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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_2 严歌苓 (当代)
  “化妆箱里。两个月前,那天晚上演出完,我就把它搞到手了。不知谁把它藏在一大摞化妆纸下面。”那男兵说。
  “……是本啥书?”
  “不知道,没头没尾。”他狡猾地笑了一下,“里面都是爱情。”
  “后来呢!”
  “我看完又给放回去了。前天放回去的。”
  俩人跑到库房,化妆箱里根本没什么书。伊农正堵在库房门口吹号,一次次顽强地爬到最高的音阶上。有人断定他总有一天要吹死。他长得苍白细长,头发稀稀落落,肩胛骨残忍地耸出来。他看上去很不健康,因为他是医生的后代,还因为他对各种药过分信赖。他总是疑心自己没按时吃药,因此补吃;三天的药往往被他在一天里吃光。他吹号必须歪着嘴,因为嘴唇必须将就左侧一颗突出的虎牙,不歪着他的嘴就漏气。
  “不知道。”他回答完了立刻又吹起来。这时你打他都不碍事。
  “怎么会没了呢?”
  “这还不明白?你去问问,谁买过草纸?咱们男子汉都是偷化妆纸解手。”
  “你说谁把书给解了手了?”
  “妈的很可能。”
  “很可能?”
  “我就是蹲在茅坑上,边看边扯几页擦屁股!后来我觉得这么干不太卫生,就把它搁回去了。”
  俩人谈到这里,炊事班小周从他们旁边一闪而过。他不想干炊事员了,在学吹笛子,还跟团支书央求过,要学拿大顶。团支书说他屁股大、下身沉,学不出来,但他不死心。
  小周听见他俩在谈书的事。他怀里就揣着一本书,是拿一套新军装刚跟人换来的。
  蔡玲夜里起来解手。马上要上西藏巡回演出了,她打听到那里的厕所多半又黑又远,已提前苦恼了。
  “喂,蔡玲……”陶小童在帐子里叫道。
  “啊?”
  “刚才你听见什么声音吗?”
  “没有……”
  “那你起来干什么?”
  “我解手。”
  陶小童蓦地钻出来,十分紧张地说:“我告诉你,肯定是班长不见了!”
  “胡扯八道!”孙煤在帐子里愤怒道,“陶小童,你神经有毛病没有?!”
  蔡玲也懵懵懂懂地说:“就是,你神经病!”
  回到床上,陶小童手心一把冷汗。她决心不再管班长的闲事。
  听见两个姑娘都拉长了呼吸,孙煤才感到困意袭来。早晚这事会被人知道,头一个瞒不住的就是陶小童。这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太鬼了。这事一旦败露,她必定没脸活下去。
  窗外投进一缕月光,孙煤的皮肤微微发亮。有个人说她皮肤像缎子,没错,确实像。
 第05章 
  有个形象,有个模糊而又真切的形象,我对他轻轻说一句:“我爱你。”
  我记不得他长的什么样子,但我认为他英俊,于是我就说了那句没皮没脸的话:“我爱你。”其实我什么也没说。我心里很吵闹。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他”,但我又肯定我爱“他”。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穿着一双新布鞋,她老是低头看这双鞋。很多很多的人挤她撞她,但她还是看这双鞋。我记得清楚极了,那小姑娘就是穿着一双这样的鞋。
  一团白东西凑近我,白东西中间有两个黑东西。我想起来了!……眼睛!反正不是别的。两块白东西中间留了条空隙,空隙上的两个黑东西是眼睛。我被我准确无误的判断搞得心花怒放。
  “陶小童!……你醒过来了?……她醒了!”眼睛不见了。
  “休克整整两个钟头。”一个不痛不痒的声音说。
  两块白东西——我是这么认为的——其中大的一块是口罩,小的是帽子,一旦有这么两块白东西在你身边打转,你就算交了厄运。
  我还看见头顶上一块天空,蓝灰发白,说不上什么颜色。
  我明显地感到,我躺得比较舒服了。
  “换个人抬吧。孙煤,我看你累得差不多了。”
  他们要抬什么?孙煤?就是我那个班长孙煤吗?我懒得打听那些事,一个快死的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我认定我快完结了。没有完结是因为我浑身脏器彼此在进行最后的扯皮。
  医生们也在与我的生命扯皮。
  一块冰凉的东西伸进我胸口,那是听诊器。其实我比它更清楚我的心脏跳得如何倦怠。
  “一定要在天亮前送上公路。她目前状况很危险!”
  十四岁的女孩子谈爱情还不如骂几句混账话。你懂什么?阿爷气坏了:难道你小小年纪可以对我说“你懂什么”吗?我苦苦把你从你父母手里夺回来,就为了让你来气我吗?一双新布鞋,打了掌子,就这么点事,有什么气头?好了阿爷,你看,我穿这打掌子的鞋能踮脚尖!好看吗?不好看。一双新鞋弄得像破鞋子。阿爷拿了靠在门后的榔头,上工去了。他在公路上敲石子,跟他一块敲的有一帮子人,都是些有问题的人。
  我感到自己飘浮起来,像乘了一块飞毯。
  我被人抬着。一群人前呼后拥,担架上抬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就是我。我先是被他们从石头堆里翻腾出来,然后检查了一番,确定我还有救,就不辞辛苦地抬起我开路。他们抬着我在滚满石头的山坡上走得东倒西歪,有时差点把我从担架里倒出去。
  担架的背带,套在她美丽的脖子上,使她头略向前伸,呈出天鹅颈子般的曲线。她就是由各条优美曲线组合起来的完美物体。我头一次看见这些曲线全然裸露时,简直呆掉了。那时我想,跟她一比,我是个什么东西呀。我现在更完了,一定难看得要了人命。我的班长,真有你的,当时你一点都不害臊吗?那样光着身体,你一点都不感到别扭?你真不懂得,在那种情况下脱光衣服是犯大错误吗?
  她走得那样吃力。抬着我这快报废的躯体的,是我爱过、怕过、崇拜过、鄙夷过、给过我爱护也给过我一个大嘴巴的班长孙煤。
  一只手来号我的脉。然后担架放下了。接着人们忙碌起来。他们把针扎到我稍厚的那块肉里,推药水简直像按什么电钮一样快。他们还把嘴凑到我嘴上吹气,好像我这具被石头砸扁的身体,一经吹足气就会重新饱满起来。
  “血压多少?……”
  “低压测不出来,高压三十……”
  “心跳?”
  “很弱。不过強心针已经打了。”
  “氧气袋!”
  “氧气已经用光。”
  一阵绝望的寂静。这下大家踏实了吧。其实我早想劝他们,不必费这么大傻劲。
  “还有希望吗?……”孙煤的声音。
  “这话别问我。来,继续做人工呼吸!”
  十四岁的女孩穿着心爱的布鞋。一群女孩放学了。喂,你阿爷在那里敲石头!我没阿爷。你瞎讲!那个瘦老头子,敲石头最卖力的就是你阿爷。我没……阿爷,真的,不信你们可以问我爸爸。那这个老头子是谁?你看,他在对你笑呢!他在叫你呢!你回头看,他真的在对你笑。十四岁的女孩穿着打掌子的布鞋可以踮起脚尖跳舞。这叫什么呀?横踢一脚竖踢一脚,如今作戏文怎么这样野蛮?阿爷,你不懂,不要乱讲。阿爷你嫌野蛮我不跳给你看了。你讲样板戏野蛮,你反动。你为什么总要跟我吵?
