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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_8 严歌苓 (当代)
  “等一等!”
  “我当时并没纵容……”
  “可你也没有不纵容!”
  教导员叫起一个人:“你向队长提供过坏书的线索?”
  “对。”
  “队长没理睬?”
  “他听我说完后,先是……”
  教导员打了个手势,让人不必多啰嗦:“他是否拒绝彻底搜查?”
  “……是。”
  “好,你坐下。”他又叫起另一个人。
  “你在宣传队当团支书?”他连曾经最赏识的人也认不得了。
  “是。”团支书对他的恶劣记性感到奇怪。
  “你是否几次提出对团员进行正面教育,抵制这本书的恶劣影响?”
  “是。”
  “队长是不是反对?”
  “情况是这样……”
  他又打了个不必滔嗦的手势:“队长有没有反对开会?”
  “不,他当时这样说……”
  他又厌烦地打了个手势:“好了!他反对开会没有?”
  “……他反对。”
  “行了,你坐下。”
  我认为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有种十分窝囊的感觉,似乎他不需要任何人把话讲清楚。
  “刘平同志!你既反对搜查,又反对开会,还有什么能说明你没纵容他们读坏书呢?!”
  刘队长张口结舌地看看部下们。
  “更严重的是,有位同志主动把书上交,你们的队长鼓励他看完再说。”他又叫起一个人。“你叫伊农?”
  “你,你你你不是早知道我的名字吗?”
  “你看过这本书?”
  伊农说:“你,你你不是也看了吗?”
  “这是本什么书?”
  “你,你你不是也知道吗?”
  “你上交书的时候,队长是不是鼓励你看它?”
  “不不不不!那时我已经看完了。”
  “什么?!”
  “我我我看完了交给队长,他让我看着办……”
  “行了。你坐下。看着办!大家都明白了吧?……所以你们队的作风这么糟!我相信那张黄色下流的画早晚也会被查出来,因为毕竟有觉悟高的同志!就是这样的同志,把书交给我们的!”
  大家互相乱看:到底是谁干了这么件英勇的事?
  是我。我把书交给了工作组。蔡玲从伊农那里得到这本书,便拿它来跟我做交易。她对我那双从上海带来的紫色塑料拖鞋羡慕得不得了,便用书换走了它。她认为这样更加合理,我们都各得其所。这本书走了五年漫长而曲折的路,又回到我手里。可我连一页都未来得及看,就把它交给了工作组。
  当时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它交出去。也许动机很复杂,不完全像教导员夸我的那样“觉悟高”。我并不喜欢工作组,挺巴望他们快些走。或许我想转移注意力,声东击西,好使徐北方蒙混过关。我上交了书,以为他们就会走了,一切都了结了。或许我当时还是很爱徐北方,怕他出丑,名誉扫地,我们的关系就会受到舆论压力。总之,我出于各种各样动机,交出了书,或许我还想表现自己。表面上我不是那种爱表现的人,实质上,我也有那方面的欲望。
  结果是我一点也没帮上徐北方的忙。
  美术学院已给他发了最后通牒,如再不报到,将除他的名。他一心想把那幅画保护下来,因为那幅画最代表他的水平。他坚信它会问世,会引起震动,会使他扬名。他就亲口对我讲过这些。但他不知道,当时的情形对他多么不利,那幅画恰恰要毁了他的前程。
  高力为工作组引路,他们来到徐北方房间,从一块正在绘制的布累后面,把那幅画找到了。可在场的人全傻了,包括徐北方本人也傻了——画面上除了毒辣的太阳和干燥的沙漠,什么也没有了。沙漠成了真正的沙漠,杳无人迹。阳光依旧白热,画面充满单调、无情的金黄色。美丽的女人失踪了。
  “不是这幅?”教导员说。
  高力充满狐疑:“就是它。我不会看错。”他指着徐北方:“肯定是他把它涂改了!”
  徐北方完全痴傻了,直瞪瞪地盯着画面。
  “是这幅画吗?”教导员推推他。
  他乖顺地点点头:“是……”
  “你为什么要涂改它?”
  “啊?!”
  “肯定是这么回事:你把它涂掉了!”
  徐北方的脸一下子扭歪了。他突然抱住那幅画,像在上面仔细寻找什么。他屋里挤满了人,人群里有我,我被他这失常的样子吓得不住哆嗦。
  “谁干的?!谁干的?!”徐北方向人群疯狂地扭转着头:“谁干的?!谁干的?!”两行泪飞快地淌出他的眼睛,急雨般落在干旱的“沙漠”上……
  我哭了。我躺在这硬壳里,一想到他那绝望的嘶喊,便怎么也忍不住眼泪。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神情,伤心透顶,万念俱灰。即便失去我的爱情,他也不会那样伤心,即便叫他去死,他也不会那样绝望。他爱他的艺术,爱他的画,可人们都觉得这爱挺好玩,不可思议,觉得他大可不必,甚至觉得他有点装疯卖傻。但我理解他那种如痴如狂的爱,正因为我理解这点,他才不去爱别人,而真心爱我。在理解他这点上,我自豪地胜过了孙煤。
  工作组讨论了一会儿,认为徐北方不可能有时间去涂改那幅画,因为他们差不多禁闭了他,成天守着他、开导他。所以他们怀疑真正的下流画被藏起来了。他们逼他交待藏画的地方。他们对这幅画的迫切心情令人费解。
  整整一天,徐北方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守着画中的沙漠。我觉得,他的心也一下成了空空如也的沙漠。
  团支书只是劝他想开些,赶紧收拾行装出发,上大学去。因为离最后限期只剩五天了。他不动,一直不动盯着画。那天夜里,他跟团支书打起来了。肌肉素质良好的团支书,竟被他打得鼻青脸肿,谁都不知这是为了什么。五天后,徐北方跑来向我告别,说这回他真的要走了,刘队长给他开了介绍信。
  我万万没想到,那幅画是被团支书王掖生涂改的。他不顾一切地用厚厚的颜料涂掉了那上面惟一的生命。他像油漆匠一样认真严肃地把画像漆门板那样涂了一遍,涂得又匀又厚,把一个生命封死在里面。他竟干了这样一件蠢事,难怪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揍。在徐北方揍他的时候,他没还一下手,也许他已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了吧。他蠢到这种地步,以为这样一来,就把画保住了,把徐北方也保住了。他涂掉了画中最宝贵、最重要的部分,这画还有什么价值呢?所以他把这件蠢事告诉徐北方时,我完全能想象后者怎样暴跳起来,去揍他。
  不过,不管怎么说,徐北方总算能脱身去大学报到了。工作组暂时没拿住他什么真凭实据。
  就在徐北方拎着行李要离去时,上面突然来了个命令,让宣传队全体人员按兵不动,不准一个人离开,要有人专门来对刘队长及他领导的这支队伍进行整顿。谁也不许擅自离开,随便什么理由都不行。刘队长在接这个电话时,徐北方正拎着行李走到办公室门口。他本来要跟刘队长正式道别,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煞白,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呆掉了。
  在那一刹那间,我才真正懂得了:有一种人对自己的命运是不可能自由选择的,那就是军人。包括一贯自由的徐北方,也是没有自由的,在命令下,他和刘队长一样呆若木鸡,他和他对望着,知道这下完了。
 第22章 
  徐北方犯下的案子给全宣传队带来麻烦。
  天下大乱。这次宣传队必散无疑。新调来的年轻政治副主任对宣传队的风化问题深恶痛绝,因此他亲自抓了这场整顿。可天天学习讨论,这帮只会蹦蹦跳跳的糊涂虫觉悟仍提不高。这次整顿如此成功,每个部署都很严谨,可仍不能找出几条令人服气的罪名,加到刘队长头上。在找罪名方面,年轻的首长是相当有才干的。他的才干主要是发起运动。可这个地方总是搞不起像样的运动。运动一搞不起来,他就觉得没劲。不来情绪。他先是传统教育,接着是纪律教育,搬来一大摞文件,然后让大家联系实际,相互揭发,自我批评。可总是搞不起来。弄到后来,他自己因为话太多得了喉炎。
  有一天,他发现伊农成天练号,便问他:“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就……就这个曲子。”
  “什么?!”
