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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_7 严歌苓 (当代)
  “咱们到屋里说吧。”他走进身后的库房,一杆杆擦过的枪排在那里,使这乱七八糟的库房陡然森严起来。
  他说:“这事我早就想好了,恐怕前几年就想了好多遍,跟你说吧,我想跟你好。”
  我脑袋一晕,像遭了人暗算,差点栽倒。他赶紧搬开那个装步枪的木箱,又抹了抹上面的灰尘,打算让我舒舒服服坐下。他用力时,脖子和脸涨得一样粗。
  “嘻……你劲真大!”我希望他刚才是说错了话。
  “我能扛二百斤哩!在家的时候。”他炫耀地说。一扬眉,像在博取村里相好姑娘的欢心。要在乡下,他肯定是个挺难得的姑爷。
  “你咋想?……”隔一会儿他问。
  “什么呀?”
  “我刚才跟你说的事呀!”
  “怎么可能?……”我小声嘀咕。
  “你一提干,咱俩不就合条件了?这些年我一直就等着你。”
  他又嘟嘟囔囔说了好多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无法摆脱油然而生的反感。而他偏偏不顾一切在那里倾诉,一个劲嘟嘟囔囔。我毫无反映,他也不在乎。我偶尔抬起眼睛,看到他脸红了,头一次像个未成年的男孩子一样显得可笑。就在我的目光与他目光相接的瞬间,他忽然跨上一步,一把抓住我的双手。
  我忍了又忍,才没喊出来。
  “反正我早就下了决心,除了你,我这辈子不跟别的女人结婚!”
  他这土头土脑的誓言简直要了我的命。我不知怎么缩回手,从那库房走出来。一出门,我便撒开腿跑。
  当时,我只是一心要找徐北方。只有找到他,我才会安全;我这个人才有着落;我的感情才有归宿。我顾不上他的自由散漫、落拓不羁、和有着一大堆公认的缺点,我只想快快投入他的怀抱。
  团支书怎么可能爱我这样的人呢?我在他眼里有那么多毛病,简直够克服一辈子的。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我给你写过九封信。你想看,我这就给你拿去……”
  我连忙说:“不不不,我不看!”
  他也连忙说:“我也觉得不给你看的好。那都是啥呀,我又不会写……”他自卑极了,干巴巴地笑起来。
  我抽不回手。因为我不能硬抽,那样对他打击太大。他毕竟是个好人,我不能伤他太狠。
  “你的家庭是那样的家庭,你自己又挺那个。我寻思我配不上你。”
  我纳闷极了,怎么会是你配不上我呢?明明是你总看我不顺眼,你亲口告诉我,不同意我入党。我已经用了吃奶的劲,可你还是说我跟别人不同,总有那么点不同。我简直对自己失去信心了。可你,怎么会爱我这种人,你别是神经出了毛病吧?不管怎样,我不能容忍他那样长时间地抓住我的手。他一向严肃正派的面孔做出含情脉脉的样子真让我哭笑不得。他在这方面缺乏经验,又拼命装着老练;他缺乏爱情词汇,又不顾一切地在那里乱用一气,这真让我为他难过。
  我甚至想找到徐北方就痛痛快快哭它一场。这事怎么闹成了这样?我和团支书到底谁讽刺了谁,谁亵渎了谁?我前前后后地胡思乱想,想搞清事情如何闹到这地步。
  我知道团支书讲的全是真心话。他越是真心就越让我害怕。我完全糊涂了:曾经很值得批判的家庭如今令他敬畏起来,写那些绵绵情意的诗也不再是毛病,好像还挺让他羡慕。观念整个颠倒,就像拿大顶的人所看见的世界。反过来再想想他,他那些被大家赞誉的优点,拿到此刻非但说服不了我,反而引起一阵极大的不舒服。似乎公共的标准与个人的欣赏根本是两回事。这个人身上一切优良的东西,一点也不能激起我的爱恋,他的质朴勤劳也使我毫不动心。想到这里,我认为自己够可恶的。
  他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平淡无奇。他像所有英雄人物在没有成为英雄人物之前一样平淡无奇。我相信,所有人都因为他的平淡无奇而对他尊重。平淡无奇是他的惟一特征,这一特征使他区别于所有人。
  他相当诚实地对我说:“是我配不上你。不过我往后会猛学文化。”
  或许,正因为你配不上我的种种原因,我配不上你。我想对他说,感情是个古怪的东西,它无所谓是非,不计较优点和缺点,它要怎样就怎样。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劳驾了,放开我。你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糟,你毁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你是个好人,但千万别把我往这种事上扯。总之,我挣脱了他。
  我挣脱了他,起初还能镇定地走,很快就飞跑起来。像落荒而逃,像被人劫了道,像蒙受了奇耻大辱。
  等我醒来后,孙煤告诉我,彭沙沙来看过我。但也像所有来看我的人一样,被挡在门外了。她因祸得福,上了大学。离开宣传队那天,人们愤怒而沉默送她上了车。那是辆漂亮的大轿车,前面有“XX大学”几个大字。伊农结结巴巴地对许多人说:他真想上去把她揍一顿。但后来她退学了,因为她笨到了老师无法忍受的地步。现在她在通信站当电话兵,又恢复了往日的活蹦乱跳。
  看来耻辱也不见得会使人变得那么糟糕。孙煤的裸体画被发现,以及高力为此大动肝火,扬言要把徐北方搞臭,那时真有点天翻地覆的味道。孙煤差点去死,羞得无地自容,但不知怎么就想开了,没去死,依旧美丽迷人地活了下来。
  但孙煤变了。她的美也变成了另一种美。究竟哪里变了,是什么促使她发生了这种表面一无所动、而实质却彻底更换的变化呢?这点还有待我慢慢究底。只要我真像医生们说的那样,一时死不了,我会搞清的。不过谁见过不撒谎的医生?
  高力作为那样一个美术爱好家和艺术同情者,竟对裸体画有恁大仇恨,我至今也没有想通。高力用这事差点置徐北方于死地。
  当我证实了徐北方爱我,我是真的幸福了一阵。但那种头晕脑热的感觉似乎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我无暇沉浸在爱情里,我有八个新兵需要照看和管理。管她们可不是件容易事。她们听说要去演习简直开心得要死,好像是集体郊游或度夏令营。我从她们的背包里搜出一堆花衬衫和各种各样的零食,有个女兵甚至把松软的大枕头也捆进去了。难怪她们的背包大得不可思议。
  “可是……没有枕头怎么办?”她挺有理地质问我。
  我请她参观了我的所谓“枕头”,不过是一块包袱布裹了一套换洗军装,再加些内衣。她们过来用手摸摸,都说真硬真硬。她们还说,睡这样的“枕头”肯定不舒服的,我说,你们废话。接着我让她们跟我学,把头脑里有关舒服的概念变一变:当兵的,一切不舒服就是他的舒服。
  “我明白了,就是自讨苦吃!”
  啊呀,她们总算明白了。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我被任命为新兵班的班长。她们很给我争面子,演习过程,只有一个人公开哭过,但除了哭倒没出更大的洋相。
  演习把每个人折腾得疲劳不堪。那是山区,宣传队分成好几个鼓动组,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满山遍野地跑,一刻不停。八个新兵一步也不敢落后,因为我会拿眼睛瞪她。谁要在那里磨磨蹭蹭,我就会放开嗓门对她吼。我的嗓门是大有潜力的,只要我一吼,新兵们眼都不眨,显出害怕的样子。我觉得被人怕着是件蛮过瘾的事。只要她们对我的严酷表现出服帖,我心里就一阵满足。我不理会她们的委屈、诉苦、甚至偷偷抱怨,我也像孙煤当年那样,对她们说:行了,你们少给我来这一套。
  说真话,那一阵我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越是有人怕我,我越做出令人害怕的样子。有人害怕你,那滋味很妙。
  演习快要接近尾声时,通信站的人送来一封电报给我,是父亲打的。我不敢去拆那封电报,因为我料到阿爷出事了。电报打到成都,送到此地已耽搁数天。
  我把电报推到刘队长面前。那上面写着“阿爷病重住院盼归”。看见这个“盼”字,我心剧烈地痛起来。这个“盼”字一下就让我想到阿爷那双快瞎的眼。
  上次探亲回来,接到姐姐一封信。她说她还是给阿爷发了电报,让他到车站见我一面。但阿爷究竟去没去车站,她就不晓得了。车在苏州站停了十分钟,阿爷或许挨着每个窗口找过我,但没等他把所有车窗寻遍,车就开了。情况只能是这样。我不愿去想象阿爷当时的神情,何况我无法想象他快失明的眼神是什么样。当时他无疑是失望而伤心的,一旦我想到他因此而伤心,马上就去想母亲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他又不是你亲阿爷。”想到这点,我心里就好受多了。
  “是要回去吗?”队长问我。
  我犹豫一下,说,“是的。”
  “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有个祖父呢?”