  十四岁的女孩爱过一个人。
  十四岁的女孩穿着新布鞋。头发梳成一根辫子盘在脑后,这样有点老气横秋,但毕竟与那些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区别开了。
  我当时就那样一副打扮跑到火车站。
  许许多多人冲进院子,来抬阿爷的东西。他们拿别人的东西像拿自己的一样顺手,真奇怪。火车站人多得快要挤死我了。我扑上去,你们干吗拿阿爷的书?你们要把我们家抢空啊!?小鬼,让开,你想吃苦头啊?!我要买一张到上海的票!空空的墙壁,那里曾经一字排开四只一模一样的红木柜,里面装着书。现在只剩空空的墙壁了。上海的票没有了,你买明天的吧?不行,我不愿回那个空荡荡的家了,我要到父母那里去。我不管你到哪去,反正票卖光了。阿爷朝那些人关照:这些书有的是孤本、善本,读起来请你们格外当心。死老头子!让开,你作死啊?!火车站挤满了人。不管阿爷伤不伤心,反正我不愿待在他身边,守着空荡荡的房子。阿爷像个受气包。
  我当时就那样在火车站荡来荡去。
  一列火车进站,候车室大乱起来。莫名其妙,人都疯了一样相互挤着,盲目地撞着。人都疯了。我被挤到一个角落,这是“忠字台”,我没有退路了。阿爷每天敲石头回来,进院门第一件事就是唤我。唤得又急又慌,像在把一个晕过去的人唤醒。当我应声跑出来,他的眼神才慢慢安稳下来,好像魂刚刚附体。我知道,他是怕某一天回来,我已经被父母连户口簿一块带走了。所以我想离开他,我怕这种心惊肉跳的日子。反正我迟早要离开他,父亲已下过最后通牒。
  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样挤。我一点也不愿意到父母那里去。我离开阿爷,是为了他好,他提心吊胆地维护着一点点希望,实在是备受折磨。父母反正要带我走,早晚我会离开他,何必维护这点虚伪的希望呢。我下决心把他的这点可怜巴巴的希望搞掉。火车站怎么啦?人们都怎么啦?上海在搞大疏散,于是此地的人像发了酵。我没有退路,后面是“忠字台”。
  十四岁的女孩要说爱过谁,人家准当笑话讲。但事实证明,这种青春期高发病,每个女孩子都要发的。每个女孩在她十四岁的时候都爱过一个人,假如她不说谎,她就承认,她爱过。或者她不同意我的说法:把那叫爱情。管它呢,反正性质一样。可惜没有谁诚实到把十四岁的爱情讲给人家听。
  没完没了的人工呼吸,他们把汗滴在我脸上。我不动声色,他们要我活下去,所以事情只好由他们决定了。
  假如我不死,荣誉便会大大减少。人们对活着的英雄总有些不习惯。你在死后享用不完的东西,也不允许你拿到生前来占有。他们要把我作为一个普通人救活,而我注定要成为一个英雄去死。
  我的一切都在渐渐衰竭。绝望是那么彻底。正因为彻底,才使我心地坦然。
  我感到我来不及讲完那个多年前的爱情故事了……
  我汗流浃背,拼命抵御着狂乱的人群。我也开始挤,每个人都在剧烈动荡中才可能求得稳定。“哗啦!”一声响——
  人群突然不动了。一个挨一个,像直立着窒息了。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出了天大的事。
  “忠字台”不该用这样削薄的板片来筑造。这些板片暴露了,使人一眼看透那忠诚的虚伪。一层红布下的崇拜,是那样不牢靠。总之,它垮下来。并没有巨大的声响,几乎是一声不响,但人们却像五雷轰顶。
  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堆曾是伟大象征的碎片。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打算从一群呆若木鸡的人眼皮下溜走。“呃——是她!”她的离去恰巧提醒了人们。
  我被人揪住了。许多双手伸向我,我发起抖来,像真正的坏蛋那样狼狈地发抖。我这才相信,没有罪恶的人也.会发抖。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她!不是的不是……人.们发现这样是扯不清楚的,索性上来扭住我。
  粤菜有道名菜,就是众所周知的猴脑。厨子将客人领到笼子前面,让客人自己点一只中意的猴子。猴子们在这时一齐下跪,瑟瑟发抖。但只要客人的手指点到哪只猴子,其它同伴会一拥而上,叽叽乱叫着,把这只被点中的猴子抓住,急不可待地交往厨子手里。
  人们揪住十四岁的女孩,叽叽乱叫着。
  找到一名替罪者,大家顿时感到安全了。
  我麻木了,不再挣扎。我的同类不过是高级灵长类,在进化中或许有偶然的退化。不能对他们要求过高。不必对他们抱什么希望。
  我挨了第一拳,第二拳,第三拳。没想到十四岁的女孩挺经打。突然,一个声音压住一片嘈杂:“住手!”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插在我和广大群众之间。逆着灯光,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凭直觉感到用不着害怕了。这是个宽肩膀、中等身材的男青年,白衬衫束在细细的腰里。使人感到,要打,谁都不在他话下。
  “你们干吗欺负一个小姑娘?!”
  他北方口音,声音很硬朗。
  “她破坏!……她是现行!……应该把她捉起来!”
  “住口!”
  人们莫名其妙了一会,真的住口了。
  “不是她!我看见的,不是她!”
  “为什么不是她?”
  “不是她就不是她!我证明!”
  “你……是干什么的,包庇她?!”
  那人不开口,像是很随意地从挎包拿出一件衣服,抖开,穿上。这下大家老实了。还有人傻里傻气地尖叫起来:“哟,你是解放军呀!”
  过了一会儿,堵塞良久的车站就流通起来。我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幸福,真的,我从来没这么幸福过。我决定不去上海,不到父母那儿去了,因为这个城市有“他”。
  我的肩膀始终保留着很新鲜的感觉。那是它头一次被一个男性触摸,何况这男性是个英武之极的军人。我说得清清楚楚,他在保护我的时候,右手碰到了我的左肩。那个动作在一瞬间使我产生错觉;似乎他会一把抱起我,冲出人群。
  十四岁的女孩凭着肩膀上新鲜的感觉,在车站周围寻找。我太蠢了,竟没跟他说句什么,我像个傻丫头一样瞪眼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我幸福得完全傻掉了。
  我找啊找啊。好像我生来就在找个什么东西。长长的队伍通过检票口,我在队伍里找到了他。他缓慢地随大流向前挪动,缓慢但不可挽回地要离开这座包含着我的城市。
  我犹豫地跟随着他。他偶然回头,看见了我,并没有表示什么。当他一再回头看见我时,显得有些不安了。我固执地跟着他。他微微一笑,笑得像未成年的男孩一样发窘。我那样紧盯他不放,真像打他什么歹主意似的。
  我居然一口气跟他进了站。他终于被我打动,正式向我转过身。我想我的发辫和新布鞋毕竟使我有了讨人喜爱的模样。
  “再见吧!”他朝我伸出手。
  我的手在他的手里真细小得惭愧。我不愿他的手离开。我不愿他把我当个孩子。我不愿他走。我不愿事情刚开始就这样打住。我不愿对他讲那句傻话,更不愿把这句傻话憋回去而事后后悔。反正,我不愿。
  火车开了。火车才不管我呢。他从窗口探身向我致意,他完全没想到在这座途经的小城里还会有人诚心诚意地送别。
  我纳闷这个形象怎么会眼熟。我从来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但一旦这东西出现,我断定找的不是它。我始终没看清他长的什么样,但我断定我已经永远记住了他。他早就在我的臆想中或梦想中出现过,像现实中一样模糊而肯定。我没有看清他,但我感到他英俊极了。
  在车终于开得不见影子时,我轻轻说了句:“哦,我爱你。”很可能我什么也没说。
  “血压上升了。”
  “心跳四十五。”
  “稳住,就有希望。内出血估计还没止住。”
  “明天赶到医院,来得及吗?”孙煤的声音。她上气不接下气,刚把她的血——她的健康匀了一部分给我。
  孙煤在俯身时,我清楚地看见她胸口那块光滑而鲜艳的皮肤。我说过,我对她那完美的身体简直惊讶透顶。她当时在一盏特别灯光的照耀下,完全像假的那样无可挑剔。我最最惊讶的,是她对自己裸露的身体全不在乎,听之任之。真是怪事,天下竟有把自己一切隐秘不放在心上的姑娘。她那时是我的班长,我不敢对她评头论足,对她的行为发表异议就更不合适。
  天亮了,我看见这座大山,这座与我有着不浅的交情的山。它险些永远收留了我。
  在下雨。我被盖上了雨布。前面要上公路了,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正等着我。
  赭红色的泥浆又悄悄淌下来。人们松了一口气:到底抢在泥石流之前下了山。
  可我突然想起一个严重问题。
  从我遇救到此刻,并没有见到团支书王掖生。难道人们把他忘了?他是和我一块冲进险区,在我倒下去的一瞬间,还看见他完好地活着。可他现在哪里去了?或许在我之后他也倒了霉、让石头给砸得稀里哗啦、眼前正顽强地躺在哪里给自己的一生做结论。雨来了,他不知道接踵而来的是下一场泥石流!
