要的,是镟出替代常规扣子的小木梨。我欣喜地知道,一间因故隔离的大学生宿舍里的几位学伴,他们不仅没有在隔离期间失却乐观与旷达,还利用一部分时间热烈地讨论空调今后的发展趋向,一般家用空调机如何达到开窗对流仍能制冷并不过分耗电的效果,中央空调如何增大室外新鲜空气流入量,如何增添消毒机制,如何能在紧急情况下迅速化整为零、使大循环变为分开的小循环。正是"重整河山待后生",我相信,这些活泼的生命不仅能战胜SARS病毒,而且,他们那不懈地镟出小木梨的可贵精神,一定能使他们自己以及我们大家,享受到更健康也更快乐的文明生活。
长吻蜂
去年,我远郊书房温榆斋的小院里那株樱桃树只结出一颗樱桃。村友告诉我,树龄短、开花少,加上授粉的蜜蜂没怎么光顾,是结不出更多樱桃的原因。今年,樱桃树已经三岁,入春,几根枝条上开满白色小花,同时能开出花的,只有迎春和玉兰,像丁香、榆叶梅什么的还都只是骨朵,日本樱花则连骨朵也含含混混的,因此,樱桃树的小白花灿烂绽放,确实构成一首风格独异的颂春小诗。今年,它能多结出樱桃吗?纵然花多,却无蜂来,也是枉然。
清明刚过,我给花畦松过土,播下些波斯菊、紫凤仙的种子。在晴阳下伸伸腰,不禁又去细望樱桃花,啊,我欣喜地发现,有一只蜂飞了过来,亲近我的樱桃花。那不是蜜蜂,它很肥大,褐色的身体毛绒绒的,双翼振动频率很高,但振幅很小,不仔细观察,甚至会觉得它那双翼只不过是平张开了而已。它有一根非常长的须吻,大约长于它的身体两倍,那须吻开头一段与它身体在一条直线上,但后一段却成折角斜下去,吻尖直插花心。显然,它是在用那吻尖吮吸花粉或花蜜,就像我们人类用吸管吮吸饮料或酸奶一样。并非蜜蜂的这只大蜂,也能起到授粉作用,使我的樱桃树结果吗?我自己像影视定格画面里的人物,凝神注视它,它却仿佛影视摇拍画面里舞动的角色,吮吸完这朵花,再移动、定位,去吮吸另一朵花,也并不按我们人类习惯的那种上下左右的次序来做这件事,它一会儿吸这根枝条上的,一会儿吸那根枝条上的,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或邻近移位,或兜个圈移得颇远,但我摄神细察,发现它每次所光临的绝对是一朵新花,而且,它似乎是发愿要把这株樱桃树上每朵花都随喜一番!
手持花铲呆立在樱桃树前的我,为一只大蜂而深深感动。当时我就给它命名为长吻蜂。事后我查了《辞海》生物分册,不得要领,那上面似乎没有录入我所看到的这个品种,于是,我在记忆里,更以长吻蜂这符码来嵌定那个可爱的生命。于我来说,它的意义在生物学知识以外,它给予我的是关于生命的禅悟。
我是一个渺小的存在。温榆斋里不可能产生文豪经典。但当我在电脑上敲着这些文字时,我仿佛又置身在清明刚过的那个下午,春阳那么艳丽,樱桃花那么烂漫,那只长吻蜂那么认真地逐朵吮吸花心的粉蜜,它在利己,却又在利他--是的,它确实起到了授粉的作用,前几天我离开温榆斋小院回城时,发现樱桃树上已经至少膨出了二十几粒青豆般的幼果--生命单纯,然而美丽,活着真好,尤其是能与自己以外的一切美好的东西相亲相爱,融为一体!常有人问我为何写作,其实,最根本到一点是:我喜欢。若问那长吻蜂为什么非要来吮吸樱桃树的花粉花蜜?我想最根本的一条恐怕也是"我喜欢"三个字。生命能沉浸在自己喜欢、利己也利他的境界里,朴实洒脱,也就是幸运,也就是幸福。
我在电话里把长吻蜂的事讲给一位朋友,他夸我心细如丝,但提醒我其实在清明前后,非典阴影已经笼罩北京,人们现在心上都坠着一根绳,绳上拴着冠状病毒形成的沉重忧虑。我告诉他,惟其如此,我才更要从长吻蜂身上获取更多的启示。以宇宙之大、万物之繁衡量,长吻蜂之微不足道,自不待言,它的天敌,大的小的,有形的无形的,想必也多,但仅那天它来吮吸樱桃花粉蜜的一派从容淡定,已体现出生命的尊严与存活发展的勇气,至少于我,已成为临非典而不乱的精神滋养之一。莫道生命高贵却也脆弱,对生命的热爱要体现在与威胁生命的任何因素--大到触目惊心的邪恶,小到肉眼根本看不见的冠状病毒--不懈的抗争中。我注意居室通风,每日适度消毒,减少外出,归来用流动水细细洗手……但我还有更独特的抗非典方式,那就是用心灵的长吻,不时从平凡而微小的事物中吮吸生命的自信与勇气。
埋果核
傍晚散步,不知不觉又走到老祁的小院边,他那农家小院里的杏树,把一大片树冠伸出墙头,春天我不好意思用"红杏出墙"揶揄他,现在嘲他句"无果也狂"倒也无妨,微笑着扣他那并未掩实的朱红门扇,他在院子里大声呼我名字,笑我礼多。我进院就看见他又在那边墙根底下埋果核,不等我评论,迎过来的祁嫂就说:"猜猜他又犯什么傻呢?埋的是那回你从海南带回来的人心果的果核!"我忍不住大笑。
老祁比我大两岁,退休以后迁到这村里常住,我因在村里辟了间书房,渐渐结识了些村里的老村民新住户,老祁是近来走动得比较勤的一位。头回被他邀进院里,坐在杏树阴下闲聊,他告诉我:"初见面人家总免不了问我两句话,一句是'您原来是哪个单位的?'再一句是'您在那儿干什么?'我答出第一句,人家多半是肃然起敬,有的还大惊小怪;可我答出第二句来,人家多半就露出个'真没想到'的表情,多半也就不言语了。"原来他打从小伙子那阵就入了一个重要的科研机构,工作单位一直没变动过,具体工作么,是当锅炉工。他奇怪我跟他聊了半天,却没提出这两个问题,只是问他有什么爱好。他说他好下军棋,感叹现在连小青年都少有下这个棋的了。正好祁嫂端来沏好的香片,跟我笑道:"听他的呢!军棋那不是他的头号爱好,他的爱好呀,怪得谁也想不到猜不着:他爱埋果核!"
确实,老祁最爱埋果核。也许把这说成是癖好甚至怪癖更合适。据他自己说,大概是结婚不久的时候,有回他吃完一个桃子,也没深想,顺手就把那桃核埋在一个光有土的花盆里了,没想到过了些日子,他都忘了这事了,有天爱人忽然问他:"你往这花盆里栽的什么啊?"他过去一看,乐了,赶紧把那桃树苗移栽到窗根底下的花槽里。那桃树一天天长大,也开花,也抽叶,就是没正经结过果子,但看着那果核变出的新生命,心里头透着痛快,从此他就埋果核埋上了瘾。从平房搬到楼房,阳台上总准备着一溜填满土的花盆,家里无论吃什么水果,剩下的果核,他总要挑出肥大茁实的,晾干后,就往花盆里埋,出了苗的,有的留在花盆里长,有的移到宿舍大院旷地上。有棵枣树后来成了大院里的一宝,年年结出青白长圆的大甜枣,秋天孩子们打下装在大盆里,挨家挨户分,哪家也不嫌弃,都说那是"祁公枣";但大多数他移栽的果树苗不仅结不出果子,也活不长久;他家阳台花盆里更长期有株埋下甜橘籽结出丑酸枳的小树,不用客人笑话,他自己也常对着它咧嘴。但无论如何,他就是改不了埋果核的"手痒"之癖,特别可笑之处,是他连那些明明知道是不可能在这北方以如此简单的方式栽种的果树,绝对出不了苗的,比如荔枝、橄榄乃至人心果的果核,他也还是要挑些往土里埋。
我正在心里琢磨,老祁这怪癖是不是一种心理疾患?祁嫂过来留我吃饭,笑说是请你当个陪客,你干的那行不是最喜欢听人讲故事么,今天的主客可是个"快嘴李翠莲"哩!老祁也强留,我就进屋去吃他们的家常便饭。原来比我先来的客是他们单位一位还在岗上的女会计,"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似乎是过分地讲究卫生,吃饭的时候也戴着白绸手套。那"李翠莲"是特意从城里来看望他们的,席间也未觉得是"快嘴"。后来我和她一起告辞,老祁两口子非要把她送往公共汽车站,我说我顺路就送了她,老祁他们也就没有坚持,只嘱咐她下回跟爱人孩子一起来玩。我和"李翠莲"一路走,主动说起老祁埋果核的爱好,说你看他们那小院里的杏树,那杏核埋下才五年,居然长得这么高,只是光开花抽叶不正经结杏儿;还有那埋下的葡萄核长出的葡萄秧子,盘在他们屋外菜地篱笆上,好看是真好看,可那些葡萄藤上的果实几年都只有绿豆般大小;这老祁如果真喜好园艺,为什么不买些专业书籍看看,找果农问问,超越这单纯埋果核的幼稚状态呢?
"您说他幼稚?""李翠莲"很不满意地望望我,然后忽然问,"您知道我为什么大热天也总戴着这手套吗?"我未及吱声,她已经褪掉了手套,啊,她缺失了右手的中指!跟着,她果然"快嘴",告诉我她对老祁的理解:老祁埋果核,是因为他总觉得每个果核都是一条命啊,他这"惜命"的"癖好",更体现在他几十年社会风雨里,对身边人们的态度。比如,20年前机关大搬家,她在参与抬办公桌的过程里失手,造成了这样的伤残,那时侯她还是花朵般年龄,这打击该有多大!谁还愿意娶她?正当她情绪低落到不想再活的程度时,有天老祁特意走到她跟前,跟她说:"这不算啥。心里啥也不缺,以后日子准甜!"老祁总是忍不住要凑拢"倒霉"的人跟前,撂下他琢磨好的话,有人听了他这锅炉工的话,没反应;有的听了当时感动,后来也就忘怀;但像她这样的,因为祁师傅埋下善意鼓励的"果核"而度过心理危机、人生困境、永铭心旌的,光单位里就很有一些。一位新近当选为工程院院士的,十几年前被诬陷,在食堂里吃饭都没人理,祁师傅就偏过去跟他坐一处,分香烟抽,跟他说:"黑煤烧红了才好看哩。"例子之多,怕要超过祁师傅埋过的果核……
送走了"李翠莲",我没马上回书房,在渠边柳林里徘徊了许久。
别临时摆动舌尖
忽然接到30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电话,他说刚从牙科诊所回到家里,不知怎么的就想给我挂一个电话,问询了好大一圈,才得知我的电话号码,听到是我接听,他高兴得不行;我却有点懵懵然,不禁笑问他:"你怎么牙齿有了问题会想起我来?我可不是牙医啊!"他那边笑得更欢,说:"您还记得吗?有一回在课堂上,您出了一个问题后,跟我们说:谁也别临时摆动舌尖……"
我一时想不起来,他就提醒我,啊,我终于想起来了!
老实说,对于我在中学的教学生活,"文革"前的一段,比较愿意回忆,遇到教过的学生,也特别地有亲切感,"文革"中的一段,则有不堪回首的感觉,那时教过的学生遇到我多半热情洋溢,有的还真诚地跟我说:"原谅那时候我们不懂事。"我却往往还是宁愿把那些因为他们"不懂事"而造成的对我,以及对整个教师群体的从精神到身体的伤害,埋藏在记忆深处轻易不加检视。打电话来的那位,属于所谓的"小三届",就是在因"文革"突然爆发而滞留在学校的"老三届"都被安排上山下乡去"改天换地",以及刚进校门课椅还没坐热就被匆匆打发到"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的"六九届"离校以后,到"文革"结束之前,进入中学的那几批学生。教"小三届",一方面在"知识无用"的社会氛围里难以施教,另一方面,毕竟校园里的狂暴局面暂告一段落,像我这样的青年教师,也就尽量本着良心,钻些空子,争取多给学生一些有用的知识。
记得那时上自习课,可温习的知识并不多,我就会去口头出一些问题,游戏似的活跃课堂气氛,或者用蜡纸铁笔刻写、油墨滚子复印--现在的年轻人怕都不认识这样的工具了--印出的篇子上会有一些浅易然而令当时学生觉得无比亲切有趣的问题,这些口头或纸面的问答都是不计分数,而且我跟学生相约"勿与外人道"的。有一回,我就问他们:"谁能准确地说出来,自己嘴里有多少颗牙齿?"一时竟无一人举手,我就接着说:"对自己的身体都缺乏了解,这怎么行呢?谁也别临时摆动舌尖,去舔着算牙齿的数目!"同学们全笑了,最后,我允许他们同座之间互相张嘴点数,得出数目,然后又告诉他们门牙、犬牙、前磨牙、臼齿的区别,让他们自己分析每种牙齿的功能。30年后打电话来的学生,在电话里回忆出更多的例子,比如我发给他们的篇子上,印出阴历初一到三十的30个格子,让他们在每个格子里画出当夜月亮的形状;又让他们把从自己家到学校的一路上所看到的植物,在"乔木"、"灌木"、"草本"的三个格子里加以填写;还有一回是问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的10个手指的指纹有几个"箕"、几个"斗",竟都从未注意过,于是我跟他们讲到群体的共同性和个体的差异性,讲到破案时指纹的重要性,等等。
那30年后事业有成的学生在电话里对我说:"感谢您,能在那么个时候,给我们这样的启蒙,这些年老同学碰到一起,聊起来,都觉得那些看起来非常浅显、零碎、细枝末节的小知识,实际上在我们的青春发育期,起着非同小可的作用,我以为,那就是最原本的人文情怀的熏陶!"他的评价似乎是太高了,但他的电话引出了我更多的回忆与思绪。也是教"小三届"的时候,有一回一个男生干部对几个女生不出操跑步、跨越障碍"学军"非常气愤,对我居然准予她们休息更怒不可遏,有个本也该请假的女生则因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去参加了激烈的军训操练,裤腿里流出了经血,那男生干部竟斥责她"军训还揣瓶红药水,真是假革命"!这事情发生后,有天在自习课上我就问他们:"为什么你们有的被叫作男生,有的被叫作女生?"这问题一出口,不啻爆响一声惊雷,后来我自找台阶下台,课后"工宣队"领导找我谈话,还算理解我的动机"并非耍流氓",但严正指出我那样做的效果是"腐蚀青年",这就是30年前的世道人心。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河西是开放的空间,到处是革新的足音。但是朴素、浅显、本原而且似乎属于细枝末节的启发性知识,仍然具有魅力,比如洪昭光教授的养生讲座,会把许多人从对宏大的前提、深奥的理论、神秘的功法、玄妙的偏方的盲目迷信中一下子解脱出来,原来要想健康长寿,首先要像少年人先知道自己有多少颗牙齿一样,把自己是怎么回事弄清楚。当然,当前的社会,尤其需要不仅弄懂自己,而且还要弄懂他人,弄懂群体,弄懂时代,而所有的弄懂都必须从最朴素、浅易的起点上自觉地及早入手,"别临时摆动舌尖"。那天一位沾亲的白领丽人来对我喟叹:"原来我算起来自己朋友不下几十个,现在身陷困境,才发现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而且,她以前被我排在朋友名单的很后面……"我听了回味了许久。是的,比如"谁是我真正靠得住的朋友"这样的问题,也得从最朴素、浅显的基点上,去加以求解。
香槟玫瑰
沙尘天气,心理上的不快超过生理上的不适,给朱大哥打去电话,以一句"找到香槟玫瑰了么"开头,闲聊中舒坦了许多。
朱大哥在阳台上盆养了许多品种的玫瑰。头一回应邀去他家观赏那些玫瑰,我惊叹:"世上最美丽的玫瑰,莫过于此了!"这话本很夸张,朱大哥脸上却并无谦容,只是说:"还差一种香槟玫瑰。"啊,我想起来,多年前报上曾有关于林青霞终于披上非戏装的婚纱的报道,娶她的美籍华裔富商邢李源从全世界花卉市场预订的香槟玫瑰,在婚礼那天纷纷空运到他们豪宅,堆满了整整一个游泳池!我说起这事,朱大哥淡然一笑:"堆砌无美。我只想得到一株香槟玫瑰。一株足矣。"据朱大哥形容,香槟玫瑰的色彩极其独特,就是香槟酒那样的颜色,而且,其气味也类似香槟酒那般淡雅缥缈。有回我提了两瓶国产"小香槟"去他那里赏花,他笑告我这种酒应该叫作"仿香槟",真正的香槟酒只产在法国东部一小部分地区,香槟本是地名,离开那块地方酿出的酒怎能充数?2000年我第三次去法国,去了属于香槟地区的兰斯,参观了该处一座历史悠久的酒厂,回来给朱大哥带去一小瓶地道的香槟酒,他非常高兴,马上就让我起出塞子,带气沫的酒液喷出来时,他快活得搓指打榧子,连说:"真像香槟玫瑰开放的一瞬!"我跟他道歉:"本想为您求一段香槟玫瑰的枝条,拿回来供您扦插,可是您也知道,未经检疫的外国植物是不能随便携入国境的……"他引我到那玫瑰花盛开的阳台上共品香槟酒,从漏斗形雕花高脚玻璃杯中啜着酒液,脸上的微笑正如我所想象的香槟玫瑰那般优雅,他对我说:"在国内也有可能找到,过去一些西方传教士带进来过,并且早已本土化了,只是比较稀罕难找罢了。"
这天跟朱大哥电话闲聊,我说:"您一直保持寻觅香槟玫瑰的情怀,这是不又是一个这样的例子:追求的过程比追求的结果更甜美?"他笑答:"这个感悟不算新鲜了。记得你写过一篇《只因缺个杈》,说有位老兄收藏了一把明代太师椅,就缺个杈儿,他寻来寻去,寻到配上了,反倒生活失去动力了……我要是寻到了香槟玫瑰,扦插活了,我的生活会更有动力、更精彩哩!"
