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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_3 严歌苓 (当代)
  一回到成都,刘队长立刻被召去开会。他的儿子小半拉儿挤眉弄眼地到处说:“林秃子摔死啦!”
  “啊?!你怎么敢……”大家想这孩子准疯了。
  “我就敢叫他‘林秃子’!”他拍拍面积很可怜的胸脯。
  小半拉儿最近心情很好。他多了个伙伴,是条肥肥的小狗。这只良种牧羊犬是孙煤那个女兵班救下的一条命,有次途经一个道班时,狗的兄弟姐妹正被人逐个烤了吃。狗名叫“颗勒”,因为它是条男狗。藏民叫“颗勒”就像内地管十分熟识的人叫“爷们儿”。回到成都,活玩具已长成一条真正的狗,站着、走着、叫着,都有点威风凛凛的味道了。除了小半拉儿整日跟它厮混,再没人顾上搭理它。因为刘队长开完那个重要会,马上又召集党员,然后是团员,然后是青年、群众。直到开会前,伊农听某个党员一口一个“林秃子”,他还结结巴巴要辟谣。炊事兵小周听完文件后,一下反映不过来,受了刺激,夜里大哭不止。炊事班长吴太宽问他抽什么风,他泣不成声地说:“不晓得毛主席现在还住不住在中南海……”原来他操心伟大领袖的安全。一切日常生活都停止了,这院子跟全国各地一样,每个人都呆呆傻傻,脑子却都在飞快地转,思考的尽是大事情。
  最繁重的任务是写批判稿。孙煤这个班的稿子老收不齐。团支书指责她,她就快快活活地说:“我们班没文化!”她们班的女兵写一篇稿子,总要不断地往走廊上跑,然后站在走廊里喊:“X字怎么写?谁会写X字?”这时十几个房间就会给她十几种似是而非的答案。团支书只好派了几个有文化的到她们班,其中包括徐北方和小号手伊农。
  团支书王掖生拿了一大摞文件来念。他把“螳螂捕蝉”的“蝉”字读成了“单”,陶小童马上替他纠正:“念蝉。这个字读蝉。”
  团支书的四方脸涨红起来。一抬头,发现徐北方满怀景仰地凝视他。每到这种时候,这家伙总是很有耐心地等着他把洋相出大。
  “你再重念一遍,我们没听清。”徐北方做出天真的样子说。
  不料团支书很快放下面子,用颇谦卑的语气说:“这个字我不认得。陶小童你刚才说它念什么来着?”他虚心而诚恳,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蝉,就是知了……知了的学名叫蝉……”她怯生生解释道。
  “好了。”团支书打了个手势。
  孙煤却叫起来:“谁说念‘蝉’?就念‘单’!我在体校时就一直念‘单,——‘单连冠军’嘛!”
  “是蝉连冠军。”
  “你刚才不是说蝉是知了?”
  “对呀!”
  “知了跟冠军有什么相干?”
  陶小童耐心地说:“知了有个习惯……”
  彭沙沙突然蹦起来指着陶小童:“她舌头有问题!有一次她对门诊部医生说她咳嗽,咳出很多‘蛋’(吴语‘痰’与‘蛋’同音),把医生吓坏了!”
  大家嘿嘿嘿地笑起来。
  彭沙沙又举一例证明陶小童口音的靠不住:她曾把她一个好端端的名字误叫成“嘣嚓嚓”,害得别人老要想起那种怪下流的三步舞。
  “就是华尔兹!……”有人眉飞色舞地解释。
  “华尔兹?……”
  “看,就这样——嘣嚓嚓、嘣嚓嚓……”
  “喂!是一男一女!……”
  团支书简直已经被人忘了。他无论是跺脚还是把文件翻得哗哗响都继续被忽略。他的四方脸忽然涨得紫红:“现在是听中央文件,你们在搞啥名堂?!”
  徐北方扯起嗓子说:“对呀!听中央文件,你们蛋啊蛋的像话吗?”他嬉皮笑脸的面孔转向团支书,“我差点以为你念错了字呢。”
  团支书老实地说:“我是念错了字。”
  徐北方立刻严肃起来:“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把它念对呢?”
  团支书愤怒而窘迫地沉默着。徐北方简直开心得要死了。
  过一会儿,蔡玲突然懵懵懂懂地叹一声:“哎呀烦死人。”
  “咱们干吗老这么坐着?”有人问。
  徐北方说:“嗨,瞧你说的。不在这坐着就到其他地方坐着,除非你没有屁股。”
  最后有人指出问问伊农,他当年险些考上南开大学,要不是闹起了“文化大革命”的话。
  伊农最恨谁提他很有学问的历史,立刻飞快地说:“蝉、蝉、蝉,那字读、读、读蝉!”他整天沉默寡言,当众说话就像要他命一样难。他越是惧怕讲话,别人越要千方百计逗他开口。他从来不笑。总是憋一肚子气,再通过那支小号把气撤出去。他之所以爱吹号就因为通过这支铜管他多少能消掉点气。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他生来就对一切都有气。
  有人发现伊农私下说话很正常。但谈话对象超过两个,他就结巴了。
  徐北方说口吃现象有着古老历史。早在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专门研究过口吃。说口吃是人的四种基本情绪发生混乱的结果,即喜怒哀乐彼此厮扭。
  伊农不乐意了,反驳说自己的喜怒哀乐特别规矩,向来不发生什么混乱。伊农吃力地辩解道:“用用用医学来解释口吃,不过……是极简单的病理:因因因为口腔送气不足,不不不能把要讲的话音连续发出。就就就这么回事。”
  陶小童对这个讨论发生了兴趣。她认为口吃源于初学语时。一般儿童都是模仿父母说话,如果父母说话过分的快和流利,必然使孩子学语时急躁。要不就是父母过分严厉,在他们面前,孩子始终畏缩,所以说话便迟迟疑疑,久而形成口吃。
  徐北方说陶小童只是一般逻辑推理,缺乏名家理论做依据,如弗洛依德精神分析学派的专家指出,人的敌意或焦虑使语言表达发生阻碍——也就是结巴。他们认为,口吃是一种精神性疾病。
  伊农抗议他总把这问题往精神病上扯。
  “是精神性疾病,不是精神病。”孙煤帮徐北方解释。好半天她因插不上嘴而不悦。在大家争论“蝉”字时,她认真查了字典。她不得不承认,体育学校毕竟不是训练脑子的地方。她认为陶小童这时简直洋洋得意,跟徐北方有来有往地争论。他俩几乎甩开所有人,所有人都只有糊里糊涂跟着傻笑的份。
  伊农口吃得更凶,往往张好多次口都发不出音,所以没等他有效地驳证,女兵们就一齐哈哈大笑,笑得他捶胸顿足。徐北方再趁机加强攻势,认定口吃决不是口腔缺陷而是精神缺陷,起码是脑子有问题。陶小童马上接着说,她曾看过一位外国精神病大师著的书,说口吃是大脑的两个半球体争夺对语言的控制权,而造成的冲突;这冲突使发音器官无所适从,便出现口吃。
  伊农被种种玄而又玄的学术分析差点气疯。他脸成了紫色,嘴一龇一龇露出那颗虎牙。他这样子更让女兵们开心。陶小童觉得他有点可怜,便安慰他说:世界上十四个人中就有一个口吃,他大可不必感到孤独。
  然而徐北方却咬着精神性疾病不放。
  “我不是精神病!”伊农突然喊了一句,把大家吓一跳。他这句话说得不能再流利了。他忽然倒抽一口气,又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这叫作一刹那的精神愈合。”徐北方立刻又手舞足蹈地讲解,“这说明精神性疾病的不稳定性和神秘性。它往往出现一刹那令人意外的灵光。所以口吃现象在当今世界仍是精神病学与心理学的疑谜。有的精神病学者专门设立研究口吃的学科。”见伊农又在椅子上耸了几耸,他双手—按:“你别一听精神病几个字就难受。用国外精神病专家的说法,每个人都患有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精神病。所以国外平均每个精神病大夫要负责二十五个人的心理健康。伊农同志,这有什么不合情理呢?”