  “怎么啦?陶小童?!”孙煤心急火燎地凑近我问。“你哪里难受?……是伤疼?!……主任!你看她!”
  许多白东西一下子团团将我围住。
  我在尽可能地扭动,我想对他们叫喊:团支书还在山上!但他们全都惊恐地盯着我,以为我在垂死挣扎或无理取闹。
  不能把团支书活活丢下!不能让泥石流活活埋了他!你们明白了吗?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不明白。“快!抬上救护车!”
  浑身伤疼与焦急使我大汗如洗。可他们不明白。雨越来越大,大山似乎发出一种骚动不安的声响。
  “快快,抬上车!……”
  孙煤到底比别人了解我,一个劲问:“你要什么?你怎么啦?”我用尽全力扯住她白大褂的一角。
  团支书当时的行动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瞒住大家跑去劝阻我:我当时大概英勇得过头了,连他都感到不近情理。他要阻拦我的英勇,但他说不清为什么要阻拦,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瞒住大家。只有我知道,我是在最后一瞬间懂得了他……
  总之,他现在还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在山上,在石头缝里;很难受很疼痛地躺着。没有道理把他撇下!
  但没有人懂得我的意思。除了语言,我不具备其他表达手段。还不如白蚁和猴子,它们的群体成员之间通过十个到一百个不合语法规则的信号进行交流。又一场更壮观的泥石流要爆发了,遥远的高处传来闷声闷气的隆隆声。可团支书还在山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被撇在山上,撇给泥石流去收拾了!
  我感到我的手指渐渐松弛了。有种解脱了的感觉,说不上是惬意还是痛苦。我和这个世界被什么东西剥离了。这次我有了经验:这不是死,叫休克。
  我讨厌休克。
 第06章 
  进藏演出出发那天,刘队长把徐北方和孙煤分别安排到两辆车上,他看出这俩人有某种苗头了。见徐北方上车,大来都轰他:“噢!谁要脏猪上我们车!”他一向被公认为全队最脏的,因为每次查卫生他都锁了门逃跑。惟有陶小童红着脸,眼里闪着一片喜悦。
  才九月。达马拉山上就下了大雪。刘队长颇有经验,沿途不少小兵站都放弃演出,生怕在高原好季节结束前赶不回内地。没想到还是遇上了雪。
  公路挂在山边上,险得像古栈道。深不见底的山涧,像大山咧开的嘴。车慌里慌张地在逃避它的吞噬。在深远的涧底,传来细微的淙淙声,那是未封冻的溪涧,是大山分泌的唾涎。这样巨大而柔软的“嘴”,两辆“解放牌”填进去连声响都不会有。它将不动声色地消化它们。
  车在半山腰停下休息。女兵们慌了,四下里白茫茫一片,无论你在哪里蹲下,几里路外都一目了然。她们转来转去,蔡玲憋得直扭秧歌,却实在找不到一块可靠地方。
  刘队长朝几个正往高处攀的女兵喊:“你们干什么去?!”
  “上厕所!”
  “不是说过以汽车为界,男左女右吗?……”
  徐北方端着照相机到处瞄准,这时说:“别管她们,她们想找抽水马桶!”
  司机小毛一边检查车况一边用假嗓子学道:“停车——我的帽子被风吹跑了!停车!——我的手帕!停车——我们要喝水……”他断定女兵除了瞎耽误工夫,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女兵们好容易选好地形,但又出了新问题:雪下得太深,一蹲下,屁股就坐进雪里了。于是大家开始扒坑。扒着扒着,陶小童扒出一大摞搪瓷碗,同时有人扒出个纸箱,里面竟是成打的运动服!这一来,蔡玲怎么也不肯走了,一口气扒了十几个坑,却什么也没扒出来,手套冻成了大冰疙瘩。大家被她淘金般的疯狂吓坏了。
  刘队长看看表,纳闷这帮姑奶奶是否真去找抽水马桶,一去不返。他对伊农说:“叫她们回来!”
  伊农糊涂了:“我去叫?!”
  “你吹号啊!”  ‘
  伊农随时随地抱着他的号。号盒子外面套着帆布套,帆布套上贴了三块“伤湿止痛膏”,第一块上画把雨伞,第二块上画只酒杯,第三块上画了个箭头,还写上”请勿倒置”。他只要有空就把号拿出来练,吹到高音总要吹破,偶尔没吹破,大家反而不踏实:感觉如履薄冰,早晚冰要破,不如快些掉下去。
  伊农对着远处吹起熄灯号,他只记得熄灯号的号谱。
  男兵们聚在一堆讨论这地方的地名。
  “这地方叫‘鬼招手’。有一次——我这可是听一个爷爷辈的汽车兵说的——这地方一连翻下去四台车……”司机小毛说:“临到第五台车,司机看见前面有了影子一晃一晃的,然后方向盘就不当家了,跟着那影子就去!这小子还算有脑子,死死踩住脚闸。等车煞住,他下去一看:乖乖!前轱辘只有半个挂在山边边上!”
  大伙听得魂飞魄散,但又故作轻松地把小毛推来搡去,嘘他道:“屁!”“屎!”“扯你的淡!”
  司机班长更正了这个故事,说他自当了汽车兵就听说什么“鬼招手”,不过谁都搞不清它在啥地点,碰到一处险路就说它是“鬼招手”。
  这时彭沙沙大声报告,说女兵们在山洼里挖出了宝藏。
  徐北方端着相机连滚带爬从雪坡上奔下来。蔡玲还在到处刨坑,还是什么也没刨出来。徐北方拿起一只摔破了相的搪瓷碗,像鉴定古董那样反复打量起来。
  “这有啥稀奇嘛。”司机班长说,他指指山顶:“哪个背时鬼从上头翻下来了。”
  “那车呢?”有人问。
  “恐怕掉到下画去了。有次一辆车从五道班一下掉到一道班。”班长轻描淡写地说。顿时有人往山涧里探身,但立刻连喊“好家伙”倒退回来。
  “那……那人呢?”
  “人?”司机班长意味深长地翻翻白眼。问得好蠢,搪瓷碗都摔扁了,人还不零散了。
  蔡玲不敢再刨坑了,生怕刨出胳膊腿什么的。
  女兵们提出要照相,男兵说到底她们膘厚,经饿耐冻。早上出发太早,大家空着肚子想多赶些路,没料遇上雪,预计的午饭已落了空。刘队长只好让闹饥荒的小子们先走一步。孙煤趁机留下来,与徐北方同车。
  陶小童突然有些不快活了。这情绪很暧昧:她不愿自己与孙煤同时出现在徐北方面前。彭沙沙跑来抱怨,这山上的风竟把她的棉帽也能刮跑。“把你的军帽借给我照相!”但那帽子她死活扣不上:“啧!你脑袋怎么这么点大?”