  “就这么吹吹。”
  他宣布伊农吹的是:“无标题音乐”。于是伊农就改吹“大海航行靠舵手”,节奏飞快,使院里所有人的脚步都变得匆匆忙忙,随便干什么事都会手忙脚乱。这是年轻首长惟一解决的问题。
  但除了那一点,他事事不满意。
  他有天对刘队长说:“我要解散你们这个宣传队。”
  刘队长一点不吃惊,知道他是干得出来的。
  “你们这个宣传队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刘队长想,巡回演出该拉上他。西藏那糟极了的盘山公路,让他也跟着没完没了地坐车,尝尝屁股颠成八瓣的滋味。让他被大雪封在山顶,冻个半死,饿得发疯,他就知道怎么瞧这支队伍了。
  “干不出什么好事来!不然你们怎么连一个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节目也排不出来?”
  “排不出来。”
  “搞个小话剧!”
  “嗯。”
  “小歌剧也行……”
  “嗯。”
  接着他出了个剧情:有个老头子,就是“二十年代扛枪,三十年代受伤,四十年代过江”那类老家伙。这老家伙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混不下去了,想躲到医院。他买通一位科主任,把一位因公受伤的小战士轰出院,腾出床位给他。这勾当让一位女护士发现了。注意:主角是这个曾当过红卫兵的女护士。她发现老家伙行李里有象棋,由此推断他装病。她开始在病房里造反,就像当年攻占上海市委大楼那样英勇,结果让老家伙灰溜溜地逃出医院。女护士又去追那因公负伤的小战士。
  “怎么样?这剧情很完整吧?”
  “嗯。”
  “别以为我对艺术不在行……”
  “嗯。”
  “搞个小舞剧也不错嘛。”
  “嗯。”刘队长最后说:“可是不行。”
  “行!”
  “不行!”
  “肯定行!”
  刘队长担心地想,这样争下去会吵架的。他沉默一会,和颜悦色地说:“这样的东西搬上舞台准像瞎胡闹。”
  这下完了。年轻首长彻底对这个宣传队失望,决心解散他们。这些肤浅的、毫无政治头脑的傻瓜蛋。只会唱啊跳啊,肤浅得无可救药,要这种人组成的集体有什么用?
  一听说宣传队要解散,许多人乐坏了。不然他们真要被这地方埋没了。谁知道自己有什么更大才能,只有等有才能的时候,才能才会被发现。而在这么个鬼地方待着,只能什么才能都没有。高力那样神气活现,就因为他终于发现才能了。他的才能是被发现后才有的,要不是他离开这里,努力发现自己的才能,他不也是个一点才能也没有的人吗?聪明人只有到聪明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聪明,就这么回事。
  这时大伙感到日子有奔头了。有各种美妙的前程在等着他们。徐北方这倒霉蛋性子太急,他要不干那么件冒失事,让人逮起来,现在不也熬出来了吗?现在谁想干吗就干吧,想上哪儿就上哪儿。一切规章都被大伙取笑,按时熄灯?请销假?谁再强调这一套,准有人上去拍拍他肩,让他“别逗了”,让他“一边去”。团支书有次居然发动大家清理下水道,某人跑上去摸摸他额头,正色地说他肯定在发烧。每天早上只有几个人跑操,因为他们不想发胖。但团支书一对他们喊口令,那几个人就朝他嚷:“去你的吧!”
  吃饭的时候,不少人大摇大摆闯进伙房,高兴怎样就怎样。一块肉正煮在锅里,一刹那化整为零。他们还拍着吴太宽的脑袋,教育他:肉,就该这么吃!吴太宽怒不可遏,一手拿铲一手提刀,守住那个腌鸭蛋坛子。大家让他识相点,让让路。他大叫这样要吃超支的,结果被几个人抬到院子里,缴了械。刘队长赶来,说这样要搞坏肠胃。大家让他放心,宁可拉稀也要吃。
  刘队长难过极了。这两天他领着小半拉儿在街上小铺吃馄饨。一方面他的饭票用完,另方面他不想再与这个集体共同过活。一个集体,散起来真容易。就像小半拉儿的毛衣,刚见袖口脱根线头,一会工夫整个袖子就被他拆没了。他垂头丧气,想着那个曾被他放弃的好机会。两年前,上级要调他到机关当宣传科长。因为考虑他年龄大了,应该给他一个适当的职位。主要还是原来的科长得癌死了,他才得到这职位。他那时矛盾了很久,跟一群大孩子们混在一起,很难有什么前途。再说,谁都知道一个规律:从文工团下来的人一般很难被重用。但他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那个好机会。他糊里糊涂就把那么好的机会错过了。那时他只是不忍撇下这群大孩子,他特别喜欢他们,看他们个个都跟自己的小半拉儿一样顺眼。就为这个,他放着现成的科长不当。妻子当时骂他:真蠢啊。现在想想,是蠢。这群大孩子被拉扯大了,各有各的奔头了,我呢?现在没什么地方需要我了。瞧瞧这一头白发,人家就够了。是啊,我老了。所以他不愿跟他们在一块,不愿再见到他们。见了他们那兴高采烈的样儿他就心酸得连饭都吃不下。他原来就是和这些人朝夕相处了五年,和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
  小半拉儿不声不响地坐在父亲对面,思谋着自己的秘密计划。他决定干一件让所有人吃惊的事。他不把这计划告诉任何人,包括父亲,因为父亲近来已成了这副快不中用的样子。他没有伙伴来与他讨论这个计划。他从来没有伙伴,除了“颗勒”。他敢打赌,“颗勒”听得懂他的话。每次他把自己的心事对它谈的时候。它的耳朵就一下一下地动,虽然它的脸始终是一成不变,永远忠诚厚道的狗脸。他这个秘密计划或许是“颗勒”的死引起的,或说“颗勒”的死使他下了最后决心。
  谁也不知道“颗勒”已死了。或许连“颗勒”曾在这院里存在过,许多人都忘了。提起“颗勒”,最重感情的人不过笑着说一句:那狗东西。
  只有小半拉儿一个人知道“颗勒”死了。事情发生在几天前。有天晚上,院里一片嚎叫,他跑出来,见一群男兵和炊事班几个小子正围攻一只畜牲。那是只瘦极了、丑极了的狗。一个炊事兵投出绳套,狗被他套准了。
  小半拉儿钻来钻去,挤不进人群。所有人都在欢呼:狗肉狗肉……
  那狗是在猪圈里被发现的。小半拉儿想起,“颗勒”就常往猪圈跑。他想看清狗的毛色。但撞来撞去的人群中,他看到这狗几乎没什么毛了,胯骨和脊背几乎光着。他觉得狗回过头,用极熟的眼神瞅了他一下。
  “是……‘颗勒’!”他惨叫着扑上去。
  狗死死盯住他,衰弱得全身发抖。
  人们推开他,说他讲胡话。这怎么可能是“颗勒”呢?“颗勒”那狗东西多壮?头多大个?毛有多厚实?“颗勒”那狗东西多横,这么折腾它,它早就跟你玩命了。再说“颗勒”实在是个漂亮的狗东西,哪像这狗,真让人恶心。
  “是‘颗勒’!是的是的!”