我想到朱大哥中年丧妻退休多年,子女漂洋过海奋斗无暇只在节日致电问候,他独守空巢与玫瑰相守,却能保持如此健康的心理状态,必是心中有更深的感悟,便向他求教:"现在窗外昏黄一片,历年来的不顺心事竟接二连三涌上心头,怎么才能消除这些堵心的杂碎啊?"他先问:"你现在看得见太阳吗?"我说看得见,被沙尘遮蔽得失却了应有面目,他就说:"你一定是不由得要去联想到许多的糟心事,甚至去进入沉重的思考,要不得!你现在再仔细观察一下,用最纯朴的眼光看,把你的直觉说出来。我这里看出去的直觉,是太阳活是一只橘子,剥了皮,里头的橘瓣不知道是酸是甜?"这话把我逗笑了,我再朝窗外望,跟他说:"依我看来嘛,倒更像一只柠檬,也不知切成薄片沏杯柠檬茶,味道醇不醇?"两人就在电话里笑成一片。
朱大哥和我都不是只顾个人找乐的人。今年春天,他自愿去参加了报社组织的植树活动,我写了一篇畅谈环境保护的文章,但是我们在交谈中达成了共识,就是千万不要以忧国忧民自诩,动辄在心里凝上一个沉重的疙瘩,比如面对这沙尘天气,一味地怨天尤人、闷然悻然,那就把正气也化为戾气了。人生多艰,世道多变,个体生命置身其中,调理好自己的心理、心情、心绪、心态非常重要,而手段之一,就是责任性大思考之余,常给自己一些放松性的小思考甚至暂不思考。鲁迅先生曾说过这样的意思:如果连一家人切西瓜分食的时候也必得有"列强瓜分我国,凡我同胞奋起抗战"的大思考,那么西瓜是永远无法吃的了。朱大哥的向往香槟玫瑰,与他的社会责任感无关,但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他的这一私人小情趣,却能使他成为一个更易于与他人、群体、社会乃至人类亲合的活泼生命。香槟玫瑰,你在哪里?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那美酒般的芬芳,已然氤氲在朱大哥胸臆。愿我,还有更多的人,也能在对各自那"香槟玫瑰"的追求中,用朴素、本原的小乐趣,化解掉心中淤积的夸张性焦虑,以健康的心理,面对这还存在着诸多不足的世界与人生。
淡黄的银杏
拨完他家的电话号码,我禁不住心跳加剧。
是他爱人接的电话,我马上说出自己的名字,并且急切地问:"怎么样?好多了吧?"
他爱人说:"他要自己跟你说话呢!"于是我听见他爱人放下电话,扶他走到电话机旁的声息。他们家为什么不把电话挪到他枕边呢?啊,那会太惊扰他……可他也不必非挪过来接我的电话啊!
我跟他是总角之交,并且从初中到高中,都在一个班里滚,我们一起经历了难忘的少年时期,并一起迈进了青春的门槛……以后的30多年里,我们难得地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人生中这样的一种关系是至为宝贵的。
他在中学时便是一名出色的体操运动员,并且从初一起就能从10米跳台上往下翻着跟斗跳水……上大学时他曾在市级运动会上拿过冠军;而整个青年时代我都是个体育上的低能儿;然而,现在他却被查出了骨癌,我呢,却是异常地健康……
这些年来,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或亲人身上,人们已经未必闻癌色变,并且,中年知识分子的早夭,也已成了一个并不新鲜的话题;关于癌症患者的或凄楚或悲壮的故事,关于某某中年知识分子英年早逝的报道,如无新的特色,人们也多半失去了阅读的兴致。就是我自己所住的这栋高楼里,近年因癌症而逝的或熟或半生不熟或生的人士,便有好几个,我对诸位的逝去只有淡淡的叹息,其实几近于麻木;然而,他不一样,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么长的青春时光,在我们的生命记忆中,有着那么多相同的细节……他的确诊为骨癌,成了我最难承认的事实之一……
不是他的爱人或其他亲属,而是他本人,半个月前,在电话中把这一消息冷静地报告给了我。他知道我一定恨不得马上去看望他,并且估计我也一定会给他提些人们常给病人提去的东西,诸如水果、罐头、补品什么的,或者还配上一束鲜花……他便告诉我,一般的同事、朋友、老同学,他都不会主动通知,人家知道了,来不来看望他,看望时愿意往医院送些什么礼物,他都悉听尊便;但对于我,他的态度是十分明确的:当然应当去看他,但不要去医院,他现在每周一至周五都在医院里,主要是进行放射性治疗,但周六、周日他回家休息,他要我等到双休日,去相对来说离我住处要比去医院远上一倍的他家去见见;并且他嘱咐我一定要给他带些可以看着解闷的东西。到了周六,我当然马上去了他家。我给他提了一大兜子我认为可以让他开心、解闷的书报杂志,包括我新出不久的小说集。我和爱人一起去的。爱人本来坚持要提一大堆补品去,后来我使她明白,我和他不是一般的交情,所以一定要"免俗"。我们给了他爱人600元钱,让她根据实际需要,而不是依照一般的"看望病人的常例",来给他买些能辅助治疗、调养身体的食品。他们极爽快地收下了,没出现任何谢辞的客套场面。那天他居然兴致勃勃地倚在床上跟我聊了一个多小时,他爱人说他的精神气色是入院后头一回那么样地好!
他自己告诉我,查实了那长在骨盆上的骨癌后,他都下决心动手术"卸下四分之一的身体"了!可是医生进一步查实,他骨上的瘤子还并非原发的,而是从他肝部窜移过来的!这样,就并不能动手术,并且还要治肝!他笑着说:"奇怪!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呀!"我当着他的面也只是跟他笑着插科打诨,心里却非常地酸楚;他岂止是没做过坏事!他在平凡的岗位上,几十年如一日,做了那么多细微繁琐的好事,那在他们单位是有口皆碑的啊!
他说不要我总去看他,但希望我至少每周要往他家打一回电话。中学同学们有时打电话到我这里,议起他的情况,总是些强作乐观其实更令我惊恐的话语。所以这个周六我打通电话后,心里非常紧张。特别是我知道,对别人他和他的家人或许总要强作祥语,但对我却肯定还是直言不讳……
我听到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哎,你好……我问你呀,银杏树结出的果实,是什么样子呀?"
我便说:"是有人给你介绍了偏方吗?银杏就是白果呀!外头一层薄薄的壳儿,银白色,所以叫银杏啊……银杏有小毒,所以不能多吃!不过,对于特殊的病人,它也许能起到'以毒攻毒'的作用吧?……谁给你介绍的偏方?其实你真的无妨试试呢?"
他在那边问我:"你在哪儿看到的银杏?银杏的果实结出来,那果肉是白色的吗?"
我有点糊涂了:"我当然看到过啦!我在小说里不是写到了吗?在《笑星和我》那篇小说里,我不是写到了五塔寺的银杏树吗?那儿有两棵好粗好壮的银杏树,恰好一雄一雌,所以每到秋天,就挂满了银杏,熟透了,还自动往地下掉……怎么,这对你的偏方很重要吗?"
他在那边认真地说:"我记得银杏的果实,跟核桃一样,它外头是有一层果肉包着的,熟透了,应该是淡黄色的,而不是直接显示出银白色……剥去那外果肉以后,才是银白色的果核,剥下果核,里头的果仁儿,是软和的、淡绿色的……对不对?"
我便问:"你那偏方,是不是非要用外头的那层果肉呢?"
他说:"我没说偏方,我说的是你小说里的描写,你行文时说:银杏树上,金黄的叶片中,缀满肥硕的白果……恍若银珠;这是不准确的啊!银杏的果实,熟后应该是淡黄色的呀!你应当准确地描写它才对啊……"
原来他是在给我小说中关于银杏的描写郑重地提出批评意见!
我终于弄明白了以后,一种莫可形容的感动,如热浪般滚过全身……
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青春岁月,倏地浓缩重叠放射迸星般地涌动在我的魂魄中……一个身患绝症的朋友,他此刻孳孳汲汲所关切着的,竟是我的小说如何能把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天衣无缝!我一时无语相对,只在心里默祷:具有如此真率与善美心灵的人,是应当享有其天年的!而那淡黄的银杏果,将永远烙嵌在我的心灵中,昭示着我:生命固有终结,而对他人的无私关爱,却通向着永恒!
亲近牛筋草
严格意义的田野已经越来越少,离开城市,沿着公路前进,我们所看到的是无边的农田,或者是人工营造的果园、鱼塘,称为田原或田园很恰当,称为田野就比较勉强--因为几乎没有了野气。
原来在城市里的隙地上,很容易看到野草野花,我上小学的时候,放了学,和同学在胡同院落的墙根下常常停下来玩耍,游戏之一就是从墙根隙地的野草丛里拔起牛筋草,互相拉钩比赛。牛筋草的主干非常坚韧,其顶端张开着三叉或四叉绿须,那须子其实就是它的花穗,只是那些细小的花体很不显眼。你拿一根牛筋草,我拿一根牛筋草,互相构成十字,然后折弯钩住,双手拽住两头拼命拉扯,谁把对方的牛筋草扯断,谁就赢了。有关的童年回忆,常使我保持着一份对质朴生活的温馨回忆。
世界在迅疾地一体化,其特点也就是以铺天盖地的工业制品包围了我们的生活,凡带点野气的东西都被有意无意地消灭掉,野生动物正面临着数量锐减以至于绝种的局面,野草野花也总是被毫不留情地予以刈除。我们的生活确实富裕了,但我们装修完的住宅里往往久久地发散着化工涂料与粘合剂的刺鼻气息,我们楼下的公共绿地里有树有花有草却都是只能观看不能亲近的,马路把汽车尾气不停地送入我们鼻腔,空调使我们屋子里凉快却同时增高了屋外的热量。在都市的滚滚人流里我们感到孤独,却又不断地被散发小广告的陌生人贴近,我们的生活习惯与审美态势被商家的华丽广告和促销技巧勾引得朝复杂化发展,刻意追求包装,喜欢争奇斗艳,不断地购买商品,不停地制造垃圾,而外在的虚荣又引发出内心的嫌贫妒富,仿佛走在一道闪着金光却又极其狭窄的独木桥上,心理总是不能平衡,往往是,温饱无虞,杂七杂八的零碎堆满居室,却还是很难快活。
那天我去拜访瑞姐,她是个离休的老编辑,住在一座塔楼的底层,她的居室雅洁清爽,只有必要的,没有多余的东西。我一眼看见她那茶几上的陶瓶里插着些狗尾草和牛筋草,不禁欢叫起来:"呀!您哪儿采来的?好稀奇啊!"她笑说是在公园的角落,绿化工还表扬她帮助他们拔除野草。她对他们说,其实,在公园的某些地段,保留一些这样的野草和多头菊、蒲公英那样的野花,还是必要的,不仅有利于保土固坡,也有另一番诗情画意。和她聊了一阵,我赞叹说:"现在一些发达国家的人士,面对物欲横流、普遍焦虑的社会现状,提出了'过简单生活'的主张,您这样过日子,可以说是属于简单生活吧?"瑞姐笑着对我说:"也看了几本美国人、日本人写的提倡简单、清贫生活的书,很有趣;但我觉得他们还都说得不透,我以为,简单之美,首先是内心的单纯,我现在最高兴的,是自己恢复了一颗童心。"
我与瑞姐讨论:"儿童的心性虽然纯洁,却不成熟,以那样的心思,怎么能应付如今五光十色甚至光怪陆离的复杂社会呢?"瑞姐说:"经历过一番人生磨练,成熟后,再复归于童心,这就仿佛玻璃经熔铸后化为了水晶,透明单纯而又坚实刚强。比如对财富的看法,儿童只要衣食不缺,有父母爱,有学上,那么,在野草丛里发现了一片牛筋草,他就会觉得自己的世界非常富足辉煌;现在有的成年人已经拥有了必需的财产,甚至也成家有子,却总还是觉得有的人比自己住的房子大而好、赚的钱多而易,欲壑难填,焦虑不堪;倘若能在职业基本稳定、家庭基本和满的前提下,回归亲近牛筋草那样的童心,就会眼前透亮,胸臆舒畅,会觉得别人再富有那是他的事,和自己实在无关,完全没有攀比的必要,而在结婚纪念日里,接过配偶递上的可能是很简单的礼物,或者当孩子爬在自己膝盖上撒娇时,一家人到小餐馆里点上几个实惠而可口的菜肴时,就仿佛拉扯牛筋草获胜了一样,快乐无涯!所以我说,要过简单生活,先要净化心臆!"
从瑞姐家出来,摆弄着从她那陶瓶里抽出的一根牛筋草,我心里漾涌着纯净欢欣的情思。
心灵
体操
DIU
实用心灵体操
052
天使从天而降?
天使从心而降。
过度欲求令人焦虑
适可而止快乐无涯
"我爱每一片绿叶"
自画像下为什么题上这句话?
--因为我也是一片绿叶
心灵体操
第一辑
实用心灵体操
远离闹市,
亲近田原。
即使身不由己陷于红尘喧嚣,
仍可心随神飞享受安宁恬淡。
田野写生
陶冶性情
东篱菊香
沐我身心
透过这岸苇丛,
眺望彼岸小舟。
蝉声令静谧感更加深远,
打开心扉,释放你的温柔。
候春的秋叶
那是去年深秋,一夜北风吹过,我到乡间书房外的小院里检视,满地落叶,满眼枯枝。四季轮回,秋来叶落,无足怪,亦无可叹。我持帚扫叶,小院在我眼中仿佛一篇经过修改的文章,渐渐清爽起来。处理完落叶,我在小院中徐踱步、细观察,发现那紫玉兰靠下的一个分枝上,还有一片秋叶未落。根据前几年的经验,玉兰树的叶片跟小院里其他树木--核桃、樱桃、丁香相比,数量较少,但叶面较大,质地较厚,秋来即变色,风过易坠落,往往是,其他那些树上的叶片尚未落尽,玉兰枝桠却已全然赤裸。那天的观察虽令我微惊,过后也就忘记。
回城后忙于俗务,又应邀去了趟澳大利亚,再到乡间书房,已然是隆冬了。澳大利亚此时正入盛夏,在那里满眼绿树繁花,倏忽回到北京的这个乡间小院,竟是地道的冬景,地上有没化尽的残雪,几株三年前自植的树木枯枝横斜,这地球真是奇妙,飞机旅行真是便捷……正这么思忖,忽然,看到玉兰树上的那片秋叶,竟还静静地守着枯枝,再环顾其他树木,一叶不存!于是,凝视那片玉兰叶时,就仿佛在一篇有待修改的文章里,有个跳眼的词汇入眼,它究竟是妨碍文气的赘瘤,还是提神醒心的妙笔?
整个残冬,到了那小院,我就要去观察--后来不仅是观察,而是欣赏,乃至质询于那片叶子。作为一片秋叶,它久久地保持着鲜润的活力。开始,它虽然变了颜色,从深绿转化为暗红,却还有着蜡光。后来,它边缘有所蜷缩,叶心却依旧明亮。马年腊月底,玉兰枝端悄然膨起,那是正缓缓孕育的花苞的初级阶段。羊年春节过后,大地微微暖气吹,玉兰花苞如套鞘的小楷羊毫。那天,最早的一缕春气似隐似显地游丝般掠过,正在小院里舒展肢体的我,看到玉兰树上的那片秋叶,终于谢幕般地,以极其优美的旋转曲线,袅袅飘落到地下。这又让我吃了一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习惯于它的不落,以为它是贪恋生的享受,拼足力气只为了抗拒自然规律。在它飘落的那几秒钟里,我觉得树上的那些膨得越来越壮的花苞,至少有几个,仿佛在感动地颤动。啊,花苞在吟唱感激那片迟落秋叶的颂歌。那是一片候春的秋叶。尽管它早已不能为树木光合出营养,对新一代的花朵和叶片无法作出实际奉献,但它那为新一轮生命的诞生,努力地守望春天的精神,却仿佛一道强光,照亮了新花新叶的前程!