  “他并不是我祖父。”
  “那是什么人?”
  “是阿爷。”
  “阿爷是什么人?”
  “……是祖父。”我马上又觉得不对头,改口说:“不是亲的,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我想,幸亏没在各种表格里把阿爷填进去。
  “你怎么哭了?”
  是啊,我什么时候让眼泪流了出来?其实我半点都不想哭。不,也许我很想哭。我难受极了,但我对一切难受都能习惯了。
  刘队长使劲盯着那封电报。他也许认为我也是想用这法子骗一次探亲假,这种电报他见得太多了,永远也弄不清它的真与假。有人在这方面老谋深算,常在关键时刻叫家里来封电报,但他们不图探亲假,而装出一副痛苦脸,让人们看看他是怎样置个人不幸于不顾,全身心投入工作的。这种人人都能识破的撒谎竟照样获得好评或荣誉。我弄不懂这是怎么了,似乎人们很甘心上他们当。搞不好刘队长也认为我在搞那种鬼名堂。
  第二天刘队长叫我赶紧开路,说正好有车回成都。他考虑一夜,认为还是放我回去。一听说我要走,我身后八个人的小队伍顿时稀松了。她们明显地表示欢欣鼓舞:我这一走,她们就要过好日子了。我用平静的语调回答刘队长,我也考虑一夜,决定不走了。
  “我一走,她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刘队长说。
  “我的职责呀。”
  “哦……”
  “她们怎么能没人管呢?”
  “放心吧你,”队长笑着拍着我的肩,“她们没关系,又不是小孩子。”说着队长就走了。我想了想,又追上他。
  “不行,”我说。“万一她们出了什么事……”
  “不会不会。除非谁半夜站岗,偷偷溜进农民的果园,摘人家的杏子李子。”
  这天半夜,轮上两个新兵站岗。她们果真偷偷溜进农民的果园,摘了人家的杏子李子。于是我就坚决地留下来。我对刘队长一再强调,那个阿爷不是亲的,回去看他并不十分必要。我装出平淡冷静的样子,说阿爷和我没有多少亲近的关系。我这样解释,是为让领导对我有个正确认识,别把我也当成用这类事赚取荣誉的撒谎精。
  事实上,我确确实实撤了谎。这事到我不能动弹的今天才敢正视它。我撒了谎,我连自己都骗。难道世上除了阿爷,我还有更亲近的人吗?难道阿爷临终,惟一盼的人不就是我吗?难道我和他彼此间没有长时间的苦苦思念吗?想到当时,我那些混账话,我那没心肝的做法,我自己都惊骇。那是我干的事吗?那样干只能是毫无感情,铁石心肠的东西。
  可我记得自己是个充满情愫、悲天悯人的女孩。我把多情与懦弱看成我的第一大弱点。因此,把心肠变硬,在当时看来我是大大进了一步。反正我很成功地克服了一个弱点,我当时几乎为此洋洋得意。而如今,我觉得那不是我干的事,我不可能说那样的话,干那样的事。
  如今,我想到阿爷临终前苦苦的期待,心里便会痛得难以忍受。演习结束后,回到成都,就有一封厚厚的信在等着我。父亲的信叙述了阿爷故世的全部经过。我木然地读着,一个字都不漏过,可好像总是没看懂。或许我不愿把它看懂,宁死也不愿看懂它。
  我还是看懂了它。奇怪的是,我竟流不出泪来了,一面又感到此时不流泪十分不近情理。信纸有一处字迹模糊,我怀疑连硬心肠的父亲也流了泪。
  阿爷是睁着眼去世的。只有那种人间欠了他偌大情分的人才会睁着眼死去。整整十天,他每从一次抢救中苏醒,总是急急惶惶地四周扭转脑袋。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但他似乎在嗅,他很快嗅出身边没有他期待的那分气息。他从来不问守护他的人;我的小童还没有回来吗?她到底几时回来?他只是很固执、很自信地等下去,一次又一次摆脱死亡。最终他只好向命运妥协了。是姐姐伏在他耳旁说:“小童部队里很严的,不能回来看你的……”他尽最大气力点头,表示完全体谅。然后是一声极長的叹息,把生命吐向天空。
  父亲在信上说,阿爷是因为失明,摔了很重的一跤,导致了中风。与他去世同时,他的历史问题解决了。大概那些专案人员又有新的活可干,便放弃了他。于是补发了他一笔可观的工资,退赔红木家具和半卡车书籍。
  父亲还说,阿爷送去火葬时,全家都很吃惊,因为他缩小了许多,几乎像个小孩。我拼命想象缩小了的阿爷,那是多么古怪的样儿!阿爷本来有一副算得上高大的身板啊。
  父亲在阿爷的枕头里翻出许多信,都是我五年里写的。他一封没丢。最后几封他没有拆开,因为根本看不见了。反正看不看都是属于他的,是他的宝藏。
  父亲还说到阿爷的殡仪。因为他平了反,他的许多学生和同事都参加了,所以比阿爷自己估计的要热闹得多。全家合送他一只花圈,惟独替我单送了一个。这样大概称了死者的心,也让我心安理得些。就在阿爷的院子里,父亲请所有前来参加送葬的人开了一顿饭。信结束时,我仿佛听见父亲痛痛快快地舒了口气——总算完了。
  我恨父亲不厌其烦地把一切都描写得那样细致,甚至带着津津有味的劲头。他写完了,发泄痛快了,再把这令人心碎的东西抛给别人。然后,他焕然一新地走向他的生活。我敢打赌,从此他会像去掉一块心病那样轻松。他再谈起阿爷时也将是轻松平淡的。他的仅有的感情都铺张到这封信里了——怎么样,还对不住那老头儿吗?而这封信的确水平高。当中文讲师的父亲教导那帮死不开窍的学生,文章要写得酣畅淋漓,其目的大概就在于把别人弄痛,痛得麻木、痛得半死。
  我觉得读完这封信后,既哭不出,也就永远不会笑了。哭和笑是一对连体婴儿,扼死这个,也就断送了那个。我将会这样永远地呆傻下去。
  吴太宽兴冲冲跑来,举着一张火车票。一回成都队长就叫他去买票。但他马上被我这副呆傻相吓跑了。
  全体新兵一个接一个,蹑手蹑足地绕开我,然后迅速溜出门去。
  我把自己锁在屋里,想着永远失去了的老阿爷。我很想用脑袋去碰墙,把自己当作杀害阿爷的凶手来惩治。一片混乱暴烈的思绪中,总有一个美妙而神秘的念头浮现出来:假如在那个世界能见到阿爷,那么我渴望死。
  到了夜里,我才不那么想死了。忽然,我不可抑制地哭起来。哭得全屋震惊,纷纷救命般扑到我床前。我的哭声连隔壁蔡玲也听见了,她在门外拼命擂门:“陶小童!陶小童!……你要死啊,这样哭!”
  我却想:好了好了,这下好了。哭出来就有救了。
  新兵们束手无策地围着我。班长哭成这副鼻青脸肿的样子,她们又害怕又新奇。蔡玲跑进来想劝我,刚张口,自己不知触着哪个伤心处,也哭了。于是乎,所有死过老人的姑娘都开始哭,哪怕死在十分遥远的年代。哭到后来,家里一向太平的人也陪着哭,她们的老人总归也会死。似乎当兵到现在,这群女兵头一次体会别离亲人的滋味。我这时倒哭够了,为自己引起这么糟糕的气氛而惭愧.第二天我把火车票退了。没有了阿爷,我反倒一无牵挂,可以死心踏地干下去。我骄傲地看到,我变得如此坚强,如此之快就摆脱了悲哀。我的心变得很硬,那就是坚强。
  徐北方一见到我就感到事情不妙。他还赖在卫生所的观察室,每夜将一把药片扔进厕所。他问我:“你怎么了?”
  我没回答,目光放得很遥远。
  他注视了我许久,说:“我敢打赌,你变卦了。”
  我矛盾重重地笑笑。
  他说:“你肯定变卦了。”
  那天晚上我们说过:从此后我们彼此属于。他一眼看透了我:我的确对这誓言动摇了。
  我说:“咱们出去走走,好吗?”
  他心神不宁地盯着我:“你要跟我谈什么?”
  “就是走走。这对你的病有好处……”
  “别废话,你知道我一点病都没有。”
  我们要是往那条林阴道走就好了,那是个好地方,能给人好心情。但我们偏偏走到这里,荒芜的人防工地。
  他在拥抱我时,发现我的抵触。
  “你在想:糊里糊涂把爱情交给这家伙不上算的。”他带着嘲意说。
  “没有。”
  “你还想,这人身上简直没有优点,或许说没有公认的优点。”
  “没有。我没那么想。”
  他轻轻摸着我的脸颊。
  “让我替你说完。你想,跟这个人相爱,简直是滑坡,堕落……”他突然在我脸上狂吻起来,“我真的爱你爱得要死,你也应该爱我!我不能没有你!你可不能把我撂在半路上!”