  “啊呀,这孩子真烦!去你的!”
  狗用它那个种族所特有的忠实厚道的眼睛看着人们。所有的狗都是这种一模一样的眼睛,有什么可大惊小怪吗?狗一声不吭,胸有成竹,因为它认为所有的人都认得它。它顺从地跟着走,乖顺地忍受虐待。就在小半拉儿终于接近它时,它已断了气。那根绳勒得太紧,它不明不白就死了。
  “是它!肯定是‘颗勒’!”
  人们把小半拉儿轰走了,他成心破坏大家的胃口。第二天,小半拉儿看见伙房后墙上贴了张狗皮。他忽然想到有最可靠的标记,能证实它是谁。他凑上去,仔细寻找,终于发现,在胸脯位置上,有根极模糊的黑线。他用手去摸那张皮,惊异地发现,它不是冷的,居然还有点温热。愿您安息,“颗勒”。宽恕人们吧,他们早先毕竟爱过你
  小半拉儿是极善于宽恕人们的。有时他想,也许是人们宽恕了他。他是靠着他对人们的宽恕活下来。或者相反,是因为人们对他的宽恕,容忍了他的畸形,不计较他的奇怪模样,总之是对他宽宏大量,他才得以活下来,成长到今天。说到成长,他很惭愧,人们给了他时间,并耐心等待,而他就是一点都不肯成长。而人们还是继续忍受他,他这怪样子。因此他也不计较人们,宽恕他们。“颗勒”也一样,它也会宽恕人们。他了解“颗勒”。
  他的决心下定了。小半拉儿跟着父亲一前一后走出馄饨铺。他用极友善的目光回敬一切对他形象诧异的人。
  “你好了?!”蔡玲惊喜地嚷起来,“你不结巴了?!”
  伊农猛一怔,发现自己露了馅。“别嚷!”他伸手把蔡玲的嘴捂住。
  她用拳头急促而亲热地捶着他的脊梁,嘴被捂住,发出兴奋的呻吟。刚才他那一连串流畅的表白,证明他没有这方面的缺陷。蔡玲感到福从天降。
  “你为什么要装假?……”等他松开她,她就迫不急待地问。
  “我没有装假。”
  “事实证明你一直在装假!”
  “我要保护我自己。我爸爸死了,就因为他讲话讲得太好,他能像演说家那样滔滔不绝。他是个口腔科医生,但他高谈阔论起来像个演说家。所有怀念他的人都不是怀念他的医术,而是怀念他了不起的口才。你明白了吧,所以他死了。”
  “他为什么要死呢?”
  “这还不明白,谁能让这么个人活着——他把一切都讲得太透彻了。他的话越能使人开窍、越能让人明辨是非,人们就越不需要他。”
  “他在文化大革命挨斗死的?”
  “他哪有福气活到那时候?他那张很有天才的嘴决定他早早就得死。他演说得越精彩,死得就越早。就这么回事。”
  “你这人怎么了?我都听糊涂了。”
  “你越听得糊涂,就越证明我不具备父亲的遗传。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样,三言两语把问题讲透,那就证明我没有克服他的缺陷。假如我有他那种天才,就证明我也要像他那样倒霉。”
  “我听不懂。”
  “听不懂我就放心了。”
  “你神经病!”
  “错了,我特别清醒,特别正常。因此我从小就下决心保护自己。”
  “你从小就装结巴?为什么非装结巴呢?”
  “结巴在人前有一种呆傻迟钝的感觉。”
  “是啊——”
  “所以人们对这种人一般不防备。迟钝往往给人留下好印象。”
  蔡玲吃惊地看着他。想到有人天生呆傻迟钝,有人则需要费一番劲才变得呆傻迟钝。在他这半辈子,努力使健全变为残缺,这是多坚韧的精神。她对他钦佩起来。
  “还有一个原因。结巴具有这样的特权:他能在每句话出口之前,都得到斟酌的时间;有时,一句话讲出来一半,突然觉得讲错了,就可以改口,或者停下不讲。我讲话听起来是急急促促,其实我比谁都从容,因为我给自己留了足够的回旋余地。因此我讲的每句话都是绝对保险的。这就是结巴比正常人优越的一着,你明白了吧?”