每次凌晨回城,总爱预约村里小谢的出租车。今天也不例外。进城一路上,我们爷俩总是言谈甚欢。村里开出租车的还有几户,但人家都是人息车不息,或两口子,或两兄弟,共同承租一辆车,只需上交一笔"车份钱",就日夜都能有进账。小谢爱人色弱,开不成车,他就一个人开。村子离城约30公里,一早进城的过程往往是空驶,夜里运气好时,恰遇上有顺路的,可以拉客、回家兼顾,但多半也只好是空驶返回。这样的境况,比起一车双人的开法,自然辛苦许多,而收益却比人家要少一半。小谢已过不惑之年,本来在村子附近开发的楼盘里,有份物业公司维修部的工作,每月1000元的工资,养家糊口也不算太困难,但他却有个宏愿,就是一定要把两个女儿培养为大学生。镇子上当然有中学,但毕业生考上大学的几率奇低,考上好大学的例子则尚待零的突破。小谢的大女儿和小女儿现在都考进了区里知名度很高的12年制寄宿学校,一个上到初二,一个上到高一。女儿能考进去固然不容易,能为女儿交上那所有的费用,对他那样一个村民来说,则更不容易。据他说,供两个女儿上这样学校,一年至少需3万元。他现在每天进城拉活,平均在14个小时左右。深夜回到家里,爱人总是马上从灶上把热菜热饭端到桌上,跟着就把一盆热水搁到他脚下,伺候他一边吃饭一边烫脚。他365天,只歇车五天,其中四天是去学校开家长会,一天是大年初一,在家跟亲人团聚。有次我包他的车去北京大学开宗璞大姐的长篇小说研讨会,开完出得会场,却只见他的车,好久不见他人影,原来他是第一次进北大,忍不住各处张望一番,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他眼睛跟充了电一样,一再地说:"我要让她们考进去!我要再奋斗10来年!您别再问我累不累了,我值得为她们累!值得!"这天我请他送我回城,话题自然还是他的一双女儿,他说他要一直供到她们读完硕士,他知道,到读博士的时候,就有工资了,那时候他就完成任务了,他要跟她们姐俩说,要好好歇歇了,要跟她们妈妈逛逛风景名胜了……因为实在太熟,跟他交谈也就放言无忌,我脱口问道:"倘若她们哪位,考不上大学呢?"他自信地说:"不会有那样的事。"他告诉我,小女儿最近一次作文,老师出的题目是《出门时刻》,其他同学多半写自己离开家的情绪,她却写的是假期时,目睹父亲一早开车出门进城拉活的感受,老师给了满分,还推荐给一家杂志发表了。大女儿呢,最近一早给家里打电话,跟她妈话儿成串,她妈让她跟爸爸说话,电话是共听状态,她却忽然无声,她妈问怎么啦?又以为电话坏了,他却明白,那边女儿一听他的声音,想到是他不辞劳苦挣钱供她们俩姐妹上这样好的学校,就忍不住流眼泪,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小谢跟我讲到这些琐事时,泪光在眼角闪烁,我也就不言语了。按说,该把小谢比喻为强壮的树干,或碧绿厚实的叶片,那一双懂得用功的小姐妹,则该比喻成破鞘欲放的紫玉兰花,但情感波涌浪卷时,联想就往往逸出一般逻辑,而进入更复杂丰富的境界,正是在这时候,我联想到了小院玉兰树上那片苦苦候春的秋叶,以及那叶片终于徐徐飘落时,那尚未从鞘皮里蹿出,但已膨起的花苞的微微颤动……
《常回家看看》这首歌,流行已久,屡唱不衰。提醒晚辈及时安慰寂寞中的老人,甚至已经成了电视广告中频现的套路。叶子该落时落下并不可惜,秋叶候春竟然不落只是个案。抚养与赡养,应是人生的美丽循环。其实我们受之父母的最重恩德,往往并不是在他们老时,而是在他们生命中最珍贵的壮年时期。老了,无实用价值了,但一片玉兰秋叶苦苦候春,直到新一轮花苞膨胀欲放前夕才释然离枝,这一悲壮雅丽的个案,启示着我们,要更深入地去体味天下父母心。我们或许都能"可怜天下(正在作为的)父母心",我们一定也能"可怜天下(已无法作为的)父母心"吗?生生不息的人类啊,在你栖息的大地上,有多少这样的细节、这样的个案,值得你以心灵亲近……
"康熙开心果"
"牙痛不是病,痛起愁煞人",这句俗话虽然不科学,但之所以能流传至今,说明它毕竟传达出了一些中国老百姓的两种认知,一是比起别的绝症来,牙痛并不危及生命,二是牙痛的苦恼,有时甚至比得了其他脏器的险症更加难熬。其实口腔保健极其重要,不但要从幼童抓起,而且应该贯穿终生。人终有一老,人老齿落,乃正常的生理现象,只是每个人的齿老摇落时间不尽相同,有的早些,有的晚些罢了。现在医学发达,牙科的治疗补救手段越来越先进,人们在平时注重牙齿保健的前提下,一旦牙痛,应及时找牙医检查处理,老年人更耽误不得。
退回二三百年,那时的中国老年人牙齿痛起来,虽贵为皇族,一般也没有什么立即止痛的妙招。话说清朝康熙年间,康熙皇帝一日去向孝惠皇太后请安,太后向他诉苦,说自己"牙齿动摇,其已脱落者,则痛止,其未脱落者,痛难忍",因而向康熙打听治牙痛的偏方。康熙是个大孝子,何况更希望通过自己的孝行来推行"以孝治国"的方针,对孝惠皇太后的牙痛怎能掉以轻心?那时的太医院也未必没有能提供止痛偏方的太医,何况康熙还很接纳了些西方的传教士,这些传教士大都掌握包括牙科医术的西方科学,按说为皇太后提供临床治疗也不是没有条件,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康熙懂得,更有效的止痛方法是马上给予皇太后心理治疗,于是,他给皇太后献上了"开心果"。
康熙对孝惠皇太后说:"太后圣寿已逾七旬,孙及曾孙殆及百余,且太后之孙,皆已须发将白而牙齿将落矣,何况祖母享如此高年。我朝先辈,常言老人牙齿脱落,于子孙有益,此正太后慈闱福泽绵长之嘉兆也。"这些话语构成的"开心果"倾倒而出以后,皇太后心理上立即大舒解、大愉悦,心理的安适使生理上的痛苦大为缓解,竟觉得牙齿也不痛了,"欢喜倍常",她连连称赞皇儿是对症下药,并表示:"皇帝此语,凡我老妪辈,皆当闻之而生欢喜也!"也就是说,"康熙开心果"不仅对她适用,而且有加以推广普及的必要。
康熙家族的人丁繁盛,有其特殊的原因,满俗讲究"老齿脱落有益儿孙",也许含有不科学的因素;但筛掉这些成分,"康熙开心果"的富于营养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老年人一要承认自然规律,不要强求自己的生理感觉跟年轻人一样,同时,应该从自己家族乃至民族生命的延续上,汲取慰藉与快乐。
人老病随,就是暂且无病,生理上也总在走向衰竭,有病及时治疗,无病注意保养,当然都很重要,但更重要是保持良好的心理状态。有的老年人不是以乐观的精神对待自己的衰老病痛,而是整天沉溺在"我有病,我痛苦,我活不了啦"的悲观情绪中,并且特别喜欢唠叨自己的病痛,有的更对年轻一辈的健康欢乐产生嫉妒心理,总拿自己的病痛给晚辈出难题,晚辈怎么着照顾也还是不满意,甚至心理变态,对一切新生事物都无端排拒,恨恨然,怅怅然,自己仿佛生活在地狱里,还要拉拽年轻的生命阴着脸叹着气去陪受煎熬。这是很要不得的"老态"。康熙皇帝为皇太后提供的"开心果",现在也还是治疗这类老年心理疾患的妙方,而孝惠皇太后从中汲取了"知足常乐"以及"老年人应该以儿孙之福为乐"的心理营养后,认为应该再把这一妙方推及到所有"老妪"的见识,也很值得肯定。其实不仅是"老妪",包括"老叟",都应该为生命的正常代谢而释怀,为年轻一代活蹦乱跳超越己辈而"欢喜倍常",从而百病不惧,忘忧享寿。
怒绿
那绿令我震惊。
那是护城河边一株人腿般粗的国槐,因为开往附近建筑工地的一辆吊车行驶不当,将其从分杈处撞断。我每天散步总要经过它身边,它被撞是在冬末,我恰巧远远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一天很冷,我走拢时,看见从那被撞断处渗出的汁液,泪水一般,但没等往下流淌,便冻结在树皮上,令我心悸气闷。我想它一定活不成了。但绿化队后来并没有挖走它的残株。开春后,周围的树都再度先后放绿,它仍默然枯立。谁知暮春的一天,我忽然发现,它竟从那残株上,蹿出了几根绿枝,令人惊喜。过几天再去看望,呀,它蹿出了更多的新枝,那些新枝和下面的株桩在比例上很不协调,似乎等不及慢慢舒展,所以奋力上扬,细细的,挺挺的,尖端恨不能穿云摩天,两边滋出柔嫩的羽状叶片……到初夏,它的顶枝所达到的高度,几与头年丰茂的树冠齐平,我围绕着它望来望去,只觉得心灵在充电。
这当然并非多么稀罕的景象。记得30多年前,一场大雷雨过后,把什刹海畔的一株古柳劈掉了一半,但它那残存的一半,顽强地抖擞着绿枝,继续它的生命拼搏,曾给住在附近的大苦闷中的我以极大的激励,成为支撑我度过那些难以认知的荒谬岁月的精神滋养之一。后来我曾反复以水彩和油画形式来刻画那半株古柳的英姿,可惜我画技不佳,只能徒现其外表而难传达其神髓。进入改革开放时期,我曾在大型的美术展览会上,看到过取材类似的绘画;再后来有机会到国外的各种美术馆参观,发现从古至今,不同民族的艺术家,以各种风格,都曾创作过断株重蹿新枝新芽的作品。这令我坚信,尽管各民族、各宗教、各文化之间存在着若干难以共约的观念,但整个人类,在某些最基本的情感、思考与诉求上,是心心相通的。
最近常亲近丰子恺的漫画,其中有一幅他作于1938年的,题有四句诗的素墨画:"大树被斩伐,生机并不绝,春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这画尺寸极小,所用材料极简单,构图更不复杂,但却是我看过的那么多同类题材中,最有神韵、最令我浮想联翩的一幅。是啊,不管是狂风暴雨那样的天灾,还是吊车撞击那类人祸,受到重创的残株却"春来怒抽条",再现蓬勃的气象,宣谕超越邪恶灾难的善美生命那不可轻易战胜的内在力量;丰子恺那诗中的"怒"字,以及他那墨绘枝条中所体现出的"怒"感,都仿佛画龙点睛,使我原本已经相当丰厚的思绪,倏地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今天散步时,再去瞻仰护城河边那株奋力复苏的槐树,我的眼睛一亮,除了它原有的那些打动我的因素,我发现它那些新枝新叶的绿色,仿佛是些可以独立提炼出来的存在,那绿,是一种非同一般的绿,倘若非要对之命名,只能称作怒绿!是的,怒绿!
那绿令我景仰。
碰头食
那是去秋一天的下午,植被丰茂的温榆河边,我坐在马扎上画水彩写生,老杜走来走去地采集植物叶片,而汪哥儿则坐在他那辆本田雅阁里,把四扇车门全打开,仰着身子,双手枕在脑后,享受穿过车体的"过堂风"。
我们三个是偶然相识于温榆河畔的。我在离河不远的村子里辟了一间书房,写作之余爱到河边画风景;老杜离休不久,他们干休所就座落在河东天竺镇,他喜欢采集植物花叶制作标本;汪哥儿别人都管他叫汪总,在河畔高档别墅区里有栋欧陆风情的小楼,有时开车路过温榆河就离开公路把车滑到河畔草丛中,他说是"透气补氧",我却从他那眯眼凝思的神态,判断他多半还是在盘算生意经,因为问起来他比我和老杜小两轮还多,所以我们只叫他汪哥儿,他每回都拉长声音应承,很受听的样子。
我们又遇到一起,热络地互致问候后,便各司己事。忽听"咩咩"之声,一群绵羊约有三四十只,跟随一位羊倌移动了过来。羊倌是个40多岁的汉子,我们都跟他打招呼,他也就站住跟我们拉家常。我、老杜、汪哥儿互相虽说也曾在问答间有些个自我介绍,究竟都留有相当余地,但那羊倌听了几句淡问,在我们并不曾寻根究底的情况下,却把他家乃至他们村的种种情况自动透明。原来放养这样一群羊,一年下来的收入约一万二千元。他说羊爱吃碰头食,所以必须每天轰出圈放养。同样的植物,你去割来放进圈里喂它们,它们不爱吃,必得它们自己边走边觅食,才又香又欢。当然,入冬后,留下的种羊只能圈养,喂储存的饲料,那风险就特别大,甭说染了病,就是厌食,胃口不香,不愿交配,也够人烦的。
羊群欢快地寻觅着香甜的碰头食,渐渐远去,羊倌也就跟我们道别,随着去了。夕阳裹到身上,暖酥酥的,我画好了画,老杜夹妥了标本,汪哥儿下车看画和标本,仨人闲聊起来,都发表了一番从碰头食引出的感慨。
我说作家写作,最好也还是从"碰头食"里获取营养。阿根廷有个著名作家叫博尔赫斯,长期在图书馆里工作,博览群书,浮想联翩,他的小说灵感差不多全来自于"圈食",虽然奇诡精致,究竟缺乏时代脉搏生活气息。好多年里好多人都说他该得诺贝尔文学奖,但直到前几年他溘然仙逝,仍与该奖无缘,倒是像君特·格拉斯那样的爱吃"碰头食"即乐于追踪现实发展轨迹、撷取鲜活素材的作家,虽争议很大,倒能"蟾宫折桂"。当然奖项也并非评判作家成就高低的圭臬,从读者角度衡量,白菜萝卜各有所爱,我自己所钟爱的文学创作,还主要是吃"碰头食"那种路数的产物。
老杜却说哎呀快别提"碰头食",在位的时候,整天吃"碰头食",这顿是宴请别人,那顿是别人宴请,该到哪儿吃饭,全听秘书提醒,就是"工作餐",往往也得司机送拢、秘书引进才知道订在了什么地方,一年到头难得在家里吃顿"圈食"。直到离休以后,这才知道"圈食"比任何生猛海鲜、法式大餐都更可口,那因为连连吃"碰头食"而形成的滚圆"将军肚",现在凭借"圈食"加步行采集植物标本,才算平复到可以拍侧面照的形态。
汪哥儿听完我们的话呵呵笑,说二位老伯你们怕都猜不出我的心思。他说对他来说,把握事业的关键是既要有充足的"圈食",更要善于吃"碰头食"。搞经济,无"圈"就成了"皮包公司",无"圈粮"就只能是整天想着"空手套白狼",不仅难获成功,还容易酿成大祸。但是光知道"守圈",只靠"圈粮"那是吃不成"壮汉"的,必须还要善于吃"碰头食",就是绝不能错过机遇,一定要带露折花,常保鲜活。他说经济活动都带有一定的投机性,吃"碰头食"是一种投机行为不假,但投机要以"游戏规则"厘定的范围为度,羊是天然知道什么能吃什么有毒绝不能沾,搞经济的人吃"碰头食"可没那个"本能",所以,要在实践中磨练,在岁月中成熟……一顿话,把我和老杜听呆了。
那天晚上我在书房灯下检视自己的水彩写生,画面上有在柳林下蒿草中觅食的羊群,我忍不住在画角题上了"碰头食"三个字。
勇对平淡
一位二十啷当岁的年轻朋友向我怨叹:"哎,太平淡了!"
我十分理解他的心境。年轻人多半喜欢轰轰烈烈,而厌烦平平淡淡。但个体生命所面对的社会现实,往往非自身可改变或逃逸。美籍华人历史学家黄仁宇提出了"大历史观",主张以长时间远距离的眼光看待历史过程,其实这一原则亦可移用于个人的生命历程。年轻的朋友对我说:"要是生在抗日战争那时候多好呀!我一定参加铁道游击队!"可是他偏生在如今这样一个和平时期,这几天中央电视台一频道黄金时间播出的连续剧虽是表现当代军人生活的,剧名却叫《和平年代》。我前些时曾为一位从"商海"归岸的作家的长篇小说《午夜阳光》写了篇序,这小说出版后,那位年轻的朋友读后更加怨艾起来:"唉!九二年那时我刚上大学,毕业已经是九六年了,我出校门以后,连想到'午夜'里去感受一下'阳光'的机会都没有啦!"他的意思是,九二年前后,什么房地产热呀、原始股呀、期货启动呀、组建民营公司呀,乃至于凭"点子"发家呀,等等,等等,"下海"发财的机会多多;而现在,似乎骇浪已无,水已流平,而且"游戏规则"已趋细密,插针难觅缝隙,任性而为必遭谴罚,甚至于大学毕业后找个差强人意的工作已属不易,只能是暂息浪漫狂想,面对俗世琐务,且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再说。
我不想对年轻的朋友说:平平淡淡才好,轰轰烈烈未必佳。脱离开生命所处的具体时空,妄评人文环境的优劣意义不大。不仅从"大历史"角度来看,社会生活是一张一弛,亦即轰烈一时平淡一时地衍进,就是从一个人一生所逢的"小历史阶段"来看,也往往是惊涛席卷一时、涟漪轻漾一时,甚或其间还有水静如镜的时候。就普通人而言,无论是顺应现实还是挑战现实,前提都应是认知现状。年轻的朋友对眼下的情势指认为平淡,确有他的道理。前几天我们俩曾一起观看在雅典举行的第六届世界田径锦标赛的实况转播,荧屏里所传递出的信息,仿佛是"整个世界趋于平淡"的一大缩影。这次规模盛大的世锦赛上,竟未能破掉哪怕是一项世界纪录,不仅往日的冠军落马者多多,就是未落马的,其成绩也多逊于其前。乌克兰的布勃卡虽创造了一个"六连冠"的例子,但他那撑杆越竿的镜头实在远非潇洒,有一回还握着跳杆从竿下钻了过去,状甚狼狈,而且其拿到金牌的成绩,比他自己所创造的世界纪录,竟低了13厘米!
既临平淡的世事,也就沐平淡而勇进吧!平淡也有平淡的好处,就是冒险投机一槌子买卖而获取功业的可能性虽减弱了,踏踏实实稳扎稳打谨谨慎慎兢兢业业凭真本事真功夫建功立业的可能性反会提升。而且就整个社会而言,平淡的世道或许更有利于在稳定中渐进,特别是,能得以心平气和地厘定、健全"游戏规则",使法制严密而推及于社会的细部,却浮躁,化焦虑,少些冒险家的乐园,多些草根人物恬静生息的空间。
我与年轻朋友共勉:勇对平淡,创造实绩!
崇尚平实
一位职业高中的学生跟我说,他很自卑--毕业以后,无非是掌握一门技术,从事一种相应的职业,然后娶妻生子,过一种平常人的生活……我听了,很诚恳地跟他说,我对他很羡慕,真的,确实很羡慕。他很惊讶,以为我是跟他调侃。我告诉他,一般像他那个年龄的人,对未来总是充满了憧憬,有的想成为歌星、影星,或者当个知名作家、画家,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我告诉他,这条路很窄、也很险,一般来说,明星式人物,往往是在那条路上拼命追求的成千上万的竞争者里极少数的幸运儿,而且,即使到头来真的获得了名声,但能否把这名声保持一世,尤其是,是否最终经得起历史检验,也还难说。有的年轻人所向往的,可能是上大学,一步步取得学士、硕士、博士学位,成为学者、教授、专家,这想法更没有什么不对,甚或还应予以相当的鼓励。但以中国之大,人口之多,国力所限,以及每个家庭和个体生命的千差万别,恐怕也不能把这种向往当作普遍适用的人生目标。在目前市场经济蓬勃发展的进程中,还有不少年轻人向往当商人、实业家,或企盼在官场发展,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公务员,这也都绝不能认为是非分之想,有条件的无妨一试,不过,其成功率,也是很有限的。实事求是地看待社会发展,看待生活前景,看待自身条件和客观环境,我们便能意识到,落生在这大地上的绝大多数个体生命,恐怕还是应当以掌握一门社会所需要的技术、谋求一份相应的职业,来作为最基本的人生目标。靠手艺吃饭,遵守职业道德,本本分分地做人,平平常常地过日子,娶妻生子,丰衣足食,享天伦之乐,有闲暇之趣,不好高骛远,不死比硬拼,自得其乐,问心无愧,这样的人生,难道就一定比成为明星、教授、富商、高官逊色么?