  “我没那么想,没那么想过!”
  “那你,”他平静一下,“想了什么?说不定你爱上另一个人?趁我不在,有个小子钻了空子?”他装出开玩笑的样子。
  我爱过谁?一个标准军人的形象,早就陈旧了。十四岁的女孩创造的神话,现在还能当真吗?我像寻觅仙踪一样,寻觅这些年,现在想想是好笑极了。我已过了自己编故事哄自己的年龄。假若那叫爱,我大可以去爱拜伦,普希金。我不再冒傻气,白费气力,到处寻找那个偶像。把爱情拴在一个偶像上,那我是傻得没救了。
  “喂,我爱你。”他说。
  我没有回答。这句话是该一拍即合的。但我没有合。
  “我爱你!”他有点愤怒了,像老喊一个人喊不应。
  我还是没有回答。拼命寻找这场爱情的伟大之处,但没找着。
  “我爱你!”他真的愤怒了。猛甩开我的手,坐在一块石头上。他在喘息。
  我轻轻离开了这个起伏不已的身体。
  “你在哪儿?”他突然发现我不见了,声音很恐惧地喊。
  我靠在不远一棵树上。我也在喘息。难就难在我想离开都无法离开他了。一种热情在我身体内蕴集。谁能告诉我,我没有法子抵挡这种诱惑。我只想他抱我,吻我,死死抱住我,不撒手。于是我走回去,他就如我期望的那样做了。我实实在在地贴紧他,感到拥有这场并不伟大,但有血有肉的爱情,也挺不错。我想,管它呢,等我有力量自拔的时候,再自拔吧……
  走得太远了,我想。当我第二天又带领新兵大踏步地走在早操队伍里,想到昨晚,就感到像冒了一场险;在那个废弃空旷的工地上,只差一点,就会发生更过火的事。我的感情在黑暗中瞎闯一气,这时才看见它的破坏程度:我曾严密编织的拦网,已处处洞开。是走得太远了。
  不能听任感情一味胡闹下去。我听着自己在队伍里喊着“一、二、三——四!”感情是任性的,它差点使我种种崇高追求前功尽弃。我爱那个散漫人物,真心地爱他。但顺从这爱,一切就太平常了。这爱是自然而舒服的,灵魂和肉体都显出愚蠢的贪婪相。它们需要这类舒服事来满足,在这时,它们露出极原始的生物状态。我爱他,还因为在他身上能找回多半个自己。我的那些尚未克服掉的缺陷,在这个人身上统统发展成残疾。爱他,就等于否定掉这些年的苦苦磨炼,抱自己丢弃的东西逐一找回。我走了偌长一段艰苦的路,不是为回到原先的起点。
  从此,我便用残忍的法子对待自己。出操、扫地、喂猪、冲厕所,猛烈地干着这一切。在镜子里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眼神坚定而木然的女兵时,我不敢相信那是我。但她的确是我,我要的就是这副样子。我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心里便踏实了。我认为这是一种顽强的形象。我像一个自我囚禁的女修士,偶尔偷享了凡俗的快乐,便要用更苦的修炼来抵消它。一切令人舒服的、一切迎合人享乐欲望的,都是危险的。
  我目前这副样子,却是我不曾料到的。我浑身雪白僵硬地躺在这里,思考人的天性是怎么回事。连团支书也有天性。他那样对我,不是天性是什么?军事演习结束时,宣传队演出了一场,团支书受了伤。他是从高空翻跟头下来跌伤的,因为舞台高低不平。他被人架下来,一条腿擦破,直淌血。我走过去,想用条手帕替他包一包伤口,他却生硬地把我的手推开。他看着那些血弯弯曲曲地淌,似乎在看一件挺称心的事。
  不知怎么,那一刻我感到,被这样一个人爱着也不是什么坏事。
  有人说团支书一直在偷着学画画,自从他搬进徐北方的屋子就开始学了。但人们问起他来,他总是很愤怒地说:这是谣言。伊农也愤怒地说:这绝对是造谣。于是大家对团支书学画画的传闻便一笑置之。徐北方听见这传闻往往是哈哈大笑。直到团支书正式拜他为师时,他反倒吓住了。
  徐北方被美术学院录取后,整天发疯似的四处奔走。因为刘队长态度鲜明,假如能找着适当的人代替他,那他就走。他再也不住观察室了,四面八方乱跑,想找到那个“适当的人”。
  因为徐北方不主张向高力复仇,他的四个弟子对他的处世哲学产生了大大反感,随后四个人便走得一个不剩。他无法满足刘队长这条——惟一一条合情合理的条件,因此便脱不了身。美术学院的某教师很器重他,宽限他的报到时间可以延长到开学三个月后,只要他在这三个月搞到一张单位介绍信。介绍信在当时是决定因素。但刘队长就是不肯松口,一定要他找到“适当的人”。
  这时有个人便出现了。说,“我吧。”
  大家定睛一看,是团支书。他庄严肃穆,充满信心,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他当着许多人的面,又说一遍:“我行。”他不理会徐北方那瞠目结舌的样子,接着说:“只要你这三个月好好教,我保证行。”
  等他走了,徐北方叹了一口气说:“瞧着吧,他以为这是漆门板。”但当他看到团支书几年来偷偷攒下的画稿,那种轻蔑劲就没有了。
  人们奇怪极了,团支书跟徐北方这种人竟形影相随起来。
  来了一群记者。他们搞得我不得安生,整整一上午都在启发我:“你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不,你应该好好想想。”
  镁光灯对准我这具裹在白色硬壳里的躯体猛闪。他们走来走去,选择角度,好像有什么角度能使我这副僵硬的姿态变得好看些。
  孙煤叫来医生,才把他们轰走。他们白费劲,没从我嘴里套走一句话,因为现阶段还没人准许我讲话。我虚弱得随时会死,但记者们不管那些。他们还会来的,肯定。
  我对“先进人物”这身分很难适应。那次“讲用会”我一上台就感到极不舒服。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挺卑鄙,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对着上千人胡扯八道,说自己怎样救火,怎样怎样不要命,又怎样怎样怎样地晕倒。尽管讲稿已读熟,舌头已在私下刻苦操练,但我还是不能朗朗上口。后来我胆子壮起来,讲得有声有色了。我大声地告诉人们,当时我怎样勇敢。但与此同时,我想用更大的声音对他们嚷:你们该把我轰下去,我成为先进代表是毫无道理的!
  现在我想,要是我那样喊了,才是真的勇敢,远比救火本身勇敢。可我没喊,光荣地接受了掌声。我要喊了,准败大家的兴。
  授奖状时,宣传队的乐队为此大奏乐曲。首长们在乐曲中一一接见代表。当一位特别年轻的陌生“首长”走上台时,有人介绍:“这位是新来的政治部副主任……”看见这个娃娃脸副主任,乐队不安分了,从乐池里往台上伸头、做鬼脸,指着年轻首长乱发议论。《大海航行靠舵手》被奏得飞快。后来又听说这位新来的副主任可了不起,本来是某首长的警卫员,后来主动要求上西藏。听说他给军区写了几项什么建议,提出几条闻名全军的口号。就为这个,飞快提拔,弹子跳棋似的一下当了副主任。他跟我握手时,我在他瞳仁里看到自己被歪曲的影子。他的眼睛很机智,又大又黑。
  当晚宣传队演出发生了乱子。起初是断电,既而听见礼堂四周有众多的人声在嗡嗡。原来礼堂被几百个复员兵包围了。复员兵们戴着毛皮帽,一看便知是从西藏下来的。
  “老子们想看演剧!”
  “冲进去!管他娘的!”
  警卫连死挡住门,半自动全横过来了。复员兵们发出可怕的长吼。警卫连长嗓子都扯破了:“这是‘先进分子大会’!”
  “毬!……”有人尖声打断他,并嘻嘻哈哈冲他比划猥亵手势。
  出来看热闹的代表们吓坏了,一个劲往后退。我被一个结实的背影撞了一下,那人很客气地回头道:“对不起!”我一下认出来他是谁!
  “咦!唐站长!”我叫起来。难道我会忘了那个小小的洛桑兵站吗?
  他腼腆地和我握手,目光很快注意到我胸前的红色“代表证”。我想一把抓下它,不知怎么,它使我在这一刹那无比尴尬。
  “你别在这里,”他说,“这些人野得很……”
  “唐站长,你怎么也转业了?”我问道,同时觉得这话很蠢。
  “我?…革命需要嘛。”他干巴巴地笑起来,远不是过去那个挥洒自如的英俊站长了。
  那边真干起来了。人群里扔出几块砖,砸在门上,碎玻璃水花一样溅开。这样一挤,就把我跟唐站长挤开了。这时我看见唐站长正往人稠的地方走,边走边大声嚷:“谁?都谁在动手?妈的,你小子!我认得你!”