  蔡玲懵里懵懂地点着头。
  这一点头,他想糟了:他原来也有张善辩的嘴,父亲天才的缺陷非但没被他消除掉,反而被成功地袭承下来。他还是被父亲的禀性暗中控制了,偌长时间的努力都白搭。这一发现使他沮丧而恼火。而蔡玲却对他独特的人生经验钦佩到了顶点,看来跟这个人谈恋爱是谈对了。
  伊农无比遗憾地看着这把小号。宣传队若解散,他就没地方去吹它了。一不吹号,他就有种不可遏制的谈话欲望。每当父亲的遗传基因在他身上活跃起来,他就像发了什么瘾,到处想找人谈话、辩论、甚至吵架,这时他就赶紧吹号,让那股莫名其妙的激情得到发作。于是他甩开蔡玲,独自对着墙猛吹起来。
  蔡玲赶紧捂住耳朵。
  团支书王掖生跟谁都不提他挨揍的事。徐北方揍完他,俩人便订了同盟,对谁也不说这件事。他打他时,他一动不动,一下手都没还。若还手,他可太不经打了。瞧他那点肌肉,费很大劲才鼓起一小团。
  他毁了一幅画,却给了他一个前途。这事在团支书看来够合算了。他替那混账收拾行李,催他趁早上路。工作组万一杀个回马枪,他的前途就完了。几天来,工作组不声不响,暗地却不断开会,显然要想出什么对策来。团支书知道他们不会轻易饶了徐北方,所以让他放明白点,早早滚蛋。他一走,事情就了结也说不定,许多事都是不明不白就不了了之的。再说,美术学院那边又来电报,他的限期越逼越近了。
  而这家伙连半点理智都没有。打完了人,发完了歇斯底里,就够了吧?难道要坐在那里,为那张画默哀一辈子?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混账,不折不扣的笨蛋,把时间拖延过去了,结果怎么样——现在蹲进了警卫连的小黑屋。尽管团支书做到了仁至义尽,但对他落到目前下场,他还是感到十分不安。
  那几天,徐北方连日连夜地画那幅画,团支书以为他会再画出个精赤条条的女人来,可他什么也没画。真的是什么也没画,只蘸些颜色用心地在那里抹来抹去。好像他画着一种神秘的画,只有他自己能看清楚画的是什么,谁都没本事看见它。反正团支书这双凡胎肉眼是看不出他画的究竟是什么玩艺。他不让人走近他,谁要想凑过去,他就用一个极其厌烦的神色阻止你。吓得团支书一日三顿饭也和他隔得远远的。他就这样把时间给耽误了。疯头疯脑在那里毫无意义地瞎画,直到他画够,仔细而爱惜地把那幅画包起来,团支书也没发现什么奇迹发生。他要背着这幅画去大学报到,真不可思议。
  团支书这一个月来一直在为那混账遗憾,他要早走几天,哪怕早走半天,也绝不会发生后来那件疯狂的事。那件事被保卫部门称为“案子”,被政工部门称为“严重政治事件”,总之,徐北方这小子这回做到头了,没得跑了,还上什么大学,弄不好就下大狱。
  真可恨,他为什么非拖到那时候才走呢?那天,他帮他拎起行李,他自己拿着那幅包得严严实实的画。这个一贯不拘小节的人,突然礼貌周到起来,跟许多人握手告别,啰里啰嗦没个完。他跟陶小童告别当然合情合理,因为谁都知道他跟她己谈上恋爱了。可两个人没什么可说的,就在那儿我看你、你看我地卖呆,把宝贵时间又浪费一大段。最后他一定要去看看刘队长,他对他的感恩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各处找遍,没找见队长,他却执意要找,结果在办公室找到了他。
  当时队长正在接电话,是那位年轻的副主任打来的。就是置他于死地的那个电话——
  “什么?一个人都不准走?……”队长握着话筒,大惊失色地直瞪徐北方。
  “他很有才华……对,是的,就是他。中央美术学院很欣赏他……可他已经被录取!这事你查办我好了,我承担一切责任……我认为不应该耽误一个难得的人才!”
  那边显然在大发雷霆,刘队长脸涨得通红,在听这位年轻上司的训斥。话筒里传出频率很高的嘈杂之声,可以想象他脾气有多大。要是当天晚上徐北方真对他抠了枪板机,刘队长后来的日子要好过得多,他就不会来搞这么场兴师动众的整顿,宣传队也不会面临解散。要是徐北方一个月前真的结果了他,未必不是件快事。但那时刘队长可不敢轻薄他,虽然他在电话里训得老队长两眼发黑,也不敢把电话扔掉,看得出,他是真想扔。
  刘队长一边应付着电话,一边向徐北方打手势,让他快走。而糟就糟在这里:他完全傻了,平时那么个机灵人这会儿却傻得没治,推都推不醒疮。
  “可是,”刘队长对着话筒说:“您的命令下得太迟了……”他对徐北方更猛烈地打着手势:“他人已经走了!……”
  那蠢货还傻在原地,团支书恨不得当胸给他一拳。大概那边说:不可能!工作组今天还看见他!刘队长忙说:“他就是今天走的!……我记不清了,大概半小时前!……”说到这里,刘队长冲徐北方急得直顿足,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扔过来。这是他的自行车钥匙,他的意思是让他骑车走,因为这年头公共汽车压根没把握。
  “可能他已经上了火车!……也许车已经开了!”刘队长喊着。
  可话筒里还在叽叽哇哇吵个不停。
  团支书想不起他当时哪来的那么大劲,使自行车速度达到极限,并在沿途毫不减速。车后坐着徐北方,他扔掉了所有行李,惟一抱着那幅画。为躲避所有交通警,他们便穿小巷小街。等他俩满怀安全到达彼岸的喜悦跳下车时,一辆军用吉普已等在那里。
  然后就不用废话了。
  徐北方上吉普车之前突然郑重地跟团支书紧紧握手。这动作在此时显得又多余又滑稽。
  而团支书却感到,他和这个人交往那么多年,到这时才算刚认识。只有这回,他目光里充满信任和依赖,而不像过去,他只能在他脸上看见嘲讽和恶意。他叫他“山里人”、“乡下佬”、“窝窝头”。而这次他一双眼睛如此温和,他感动极了。他们刚刚成为朋友,他就背叛了这情谊——几天后,这家伙瞒着他,决心要闯场大祸。不过也怪年轻的副主任做得太过火,逼得他走投无路。
  副主任亲自诱导他,说画了那样罪恶的画又毁灭了罪证,这个情节就太恶劣了。要上美术学院也可以.但有个条件:必须把那幅画恢复原样。团支书偷偷对他说:“千万别承认!你要承认画了那种下流画,啥前途都完了。”他这时已完全没了自己的意志,快被攻垮了。他对年轻首长说:“我希望您说话算数——”
  “我从来不讲不算数的话。只要你把画恢复原样,我还可以考虑你去上美术学院的。”
  “可我没法把它恢复原样了。”
  “为什么?”
  “因为原来的画被涂抹之后,我突然发现它更深的主题……”他便对着这位首长推心置腹地大谈起什么主题思想来。因为他迫切地需要人来理解,竟对这位首长发生了错觉。
  “很好,这样谈很好。你必须把画那幅画的经过详细写出来,交给我,然后……”
  “你就让我去美术学院报到了,是吗?”
  “那要看你写得怎样。你要老老实实地写,毫无隐瞒地写。能不能上大学完全看你自己的态度了。”
  等他开夜车把它写完,交上去,忽然传来一个消息:早在几天前,年轻的首长已代表组织给学校发了公函,让校方除了他的名。徐北方这才明白上了当,那样可悲地被戏弄了。
  他对团支书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耍弄我?”
  他十分同情他,又无能为力,那套做思想工作的言词在此刻一句也用不上。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耍弄一个人?……”整整一天,他嘴里就念叨这一句话。等他听说他写的东西已送去打印,将发遍各单位,将组织人们参观他“肮脏的灵魂”时,他仍直着眼辩:“为什么要耍弄我?!”
