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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权贵

_3 严歌苓 (当代)
  他抱着她任踢任打。直到她相信他沉默中的耐性和韧性同时也出自一种颇厚的情分,什么样的情感呢?似乎不如爱那样美却比爱更根本的情感。从始至今,他和她的关系就寄生在这情感上。他吮吸她身心中的新鲜与活力。他像胎儿,外部世界则像母体,她是联系其间的脐带。依赖于她,他成了条情感寄生物。他怎能说他爱她或喜欢她呢?那情感比爱和喜欢沉重、复杂得多,并残酷。
  她哪能承得起这感情呢?
  她终于坐了起来,伸手去抓散落满地的衣服。他抢先夺它们到手。
  “四星,我要走了!离开你们家!你行行好,让我好好地走掉!”她眼睛看着他,还有句话没讲:别把我弄得太脏,别毁我,让我好好离开。她打听到一家沙发工厂需要女工,签合同的,有没有城市户口,那工厂眼开眼闭。
  她本来没有太认真想过这事,工资低其次,主要是难找住处;北京城的人都有四世同屋;为住房有杀人有自杀的,别说她一个乡下人。告诉她消息的是夏天从程家辞职的一个女佣,她说要是霜降不在乎男女方面的事,就可以免费住刚建成、还未及分配出去的公寓楼,那个看公寓的干部从正月十五到腊月三十都排满跟女人睡觉的日程。霜降问:那你也让他睡了?问完就悔,想这样直截的话太打脸了。不料姑娘大方得很,说睡一觉你又不少了什么,有钱出钱,没钱出人,这还不是公道透顶?在程家干净多少?
  ……霜降闷住了。原来哪里都不干净多少。她的要走的念头一直是拿拿放放,直到她这时对四星吐出它,才发现它原来真的是条路。
  四星没问:要走?去哪儿?什么时候?他就那样捺住她的衣服,眼盯她盯得越发重。似乎这样一盯一捺,她便走不了。他另一只手伸过来,她看到,领先于整个手的是两根手指。难怪他目光这样重!
  一瞬间,她想起他曾告诉她的:当一股狠劲出现在他心里,控制他的行为时,他就不再是他。另一个人在他身上了。她透过他的眼,看到附着在他身上的那个人的苍老浊重的眼,还看到那苍老浊重的人性人情沿着两根伸长的手指在延伸。它们延伸到她身上。一种恐怖,或是威慑使她不再动。这手指变得自信,不再像刚才那样男孩子式的探问的,每个新的发现都使它们激动和羞怯一阵。
  另一只手拉灭了灯。只有屋尽头那盏立地灯把一只毛糙的光圈投在天花板上。
  她这才彻底相信他的话:这个残忍的、充满征服性的人不是他,是他的父亲了。人们竟怀疑他的血统,多么无稽!他此时不仅证实了他是将军的儿子,他简直就是将军自己,将军就这样大手笔地镇压住孩儿妈,还有许多被知晓或不被知晓的女人。将军从来不做“偷着”、“吃豆腐”
  之类的事,要看,他就直眉瞪眼地看;推开门,阔步走进浴室,看个痛快酣畅。而不是撅着屁股,弓着腰,吃力费神地去觑门缝、锁孔。将军没有一点鬼头鬼脑,零零碎碎的邪恶,邪就邪致顶点,顶点就是正。他当着人叫:“霜降,你到我书房来一趟!”