  我疑惑地盯着他,不知他要干什么,到底向着谁。刚才一瞬问的接触,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一股冲天的委屈。他的皮大衣被挤掉了,顿时让人踩得稀烂。他终于挤到礼堂前的台阶上,用两手拢成喇叭喊道:“复员兵同志们!我是唐金宝!……”
  一听这名字,人群忽然静了,静得好奇怪。
  “咋的啦?一复员你们都成功臣啦?……”他说,“一复员,部队就欠着你们情分是不是?打人、砸东西,解放军大学校学了几年,就学会这个啦?我跟你们一样,马上要脱军装了,我怎么一点不想打谁?手痒啊?有冤有仇啊?”他越讲越激烈,“都回去!多没意思!……”
  人慢慢冷静下来。
  来电了。代表们又回去看演出。唐站长步下台阶,拾起那件一团败絮似的皮大衣,抖了抖:“还不走?那你们就在这儿过年吧,牲口们!”
  他一摇一晃地走了。他的步态已跟藏民一模一样。
  “唐站长!”我突然叫道。不知为什么,我一直站在这里。
  我曾倾慕过的形象远远转过身。
  我急切地说:“明天,你来看演出吧!我一定给你弄张票!明天,好吗?”
  唐站长“嗨嗨”一笑说:“明天,我就上火车啦!”说着,他就站在老远的地方朝我挥挥手。
  我记不得我当时是否掉了泪。但现在想起来,真想掉几滴泪。唐站长是个好人,他现在在哪里?最后留在我印象里的,是他复杂之极的微笑,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是被另一位更年轻有为的站长代替了。这位更年轻的站长,就是有着一张娃娃脸的政治部副主任。
  我盯着输液瓶。那样一滴一滴,流进我身体的液体,果真是绝对洁净的吗?我转过视线,见孙煤走进来。她见我今天精神不错,便犹犹豫豫地问:“我把我跟高力的事跟你讲讲吧?”我略一点头,她便说:“不然,我痛苦得真要疯了。我后悔当初没听你劝告……”
  她真美。她真美。
 第20章 
  团支书王掖生一辈子也没碰过这么硬的钉子:陶小童拒绝了他的爱情。她那样看着他,眼神充满惊恐,像看着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他本来觉得十拿九稳的事,一下落了空。她让他抓住了双手,差点要吓哭了。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她一出门就跑——干吗跑呢?这一跑让他灰心到了极点。
  他搞不清自己怎么会喜欢上她,而且喜欢得要命。从那次看了她写的软绵绵的诗,他就老想跟她接近,越接近越好,哪怕接近她是为了数落她的缺点。于是他越想接近她,就越要想方设法在她身上找缺点。每在她身上发现一个新缺点,哪怕微不足道,他也会为之欣喜。因为这样,他就理所当然地去接近她了。那次她为一只虱子哭得不可开交,他立刻认为这是个接近她的好机会。他很凶地跟她讨论很久;长个把虱子是不是值得那样伤心,伤心是不是思想有问题等等。那次跟她接近的时间最长。那是他最严峻的一次,也是最幸福的一次。
  从他表示了爱情之后,他再也不能随时随地把她找来训斥一顿了。因为从此他再也没在她身上发现便于接近她的缺点,这事真怪。她成了无可挑剔的过硬人物。军事演习中,她比任何人都干得出色,对自己比对什么都狠。每次急行军,她肩上背着不是一个,而是弄不清多少个背包。她背着一大堆背包,总是抢占最险要的地方做鼓动点。
  新兵们对她奋勇当先的做法很不满。因为她干得那样漂亮,别人也得那样干。不然,就显得很差劲。
  “班长,咱们为什么非要爬那么高?”一个新兵问。
  “那是山头。”陶小童回答。
  “是谁让我们上山头的?”
  “一定要上山头。”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上别人就上!”
  “是抢吗?那上面有什么?”
  “上去就知道了。你们谁好意思把最艰苦的任务让给别人?!”
  “没劲了……我一点劲都没了……”
  “那不行!”陶小童大声说,她也一点劲都没了,但她认为没劲的时候恰恰应该猛使劲,假如说她领导这八个新兵有什么诀窍,那就是能让她们在一点劲都没有的情况下,继续使劲。她对她们说:没劲了是个好现象;你要觉得一点劲也没了就证明你必须拿出更大的劲。新兵们在这时是一致的目瞪口呆。
  陶小童又说:把登上山头这样艰苦的任务让给别人,简直可耻。其实谁也不想抢那座山头,那是个对谁也没用的山头。陶小童登上去后,任她们怎样声嘶力竭地鼓动,山下也没一个人听见。
  “下雨啦!”新兵们不再念鼓动词,一齐这样喊叫。反正她们喊什么都行,山下的人都不会听见。“下雨啦!下雨啦!”只有陶小童还在念鼓动词。
  “下雨啦。”陶小童终于停一来,沉思地说:“我们全淋湿了。”
  雨切断所有的路。一个新兵摔倒了,过一会儿所有人都摔倒过一两次。头一个摔跤的新兵已摔得不知该怎样迈步,她趴在泥地里,为难地要哭出来。她半仰着头,眼里露出哀求,细细的小辫子糊满泥浆。陶小童看着她——五年前的自己,一阵莫名其妙的恼怒。
  “不许哭!”
  她慌乱地抹把泪,抹了一脸泥。陶小童拉她一把,她刚站稳却又奇迹般地栽下去。
  “起来!”
  她手脚胡乱配合,好像完全失去了平衡机能。然后她在一眨眼工夫又摔了一跤。
  “起来!”陶小童大吼。
  她不再起来,因为她知道无论如何已起不来了。
  “起来!”
  她索性放开喉咙嚎啕。
  “起来,起来!”
  “呜呜呜……”
  另外七个小女兵在不远处停下来,静悄悄注视事态发展。她们还没弄清该向着谁。雨下得很大。她还在哭。谁也没想到班长陶小童会来这一招——她突然在大哭不已的小女兵身旁卧下去,严厉而沉默地陪她卧着,等待她平静。“起来!”陶小童起来了,那新兵却仍哭个没完。她再次卧下去。如此反复,机械而有力地做着榜样。这结果是使陶小童的胳膊肘磨出了血。她想,出血才好,才有说服力。
  终于,小女兵站起来了。没有了泪,没有了表情。所有的新兵都没了表情。班长令她们钦佩不已也令她们毛骨悚然。
  所有人都巴望这雨别停下来,一停了雨,谁也甭想闲着。简直找不着一块干净的地方和一个干净的人。厕所里的泥地也松软了,人们常把厕所的泥带进卫生队的帐篷,再把卫生队的泥带进宿舍。这样,宿舍就不会沾满厕所的泥了。因此,卫生队拒绝人们去看门诊,他们的地盘给踩得一塌糊涂。天稍晴的时候,他们便要在这些帐篷里演习战地手术。他们请宣传队派人与他们合作,到附近村子里动员一些男女农民来做结扎,要是有个农民恰巧犯盲肠炎,他们就满心欢喜地把他抬来,然后再针刺麻醉,把他的肚子豁开。这个盲肠炎患者是宣传臥的人帮着抬来的,抬到一半下起雨来,便又抬回去。因为要做这个手术,卫生队已在紧张和兴奋的情绪中等待了许多天,还请了许多首长来参加。正式手术那天热闹极了,帐篷里外全挤着围观的人。那个山里人很得意,从来没出过这样大的风头。他讨好地对参观者说:“一点也不疼。”有时他皱起眉,但有位护士就会及时往他嘴里塞一块罐头菠萝。手术获得了大大的成功,这结果是使更多的农民迷上了这座帐篷。他们纷纷躺到那床上,让人把他们完好的盲肠割走。卫生队所有帐篷里塞满手术后的农民,而后勤保障部门的罐头却渐渐没了。
  吃,成了大问题。这一带很穷,根本买不到肉。有次吴太宽好不容易下决心,动用了从成都带来的腊肉。他把盛腊肉的盆刚往地上一放,一群人便扑过来,与此同时,某人脚上带起一大砣泥,不偏不倚,正落在肉盆里。大家伤心了一会,但还是立刻把肉抢光了。吴太宽很吃惊,因为空掉的盆里,那砣泥依旧完好无损地存在着,肉却是一块也没了。他们精确地绕开泥而获得肉,不能不承认这技术很棒。尽管报上总是理直气壮地说:形势大好,而吴太宽知道各种食品及物品都需要他进一步挖空心思去搞。为了让大家稍稍满意,他不得不使自己品德变得更恶劣。有时甚至要做些很不像话的交易,比如用两车煤跟远郊的公社换了四分之一车花生术。他认为,自己完全是在这类交易中堕落了。看见大家狼吞虎咽地吃肉,他觉得他的优良品质就这样被他们吃掉了。
  最近大家都变馋了,一谈起吃的来就激烈得很。好几次学习讨论会,都谈到吃上。起初兴奋,而后恶狠狠,最后一个个都浑身稀软了。尤其女兵们,出发前各人自备的小零食早已吃光,蔡玲在吃最后一块米花糖时,尽管蒙紧被子,那咯嘣嘣的咀嚼声还是让她们大受折磨。那一刻,她们差点把这个吃独食的人轰出屋子。有次进县城演出,人家招待了一些糖果,这些劣质糖果坚硬无比,放在嘴里,不知是牙对付它,还是它对付牙,但它们还是很快被消化掉。陶小童把自己的一份糖果分给八个新兵,在那一刻她们对班长生出无限热爱。见了糖,她们就变得十分没出息,甚至发展到半夜站岗去偷农民的李子杏子。
  陶小童对偷农民果实这事深恶痛绝。“谁干的?!”她攥着几只杏核。
  “我们……”
  “到底几个人干的?”