  团支书王掖生真的被人忘得一干二净,连他自己也把自己忘了。他开始认为他们不像话,撇下他和一大堆文件去讨论结巴问题。渐渐他听得有点入神了,觉得那不是胡说八道,那是一些挺深的学问。他觉得徐北方这人稀松散漫,但那个聪明劲还是讨人喜欢的。他就凭这点讨人喜欢。他几次想打断他们的讨论,但忍住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点胆怯,或说是自卑。
  团支书第一次感到有种奇妙的东西在吸引他。他默默坐着,装作心不在焉,其实他对每个陌生的词汇都抓住不放。
  正式的批判会在饭堂里举行。
  炊事班长吴太宽读批判稿时大哭。他最近心情不好,不知为什么。他总想找个合适地方发作一下。他批判稿中联系到苦难的家史,说他家过去从来吃不起肉,最了不得就是到屠宰场弄些猪尾巴回来吃。他是为这哭吗?不是,他还想到母亲的沙眼,父亲的罗锅背,妹妹十二岁才上小学,还留级,以及他最近错了笔账、炊事员小周不安分等等。他哭着控诉,那么宽大个人竟瑟瑟发抖。他恨不得把一辈子的不顺心都清算了。
  刘队长松了口气,一台配合形势的新节目终于排出来了。除了《八路军来了烧开水》还接着唱,其他一律换新节目。有个歌舞表演叫《历史车轮决不能倒转》,具有很复杂的悲剧情节。他拿不定主意让谁担任剧中女主角。
  “队长,是你叫我吗?”彭沙沙一蹦,趴到他家窗台上。她跟队长讲话总是特别天真。
  “我说,你别见天到处扫地,有时间抓抓自己的业务……”队长说。
  彭沙沙一会儿把头偏向左边,一会儿又偏向右边。她在人群里一贯扮演小淘气之类的角色,但分寸总掌握不好。她虽然晃着头,却也把队长摊在桌上的“演员表”看清了。那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并用红笔把名字打了个框。跟着她又看到陶小童名字也打了红框。
  在彭沙沙看来,陶小童的表演才华根本不在她话下。上西藏之前精简演出人员,陶小童差点让减下去。后来排了个表演唱,里面有个哑巴角色,陶小童赶紧声明她可以演这哑巴。彭沙沙说既是哑巴,我也能演。刘队长就把专业文工团那套搬来了,安排AB角,让她俩替换着演。可B角彭沙沙一出场就大放光彩。于是她自作主张连续演下去。起初陶小童不好意思提出异议,有一天实在忍不住暗示彭沙沙,她们是AB角关系。
  彭沙沙却人五人六叹了口气说:“你这样争角色可不对啊。”
  班长孙煤也插手了这件事,明确说,她反感任何人争角色。她认为那是旧文艺界最令人恶心的事。争着出风头是最糟糕的作风。班务会上,她就这么说的。大家一致反映陶小童演得不如彭沙沙。虽然演得蛮像哑巴,但剧场效果不如彭沙沙强烈。彭沙沙一上台就有人笑。陶小童还不服,说:剧情在此处并无喜剧性发展,观众不是笑错了地方吗?
  “什么剧情,管它呢。让人笑总是好事!”大家都这么说。并劝陶小童应该虛心把彭沙沙那套学到手。那些层出不穷的噱头真把人逗死了。
  陶小童闷闷不乐。后来她忍无可忍地大声说:“你们说得不对!”她脸通红,圆脑门也红得厉害。她正告众人;艺术的第一要素是准确。随心所欲地出洋相,靠这个取悦观众是江湖艺人廉价的技艺。
  大家起初愣了一会,没反应过来。后来彭沙沙跳起来,指着陶小童对大家说:“什么呀!什么呀!你们都听见没有?”
  “江湖艺人怎么啦?他们都是劳动人民,你贬低劳动人民!”彭沙沙说得很有力量。
  “我没贬低……”
  大家一口咬定她对劳动人民确实不大恭敬。连一向温和、无所谓是非的蔡玲也义愤地跺跺脚,因为她讲不出什么。
  “我们不是在讨论表演方法吗?……”陶小童寡不敌众,“我不知道你们到底要说什么!”
  “你明明贬低劳动人民!”
  “我没说……”
  “你没说江湖艺人?”
  “我说了……”
  “那你说你没说!”
  “我说了江湖艺人……”
  “那你说你没说什么?”
  陶小童眨着眼睛:“啊?不是你们说我说了什么什么吗?”不知是她被大家搞糊涂了还是她搞糊涂了大家。后来彭沙沙一直把“哑巴”演下去,越演越来劲,直到有回在某兵站饭堂演出,地方太小,她险些给观众来个耳掴子,才有人意识到她那表演已夸张得不成话了。
  刘队长把彭沙沙和陶小童比较的结果,还是把主角给了前者。别人说他对矮矮胖胖的人存在偏爱,是他对小半拉儿的剩余感情所致。他觉得这样说的人无聊。
  炊事班长吴太宽把“颗勒”那狗踢得大声惨叫。小半拉儿哭着跑来,叫他爸管管这事。吴太宽心里有火,这是谁也管不了的。他干了四年火头军,却让小周那小子捞着改行了。那个《历史车轮决不能倒转》里缺人数,小周就去当演员了。他天天在伙房练习拿大顶,原来有图头。
  小周聪明伶俐,在一帮演员里不显得碍手碍脚。他一边排练一边对吴太宽挤眼,下来又说:“老吴你不行。你那张大宽脸要化起妆来还不跟漆门板似的。”吴太宽那笔账算错就因为怄气。
  但到了正式演出,并没让小周上场。有人反映他神经有毛病。症状是他常对几头猪唱歌,还说猪听了音乐胃口好,容易上膘;有时却到猪圈去猛敲一通大锣,吓得猪乱跑,他说这样吓吓,它们体型会好,不至于全长肥肉。他学会吹笛子,却不用嘴吹,用鼻孔。每天夜里很晚不睡,发明一只腌咸蛋的坛子,使腌熟的蛋自动顺一个小口跑进槽里。据他说这是根据比重改变的原理,结果发明搞砸了,津贴赔了蛋钱。总之他有很多可疑行径。总之让估上台是不妥的。这么严肃的演出,万一让他闹出政治事故大家倒霉。幕拉开了。
  由彭沙沙扮演的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在台上东倒西歪地舞着。灯光惨淡,表示旧社会暗无天日。天幕是徐北方挖空心思制造的机关布景:一片灰白的芦苇被风刮得左摇右伏。他告诉人们,这是象征生命在挣扎。
  彭沙沙演得很来情绪。这姑娘有个好处是干任何事都劲头十足。比如她扫地,简直像跟地有深仇大恨似的。有回陶小童见她对准一小块地方横扫竖扫,扫得非常认真吃力,便奇怪地凑上去问:“彭沙沙,你在扫什么呀?”
  她头也不抬地说:“你看谁扔了块纸,粘在地上了。怎么也扫不下来!”
  陶小童乐了:“什么纸呀,你再仔细看看!”
  她稍冷静了些,一看,原来屋顶漏下一缕阳光,投在地上形成一块白斑,被扫地心切的彭沙沙当成纸了。因为大家都很看重扫地,所以能找到一点可扫的东西颇难。后来陶小童到处跟别人讲,彭沙沙是近视眼。彭沙沙为了下台阶,就此真像近视那样眯起眼来。
  不过彭沙沙在舞台上从不眯眼。她只有一个优势就是眼睛。她的眼睛说流泪就流泪。她扮演给地主放鹅的小女孩,不断有泪水从她腮帮上滚下来。
  陶小童跟在孙煤后面,舞台上有十个姑娘为彭沙沙伴唱伴舞。年底有两个女兵复员,宿舍作了调整,孙煤把陶小童换到另一间寝室去了。搬床的时候,俩人的目光右点心照不宣。陶小童凭直觉感到离班长的秘密已非常近了,可班长来了这一手。孙煤知道自己这一手是很有效的。
  彭沙沙穿着烂成丝丝缕缕的衣服在台上咚咚作响地舞着,烂衣衫紧裹着她的胖身材。剧情发展到后面,这放鹅的小女孩饿死在芦苇荡里。音乐是由一位新调来的作曲家写的,到此处简直像台风警报。小号蠢头蠢脑地冒出几串高音,给人恐怖感。小提琴手们闭着眼拉着没完没了的颤音。而作曲家刻意在大家谱子上标明:“此处悲痛欲绝,怒火中烧,催人泪下……”这曲子由作曲家亲自指挥,他全不管乐队奏出的效果如何,只管一个劲注视舞台上的孙煤。他觉得这姑娘简直美得要了他的命。他这样美的乐曲全是为她写的,让矮胖子彭沙沙给糟践了。彭沙沙已跳得颠三倒四,她踉跄着,趔趄着,表演生命垂危。她准备奋不顾身地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往地上一倒。这一倒要倒得真实就得不怕疼。只听“砰”的一声,彭沙沙在舞台中央倒下去。
  观众们呆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这“砰”的一声把他们吓坏了。他们从这“砰”一声中感到上了当。台上这个“穷孩子”那圆滚滚的小腿真结实啊;还有那屁股,拱得像座小山!这孩子哪能是饿死的,活活是撑死的!