  她搁下手吸正捡的韭菜就去了。眼的余光中,她看李子轻轻一笑。
  将军见了她就牵起一边嘴笑了,似乎说:你倒真乖。
  “进来。”他叫她,“把门关上——关严。”他的指令如此理直气壮,谁都不会怀疑它的正当。
  “来,替我研墨。你研墨手最匀。”他说。眼睛也开始微笑,像看他顶娇惯的孩子。她留心到惟一的不同是他把意图这样快就告诉了她,于是她意识到他的实际意图不在于此。
  他坐在他的皮椅上,没有像往常那样为她让开地盘,她好两手抱住小臂粗的墨推磨一样研。他拍拍自己的腿:
  “坐到我身上研。”
  她正怀疑自已耳朵听岔了,他已将她抱到了自己膝上:“好轻巧个小女子!”他说,一点不像淮海那样轻浮。
  “好了,研墨吧。”
  她心想这算什么事呢?两脚挣扎着要去够地面,将军却加重口气:“别动,研墨!”她的手开始旋那柱子。因为弄不清整个情形的性质,她的情绪感觉也无好或恶的定义。既然将军不觉得滑稽荒唐,她怎么敢断定它的滑稽和荒唐呢?将军那么一把岁数了,抱抱你这祥的年轻小女子,就算不太正常,也是超出了正常的娇宠,还能有多大差错呢?墨在盘上划出道道时她再次表示要离开他的怀抱。将军说:“还不够酽”明明很酽了。
  将军的一只手解开了她的衣扣,不是那样摸摸索索、探头探脑的解法,而是明朗果断地将它一拉。她那天的衬衣上恰巧是捻钮,一拉就全开了:她一手掩衣服,一面无论如何也要站起来。“叫你研墨呀。”将军说。
  她怎祥也不听他的了。她脚够着地,他也跟她站起来。一站起来他的手更方便了。“你看看你看看……”他又像埋怨又像嗔怪,两只手紧紧扣在她胸脯上。他似乎感叹它们的大小合宜,满满捧了他两手心。“不动嘛,你看看你看看……”她不敢动了,她已从他的“你看看”里听出了脾气。
  “你看看你看看;多好,多好;不习惯?以后就习惯啦。”他像在开通她,诱导她;什么大不了得?没比这事再正常的了。她被弄痛了,拿手去护,他不耐烦地把她手扔开了。
  “研你的墨嘛,工作哪能不干完?工作有头有尾,善始善终的那种同志,我就喜欢。要用力哟。你看看你看看,这样多好,墨才会酽嘛!这才是负责任的工作态度嘛!”
  她看看桌边的裁纸刀,怎么也甩不脱一个幻觉;那刀连他的手带她自己一同戳穿。但她的手一离开那柱墨他就会说:研你的墨嘛。她怎样也不可能以一个动作就把那刀持到手,万一让他看出动机,他真的要发大牌气了。这场大脾气的后果很可能要她的命。将军的手枪就在最顺手的抽屉里。她突然明白,他让她磨墨实质上是控制了她的双手,就像叫俘虏举起手来。那以后她很少去将军的书房,将军也不再叫她,据说他血压心跳都有些异常。
  直到冬天,变得消瘦憔悴的将军披着呢大衣走到院里,看一眼霜降,像是战乱中突然遇到自己失散的孩子,意外并伤感地叫了她一声,然后说:“你这个小女子,你躲到哪里去了呢?……”他拉了拉她的手,问了她这样那祥的事,包括过冬衣服足不足。她想,也许那件事真的不那样邪恶,不然怎么没有半点暖昧和隐讳在他的表情里?
  她几乎认为那不是真的,只是她发了臆症。那个强取豪夺她青春和美丽的将军是不存在的。
  然而这晚上将军通过四星提醒了他的存在,那事实的存在。四星不再是四星——正如他曾说的——当他想毁什么时,他的父亲便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她这下看得清楚之极,那个老而强暴的生命就在四星凝重的眼神里,在他带着火气血性,不容你置疑的两根手指头里。她对四星的2那点怜悯顿时没了。强暴一生的将军是不会老的,他正通过这个貌似羸弱的四星在毁她。
  事情没有发展到最后一步。
  事后她想,也许四星在最后一刹那良知发现?也许,他真的像人们讲的“屁”?也许他嗅出了父亲的踪迹,天伦的禁忌使他止步了?不然他怎么会在她匆忙着衣时来一句:“我父亲七十九岁了。”他像在劝慰自己:这样的老人再壮也不中用了;他也像在开导霜降:他对你只是心有余力不足的一把老骨头了。
  除夕前一天,楼上楼下忽然哄闹起来,说四星自杀了!把积攒的一大把安眠药全吞了下去。医院来了救护车,将军站在楼梯口喊:“祖宗的!连力气大的都找不来?淮海,你个杂种还不帮着抬担架!……”
  孩儿妈趿着鞋跟着担架唤:“四星,我的儿子!”这一唤唤得原本已忘了四星存在的众兄妹全动起情来,川南凄号:“四星!六哥呀!我们知道你苦啊!六嫂不是东西,你何苦为她伤心成这样!……孩子是你的!她骂也骂不掉的!”