  “我们……”
  陶小童数了数,完全灰心了。除她自己,她们全都干了。小女兵们知道,班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并不是沉默,她马上就会想出一个措施来。等着瞧吧,她沉默的时间越长,惩罚措施就越厉害。
  “从今天起,”陶小童心平气和地说,“不要两个人站岗了。”
  她们顿时眉开眼笑。
  “一个人站!”
  “什么?”
  “一个人站夜岗!这回听清楚了吧?”
  她们万万没想到,为点吃的会招来这么大灾难。一个人在夜里站岗,亏她想得出来!幸好一场集体腹泻挽救了她们。
  这场集体腹泻闹得吴太宽神不守舍。他搞不清到底是怪他弄来的肉不新鲜,还是怪那半瓶煤油。煤油是另一个炊事员放进去的,他只想让肉包子馅里多点油。
  “你在放什么?”吴太宽嗅着气味不对,便问他。
  “油啊。”他兴高采烈地回答。
  “是我让你放的吗?”他真想揍他。
  “当然是你让我放的。你说油可以多放点。”那个炊事员患有严重鼻窦炎。再说天黑,没电,那几只一模一样的塑料瓶是不容易搞清的。吴太宽打消了揍他的念头,但让他保密:肉不新鲜和误放煤油这两件事,一件也不能透露出去。
  肉包子毕竟还是肉包子,一开笼就抢个精光。那个患鼻窦炎的炊事兵幸灾乐祸地到处问:有没有吃出特别的味道来。经他一提醒,伊农头一个发现,他打的饱嗝有股煤油味!
  于是患鼻炎的炊事兵得计似的哈哈大笑。他把两件事一件不漏地透露给每个人。
  一个可怕的消息很快传开,每个人都做好中毒的精神准备。只有董大个还在闷头吃,他得知这噩耗时已吃了十多个包子了。他立刻感觉天旋地转,一把揪住吴太宽。
  “我不行了……”
  “谁说的?”吴太宽明明感到他力大无比。
  “我头重脚轻……”
  “没问题!”吴太宽本来想扶他站稳,却被他一把推倒。董大个并不是诚心要跟他摔跤,可吴太宽刚站起,他又上去把他推倒。他的意图是想拉吴太宽起来,可总是事与愿违地将他一再推倒。人们大吃一惊,董大个吃了不新鲜的肉和煤油,突然成了大力士。可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情况非常不妙,八成要送命。
  大伙替他算了算,他共吃下十五个包子,里面含煤油大约一两。一两煤油在这个不通电的山区可是宝贝,够一户农民点一个月灯了。此时惟一一盏煤油灯灭了,因为煤油被人们吃进了肚子。有人在黑暗中建议,找根灯芯,插到董大个嗓子眼里,不就是现成的“灯”?有人说,凭董大个的头岂止是灯,简直是座灯塔!但很多人说“灯塔”这词不能瞎用,一般用在伟人身上。
  经人一起哄,董大个恼羞成怒,一会儿要推倒这个,一会儿要推到那个。过一会儿,他真的不行了,大口大口呕吐起来。那呕吐的声音特别恐怖,简直像狮吼虎啸,仿佛吐出的远不止那点包子,而是把半辈子的全部饮食历史都吐了出来。那惊天动地的呕吐声最终把卫生队震动了,黑暗里,只见一群白大褂急匆匆赶来。这下他们有事干了。董大个的呕吐只是个序曲,很快,人们便接二连三往厕所跑。这一夜根本用不着站岗,因为基本上没人睡觉。
  陶小童的班得到一面流动红旗,这是面红色的三角旗。她现在的全部想法,都集中在这面小旗子上。她得使它永远在她手里待下去。当她把这打算跟小女兵们谈的时候,她们一点也不理解。干吗要永远使它待在这里呢?它对谁都没有多大好处。而要死抓住它不放,就意味着必须吃更多的苦头。在她们看来,为这面毫不辉煌的小旗子,她们吃的苦已经够多了。实实在在吃那么多苦,而这面小旗所给的奖励却挺空洞。反正她们比班长陶小童想得开:谁要拿走这面旗就拿走好了。
  而陶小童发誓要保住这面旗。从此她带领一班人登上山头时,人们听不见她们的鼓动词,却能看到这面旗。
  刘队长看见那个迎风飞扬的小红点,问旁边的人:“那是谁?”
  “陶小童。”
  “爬那么高干吗?”
  “甭管她。”
  “她们要累死的!”
  “别去管她。”那人笑道,“她们只要那面小旗。”
  刘队长想,陶小童太把这玩艺当真了。一面小红旗,不过是谁想出一种形式,有时能稍微鼓点劲,调动一点积极性什么的,可她太把它当真了。他亲眼看见,陶小童是变了许多,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早先那种多愁善感的色调不知什么时候褪尽,她变得坚强,执拗,有时,在她目光中,能发现一星点残酷的东西。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充满小情调,带着一双爱幻想的眼睛、怯生生的女孩子,而成了一个顽强的女战士。她的顽强在于把一切个人需要和个人欲念压缩到最低限度。那封电报现在还揣在刘队长军裝口袋里。他不知道电报中的“阿爷”是否像她自己讲的那样无足轻重,但他看出,在她拿起电报的一刹那,眼睛忽然散了神。之后他又看见她泪水盈眶,费了多大的劲才没让它落下来。他佩服她的克制能力;一个女孩子能这样控制自己是少见的,他不能不佩服。同时,就在那一刻,他发现了她那一星点残酷的东西。
  刘队长困惑地看着高处那面小红旗。他在想那面小旗的价值。
  为了保住这面小旗,陶小童必须想出一个最可靠的办法,让部下们站夜岗时不出洋相。每轮上她的班站夜岗,总会碰上演习指挥部的参谋来查岗。她们不是忘了口令,就是语无伦次地尖叫一气。有次两个小女兵站岗,竟被查岗的参谋从炊事辎重车里找出来,她们是因为害怕躲进去的,结果睡着了。这事让陶小童丢尽了脸。
  陶小童胆子也不大,尤其证实了远处那些绿色的、飘来拂去的光团就是磷火,她也把站夜岗看成天大灾难。她腕子上戴着刘队长那块夜光表,每次等到忍耐完全失去弹性再看它。可每回看它,发现它只走了可怜的一格。由此她想到,一个人活一辈子是多么漫长的事。
  她回去叫新兵换岗时,满屋子姑娘都在大说梦话。那个老摔跤的小女兵还在嘟嘟囔囔地背鼓动词。她白天往往声音嘶哑,那是因为夜里扯破了喉咙。奇怪的是,她们谁也吵不醒谁。这一阵她们是累坏了。陶小童觉得她们可真是捞着了锻炼的好机会。是她使这八个小女兵在当兵不到半年就成了众人瞩目的角色。她们白天一瘸一拐,夜里乱嚷一气,这都会使她们捞到好评。累得越惨,损耗身体越厉害,就越容易引人注目,博得赏识。她从不流露心疼她们的真实感情。那样她们就会识破:班长原来是个脆弱的人。她宁可她们一致认为班长铁石心肠。
  “谁呀?踩死我了!哎哟……”一个姑娘迷迷糊糊地呻吟。小小的房间里打一溜地铺,陶小童也险些绊倒。
  她连忙摸到那只手按摩着。不料她却越叫越响。她就越发起劲地按摩。
  “别揉啦——是脚!……”那姑娘不耐烦道。她睡横过来了,手脚团在了一块。既而她又拉长呼吸睡过去了。陶小童真的心疼她们了,决定代她们站下全夜的岗。这样也保险些,不会再出让查岗的从辎重车里揪出人来——那种丢脸的事。
  等她回到岗位上,发现又下起雨来。这种雨像张冷冰冰的粘膜裹住你,让你难受,腻歪。
  她忽然感到身后有声音。猛掉过头,浑身汗毛顿时立起来了:一条白色的影子一晃一晃地朝她接近。“站住!——口令!”