  陶小童想,也不知咱俩谁脑袋没长合适。
  刘队长有时也挺纳闷;当时不知搭错哪根神经,把这丫头挑来了。有人分析,队长潜意识里感到这丑姑娘长得像小半拉儿,所以发生了情感上的错乱。不过谁也不敢当面说彭沙沙和小半拉儿相像,她听见这话就气得不想活。她怎么能与那个小怪物同日而语呢。她能唱能跳,什么都敢来。有次居然说了段评书,那千般万种的脸谱,使队长暗想,这姑娘说不定在这方面有前途,招她来不算太亏.
  彭沙沙拉上班长孙煤合影。进藏前每个班配备两支长枪一支短枪,现在正好做照相的道具。一高一矮两个女兵都斜挎“五四式”手枪,横眉立目,虽是合影,看上去像谁也不睬谁。合完影,彭沙沙要求单照一张,不巧一阵大风吹散她的头发,她顾不及蓬得老大的头,做了个挥手向前的动作。顿时有人指着她大叫:“啊呀——鬼招手!”
  这张照砸了,彭沙沙要补照一张。蔡玲不干了,说她俩合买的胶卷,彭沙沙已照够了数。
  再坐上车,大家都感到心神不安。他们对川藏线的险恶领略一路,今天才算见到实证。司机班长发现防滑链也不能使车辆与冰层的磨擦系数增大,只好频频踩煞车。车后一条车辙小心翼翼地扭来扭去。那摞搪瓷碗扔在车中间,给人不祥之感。人们看它一眼,心里就默默合计:说不定明年后年,有人在积雪里扒出锣呀鼓呀什么的,还有伊农那把宝贝号。
  车将到山顶时,雪停了,天地间失去了惟一的动感。四野全是白的,一切都没了棱角,没了层次,没了反差,但极亮。视神经已发生危机,因为它投出去的所有信号都被迅速反射回来。整个纯白的世界成了无生命的真空,使人焦躁、憋闷;使人产生尽快突出去、撞出去,撕破这无尽白色的疯狂念头。努力想在白色里寻一丝缝隙的眼睛,像在无际大海里的泅水者,精疲力尽地企望一块礁石出现。人们充分感到白色所具有的巨大恐怖。似乎再持续下去,人就会被这太单调、太冷酷的空间弄得发狂。
  气温低得吓人。不少人拆开背包,把棉被拿出来披在身上。孙煤与陶小童合盖一条被,徐北方挨着孙煤在打盹。过不一会儿,陶小童发现自己这一半棉被越来越少,原来孙煤又匀出一部分给徐北方。
  又过一会儿,孙煤也暖暖和和地睡着了。
  车猛然颠了一下,陶小童忽然一冷,这才发现盖在身上的棉被颠掉了。去拾棉被时,她大吃一惊:熟睡的徐北方和孙煤,俩人竟手拉手;俩人的手难分难解地缠扭在一起!原来他俩在棉被下面另过着这般小日子。她感到狠狠上了一个当。好像埋了个宝贝在那里,许多天挖开一看,它刻着别人的记号。车上人都昏昏欲睡,没人注意这个惊险场面。她脸红腮热,心跳得没了章程,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
  也许只是一刹那的迟疑,她重又将棉被给他们盖好。这回只盖他们俩人,她退出来,宁可挨冻。那是仅属于他俩的秘密小世界,她不该介入,也没资格介入。她冷得要命,当然知道棉被下有多温暖,可她不能硬挤在里面,像挤进别人家里、厚脸皮的不速之客。
  孙煤醒来时,看见陶小童被冻得鼻青脸肿,眼边一摊冻成冰的泪渍。她横问竖问,陶小童只是抿着嘴,一言不发。有句誓言恰好形容她眼下的心情:“嫉妒的沉默是最吵闹的。”
  更糟的事发生了:车抛了锚。司机班长修到天擦黑,它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每个人都冻得半死,饿得发晕。
  “刘队长,中午咱们为什么不进洛桑兵站吃饭呢?”
  “你废话。”队长说。路过洛桑兵站时。见几个战士还在门口贴欢迎演出队的大标语。他们看见车上的大红鼓和女兵,一齐欢呼起来。当时大家一口咬定,宁可不吃饭,也不能为这么个小不点兵站耽误时间;他们十来个人,也得正经八本演一场,不划算。几个战士正欢呼着,见车非但不停,反而加速,顿时感到事情不妙。一个战士跳起来喊了句什么粗话,其他人呆若木鸡,失望之极地目送他们逃命似的从兵站门前一驰而过。刘队长当时觉得这行径多少有点无耻。
  “前面那辆车恐怕已经到兵站了!”
  “肯定到了!早知道我坐那辆车走……”
  “照相照相,哼!……”
  “搞不好他们现在正吃罐头肉!”
  “热乎的!”
  “唉呀——我恨死他们了!”
  “吵啥吵啥?!”团支书制止女兵们的乱嚷,胸有成竹地微笑着。突然,他解开大衣,从里面掉出四个焦黄的烤馒头。等一瞬间馒头化为乌有,有人才想起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好像很烫。怎么会烫呢?这冰天雪地。
  “车一开就是锅炉嘛。”徐北方用手指将嘴边一粒馒头渣抹进去,意犹未尽地嚼着:“你们想,水箱的水都能烧开。这么简单的事还用伤脑筋?”
  女兵们一齐嘘他:这么简单的事,你那个聪明大脑怎么没想到啊?你这人真无赖,吃掉最大一块馒头,还要卖乖。你差劲透了……
  团支书在一边憨憨地笑,似乎数他吃得最饱。谁也没留神,当大伙呼啸着扑向馒头时,他就这样袖着手笑。他笑得如此踏实,没人会相信他一口也不曾吃。
  一块拇指大的馍,带着清清楚楚的轨迹落进胃里。失业多时的胃顿时被唤起责任感,过分殷勤地工作起来,表示它对付那样小的食物,实在太轻易了。它搅动得人们心慌意乱,甚至比什么也不吃更饿。似乎刚才的饿是抽象的,这一来变具体了。大家苦恼地面面相觑,仿佛在探询有什么法子可以平息胃的闹腾。
  女兵们翻着各自的挎包,有的翻出一两颗糖果,有人抖出十来粒瓜子。男同胞们大度地表示,决不参与她们“过家家”。在大家搜刮家底时,惟有蔡玲死抱着挎包不放。那里面有一只硕大的苹果——那是专门生长在高寒地区的苹果,肉质紧,水分少。当时那个农场端出它来招待时,没人瞧得上这种酷似红薯的东西。蔡玲有远见,藏了一只下来,那一只约有四五两沉。现在她成了财主。一想起它那粮食般的果肉,众人馋得受不住了——它彼时彼地的缺点,到此时此地全成了优点。但无论谁,怎样诱导,蔡玲都毫不动心,把挎包抱得笃定。班长孙煤想,得跟她挑明了说,山里姑娘脑子不拐弯。
  “喂!蔡玲,你挎包里怎么凸那么大个包哇?!”
  “啊?……”她看看班长,又看看挎包,似乎也感到这色凸得奇怪。
  “是什么呀,里面?”