  “什么体统!”程司令吼:“他又没死!”他浑身一战,像要跌倒,被那位矮警卫员搀住了。
  四星被抢救了五天,仍没有死活结论。第六天孩儿妈对霜降说:“他醒啦。”她不说那个“他”是谁,霜降也明白是四星。从霜降被派了送四星的三顿饭上楼,孩儿妈就跟她常常提“他”,声悄悄却清晰。“他喜欢这种香皂。”
  “他不吃羊肉,从小不吃。”“他昨晚睡着啦!”霜降发现她成了孩儿妈惟一的说话对象,而惟一的话题是“他”。
  “你去看看他吧?”孩儿妈说。“车在门口等着。”她递过一只棉包,里面是一罐粥。
  霜降捧着粥钻进黑色大“本茨”,车里暗,她征了一阵才认出朝她明眸皓齿笑的是大江,“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有点想不起来了。”他说。霜降没答话:要是真那么好的忘性我何苦惹你想起什么。
  大江催促司机开车,然后将脑勺仰在靠背上。闭上眼。她看看他,发现他已有了些官态。他刚撮起嘴唇。想吹口哨,马上改了主意,大概认为那样不够稳当。
 第07章 
  
  出了院的四星不再失眠,胃口大,头发差不多掉完了。当人们发现一个白胖子在傍晚的花坛边溜达,不敢信那是三个月前瘦空了的四星。据说他的神经系统又向另一边偏差,现在每天要睡十六七个小时的觉。
  谁也没问出他吃安眠药的原因。当然,谁也没敢认真去问。有次川南在晚饭时咋唬:“四星,那么多药粒儿够你吞半天的吧?”她的男朋友立刻朝她使个眼色。
  四星慢吞吞答:“我又没事,慢慢吞呗。”他现在说话干事都慢许多,因为胖才慢,还因为慢才胖,很难说。
  六嫂那婊子,你住院时她还非要进病房看你,我挡了婊子的驾!……”
  “川南!”大江皱皱眉:“你怎么这么多辞儿啊?”
  川南笑个鬼脸出来。以往她一定不饶,非把话顶回去不可。好比打乒乓球,球打到她这边落了地,让她去捡,那是办不到的。四星出事的第三天,大江回来厂。他叫警卫员去报告“他马上要和程司令谈活。很快,父子俩的嗓音从书房隔壁的小会客厅传出来。这是一种信号:父亲已开始把这位儿子看成了同僚,必须给予重视和平起平坐的地位。小会客厅已荒废几年,来找程司令的人没一个值得往小会客厅请。有人猜,或许大江的学位使父亲敬畏,程司令自己是二十岁扫的文盲,曾经他为此骄傲,动动就对不爱读书的儿孙们说:“你要有老子二十岁扫盲的本事,我也不操你闲心了!”自大江开始读高等军校的博士学位,他再不提他二十岁之前目不识丁的历史了。夏天大江回来过暑假,父子俩吵了好几场。为四星的事吵,为修建游泳池的事吵(儿子反对撵走幼儿园修游泳池,说父亲为搞坏自己声誉做大宣传)。虽然父亲总是吵赢的,但人们听出将军的“你懂个屁!”“你给我滚!”里面气焰盛实质衰,凶得空洞。
  有回程司令问厨子:“饭厅里有什么必要开四个电风扇?两个不够?”厨子回道:大江叫开的,说有四个电扇大家照样出汗才是真正的浪费。程司令坚持伸两根手指:
  “开两个!程大江有自己的房子开四百个电扇我也不管。”
  又一次淮海要去山西出差,川南说山西穷山恶水顶没看头。淮海说:“古时的晋国,怎么会没看头!”
  东旗问他说的是哪一“晋”,是“三国归晋”的“晋”,还是战国前期那个“晋”。
  淮海说:“不都一回事嘛?”
  东旗说绝对两回事。川南建议找个权威问问,大家都说找大江。这时程司令沉下脸,使碗筷的手也重许多。人才意识到,在这种问题上张口闭口的大江,是太疏略太轻视父亲了。父亲出了饭厅,淮海说:“嗨,老爷子让咱们给得罪了,吃那么点儿就走了!”
  川南说:“老爷子准去翻书去了。明天晚饭他准会把话转回来,把今晚从书上着来的告诉你。让你看看,他不比大江懂得少。这样他才找得回老面子。”
  “你们别那么贬老爷子,他再好胜还能嫉妒自己儿子吗?”东旗说,她的笑恰恰告诉人:老爷子就是嫉妒自己儿子。
  父子俩在小会客厅没有吵。被程司令请进那里,就意味着他给了你极大抬举,而他抬举你就不打算和你吵。随后两人前后走出来,以一模一样的架式披着军大衣。到饭厅门口,大江没等警卫员跑过来,就替父亲摘下大衣,挂上衣架。人们交换眼色:在生死未卜躺在医院特护床的四星身上,父子达到了统一。“等四星出院后——假如他能出院的话,”大江说,顿在这儿,等所有人都停止了咀嚼。
  他接着宣布由他和父亲共同为四星制定的“狱规”。由于健康原因,大江强调,四星的禁闭范围不得不扩大;他可以参加家庭晚餐,晚餐后可以在院子里散步,也可以和家庭成员交谈。说到这里程司令插了个“但是”进来。大家等他的“但是”,他却“磕”的一声磕碎一只蚕蛹。
  “但是他要是跟院子外任何人有接触,或者跨出院门一步,我马上收回现在给予的让步。都听见了吧?”程司令授权予每个家庭成员,包括厨子、警卫、秘书和小保姆们,谁看见四星违犯禁令都必须告发;谁知而不告,谁将与四星一块受罚。
  四星也有不出院的可能性,大江补充。他这次的药物中毒颇严霞。他把自杀说成药物中毒,显然想让院内外的都当它“药物中毒”去接受和理解。
  就在这些宣布的第二天,四星从“药物中毒”中醒来。霜降发现同车去医院的竟是大江。闭目养神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转脸问她:到底是什么促使了四星服毒?六嫂?失眠?孤独?心理病态?霜降说她并不知道什么,“你不是给他领孩子嘛。每天三餐饭也是你负责送,你没看他反常?”