  她感到自己的声音是从隔肢窝里挤出来的。
  “我,是我!”
  她听不出这个“我”是谁,“哗啦”拉开枪栓:“口令!”这时,她已闪到屋后。
  “口令!——我问你口令!”
  “谁他妈还记住那个!你是谁?”对方也一闪不见了,声音是从一垛烂稻草后面传出来的。
  “你是谁?”她问。
  可那家伙躲在草垛后面死活不出来,过一会儿,大概蹲累了,刚探一下身,陶小童又大叫:“口令!口令!”站岗有规定,不回答口令者在离哨位五米便可开枪警告。
  “你别瞎弄枪好不好?”他走出来,穿一身白,像影子那样飘飘忽忽。
  “别过来!口令!你不回答我就开枪!”
  “你喊什么?我都淋湿了!”
  陶小童觉得这声音耳熟,但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仍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大喊:“口令口令!”
  男宿舍有人惊醒,相互打问:“出啥事了?这么叫法!……”
  “你……不就是陶小童吗?”白影子说。
  “你是谁?口令!”
  “我、我、我……”
  没等他报出姓名,她已知道他是谁了。几个男兵冲出来,一见伊农那狼狈样,都笑着缩回去。有人趴在窗子上说:“陶小童,你叫得人灵魂出窍!”
  伊农穿着淋湿的白色衬衣衬裤,怀里抱个黑家伙:“对对对、对不起,我以为口令这玩艺不当真呢!”
  陶小童为刚才的叫喊害臊,就对伊农暴躁起来:“你这人真是!你干什么去了?!”
  伊农拍拍黑家伙:“我、我怕乐器箱盖不严,把号淋湿,就就就……”
  他现在又结巴了。刚才口舌那么利索,难怪听不出谁来。别的结巴越急越结,他一急就好了。谁也弄不清他这结巴是真是假。陶小童越想越懊恼,怎么碰上这个活宝,害得她像胆小鬼那样尖叫。
  陶小童果真一个人站岗到天亮。但她忽然发现团支书站在不远的一棵树下。他的军装是潮湿的,证明他整整陪她一夜,一直就守在她近旁。她刚才还为单独站一夜岗沾沾自喜,这一来全泄了气。她一点也不感激他,似乎她诚心诚意办一件好事,结果发现这事一点都不伟大,没意义,甚至像个大骗局。反正她满腔英雄气概这下全没了。一件挺成功的事让人弄砸了,他干吗陪着我!
  团支书走到她面前。
  “我不会对人家说。”
  “说什么?”
  “什么也不说。”
  “随你便。”
  “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什么?”
  “我不说你不是一个人站的岗。”
  俩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站在那里,都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陶小童希望他快些走开,他待在这里,不是成心要她好看吗?可团支书打心眼里想跟她多待一会。昨天夜里,他始终在黑暗中注视她,把她看了个够,尽管什么也看不清。她想到自己的妹妹,不知为什么,他会想到妹妹。有次妹妹搞来一本书,破得不成样子,她躲在灶头边烧火边看,把两个辫梢都烧秃了。他很想让陶小童知道自己的妹妹,那个渴望上学,从没读过一本像样的书的妹妹。她并不想嫁人,但像所有乡下姑娘那样早早就嫁了人;她想读书,但也像所有乡下姑娘那样决没有这福气。
  陶小童发现团支书的脸这一刻变得很生动。当然,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有个令他怀念和痛心的妹妹。
  “喂,你真的不相信我给你写了九封信吗?”他问道,脸色严峻起来。
  陶小童赶快往后退一步。
  “你还是看看吧,一共九封。”
  她又后退一步。
  他本来想把这些信烧掉,但没舍得烧。这肯定是他这辈子写得最棒的东西了。他还是想把这些信给她,让她去处理掉。哪怕她看一两页(冷笑也好,不屑也好),他对自己的感情也就交代过去了。
  但她拒绝看这些信,猛烈地摇头,一个劲往后退。他极伤心地看到,她对他甚至是反感的,嫌弃的。他站在她跟前使她浑身别扭。少女哪怕有上百个求爱者、一万封情书,她们视这为一种荣誉。可她连这点虚荣都宁可不要。他的非分之想给她造成那么大压力,甚至像受了某种侮辱。她看他时,目光是居高临下的,那意思是:你怎么竟敢爱我?!
  陶小童转过身走了。她想着这个人许许多多的优点,想着他所具有的公认的种种美德,还想到他为人们做过的许多好事。但她毫不动心。大概所有女孩子都不会动心,她们会选他当模范,推举他当先进分子,但决不会爱他。
  这是件十分滑稽的事。陶小童知道这不合理,但并不想从自身做起,来改变它。
  “喂,你不要对人家讲……”他说。
  陶小童回过头,让他放心,她绝没有那样卑鄙。
  演习结束的晚会上,团支书摔得挺惨。他扶着伤腿,呆呆地看着它流血。没人注意他,谁也没看见他的血。陶小童却注意到了。但他拒绝让她包扎,他粗暴地挡开她,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既然不可能,姑娘,就别做这些举动吧。男子们往往受不了这种举动,他们会因此乱发痴想,自作多情,最终只会多些折磨。打人往死里打,也是一种人道。他转过身,方方的后脑勺倔犟地对着她。一回到成都,他便伤心地看到,她去找徐北方了。她宁可跟这个无耻的家伙在一起。
  团支书王掖生认为徐北方无耻不是没有道理。他发现那家伙居然画了女人赤裸裸的身体时,简直吓呆了。这张画是他无意中发现的,演习前,他收拾行李,那时徐北方已住进了卫生所观察室,他就在他床下发现了它。这人无耻地竟能把一个精赤条条的女性画得那样逼真,皮肤有弹性,整个人似乎有体温。那不是一张画,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当时他吓得手脚冰凉,立刻用褥子盖上它,心脏怦怦乱跳,像干了偷看女澡堂那类下流事一样心虚。他断定徐北方无耻得没救了,竟有那样的技术,把脱光衣服的女人画得异常动人.他的无耻还在于,他对女人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起初他对这张画充满仇恨,想毁掉它,因为他弄脏了自己的眼睛和心灵。但等他稍定下神之后,再去看它,便改变了主意。不管怎么说,那个无耻家伙是花了心血的,毁了它似乎可惜。他紧紧闩上门,就让他和那张画面对面待着。他臊得满面通红,因为在这之前他从没见过赤身的女性。女性的身体原来这样美,不得不承认。它美。他一会把它盖严,一会又忍不住撩开那层褥子,如此反来复去不知折腾多少回,才敢正式地、大胆地端详它。
  画面是一片明朗的色调,没给人一点猥亵、下作、偷偷摸摸的阴暗感觉。画上的女性伏在一片不见边际的沙漠上。金色的沙漠被白热的阳光照得刺目。女性就这样卧在光天化日中,搞不清她怎么到了这样一丝不挂的地步。女性姿态痛苦,光洁的皮肤下肌肉紧张地绷着,双手十指深深插进沙里,似乎刚遇到一场劫难。画面中不见太阳的轮廓,但从沙漠若干微妙的起伏显出的强烈反差,能使人感到那远在画外的太阳多么毒辣。沙漠的荒凉、干燥与女性饱含水分的身体,也形成强烈反差。整幅画给人的感觉是一场大灾难。连女性松散的头发上、一根散开的红头绳,也给人一种不幸的联想。那一线红色用得多妙,红得那样俏皮、夺目,又红得那样残忍。这幅画看的时间越长,越让人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使人担心这女性会死,她的奄奄一息令人揪心。仿佛这是世界末日,她是人类最后一员,她一死,所有生命便不复存在.
  看到最后,团支书被这幅画莫名其妙地震撼了。他汗流浃背,感到一种非生理的、但又异常迫切的干渴。
  那个无耻之徒怎样把这一切画下来的呢?他碰也不敢去碰那画中的女性。但他真想去碰碰,因为她太真实了。他不敢碰的原因也在于她的真实。他几乎对那个无耻之徒的无耻之作大为钦佩起来。因为他画得太棒了,所以他无耻。这幅画是杰作,这就说明他极端无耻。假若他稍微有点廉耻,绝对画不出这样货真价实的杰作来。
  他为陶小童遗憾:难道能去爱这样一个天分极高的无耻东西吗?