  大家满怀希望地看孙煤逼近目标。
  “啊……”她用手在挎包外面摸,摸得打心眼里舒服。
  “是苹果吧?”女班长大眼紧盯她,叫她无法逃遁。
  “是苹果。”她根本不回避,诚实得令人感动。
  孙煤又盯她一会儿。“噢……”女班长泄了气。仿佛说:原来是个苹果呀。
  大家反倒跟着孙煤窘迫起来。蔡玲坦然地抱着挎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苹果?!谁有?!”徐北方假装从瞌睡中惊醒,用贪婪而激动的嗓音问。
  “我呀。”蔡玲温和地告诉他。
  “咳!这会儿有苹果,还等什么?吃掉算了!”他嗓子眼里简直快伸出手来抢了。
  “我不想吃。”
  “你为什么不想吃?!”
  蔡玲咯咯地乐了,乐他竟提出这样无理的问题。
  “那你拿出来,给想吃的人吃!我就想吃!”
  她又乐了,乐他竞有这样无赖的打算。
  “这样好不好——现在算借,回成都还你十斤苹果!”
  她乐得更邪乎,乐他竟有这样不屈不挠的劲头。
  “你借不借?”
  她闷了一会儿,忽然说:“哪个要你还!”
  “徐某人说到做到——诸位别急,苹果由我来分!”
  大家想,到底这小子有能耐。
  “我不借。”
  “啊?!”他像被敲了一闷棍。
  “我从来不向人家借东西。”她很自负地说。
  人们一想,也是。
  徐北方突然冒出火气,纯粹是恼羞成怒:“你这人也太不像话了!葛朗台!阿巴贡!抠门儿!”
  “咋个嘛,是抠嘛。我又没抠人家的。”蔡玲不恼,慢吞吞说道。她对自己的吝啬抱如此磊落的态度,使徐北方那一系列带揭露性的词,全无意义。
  忽然,很远很远,响起马达声。
  司机班长从引擎盖下伸出头听着:“有车!这下好了!”十分钟之后,一辆军车慢慢开上来。他赶紧准备好一条钢缆。
  司机班长将车拦下,从驾驶室钻出了年轻的汽车兵。商量一会儿,对方连说不行。班长的计划是十分冒险的;在这样的夜晚,行这种冰雪之路,沿途有数不清的急弯、死弯,即便单车行驶都是玩命,别提再用绳子拖上另一辆瘫痪车。年轻的汽车兵拒绝合作。
  大家眼巴巴看着车开走了。司机班长团起一个大雪团,狠狠砸在那车屁股上。
  山谷又重归寂静。有人哼唧,说脚好像不在了,有人的口罩冻成一块铁板。刘队长动员大家下来围着汽车跑步,但他自己刚跑两步就不行了,高山缺氧差点让他背过气去。团支书不断背诵:“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他的声音很有点悲壮意味,但老要被徐北方打断。徐北方一听他背诵就莫名其妙地呻吟一声:“哎——哟!”
  司机班长不知怎么一鼓捣,车居然”轰”一声响了,大家刚一欢呼,它却“嗤”地一声又“昏”过去。
  “都下来推!”班长喊。
  人们纷纷将信将疑地把肩抵到车的各个部位。团支书突然哼起家乡的号子,大家都跟着他哼,奇怪的是,这会儿没人计较他是否走调。徐北方把整个后背挤在轮子上,两脚快速蹬地,看上去又蠢又卖力。团支书的力量却用得很实惠,车似乎因他发力而挪动。
  “要是……他妈的这样把车推到兵站,我干脆现在死掉算了!”徐北方挣扎着说。
  孙煤挤在他身边:“你少说落后话!”
  这时大家发现有个人还留在车上。
  “蔡玲!”孙煤怒喊,“你好意思?大家推,你坐?!”
  “单缺我一个呀?”她柔声细语,但所有人还是听出她声音是突破某种阻塞发出的。苹果!她正在独吞那个足有半斤的苹果!她给自己安排了好时机:趁车上没人,免得自己吃起来不得清静。
  “真恶劣!……”许多人说,“下来!”
  “让她吃吧,”徐北方道,“她心疼我们:吃了它让我们推着轻些!蔡玲,您慢慢吃噢,别噎着!”
  有人禁不住笑起来。努力喊号子的团支书愤怒了:“笑什么?!”
  司机班长猛转手摇柄,快要累瘫了,始终大叫:“有希望!有希望!”
  车终于发动,只是老在原地打滑。原来后轮正停在低洼处。团支书毫不犹豫脱大衣垫上去。大家都跟着脱大衣,刘队长大声疾呼:“没必要!冻死你们!”
  团支书冻得合不拢下巴,仍喊号子。
  车开出去十多米,死活不再往前了。它与大家开了个辛酸的玩笑。空气冷得凝固了。女兵们搂作一团,有人偷偷流起眼泪来。她们感到绝望,似乎永远不可能走出这冰雪世界了。
  团支书又背诵:“我们的同志……”他虔诚地相信它能解决一切:冷、饿、疲乏、缺氧。他冻得上下牙乱磕,因为大衣还被车轮压住,怎样也拽不出来。当他朝女兵们背诵时,她们吓得不敢哭了。
  突然一道车灯迎面射过来。刚才撇下他们的年轻司机不知怎么又返回来了。有人建议揍他,有人说先看这小子葫芦里卖啥药。
  “我想想不放心。都是女娃子,万一碰到狼啊啥子,晓得你们会不会放枪哟。”他解释自己的动机,“同生死,共患难嘛!”
  司机班长“哼”了一声,坚决不领情。
  他从车厢摸出几个纸板箱和一些木条,泼上点汽油,燃起一堆火。大家总算有了点暖意,想这小子还不太缺德。遗憾的是肚子还瘪着,要能有点吃的,这日子就不算坏了。
  徐北方这时压低声音:“我探到一个情报:那车上装的是罐头!”然后他富有煽动性地加一句:“咋样?!”
  “当然吃!”
  “跟他商量商量。”徐北方说,“我担保他小子也饿得肠粘连了!”
  一听要吃罐头,年轻司机跳起来:“我这是战备物资!”
  “你怎么死心眼啊,”徐北方开导他,“战备物资不是给人吃的?今天这情况不跟打仗差不离了嘛!”
  “战备物资不能随便动用!”
  “谁随便啦?现在不是特殊情况吗?你说说,还有比这情况更特殊的吗?”
  “宁愿饿死,也不吃战备物资!”
  徐北方急了:“我他妈真想找个东西,照你脑瓜来一下,看看里头是不是实心儿的!”
  刘队长及时插进来:“这样吧,小同志,我们给你上级写封信,把责任算在我们头上……你瞧,全是女兵,一整天没吃饭了……”
  “我……我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吃一顿饭呢!我日夜赶路,就为送这一车战备物资!”
  徐北方说:“我们买你的,行不行?”
  “我不卖!”他感到大受侮辱。
  “少卖点,我们给你开张收据!”队长点头哈腰陪笑脸。
  “对了,少卖点没关系……”徐北方说着去拉他。
  他却说:“去你的!”
  “好好好!既然你不通情理,我们就自己动手!同志们,上!”徐北方做冲锋状。
  刘队长大叫:“小徐,你给我站住!”
  那司机突然从驾驶室拖出一支冲锋枪:“你们——敢!”他威严地挺立着,篝火使他稚气的脸充满神圣感。“谁敢——?!”他嗓子劈了,并流出悲愤的眼泪。
  大家呆住了。相比之下,徐北方的形象太不光辉了。
  “真可笑!简直愚昧到极点!”徐北方挣脱刘队长,“我为了二十条生命!看你敢对我开枪!”他又要冲锋了。
  那司机也不顾一切地迎上来。
  “你开枪啊!”
  “你冲啊!”
  徐北方一把揪住他的枪把。
  “老子要开枪啦!”