  霜降想说:他天天反常。但她说成:人没了正常生活,谁看得出他反常呢?
  大江乍一下,说:“你这话有哲理的。你很灵。好像还善解人意,”他使劲看她,之后又要求她把手给他,他要看看那上面的智慧纹。他看一会,笑了,说他记错了:
  哪来的智慧纹,该是事业纹。
  像是忘了,他没将霜降的手还回,靠回去闭目时,手把她的手搁在自己膝盖卜。霜降想抽手。又觉得硬抽不好,似乎说:放规矩点!或者:揩油啊,你?!哪怕就是个提醒:对不起,您握着我的手呐!也会把气氛弄别扭。
  然而不抽回呢?似乎又显着太情愿,太往上送,太贱。她看他一眼,怎么看他也不像那类花痴,握了女人的手就醉过去,再不就装傻装死。反过来,怎么看他也不像把她手当成了物件:借了,忘了还。只有一种可能。他存心握着她手;那握是有动于衷的,那么前面他说他忘了她名字是撒谎的。原来他也需要撒谎才能把一些事实否认掉!比如他得否认他喜欢她这样个小女佣的事实,惟一必要的谎言就在他俩之间:我没有想过你;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接着他也就得否认另一个事实:他在接触她。只要他不对握她手这举动做任何解释,他一也就不必对它负责。
  这不就否认掉了吗?
  他多虚伪自私!她看看他佯睡的脸想。这脸有整齐的线条,宽额上深深的横纹显出他习惯于用脑过度,而脸颊的健康气色表明他极有节制的生活。他与父亲很相像,在模样上和性情上把程司令做个适度调节,就成了程大江。
  在那个调节中,他没了父亲做好事做坏事的气魄和恢宏,也没有父亲做得出承得下的胆。他显然聪明过父亲,也懂得回旋和余地,但像父亲那样先尽兴再收场地去爱和恨,他不能够。父亲只要爱,就去掠夺,去占有,去毁坏;他也不瞒着隐着,你罚得了他,他任罚,罚不了,他便明明白白罚你。
  他决不会像你程大江,一声不吭地握着一个女人的手,用沉默把一切都赖干净:没有喜欢,没有动心,连想碰一碰的男女本性都没有。你程大江还对守在四星病床前的老护士扯谎——老护士跟出门,讲完四星的情况后,对霜降说:“这么水灵个姑娘,我猜,是个空中小姐吧?”
  大江哈哈笑起来:“她不是空中小姐,是地上小姐!”
  老护士马上作出反应:“噢,在大宾馆工作?我说全北京的漂亮姑娘都哪儿去了,全给招到大宾馆去了!宾馆工作好啊,遇上的都是人物!……”她说着拿眼使劲朝大江一斜。
  大江又哈哈哈。哈哈哈,谎就扯了。回到车上他说:
  “马屁精老太,拍我爸马屁拍惯了!”霜降想,你爸不会到人后叫人马屁精,无论马屁精拍得他开心不开心,他都或怒或笑地指人鼻子:“少给老子马屁哄哄!”
  与这个儿子比,父亲诚实和勇敢多了。新年前淮海的电视摄制组来给程司令拍专题,淮海朝父亲喊:“爸,您眼往哪儿看?”
  “看霜降那个小女子!她在带小鬼们采柏树叶吧?”
  “您看她干什么?”
  “她好看,我不能看?!”父亲火了。
  淮海笑起来,说他倚老卖老。
  而儿子呢?人问:“大江,你早晨跟谁在后山坡上说话?一个女孩子?”
  他睁眼瞎说:“没的事!”他早晨明明在后山坡遇上霜降,跟她描绘他刚看的一部美国电影。还问她:“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她说就这样工作,挣钱。
  他又问:“没想过别的?”