  当晚,他偷偷溜进库房。演习的枪支还没上交。他撬开箱子,取出一支冲锋枪。当团支书发现这一切,马上意识到这家伙去断送自己了!
  保卫科来找团支书,让他写份书面材料,详细说明徐北方作案的情形。材料最紧要的一点,就是关于那支枪。当时,枪是团支书从他手里夺下的,因此他有义务证明这枪里有无实弹。他犹豫不决,不知该怎样写。他不想撒谎也不想不撒谎。在他正直的人生经验中,欺瞒组织和坑害朋友都是绝不应该的。没有中间道路可走,无论他偏向哪边,都会在他诚实清白的品德上留下污点。
  保卫科在审讯徐北方时,启发他说:“你并没有杀人动机,只是持枪威胁,是不是?”
  他回答得特别干脆:“我当然想杀了他!”
  “可你的枪里并没压子弹!”
  “废话!我当然压了。”
  “你冷静些。事实上你并没压子弹!”
  “你放心,我不会不压子弹的!”
  保卫干事们认为这小子八成是疯了。从来没有谁把自己的罪行往大说的。审讯就此没了进展。当时保卫科的人赶到现场,把枪缴过来,发现枪里是空的,一颗子弹也没有。他们需要团支书王掖生证明的,就是这个核心问题:枪里究竟有无子弹。这个问题一证实,就能给这案子定性了。
  徐北方被关的禁闭室在警卫连宿舍的地下。一天,他突然听见看守管他叫“徐老师”。仔细一看,原来是他四个死不长进的徒弟之一。徒弟倒认为老师长进颇大:过去连情敌都不敢打,如今却差点儿把一位首长给结果掉。只差一点,那个名气很大的、以“反潮流”闻名全军、而被老首长们私下叫做“机会主义分子”、“火箭干部”的首长就被敲掉了。从此徐北方在四个徒弟心目中陡然有了地位,尤其他一口咬定他的枪里有子弹、决不是拿把没子弹的枪吓吓人的松包时,他们开始用景仰的目光看他。私下里他们议论:徐老师宁死不屈,像个真正的共产党人,够棒的。每到食堂吃肉包子,他们就偷偷给他送来。
  有次他们还偷偷给他送来个姑娘,孙煤。
  他愣住了。他差不多快把她忘了,因为他认为去过幸福生活的人都不必怀念。
  “你来干什么?”
  她脸色苍白,一个劲流泪。当徒弟告诉他,有个女兵要进来见他,他满心希望是陶小童。
  禁闭生活使他有足够时间来审视自己。他发现自己并不像原先估计的那样好,也并非像素来表现得那样超脱。在对待个人成功的问题上,他甚至嗅到浑身一股子浓厚的俗气。这些新发现使他心情舒畅,认为禁闭并没白关。因此他不需要一个姑娘来对他的处境洒眼泪。他用轻松的语调对孙煤说:“啊呀呀呀,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孙煤狂热地摇头,接着就扑到他怀里。跟她比起来,陶小童淡泊含蓄,像一汪清水。而此刻,那清水未免冷得令人寒心了。他费很大力气,才从她怀抱里挣扎出来。
  “快走吧,高力要知道非杀了你不可!”
  她平静了一会儿说:“你还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我不演电影了。”
  “噢。”
  “高力和我吹了。”
  “……噢。”
  “你怎么想?”
  “真滑稽,我现在这鬼样儿还敢怎么想?”
  她又扑上来,把头钻到他怀里。
  “他把你画我裸体的事,到处讲!我在摄制组没脸待下去,你明白吗?……”
  “这么说,咱俩命运就连到一块喽?”
  孙煤看看他,肯定地说:“对!”
  徐北方突然发出无声的大笑。他那龇牙咧嘴的样子吓得孙煤夺路而逃。
  小半拉儿失踪了。全队人跑遍了所有大街小巷,跑遍所有大大小小派出所,连难民收容所都去察看了,甚至把那些被拘留的小扒手,小毛贼都查问一遍,还是没下落。
  刘队长已是一副不堪一击的样子。几天来,隐隐的不安和内疚在这个集体出现了。这些天他们是怎么对待他的?大伙像拆白党一样,把日子当世界末日来过。而当年,为保全这个集体,老队长放弃了可靠的职位,放弃合家团聚的可能,放弃了安居乐业的一切条件,和大家共度那风雨飘摇的日子。现在可好,他成了孤家寡人,连成天给队解闷的小半拉儿都撇下了他。世上的事怎么会这样不公平、不地道?
  于是人们越来越辛勤地为刘队长跑腿。只有团支书认为这种忙乱会使情况更糟。他和大伙在城里仔细兜完第一个圈子后,认为完全没必要再兜第二圈。当人们又去兜第三个圈子时,他便长时间地拿起大顶来。这办法最能使他镇静。颠倒的视野中,刘队长的块头似乎缩小了,并和小半拉那么相像。这么倒着看,才看出队长几年来操劳的痕迹——他是个真正的老头了。工作组也在忙。他们把宣传队整顿的情况写成材料,把材料送给上级审阅;上级审阅的批示,再由他们拿到宣传队讨论;然后再把讨论搜集起来,编写成材料,呈报上级;上级的批示又拿回宣传队讨论。他们也开始兜第三个圈子。光这一件事,就够他们辛辛苦苦干一辈子。他们在宣传队吃饭,使伙食账大大超支。吴太宽伤心到极点:他从来没使伙食超到这种丢脸的地步。有天那个险些成了大学生的炊事兵鬼头鬼脑对他吃吃直笑。吴太宽连忙向:.“你又在菜里放了什么了?”
  “我是照你的话办的啊!”
  “我的话?”
  “你唠唠叨叨,埋怨我不该在那时候放媒油和石膏!”
  “你当然不该放!”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让我现在放。”
  “啊?!”吴太宽跳起来,“你放了煤油还是石膏?”
  他往后退,迟到吴太宽打不着他的地方:“两样都放了点!”
  “你这狗日的!”吴太宽痛心到极点。可更令他痛心的是这顿饭工作组并没少吃,没人说菜有怪味;他最最痛心的是,谁也没闹肚子。后来听说要地震,工作组才撤走。
  团支书拿着大顶,看工作组来来回回搬文件和材料,一双双脚慌张地挪动,十分富有表情。小半拉儿到地震前还没找到。刘队长已灰心丧气,不抱什么希望了。经过长时间拿大顶,团支书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小半拉儿的情景。他跟团支书学会了拿大顶。那天他久久地拿着大顶对他说:“老子要当演员啦!”
  “当什么?”
  “演员啊!老子本来就是要当演员!”他头向下,自鸣得意地笑起来。然后他收了顶,说:“不相信?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啦!”
  然后一蹦一蹦地跑了,一边喊:“老子要当演员!妈的,等着瞧!”