  观众笑了!这还了得!侧幕里的男演员也笑出声来。担任伴舞的十个姑娘努力忍住,但还是有人开了头。笑在舞台上是多米诺骨牌,有个开端,后面的妄想抵挡。开始她们还闷在嗓子眼里笑,不一会儿就浑身抽筋,腮帮子作酸。后来她们索性撒开来笑,虽然有一丝明智在提醒着:再笑下去要倒霉的,但谁也停不下来。刘队长在幕边呐喊:“不准笑!不准!……”乐队拉出的颤音一点不心酸,听上去也是笑。
  直到观众们先醒过神,意识到这类节目是不该笑的。他们全惊愕地睁大眼,望着这帮失去理智的演员。这事态发展下去可不得了。
  只有彭沙沙一个人稳住气,躺在台上纹丝不动。听见有人笑,她简直悲愤透顶。她想,这样笑还有点原则吗?她决定就这样躺着,让自己苦难的姿态给一切人留下深刻印象。
 第09章 
  我和许许多多的人拥塞在河这边的公路上。装载我的救护车由于警报长鸣,所有车都为它让了道。它现在开到最前面,只要舟桥合拢,它必将头一个冲过去。看见了吧,我的情况就这样严重,所有人为抢救我都做了让步。
  按我身体提供的各项参数,他们断定我的生命还有几个小时,至多十来个小时。这点时间还够他们干什么?我认为他们这样玩命地抢救我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他们这样干是他们这一行的教条。
  他们抢救我或许因为我不是个一般人物?拥塞在道路上的所有人都向这辆车里垂危的女英雄致意。我知道,他们肯定向这辆救护车行了注目礼。他们钦佩我就像我曾经钦佩别人。一个长长的时代,每个段落总有那么一些人矗立着,作为时代的支撑点。我就是一个。我并不是大言不惭的人,我的确在献身的一刻毫无杂念,满怀虔诚,并找到一种气概,或说是英雄特有的内心境界与自我感觉吧。就像在舞台上扮演英雄一样,感觉找得不对就白搭,偶尔找到感觉是很舒服的。感觉是一股气,融会贯通。在舞台上找不到感觉你简直就没治。
  他们曾说我没演出“兵”的形象来。说我没劲没劲,一点力量也没有。没有那种令他们自豪的大老粗劲头。我觉得这是我的先天缺陷。我请教过不少人,学他们的一招一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比如变魔术的董大个,他演英雄人物的要领在亮相。他说相要亮得毒、亮得猛。为了这一毒二猛,他的经验是完全屏住呼吸,让气全憋在胸里。有次他客串李玉和,憋了一口气等着亮相,结果那一锣敲迟了,他差点憋晕过去。我不行。我一上台就飘飘忽忽,把什么都忘了,只想着给人留一个优美的印象。事实证明我不适合塑造英雄人物。
  可现在我蛮过硬,死到临头,一声不吭。许多人从现在开始把我看得了不起,一个女英雄。我没工夫推敲,这事是否有点滑稽。
  孙煤又爬上车来。她来来回回地跑,总是传达同一个消息:舟桥还没合拢。我纳闷,什么原因使她放着现成的电影明星不当,又干起护理来。大家都说她比“田春苗”长得好看。她要演电影非成大名人不可。
  孙煤看着我。我呢,也看着她。我的眼神很呆,她呢,依旧有神。我不欠她什么情分,看来她在我最后这点时间里也不想和我算总账。就这么看着看着,我觉得她挥手掸下一颗晶亮的东西。别是我看错了。我想,是我俩讲和的时候了。
  徐北方现在还关在那黑房里。他要能请个假来看看我多好。我要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他和孙煤的手拉过来,再紧紧捏到一块。我要用最后的力气干完这事。等着瞧吧,这事准让我干得相当漂亮。
  救护车外一片混乱的紧张,或叫严肃的混乱。各种声音汇进我这双有所特长的耳朵:它的形态对一切声音接收得过分有效。我觉得吵闹得无可忍耐。工兵要修路,救护团要抢救,话务兵要架线,炊事兵要做饭,各自都有理由妨碍别人。好像整个救灾大军都集聚在我的车外。我到底没有找到解释,为什么我对声音会如此敏感。
  从门被推开的声音我就判断出,进来的不是阿爷。父母风尘仆仆,从上海赶来,这回没什么说的了,他们决定带我走,彻底走。阿爷去砸石子,他每天要到天黑才收工。
  父母对我进行血统教育。这时我十四岁,对自己的来历已不感兴趣。这个谜我猜得太久,好奇心早就耗尽了。
  父亲说:你阿奶当年的行为很不像话。
  母亲说:对呀对呀,她也太风流了。
  父亲说:你别插嘴。你没什么资格管我们家的事。
  母亲说:好极啦,以后你少把你死去的娘那些馊事情讲给我听。你们家什么东西。
  父亲说:你闭嘴。让我来跟小童讲。小童,我们不是讲你阿奶坏话,她年轻时……
  我觉得父亲的表情像个女人,像个盘嘴饶舌的上年纪女人。我听完后一点也不吃惊,相反,我觉得阿奶特棒,真不简单。想想看吧,她在富有的丈夫身边,公然去爱一个穷学生,凭这点,她在九泉之下就该受我深深致意。阿奶怀着几个月的身孕从家里偷跑出来,去寻那学生。她只见过他一面,是在一次募捐会上听了他讲演。她找到他时,他已经被警察逮走。她等着,一直等到他死在大牢里。阿奶当时失去一切希望,再回丈夫那里已不可能,她就在人地生疏的情况下分娩了。这时有个青年来看望她,并把她接到自己家住,这个青年是死者的同学。阿奶并不爱这青年,孩子满月后,她便悄悄离开了他。她回到故乡,见满城张贴寻找她的启事。她万念俱灰地回到家里,丈夫却因思念她死了。
  父亲说:你阿奶这时候才知道好歹,才晓得后悔了。
  不过我认为阿奶不一定后悔。她只是遗憾:她深爱一个人而被人更深地爱着;她为了去爱那一个却毁了这一个。
  故事没有完。许多年后,那个曾救过阿奶的青年忽然找上门来。这人其貌不扬,凭他在政府里任一个不起眼的职位,就想娶阿奶。阿奶被他的诚心打动,便不冷不热地与他来往。后来他辞了职,带着几十箱子书住在阿奶家里。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合了。
  这个人就是在马路上敲石子的阿爷。我那善良、懦弱的老阿爷。
  母亲说,你阿奶死了也有两年了,我们仁至义尽。现在他(指阿爷)知足了。这次我们正式来给你迁户口。
  其实她和父亲早在阿奶生前就开始挖墙脚。那时我八岁。上海举行全国少年诗歌大赛,我中了奖。父母那天都到了场。我领了奖品后走到他们面前。我很生疏,他们也感到生疏。他们一时竟没找出话来对我讲。只记得母亲古怪地朝父亲笑了一下。我猜她是说:早晓得这孩子长大这么出息,小时我们该对她好点。从那时起,他们就绞尽脑汁要收回抚养权。
  阿爷没下工,父母趁机先把我攻垮。但我十四岁了,要我就范也不那么容易。
  阿爷终于蓬头垢面地出现在门口。一见父母,他一双眼睛立刻掉进两个深深的坑里。
  接下去的三天,父母两头忙,分别跟我和阿爷谈话。他们十分严厉,要一老一少放明白点,正视前途:我和阿爷相依为命的日子是过到头了。
  我妥协了。阿爷压根没对这事抱什么希望。最残酷的是,父母还要造出一个假象:是我自愿离开阿爷的。他们让我当着阿爷面宣布这种选择。
  我表示一切都按父母安排的去做。只能这样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头一次想到“命里注定”这类词。阿奶阿爷和我,我们能联系在一块乍看极偶然,其实全是必然。我不妥协还能干什么?
  隆重的“选择”仪式在阿爷空荡荡的客厅里举行。这里过去摆满令他骄傲的大堆书籍。我站在中央,阿爷坐这端,父母坐那一端。马上要由我自己发出我背叛阿爷的宣言。父母这么干够绝的。这么干他们开脱干净了。他们狡猾、虚伪,阿爷哪是他们的对手!
  “小童!现在爸爸妈妈不勉强你,你自己做出决定:今后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们回上海?随你便,你说实话好了。”
  我不偏不倚地站在“三八线”上,看着自己的脚尖,精神在过大刑。一会儿,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很快在地上聚了一小滩水。
  “你说话呀!爸爸妈妈决不勉强你,完全由你自由选择!”
  有一阵,我突然想冲过去和父母拼掉。我此刻一点也不觉得他们生下我有什么功劳。我恨他们。他们正当年富力强,有足够的智慧和精力对付一老一少。他们在老的和小的之间显得那样自信和霸道。我真的恨他们。他们控制着孩子的命运,从来不把孩子的感情当回事。他们漫不经心地行使自己法定的权力,要怎样就怎样;孩子的真切悲哀被他们看成挺好玩的事,而孩子的反抗全被当作无理取闹。我咬紧牙关,不然我真的会照我想的瞎说一通。我还有一丝理智:父母是得罪不得的。
  我想,我还是老实点吧。眼泪在我脚前越聚越多。按预先排演好的台词,我这时该说:阿爷,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跟爸妈走的好。一方面上海学校好些,再说您年纪大了,又在被窜查,照顾不了我。我走了,会常来看您。您也能去上海看我,不是还像没分开一样吗?
  这段话,父母设计得天衣无缝,合情合理,可我怎么努力也张不开口。
  阿爷始终安详地坐着。他比我转弯子转得早。我想他天生是个受气包。
  “小童!你讲话呀!不是让你自由选择吗?有什么哭头!……”母亲快沉不住气了。
  我哭得头都晕了。我怎么这样倒霉?
  父亲胸有成竹地说:“让孩子自己选择嘛,我们都不要强迫她。”
  “不要让孩子为难了!”阿爷忽然提高嗓门,“你们折磨一个孩子干什么?”没想到老头子原是有脾气的。他使我们三人都吃了一惊。
  “这怎么是折磨呢?”母亲说,“小童,你快讲话!”