  “什么别的?”
  “比如学习,婚姻。”
  她说她哪儿想得了那么远。她告诉他她想离开,去一家沙发厂做女工。
  “为什么不想做学生呢?”
  她说她高中毕业后考过大学,考死了,也考不取。
  他说:“有的学校不难考,像军队的护理学校。你要想考,我给你找资料复习。”
  她笑着问:“谁供我啊?要吃要住,就算学费不缴也要一大把钱。谁供,你供啊?”她下巴朝他一撅。
  “钱总有办法!买得起马还能配不起鞍?你先准备课,考上了,咱们去找老爷子,不行,找我妈也成!她拿了二十年病休工资,全攒着!
  很久没见他这样神采飞扬了。头次见的大江,就这样咋唬、热情、开心,霜降想,是什么使那个咋唬热情开心的程大江又回来了?,很快她发现,回来的就是那一瞬,当人问到他是否与她在后山坡淡话,他否认得那么愤怒。
  “干嘛火呀,这不挺正常的吗?”东旗眯眼笑。
  “什么正常?”大江瞪她。
  “碰见个小阿姨,顺便聊两句,不是很正常吗?”东旗给她的大猫刷毛:“我又没问别的,又没说:嗨,程大江。
  怎么没喊暂停就换人—兆兆怎么办?”
  大江作出个欲说还休的表情。猛然发现霜降就在近处陪两个孩子跳绳,他说了句:“这个家的人无聊透了!”
  霜降知道兆兆是大江新交的女朋友。小女佣有天指给相互看:那个就是兆兆——一般化嘛。给了这么个评论,大家心都平了些;那天兆兆第一次到程家来,大年初五,四星脱了险,家里刚有心思接待客人就接待了她。
  兆兆是被另一辆轿车送来的,一辆跟程司令的大黑“本茨”一模一样的车。意思是,她有个与程司令差不离的父亲。比程家优越的是,车可以无时间限制地等她。霜降在院里晾衣裳,手冻得鲜红透亮,她得不断往指头上呵热气,或在棉衣胳肢窝里捂捂,它们才不至于木掉。听见一个孩子气的女声说:“你家院子好大!”霜降看见大黑轿车敞开的门旁立着个短发姑娘,一件皮夹克很短,一条毛围巾却长及膝盖。
  大江拿英语跟她说了句什么,她便转身跟他往程司令书房方向走。她走路给人感觉是她比任何人都熟门熟路。
  程司令的嗓门很快扬起,像他清早骂人,对着夹竹桃清喉咙一祥嚎亮。“兆兆!你爸在昆明军区当副政委的时候,我去云南,你才这么点哪!”
  “你见的准是我妹妹,我一直在北京念书的!”兆兆不习惯顺人话说。
  早听小保姆们议论:大江有个新女朋友,爹的官衔比程司令大,姓赵,叫兆。叫起来就是兆兆。这时她们都大气不出地在看这个兆兆。
  霜降倒觉得这些女伴给兆兆的分数偏低,兆兆远超出一般化,不如东旗标致,比川南俊多了。看上去有二十七八,跟大江年龄相当。大江替她拿着女用皮包,微笑颇文静。霜降从没看到大江的这个笑,他要么撑满嘴笑,要么斜一边嘴笑。这个笑往往出现在企图学乖的孩子脸上。
  过一会程司令出来,四处巡视,像要吹喝人。矮警卫跑过来,他的迟钝一贯被程司令拿顶粗的话骂,今天只挨了句:“属鳖的,爬快些!”音量也有所控制。他吩咐警卫到厨房端三碗元宵,要豆沙的。程司令从不过问这类事,嫌婆婆妈妈。
  “那是谁呀!”霜降回过头,他也不像往常一见她就咋唬小女子长小女子短,每道皱纹都显着爱怜。”不要在院子里晒那么多衣服,不好看嘛!”他捏嗓门喝斥。
  霜降这才相信小保姆们的话,兆兆有个比程司令官大的父亲。
  不然川南也不会说:“兆兆,你剪这种头绝了,电影《小街》一放,这几年好多女孩子剪假小子头,没一个像你这样顺眼!”川南等次官衔一向搞得最清楚,到底人事干部。那些凭相貌做了程家媳妇的,只要一问出她们父亲的职位,她马上重新给她们的相貌裁判,这个下巴太短,那个屁股太大;瘦,白骨精,胖,猪一样。
  兆兆却没让川南捧高兴。不知为什么她在整个家庭晚会里成了最不高兴的一个。晚饭前,小保姆们被吩咐了把饭厅搬空,说是晚饭改成“鸡尾酒会”。兆兆一进饭厅就皱眉,对大江说:“哪有鸡尾酒会上喝茅台的?”