  想到这里,团支书满怀信心地跑去找刘队长,说小半拉儿决不会不活着。刘队长麻木地点头,表示领情。这两天,他听到无论好消息、坏消息都一律这样点头,表示领情。他在布置预防地震的事。因为这天傍晚天上出现几朵狰狞的云彩,工作组说是地震预兆,便全跑了。
  果然,午夜时分街上有人敲锣,一刹那间,整个城市都响起锣声。蔡玲跑出来抱紧那棵枇杷树蹲着,一旦乾坤颠倒好有个抓挠。不知蹲了多久,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才发现有人蹲在她对面。又过了半天,她终于认出这人是伊农。
  在这之前,每人都准备了干粮和水壶,放在床边。可一听锣声,没一个人顾得上它们。只有炊事班长吴太宽十分尽职。大家后来在一节水泥管道里找到他。他东西带得特别全:账本、笔墨、算盘、钱粮,还背了足足一面粉口袋的馒头,只是忘了穿衣服,一丝不挂。
  这次是“街道防震哨”闹的误会。两个值班员其中一个从瞌睡中惊醒,便连忙推醒另一个:“喂,是震了吗?”
  “啊?!地震了!”.,
  “原来真是震了!”
  “这可是真的了!……我们敲锣吧?”
  “我这不是在敲吗?!”
  一时间,全城锣声大作。然后他们就说:“你看你看,当真是震了!”全城的锣响了有一刻钟。很紧张的气氛里带着喜庆味道,因为后来鼓也加进来,渐渐敲出了节奏。使人联想到这些年常在深更半夜进行的“报喜”。锣鼓一响。电闸便拉了。一个多钟头后,查清误会,宣传队才从各个角落钻出来,集合时一清查人数,发现少了两个。这时来电了,院子里顿时大亮,把紧搂在一起的一对男女给暴露了。仔细一看,原来是伊农和蔡玲。像所有灾难中的情侣一样,他们的幸福格外楚楚动人。
  后来知道,真正的地震的确发生了。发生在边远的山区。然后轰轰烈烈的“扰震救灾”便开始了。到处是捐衣捐款,蔡玲献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一百元!她攒这笔钱为买块手表,现在表有了,她便用这笔钱来改变自己的形象。自打献出这笔巨款,她似乎脱了俗,对一切都满不在乎起来;豪迈得不得了,好像这世上再没有使她牵挂的事。有人提醒大家注意:从她献出钱,便迅速消瘦下去。一度吃独食发起的大脸蛋眨眼工夫就小了。
  在赴灾区之前,团支书无论如何要把那份有关徐北方案子的材料写好。有天他去给他送那幅画,因为每当他徒弟看守他时,他便能画几笔。他要在小黑屋里把这画完成。徐北方托他带给陶小童一张纸条。
  “他很想你去看看他……”
  她不吱声,显出沉思默想的样子。
  “你去吗?”团支书说,“我不跟人家讲。”
  结果她没去。她古怪地盯了团支书一眼,好像说:你怎么啦?有多少大事要干,难道还要在这种个人问题上缠来缠去?……总之她没去,积极报名参加“抗震救灾”。
  他必须写这份材料,拖是甭想拖过去。他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
  他发现少了支冲锋枪,又到寝室,发现抽屉里五颗子弹不见了。这是演习中余下的子弹。
  他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追赶上他时已晚了。徐北方已撞开会议室的门。团支书蹑手蹑足接近他。会议室空荡荡的,从里面小套间传来年轻首长慷慨激昂的说话卢。
  “把枪放下!”团支书突然发出低吼。
  他回头,猛吃一惊:“滚!”
  “你想想后果!你这个笨蛋——值吗?!”
  “滚!蠢猪!”
  “你才是蠢猪!”团支书迎着枪口一扑,把他连枪带人—把抱住:“你自私!不想想别人吗?想想你这么干对她会怎样?!”
  拼打和争吵声惊动了里屋的人。门打开了,年轻首长第一眼看见的是乌黑的枪,枪口在俩人撕扭的缝隙里时隐时现。虽然徐北方回回打靶都不及格,但这回要及格是太容易了。枪口离那具装满“反潮流”大事的脑瓜只有几尺远。
  “怎么回事?!”首长惊问道。
  “你快跑!快走开!”团支书叫道。
  “……你敢跑!”徐北方拼命挣扎。年轻首长及工作组人员全都逃出门,仍听见他在歇斯底里地叫骂:“你敢跑。我非毙了你!你这王八蛋!没命往上爬的货!”
  团支书一拳打上去,他倒了,这才缴了他的械。五颗子弹现在还在他衣兜里,当时他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但他还没想好,怎样写这份旁证材料。
 第23章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我的情况一点没变好。还是待在壳里,浑身硬梆梆。当暖融融的太阳照进来,我认为自己总该“孵化”了吧。
  那天孙煤拿来一张报纸。上面有个英雄,一个牺牲了的英雄。方方脸,一副不打算吸引人的面容。他像过去许多个英雄一样,并没有一副英雄的长相。我想,应该为团支书大哭一场,把许许多多的歉疚哭出来。可我哭不出,英雄与平凡人之间的距离使我不敢贸然动感情。孙煤把有关这位英雄的文章念给我听了。我觉得并不新鲜。好像每个英雄都有一模一样的文章等在那里,只等他们一牺牲,就登出来了。我倒有人们所不习惯的,关于这个英雄的见解。也许我完全没必要去找那几件乐器。我当时对几个新兵大发雷霆:“丢了?!战士上战场能随便丢武器吗?回去找!”说完我沿着来路往回跑。我知道我鼻梁间那根淡黄血管吓人地鼓起,变成紫色。谁要阻挡我的勇敢,那是妄想。
  大地一阵猛烈地哆嗦。我抱紧一棵树,这时一个人扑上来,把我拉开。几乎就在同时,一大群石头倾下,最大的一块撞断那棵树,以更大声势往坡下滚去。我定定神,才发觉自己紧缩在团支书怀里。他一听说我回来找乐器,便悄悄离开队伍来追我。他的表情很复杂,搞不清他对我的英勇行为是赞许还是谴责。奇怪的是,我并不想马上离开这宽宽的肩膀,粗粗的胳膊。天在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前面在塌方,为几件乐器,不值当的!”他说。我挣脱他,他却紧抱着我不放。“我给你写的那些信,你真的一页没看吗?”
  我轻蔑地翘起一个嘴角。这种时候提这种事,他也太不像话了。我甩开他,继续向前。
  一条裂缝。山裂开伤口,赭红的土壤像它的血肉。雨水往这伤口里灌,整座山痛得发抖。我呆望着这个深不见底的裂缝。这是奇迹!这需要多巨大的力,才能撕裂它!
  “不能再过去了!不值当的!”他吼起来。他拉住我的手:“你把我的信真的全烧了吗?一页也没看?”
  我大声回答他:“对!全烧了!”