关于人生前景的设计,我崇尚平实之论。跟我交谈的职高生问我:你不是被称为著名作家么?我告诉他,我现在深感自己虚有其名,为这虚名所累的苦楚,非本人难以领会其一二。好在我现在已从文坛中心淡出,越来越边缘化了,得以在平实的日子中使心灵渐远焦虑、渐趋恬静。我希望有更多的年轻人能理解,我为什么羡慕他们所选定的看似庸常而蕴涵着坚实的生命真谛的技术与职业选择。
从今不怵这只杯
几年前,我的德国朋友福斯特给我带来了一只口杯,是从法兰克福机场商店里买来的,那是一种杯壁上绘有幽默字句的"趣语杯"。这类瓷材料制作的厚壁带把杯,如今在中国商店货架上花色品种也已很多,不过杯壁上大多只绘有卡通人物或西洋风情,而没有"趣语"。我曾在若干西方国家的商店里看到过形形色色的"趣语杯",有的"一分为二",成为两个半月形杯口的双杯,当然,那"剖面"已然由竖直的杯壁封住了,两个杯子可以交错合拢摆放,杯把一左一右,一只杯上写着:"唉,我只有半杯的心情!"另一只杯上写着:"咦,谁偷走了那半杯?"还看到过一只胖若南瓜的杯子,杯壁上写的是"傻人有傻福";有的杯子像比萨斜塔一样歪向一边,杯壁上写着"别让我垮掉";有的杯子杯壁上鼓出一个"瘤子",一个箭头指向它,注明:"别慌!良性。"诸如此类,引人发噱,也折射出生存在商业竞争中的人们心中程度不等的焦虑。
福斯特送给我的那只口杯;杯壁上的德文有两行之多,写的是:"想做的事总没动手做;不想做的事总在勉强做。"他把那意思翻译给我以后,我不大高兴,问他:"为什么选这样的话送我?"他直率地说:"这话说的不是你,是我!送给你,为了你能记住我!"福斯特当时正失业,临时帮旅行社带旅游团来中国,充当导游糊口。听了他的话,我一笑释然。
可是,我使用起这只杯子以后,开始还确实想起福斯特,后来,却不禁频频联想到自己,其实,我不也常常是"想做的事总没动手做;不想做的事总在勉强做"吗?特别是,那原因还往往并不能推诿到客观上,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意志薄弱,不能坚持"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原则。有一次,我正打算静下心来开列构思已久的长篇小说的人物表,电话铃响,是要我去参加一个"研讨会",所研讨的课题非我所长,亦非我所感兴趣的,因此试图婉拒,但对方一连串宣谕出了十多条我"非去不可"的"道理",如:开拓视野有利于创作;若干大名家都应允出席了,你不去岂非架子太大?赞助者一向仰慕你,你跟这样的人建立关系意义很大;若干朋友可借此聚会,何乐而不为?会上还能领到点"小礼品"和"车马费",不无小补嘛?你不去,是不是众人皆浊惟你独清了……我还是说考虑考虑,但在那之后又有几个电话,邀请者搬来的"面情"皆难抗拒,再不应允,实在要成为"六国反叛"了,于是,那天只好去了。本来说好"听听,不发言"的,但按"齿序"排下来,轮到我时,又不能不说,说,又只能敷衍成话,送到自己耳内,很不是滋味,而一瞥之中,又发现有并不熟悉的在座者,对我面露鄙夷的冷笑……会议拖得很长,会后的饭局从冷盘到果盘更是悠悠历程,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家中,想列长篇小说的人物表,却已没了精力。这类本不想参与的事体,勉为其难地参与了,还常常会后患无穷,如过两天忽见报上一角有报导,把我没说过的话或并不愿表达的意思,赫然嵌于其中。我这人又最不能"见面便熟过后不忘",也不善保存活动中别人赠予的名片,所以往往是,又在某场合见到某人时,反应木讷,由此招人嫌厌……
有一段时间,我见了福斯特送我的杯子便发怵,因为我总是"明知故犯",惭愧,而又无勇气扭转。
可是近年来我终于鼓起勇气,履行"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原则,我尽我应尽的义务,承担我应尽的责任,但我有拒绝非我必尽的义务非我必担的责任的权利,我越来越勇于对我不想接受的邀请、要求客气而明确地说"不"。同时,我也越来越不在乎他人的眼光、议论与指脊梁骨,只要我觉得那话该说,那文章该写,那意思该表达,那事情该做,我便直率地说,从容地写,痛快地表达,愉快地参与。如今我不怵那只口杯了。那上面的两行"趣语"于我基本上不再具有讽刺意味。我拿它喝茶时会想起福斯特来:这小子现在有份好职业了,可他会不会还要发出这杯壁上的慨叹来呢?
那边有个大花园
清晨,公共汽车站照例淤满了人。那是个中间站,连始发站那样强迫乘客排队的铁栅栏也没有,人们就仿佛是搅乱了的麻将牌,一些急性子的人站到了慢车道上,个别人甚至不时突进到快车道上,朝来车的方向眺望。失望、烦恼、怨艾的情绪互相感染。尽管这些年公共交通系统在不断地改进,但城市人口也在不断地膨胀,上下班时间的公共汽车还只能用沙丁鱼罐头这个老掉牙的比喻来形容。
那天,那时间,那路车,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情况,似乎超出了常态,久久没来。散乱的"麻将牌"自行转动穿插着,望眼欲穿,望穿秋水,跺脚的、骂街的、红眼切齿的多了起来。有的就去改乘月票无效、车票较贵的空调巴士,个别的则叹口气伸出右臂招呼出租车,但大多数本市工薪族和外地打工族成员,仍坚持在那车站守望,那是他们一时无法改变的生活与命运。有个外地来的毛头小伙子跟他的同伴怪叫道:"中它个500万大奖,老子买10辆小轿车自己开!"他的同伴和旁边的陌生人却没有笑,其实那造出的句子相当幽默。
有个头发已然花白却从不染发的妇女,一直在马路牙子上站着,她也烦恼,但她忽然发现,东边天空呈现出一大片彩霞,那些片片缕缕互相浸润的霞云,在不断地变化着,她暂忘等车的事,投入地凝视,越来越觉得那是一个宏阔的花园,花圃里的鲜花正在陆续地开放,这一片像玫瑰,那一片像牡丹,那可是花间的清溪?看呀,有出水的芙蓉在抖擞粉嫩的花瓣;那该是幽静的甬路,会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在翩翩起舞吗?……不知不觉地,她就把自己的感受道出了口:"看,那边有个大花园!"她身边两个女士也注意到了,指指点点,更有两位男士也呼应起来:"是呀,看,那边真来劲儿!"于是,竟像湖中涟漪一般,观看、欣赏"那边有个大花园"的情绪荡漾开来。每个朝东边眺望的人,心中所联想到的花儿并不一样,有的觉得看到了大片的胡姬花,有的却觉得那是些鸡冠花,有的回忆起以往生活里跟花朵很亲近的秘事,有的向往起将来在自己的园地里撒下精选的花籽……就连那个喊出要中它个500万大奖的民工,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望见了一个可爱的地方,心臆瞬间获得了一种舒张快意……
那只是几分钟而已。从气象学角度看,"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那边有个大花园"意味着这天下班时可能遭逢阴雨泥泞;以环境保护工作者的眼光看,过分灿烂的彩霞正说明空气污染程度严重;有的社会学家更会指出,以虚幻空洞的东西作为改进社会现实的代偿物,实在不值得肯定……都有道理。
车终于来了。人们并不因为欣赏过"那边的大花园"而立即变得心灵美好,朝车门一拥而上,售票员高声嚷着"先让人家下去",却改变不了车门那里有足足半分钟下不来也上不去的肉体冲撞。但汽车毕竟还是又开动,朝下一站而去。那位始作俑的女士被挤在车中一隅,她的人生一直平凡,但她心中仍保留着前几分钟欣赏"那边大花园"的怡悦,这是她的心理习惯,恐怕也是她在平凡的人生里维系生趣的重要链条。有的跟她一起登车的乘客本来就没加入对那"花园"的欣赏,有的短暂欣赏过但很快失却了几分钟前有过的情绪,又在为车内的拥挤烦恼、怨艾。但却有两位年轻女士,在拥挤中还忍不住努力躬身,试图透过车窗再看一眼那"东方大花园",她们生命中的这一瞬,是否因此多了些福分?

丢?这和好日子有什么关系?好日子的标志应该是有所搂呀,搂得越多不是越好吗?怎么能丢呢?丢是令人心疼令人惋惜的事情呀!
且请细想。
好日子需要有一定的基础。比如温饱,比如健康,比如亲情……但是不是拥有得越多,日子就越好呢?那可不一定。
过日子,不能一无所有。但在温饱问题基本解决以后,人们所遭遇的烦忧,往往是因为拥有、享受得太多以至过剩造成的。比如肥胖问题,比如"人情债"问题,比如"空调病"问题……以至比如坐在沙发上"煲电视粥",手握方便至极的遥控器,面对荧屏点来点去而总觉得几十个频道哪个都不好看而又都难以放弃,结果胸臆中滋生出巨大的愤懑……
因此,对已经进入小康的社会族群来说,善丢者,才是会过日子的人。
丢掉不切实际的暴富幻想,满足衣食无虞的生存现状;丢掉对浮名虚荣的向往,热爱真实质朴的自我;丢掉嫉妒心,建树宽容心。总之,经常进行心理大扫除,丢掉种种患得患失的杂念,使心中永有充足的阳光,照耀一片基本清澈的净水。
丢掉多余的名片,少打无聊的电话,婉谢某些社会活动,严拒生拉硬拽的饭局、牌局,简化人际关系,淡化利害之思,断绝对他人隐私的好奇,不参与街头围观,即使是至爱亲朋,也不在思想、感情上一味依赖。
丢掉家中的赘物。丢掉无用甚至有害的印刷品。丢掉烂磁带烂光盘。丢掉过期药品。丢掉无用的包装箱包装袋。丢掉某些恶俗的小摆设(它们往往来自礼节性的敷衍式馈赠)……尤其要丢掉从街头商家雇佣的散发者手里接过的那些广告、赠券。
丢掉有的东西可能特别困难,比如身上越来越威胁健康的赘肉,但必须痛下决心将其丢掉。
有的方面,不一定非丢掉那东西而是必须丢掉那不良的习惯。比如面对电视,要丢掉没完没了地用遥控器循环点换频道的恶习;在电脑前,也要丢掉上网漫游后一头扎进聊天室里恨不得永不再出来的癫狂。
丢弃庞杂琐碎,拥抱单纯质朴,学会过简单生活。好日子全凭我们自己一手创造,获取必要之物固然不易,而丢掉必弃之物原来更难。能把获取与丢弃都把握得恰到好处,那样的好日子,谁不想拥有?
顾影自赏
"顾影自怜"是习见的成语,虽有照镜自赏的含义,但人们在大多数场合还用来形容孤独失意的自怜情绪。这里不说顾影自怜而说顾影自赏,为的是突出在镜子前自我肯定的情愫。照镜子是自古以来人们生活中发生频仍的事情。东汉时的辛延年写的《羽林郎》诗里有句:"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那时的男子追求女子,送青铜镜已是重要手段,类似于如今情人节送玫瑰花。辛延年笔下的美女拒绝了那追求者,但一旦接受,则会如三国时期魏国徐干笔下的女子一样:"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在战乱年代动荡不安的生活里,普通人是没有照镜兴致的,但驱寇得胜,置身和平,则会"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人在镜子前,不仅是照自己的外表,也是照岁月,照前途,照命运,照内心。"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照得花哨,但比较肤浅,近于"臭美"。宋代陆游老迈时写《晨起》诗:"齿豁不可补,发脱无由栽;清晨明镜中,老色苍然来。"这是照岁月。唐朱庆余笔下的那位新妇:"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其实是自喻,照的是宦途前程。穷得真正的镜子都没得用,只好"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需怜我我怜卿",这是照凄凉命运。镜子不仅频频入诗,在小说里也是常见的道具。《金瓶梅》里有一段磨镜老人骗取同情的情节,连一贯狡黠的潘金莲都上了当。《红楼梦》的贾府里使用玻璃镜了,有一回贾宝玉给大丫头麝月篦头,遭到晴雯讥讽,两人在镜中含笑相视,镜子照出的是人际间的亲和默契。在中外美术史上,出现镜子的作品不胜枚举。到上个世纪有了摄影、电影、电视,不仅那里面往往少不了各个时代的镜子,而且这些东西本身就是镜子功能的放大与展拓。
虽然现代人几乎没有从未照过镜子的,但有的人照镜子不过是简单地用以
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如对镜洗脸、刮胡子、描眉、检查粉刺什么的,除此以外对镜子不怎么在意,他们可归入"不爱照镜子"的一类。有些人却对镜子多了一份敏感,甚至眷恋。邵燕祥在《沉船》一书里详尽记述了他在1958年被打入另册的经过,其中有一段写到他在宿舍里伏案写检查写累了,便坐在穿衣镜对面一张软椅里,看着镜里不是自己的自己:"这是我的脸,看不出是疲惫不堪,还是精神振作,但是并不衰老,头发黑蓬蓬的。我望着镜子,想要笑一下,哪怕是苦笑,却笑不出来,脸部的肌肉怠工。然而脑神经没有怠工,这时候不知从哪一道沟回传导来一句古老的信号:'好头颅,谁当砍之!'"写这些文字时,已是在事发23年后,但他脑中的那道沟回显然仍很康健,丝毫没有损毁。
我年轻时,虽积极争取,却迟迟未能加入共青团,那是因为被指出有"个人主义思想",对此我是认同的,可我为另一位同学抱不平,她的不能入团,据指出最严重的缺点是"爱照镜子"!我不仅心怀不平,还"不平则鸣",在"团课学习小组"活动里发言说:罗马尼亚有首民歌《照镜子》,电台里广播过的。说着我还哼了几句:"妈妈她到林里去了,我在家里闷得发慌;墙上镜子请你下来,仔细照照我的模样……"几个同学笑了起来,主持活动者却厉声宣布说:"这是黄色歌曲!爱照镜子的人,是极端个人主义者!"结果那被指斥为"爱照镜子"的女同学哭了起来。唉,我帮了她多大的一个倒忙呀!
据一位美国社会学家的抽样调查,在大百货公司入口处的大镜子前,路过的人流中有百分之六十几会主动自觉地照一下镜子,这些人里面边走边照(或放慢脚步)的多于驻足的,而驻足照镜者里,男性比女性为多,而且多出约三分之一!那驻足照镜者在镜前停留的时间一般都很短暂,平均也就三秒钟,但那三秒钟里会有很微妙的肢体语言,或稍微变换一下脸部、肩部角度,或掠一下发丝,或弹一下西服领子,或拈去衣上一根飞毛……尽管照镜者大多绝非美男帅哥,甚至多半是中年已开始发胖的男子,但他们在照镜的一瞬间里,体现出毫不掩饰的自我欣赏,这是他们对生活、对自己基本满意的一种心态的外化。由此看来,俗世凡人能顾影自赏,是太平盛世的标志之一。像邵燕祥1958年宿舍照穿衣镜的那种情况心情,以及因"爱照镜子"而被批判排斥的种种事情,在一个越来越正常而健康的太平世道里,是应该不复现的。
在汉语的语境里,照镜子还是一种非同小可的比喻,即"借鉴"。这里不把话题扩大到那样的范畴。爱照镜子的邵燕祥--这并非无端给他"恶谥",我1997年有《镜前邵燕祥》一文详加揭橥,此不赘述--在1995年所出的随笔集序里说得好:"文字有写给别人看的,有写给自己看的,这后者或是跟自己对话,或只是录以备忘而已。"写给自己看的文字,自己有时翻出来看,也是一种照镜子,但这应该不同于翻看老照片,所看到的,应该是从以往存活到这一瞬间的自己,面对镜子里的影像,既看到过去,也可想见将来。但此时此刻的我,应是最有存活理由的,顾影自赏的最大意义,也就是在人生之旅中,对自己基本满意,从而鼓励自己在那剩下的路途上,再以尊严、劳作、哀乐、澄明,留下坚实的足印。
栽棵自己的树
40多年前,随父母住在机关宿舍大院,那个院落是个典型的四合院,我家所住的厢房门窗外,有株高大的合欢树。一个星期天,忽然来了个面生的老头,绕着那合欢树转悠,又抚摩树皮,拣起落在地上的花,夹在手指缝里,嗅个不停,后来就站在树下发愣。我那时系着红领巾,在院子里玩耍,觉得他十分可疑,就过去问他找谁?他说找的就是这棵树,这树是他父亲带着他,亲自栽下的。我立刻跑回屋,向爸爸报告,说外头有个老头,搞反攻倒算呢!爸爸就走拢窗前朝外望,我催爸爸出去轰他,这时,那老头也就拿着一簇花离去了。爸爸对我说,他认出那老头,是国务院参事室的,不熟,但肯定不是坏人,这院子原来是他家故居,对这棵合欢树有感情,忍不住来看望看望,属于人之常情,不必去干涉他。
北京的古都风貌,直到50年前,还可以用"半城宫墙半城树"来概括。人们现在仍津津乐道胡同四合院文化,不过大多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北京胡同四合院的建筑形态上,对胡同四合院的树文化,似乎重视得还不够。胡同里的遮荫树属于公树,这里暂不讨论。四合院里的树木,在过去是属于房主的私树,那些私家树往往是第一代房主亲自挑选树种,并且其中至少有一棵,是其亲自栽下的。四合院里最常见的树种有槐、榆、杨、柳、松、柏、桧、枣、梨、杏、毛桃、核桃、柿子、香椿、丁香、海棠等等。四合院里的树木,不仅用于遮荫、观赏,也不仅是取其花、叶、果食用,往往还同主人形成某种特殊关系,或含有纪念意义,或表达某种祈愿,或切合主人性格、体现出某种刻意追求的文化格调。最近继续研究曹雪芹和《红楼梦》,特别注意到曹家的树文化及《红楼梦》里的以树喻人、营造诗意的美学特性。曹雪芹曾祖父曹玺在南京任上,亲手在花园种下了一棵楝树,后来他祖父曹寅对此树倍加爱惜,还绘图征题,集为四五巨卷,当时的文豪名流,几乎全都襄与其事。楝树既非名贵树种,其花更不华美,而且结子味极涩苦,曹玺手植、曹寅咏叹,其用意均在教诲后人勿忘其作为满人的包衣世奴的苦涩身世。《红楼梦》里没写到楝树,说明它并非曹氏的家史,但却又一再通过书里赖嬷嬷向儿孙辈感叹"你吧哪知道那'奴才'两个字是怎么写的"等细节,把曹氏的兴衰际遇浓浓地投影在了字里行间。《红楼梦》里的大观园,贾宝玉住的怡红院里焦棠两植,林黛玉住的潇湘馆翠竹成丛"凤尾森森",探春住的秋爽斋后廊满植梧桐,妙玉所在的拢翠庵冬日白雪中红梅盛开,包括薛宝钗所住的蘅芜院不植树木只种各色香草,全都关合着人物的性格命运。中国传统文化通过各种方式给我们留下丰富的遗产,其中的树遗产也是异常丰富的,如清代纪晓岚给我们留下了诗文,留下了足以供今天电视剧戏说的趣闻轶事,也留下了一株至今每春花如瀑布的紫藤,那不仅有观赏价值,更氤氲出一种雅致格调熏陶着后人。
保护四合院文化,其中也应包含保护四合院树文化的内容。在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我们可以看到如今北京的四合院沦为了拥挤不堪的杂居院的情景,其中有个细节是张大民不得不把一棵大树包在了自己加盖的小房子里,那些镜头的语意是十分丰富的。如果我们再不努力保护北京胡同四合院的树木,那么,再登到景山顶上眺望全城时,将不复有"半城树"的景观,纵使能望见许多新拔起的"楼林",恐怕心里也不会舒服。
现在,在自己居住的地方栽一棵自己的树,对于北京人--也不仅是北京人,各个发展中的经济区里,人们的处境大体相同--基本上是可向往而难以落实的一桩事了。就城市居民而言,通过纳税,而由有关部门用税款来营造公众共享的绿地,栽种属于大家的树木花草,是社会发展的新模式。但我以为,让一个人至少和一棵树建立更私密的关系,这一北京胡同四合院--也不光是北京胡同四合院--在我们民族世代生息的所有地方,其实都有着手植私树传给后人的文化传统。树比人寿长,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栽一棵自己的树,寄托志向情思,留给下一代甚至很多代,让他们在树阴下产生严肃的思绪、悠然的诗意,这个传统不能丢弃。报载,有的城市在郊外设置了不同的林场,有的用于新婚夫妇植树纪念,或生下孩子或孩子开始上学时植树纪念;有的用于殡葬,把骨灰埋在树下,死者从树中涅盘,思念者望树生情,这都是很好的变通方式。
参加公益性的植树造林活动,自然应该积极。倘若有一块自己可以支配的园地,就该兴致勃勃地栽棵自己喜欢的树。近年我在远郊有了一间书房,窗外有块隙地可以种树,妻子帮我栽了一棵合欢树,这既是与我童年时光的对接,也意味着我们31年的恩爱应该延续。这树又名马缨花,我的写作,仍是骑马难下的状态,那就再摇马缨,继续向前。北京市民却又把它称为绒线花,我更喜欢那昵称里的平民气息,鼓励自己将文字更竭诚地奉献给平凡的族群。但妻子查了书,又找出了此树花期的特殊气息可以制怒消忿的依据,她批评我近来脾气暴躁,希望我能在这树旁调理好心态情绪,雅意感人,怎能不从?栽一棵自己的树,实际也就是净化一颗自己的心啊!