  “你不开是他妈孬种!”
  “住手!”团支书喊道,“啥脸都丢完了!”他轻而易举扯开双方。
  “这是啥宣传队!啥作风!”团支书痛心道,“……我听说有几个战士,在运送边防物资时遇到洪水。他们被困了五天五夜,直到死,也没动用车上一点食品!”
  听了这话,刘队长也惭愧起来。
  “同志们,这说明了啥?”团支书说。
  “说明他们活该!”徐北方吼道。
  大家都被这个壮烈的故事打动了,一致斥责徐北方“太反动”。他一下子失尽人心,连素来暗自倾心他的陶小童都对他失望透顶。
  “哼!连生命价值都不懂的人,那样死了等于自杀!谁愿意自杀不是活该吗?可笑可笑,可笑之极——这样的人都被当成英雄偶像来崇拜!他们对自己都不肯施行一点人道主义,试想,这种人会去爱人类吗?”
  人们被他的咆哮搞懵了,一时无法分析这番深奥的话到底有无道理。但静默一刹那,声讨他的人更多了。陶小童倒很欣赏他刚才那番话,但觉得不合时宜;这话不是从前的,就是未来的,反正眼下讲很不受听。
  一场非正式的批判会,直开到把每个人最后一点热量消耗完。徐北方耷拉着头,心想,我是没劲跟你们抬杠了,你们随便说什么我都认了。这时,有辆车从山下开来,大伙才放了徐北方。那车喇叭大鸣,显然在呼叫谁。司机班长马上明白了,也用喇叭回答它。  +
  “我们是洛桑兵站的!……”车还没停下,就听见喊声。“给你们送饭来啦!”
  刘队长步履踉跄地迎上去,心想这个被甩下的小不点儿兵站,竟有这样大度量。
  从车上下来一位军人,自我介绍道,“我姓唐,是洛桑的站长!”他说傍晚接到前面兵站的电话,才知道演出队一多半人被撂在雪山上了,赶紧张罗把饭送上来。火光映着这位站长年轻的脸,使他显得很漂亮、很神气。
  陶小童忘乎所以地盯着他。不知他哪个动作或哪个神情,给她一丝熟识感。她忽然一阵焦躁,因为她不敢断定是否曾见过他。
 第07章 
  我当时差不多肯定,唐站长就是在火车站救我的人。唐站长一出现,我立刻觉得自己是个傻瓜蛋:为什么要去嫉妒孙煤?那些眼泪实在淌得冤死了。徐北方跟谁好就跟谁好,我干吗要难受?他跟孙煤私下里手拉手,就惹得我那样想不开,淌了那么多眼泪,真活该。
  说真的,当时唐站长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火车站富有传奇色彩的邂逅改变了我的命运。从那开始,我朝思暮想地要当兵。我认为军人是正义的使者,能对邪恶与强暴那样满不在乎的只有军人。人们都敬畏军人,不论好人坏人都怕他,而被人怕着该有多了不起。反正,从此我脑子整天转念头,想当兵。
  我不知凭哪点认为唐站长很像那个军人。其实我一点也想不起那军人的模样,但我感到唐站长像。我武断地认为唐站长像我心目中的军人,同时又觉得记忆中那点依据靠不住,当时我就这样矛盾。
  那天夜里,我们被兵站的车拖回洛桑。因为唐站长接到电报,下半夜有暴风雪,我们不可能继续前进。这样,演出队被一座雪山、一场风雪劈成两半,大部分人在洛桑小站住下来,等待雪住。
  我们锣齐鼓不齐地为洛桑兵站演出,说实话,演得糟透了。一个舞蹈缺人,就让徐北方顶替。结果他把一颗造型逼真的海绵手榴弹扔到观众里去了。观众起先大惊,但很快照准他扔回来。动作因此乱了套,好端端个集体舞,搞得像打群架。刘队长只好在幕后喊“一二三四”,统一节拍。节拍不知怎么慢下来,音乐一个劲出怪腔。原来这个兵站自己发电,一台小马达不胜其累,所以录音机速度不对了,曲子沉重得像哀乐,舞蹈动作也成了电影慢镜头。一个舞蹈跳了半个钟头,大伙简直像爬雪山过草地一样辛苦。
  在洛桑兵站住了三天,我和唐站长仍没有那种惊心动魄的相认,相反,他连正眼都不对我瞧。演出在饭堂里,演员和观众面对面。唐站长坐头一排,一到女演员跳舞他就显得坐立不安;我动作优美,感情奔放,反而搞得他头也不敢抬。但我越来越觉得他像。他天天衔着哨子指挥车队进站,骄傲地挥着小旗,每当这时我从他身边走过,就冲动得不得了,认为他忘了我是不对的。有时我真想来个干脆的:先让他把我看个仔细,然后谴责他那坏透了的记性。但我没这么干。我不是干那种勇敢事的料。我窝窝囊囊地走近他,心里像有人放“二踢脚”,没等和他照面,我就悄悄溜了;事到临头,我忽然对这事一点把握也没有。
  有一天我们一帮女兵替兵站劈柴。原先柴场有专职劈柴的战士,见这么多女兵来抢斧子,顿时溃不成军地散开了。我刚劈一下就拔不出斧子,唐站长正好走过,便替我拔,一边说:“小同志精神可嘉。”我张口结舌地傻笑,事后为这副傻样我直想扇自己耳光。他走了,什么也没发生,我倒在几秒中里经历了一场死去活来。
  后来……就是在洛桑的最后一天,我们赶上了当地的跑马节。兵站山后是片草地,藏民们从老远的地方赶来,牛铃声遥相呼应,男人女人很原始地吼着,草地上挤满花花绿绿的帐篷。真奇怪。这个寥无人烟的地方,一下子不知打哪儿冒出这么些大活人。
  我想不起当时怎么产生那股奇怪的兴致,钻到一顶帐篷里去了。我一进去立刻被按住。是个老人,又固执又热情,又慈祥又凶狠的老人。老人嘴里一颗牙也没有,脸上一根眉毛也没有,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
  就这样一位老人按住我,要煮茶厚待我。帐篷里充满又膻又香的热气,老人将袍子上半身脱下去。我大吃一惊:两只皱巴巴的乳房在我眼前乱晃,我原以为这是个老爹哩!
  老奶奶很想跟我交谈,但她的话我句句不懂。她失望一会儿,突然用汉语唱起“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惰大”来,边唱边得意地点头,表示终于找到一种沟通方式。她在歌里加进他们民族独特的颤音,使这歌变得好听起来。
  这时帐篷里闯进一个姑娘,背上还驮着个小男孩。这男孩约十岁,一下地就满地打滚。老奶奶不唱了,脸上露出愚蠢的爱怜。
  “得去叫医生!你们这里的医生呢?门巴?”
  姑娘说:“我们没得门巴。”她用生硬的汉语说。我见男孩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白斑,估计他是让蛔虫闹的。
  老奶奶此刻拿出一块什么肉劝极度痛苦的男孩吃。大概她认为世上一切不舒服皆因吃得不够。我奔出帐篷。等我回到帐篷时,身后跟了一大群毫无医疗知识的演出队员。
  团支书胸有成竹的样子,主张灌那孩子姜汤。他们村里都用这法子治肚疼,很灵的。伊农狠狠白了他一眼,仿佛说:竟有这种无知无识的东西。
  伊农向老奶奶要了根缝衣针,又在一碗水里放了盐。然后把针在火上烧了烧。他用自己的手帕蘸着盐水在男孩黑乎乎的肚皮上猛擦,顿时这块皮肤颜色浅了,但手帕却脏得一蹋糊涂。他用缝衣针代替银针,针灸止痛。谁想到,刻板的伊农在这方面却有一手。
  男孩的姐姐发出一声惨号。见弟弟肚皮上竖着一根针,她一脸恐惧和不解。突然,她扑过去咬伊农的肩膀,从声带深处发出报复的低吼。我玩命去扳她的头,可扳她不动。于是大家都来扳。
  伊农倒蛮镇定,随她咬。事后他说幸亏穿了棉衣,不然胳膊就被她啃下去了.那男孩果然安生多了。
  许多藏民也涌进帐篷,围住伊农,显出拥戴的样子。“现现现、现在暂时止疼,”他结结巴巴地说,“虫不打下来,闹个胆道蛔虫,死活都难说。得马上找个医生来!”