  “中国鸡尾酒会!”大江笑道。
  “那就不能叫鸡尾酒会了”
  “谁爱叫它什么就什么吧。”大江的笑紧张起来。
  “怎么能爱叫什么就什么呢?北京新开的那些西餐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那儿都可以叫成法式牛排,德式牛尾汤,爱叫什么就什么。中国尽出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
  大江脸上干脆没了笑。“那就请你将就点吧,谁叫咱们的爹都穿过半辈子草鞋呢?”
  兆兆或许从此开始不高兴的。
  依霜降看,大江蛮体贴兆兆。兆兆吃一会,张开两手:“餐纸?”他马上掏出自己折得四四方方的手绢,细语地向她抱歉,他家不用餐纸。
  小保姆们也被允许参加晚会,不过拿了东西到外面吃、全挤在窗台上看兆兆:“兆兆笑了”“兆兆跟东旗讲英语了!”“兆兆脱了件毛衣,准备跳舞了!”“兆兆的屁股扭得活像鬼子!”……
  程司令这时退场了,一面说:“你们好好玩!”又对小保姆们说:“小女子们想蹦达都去蹦达,过年嘛!”其实不是因为“过年嘛”,而是“兆兆嘛”。他一向恨“的斯抠”;管它队“跌死狗”,说男人女人这样对着扭,就扭出那么多离婚来了。
  兆兆一直是皱眉苦脸地扭。李子在行地告诉霜降,这才是地道的;淮海请她看过美国录影带,上面的洋鬼子都扭得满脸痛苦,要死要活。
  兆兆跳累了,就把脸歪在大江肩上歇息,大江悄声跟她说了什么,她才又笑了,捶了他一下,举起个孩子一样小小的拳头。
  而就在兆兆出现在院里的前一天,大江一词不置地握了霜降的手。
  就在兆兆出现的两星期后,大江与霜降淡起“将来”。
  他有兆兆,霜降有没有“将来”关他什么事呢?
  霜降想,他若再对她做莫名其妙举动,她就真嚷:放规矩点!揩油啊你?!她懊恼那天没狠狠抽回手,让他的手跌痛:他活这么大,还没有女人闪失过他。他和女人各占天平两头,女人总全力压住这头。索性不压,撤出天平,让他那头一坠到地,跌痛。
  而她很快意识到让自己喜爱的人跌痛是绝无可能的。
  即使她知道大江和她之间没任何将来可谈,没任何正果好求,她仍对他的笑、他的每个顾盼有呼必应。宽敞的院子,不知怎的忽然有了许多狭路相逢的机遇;总是那样,走着走着,猛地抬头,他已站在了面前。俩人这时就一笑:对下起,不是故意的。奇大的一个院子,奇大的一个家庭,会都消逝了似的,就留一条路,怎么走怎么迎面遇上他。她不承认她在寻觅他,跟随他,相反,她认为是他在处处埋伏,在等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了”这时她与他又脸对脸了,他问她,像她一样愉快而不安。
  她摇摇头。她怎么想得到他会出现在四星房里。四星住院,偶尔需要东西,总是她取了送去。她说他吓人一大跳。他笑道人就这样,找什么真找着了倒会吓一大跳。她想反驳,你有那么伟大,总是我在找你?你那样子才像安了心打我的埋伏呢。她没这样说。像两人初识时那样逗嘴耍赖,她想也不敢想了。
  “噢,你搬到这屋住啦?”她问,一面从衣柜里找出衣物:“打春了,四星要些薄衣裳。”
  他解释这屋最靠边角,不仅清静也颇舒服,写东西效率高些。
  家里人都知道他在写毕业论文,为写它而住在家留在北京,还有,兆兆也是他住下的押由。现在若有人叫:
  “大江,电话!”再听不见他骂着下楼:“妈的谁呀?”
  “要是有地方住,我才不住这儿呢。”他对霜降说。
  “你不喜欢住家里?”霜降麻利地叠挥好衣服,一副忙着要离开的样子。
  “你跟我谈一会话不行吗?来,坐下,待一会儿。”他自己先坐下指指旁边的沙发:“你以为我跟这家里的人挺像?我跟他们根本不是一种人!”
  她看着他,同时坐下去。你当然不同于他们,不然我怎么会喜欢你。原来她以为自已绝不会在他身边坐下的。
  “你看得出我们不同,对吧?”
  霜降点点头,脸在慢慢地笑。
  “看出什么不同呢?”