  跳过去!我明知道这一眺很愚蠢,但我不能后退,后退是逃跑。我宁愿愚蠢也不愿可耻地逃跑。趁他完全失望,松开手的一刹那,我跳了过去。
  他大惊失色:“你疯了!你过不来了!”
  裂缝在飞快变宽,变得难以逾越,我这样不顾后果的英勇的确是疯了。我后悔了,想跳回去,但已不可能。山上的石头密集地滚下来,像要爆发泥石流的样子。我终于找到那些被砸得稀烂的乐器。
  “陶小童!”团支书在呼唤。
  裂缝已变成真正的鸿沟。他站在鸿沟彼岸,呼唤着我。一筹莫展使他脸上露出极度的痛苦。我才感到自己并不想被飞石砸死,也不想掉到沟里被埋掉。我急了,生命在缺乏保障的时刻,才认识到每个人只有一次享用它的机会。
  “你快跨过来!”他声嘶力竭地喊。
  我绝望地摇着头。又滚下一批石头,轰隆隆响着,树被砸断,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在这时显得无比娇弱。
  团支书无目的沿着沟边奔跑。他想跳过来。“你不要过来,没必要!”我凄惨地喊。他往后退几步,猛一弓身,丹田发出一声闷响,到底跨过来了。
  我惊呆了,不明白他为什么过来陪我倒霉。死一个就足够了!死这事没什么可羡慕的,他何苦陪着!
  泥石流真的发生了。开始是赭红的泥浆,渐渐混进石头;小石头邀请着大石头,大石头引诱着更大的石头,轰轰烈烈,沿途不断壮大着实力,带着破坏一切的自信,带着由自信产生的不慌不忙,势不可挡地倾下来。
  我再次被团支书抱任。我感到恐怖,但不再孤独。他拖着我向山下跑,飞快地跑,摔倒了就干脆往下滚。我们必须跑到泥石前面,才能躲到安全地带。但我们没成功,逃生的路被封住了。
  泥石流的流域在不断扩展。不一会儿,我们脚下的地面也将被它侵吞。它将毫不见外地裹起我们,一齐去冲毁别的。
  剩下的惟一退路是从鸿沟上跨过去。
  “跨吧!大胆!……”团支书对我喊。
  泥石流响得像千万个闷雷。
  我试了几次都气馁了。反正没有希望,不如死得省事点。
  他对我喊,给我各种鼓舞,全不济事。我倒挺安详,抱定主意要死在这里。他推我,抓住我的肩膀猛摇。
  ……突然,我觉得他有些眼熟。他使我想起远在他之前的一个形象——一个标准军人,“他”隐没了许多时候,突然在这一刻出现了。团支书是谁?……周围一切都宁静了。我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真切的幻觉……
  团支书大吼一声,从沟上跨过去,站在对岸朝我张开双臂:“你看!不是没掉下去吧?跳呀!”
  一些碎石开始向我袭击。我跌跌爬爬地乱跑着,举动盲目而疯狂。
  “跳呀!快跳!”他的声音变得很小很小,快要听不见了。再过一会儿,我和他会永远被这条大沟隔为彼此。他还对我喊什么,我已全然听不见了。
  我对他喊:“你走吧……快离开!没必要!”我的喊声同样也不为他听见。
  接下去我们再也听不见对方的喊声,尽管俩人都喊得那样吃力……
  我猜不出他当时在喊什么。或许还在念叨他那些信?我对那些信态度一点也不暧昧,全烧了,一页也没看。
  我看着报纸上的英雄。他真的十分眼熟。我真的记起他是谁了。也许我看过那几封信,就会明白他是谁,肯定的。他在信里一定要把这谜底告诉我。可我将永远地陷进那个谜里了。
  那个被我多次抛弃的幻觉又出现了。我嘲笑过它,像嘲笑童年的玩具:那是个什么可笑的东西,我曾经紧搂住不放!而等我真正长大,反而会对可笑的东西认真,继而对自己蒙昧的年代尊重起来。
  我开始尊重那长长一段稚气的痴情。于是那个标准军人的形象复活了。我承认“他”不像曾经认为的那样出色。“他”一张农民式的脸上,带着土腥气的微笑,真实得令人感动。
  由于团支书王掖生的书面证词,徐北方已从小黑屋里出来了。团支书牺牲后,人们在他书桌上发现那张写了一半的证词:“……枪里没有子弹。”但他的问题还没最后搞清,还留了个窝窝囊囊的尾巴。孙煤领他来看我时,我的形象大概使他大受刺激,竟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敢迈了。孙煤知趣地躲开了,把沉默的他留给我。那样的沉默我受不了,好像守着我的灵柩。他呆坐好大一会儿,才从包里拿出一本杂志,他的作品登在很显目的位置。画的题目叫《泉),而画面没有一滴水:一片干旱无望的沙漠,一个女性裸体的阴影。女性已不存在了,但在她原先趴过的沙层上,准确地留着她的形体和情绪;沙漠一丝风也没有,被女性身体压过的沙层,呈现出明显的凹陷,凹陷处的沙是湿润的,像含着一点宝贵的水分。画是靠微妙的色彩层次,把湿与干、有机与无机、生命与非生命表现出来的。沙漠忠实地印下一个由于干渴而死去的女性形状。“她”痛苦过,而死得又无比安详。“她”哪里去了?她优美的形体难道溶解到沙里去了?那根红头绳还红得那样活生生的。作者激发每个人的想象力,来共同设想“她”神秘而荒诞的结局。
  我完全能想象,原作会怎样地震撼人心。
  徐北方临走时,匆匆吻一下我的脸——那块惟一裸露的肉质。然后一溜烟跑了,生怕我会爬起来缠住他。
  我知道,我已彻底失去了这个人。尽管我爱他爱得要死。现在,此刻,我爱他。尽管他说一切由我来作决定:是要他还是把他还给孙煤。但我知道,我是失去了他。我现在装作对他冷淡,是一种薄情,也是一种多情。
  我后悔极了。真是后悔极了啊。
  在许多来探望我的人中,最使我意外的是小半拉儿。他失踪了那么久,又神奇般冒出来。他一点也没长高,欢乐中却带了点成熟的忧郁。他说他当时考取了贵州一个专区的杂技团,那时他们正想招一名小丑。
  “想知道我的底细吧?”他问。
  我说当然。
  “主考人递给我一个小条子,上面写:请你大声说句话,再小声说句话。”
  他做了个鬼脸。
  “大声的,我喊:‘有废书旧报纸鸡毛鸭毛拿来卖!’小声的,我凑到他面前:‘粮票换鸡蛋,换不换?’……我就考上了。伟大不伟大?”