  “怎么不是折磨?!你们就忍心让她哭成这样?小童,阿爷领你心了。你不必为难,跟父母是对的。哪个孩子不跟父母呢……”
  我忽然长长吸一口气。三个人都静下来,盯着我,像三个下了大注的人盯着要停下来的赌盘。
  我绝望地看看阿爷。阿爷似乎明白自己不应再奢求什么。但他仍怀着一丝儿侥幸,这一丝侥幸使他看上去不堪一击。
  “阿爷……”我泣不成声。
  父母露出稳操胜券的神气。
  “阿爷……我、我哪儿也不去!我就……陪着你!”
  说完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到现在我也没搞清那是真的晕倒还是我装出来的。我的确觉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我大概装得非常逼真,把我那毫无医学常识的父母吓得够呛。那样吓吓他们如今想起来还极称我心。
  这次休克是耳朵首先苏醒的。我听见“嚁嚁”的声音,起初以为是蟋蟀什么的,后来它越来越响,我才听出是哨了。见我醒了,那些聚拢在我眼前的面孔慢慢散开。休克,是让我一遍遍演习着死亡。到时候,我就可以信心百倍在对死亡说:好了,来吧。我准备就绪。
  “嚁嚁”的哨音使医生们烦躁至极。他们骂舟桥连是笨蛋,从早干到晚,桥还合不拢。一定是河水太急,这场灾难使一切都变了态,一座看上去挺牢固的桥几天前被河水冲垮。孙煤总是悄悄地为我做着一切:撤下那根管子,换上这个瓶子。她把这些事做得很细致。我对自己说:好好看看吧,记住这个形象。她在我最后的印象里未必恶劣,甚至美好起来。我知道,这正是她巴望的。
  我说过我不想再管班长的闲事。可她把我调到另外一个寝室。她随随便便就给我来这一手,这可让我受不了。这一来我断定她心里一定有鬼。
  我想把这事跟谁谈谈。我头一个想到了徐北方。
  不知怎么回事,这段时间我越来越想跟他待在一块。我一看见他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活,同时又察觉到这快活不很正当。十七岁的女孩子不该有那些不明不白的念头。
  我常常躺在床上,在入睡前踏踏实实想他半小时。一想,就想起那双聪明的眼睛。那是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嵌在与众不同的额骨下,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有人反映他在侧幕里常对舞台上的女演员挤眼,孙煤立刻说:绝没有这回事!那人又说:你叫唤什么,他就是跟你挤眼!我不相信徐北方干过这种不雅的事。我偶尔回头,倒见他常常对着我出神,一双眼睛很茫然并带有某种忧郁。当然,他也常常看孙煤,但那眼神要单纯得多,仅仅是对一个完美物体的惊叹。我认为谁对孙煤的美麻木不仁谁就是白痴。
  但我摸不透他这个人。他有时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有时我对他近乎傻气地瞎殷勤半天,他表现得却是浑然不觉。我拿不准他到底喜不喜欢我。有次我在洗衣台碰见他。夏天的中午,这里没人。他问起我的日记是否惨遭批判,我顿时流下眼泪来。这不怪我,是他那亲近体贴的样子使我大受感动。
  “你真傻,干吗要在日记里写真话?”
  自从我作诗的才华被遏止,我就开始写真正的心得了。我老老实实地记录了我的一些想法和对别人的一些看法。不知怎么,有人又不客气地打开看了。彭沙沙悲忿地指着我说:“好哇好哇,你说我入团是扫地扫来的!还说咱们班许多同志,打手电在被窝里学毛选没必要……”
  “她说是装装样子!”
  连厚道的蔡玲也控诉我:”你还说我爱照相!”
  “还说、还说咱们班长!说她有件衣服打的是假补丁!……有意见当面提嘛,到背地捣什么鬼!”
  我讲不过她们。但有一点我是讲明白了:我反对别人翻我日记本。你们凭什么乱翻我的日记?那是能随便翻的吗?真荒唐。日记是每个人内心生活的保险柜,怎么可以随便打开窃取里面的内容呢?每个人都有思索的自由,感受的自由,也有把思索与感受记录下来的自由。这种自由不应被干涉,比如你随便去搜人家私宅要被人理直气壮的打出来,并喊你“滚”!这是人的权利之一,这权利不是说有法律保护吗?法律,可了得!那么甭管我怎样思索与感受,都属于我个人权利范围,怎样写都没错,因为我从不用它去影响别人。那么我到底怎么啦?
  徐北方听完我的话哈哈大笑,说我这些年白活了:“什么他妈的人的权利,你简直是个糊涂虫!……”
  我说没错,她们的确叫我糊涂虫来着。她们发现我太缺乏这方面的教育,全冲我嚷起来:“什么?日记是个人秘密?只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才是秘密!”
  “雷锋日记怎么不是秘密?”
  “还有王杰日记……”
  “刘英俊日记……”
  我想说:彭沙沙的日记也不是秘密。她常把日记拿到“讲用会”上去读。她的日记我相信所有人都烂熟了;开头她怎样落后,有哪些“活思想”;后来猛学习,从红宝书里找到某一条,把“活思想”干掉了。我承认彭沙沙的日记写得不错,但永远这样写,不知她本人怎样,人家听起来可够腻昧。
  后来,大家起劲地给各种日记定性:有革命日记,也有反动日记。比如某地有个坏蛋,日记上全是反动话,假如也保护他的“个人权利”,那不乱套了吗?
  徐北方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我的一脸倒霉相把他逗乐了。
  “我的日记也公开!”他摊开两手说,“真的不骗你。不过没人能看懂。我在日记里尽胡扯八道,编好些暗语。比方说,把开会写成‘磨豆腐’;把刘队长写成‘老面瓜,;把蔫头蔫脑的伊农写成‘茄子’,中间我还用一些只有我懂的阿拉伯数字,再加些英语单词和汉语拼音,你想想看,这么乱七八糟的日记就是公开,有谁高兴看?”
  “那你自己看得懂吗?”我担心地问。这人对自己也如此恶作剧。
  “自己还能看不懂?唉,我劝你学学我。”
  我闷声不响了。我想我可学不了他。
  他却还要跟我唠叨:“你不要把生活搞那么严肃,学学我。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你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当成负担了。”
  哎呀,他可说到我心眼里去了!我这时发现他在反复洗一个颜料罐。我忽然猜出,这罐子并不需要那样认真洗,他来这里是为了我;为了见我或开导我。望着他热情的、有点神经质的脸,我心里一阵从未有过的温热。这感觉没治了:又异常又舒服。他说得很对,我从小就是个孤独的孩子,往往需要隐藏自己的聪明,才能得到伙伴们的认可与信任。我发现他正在盯着我,用那种被我熟悉了的茫然和忧郁的目光.
  “你真逗。”他忽然讪讪说一句。
  我很孤独。我很想问问他是不是也孤独;我还想问他,在这个热热闹闹的集体里,孤独从哪里来的。
  “喂,把你的手给我!”
  我吓了一跳,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人家说过分聪明就像长六个手指。”他不容我迟疑,抓住我的手,并没有去看它便用力一攥。
  “记住,以后我们是好朋友了,你有什么为难事,或者委屈事,就来对我说。你认为我这人怎样,还是挺能开导人的吧?”
  我点点头。等一下,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遥远的、儿时的愿望,我想对他请求:“哦,抱抱我!”
  他有一双聪明的眼睛,能看懂我深藏着的愿望。因此,他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渐渐冷了,僵在那里。谁也想不出怎样将手抽回最得体。似乎我们同时感到两只手都带着很复杂的表情,远比我们的脸复杂得多。
  事后,我稍微冷静地想:跟自己的班长争夺情人不够明智。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孙煤,我要插进去,人家准说我不地道。再说我不一定插得进去。再说我还不一定想插进去。再说我还没搞清自己对徐北方的感情是怎么回事。
  我想我喜欢这家伙。这个我行我素的人物。仅用“喜欢”来表述,已显得太乏力。它超出“喜欢”的厚度深度与广度。“喜欢”是一大堆混乱不堪的情绪的主旋律。有着许多远比“喜欢“强烈的意识混在其中,搞得我一刻也不得安生。
  不过我否认这是爱。我早已谈过我那段了不起的爱情经历。我爱的领域狭小得只容得下那个标准军人。“他”像神灵一样主宰我的爱情,使我不敢乱来,随随便便再对另一个人动心。有时我也疑惑这主宰未免空虚,但我立刻又笃信:爱,是不应有人间烟火味的。
  当我用这点信念鉴定自己对徐北方的感情时,并非有足够把握。我甚至感到自己可耻,当徐北方一出现,心目中那个偶像立刻让我忘得一干二净,什么“主宰”也没了。但我不再感到空虚,我实实在在享受着充满人间烟火味的异性气息。
  我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玩艺,把感情搞得没了真理!