  她说:“他们下午起床,你早晨起床。”
  她以为他会看出她在存心气他,至少也在逗他。他却说:“你看得很对。他们偶尔一也可以早起床,但每天早起床就要意志了。他们没有意志。我有。没有意志的人生活给他什么,他只能要什么,要了什么,就赶快享受它,不然明天可能就没了。因此他们只能要这个家,享受这个家。要是他们没有降生在将军家庭,而是最穷最苦的人家。他们也只能要那样的家,忍受那样的家。他们没力量改变被给予的那份生活,力量产生于意志。老爷子一死,他们就什么也没了。我不一样,我身上如果有胜于别人的东西,绝不是老爷子给的!”
  他跟什么赌着气。霜降站起来,说她真得走了。他看着她,吭一声笑了。
  “你怎么对这些破事儿这么有兴趣?什么带带小孩,洗洗衣裳。你也一样的——给你怎样一份生活你都接受?”
  他的笑告诉她:他惋惜她更嫌弃她。
  这时她突然看见沙发前的茶儿上放了一大摞旧书,全是各种补习课本。那意思是:他本想把它们给她的,却提前发现了自己的徒劳。
  直到初夏,四星要出院的前一天,霜降才又见到大江。他正在打电话,坐在门厅里,两只脚搁在放电话的高几上,差不多堵了路。她知道只要他不想见她时,那些不期而遇就统统没有了。倒不时听到兆兆的嗓音,知道她来了,走了,或住下了。
  霜降见大江穿一身睡衣,几绺头发竖着。已是上午十点多了。她知道只要他早晨放弃长跑,一定是兆兆头晚上没走。
  她不想惊动他,想从他背后蹭过去。
  “……你一大早跑了,我一直在跟你说对不起……”
  他感觉有人,站起身让路。偶尔瞥见霜降,点头笑了一下。从那笑中霜降回看到他这么多天的委曲。那笑似乎还告诉她:我想过你,找过你。
  他找过她,那么一定是她躲开了那些可能迎面撞上他的狭路。她想他;避开他是为了更多更专注地想他。她也点头笑了一下。
  傍晚大江问霜降肯不肯去和他看场电影。她马上明白他早上是和兆兆通电话。兆兆昨晚来了,没走,今一早讴着什么气跑了。
  “这张票是给她买的。”大江说,神情坦荡荡的:“她不去了。”
  “为什么?”
  “噢,为的多了!”他笑笑,不太以为然,也有些不耐烦。“你去嘛?不去我把两张票都给人。正好晚上看看书,这么多天屁工事都没干。”
  她问一句:什么电影?趁他简单介绍电影时,她考虑去不去。如果他绘声绘色,那么他极其希望她去。不惜拿情节诱惑她去;若他只给个客观的解说,证明他的确无所谓。结果他绘声绘色。他眼里有渴望。
  霜降叫他等等,她去换衣服。她还想再迟疑一阵,把自己填空缺的处境看得再清些。天平那一头突然空掉,这一头猛地坠地,他被摔痛了。他此时急需一个分量,把那头坠下,把这头升起,扳回平衡。霜降正是这个应急的重物。她已编好借口:孩子不舒服或孩子晚上没她讲故事不睡,但大江见她先开了口:“好啦?”他眼里有对她衣着、形象的赞美。
  她一下觉得所有借口都太借口了。
  电影是值得一看的。尽管大江睡了大半场觉。多亏了大江,她能看上这样好的电影。她竭力把事情往表层想:
  她霜降也跟其他小保姆一样,喜欢沾淮海、东旗或大江的光,混个好电影看。她们那样傻乎乎的优越感她也能有:
  咳,我跟大江去看了个特别好看的电影!谁也不会疑心她对大江有什么,更不会想到大江有什么对她。放着个门当户对的兆兆,大江对一个小保姆会有什么呢?
  出了复兴门,马路上的人少了。大江慢下自行车等霜降赶半步上来。而霜降却始终维待半步的落后。
  “快到了。”大江说。“拐弯就是营门。”
  “几点了?”霜降问。
  “你饿不俄?”他开始往路中间骑:“穿过马路不远,咱们在那儿找个吃东西的地方?”霜降摇头,他笑笑:“我饿了。”
  霜降又问:“几点了?”
  “你管它几点了!怕什么?大不了不干这个小保姆!
  二十郎当岁,不干这种鬼差使,你差什么啦?要是你真爱干小保姆,不在程家还有王家李家张家。”他把车停在朝鲜冷面店门口。
  霜降跟他进去。大部分桌上都坐着一男一女。坐下之后大江开始谈电影,不仅情节,细节他也不落掉。霜降纳闷:你不是睡着了吗?