  陶小童跟徐北方的几次约会都有些别扭。尤其她,总像有什么心理障碍。最后一次顶败兴,走了一半就回来了。因为人防工地出了事。他们只见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地道入口被堵得水泄不通。那终于竣工的“城下城”究竟如何壮观,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只是一听它的名字就一点不担忧未来的战争——“城下城”。人圈里有人往外挤、脸色充满兴奋,说是死了一对恋人。过一会儿两副担架抬出两具尸体,从头到脚蒙着布。那看守“城下城”的老爷子有天忘了锁门,让他俩钻了进去,又被糊里糊涂的老爷子锁在里面。连饿带闷,整整两个星期,等再打开门时,两人已死得不能再死了。听说他俩死得很惨,手全烂了,那是砸门抠墙弄烂的。可三重厚厚的大铁门,谁会听见他们细弱的呼救声?担架抬过时,人们很想揭开布看看他们的形象。有人说:不用看,一点也不好看,是两个上岁数的人,不是什么少男少女。这时人们又惊又喜地嚷道:好哇,原来是一对风流的老帮子!
  徐北方和啕小童被这事搞得心情沮丧,很默契地,俩人便往回走。路上也很默契,他和她都不想说一句话。
  军事演习结束后,大部队全撤回,宣传队留下给当地老乡再演出几场。方圆几十里,一下来了成千上万的人。许多人找不着立足之地便往后台挤。告诉他们后台不能随便进,他们就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贫农!”幸亏天幕上的幻灯把他们吸引了,他们不再闹,一齐坐在舞台背后,看着天幕上一动不动的景色。他们认为自己比前面的人聪明:前面是看戏,而这里则是看电影。
  警卫连留下一个班帮宣传队维持秩序。这时一个战士跑进来,问:“有叫蔡玲的吗?”
  大家忙答:“有。”
  “他父亲在外面等她……”
  这下没人吭声了,都会意地交换着眼神。听说蔡玲父亲在劳改队表现出色,提前释放,但他没面子回家,在附近一个农场安身了。那农场多半安置这类爱面子的被释放者。
  女兵们找了一大圈,没找着蔡玲。伊农把握十足地对那战士说:“跟我来。”他知道蔡玲躲在什么地方,正刻苦地做她的“声带操”。她拉完一千下舌头总要出一身汗,但她的老师还说她拉得不够。要想成歌唱家,就要克服这种毫无力度,一发音像一砣肉似的嗓音,而力度就得这样拼命拉。可在别人看来,那种倒霉的训练跟唱歌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有伊农理解蔡玲,支持她锲而不舍地拉下去。
  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一棵槐树下,站着个微驼的黑影,他就是蔡玲的父亲。可蔡玲却死活不承认她有父亲。
  伊农在装服装道具的卡车里找到蔡玲。
  “我不见他!哪个认得他!”她说。
  “他总是你父亲!”
  “他活该!我没这个父亲……”
  伊农急了,说:“我、我、我陪你去。他只想看你一眼……”
  “我不去!叫他滚!”
  “他、他、他毕竟……”
  “狗屁!”
  “你、你、你毕竟……”
  “狗屁!”
  她被伊农逼得步步后退,已退到车栏杆上,她向后仰着身,像要挨刀。“叫他滚!什么父亲!狗屁!”
  伊农再也忍不住了,“砰”地一拳打过去,也不知打着哪儿了,蔡玲一下子蹲下身,捂着脸哭起来。哭得很压抑。伊农愣了一会,赶紧扶住她肩,一个劲说:“请原谅请原谅。”
  伊农代替蔡玲来见这位不名誉的父亲。老头儿马上明白了。
  “她不肯来,是吧?”
  他只好点头。然后又朝他一个劲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们站了一会儿。伊农说:“我要去演出了……”
  “等一下!”他居然拉住他,“小玲子现在啥样儿?有这么高……这么高……很瘦?”
  “不,她蛮胖。”伊农急于摆脱这张失望到顶点的脸。
  “我晓得,她是解放军了,不能见我。”
  伊农忽然想出个点子,对他说:“我给你搬把椅子,放在台下。她上台的时候,你就能看见了。”
  伊农把这位有罪的父亲安置好,已挤得一头大汗。老头儿又拉住他:“她妈写信跟我讲,蔡玲想要个手表,你把这个给她。”
  伊农把一块半新的手表交给了蔡玲。她把这块表反复看了看,然后若无其事地塞进挎包。她发现伊农正用很复杂的目光注视她。
  “他走了吗?”她问。
  “走了。”伊农撒了谎。似乎这样对她更好。她果然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第一个节目一开始,坐在头排的老头儿就横一把竖一把地抹泪。他哭错了,因为台上根本没有蔡玲。六七年时间,他早记不得她的模样,把谁当女儿他也拿不准,反正他只顾哭。
  蔡玲的节目在最后,老头儿却恰恰没看上,他还有几十里山路要走。但蔡玲却在侧幕看见了父亲。她直瞪瞪瞅了他很久,希望自己蔑视他,仇恨他,但是不行。他那副快不中用的样子用不着谁来仇恨了。
  伊农被蔡玲揪到没人的地方。
  “你骗我!”
  伊农避开她恶狠狠的面孔,端起号吹了个悲哀嘶哑的长音。
  “他没走,你骗我!”
  “我没骗你,他现在真的走了……”
  “你……”蔡玲突然也挥拳给了他一下。
  他晃了晃,站稳后说:“我、我、我没骗你,小玲子。”
  一听这个称呼,蔡玲的泪水夺眶而出。伊农迟迟疑疑地抱住了她。
 第21章 
  我现在回想起来,徐北方和我疏远,是从我参加那次“先进分子”大会之后。那时他已拿到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正在说服刘队长放了他,他来找我,希望“先进分子”能帮他一把,去机关上层活动活动。
  我说不清当时我对他说了什么,大致意思是劝他不必那样看重上大学。有一点我明确告诉了他:像他这样死乞白赖地要去上大学实在够呛!反正我决不会那样。
  我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的。刘队长手里现成就有一个名额。他找我谈,严肃地宣布,这个名额给我。
  “让我上大学?”
  “我反复考虑,决定给你。”
  “为什么是我去呢?”
  “因为就应该你去。”
  “要是我不去呢?”
  “为什么?”
  “也许我真的不去。”
  “去吧。不容易啊。人人都想去,但我只能给你。”
  “为什么?”
  “因为只有一个宝贵的名额。”
  但我把这惟一的宝贵名额让出去了。让给了那个炊事兵,他曾在包子里放过煤油,后来又把做豆腐的石膏当淀粉烧到菜里。我一出让名额,刘队长马上就想到了他。可他没考取,这不怪我。伊农对这个白白糟踏掉的名额痛心得捶胸顿足。有人说,谁要送伊农去上大学,那就干了件功德无量的事,从此这院里会减少一半噪音。
  徐北方开始做上大学的一切准备。他拿着团支书画的幻灯片对刘队长说:这样画马马虎虎能对付了。可看过那幻灯片的人都说,团支书画得真像蔡玲那块印着“韶山”的手绢。不管刘队长同不同意,徐北方反正开始打点行李了。他把许多不能带走的东西都扔到院子里烧,好像要跟这世界永诀。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我要走了。”
  我不吭声。
  “你没听见吗?我要走了,真的。”
  我仍旧看着他。他烧了许多陈物,是不是意味着把往日所有的事一笔勾销?
  “你干吗一本正经绷着脸?我说什么你没听见吗?”
  “你说你要走了。”
  “是啊,咱们的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还爱我吗?”
  我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然后左右望望。
  他便不说什么了。他把大摞日记本扯开,一页页投进火里。有时停下来,感兴趣地将某页研究一会。这些日记全没用了。他曾用那种复杂的法子记它,把英文、中文、拼音字母和数目字并用,为的是谁也甭想看懂。结果连他自己也看不懂了。各种莫名其妙的名称搞得他晕头转向。他有次对着日记本大发脾气,因为他不明白里面怎么会出现“茄子”这词,“难道我他妈记的是伙食账吗?”后来使劲回忆,才想起这是给某人编的代号。
  他烧得纸灰飞了满院。我便领着八个新兵来扫。她们跟我在后面闷闷不乐地扫,像我当年一样被动、心不正焉地东一下、西一下地扫着。我严肃起来,对她们讲:“不要小看扫地这样的小事……”
  徐北方拨弄着火堆,虽然逆着夕阳余辉,我仍看出他脸上出现了不怀好意的微笑。当天晚上他想约我出去谈谈,但我拒绝了。
  现在想起来很纳闷,我怎么会拒绝呢?