  我辛酸地想:他今后为博取众人一乐,就要把自己歪曲得一塌糊涂。他笑了,我却因此笑不出。他出走的目的,是为哥哥争得一个独生子女不下乡的权利,这样父母就能复婚。
  “不过我现在有点后悔……”小半拉儿说。“唉!算了,后悔也没用!”他对一切都大度,不然他会活不下去。他牺牲了自己,为哥哥捞了个城市户口,捞了一份挺不错的工作。他们合家团聚了,可他却要长久地远离家庭,孤单单地生活。我想他是为此后悔吧。
  原来人人都会后悔。假如我也能像小半拉儿那样大度地说声“算了”,该多好。
  许多天里,我一直在盯着这张报纸看。这位英雄、我的团支书、方脸盘军人,让我体会到“后悔”这词的无情。我后悔从来没把他的模样看清楚;后悔我不顾一切地把那九封信扔进火里;否则,决不会这样晚才认识他……
  刘队长领着新兵们静悄悄走进来。他们不像当年的我那样傻,那样容易景仰什么。他们只是很惊讶地看着我:怎么会成了这副怪样子。他们像老师领来参观的学生,守秩序地围在旁边,与被展览物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刚当兵不久,宣传队却解散了。可他们无所谓,不像刘队长那样想不开。他们年轻,去哪里都受欢迎,干什么都来得及。
  新兵们仔细看着与我有关的一切:输液架、氧气瓶、白色的床和白色石膏里的我。他们不怎么敬慕。令我欣慰的是,他们也不装着敬慕。最后他们注意到我对面墙上的报纸,那是孙煤照我吩咐贴的。
  我深信他是我葬送的。
  我后悔的事很多,最最后悔不该为那几把乐器去送死。为唱一个高调,而葬送了他。泥石流停息后,没有找到他。他不见了,消失了,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
  整座大山成了他的坟墓。
  他死得不管是伟大还是渺小,全是我一手造成。我将永生永世摆脱不了那恶梦般的深沟……
  那样的深沟,只可能出现在恶梦里。我和他隔着深沟声嘶力竭、而又无声无息的呼唤。呼唤……
  我相信世间有这么一种情感——
  我相信我终于找到了久久爱慕的人。他不存在了,也许从来没存在过,但又有什么相干?那种爱慕之情并不需要一个实存的对象来寄托。我找到了“他”,也就对自己的痴情有了交代;对自己蒙昧而赤诚的年龄作了告别……
  我最想跟他们谈的,就是关于“后悔”。
  可他们,这些新兵们只管傻里傻气地瞧我,并不巴望与我交谈。
  我待在硬壳里,是有理由被他们参观的。
  但这样被参观太不好受了,因为我毕竟不是标本、化石什么的。
  我想起那次参观恐龙。巨大化石使我感到巨大威慑。但遗憾的是,我在最后一刹那看透了它。化石的某个局部有点小破绽,我用手顺着破绽抠了抠,竟抠出一小块报纸!这个庞然大物竟是用纸浆做成,涂上颜色、上了釉料,再像拼装玩具一样拼起来的。这东西作为玩具是太恐怖了!当时,我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怕大家扫兴,怕历史的严肃性被怀疑。
  还怕人们像我一样,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
  我想我应该打起精神来,跟新兵们谈谈这些。
  可我不能动弹,束手无策地被他们参观着。我渐渐感到难堪、恼怒。
  喂,有你们这样看的吗?难道我他妈是个恐龙蛋?!
  二稿于一九八六年四月八日
 后记:“悄悄话”余音 
  《绿血》问世后,有位战友打电话给我,说:“你把我写得太恶劣了,我真有那么可恶吗?”听他声音充满委屈,还有点悲愤,我笑了说:“你不如他可恶;但你也不如他可爱。”他又说:“那你写的究竟是不是我呀?”这下我张口结舌了。他如今已是位颇有名气的青年音乐指挥家了,却把小说与生活的关系看得如此直接。还有一位非常硬朗地活着的战友,我在小说中让她死了,自然更让我提心吊胆,怕她一旦向我发难:“就算我俩过去不和,你也不必咒我死啊!”那我更说不清了。虽然我用最高贵的一笔——死——来完成一个至美的人格,但我恐怕还是得不到‘彻底的原谅。我不如趁现在费些口舌,讲讲我对“死”的吝啬。我从不将“死”乱施于人。我认为此人物美得不能再美,必须用“死”才能把这美推向一个其他方式无法达到的高潮,让我自己的情感在此趋向饱和,我才舍得赋予他(她)“死”的奇异光环。尽管我这般累赘地表白自己用心善良,人家信不信却由不得我。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也将奉献给读者,同时奉献给战友们。假如他们读毕此书,就将我派定为书中女主人公,那么我同样有口难言。陶小童与书中其他人物一样,具有独立的人格,在还原生活方面,它与《绿血》已拉开了不短的距离。我不否认小说中大量的生活是我的亲身经历,这些生活场景的描写会勾起战友们清晰的回忆。但我并不仅仅采集生活,再忠实地将它们制成标本。这些生活在我笔下变得有些奇形怪状,令人发笑又令人不快。十多年前,我们存在于这些生活之中,毫不怀疑它的合情合理,而多年过去,当我的目光几经折射去回望时,当年合情合理的生活就显出了荒诞的意味。于是,我便对同龄人整个青春的作为感到不可思议。
  十年,我们赤诚而蒙昧。反常的社会生活必产生反常的心态,种种不可思议的行动便是反常心态的外化。因此“悄悄话”一眼望去,满目荒唐。为强调一种荒唐效果,使人们透过荒唐去重新审定整个民族的素质,我在《悄悄话》的创作中背叛了我曾经的手法。在人物设计中,我也企图挣脱人物命运的困扰,尽管它长久以来作为小说主动脉存在着。我给每个人物设计了怪癖。他们的怪癖可以说是社会荒谬因素的浓缩。或者说,这种怪癖不是通常理解的怪癖,它成了一个个似是而非的人物符号。《绿血》之后,我试着不通过性格刻画来写人,写个性而不是性格。也许这种“人物符号”求得了一点神似。它谈不上丰满、真实、多侧面,但我认为比起《绿血》,它向人的本质迈进了一步。
  在“悄悄话”写作前,我把握十足,感到这部小说我一定会写得出色,但掩卷之后,尤其几个月后重翻一遍时,便十分恼恨自己,无一处不是言不达意,较深的思考到纸上竟如此肤浅,几乎没一个段落让我得意。但鉴于我目前的才力,也只好充满遗憾地送它上路。
  记得我发过誓,这部小说若写不好,就永不再写,看来我对我拥有的生活、细节过分依赖,也对自己的聪明寄希望过大,结果自己辜负了自己。三十岁的今天,我把“悄悄话”自胸怀捧出,若有所得又若有所失。荒唐年代的荒唐事,我也庄严地参加进去过,荒唐与庄严就是我们青春的组成部分。但我不小看我的青春,曾经信以为真的东西,也算作信仰了。凡是信仰过的,都应当尊重。我尊重它,写下它,便对自己的青春有了交代。
  作者 一九八七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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