  我说我回兵站去找。人群里出来一条汉子,用重浊的低音说:“我骑马送你!”
  汉子穿褪尽颜色的蓝制服,口袋上还插了钢笔;腰间缠着藏袍,并挎有尺把长的腰刀。最滑稽的是脚上竟穿一双内地时兴的北京松紧口鞋。
  我坐前,他坐后。马跑出去时,我看见同伴们都用生离死别的目光盯着我。我忽然害怕了。进藏前听到各种不可思议的传说,其一就是这里的男人会用牛皮口袋把汉族女人装到老山沟去。我要是被装进牛皮口袋,可是自找的。
  马颠得我浑身不舒服。我越想越怕,尽量把身体前倾,想躲开那汉子强悍的胸脯。那胸脯热气扑人。有股生羊肉、熟羊皮、鼻烟与汗混合的乱七八糟的气味。我就这样把小命交给了这个带有陌生气味的壮汉子。快上公路时,我稍松了口气,因为公路上常有道班巡路,或有军车过往,他要收拾我,也不会太省事。
  不料他一抖缰绳,马拐了个弯,绕开公路,朝山坡跑去。这下我完了。
  “哎!哎呀!”我叫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走近路!”他答道,“莫动,坐好!”他用魔鬼般有劲的胳膊钳紧我。我觉得这股劲来自一种古老的欲望。天蓝得有些失常。太阳完全融化在自己的炽热里,使人感觉不到它本身的存在、它的形状和位置。山坡上长着乱蓬蓬的草。完全是一片蛮荒时期的宁静,危机四伏的宁静。我被他钳得一动不动,脑子在想那些糟透了的对策。
  大黑马上山之后,自动走“之”字形。这牲口也搞这些拐弯抹角的名堂,它也会搞鬼,它站在他一边。我想,我要带着枪多好。这时我突然恨起孙煤来,班里发一把“五四式”她整天挎个没够,除了上厕所让别人挎一会儿。我要有那把“五四式”就全解决了。在那家伙张开牛皮口袋的当口,我猝然亮出枪来,然后我便像女英雄那样冷笑:“哼哼!”坏就坏在我手无寸铁,倒是他别了把刀在腰里。我见识过那种刀的锋利,割起牛皮来比裁纸还省劲。
  他们就那样把一整头牛刹时割零碎了,全数填进肚子。惟一能降住腰刀的就是枪。炸弹也行,拉下导火索,听那“嗤嗤”声该多过瘾。我生来头一次对各种凶器生出渴望。枪,是个多么可爱的东西,有枪我现在就照后头来一下。
  眼看大黑马向山顶走去。山那边一定更荒凉,有个洞穴什么的。马走不动了,踏空好几下蹄子,要不是那汉子挟得我死紧,我说不定能趁机跳下去逃掉。可我不想喊,只有傻瓜才毫无作用地哇哇乱叫;我也不挣扎,因为那是白搭。那汉子恶狠狠地咒骂着马,用大巴掌拍它屁股,拍得比鞭子抽还响。翻过这山顶,这家伙就彻底得逞了。我完了。我等于自己送死。
  我漠然看着自己淡蓝色的血管,它像地图上的河流标志。我的胳膊很年轻,血管也年轻,不像我的脸,步步紧追着我的年龄。我一生气或激动,鼻梁上的血管,就是扯住两只眼睛、怕它们彼此失散的那根,它就会鼓起来。它已不像胳膊上的血管这样柔软。不知从何时起,我变得不那么好惹,甚至爱生气了。
  她把注射针头抽出去。这段时间里,他们把一管又一管莫名其妙的液体往我体内输送。我胳膊上大概留了无数针眼,他们像在那上面刺绣或纳鞋底。我只剩一条好胳膊了,那一条给绑了夹板。他们带来的全部夹板给我一个人用还不够,在我小腿上,就捆了两条板凳腿。我被他们捆绑得不成形状。据说我全身有五处骨折,两处外伤和内出血。我偶尔睁开眼睛,孙煤却不睬我。她戴着大口罩、白帽子,以为我就认不得她了。自从知道她和徐北方有一手,我就不怎么怕她了,尽管表面上还很顺从。由于我的坚持不懈,终于搞清了她的秘密。那是个能置人于死地的秘密,当时把我也吓个半死。我蹑手蹑足地跟踪她,本不是想刺探她什么秘密,我最讨厌小探子。我深夜跟踪完全是好心好意,想调查她的“梦游症”临床表现。我居然始终把她当作“梦游症”,我蠢就蠢在这里。事实证明我不是探子,我没有出卖孙煤,尽管她后来欺人太甚,给了我一个嘴巴,我还是守口如瓶。在她被选去演电影之后,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扇了我一巴掌。那时电影里的女主角差不多都有这个动作。
  我说我爱徐北方,她就给了我那么一下,就这么回事。其实我也是心血来潮,成心要气气她。正式跟徐北方建立情侣关系,是在那一巴掌之后;也就是说,我没什么对不住她的,我是先发宣言后付诸行动。
  其实我到现在也没看透自己。对徐北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他与我心目中那个标准军人的形象毫无共同之处。
  救护车里就躺了我一个。四周有很多架子,还有很多瓶子、管子,它们通向我体内,有出有进,川流不息。
  车并没有如期开出。路被堵住了,那些石头仿佛从天而降。雨点打在车顶篷上,使车内有了点活力。医生焦急得要命,他们断言我拖不过今晚了。有时我闭上眼,他们就肆无忌惮地讨论我的大致断气时间,以及断气前的一系列麻烦。其实我只是闭闭眼,并没睡着,他们的话我全听得见。我的确长了一对过敏的耳朵。好在人到了我这份上,就不在乎那些话刺耳了。那些话他们不说,我也有数。
  一小时之前,蔡玲代表全队来看我。孙煤没让她上车。他们认为,一切可能引起我情绪波动的事都该避免。情绪波动会让我出意外。所以他们不许我讲话,尽管我还有说点悄悄话的力量。蔡玲在车外雨地里站了好大一会儿。昨晚蔡玲劳苦功高,全仗了她把我发掘出来。多年前在雪山洼里扒出一些搪瓷碗,打那以后她落下了毛病:一逢刨坑挖洞这类事她就特别来劲;不论在哪里、刨什么,她都十分留神。不负她苦心,这辈子她刨出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我.
  我极想从蔡玲那儿得知团支书王掖生的情况。我相信他不会死。可他现在在哪里,我却不敢去想。
  我说了句:团支书……
  他们马上制止我。孙煤轻轻伏在我耳边:“别想那么多……”
  车总算开了。它跌跌撞撞像个醉汉。
  ……大黑马耸肩扭胯,还是前进不了。我被它弄得几乎要跌下来。那汉子不再用手打马屁股,他跳下来,继续对马进行诅咒。我豁出去了,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这下我可以逃了。不料我第二条腿还未及脱镫,那混账马猛向前窜了几步,我顿时倒挂,由它拖去。
  汉子及时拉住马缰,对我说:“叫你莫动!”