  记得他当时很失望,看了我很久。
  “我想不通,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说。
  我说:“我真的有事。”
  “我知道,你有许多重大的正经事!”然后他就急匆匆转身走了。最后一刹那,我看见他突然笑了一下,笑得怪可怕,有点像那种精神失常的人。
  我就是那样对待他的。但我不能骗自己,我多么爱他!我那样彻底地令他失望,真不知为了什么!他走了。我冷峻而轻蔑地对待了他惟一的一次真爱情。我当初把自己搞成那副不可亲近的样子,把他吓跑了。我在毁了他感情的同时,也毁了我自己惟一的一次真爱情。
  我就是那样下狠心割舍掉一切心爱的东西。上大学,是多么诱人的事。刘队长一对我说起,我顿时感到脑子里一片五光十色。我也许比任何人都渴望去那儿。静静的校园,肃穆的图书馆,我比任何人都适于去那里。我会是个好学生,我的素质和基础决定我将有优良的成绩。我会比任何人都更合理地使用那里的一切,珍视那里的一切。所以,它对我的诱惑比任何人都大,我这样说一点都不过分。从小我就像背口诀一样对人们说:上了小学上中学,中学毕业上大学。大学,是我印象里最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去处。不上大学的人都是笨蛋,糊涂虫,没出息的东西,阿爷就这样告诉我的。可我不再对阿爷的信条感兴趣,也未必正确。他死了。上大学这事,使我发现自己并不像外表上那样过硬;它戳到了我的最痛处也是最舒服处。我发现心里萌发一种遥远的渴望,在我灵魂那片旧的土壤上。
  上大学,我为自己进步搭起的脚手架就全拆了。我刚适应部队,想起这个艰难困苦的适应过程,我就一阵颤栗。对我来说,“改造”似乎是个有形的东西,要想适应它的形状,必须先粉碎自己。粉碎是疼痛的,流血的。血若是自流,会更痛。所以我要珍惜。珍惜我经过艰苦磨炼、多次反复才获得的顽强自我。珍惜我新的形象。还珍惜什么呢……一切。我含糊而肯定地回答自己。比起大学,部队对我倒更必需,这是我当时的结论。
  可我的高姿态却并没有让谁走运。那个炊事兵一听说惟一的名额落到他头上,简直像大难临头。他对考试做的惟一准备就是换了一套崭新的军装。虽然那些考题都容易得要死,他还是差点在考场晕过去。我的高姿态就是这结局。谁料他笨到那种可悲的地步呢?而高力却能从容自如地在那种尖端学科里混下去,尽管他对开平方都一窍不通。他神气活现的样子,似乎世界上没什么事能难住他。他趾高气扬地回到宣传队,为的是要找徐北方算账,并对众人宣布,他将揭露一件骇人听闻的流氓事件。
  有人看见高力这家伙骑着摩托在街上兜风,后面带着个漂亮姑娘,但不是孙煤。高力那家伙,他的摩托车挎斗简直就是陷阱。
  孙煤把她和高力的最终结局跟我谈了之后,我就想,总有一天,谁去把那家伙的摩托车砸个稀巴烂。等着瞧,这事早晚有人干。
  孙煤的悲剧不仅是她一个人的悲剧,这悲剧的普遍意义在于,所有的漂亮姑娘都会心甘情愿地、一令接一个坐进高力的摩托车。这悲剧在于,屈从权贵是人性的致命弱点。“就这样,他一句话,我们就吹了。”
  孙煤讲完,一仰头,让一头浓发从军帽里倾下来。又像骄傲,又像绝望。她长时间地保持那个姿态,似乎想找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吹了,就那么回事。”
  她替我做完一切治疗后,又对我说:“我现在想起来,高力为那张裸体画闹得天翻地覆,不过是想甩掉我。他总得有个借口吧。其实他自己怎样?我不去说他了。他对我干的那些事我讲不出口,我跟谁说去!我自讨苦吃,活该!”沉默一会儿,她一双俊俏无比的大眼睛诚实地凝视我:“我跟你说,徐北方除了画我,别的什么也没干,真的。你信吗?”
  我应该信。我爱他,因此我信。
  “你和他很相配,我不胡说。他早就爱你,很早很早,这点瞒不住我。”她这时已托着治疗盘走到门口。难道我这副样子还在乎什么爱不爱吗?也许哪一天,她来例行治疗程序时,发现我已死了。那时还存在什么爱不爱的问题吗?那就全解决了。
  想到我猝不及防、恶作剧式的死,我觉得很开心。
  记者们决不放过我。因为我勉强能讲几句话。“你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老问题。啊呀,我烦!我告诉你们,我最后一个念头没别的,就是后悔。他们一听,又重新开导我。“你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我仍说是后悔。他们再重新开导。假如死神放过我,这群人会夺去我的生命。他们跟我纠缠不休,医生不得不再次轰他们出去。但他们的文章还是按他们的愿望写了。
  ……她的亲属病危,她拒绝了探亲假;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了同志;她刻苦改造世界观,每天做大量好人好事,比如扫地,喂猪,冲刷厕所;救火中往火势最猛的地方扑,结果受伤晕倒;抗震救灾中,她不畏塌方,抢救国家财产;在她被抢救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不要管我,快去救别的同志!……”
  在千千万万个读者中,我就成了这样一个形象,一个教条的形象,一个公式化的形象。我是个没了个性,浑身闪着理想之光,一分钟也闲不住,只想着献身献身,不顾一切去送命的人。一个忙忙碌碌、头脑简单的东西。
  我对着报上这个据说是我的人纳闷起来。老实说,我不认识她。我好像突然一下知道我不是我自己,而是一个叫陶小童的陌生人。我根本不了解这个陌生人,也不高兴去了解她。我对着她那些可望不可即的优秀品质、壮烈行为目瞪口呆。
  我是从得知团支书牺牲那一刻开始后悔的。是我葬送了他。不然他会很好地活下去。他会实现自己的愿望,读很多书,猛学文化,把画也画到一定水平。他有种种实际或不大实际的打算,统统都被我葬送了。他是为我死的,而我是为了什么,我却搞不太清。
  我恨自己啊。应该有人把我逮起来,而不是对我一个劲鼓吹。我葬送了那么好一个正直的人。
  能证实团支书正直的事太多了。当高力冲进徐北方寝室搜查那张画时,徐北方跟他干起架来。团支书在楼下听说此事,百米冲刺般回到房里。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看看应该帮谁。这时高力已明显地占了上风,他已将画翻出来,正满腔妒火地朝徐北方扑去。团支书一下子冲上去,拿出他庄稼汉地道的摔跤本领,使高力猛栽下去。他按住高力,对徐北方叫道:“快!快把画撕掉!然后烧了它!到时候你什么也别承认!”
  但徐北方没照他说的去做,以致招来更大的灾祸。高力吃了亏,一面回头威胁道:“等着吧!”一面气急败坏地跨上摩托车。
  高力再回来就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跟来了一个工作组,专门来调查宣传队的“作风糜烂”问题。在这期间,恰巧发生了一件似乎和这事有牵连的事:大雨季,有人发现桃园后的小屋往外飘书页子,这才知道里面的书和各种石膏裸体被窃一空。一只大卫的石膏鼻子被雨水泡得老大老大,很吓人。新调来的那个年轻的副主任对此事很重视。他说:黄色书籍和裸体像被偷光,可见有些人的灵魂肮脏到什么地步,精神空虚到什么地步。
  于是一支工作组开始四面八方乱跑,终于被高力领到宣传队来了。大家发现工作组长十分面熟,仔细一看,原来是早先那个教导员。他們一到,马上动员人们起来揭发徐北方。
  “听说画得真人一样?”他们问。
  “啥都画出来啦?”他们打听。
  刘队长说他从来没见过这幅画。有人说打架那天他见过但没看清楚,因为团支书进去打的时候就把门闩上了。团支书说他并不知道那俩人为什么动武,他只是帮了弱者一把。徐北方则一口咬定他没画过什么下流画,于是教导员天天守着他开导,启发,申明“坦白从宽”的政策。
  工作组其他人分别与个人接触。这种法子很生效,许多人都大开思路,纷纷回忆说:似乎是有本什么混账书,鬼头鬼脑在队里流传了好几年。
  一天,大家被集中到排练厅。“现在开会!”教导员似乎对这伙人根本不认识,板脸宣布道。人们静得出奇,头一次开会这么乖。
  “同志们!有个同志自觉把这本坏书送到我们这里。”教导员举起那本脏得一塌糊涂的书。这哪是书,是个可怕的脏东西。书的边角不再是整齐的,缺牙豁齿,像是有人边看它边啃它。
  “这本书是黄书,内容下流,我们都看过了。”教导员说。“刘平同志!”他突然直呼刘队长其名。
  “啊?!”队长顿时一慌。
  “听说你纵容他们看这种下流书!”
  “没有的事!”
  教导员说:“看这本书的人,把手举起来!”
  一些手鬼鬼祟祟地举起来。我看着刘队长,觉得他一点威严没了。
  “确确实实!这书在这里流传长达五年时间。有的同志向刘平同志反映过情况,他毫不在乎,听任这种坏书毒害年轻同志!所以,出现画下流画的现象,是不足为怪的!”
  “我说明一下……”队长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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