装满自己的碗
一位记者来问我对"中国作家走向世界"(或"中国文学走向世界",两种提法只有微弱差别,这里不细论)有何看法,我说该说的话早在几年前就说过了,懒得再说了。他讶怪我"何以对如此重要的问题漠不关心",我跟他说,这问题对我个人来说,实在很不重要,而且完全可以漠不关心。
不少中国人把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看成天大的事,似乎那才是中国文学、中国作家走向了世界的标志。如果有中国作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会为他高兴。但那很可能仅是他个人的一项名利双收的喜事,中国文学该怎么样,恐怕还怎么样,其他中国作家该怎么样,恐怕就更还是那么样;尤其是我们别忘了,现在有很不少的中国作家侨居在国外,有的已获得过仅次于诺贝尔文学奖的某些在西方很有权威性的文学奖项,有的已得到过多次提名,有的其作品被译为西方语种的数量和获得的好评都远超过留在本土的作家们,更有直接用西方语言写作由西方大出版社印行的,根本毋庸再"走向";这些在"近水楼台"的中国血统作家,其中某一位很可能在最近的将来"先得月",而他那获奖作品,根本就还没在内地出版过,你说那跟我们本土作家的写作,以及本土读者的阅读,乃至本土批评家的工作,究竟能有多大的关系?
我1992年应负责评定诺贝尔文学奖的机构--瑞典文学院--邀请访问过,并且有幸聆听过该年度该奖项得主沃尔科特的获奖演说,我那次访问的最大收获,就是知道了瑞典文学院的院士们对有作家为得他们那个奖而写作持笑掉大牙的态度。
作家为什么写作?会有各种各样的出发点和目的。如果有的为走向斯德哥尔摩的颁奖台而写作,我是不笑他的,甚或感到颇为悲壮。那也应该算是一种写作。
就我个人而言,我信奉中国的古训:"守着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我的碗不仅不大,质量也非上乘。我深深知道自己的局限性。我是一个定居北京、用方块字写作、并且基本上只依靠一个相对稳定的读者群支持着、近年来更越来越边缘化的、正从中年走向老年的、自得其乐的那么一个作家。我挺看重我自己,可是我并不企望别人也像我自己一样看重自己。我喜欢文学,喜欢写作,也不拘泥于文学写作,有了写作冲动,就写起来,或长或短,或可属文学作品,或属非文学文字,写了,很少藏之抽屉,多半觅可容纳的园地发表,发表了,很好,此处发不出,再试彼处,总发不出,也就算了;我受"文以载道"一类的观念影响较深,注重文字的思想内涵,但近年来我越来越自觉,也自如地,只遵命于我自己生命体验与良知,而非另外的指令。中国文学要走向世界?很好,但这恐怕不是我的一项义务;就我自己写出的文字而言,有一部分本土读者能乐于阅读,我觉得自己的写作使命已经完成了。中国作家要走向世界?如果从狭意上理解,那我也算是多次地出境访问,已然"达标"了,但要我成为所谓"世界型作家",比如一旦出现在纽约或巴黎的书店里,便会有金发碧眼的崇拜者涌上来签名,那么,饶了我吧,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那真是中国作家整体应为民族荣誉争取到的一种境界,请把那重任,"历史地落在"别的有那志向的作家身上吧。
也是那位记者,逼出了我上面一番话后,尖刻地说:"你是因为自己失去了'走向'的可能性,所以才取这种姿态。其实你这人野心勃勃,你说你边缘化了,又是什么读者群不大了,可是就拿最近来说,又发表着新的长篇小说,又继续在搞《红楼梦》探佚,写出了《妙玉之死》;还涉足建筑评论;更别说时不时地甩出非文学的随笔,散见于各地报刊……难道这能叫'守着多大碗,吃多大饭'吗?"
我笑辩道,这恰恰说明,我是"守碗派"。北京卖美式比萨饼的"必胜客"连锁店,有一个规矩,就是你花一份钱,可以用他们提供的一样大小的碗,一次性地到"沙拉吧"去自取沙拉。为了在一只规定的碗里,尽可能地多装些沙拉,有的顾客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比如他们先用青豌豆填入碗底,再把黄瓜片斜贴在碗边,使其上半截露出碗沿,这就无形中扩大了碗的容积,然后再往里面装其他东西,"结实"的放底下,"蓬松"的放最上面,装一层,浇一层沙拉酱,最后装出的一碗,比不会那么装的顾客所取用的,一倍不止。这很不雅么?我问过一位驻京公司的美国人,她的回答是:"只要确实吃得完,没什么不好。"也就是说,只要遵守了"游戏规则",一份钱只取一次,又真有好胃口,不剩下,不浪费,则究竟你怎么取用,吃多吃少,完全是你个人的事,别人毋庸置喙。我曾对北京"必胜客"里,用巧思妙法将自己的沙拉碗装得冒尖的食客,很是鄙夷,也曾对那里的经理建议,为什么不可以改为允许多次取用?只保留不带出店外一条限制就够了嘛,一个食客在店内能吃掉你多少沙拉呢?经理回答我说,不怕食客多吃,怕的是多拿多剩,他们试过,结论是,现在这样"守着一只碗吃"的规矩下,虽也有浪费,但剩弃的毕竟不多。由此想到我自己的写作,其实,也无非是在守着一只碗的情况下,因为胃口确实还不错,把它装得比较满罢了。我想,过些时候,我自己的胃口衰退了,尤其是,阅读我的文字的读者们对我的胃口衰退了,那我往碗里装的,该有所减少吧。倏地回忆起幼年时,家乡一位远亲,那时他很精实,每餐吃饭,都要盛成一碗"帽儿头",上面浇以辣豆花,吃得好香。后来再见到他,已是哮喘的老人,每餐吃饭,盛的饭都不过碗边了--但无论他盛了多少饭,总是吃得粒米不剩。人生也好,食欲也好,写作也好,发表也好,守着一只碗,不逾矩,不浪费,不欺人,不愚己,顺其自然,平平实实地,也许便算有福吧!
半拉西瓜
搬把小竹椅,坐在书房外,迎着温煦的秋阳,正惬意,村友小甘过来招呼我,关切地建议:"您也活动活动!"我告诉他自己正在活动中,他不解,我就请他坐在一旁小马扎上,给他解释起来:活动分两种,一种是肢体的活动,一种是精神的活动,两者都不可偏废。如今还没退休的人,可以说是每天都在劳动,劳动是最有价值的活动,我们一般都将劳动分为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但在这个意义上的劳动,基本上都是些技能的操练,脑力劳动者在专业性工作里,往往也只是知识和技术层面的发挥。换句话说,就是从深刻的意义上分,劳动或者说活动分两种,一种是谋生的,一种是养灵的,我现在退休了,待遇不错,不必再为谋生而劳动,但却每天都不能休止养灵的活动。
小甘笑,说您这篇话儿跟绕口令似的!别的我也没听明白,不过我觉着您这么着勤用脑子,预防老年痴呆症的效果肯定好!
我也笑,确实我把一个原本朴素的真理表达得太花哨了。我跟小甘聊起那天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纪实节目。讲的是北京安贞医院的大夫们,把一位从临床医学标准上可以界定为死亡的患者,经过三个小时的持续努力,奇迹般地抢救了回来。那位45岁的北京市民突发心肌梗死,在救治过程里又添上肺部的问题,心、肺两衰,以至在心电监测器上出现一条直线,给他注射了溶解血管栓塞的药物以后,几位男女大夫就接力般地轮流给他进行物理性按压,试图让他的心脏恢复自泵能力,半小时、四十分钟、一小时、两小时……全然看不到希望,而且,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有所恢复,也很可能造成植物人的结果。事后采访大夫的记者问他们:为什么在已经大大超过法定死亡标准的情况下,你们还要那么固执地尝试将患者从死神手中抢回来?几位大夫回答的措辞不同,但意思是一样的,就是他们想到患者还那么年轻,是家庭的顶梁柱,从珍惜一个生命的角度,以及关爱一个家庭的角度,只要还有哪怕是游丝般的希望,他们就绝对不能放弃。显然,有一种崇高的、超越医学业绩与其他世俗功利的力量,在支撑和鼓励这些大夫,最后,奇迹果然来临,那位死亡三个小时的男子心脏恢复了搏动,经搭桥手术后,第二天睁开了眼睛,恢复了知觉。
我跟小甘说,这些大夫真太可爱了,从荧屏上的画面可以看到,他们这样的外科大夫,干的是体力、脑力全方位的重劳动,他们既掌握、使用高科技,也全力使用古老的按压法,他们之所以能创造奇迹,患者本身肌体的顽强生命力固然是基础,而他们在工作以外的时间里,肯定会有的精神活动或者说养灵习惯,应该说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小甘说是呀,他们平时闲了没事,一定也会像您这样,看着以为什么也没干,实际是在进行精神操练呢!我说所谓精神操练,其实就是作为动词的那个思想。珍惜生命、关爱他人,这是我们都值得反复思来想去,并不断加以稳固、提升的命题。
那位在生死间徘徊逾三小时的男子的亲属,特别是他妻子,在整个抢救期间也表现出超俗的精神境界,配合大夫的每一项医疗措施,不把自己的痛苦甚至绝望朝大夫和医院方面发泄,也不把自己的企盼甚至幻想施加于大夫让他们感到压力沉重。当她得知采纳注射溶栓剂后有可能造成植物人后果时,她冷静地在使用单上签了字,表示如果丈夫成了植物人,她不怨天,不尤人,愿侍候他一辈子。这说明她是一个不仅有感情也有思想的女性。
从死亡中逃逸出来的那位男子,当他恢复意识以后,第一句话是对妻子说:"买个西瓜,半拉也行。"人们问他心脏停搏后的那三个小时里,有没有什么记忆?他说一片空白。但他恢复的意识,却精确地衔接到发病之前,作为支撑一个不富裕家庭的男子汉,他思想里时刻不忘节俭,即使在非常情况下想吃西瓜,他也还是提出不必奢侈,"半拉也行"。可见这位男子平时除了谋生性劳作,也还有很自觉的养灵操练,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修养。
我和小甘坐在大柳树旁,一时无话。金风送爽,为我们默默的精神操练轻吟着鼓励的诗句。
框住幸福
接到惠姨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得闲,她要给我送些镜框来。惠姨虽是远亲,可是父母在世时,常来我家,待我很好,记得我的头一本《安徒生童话集》,就是在我12岁生日,她送来的生日礼物。后来我们来往越来越少,最后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她老伴去世,接到通知后,我和妻子捧了一篮白菊花去她家,很安慰了她一阵。前年她退休了,倒也过得安闲自在。近年来我们只是在春节时互通电话拜年,没想到这跨世纪后的春节期间,她忽然说要来我家。
惠姨来,当然欢迎。但她不说来拜年,说是送镜框,这却颇费我们猜疑。妻子说,她是长辈,论拜年应该我们去她那儿,她来,自然不说是给咱们拜年,但她来还要带镜框当礼物,这就未免太客气了,干脆,还是再去个电话,咱们提些营养品,去她家吧。我就给惠姨打电话,按妻子的口径说了。惠姨说那不好,因为那天她不止来我们家,还有附近几处亲友,她都要送去镜框,我只好依她。放下电话,我恍然大悟,一定是惠姨退休后手头不甚宽裕,借着身体尚好,揽了哪个公司的活儿--推销镜框。这倒也不足为怪,无可厚非。
约好的那天,惠姨来了。虽有思想准备,还是让我们大吃了好几惊。首先是,她不像是她,倒像她那在武汉安家的闺女,眼角虽有明显的鱼尾纹,脸颊却泛着天然的红润;脱下天蓝色羽绒服,现出一身贴体的玫瑰红保暖运动服,她那腰身不仅不显肥胖,竟比五年前时苗条了许多;乌黑的头发她说是才染过,但依然丰茂,样式也不古板;问她坐什么车来的,竟回答是骑自行车来的,说是既健身,也好驮装镜框的大提包……我不禁笑道:"呀,真不知道来的是阿姨还是表姐了!"
落坐沙发上,呷了几口妻子送上的香茶,惠姨就兴致勃勃地打开提包,掏出若干镜框,让我们挑选,她说:"你们喜欢哪个留哪个!"那些镜框大的可装12寸相片,小的可装四寸相片;所有木制镜框都保持原木颜色,那正是我和妻子都喜欢的雅致格调。她不住地笑问:"怎么样?好吗?喜欢吗?"我和妻子交换了个眼色,连连赞好,有意多挑了一些。看我们真的喜欢,几乎每种尺寸、样式的都至少挑了一个,她爽朗地仰脖笑了:"好!好!我没白来!"妻子搬出更多的零食招待她,我把为她准备好的营养品提到她跟前,对她说:"惠姨,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至于这些镜框,您也别优惠,该多少是多少……"惠姨的笑容忽然定了格,几秒钟后,她先是敛了笑容,轮流看我和妻子的眼睛,然后,她忽然大笑起来,把拳头砸在了我肩膀上,高喊:"你们呀!想到哪儿去啦……"
误会很快消除。原来这些镜框全是惠姨自己制作的,起初,她只是为了怀念老伴,老伴生前喜欢业余作细木工活,留下了一匣子工具,还有许多的木料;后来,她觉得制作镜框既健脑也强体;再后来,她从中获得了极大乐趣,沉浸在美的境界里;近来,她心里头更翻腾着一种激情,就是要把自己的幸福感和快乐情绪,尽快地与亲朋们分享……
坐在我们眼前的惠姨,原来是一个幸福而快乐的生命。我原来总觉得,在眼下这样的一个时空里,持久的幸福感与快乐情绪是可望而不可得的。温饱无虞,却总觉得自己所得还不够多,向往成功形成焦虑,有所成功却又这山望着那山高,焦虑度反倒更深了;凡付出劳动的总想谋求最高的报酬,凡不能上市的事物就都不愿投入;自己的幸福快乐总怕享受不了多久,不但没有与人分享的冲动,而且对别人获得的幸福快乐按捺不住妒火中烧……
惠姨告别我们,又给别的亲友送镜框去了。妻子立即挑选照片往那些镜框里镶嵌,不住地举起选出的照片问我好不好。我却还坐在沙发上咀嚼品味惠姨来访所馈赠我的心灵营养品。幸福的向往不该是无边的。一位大富豪前些时为什么跳楼自杀?其实即使他的财产大缩水乃至破产,如能甘心回归到一般人的温饱生活,仍可心灵欢畅,但他的欲望只能往无边沿的深邃处膨胀,而完全不能由朴素的健康心智将其框定在适当的弹性范畴里。是的,我们要学会框住幸福,它应该由健康、自足、乐观、与人为善框住。
迈过"本命年"的"坎儿"
"本命年"是个"坎儿"吗?人的生命发育,一是生理上的,一是心理上的。以12年为一个生命的大年轮,从心理发育的角度上看,确实往往会成为一个大"坎儿",构成了一个危险期。
把阴历、阳历结合着算,首先是十二三岁的那个"本命年"。其心理危险,要么表现为早熟,失去应有的童真,导致行为上的越轨;要么心性从此滞留不进,总害怕进入"大人的社会"。学校老师和家里父母,应引领孩子穿越这个"心理窄门"。
然后就是二十四五岁的心理危险期。这个"本命年"里的心理危机会趋于两个极端,一是成为"愤青",对社会,特别是对长辈,尤其是对固有的传统、规范,打心窝里喷溢出反叛的激情,特别容易受极端理论蛊惑,追求颠覆性、破坏性的快感;一是成为"懦青",自卑,懦弱,形不成任何主见,特别地害怕长辈、领导、权威、强人,总是自觉形秽而又找不到提升自己的途径。在这个危险期里,学校老师和家长所能起到的心理辅导作用一般都比较有限,因为当中横亘着一条无可避免的"代沟"。这个心理危险期的平安度过,主要还是靠优秀、健康文化的引领。优秀文化里包括经典,比如贝多芬的交响乐和鲁迅的著作,健康文化包括通俗的只流行一时的,比如某些校园民谣和某些电视连续剧,凡能在文化接触上自觉不自觉被这些作品滋润的,都可穿越心理骇浪,顺利地驶向"而立"之年。
三十六七岁与四十八九岁这两个"本命年"里的心理危机,一般存在两种危险,一是自我肯定过头,觉得功成名就,前途似锦,欲望膨胀到如就要崩裂的气球而不自知,因而导致行为上的冒进、冒险,甚至会因藐视道德、法律而犯错误乃至触犯法律;一是自我否定过头,觉得老大不小而仍成不了气候,前景暗淡,对自己万念俱灰,对别人尤其是同辈人的成功妒火中烧,因而导致行为上的怯懦、游移、错乱,甚至会酿成厌世轻生或"与汝偕亡"的惨剧。
时下针对以权谋私的社会现象,有所谓"59岁现象"一说。确实有不算太少的公务员在面临退休的前夕"加大贪污力度",或竟从大体清廉滑落到贪污受贿的深渊。这里不去探究其外在的社会因素,单就59、60这个"本命年"的心理失衡而言,恐怕是当事人没能揽好"人生定位"的缰绳。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置身市场社会,面对富人群体,活到第五个"本命年"的人,容易把自己放到商品的秤盘上,去用酒气财色为砝码,衡一衡自己的"分量",结果往往是觉得自己"亏大发了",也就"顾不得许多",捞取"最后一筐鱼"了!当然,在60岁这个"本命年"的"坎儿"上,也会有一些人心理上会冒出另一种病态,就是再难以适应新事物,沉溺于怀旧,要么愤世嫉俗,要么心灰意懒,这心理危机又转化为生理上的疑神疑鬼,总觉得自己"不行了",仿佛人生的幕布,也该就此落下。
要迈过上面所说的后三个"本命年""坎儿",除了以优秀文化陶冶自己,我以为,亲人朋友的相助变得越来越重要。相对而言,亲人对自己更大的作用是情感的支撑,而朋友对自己更大的作用则是心理的舒解。这里所说的朋友是严格意义上的,不等同于工作、生意、创作方面的合作者,更不包括酒肉朋友、麻将牌友,越是跟自己在具体利益上不相关联的朋友越珍贵。能倾听自己吐露焦虑,予以抚慰,已是挚友,倘还能作出分析,该批评处批评,该肯定处肯定,给予忠告,那就是诤友了。我以为,人生的第五个"本命年"基本上可以说是心理危机的最后一道"坎儿",这个"坎儿"度过去了,心理上一般就会越来越平静了。消除这"坎儿"上的心理危险,除了"自诊自治",朋友的不弃非常要紧,越在这样的"讨厌"状态下,越需要朋友的关爱;相对的,我们也要对处在心理危险期的朋友,不待其提出,便主动予以关怀。生理保健靠自己,心理保健靠朋友,要迈过"本命年"的"坎儿",这个道理是必须懂得的。
我的绿宝石
熏风吹进我的书房,挟来大田上淡淡的粪肥气息。选择京郊温榆河畔一处农村,设置我晚年的书房,意在躲避热闹,特别是虚热闹。在静静的乡野怀抱里,心灵时时浸润在清凉的憬悟中。
村旁有个苗圃,暖房由土坯砌成,钻进去,一股浓冽的沃土气味,里面的花木长得出奇的旺盛,跟城里那些豪华的花卉市场里的景象很不一样,有种简陋而自足的特殊韵味。我从那苗圃请回了一大盆观叶植物,是蔓生类的喜林芋,已被培养成了高耸的图腾柱,30来片盾形的硕大叶片从中央攀附在柱体上的粗壮藤蔓朝四面八方怒放,妻来书房看我时,笑指着说:"你怎么总喜欢这种张牙舞爪的事物啊!"