  他轻轻一抬臂膀,我就重新被扔上马背。
  我斗不过他俩:他和那牲口。
  这时他牵着马在前头走。这样就有希望了,我悄悄把两只脚从鞍镫里抽出来,以免重复刚才那个愚蠢动作。我打不定主意往左还是往右跳;不管我往哪边跳,都有跌断腿的危险。
  马终于上了山顶,我还在磨磨蹭蹭。可怎么回事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对不敢相信。兵站魔幻般出现在山的这一面。我感到一下从阴间还了阳。
  没错,那的的确确是洛桑兵站:两排红房,半个球场;那不是一队军车在进站?那小不点儿的身影不就是唐站长?我简直激动得要哭,哭得跑进兵站,扑到年轻的站长面前:我这一扑也是无可非议的吧?虽然什么也没发生,可我比死里逃生还索。在这时,我更感到唐站长就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军人。
  这藏族汉子蛮够朋友嘛。凭刚才那一番胡思乱想,我也该向他道歉。
  我找到兵站卫生员,他听说给藏民瞧病,头摆得飞快。我说那孩子挺危险。
  “越危险越去不得!”
  “为什么?”
  “老藏民的事情……”他又飞快地摆头。
  我说:“他要死了怎么办?”
  “死了谁都知道怎么办。”
  “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就算是吧。”
  “你不管人民死活……”
  “就算是吧。”
  我气疯了。这时正好唐站长从卫生室经过,我叫住他。卫生员抢先说:“打死我也不去。”
  唐站长轻描淡写地说:“不去拉倒吧。”
  我想我这双分得颇开的眼睛这时肯定聚到了一起。我就那么把站长死死盯着。好哇好哇,这就是我打心眼里爱慕的形象!我就那么盯着他,用我的黑白分明、并不美丽的眼睛。我要盯到他害臊,感动,或理亏。
  可他一点都不在乎。“这种闲事你别管。”他好心好意对我说。
  我垮掉了。真可怕,人就能在一瞬间随着自己精心塑造的东西垮掉。我伤心至极,看着这个陌生人。他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那熟识感、钦佩感、爱慕感骤然消失殆尽,连同他的英武、俊拔一块消失了。我别提多失望了,费这么大劲寻找、并认为终于找到的,不过是个误会。我心目中那个标准军人的底版一下子全然曝光。望着站长走出去的背影,我想:他并不怎样魁梧高大。
  我自作主张拿了打虫药和其他一些药品,给了那病孩子。我这才知道,受那场惊吓太多余:这个藏族汉子是当地乡党委书记。坐他的马,就像在省城乘司令员的小卧车一样保险,同时应感到荣幸才对。
  当晚给兵站作告别演出。正唱“八路军来了……”忽然冲进一个警卫战士。紧张地对唐站长嘀咕几句什么。站长脸一沉,马上跟他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回到饭堂,对演员们大喊一声:“停!”
  刘队长从幕条后探出身间:“啥情况?”
  “出事了!”站长挺凶地一挥手,“警卫班集合,都给我上岗楼待命!演出队找地方隐蔽!他们又要打兵站了!”
  我们哪见过这阵势,简直像爆发了世界大战。从窗口望去,山坡上一溜火把,隐约可听见杂沓的马蹄声。火把渐渐逼近,已能看见那些被火光歪曲的脸。
  电闸扳开了,一个温暖的兵站顿时落进夜的山谷。唐站长摸黑走到我们中间,让演出队连夜撤走。
  “那合适吗?……”刘队长道:“到底怎么回辜?!”
  “我也搞不清!”站长说,“你们今天给一个小孩治了病?……肯定给他吃错了药,他们找上门算账来了!这事发生不止一次了……”
  我这才知道祸是我闯下的。这下我跑不掉了。
  以团支书为首的几个男兵说,要撤女兵撤,他们留下帮兵站抵抗。女兵们一向恨自己没生在战争年代,了不起的事全让刘胡兰等人干完了,现在好了,可出事了,怎么甘心撤?
  唐站长好歹把演出队弄上了车。车刚要开,又有人跑来报告,说他们的先头部队已堵了大门,车恐怕开不出去了。
  听说全国闹武斗的年头,这个兵站就出过一次事件。那次有个得严重肝腹水的老乡,已奄奄一息,卫生员送了药去,但第二天人就死了。结果他们就来包围兵站,并扬言要放火把兵站烧掉。最后兵站抵挡不住,让他们冲进来,混战了大半夜。后来他们打饿了,弄走伙房所有的馒头和熟肉,才兴高采烈撤走。这一仗伤了兵站不少人,幸亏卫生员藏在大米箱里,不然准让他们宰了。
  这时我才谅解了卫生员和唐站长。
  没想到我闯下这么大祸,把兵站和演出队全坑了。
  藏民在兵站门口越聚越多。一名警卫战士从岗楼跑下来对站长说:“不知怎么搞的,他们一个劲唱歌!”
  “发什么神经!谁唱歌?!”
  “藏民啊!把我们都唱糊涂了!”
  果然,歌声越来越响,听上去竟无敌意,甚至充满欢乐。但我仍感到恐惧。所有人都被这歌声搞得毛骨悚然。
  当年铁木真的部队进攻时,马队排成鳌齐的方阵,每个骑手都用奇特的喉音连续发出短促的吼声,那吼声可怕极了,先就把你的精神吓得溃散。
  但藏民只是唱唱而已,并不往兵站内侵犯。演出队陆续从车上下来,仍保持警惕。唐站长这时跑来宣布:解除战备!这群藏民是病孩子的姐姐领来感恩的!
  我一露面,就被病孩子的姐姐认准。跟着我就被藏民包围了。所有火把扔在地上,聚起几大篷篝火。他们力气极大,我被拽得东倒西歪。他们把我拉到火边,我看见一只血淋淋的整羊。
  乱哄哄的人群突然有了秩序。一个贼亮的女高音领唱,其他人团团围住篝火开始跳舞。不一会儿,兵站和演出队也加入了这种原始的舞蹈。伴奏的弦子是几根羊肠线绷在一只罐头筒上,拉起来尽管很动情,但总有些像羊叫。舞蹈永远绕着一个圈子,永远重复一个动作。我跟在唐站长身后跳,惊讶他的动作竟做得如此地道。我的心此刻充满宁静。
  奇怪的宁静。我头脑清醒了,眼前的唐站长是个挺不错的人,但他决不是我刻意求慕的那个男性,那个救了我,又把永恒的魅力留在我心里的标准军人。
  “不要想什么事,要平静。”
  这时孙煤对我说。她知道我在想事哩。她能看透我就像我能看透她一样。
  我还是想抓紧时间多想点什么。糊里糊涂、连总结都不做就死掉,是图省事,是对自己不负责。什么事都得有个总结,不然就没头没尾。我还来得及想很多事呢。
  车猛颠一下,孙煤马上紧张地看看我。我还受得住。他们说我脊柱受了严重损伤,因此我的下肢像不在了,但并不感到十分疼。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车停下来。外面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
  “让开让开!先让我们过去!”孙煤喊道,“我们有急救伤员!”
  吵嚷声越来越大,还夹着各种汽车喇叭。
  “让开你也过不去!……”一个人说,“前面舟桥连在架桥!”
  几个围绕我的医生一下散开,纷纷跳下车去:“怎么回事?这桥要架多久?”
  “他们讲是讲三个钟头,我们已经第五个钟头了,影子都还没有!恐怕还要十个钟头!”
  十个钟头我是无论如何等不及了。
  “我去找舟桥连!”孙煤说着就跑远了。
  紧接着,我们这辆车拉开刺耳的救护警报。我想,何必为我一个人把局势搞这么严重?
 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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