  就在我那个充满情愫又充满烦恼的晚上,班长的秘密,就是深夜失踪的秘密,被我识破了。
  我至今一想到那件事,浑身还会起鸡皮疙瘩,但决不是恐惧。我现在的健康状况不适于去想那件事。那事太刺激了。不过我担心我不是把事搞清楚,人们会错看孙煤。其实她不像后来传说的那样下作。人们用生物学概念去给她的行动下结论是不公正的。我只怕没有时间和精力把这事讲清楚了。
  又是血压计、听诊器、人工呼吸……他们真能打搅我。
  大月亮下,我发现班长孙煤穿着一件深红色运动衫。睡梦里只听见一声轻微至极的响声,我就醒了。我只需那么点响就足够了。因为我等的就是它。
  我并没把班长往坏处想,只是好奇,想调查一下她奇怪的毛病究竟是怎样一个发作方式。我也打窗子翻出去,因为我要顺着长长的走廊走出去肯定跟不上她。她走得又轻又快,穿着软底练功鞋的双脚显示着理想的弹力。
  我跟踪是很成功,一点没惊动她。我说过我在这方面是挺杰出的。她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然后拐了个弯,我差点叫她“站住”!因为她毫不客气地闯进了男宿舍,队长有规定,夏天男女宿舍互为“禁区”。
  我最好先把这座楼的地理环境交代清楚:它坐落在院子中央,楼有两个出口,各自东西。这幢楼绝就绝在这里,楼上楼下不能相通,各有各的进出口。假如楼下的人想上楼必须先走出自己的走廊,再穿过院子,从另一端上楼。此地过去是卫生院,楼上是隔离区,这样避免了病员自由交往,可防止交叉感染。我闭上眼也能把这楼的平面图画下来,但我不知我是否把它描述清楚了。
  就这样,班长孙煤从另一端钻进黑洞洞的楼门里去了。楼上全住着男兵。我想这事不那样简单。
  我迟迟疑疑也上了楼。走廊两边的宿舍全开着门。因为天热,我们女兵睡觉也不关门了。整个走廊充满音色不同的各神鼾声。一股汗味和脚臭味,还有令我莫名其妙的一些气味。这是我完全陌生的领域,但孙煤显得轻车熟路。我不敢往前走,在楼梯拐角隐藏起来。
  孙煤这时回头看了看,但她绝对发现不了我。我瘦,贴在墙上薄薄一片。她感到安全了,便推开走廊尽头的门。我把那屋的位置与楼下房间核对一下,心里“轰隆”一声,就不再跳了。
  那是徐北方的房间。
  我不知道怎样处理精神混乱的自己。也不知靠着发粘的墙站了多久;我更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推动我来到那房间门前。
  屋里亮着灯,只不过门上方的玻璃遮了深色布帘。我终于在门下端找到一条极细的缝。我缩下身体,姿势一定又笨拙又丑陋,为的是能把眼睛贴到门缝上。我像个密探或狗特务,这副姿态连我自己也嫌恶。
  门缝里显出这样的图景:孙煤伏卧在地上,脸朝下,双手伸向前方,像在够什么东西,却够不着,模样十分痛苦。
  我纳闷透顶,真想闯进去问问,这叫什么把戏。
  一会儿,徐北方的背影把孙煤挡住了。他手里端着调色板。他走来走去,房里几盏灯被调整得同时照准孙煤。
  我知道了,他把她当模特儿。我看得眼睛酸胀,撑在地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等这个背影从门缝挪开,我傻掉了。我看见一个完美得令人昏厥的人体霍然诞生!维纳斯的诞生!
  好哇,这就是我们那个神气活现、威风十足的班长啊。她往我们面前一站,对我们讲述什么风纪问题。可她倒好,跑到这里,在几盏灯照耀下,痛痛快快把自个剥个精光,我的天,我的天!
  我感到心脏像在胸腔外面使劲捶打着我。我气喘不停,手指冰凉而发粘。似乎我自己正囿于巨大危险之中又无力摆脱。半晌,我咽下一口沉重的唾沫,几乎连舌头一块咽下去了。我痴痴呆呆沿来路往回走,下了楼,我突然撒腿就跑。
  我就在院子里跑开了。我觉得非得用这种剧烈的形式,才能使我胡蹦乱跳的心步调一致。我想,他们可把我毁了!
  我再次被他们抢救过来。
  外面的天色已暗下来。舟桥连从早干到晚,桥总算搭成了。听医生们说那个挥小旗的指挥官把一模一样的动作重复了一万遍,看得所有人都厌烦了,他仍旧满怀信心。
  救护车头一个过桥,轧得钢板“咣咣”作响。孙煤极力护住我,不让我受太大颠簸。她美丽的脸挨我很近。我回忆我当时是怎样恨她来着。我感到受骗,徐北方骗了我,班长也骗了我。她那样不知羞臊,真令我咬牙切齿地恨她。我也认为自己是下作的,去尾随她,结果参观了这样猥亵的场面。我从那条门缝里窥视到的是最丑、也是最美的物体。这物体亵渎了我、亵渎了我干干净净的十七岁灵魂。人类、男女、爱情、欲望,原来就那样混乱地融在一起。爱情是虚伪的,是人们给欲望找到的一个美的借口。我当时觉得班长的身体美得触目惊心。照理,那个青春的高洁肉体该淌融多少无耻和丑恶,但它恰恰又是一切无耻、丑恶的原动力!
  从那天晚上起,我感到庄严,神圣,还有好多好多被我敬重的东西,一下子结成糊里糊涂的一团。
  车在过桥时,我听见很清晰的哨声。这哨子像团支书吹的。就在孙煤和徐北方干那荒唐事的当夜,团支书突然吹起了紧急集合哨。刘队长和团支书并肩站在院子里,分别监视两个楼道的出口。孙煤被困在楼上,根本没一点下楼来的可能性。
  我当时听着短促、急速的哨音,心想,他俩这下可要出丑了。这是当众出丑,没得跑。哨音像催命一样急;我当真替这一对无法无天的家伙着起急来……
  过了河,医生催司机把车尽量开快。天亮前若赶不到手术台上,我是随便怎样也躲不掉那个死了。他们在我死前还要大大折腾我一番,他们要不嫌费事,就随他们便好了。我还在想,当时听见紧急集合哨,不知孙煤吓成什么样子。
 第10章 
  “听说,你每天都往本上写点啥?”
  “……”
  “尽写些啥玩艺儿?”
  “……”她惊慌地看了团支书一眼。
  “有人反映都是些不太健康的东西。什么蓝蓝的天……星星跟月亮亲嘴。”他严厉地背诵被所有人歪曲过的诗。
  “……你听谁说的?”
  “不少人都说过。前两天,我在彭沙沙笔记本上看到不少,她说是抄你的。”那意思是:趁早别赖啦。“她说你们班好些人都抄你写的玩艺儿。”
  陶小童想:这是哪辈子的事?自打一年前大伙说她写的诗“叫人肉麻”,她就把那份心收了。如今她不写诗,连日记也不写了。她们何时何地抄的呢?总不能一边批判一边抄吧。人会在憎恶某个东西的同时欣赏它吗?不会的。团支书当时问彭沙沙为什么抄,她躲躲闪闪说不出名堂。反正大家是偷偷抄,也不知为什么。团支书真正感受到:一个人产生了不良影响,往往本人不知道。好比这个陶小童。
  这个陶小童总是与众不同。不知怎么,他感到所有人都对她有点另眼看待。她那圆鼓鼓的额头塞满让人看不透的念头。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人感到新鲜。她很聪明,但时常把聪明掩藏起来;偶尔露一点锋芒,但马上显得很难为情似的。有次团支书无意问她:“你一定读过不少书吧?”她顿时红了脸,像被人揭了短一样。她好像知道很多事,或叫作挺有知识,但与别人相反,她并不总想让人相信她对事物的理解正确无误。她总是谦虚或害羞地在她的见解后面加上一句:“可能我记错了。”或者:“大概是这么回事,也不一定。”
  新调来一个作曲家叫高力。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材,是个公子加才子。他老子是军区一位副司令员。有天高力和陶小童争论起来。作曲家很有口才,讲起什么来滔滔不绝,但总是很快地转换话题,因此听他谈话时常要给他搞得晕头转向。许多人都挺服他,他的知识包罗万象。人们连自己最内行的事,也要去听他讲解。没有他讲解,似乎万事都没了定义。当时院子里很多人,陶小童就跟他争起来。
  高力看见徐北方坐在那儿画画便说:“嗬,新印象派嘛,修拉的弟子嘛。”他的学问多得随时往外冒。
  徐北方看也不看他说:“我知道修拉是哪个球!”
  高力不计较他的粗鄙,对大家讲起欧洲绘画史来。陶小童忍不住插嘴,说“蒙娜丽莎”时代,还没有现在这样理想的油画颜料,是用胶和蛋清及蜂蜜调制的颜料作画。所以那个时代的画保存下来极不易。大家一下把脸都转向她,仿佛说,你居然比这个什么都晓得的家伙晓得的更多?她脸立刻红透了,看样子后悔自己多了嘴。有人问她:“现在的油画颜料用啥做的?”
  “用油做的。”高力抢着回答。
  她慢吞吞地说:“我记得好像是用亚麻仁油和蓖麻油。”
  高力挥挥手:“这不是重要问题,没必要弄那么清楚。”
  徐北方这时候说:“你哪怕稍许弄清楚点再卖也不迟。”他嬉皮笑脸,并不存心要气高力。
  高力不理睬他,马上谈起最有代表性的“印象派”——《日出印象》,说这位画家是印象派鼻祖,叫马奈。
  “不对,叫莫奈。”陶小童轻声地说。
  “嘿,外国人的名字,翻译过来就千差万别了!马奈就是莫奈!”