张牙舞爪,却并不妨碍他人,应该正名为个性张扬。是的,我喜欢。这种喜林芋,最流行的品种是叶片有紫红色光泽,嫩叶叶鞘呈玫瑰色的,俗称红宝石。我请回的却是叶片浓绿,嫩叶鹅黄的,俗称绿宝石。在除了一墙图书、一台电脑、一套音响、一张床而外,就是一大盆绿宝石的书房里,听着比如说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把手中的《红楼梦》暂且搁下,凝望着那绿宝石的雄姿,想想往昔无悔与有悔的诸事,实在是宝贵的生命时段。
那天,我从城里绿叶居回到村里绿叶居(它又名为温榆斋),发现绿宝石上端藤蔓上,从叶腋生长出了两个形态优美的佛焰苞,啊,难道这种观叶植物也会以花娱人么?正好一位友人来电话,我便把这当作一桩喜事报告给他,没想到他说:"唉呀,那恐怕是不祥之兆吧,就像竹子要开花一样……"放下电话,我赶忙查书,一本专门介绍观叶植物的书上明确写着:"喜林芋一般不开花,如开花说明植株快死了。花由佛焰苞及白色的肉穗花序组成。"我去细看那绿宝石顶端的花,其中一朵已经微张,里面果然露出白色的肉穗。
我的绿宝石,它的生命经历过了青春与高潮,现在正急速地往谷底滑去。想想自己,青春已逝,事业高潮已远,年至花甲,精力大不如前。真是卿需怜我我怜卿,我觉得,应该为绿宝石格外地奉献些什么。虽然它已到了生命的尽头,我还是应该像青春少年那样对待它!我精心地为它修剪,恰到好处地给它浇灌,本来打算以莫扎特的《安魂曲》为背景音乐给它拍照,后来却有意放送了《乡村骑士》间奏曲,在充满青春幻想的乐音里,我和绿宝石对望了很久。
又回城一周,又来到温榆斋,开门锁时,心情紧张,不知蓦地会看见怎样的一盆绿宝石。门开了,我愣住了。绿宝石不仅没有死,它的叶片朝四面八方更狂放地舒张,顶部则蹿出了三簇利剑般尚待展开的鹅黄嫩叶。花呢?仔细观望,呀,那两朵佛焰苞花头萎落在地板上,已经乌焦,拾起来察看,原来那朵已经微张的花苞又闭得紧紧的,把外皮剥开,里面的肉穗花序没有长足,而且软烂如泥。这不是童话,这是真事,我的绿宝石,它战胜了死亡的威胁,延续了自己的生命,并且仍然活泼地创造着新的局面。
早有医生指出,也有患者现身说法--有时候乐观的情绪比药物更能化解癌细胞;衰老虽是一种自然规律,但保持旺盛的生存欲望,使自己心理永葆朝气,就会获得二度青春;如果本是年轻的生命,那就更应该懂得:最低潮也就是最高潮的开始,万不可任由"谢幕之花"滋生心头,一旦冒了出来,要当机立断地将其甩掉……我的绿宝石,你是在默默地宣叙这些真谛么?是呀,特别针对我,你在提醒:怎么能把"老了"的意念酿成一片酸涩的乌云,任它遮蔽自己的心灵呢?啊,绿宝石,感谢你!这回,咱俩要一起聆听《春之声》。
忠告自己
1、不可中止对美的追求,但:切忌追求完美!
2、作家必须写作。任何一种鄙夷作家辛勤写作的论调,都是可鄙的。
3、如果写好了一部作品打算公诸于世,那么,不要被下列种种说法吓退:"现在发出一部作品就像朝河里扔了一颗豌豆,连个水花都溅不出来!""现在根本不是一个出得了好作品的时代!""现在再好的作品也会被淹没在平庸的浪潮中!"……其实,一个作品拿出的最好时机,便是你写好了它并且想把它公诸于世的那一刻。作品写完改妥了吗?不要犹豫:赶快与编辑部联系!更要懂得,持那些"不宜发表"论的人,其实他们多半也会忽然令人一惊地发出他们的大作。再有,千万千万要明白:即使你朝"河里"扔的只是"一颗豌豆",即使"连个水花都溅不出来",即使你根本没碰上"好时代",发表出来的不是"好作品",即使你的作品非常之好却"淹没在平庸的浪潮中"了,那你也用不着战战兢兢,或忧心忡忡,哪个天皇老子规定你非得往"河里"扔"西瓜"甚至"原子弹"了?又是哪个天皇老子限定你所发表的必须是"百年经典"了?又有哪个天皇老子能保证你那确为"杰作"的玩意儿不被"淹没"?你就兴致勃勃地写作,尽你所能把它写好,陆陆续续地投稿吧!作品发表出来,任人评说,也任人不评说吧!
4、相信别人,主要不是相信自己遭劫难时别人会慨然相助,而是相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会落井下石。
5、千万不要过高估计自己的正义感;比如说当一个人在某事上遭遇到不公正待遇时,我的惯技是:尽量避开那不公正和他(或她)的不幸,并且努力调动出他(或她)此事以外的毛病,特别是性格缺陷,然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或她)那个人呀……"于是,似乎我既与不公正划清了界限,更凌驾于施予不公正者与遭遇不公正者双方之上,俨然一方神圣!--当然,能随时这样揭揭自己的这类"心灵惯技",也好。
6、对相当数量的人和事,一定要能以一笑了之!但倘若对任何人与事都一笑了之,那便离堕落不远了!
7、最值得自己反复扪心自问的是:怎么不仅常常地"身不由己",而且还时不时地"心不由己"呢?
8、怀念那些旅途上充满友善的旅伴,但不必刻意地寻求与他们的邂逅。
9、凡有幽默感(不是故作"幽默状")的人,都必有可亲近之处。
10、恭维话是些包装精美而内里发霉的礼品。接过,却不必拆开。
11、以宽容的态度对待从别人身上感觉出的俗气,是高雅的体现。
12、行动固然比言论更能说明问题,然而有时不行动既胜过言论也胜过行动。
13、保持对个别人有理由的恨,这与保持对许多人有理由的友爱一样,都是生命尊严的体现,切不可轻易改变。
14、拥有不能或不想在传媒上表达他们阅读兴致的读者越多,于我而言则越觉幸福。
15、鄙夷"时文"是一种心理疾患。能从未曾听说过的作者所发表的"时文"中获得乐趣,是心理健康的标志。
16、不接受任何标签,也不必弄清楚每一个贴标签者的用意。
17、不要羞于谈钱,除非是谈来路不正的钱或钱的不正来路。
18、把握现在,切忌把什么都推诿于"历史"。
19、事已如此:我写,故我在。
提个马扎随处坐
现在传媒上时兴刊登排行榜,从世界百富、企业百强,一直排到演艺圈、文学界,乃至各种消费品,热闹非常。排行,实际上也就是个座次问题;而座次,实际上也就是个身价问题。不少人,特别是年轻人,对排行、座次、身价非常重视、非常敏感。首先是津津乐道于排行,我就在地铁车厢里,听到两个小伙子高声争论究竟哪种牌子的跑车是世界第一,又曾在新开张的商厦咖啡馆里,听到两位妙龄女郎对两种欧洲专卖店所卖的名牌服装究竟哪种排序在前有所辩论。其实依我估计,他们起码暂时都还没有消费那些商品的经济能力。还没能沾上边,已然如数家珍,时时"盘点",倘能多少沾上点边,那份自豪感、优越感,就更飘飘然,难以收敛了。我认识一位时髦青年,他自称是从北京排名第一的中学毕业,上过全国排名第一的大学,虽然他打算到美国排名第二的大学留学的愿望暂未实现,但他已经在世界排名第七的一家跨国公司在北京的分支机构里当了白领,其工资收入在同类行业里排行第三。他上班只穿世界排名第四的名牌西服,下班只去世界排名第五的咖啡连锁店里,喝世界排名第六的现磨喷雾咖啡。回到住处,他只读《纽约时报》书评版连续20周以上列在排行榜里的某种图书(他总能搞到),只看美国电影票房排行榜前10名内的VCD(对不起,没办法找到真品,是盗版),只听欧美流行音乐最新排行榜里的歌曲(他从电脑里下载)……他最新的一位女朋友,据说跟世界排名第一的传媒大王的那位华裔妻子相貌有些接近,爱读中国文坛最新排出的50强中头三位的小说,只是自身的学历、职业、家庭背景等方面似乎还找不出列在前10名内的因素,所以他们的关系究竟能延续多久,还很难说。这位时髦青年活得很累,光是那回为买由世界排名第三的乐队演奏的音乐会的前排座位票子,没能买到,人家劝他买顶楼侧面的边座,说是能省几倍的钱,而耳朵一样可以获得享受,他就气得满脸溅朱,后来想到毕竟那家演出场所在北京排名第一,才忍住没跟票房吵起来。
这位时髦青年之所以跟我来往,除了别的因素,我也曾有过座次,是他最感兴趣的所在。但有时我对他的过分重视座次发出微词,他便发起"自卫反击"。有一回竟刻薄地说:"您因为现在被排除在几乎所有的排行榜之外了,所以才这么故作潇洒状!对了,也不是完全不在排行榜里,准确地说,是但凡肯定性、揄扬性的排行榜里,您都名落孙山,而某些负面性、揶揄性的排行榜里,您倒大名在焉,怪不得您对排行榜如此排拒!"他说时表情夸张,逗得我大笑起来。
座次、排名、张榜,就全社会而言,是难免之事。现在的社会正朝多元化演进,人们可以活跃其中的空间,不止一种,就文学而言,封了级别的专业作家可以出书,根本没加入作家协会的人也可以出书,而且往往是,封了级别享受待遇的人因为写不出反而没出书,什么头衔待遇也没有的人因为特能写而且受欢迎猛出书;原来作品只有通过纸制印刷一条途径面世,那得通过三级审查才行,现在谁都可以把作品甩到互联网上,出现了网络文学这么一个崭新的品种;官方有官方的文学秩序、文学座次、文学奖榜,民间却又有民间的文学市场、文学园地、文学排名,而且民间又分成很多种,传媒是一种,俗众口碑又是一种。这些林林总总的座次、排名、张榜,构成了流动的、发展的文学景观,热闹非凡,刺激着文学消费,带动着文学生产,有其可喜之处。但就写作者个人而言,我以为,应该把座次、排名、上榜、得奖、喝彩,包括喝倒彩、入倒数之榜、挨嘘、遭雪藏等等事情,都看得淡些,因为归根结底,你之所以写,是你的心要诉说,既能从心中汩汩流出,就已获得了快乐,敝帚自珍,自得其乐,事情到此为止,亦可无悔。当然,凡从心里自然流淌而出的东西,因为人性相通,就总会在茫茫人海里遇到知己,知己一时多起来,形成轰动,于是有人请你入上座,给你名列前茅,张榜揄扬,这是很大的快乐,但也万万要懂得,座次、排名、上榜,多半是瞬间繁华,究竟时间老人、历史女神到头来给你个什么定位,那就很难说了。有人说得很刻薄,却醍醐灌顶催人清醒:"不要以为你划时代了,其实时代已将你划掉!"另一种情况是,知己寥寥,备极冷清,无座靠边站,排名无份,榜外向隅,但在那一隅能与三两知己心灵相濡,这人生、这文字,不也如凡花小草,自有其尊严、价值,又何必艳羡那熙熙攘攘之处?当然,有时会遇到喝倒彩的情况,那首先应该懂得,倒彩是一种反响,你没有响动,何来倒彩?倒彩能使你反省、修正、调整、提升,当然,如果是既有正彩也有倒彩,正面榜反面榜都予以收录,那就说明,你是取得了一次真正的成功,请再努力吧!
我和那位时髦青年,渐渐多了些共同语言。我告诉他,根据我的人生经验,最快乐的境界,是不必到任何"场子"里头去争座位,不必担忧人家会把自己排在什么名次,尤其不必为和任何排行榜都不搭界而焦虑。上面举了文学为例,其实人生中的任何领域里,能"前排就座"、列入"百强""十佳"、常能榜上题名的情况,都只是少数人才能享受到的"成功宴席",而且,往往最终入席者,倒并非苦心孤诣的营求者,"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是个规律。青年人问我:难道不要进取心了吗?难道人生就该一直靠边站着不能舒舒服服地坐下吗?我回答说,当然要有进取之心。但进取什么?进取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进取一种温饱无虞的生活,为此付出一定代价,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属于必要之事,但更重要的呢,则是进取一种与人为善、与自然为友、朴实清爽的生活境界。我说我努力多年,还不敢说已经进取到了这种境界,可是邻居老裴,他只是个普通的保管员,论座次、排名、上榜,一无所有,但他下班以后,总提着个小马扎--就是没有靠背的可以折叠的简易小凳--自得其乐地消费他的生命。公园里长椅设置不够,绿地里坐凳也常常客满,他就绝无与情侣闲人争座位的焦虑,走到哪儿,树荫下,湖水畔,想坐,就支开马扎,悠哉游哉。今年春节,他回老家,只买到没有座号的硬座车票,可是他提个小马扎,在车厢门洞里一坐,哼着歌,十几个小时很怡然地度过了,丝毫没有去想什么人在软席包厢或者大飞机里头。他老家没有直系亲属了,去看望的,是他捐助的两个希望小学的娃娃以及他们的家庭。他也不求传媒报他的善行,而且论他所作的这点事就是排名也排不到最前列,没有太多的生动情节和刺激性因素。我几次想以他的事情为素材构成一篇小说,却挖掘不出惊心动魄的细节,他就是那么个提个马扎随处坐的生命,但是,他像一道光,比任何排行榜上的英雄杰俊,都更能照亮我的内心。我在自己内心深处,看到了虽然有所蜷缩却并未消弭的焦虑:为什么那些坐席没请我去就座?为什么这回排名把我遗漏?为什么那些张榜者将我剔除?我什么时候才能像老裴那样,真正有一个平静恬淡,只把给予他人当作快乐的灵魂?
那天傍晚,青年朋友跟我一起下楼,远远地,看到老裴坐在他的小马扎上,那是绿地边上,一个摆摊修理自行车的师傅正在给一个车轱辘"拿聋"(将其恢复正圆),老裴似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闲篇,以使那修理的过程,不那么枯燥乏味。我指给年轻的朋友看,他偏头看了一会儿,点头说:"唔,真该画成一幅画!提个马扎随处坐--这幅画如果拿到威尼斯双年展去,排名肯定在前六位之内!"我忍不住嘴角打弯。
谁能歧视小路?
它引领我们到达通衢。
踏过生命中又一座桥,

在这个故事里
女主角悟出:
幸福与金钱地位的关系有限
而与真情实爱血肉相联
这里有草根的清香。
为村友三儿画像。
列车过去了,还是没有来?
路轨无言,
我对机遇,仍充满期待。
个性张扬,气盛出文。
鞭策自己:
古代石像比我完美,
然而不完美的我比他多个灵魂。
永远要追求美,
但永远不必追求完美。
幸福由你自己掌握
快乐之花开你心中
春草明年绿
"如果不在星巴克咖啡厅,就在去星巴克咖啡厅的路上。"这是阿铿教给我的一句形容白领一族的话。但是这天阿铿说他现在的状态是"肯定不在星巴克咖啡厅,可能正在路过星巴克咖啡厅的人行道上"。
阿铿是所谓"80年代后"的一员,他本以为大学本科毕业后,能顺利进入京都白领一族,喝星巴克咖啡,吃新款比萨饼,贷款购小户型,开血红QQ车,用宜家家具,书架上摆几本--今年应该是耶利内克的小说……但是,我也看到了传媒上的消息--是好消息:今年应届大学毕业生就业率比去年提升了好几个百分点--不过仍有约百分之二十几的"80年代后"学士不能马上获得他们期望的职位,阿铿即其中一位。
阿铿也曾动考研的念头。据他说,考研更有利于女生,导师大多爱红妆--我不大相信他这一判断,但女生考起试来势若破竹--这个判断我颇认同。一位以极大分数优势取得读博资格的女生就自己笑着对我说过:"世界上有三种人,一种是男人,一种是女人,一种是女博士生。"想想这话,既忍俊不住,又不寒而栗。
阿铿放弃了考研,去秀水街的美国领事馆外头看了看那阵势,探了探深浅,也放弃了留学。
阿铿来找我,不是为了求职--他知道我无职无权无关系网,只不过来散散闷。他说知道过去有"愤青",而他现在只是郁闷,他们"80年代后"多属"闷青"。阿铿坦言他面临两种解闷的东西,一种是摇头丸,一种是心灵鸡汤。他当然是拒丸就汤,但交替着喝了洋人和本土作家烹制的若干心灵鸡汤后,他现在见汤生腻。他问我,难道就没有更好的东西,可供"闷青"们破闷?
我沉吟良久,心生惭愧。我虽然没有刻意地去炖熬什么心灵鸡汤,但写出的一些文字,也往往只停留在助人化解焦虑、求得心理平衡的层面上。确实应该超越所谓心灵鸡汤,哪怕用最拙朴的话语,来和我们共和国的"80年代后"的青春群体,一起冲决那份郁闷了!
我对阿铿说,我的想法是,设法将自己定位在一个好的职业位置,谋求过上稳定的小康生活,这仍然应该是你们这百分之二十几的待业群体的近期目标;拒绝摇头丸为象征的邪恶诱惑,喝心灵鸡汤滋润胸臆,应该是你们永久坚持的生活方式。但是,无论是已经进入白领阶层的,还是像你这样"晚白"一步的青春生命,在构筑自己的小康人生的时候,都不应该放弃社会关怀,说穿了,只有整个社会不断地朝良性的方向调整,这社会中的成员才有良性生存和良性发展的可能。社会关怀最能破一己"郁闷",建立这种关怀不是喝鸡汤所能奏效的,要给予自己的生命更强有力的驱动。
阿铿告诉我,他目前屈就了一份灰领工作,而且"灰得发蓝",吃一碗马兰拉面就算"打牙祭"。我并不劝他就此"灰蓝"下去,这于他显然屈才。但我建议他不要放过接触"灰蓝"的机会,无妨就此积累些社会阅历,甚至着手搞一点社会调查。过去的"愤青"那社会关怀往往会滋生出非理性的过激言行,他们"80年代后"则应告别过激,以理性为前导,从小处着手,浸润性地去优化社会环境。我想起了前些时一位艺术家的尝试:邀来许多农民工,与他们同时脱去外衣,链环般牵站在一起,构成一次行为艺术。这件事很小,颇有争议,但经传媒报道,于受众心灵而言,却仿佛墨水滴在宣纸上,有着难以言传的、浸润性的启迪效果。我以为,像这类力所能及的体现社会关怀的事,我们都可以做一点。这比炖熬呷饮心灵鸡汤意义大多了。
阿铿跟我告别时说,起码他现在不郁闷了。他说没时间,也没必要老来访我,但明年春天无论他是个什么状况,他会再来跟我交流。
明年春草绿,我心多期盼!
意识到我是自己
--嵌在生命年轮中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16岁至20岁的时候,我最心仪的作家是法国的罗曼·罗兰,最喜欢的一部书是他的巨著《约翰·克利斯朵夫》,附带也喜欢这部长篇小说的译者傅雷。说喜欢,其实还不够准确,读那部书时的感动与憬悟,其实已经超出了喜欢,达到灵魂为之震颤的程度。
我的16岁至20岁,正当1958年到1962年。那是一个强调集体主义、批判个人主义的时代。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却是一部宣扬个人主义的作品。这样的作品能在那样的历史阶段在中国公开出版,让我这样的青年人看到,有其特殊的历史原因。原因之一,是罗曼·罗兰这个作家在政治上左倾,他反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对通过革命而出现的新兴国家苏联充满善意,与苏俄作家高尔基友情甚笃,是冲破政权封锁率先去苏联访问的西方作家之一,苏联也投桃报李,一直将他视为西方的进步作家,对《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诠释,也尽量强调其抨击西方社会和文化的虚伪腐朽一面,把体现在主人公身上的个人主义一分为二,指出其脱离群众斗争的不可取,却也肯定其拒绝同流合污的可贵;原因之二,是中国1949年以前的左翼文化和1949年以后到1960年左右的新中国文化,在对待西方文学的态度上,是取法苏联,步其后尘的,比如苏联充分肯定爱尔兰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虻》,我们也就从俄文转译过来大量印行,其实在整个西方,这不过是本籍籍无名的通俗政治小说罢了,罗曼·罗兰可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在西方的名气是伏尼契辈无法望其项背的,苏联大力肯定,我们当然更乐得推介;原因之三,是中国左翼文人参加革命的最早动力往往是追求个性解放,完全没能预见到真地加入革命队伍后,最后会推进到革个性的命,他们一度理直气壮地把《约翰·克利斯朵夫》视为反抗资产阶级虚伪腐朽的教科书,而1949后他们当中许多人进入了文化界的领导层,这也就使得这本书一度被普及,像我那样的青年(其实1958年我初读此书时还是个少年)很容易从图书馆和新华书店得到它。
1956年到1957年,报刊上已经有文章批判《约翰·克利斯朵夫》,严厉指出其宣扬的是地道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是与我们所强调的无产阶级集体主义相抵触的,不过那些批判基本上还是讲道理的。后来中、苏两党的分歧逐步公开化,再后来是文化大革命,大字报式的批判可就蛮横不顾逻辑了,连《牛虻》也扫荡了,遑论罗曼·罗兰的文字,傅雷也在那场浩劫中殒命。改革开放以后,傅译《约翰·克利斯朵夫》重新出版,我激动地去重购一部,那时我已37岁,读时依然心往神驰,不过也增添了许多的沧桑之慨。
现在的年轻人似乎很少有读罗曼·罗兰这部篇幅浩荡的长篇小说的。一位女白领要求我把这部书的内容给她"速成"一下,我试制了"方便面"式的"提要"给她,谁知她略尝几口就对我说:"啊,原来主人公以贝多芬为原型,太古典了,那样的个人,承载的社会历史责任也未免太沉重了,读起来我会脑仁儿疼,还是读些轻松的成人漫画,更有利于我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之余润滑心灵。"我也不跟她讨论,只是更痛切地意识到,正如"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谓"一茬读者一茬书"。
不管别人怎么样,就我个人而言,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已经嵌在我的生命年轮里,再难消除。也无需消除,关于这本书,我不想在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框架中去讨论它。书被我消化了,融进了我的生命。我对它心存感激,是因为它使我懂得了,我毕竟是一个独立的自己,我当然要努力合群,要尽力使自己于群体、他人有益,要有社会责任感,但自我的尊严、独立的思考、人格的完整、意志的自由,特别是内心深处的良知积累,是投入群体、交际他人的基础。这种铭心刻骨的"个人"感,不必称"主义",却是生命中最可宝贵、不可出卖、绝难放弃的。
唱一首自己的歌
我上中学的时候,自己给自己编了一本杂志,虽是"手抄本、非卖品",却有封面,有扉页,有目录,有插图,而且在封底还有"版权所有,翻印必究"的"郑重声明";在扉页上,用很粗的字体,写明主编是我。这说明,到了上中学的阶段,有的少男少女便开始萌发了自我创造的激情。当小学生时,觉得跟着老师唱歌,能唱得令老师表扬,就非常得意了;当了中学生,虽然也还跟着老师唱,老师夸奖固然也高兴,却不满足了,有时候,就试图自己来哼唱一首完全属于自己的歌。回想当年,我为自己在中学时代就勇敢地朝自己喜欢的方向去展示自己的想像力与创造力而自豪、而欣慰。我今天能成为一个作家,跟中学时代就尝试写诗写小说、编刊物画插图、"唱一首自己的歌"大有关系。
在保留至今的一册初中时的自编杂志上,我读到那时在杂志的"简讯"栏里,关于我语文课上作文成绩总提不高的"本刊讯",那反映出,一方面我豪情万丈,觉得自己俨然可以从事文学创作了,一方面,我的语文基本功其实还并不过关。还拿唱歌打比方,想哼唱一首自己独创的歌,这个想法并不错,但是,如果不能扎扎实实地跟着老师学五线谱,学乐理,把五音唱全,把调式唱准,把老师所教的那些歌唱好,并且深入理解了那些歌曲的内涵,对其旋律情调获得了审美愉悦,那么,自己所哼唱的,只能是荒腔野调,也无法将其用五线谱或简谱记录下来。中学时代,毕竟是打基础的阶段,主要精力还应该用在跟老师练基本功上。我那时对语文老师在作文基本功方面给予我的指导很重视,在课堂作文实践上很努力,我想,这恐怕是我今天能靠写作在社会上立足的更关键的一个因素。
把这样一点经验奉献给今天的中学生:跟着老师唱好课内的歌,再大胆尝试唱一首自己创作的歌!
把嘴张圆
很早就看到过挪威画家蒙克(Munch)的名画《TheScream》的复制品,这画的题目有译为《呐喊》的,有译为《嚎叫》或《哭泣》的。虽然那外文确实包含着"尖叫"、"嚎哭"等复合含义,但作为一个中国观画者,我的意识里,"呐喊"与"哭泣"却是相距甚远的两个概念。我对这画最初的印象,是画上那人张圆的嘴。因为他拼命地宣泄,所以那嘴其实已非正圆,而是扯成了一个似乎就要破裂的竖长歪扭的深洞。前几年我有机会到挪威奥斯陆的蒙克博物馆里,仔细观赏了这幅画的原作。我久久地站立在这幅名画前,感受到一种莫名的震撼。蒙克出生于1863年,逝于1944年,是欧洲美术史上表现主义的代表人物,而这幅画便是表现主义最著名的一座纪念碑。我不是美术史研究者,不具有专业性的鉴赏眼光,我只能是从自我的生命体验出发,来与这幅画所提供的视觉冲击力,达到我个人所独有的灵魂悸动。在我看来,画上那个用双手捧着倒葫芦形瘦脸的人,他究竟是在愤怒地呐喊,还是在悲怆地哭嚎,抑或是在狂放地尖叫,实在都并不重要。我只是被他那拼命张圆的嘴所刺激,而且是强刺激。倘若我能命名这幅,那我一定把它称做《张圆的嘴》!
回顾自己的生命历程,几乎不曾将自己的嘴如此这般地奋力张圆。常提醒自己,应当温柔敦厚,以含蓄蕴藉为美;一定要保持高度理智,控制住情感,压抑住冲动;人前多微笑,自处宜隐忍;即使无惧于"祸从口出",也还是要尽量地"张口不露齿"……蒙克的这幅"张圆的嘴"所体现的生命力爆发,其文化内蕴离我所受的熏陶训导实在太远。我在奥斯陆蒙克博物馆里,也曾询问过陪我参观的挪威汉学家--他对蒙克的了解当然足以给我解疑--"蒙克这画,是不是反映出他对社会现实的极度不满?这呐喊或嚎哭者是否在发出革命的呼号?"他说,蒙克的从艺过程算不上坎坷,成名早,寿数高。虽然他在世的80年里有两次世界大战,世界上许多地方--比如中国--可谓多灾多难,但他的祖国挪威远不是那一阶段世上的多舛之地,他个人更并非是一个社会政治运动的积极介入者,因此,对这幅画固然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革命者将其理解为对革命的呼唤也是一种理解角度。然而平心而论,蒙克艺术创作中所关注的并不是政治革命或社会运动,这幅作于1893年的画,那张圆的嘴,所表达的应主要是生命本体因困惑与艰辛所爆发出的大宣泄。听过挪威朋友的解说,我暗想,自己的生命本体也常陷于极度的困惑与憋闷,却不曾如此恣意地把嘴张圆。它所承载的文化,与把我养成的文化之间,那衔接与融通的可能有多大?从那相通的管道上,我能获得多少营养?
我在奥斯陆蒙克博物馆购得一本大画册,封面上便是这幅画。回到中国我常常细赏这幅画,我注意到,画上的把嘴张圆者,是站在一座桥上,面朝观画者。因他那张圆的嘴里所发出的声响,桥下的河水仿佛都被感染得竖立了起来。然而,在画的左侧,蒙克有意画出了两个在桥上散步的男人的背影,意态却似乎十分地悠闲,竟对画上拼力将嘴张圆者不闻不问。我以为这是意味深长的。或者是那张圆的嘴里所发出的狂喊,虽天地同应,其音频却已超出了人耳所能直接感受的范畴?个体生命的处境与歌哭,与他人的生命轨迹、心理应答,时常会如此地两不相干么?要么,蒙克是想以此昭示我们,不要依赖他人的声援、祈盼他人的怜悯,我们应冲决艰难险阻,历经痛苦磨炼,奋力张圆灵魂的嘴巴,在追求真、善、美的狂放宣泄中,得到救赎与升华。
神圣的沉静
还记得童年在重庆的一些事。我家住在南岸狮子山,从那里可以到一座更高的真武山去游览。真武山上有段路非常险,靠里是陡峭的山岩,靠外是极深的悬崖。那天玩得很开心,返回时,我故意贴在悬崖边上走,还蹦蹦跳跳的,甚至以颠连步跃进。七岁的我还不懂生命的珍贵。那样做,有存心让母亲看见着急的动机。那悬崖下面的谷地荒草里凸现着一块怪石,那石头自然生成盘蛇的状态,当中的一块耸起活像蛇颈和蛇头。传说结了婚的男女,从悬崖上往下掷石头,如果掷中了那条石蛇的身子,就能生个儿子。混混沌沌的我自以为也懂得成年人的事情,听大人们有那样的议论,想起自己也同邻居女孩子玩过扮新郎新娘的游戏,竟然也拾起石块朝悬崖下奋力掷去,把握不好投掷的重心,身体的姿势从旁看去就更惊心动魄了。
还记得那天母亲的身影面容。她紧靠着路段里侧的峭壁,慢慢地走动。她一定后悔转到那段路以前没能牢牢牵着我的手,把我控制在她身边,她自己往前挪步,眼睛却一直盯在我身上。我顽皮地蹦跳投掷,不住地朝她嬉笑,呕她,气她,悬崖边缘就在我那活泼生命的几寸之外。事后,特别是长大成人后,回想起母亲在那段时刻的神态,非常惊异,因为按一般的心理逻辑与行为逻辑,母亲应该是惶急地朝我呼喊,甚至走过来把我拉到路段里侧,但她却是一派沉静,没有呼喊,更没有吼叫,也没有要迈步上前干预我的征兆,她就只是抿着嘴唇,沉静地望着我,跟我相对平行地朝前移动。
那段险路终于走完,转过一道弯,路两边都是长满芭茅草和灌木的崖壁了,母亲才过来拉住我的手,依然无言,我只是感受到她那肥厚的手掌满溢着凉湿的汗水。
直到中年,有一天不知怎么的提及这桩往事,我问母亲那天为什么竟那样地沉静。她才告诉我,第一层,那种情况下必须沉静,因为如果慌张地呼叫斥责,会让我紧张起来,搞不好就造成失足;第二层,她注意到我是明白脚边有悬崖面临危险的,是故意气她,尽管我不懂将生命悬于一线是多么荒唐,但那时的状态是有着一定的自我防险意识与能力的,一个生命一生会面临很多次危险,也往往会有故意临近危险也就是冒险行动,她那时觉得让我享受一下冒险的乐趣也未为不可。我很惊讶母亲那时能有第二层次的深刻想法。
母亲去世快20年了,她遗留给我的精神遗产非常丰厚,而每遇大险或大喜时的格外沉静,是其中最宝贵的一宗。我写第一个长篇小说《钟鼓楼》时,母亲就住在我那小小的书房里,我伏桌在稿纸上书写,母亲就在我背后,静静地倚在床上读别人的作品。我有时会转过身兴奋地告诉她,我写到某一段时自我感觉优秀,还会念一段给她听,她听了,竟不评论,没有鼓励的话,只是沉静地微笑,而且,有时她还会把手头所读的一篇作品的某些内容讲一下,那作品是一位同行写的,我没时间读,也并不以为对我有什么参考价值,不怎么耐烦听母亲介绍,母亲自然是觉得写得挺好,但她也并不加些褒扬的话语,她就是沉静地给我客观讲述,毫不罗嗦,具有点穴的效果。后来《钟鼓楼》得了茅盾文学奖,那时母亲已到成都哥哥家住,我写信向他们报喜,母亲也很快单独给我回了信,但那信里竟然只字未提我获奖的事,没什么祝贺词,但语气沉静地嘱咐了我几件家务事,都是我在所谓事业有成而得意忘形时最容易忽略的。
2000年第三次去巴黎,又去罗浮宫看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在众多的观赏者中,我忽然产生了一个非常私秘的感受,那就是蒙娜丽莎脸上的表情并不一定要概括为微笑,那其实是神圣的沉静,在具有张力与定力的静气里,默默承载人生的跌宕起伏、悲欢聚散、惊险惊喜。那时母亲已仙去12年,我凝视着蒙娜丽莎,觉得母亲的面容叠印在上面,继续昭示着我:无论人生遭遇到什么,不管是预料之中还是情理之外,沉静永远是必备的心理宝藏。
楸树花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北京很难见到楸树。这是一种容易栽培、而且可以笔直生长到20米高、顶部形成一柄大绿伞的树木,无论作为庭院树还是行道树,它都非常适宜。我在北京老宅里,见到过用楸木雕刻的垂花门以及制作的太师椅,还听说这种木材特别耐湿,雨淋水泡都不会变形。但我对楸树形成特别深刻的印象,则是上小学时。有一回跟妈妈、姐姐走到隆福寺的一棵大楸树下,我抬头一望,高兴地叫了起来:"哈!多大的牵牛花啊!"已经上中学的姐姐就抢着告诉我:"不是牵牛花,是曼陀罗花!"妈妈笑了,蔼然地告诉我们:"牵牛花和曼陀罗花都是草本植物,哪儿会开在这高大的乔木上。不错,这花看上去确实有点像它们,但你们仔细多端详一会儿吧,看清楚了吗?它张开的花顶像是两片对称的嘴唇,牵牛花却像浑圆的喇叭,而曼陀罗花则像个漏斗。这是楸树花。很好看,不是吗?"