  大家都说:“管他呢。”
  可陶小童很认真,她胆怯却坚定地说:“绝对不是,马奈是画《草地上的午餐》那个。”
  “他是不是印象派创始人吧?”高力不耐烦了。
  “他是。”
  “那不完了。印象派、印象派,就是从那副《日出印象》里来的!你敢说不是?”
  陶小童红着脸摇摇头。徐北方嘻哈着大声嚷道:“同志们:狗皮膏,狗皮膏,就是从狗皮上揭下来的!”
  接下去这俩人闹起来。他们争得众人莫名其妙。高力说印象派反动,腐朽,情绪没落;徐北方拿不出服人的理论,只笼统说他“放屁放屁!”到头来,他那完全不讲道理的辩驳把高力气疯了,几乎要揍他。陶小童惊慌地站在一边,好像为自己引起这场纠纷感到不安。她喃喃地说:“可能我记错了……”
  这事使陶小童在团支书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陶小童这会儿蹲在团支书面前,抠着地上的草根嗫嚅道:“我后来再也没写过那些……嗯,不健康的玩艺儿。”
  “我相信。”
  她说的是真话。最近她学其他人的模式,开始写为人们认可的那种日记,那种可供所有人阅读的日记。写这种东西她感到轻松了一大块,似乎卸了个大负担。她这才知道人没了隐秘原来是件愉快的事。过去真傻,干吗守着什么“思想的保险柜”呢?现在她陶小童和大家平等了,和大家一样光明正大,心窗大敞洞开,谁只要愿意都欢迎进来瞧瞧。她有意把日记本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有意安排机会让别人了解她的“活思想”。有一次,在她们寢室开团小组会,她作为非团员照例回避。日记本就大大方方放在桌面上,谁翻起来都顺手。可偏偏没人翻它。她发现它原封不动简直失望透顶。
  “知道不知道,我今天专门找你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事——”团支书说。
  “……”
  “团支部准备培养一名报道员,写稿子。我发现你在这方面挺有一套,就决定你来干!”团支书东张西望着说,“一个星期出一次黑板报,写好人好事、坏人坏事,最关键是一发现不良倾向,马上写!”
  为了尊重他的谈话习惯,她也尽力东张西望:“可我……不是团员呢。”她认为所有人都比自己过硬,去批评谁?
  “虽然你目前还没入团,但提前为团的建设工作,应该感到光荣!”
  那还用说。她想,这可太器重我了。
  “好好干!”
  她没说话,心里却在摩拳擦掌。
  陶小童抄写黑板时,团支书领人在掏下水道。
  下水道堵了好些日子了。听说不止这一家堵,“人防工程”在地下建设了好生活,可地上让它弄糟了。这事该管理科管,但他们趁机报复。事情是这么引起的:虽然演出队的院子已从幼儿园名下划出来,但幼儿园仍以房东自居,几时高兴就领着成群结队的孩子过来逛逛。孩子们最喜欢排练室。正排练的队列里,常出现几个大模大样的小家伙,又学舌又做鬼脸。有一次一把小提琴被他们偷去,他们想看看它肚里有什么名堂使它一碰就响,便把它解剖了。等找到琴的东零西散的尸首时,大家都佩服这帮小坏蛋的力气和残忍。小半拉儿说这事交给他办。他要显示一下牧羊犬“颗勒”多半年来的训练成绩。雏狮般的“颗勒”果然不负众望。头一天就吓退了孩子们的进犯,有个小家伙腿脚稍慢,裤子被“颗勒”拉下来了。内地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宽头阔脑、又憨又蛮的大个子藏狗,都传说这院里不知养了什么野兽。消息传到机关,说是不少孩子叫狗吓病了。孩子们都有实权派家长,轻易就给了演出队好看。
  刘队长首先被叫去训一顿;紧接着原先讲妥的几个提干名额冻结;本来答应给调一名教导员和装一只锅炉,这下全不算数了。吴太宽发现,肉票少了,玉米面多了。打电话说这边下水道堵得厉害,那边装聋作哑,“下水道?臭着去吧。”刘队长吃一肚子闷亏,回来给小半拉儿一巴掌,照“颗勒”屁股就是两脚。
  “颗勒”这畜牲挨了两脚,以为是莫大鞭策,干得更卖力了。有时不得不给它吃点安眠药,提防它对付来视察的首长。
  下水道被挖开,一节节疏通。一群群潮虫往外爬。最终发现洗衣台下面堵得最死。蔡玲伸手去掏,别提掏出多少宝贝,光手绢就十来条,还有口罩和一堆袜子。蔡玲认真地把这些臭气熏天的东西漂洗干净,然后叫全队来认领。徐北方领走的最多。其中一只墨绿色尼龙袜,据他说半年前就银灰的,大家死活不信。他立刻取了另一只来作证。以后就见他一双腿穿两色袜子。
  团支书王掖生脱光了膀子,身上溅满泥点。他干活时最讨厌游手好闲的人在眼前晃,比如这个徐北方。他仅刨了几镢头,就说人太挤,干这活根本不需要这么些人。不一会儿就见他端了画架子,画那两棵枇杷树。树上总共结了十来个果子,比羊屎蛋大点,有啥画头?他觉得他装模做样,其实是懒骨头,不想干活。团支书对这种人从不进行口头教育,那样毫无效果,他只是闷头苦干,用双倍的力气拼命干,让这种人看着惭愧。
  其实徐北方一点也不惭愧。他甚至连团支书那渗满汗星子的方方后脑勺都没去注意过。他只觉得每天让他画画的时间太少了,时间都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占满。令他奇怪的是,许多人都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当最正经的事来干。他觉得要干的事太多,而时间却被白白浪费掉。他想按自己的准则过自己的日子,就这么回事。他谁的账都不买,谁也别想改变他。他刚才干活时偶然抬头,发现一片深绿中露出几点嫩黄。不知怎么,他被这几个可怜巴巴的果实感动了,这是树挣扎着表现的一点生机。那些长势不良的小果子妙不可言,它挂在过于茁壮、茂密的树上,令人心酸地为夏天捧出一点奉献。这一点奉献已是它的全部。
  他拿出画笔,调好颜料,刚才找到的那点内心感觉已经没了。这时,他才看见那个一起一落的方方的后脑勺。他干得那样认真卖力,一下一下抡着镢头,动作均匀得像部机器。他这个形象鼓动着一群人煞有介事地忙,其实这里挤不下这么多人。大家相互妨碍,却忙碌得十分融洽。他画了三两笔,突然恨起这帮呼哧带喘的人来。
  许多人弄得满身泥,似乎就得到了某种证明,退到一边,聊起天来。像团支书那样傻干,他们认为是大可不必的。他们跑去看徐北方的画。画上一片含混,有人评介说“像屎一样”。于是人们开始乐。徐北方并不恼,也不乐。他有意要表现这种“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气质。他压根不把这些人的看法放在心上。
  炊事班小周挑着猪食走过,众人把注意力移到他身上。他剃个青光头,表情很超然。
  “这家伙病得不轻!”有人说,“据说医生怀疑他得的是‘幻想狂’……”
  小周最近一直在给中央军委写信,说他发现了一种战备粮,只要啃手指头那么一点,就能一整天不饿,而且保证营养。他还把它搞出一套理论,写了本书。他热衷地推荐自己的发明却得不到认可,这使他大惑不解又委屈冲天。有次他拿了块东西去找军需部门的首长。首长恐惧地看他把拇指大的一块“战备粮”吞下去,忙问:“要紧吗?”他说完全不必在乎胃的异常蠕动。他非得请首长尝—块,说:“您吃吃看,随时把感觉告诉我。假如大家都不把感觉告诉我,我就无法对它进行改进。虽然说它目前的味道差劲,但我认为这是个次要问题。”等他一走,首长就把那东西以窗口扔了出去。他连续跑了许多首长家,结果全一样,都把他的发明从窗口扔出去了。终于有一天,来了两名精神病大夫。大夫很和蔼地跟他谈了一阵,对他的重大实验表示极大关心,又翻了翻他床下堆满的手稿。私下里跟刘队长说:“病状比较明显。”
  从此吴太宽不让他做饭,只让他喂猪。大家还是担心,伙房那几只大铅桶一模一样,哪天他把盛饲料的跟盛面条的弄混就惨了。吴太宽还不许他写字看书,不许他拿大顶,不许他用鼻子吹笛子。他也从此不吃饭,每天吃块“战备粮”。事实证明,他没饿死。
  从小周开始,人们对周围的人都警觉起来,总想在谁身上发现异常现象。比如某人特别爱剪报纸,各类报纸都有他认为事关重大的文章;于是报纸一经他手就千疮百孔。比如某人半夜老讲梦话,每次都是啰啰嗦嗦地检讨自己。包括刘队长的两个儿子都不大对劲。有天小半拉儿在马路上挨了打,大半拉儿不但不帮,还高兴地到处说:“这矮子给人打死就好了,那我就成了独生子,独生子不用插队落户!”还有还有,那个小号手伊农,每天对着墙歪着嘴练号,练得楼上楼下的人都脾气急躁起来。连牧羊犬“颗勒”也多少有点疯疯癫癫,总见它吐着舌头煞有介事地跑来跑去,不懂它怎么成天都那样忙。只要留心,从任何人身上都能找着类似小周的蛛丝马迹。
  听众人谈得热闹,徐北方慢慢收起画架子,说:“这年头,除了正常人,什么人都有。有句名言:‘我们如此紧密相处,但又彼此孤独得要死’。”他估计别人没听懂他的话,管自走了。手表放在皮鞋里,皮鞋挂在画架上,他自己赤着脚。
  陶小童主办的第一期黑板报出来了,许多人挤在那里看。黑板一分为二,左边写好人好事:董大个老婆生孩子,收到一笔匿名汇款;伊农家里修房子,收到一笔匿名汇款;团支书王掖生家粮食歉收,收到一笔匿名汇款;彭沙沙母亲犯哮喘病,也收到一笔匿名汇款。经过复杂细致的调查,终于搞清:董大个家收到的钱是彭沙沙寄的;彭沙沙家收的钱是伊农寄的;伊农呢,是团支书寄的;团支书呢,是董大个寄的。
  这故事又巧妙又圆满,陶小童写起来得心应手。黑板的右边,只写了寥寥数行,因为她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什么是“不良倾向”。团支书看后很不满意,所谓“不良倾向”一则是声讨某些人给狗吃安眠药;另一则更不着边际,大讲起牙齿保健来。
  他找到陶小童:“不良倾向是思想上、作风上的,你咋回事?”
  陶小童认为不少女兵晚上上了床还吃零食是个严重问题。她说:“我怕她们没几年就得拔牙……”
  “那是医生的事!”
  “可我就是恶心在床上吃东西的人!”
  “谁让你负责卫生来着?”
  “不讲卫生是愚昧的表现……”
  团支书很反感地叫她闭嘴。没想到这姑娘这么傻头傻脑,有关思想作风,她一点都没开窍。他耐心告诉她,比如徐北方那家伙是个“不良倾向”典型,违反战士着装条令,穿着四个兜的演出服到处逛,还戴手表,穿皮鞋,住单间.他那房间从来不让任何人进,连内务检查都对他免了。谁知道他整天在屋里干什么?
  谁都想知道徐北方在他的屋子里干什么。他那间小屋令人神往又令人狐疑。
  有人向队长通报了一件极秘密的事,有关徐北方那间小屋的。
  队长一听就犯了高血压。他想,对徐北方这小子他偏袒得太过分了。他烦恼地在屋里踱步,又把团支书叫来,表示对徐北方不能再姑息下去。
  “我不行了,坚持不了……”
  “求求你别动!最关键的两笔!”
  “你疯了,那么大嗓门?”
  “求你别动,珍惜时间,姑奶奶!”
  “天太热,你看我这汗!……”
  “手再往前伸,最好让血管突出来!”
  “……哎,你过来干什么?!”
  “我不会碰你的。画画的时候我绝不碰你。你现在对我不过是静物,或写生对象……”
  “别人要知道这事,准说我是个浪货。”
  “他们愚昧。”
  “这事肯定会被人发现!”
  “别动!别跟我聊天!”
  “你画这画有用吗?”
  “不知道。”
  “肯定没用!”
  “管它呢。别跟我聊天!……”
  “不聊天我就要困了。你困吗?”
  “……”
  “哎,你说什么叫失去贞操?我这样叫吗?”
  “……”
  “我肯定倒楣倒在你手里。你说你们学校几十个人画一个女的,那女的后来哪儿去了?还有人愿意跟她结婚吗?”
  “别说话!”
  “我困……要是人家知道我自己送上门,准说我死不要脸!你们几十个人围着一个女的画,那女的臊不臊?那女的肯定嫁不掉。你们画画的都是流氓!”
  “胡扯,我可没碰过你!”
  “反正我以后不来了。”
  整个楼被突发的哨音惊得一阵颤栗。
  团支书底气很足,连续吹二三十声哨子不换气。哨声短促有力,足以驱净所有人的睡意。
  刘队长在黑暗中显得块头很大。楼上楼下骚动起来,大家对这事很熟悉,隔一阵子搞那么一次紧急集合,有人认为倒挺解闷。
  陶小童边打背包边想,肯定是那两个浑人的事败露了!她探头往院子里看,果然见刘队长和团支书全副武装,气势汹汹。看来真要逮人。这下好,他俩的蠢事算干到头了。
  蔡玲是全队打背包标兵。她背起背包就跑,只是睡得懵懂,记错了门的方位,头“咚”地磕了一下。这一磕她才醒了一大半,想起班长的床上毫无动静,便叫:“班长!班长!紧急集合了,快起来!”
  班长还在帐子里纹丝不动。她顾不上她了,跌跌撞撞跑出去,她总要抢第一名。
  队伍渐渐列齐了。大家睡眼惺忪地互相打探,出了什么乱子,队长显得这样气急败坏?他两腿叉得很开,手背身后,这是他大发雷霆的姿态。团支书还在没命地吹哨,更搞出人心惶惶的气氛。人们依稀猜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人到得差不多了。
  “立正——稍息!——各班班长——清查人数!”
  陶小童急出一身冷汗。彭沙沙在那里大叫大嚷:“咱们班的班长呐?!”一帮女兵群龙无首,都在前顾后盼。只有陶小童一个人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她想队长这一招也太狠了,分明想叫那俩人日后活不下去。她想扑过去替那俩人求饶,给队长磕头捣蒜。一片乱哄哄的议论。陶小童几乎要昏倒。这时有谁昏倒就好了,她想,那样肯定大乱,一乱就有转机。
  刘队长得计,他深更半夜把大伙折腾起来就为这个。他百事马虎,就在男女问题上最较真。他曾一再告诫部下,这方面栽跟斗顶不值,可惜了名誉,可惜了前途。他爱才,但越是有才的人他越不容忍他们在这事上放肆。他培养一个人才容易嘛,为了徐北方的提干名额他跑细了腿,像晚辈对长辈似地跟干部科的小干事们陪笑。为小半拉儿妈妈的调动,他都没使过那么大劲。徐北方提出为工作方便,必须住单间,也是他批准的。不图别的,只图这个美专生干点真活儿。不料他干出这种好事!刘队长伤心透顶。
  这时,人们一齐扭头,因为徐北方精神抖擞地出现在队伍末尾。与众不同的是,他没打背包,而是把被子像斗篷那样很帅地披着。他大声说明自己的背包带不幸失踪,只好这样随队伍开拔了。刘队长惊得一怔,刚想说什么,一个锐利的女高音突然出现在队伍另一端:“报——告!”人们又一齐把头扭过来,见孙煤衣冠齐整,背包打得一丝不苟,挺胸收腹地站在那里。
  刘队长立刻和团支书交换一个眼色。
  人们感到这俩人的迟到多少有点蹊跷,但谁也没拿准什么。因为人人都眼睁睁看见她与他从两个方向跑来,这幢楼是不可能上下串通的。
  陶小童诧异得几乎叫出声来。这怎么可能?除非那屋有个洞,直接把班长从楼上漏下来。
  刘队长起先是吃惊,而后是沮丧,接下去不知该干什么。他知道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但他又未抓住把柄。一股无从发作的怒火冒上来。
  “孙煤!身为班长,为啥迟到?!”他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们。
  “下次一定注意!”孙煤“啪”的一声,来个漂亮的立正。
  “不像话!”他咆哮。
  大家从没见过队长的大圆脸上,有过这么可怕的表情。
  “是!”孙煤答道。
  队长气馁了。“你和你,”他指了徐北方又指孙煤:“下去给我写检查!”
  “是。”回答得别提多爽气了。只要现在混过关,下去宰他们都成。
  “好吧,你俩入列!”队长命令团支书把队伍拉出院门,来了个强行军。徐北方你小子既敢披着被子来见我,你就披着被子给我跑。谁掉队都行,就你小子不行。我就这么惩治你,为啥惩治你心里可太明白了!
  徐北方一再喊报告得不到答复。跑到后来,他急了,大喊一声:“老子不要这被子了!”
  他果真把被子扔到路上。团支书替他拾回来,顶在头上跑完全程。
  蔡玲回到屋里刚拉开灯,班长孙煤又把灯拉灭了。仅刚才那一瞬,蔡玲已看见一根背包带从楼上窗口垂下来。但她生性不爱动脑子,很快把这事忘了。楼上楼下两个窗口不过相隔两三米,对曾跳过伞的孙煤来说,可太不在话下了。只是刚才动作过于紧张,胳膊磨破了皮;那根背包带也太细,勒得肉疼。孙煤一夜未睡,这场惊心动魄的风险够她后怕一辈子。第二天刘队长悄悄问蔡玲:“紧急集合的时候,你们班长确实在床上?”
  “嗯。”她肯定地点着头。
  “确实?”
  “我喊她,我说:班长,紧急集合了!你没听见!快起来!”