隆福寺这个地名现在还在,而寺庙已荡然无存,那株大殿旁的楸树,也不知捐躯何处。我对那株楸树,特别是初夏它枝叶间簇簇淡红的双唇花,却永难忘怀。还有一个难忘的原因,是在那棵树下,我挨过打。
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天都要穿过隆福寺去上学,另外不少同学也如此。那时隆福寺的殿堂大都兼作库房,通道旁都设满摊档,是个每天都营业的百货市场。放学后,跟一群男生在寺里跑来跑去,看热闹、做游戏是最开心的事。班上有个男生,脑壳较小,两只招风耳却很大,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差,退学到寺里摆摊卖袜子。有一阵,我们还在上学的男生,由个头最大的"铁拳"领头,放学后总要到那袜子摊前骚扰一番。铁拳当然是个绰号。班上男生大都有绰号,并且公开喊来叫去。男生也偷偷给某些女生取绰号,只是不敢公开当面使用。大多数绰号并不怎么难听,我有时也就随着叫。但"铁拳"给那卖袜子的同龄人取的绰号发音是"比基多耳",意思是比男人裤裆里的那东西多两只耳朵,他往往离袜子摊很远就开始怪叫,不少同学应和着,还非要人家答应他。我跟铁拳他们一起玩藏猫猫、拍洋画儿、弹玻璃球什么的,都挺自如,可是到袜子摊起哄,就不大愿意,至于叫人家那样的绰号,心里就更梗着一道堤坝了。记得在那么一个夏天,"铁拳"发现了我坚决不跟着叫那绰号的行径,就逼到我跟前,非让我也那么呼叫。当时他怎么想的,我至今难以透解,但在我来说,却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叫不出口。"铁拳"把我身子推到楸树粗大的树干上,揪住我的脖领,怒吼,逼我叫,我被迫仰头,恰好看见簇簇盛开的楸树花,妈妈的面容叠现在那些花朵上,我就气喘吁吁地告诉"铁拳":"我妈妈不许我骂人。"他鄙夷地朝我咧嘴,骂着粗话,顺手用他那铁拳重重地击了我腮帮一下,我嘴里立刻有了咸味……
那回的事情是怎么收场的记不清了。总之,我没有把"铁拳"打我的事告诉妈妈也没告诉老师,而且,第二天"铁拳"也还照样叫着我玩,而我也就还跟他们一起藏猫猫。后来有一回班会上,老师说:"咱们班女生没有骂人说脏话的。男生么……"点出我的名来,表扬说:"他就从来不骂人不说脏活。"我后来基本上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语言习惯。现在我提及此点并不是想自我表扬。只是酽酽地追念起我那早已先后去世的父母,特别是跟我在一起生活得最久的妈妈,他们对子女的绝不能骂人说脏话的要求,是融合在无数类似指点楸树花那样的言传身教里的。我长大成人以后才懂得,我是获得了一种尊重每一个平凡生命的教养。
我的父母都是很平凡的知识分子,终其一生没有立下过值得社会忆念的功业。许多年过去,我鬓发已白,在一次展览会上,忽然有个人叫出我的名字,我望了他半天,才从他那对似乎永不会改形的招风耳上认出了他,他握住我的手以后,问出来的头一句话是:"伯母还康健吗?"我不及回答,他又说:"你早忘了吧?我还记得,你说是你妈妈不许你骂人的……就在隆福寺的那棵大楸树底下……失学后我一直心窄……那回如果你也随他们叫了,也许今天你就见不着我了!"啊,他还忆念着我妈妈,其实他们并没谋过面啊!楸树花楸树花,我泪眼里全是你的光华!
美丽的藩篱
1954年春天,我12岁,在北京隆福寺小学上学。有一天,学校停课,老师带领我们到猪市口大街南边参加义务劳动,那一片地方现在广为人所知,就是中国美术馆所在地。记得那一年还没有修建中国美术馆,只是拓宽马路,好把从朝阳门、东四到沙滩一直通往西四的道路疏贯。工人师傅们已经把那一片地方的房屋拆得差不多了,参加义务劳动的人们只需把一些未及清理的砖瓦碎木集中到指定的地方去。
到了工地,只见早已有很多大人在其中忙碌。那时我系着红领巾,在老师带领下干得满头大汗,一身是灰,却满心高兴,生怕落后。
且说我正忙着把一摞砖头抱到指定的集中点去,忽然看到了我的妈妈,吃了一惊。因为清晨妈妈给我热早点时,并没有说起来这地方参加义务劳动的事呀!但是我很快也就想明白,一定是我上学以后,街道上才通知居民们来义务劳动,好各方齐心协力,把那片拆迁地的清理工程抢完。妈妈年轻时当过小学教师,那时却成了家庭妇女,可是她热心街道工作,看得出来,在工地上,妈妈的角色就像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一样,从工地指挥部那儿领到具体任务后,带领我们家所在的钱粮胡同海关宿舍的居民们,去往指定的区域清场。她细致分工、身先士卒,大家兴高采烈地干了起来。妈妈当时年过半百,相当胖,干起搬运杂物的粗活自然十分吃力,脸涨得通红,可是浑身溢出春风,仿佛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我家自1950年从重庆迁到北京以后,眼见着北京市政府疏浚什刹海、翻修下水道、增敷自来水设施、开辟一条又一条的公共汽电车线路……爸爸妈妈提起来总是赞不绝口,现在能亲自参加提高首都生活品质的工作,妈妈那种心甘情愿的劲头,自然体现在每一个动作里。
我望见了妈妈,而且,妈妈一定也望见了我,我除了没有大声地呼唤她,整个儿的表情身姿都在拼命地朝她显示:嘿!我在这儿啦!可是,令我非常失望并且惊诧的是,妈妈眼光从我身上掠过时,却仿佛是看到一个她并不认识的孩子,倒也不是冷淡,她脸上分明有着微笑,然而那只是看到任何一个参加义务劳动的少先队员时都有的微笑,而不是我所期盼的那种看到她最心疼的幺娃儿的特殊笑容!我几次试图接近她,并且频频以夸张的肢体语言以期引起她的关注,然而她却依然不给我哪怕只是表情上的一个小小的特殊回报!惶急中,我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磕破了腿,我恨恨地望着那边的妈妈,心想难道你还不来管我吗?可是,她却直起腰来,耐心地跟一位去问她什么事的老大爷解释起来……班主任老师赶过来,扶起我,并且忙带我去找卫生站清洗伤口、涂红药水。
当时的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在义务劳动的工地上不格外地关照我。那天从学校回到家里,妈妈正在厨房里烧我最爱吃的豆瓣鲫鱼……晚饭前,她仔细查看了我腿上磕破的地方,说不要紧的,又嘱咐我先洗个脸再吃饭,晚上要洗个澡……晚上洗了澡,我忙着赶作业,也就没有问妈妈,为什么在那工地上,她对我视而不见。
这事我始终没有追问她。其实越到后来,越用不着问。这类的事后来经常出现,都很细小,形态不一,含蓄微妙,然而如雪花飘落积累,使我的认知越来越澄澈清明,那就是妈妈一再地在我生命的活动空间中,设置出无形的藩篱,使我懂得,藩篱的一边是我们温馨的家,在这个区域中,我尽可享用亲情,悠游自在,甚或无妨偶尔撒娇使性;而藩篱的另一边,是公众社会以及他人所在,我要从小懂得,在公众社会中不可仗恃或依赖亲情温恤,并且他人一般来说不可能,也无义务给我以"幺娃儿"式的宠溺优待,我必得一天天地长大成人,应尽早习惯于在公众社会中奉献,学会与他人耐心磨合,艰辛劳作,独立生活!
当然,爸爸和妈妈是同样的态度,但他总是很忙,我17岁离家独立生活以前,给我以深重影响的是妈妈。她为我设置的藩篱,是无形而美丽的。这是她给予我的最重要的精神遗产。我的人生已过中途,回顾往事,我有过许多的错失,有时甚至是重大的失误,然而,托庇于妈妈给我的教养,我从来没有犯过公私不分,或人我不分的错误,并且,我总是能像她那样,把自家藩篱内的东西贡献给藩篱外的社会和他人时,只觉得欢愉,而视任何将藩篱外的公家或他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为奇耻大辱。1988年,电脑在中国还是相当珍奇的东西,一位大款朋友送了我一台电脑以助我写作,我毫不犹豫地将那电脑给了当时我任职的单位。恰在那一年,妈妈不幸在成都仙逝,我在流泪祭奠妈妈时,心中告慰她说:您为我设置的人生藩篱,我要再传给您的孙子,那将是常青的藩篱!
漱口音与雨丝影
20年前,儿子上高小的时候,有一回忽然问我:"什么叫怀旧?"我想那是因为当时家里常来些跟我一样喜欢舞文弄墨的人士,嘴里时会呐出这两个字眼,听得他好奇,故有此一问。当时我试着回答了两遍,可他眼睛里还满是疑惑,于是我叹口气说:"等你长大了,自然明白。"
弹指间儿子已经年逾30,娶妻另过。那天他们小两口来家,儿子一进门就兴奋地说:"爸,我买着好盘啦!有张是给你买的呢。"我说:"那些个高科技合成的美国神怪大片我可不爱。"他说:"知道。我这回买的是怀旧片。"先拿出为他们自己买的,是前南斯拉夫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未及观盘,就随口跟儿媳对出了其中某些台词,甚至还哼起了片头音乐来。我就说:"其实,在世界电影史上,这根本是入不了谱的东西。"儿子就拿出给我买的盘来,未递入我手,笑道:"这个难道就入谱吗?但是您一定喜欢!"我接过一看,天,是久违了半个世纪的《美丽的华喜丽莎》,前苏联拍的一部根据流传久远的俄罗斯民间故事拍摄的童话片,我上小学时译制过来的,风靡一时,片名又叫做《三头凶龙》,影片最后是勇士与喷火的有三个脖颈三颗头颅的凶猛恶龙展开搏斗,那场面曾久久萦回在我童年的梦境里,令我恐怖,也激发着我的想像力。
那天饭后,小两口陪我看《美丽的华喜丽莎》,边看边讥笑:"多幼稚呀!""瞧这特技,好笨啊!"妻忙些别的事,没有完整地坐下来看,但有时会走过来问我:"青蛙变公主了吗?"电影里的华喜丽莎是被巫婆施魔法变成青蛙的,在被搭救前,她只能在夜里变回人样。妻和我是同代人,自然都经受过这部电影的洗礼,其中一些场面于我们来说,虽沉淀在了记忆水潭深处,却是一经搅动,便会极其生动地悬浮到最上面,如莲花开放般鲜艳。
那光盘根据旧电影拷贝制作,配音对话里,有的角色带着明显的东北口音--因为是长春电影制片厂译制的,那时候除了一些主要的配音演员,有的配音者还发不准普通话的音。小两口觉得滑稽,我却觉得恰恰是那个味儿的配音,才能勾出我酽酽的童年回忆。拷贝年代太久,对话有时会出现漱口音,画面上有雨丝般的划痕掠过。然而我看得津津有味。后来小两口看了半部《瓦尔特》,声音画面虽然好许多,但色彩显然褪去不少,整体是变成了褐调子,跟他们当年在电影院里看到的效果完全不能相比,但他们却看着眼前这场戏,就兴奋地议论着、期待着下一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画面呈现、人物登场。
于是悟出,文化史,包括文学史、电影史、戏剧史、美术史、音乐史……高标准,严要求,淘汰第一,取留持重,势在必然,令人敬畏,然而那多半只是学术界和高等学府里的殿堂供奉;而俗人的审美体验,尤其在过了青春期后,多半并不理会"史的定论",虽然会有与时俱进的一面,却往往更多地固执于生命时空里所经历过的那些兴奋与感动,时过境迁,乃至沧桑巨变,筛掉许多,也还会珍藏若干私下里最喜欢的,终生不放弃。所谓怀旧,也就是反刍这些可能早被史家剔除,更与下几代隔膜,却能与同代人交流感想,更包含最隐秘的个人缘由的人与事、景与物,包括现在重温时会有漱口音与雨丝影的老片子。
除了以永恒性、普适性为前提的高标准猛筛汰的文化史,我们还需要追踪一代人、一茬人的文化感受史,还应当提倡那样一种文本,就是完全从个人角度出发,来回顾自己的阅读欣赏史,喜欢过什么、排拒过什么、为什么感动、为什么厌恶、为什么疑惑、为什么憬悟。也许,在后两种文本里,我们能获取到更多的,解读一代人、一茬人和一个人在当下会有如此言行取向及其表达方式的文化遗传基因。
突发绮想
那天,阿梅跟我说她要到卢旺达去,那是阿梅本科即将毕业前夕。她说得很认真。我问她怎么突发此奇想?她说因为看到一个电视节目,里面说卢旺达的教育状况极其糟糕,那里的小学校破烂不堪,常常是正在上课,忽然一阵风就把屋顶掀起裹走了,学生们甚至连课桌都没有,挤坐在长条凳上,在膝盖上写字,更糟糕的是那里缺少教员,每月的工资才50美元……她说镜头里那些非洲孩子个个都有一双大大的明亮的眼睛,那些眼睛装进她的心里以后,总也淡不下去,没日没夜地眨动在她的心窝,因此她觉得自己应该去那里,教那些孩子。她已经开始在打听去那里教孩子英语的可行途径。我跟她说,中国贫困地区也有许多孩子期待着能关爱他们的教师,电视里有更多表现嘛,甚至其中一位"大眼睛"女孩的形象已经传到海外,对她的追踪性报导不少,你怎么心里头总揣着些非洲孩子的眼睛,却忽略了自己国家那些贫困地区孩子的眼睛呢?再说,卢旺达当地的语言你会吗?你怎么教那些孩子呢……她对我施予的批评非常吃惊,说我所提醒她的这些她都没有想到过,她对自己的辩护非常简单:我的这个想法是美丽的!
阿梅突发奇想,乍听我很不以为然,她走后我细思,却不禁感叹:确实,她的想法是美丽的。应该把"突发奇想"改写成"突发绮想"才对。人的一生中,尤其青春期里,如果从未有过这种突发绮想的情况,不说是不正常吧,至少是很大的遗憾。
其实,我,以及我以上的几茬兄姊的青年时期,处在远比现在单纯的社会心理场里,仅仅因为看了一本书、一部电影、一次舞台演出,乃至一篇短文、一张新闻照片、一幅宣传画、一句座右铭,就突发宏愿,把自己的一生,绾定于一个职业、一种取向、一种模式,例子真是不少。我的一位姊辈,就是因为看了一部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又译作《桃李满天下》),那里面的女主角瓦尔瓦拉由当年苏联最红的女星玛列茨卡亚饰演,为这一角色配音的是当年影迷都熟悉的舒绣文。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不止我那姊辈一位,心窝里嵌进了瓦尔瓦拉那双大眼睛就再也摆脱不掉,也不想摆脱,出得电影院就立誓要当一名人民教师,没多久她报考大学,所有志愿填写的都是师范类,她如愿以偿地考取了师范大学。在大学里参加了合唱团,业余经常演出,那时候一个国家级的演出团体的合唱队奇缺女低音,她恰是女低音,被看上了,先是借她去演出,后来就要正式调她去,同学们都很羡慕,她表示可以借调一时,但归根结底还是要当教师。
在那演出团体里她表现非常出色,几次随团到苏联、东欧、越南等社会主义国家访问演出,人们都觉得她已经完全适应合唱队队员这一人生角色了。但有一天她到电影院去看了复映的《乡村女教师》,心血复又来热潮,她找到团领导,提出如今已不难从音乐学院分配来女低音,自己应该回到师范大学补完学业,去实现当一名乡村女教师的人生追求。她后来果然回到大学补上文凭,主动争取到一个边远省份的教师岗位。谁想去那里不久就遭逢了"文革",教师的绮梦被粗暴地撕裂得粉碎。我与这位姊辈邂逅在10年前,她已经退休回到北京定居。回首往事,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因为一部电影就心血来潮,蘧定终身,是否……她安祥地微笑着,真诚地告诉我,她无怨无悔,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她在讲台上、在粉笔灰里,深深地感受到壮志已酬的幸福与快乐。她反过来问我:对人生的设计,完全是在冷静甚至超冷静的精确计算里完成,那就一定好吗?人的心灵之血,完全无潮,难道是好的状态吗?人能被艺术、被纪实信息、被偶然遭遇到的人与事,乃至一个小小的细节所感动,突发奇想,陡立宏愿,难道不是生命最美丽的时刻吗?这美丽的光芒如果能覆盖一生,那不就是幸福吗?
时代刷新得令人如迁新居,生活变幻得令人如坐过山车,陌生感晕眩感里有甜蜜惊喜也有失态恐慌,谁能再用单纯的表达、简单的道理来感动、感服别人?阿梅毕竟成长于新的时空,她毕业后没有去卢旺达,也没有去祖国边地,没有当教师,而是进了一家国际知名的外资企业当了白领,因为美声唱法的歌唱爱好,我把她和那位姊辈牵合一起,她们已成忘年交,我有时也会跟她们一起喝英式下午茶,随意闲聊。阿梅在许多问题上,跟我们两位长辈见解大异,但我们很少争论,而是相互倾听。把我们两辈人绾在一起的心绦,不是别的,就是关于心血来潮、突发绮想的共识。昨天我们品茶谈心,提及非典突然袭来后,有不少年轻人看了电视里的某些镜头,便发愿要学医,要当敢于冲到最前沿的医生和护士,心血起狂潮,突发绮丽想,尽管到头来真正能履现这一宏愿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甚至只是一小部分,但所有心灵里有过感动、发过誓愿的生命,都会因此而更加美丽。我们珍惜在自己生命历程里出现过的所有感动、所有绮想,并且也希望社会能珍惜每一个成员生命里哪怕是只闪耀过一刻、后来并没有一一兑现的那些因感动而突发的善念绮想。也许,正是这些美丽的闪光,使人类的良知聚合为了永不熄灭之火。
万事开头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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