  队长不耐烦地打断她,甩甩手走开了。
  蔡玲想,队长什么意思嘛?难道我是瞎子?床上躺着人我会看不见。她一遍遍回想,认为自己是有把握的:班长的蚊帐掖得仔仔细细,被子里分明是班长优美的曲线,还有床前那双拖鞋。
  缺心眼的蔡玲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班长精心布置的“空城计”。她从西藏买回一个掸床用的黑色耗牛尾巴,往枕头一放,活像一堆头发。用这么简单的办法,就把老实的蔡玲哄住了。
  不过孙媒永远不再用这法子哄谁了。这次冒险搞得她心力交瘁,她可受够了。再说,紧急集合的第二天,队长就派团支书进驻徐北方的单间。
 第11章 
  我万万没想到救护车也会抛锚。
  我曾把救护车看得很神秘。那年元旦,炊事班的小周就被这白家伙带走了。他被弄进去的时候我想,这车活像个白色的笼子。起初刘队长对大夫的诊断将信将疑,后来他疯得越发出格了,偷偷给军委写信,报告他的发明成果。军委把所有的信全转回来,大概首长们被他烦死了,让我们这边赶快处理。他在救护车里又喊大叫,哭得完全像正常人一样伤心。车开走时我都有点想哭了。
  司机修了一会儿车,说根本找不出毛病在哪儿,就是开不动。它只是成心不帮忙了,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就这样,它一动不动。这白笼子。
  周围一片沉默。他们在遗憾。我不用睁眼也知道他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别提多灰心了。他们兴冲冲把我抢救到现在,眼看有希望了,这下好,前功尽弃。我害得他们两天两夜没睡觉,结果却白搭。看他们那意思我是快到终点站了。我完全理解他们的心情。我是怎么硬撑,也不能让他们满意了;他们原指望我起码坚持到手术台上。干医务这行谁高兴伤病员在自己手里断气?我害得他们交不了差了。当然,他们也舍不得我,短短两天我们相处得不坏。我一断气,他们少了个旅伴;并且少了我,他们剩下的路程一定是百无聊赖的。
  我知道,孙煤的目光此刻在我身上轻轻地掠来掠去。我现在的样子很狼狈,真不愿意她把我这副样子牢记下来。我呢,也尽量不去想她凶起来那张脸。
  我第一次看见这张漂亮的面孔变得凶悍简直吓坏了。我当时在写第二期黑板报稿子,只听很响很响的一声:“哼!——”
  我回过头看见完全走了样的班长孙煤,马上明白她的来意。我在黑板报上写了一条人们都关心的“不良倾向”,即男女作风问题。我尽管写得圆滑婉转,好心好意,仍把她气成这副样子。
  “你少来这一套!”班长手一挥,“你自己坐得正、行得稳吗?假正经!”
  我想班长言过其实了。我至少没她那些胡作非为,充其量,我只在心里浪漫,有时想点不该想的念头,或叫想入非非罢了。
  “哼!我告诉你陶小童!你不要人小鬼大,平常装得跟真的一样!我哪点错待了你,你说!”
  找有点丈二和尚摸不清头了。她说这话什么意思?写黑板报纯属不得已为之,可听她那口气,好像我干了什么大缺德事。
  “你有脸写别人?!你自己干了什么,好好想想吧!……”说完她要走,我一把拉住她,要她讲讲清楚,不然我也冤坏了。
  她“咣”的一声关上门。
  “别装了!当我不知道你和他的事?”
  我忙问谁。
  “谁?我问你,你的拖鞋呢?”
  “不知道,丢了好几天了……”
  “再问你,你的梳子呢?那把红的!”
  “好像……好像是昨天丢的。”
  “全答不上来。好吧,你要装傻我就不客气了!”她噔噔噔冲出门,一会儿又冲回来,“刷”的一下,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双拖鞋,往我面前一摔:“这下不装了吧?你的拖鞋怎么跑到男宿舍去了?还有这把红梳子!”只听一声脆响,我那把心爱的梳子碎成两半。
  “啊?!”我完全像个呆瓜。我的拖鞋和梳子一向是规规矩矩跟着我,它们怎么可能跑到男宿舍去。
  “别急,我还有证据——”
  孙煤够身往我床下看,我也跟着她一块探身。“那个蓝肥皂盒是你的吗?”
  我忙说:“不是!”
  她用脚把它够出来,反复掂量着,眼睛闪闪发光。好像在我床下勘探到一块稀有的矿石。“你知道它是谁的?”
  “不知道……”
  “还要装?!”她把肥皂盒也往我脚前一扔。“告诉你吧,我早就发现你跟他明来暗往!”
  “我是不知道哇!”我这一声叫得真有点惨。
  “有种干,就有种承认!我跟谁好敢当着全世界讲!你们这叫干什么?”她用脚轻蔑地点点肥皂盒:“搞这些花样真让我恶心!”
  我糊里糊涂让她骂到现在,已经头晕眼花了。
  “你说,你跟徐北方到底怎么回事?”她忽然用颤抖的嗓音问我道。
  “你的意思是我跟他……”我一阵绝望。
  “不是你是哪个?你的拖鞋和梳子就在他床底下,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个肥皂盒是他的,怎么到你这儿来了?你说呀,怎么回事?!”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的拖鞋和梳子在一个男子床下,这事谁听见都要会心一笑。再看看那个蓝色肥皂盒,我突然毛骨悚然。假如这世上没有鬼,那我无疑是卷到什么大阴谋里去了。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在班长手下忍气吞声地过日子,她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弄得全班都在猜测,陶小童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有一天她突然对我好起来,又哭又笑地向我检讨。谢天谢地,万事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一切都没有变化。救护车像是先我一步死了。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
  “这里离火车站不远!把她抬到那儿去……”有人兴奋起来,建议道。
  孙煤这时咬牙切齿地说:“走!抬!”
  这回抬可不容易:他们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两个瓶子,因为没这些瓶子管子在我身上输入输出,我就得完蛋。于是我们就这样琐琐碎碎地上了路。外面空气很好,它给我一种错觉:我已摆脱了危境。夜里清凉的风使我对自己的生命突然产生了信心。我或许不会死了。所有人都把步子迈得尽量匀称,我不反对在这样美好的夜晚做一次集体散步。
  我想,我这短短的一辈子没做过对不住人的事,但我对我的老阿爷可不够意思。我参军后,他从没给我写过信,尽管我给他的信很稠。我在参军这件事上把他给得罪了,他万万没想到我会耍那种手段。
  我从十四岁那年碰上那个军人开始,我就铁了心要当兵。我这心思跟阿爷没透露过,跟任何人都没谈过,但我是铁了心的。那年春节,我听说上海有许多部队在招文艺兵,就跑去了。自阿奶故世,父母再不请阿爷去上海吃团圆饭了。总是我两头跑跑,给双方捎点由我瞎编的问候。父亲谈到阿爷时,总是那样苦大仇深;他在单位不很吃得开是因为阿爷那段不过硬的历史。听说阿爷叫什么“伪职人员”,父亲常感到替一个继父背这类包袱很划不来。
  到了上海,我就偷偷打听到考场所在。那阵势很吓人的:主考人齐刷刷是一排军人,许多女孩往他们面前一站就成了木偶。好些姑娘都比我本领大,会新疆舞的扭脖子、蒙古舞的抖肩膀。我想,这里到底是上海。和她们一比,我成了乡下人。我穿着一双打掌子的布鞋,在考官们严肃目光下,寒酸地立起足尖来。我穿这双鞋简直像来捣乱的。
  我连着几天都在跑考场。最后一位大块头老军人对我颇赏识(他就是后来的刘队长)。他看我跳了一段,说不错不错;听我唱了一段,说还不跑调;但我一开口朗诵,他却说一塌糊涂。末了他爽快地拍拍我肩膀:“小鬼,差不离吧。”
  “我能当兵吗?”我还想听一句更明确的话。
  “只要政审合格就行了。”
  我写下的家庭成员中没有阿爷,为政审把握大些。他叫我安心等通知。
  我满心欢喜地回到苏州。我记得清楚极了,当时阿爷正独自吃午饭,背朝着门,稀疏的白发仔细梳向脑后,但仍然到处破绽,露出发亮的头皮。他的背驼得很厉害了,这与他在弄堂口挂了半年牌子不无关系。他使体型渐渐变得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了。
  我忽然觉得好心情一下跑得光光。怎么能对这样一个孤老头子说出那样的话呢?
  阿爷七十岁了,手害着老年性震颤,夹一口菜要经过多次失误才能送进嘴里,而送进嘴里已所剩无几,大部分被他在途中抖掉了。但我回来,他又兴奋得为我夹菜,又为我舀汤,手忙脚乱,把菜抖了一桌子。
  我心事重重地挨了几天。有天晚上,我不得不把自己将离去的意思对阿爷讲了.我既绕着弯,又讲得深入浅出,生怕老头儿一下子就听懂,又怕他老也听不懂。阿爷正看报,报纸被他抖得沙沙响。越听我说下去,那沙沙声越吵人。我不得不把他的报夺下来,免得乱极了的心更乱。
  “听我说,阿爷。我已经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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