  他说:“这电影我看过两遍了。兆兆没看过。”他似乎突然语塞.。
  霜降想,他现在明白他需要的只是个填补空缺的东西。她还想,话千万不能停在这里,停下了她不会再有力气塞在这个空缺上。
  他缓慢地抬起眼睛,不是一向神气活现的那对眼:
  “你想我是拿你填那个座位的;别人造成的寂寞拿你来解?
  不是。本来就不是为我自己买的电影票,她不去,我也不必再看一次,这两张票大可以送人情了。我头一个就想到你。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我约你出去,那时就想到把你带到院子外而去。程家大院是个酱缸,在里面的人想不被酱着都不可能。你看你,也被酱蔫了,你本来育个挺锐的脾气:”他笑了,有点酸楚的样子。
  对他这些话能搭什么茬儿?只能也笑笑。是真的有点酸楚。最早使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尊卑悬殊的不正是你大江吗?你几乎直言告诉我你嫌弃我。从那时我明自你我是天与壤,无论我在心里多喜爱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只能永远属于心里。我没权力被人喜欢,只能被人捏捏碰碰,解个闷,或填填空缺。
  她没说这些。现在她心痛时也可以笑得很好。再说干吗心痛呢?出来和他看看电影,坐坐小馆儿应该是挺开心的事。他那样看你,就让他看吧。调情有多种方式:淮海往你身上捏,将他手轻轻打回去,就回答了他的调情。大江看,你看回去,也是有来有往,不乏调情意味。她却不能够,假如她把她与大江的关系处理成调情,她就再不可能默默享受她对他无望、因无望而纯粹的爱。她这时意识到:这种无望的爱是她的快乐。因为无望,她便不必期待回报,也不必费神费力去索取回报,更不必因索不来回报而不满。无望也使她从不妒嫉兆兆。她不愿见大江,不愿大江对她有任何超越调情的情感表白,就是为避免那无望升格为有望。人一旦有望就变得不易满足,有碗里的想锅里的,并如履薄冰,生怕一脚踩空,坠进失望。而失望能加害于本来就无望的人吗?当然不能。
  大江在她想这些时讲起自己的所谓自我设计:要做个科学家式的军事家;要改变这支没文化因而愚蠢的军队素质;要写现代兵书;要向人们证实他今后的成功与他的草鞋权贵家庭毫无关系。他本人决不是个“绿衣巷衙内”。
  兀突地,他提起兆兆。
  “她很聪明。是个难得角认真的女人。”他眼睛略向上翻,想还有什么词去形容他对女明友的满意。“她好学,不俗气。对了,她的字写得特漂亮!”他再次抬起眼,像是赞美词多得他无所适从了。
  霜降诚心诚意分享他的满足和幸运感。
  他很轻地舒口气,说:“问题是我不喜欢她,就像她不喜欢我一样。”
  霜降警觉起来。
  “我俩在一起,只因为我明白她合标准,她也明自。
  我具备做她丈夫的条件。标准和条件都有,就是喜欢没有。更别说爱。所以我们在一块很累,太人为地想培养那个喜欢。”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霜降被自已这句横着出来的话吓一跳。话问得多乡里乡气,缺斯文。既问了,她只得作无心无肺的样子挤挤眼。
  “我毕业论文写完以后再看。可能十月,”他说,“那时我的部队实习也结束了。”
  霜降感觉一脚踩空了。冰裂了,冰下而是无底的失望。什么时候她竟走上了希望的薄冰?是他引她走上来的。
  她说这冷面真辣,他问:你辣出眼泪来啦?他掏出叠得四方见棱的白手绢,问她要不要:她要了:突然想到兆兆也要过这样的手绢。
  一阵几乎是幸福的怨恨:我本来安安分分,你这是要把我往哪儿引?给还手绢,她站起;说这可真的该回去了。
  大江不动。两人一站一坐地沉默。店里所有的一男一女都在甜的沉默中。“喂,你什么时候走呢?”大江兀突地问。
  “到哪儿?”
  “我给你找的那些补习课本不见了。”他停顿,观察她,“你把它们拿走了。考得不错。什么时间离开我家去当大学生呢?”他蔫笑了:
  她看着他。你暗中一直在关注我,正像我暗中始终期待你关注。两人走过窄门时,霜降觉出自己肩上有了一只手。她扭头去看他脸,希望他这回能告诉她那手意味什么。她看到的脸是微仰的,有心事的,似乎守着太多心事他完全不管自己的手去了哪里。
  “咳,霜降!”谁在叫。一个坐在门口桌边的男人站起来,看看霜降,马上又去看大江。这男人头发烫过,长久不洗因而结成缕缕。
  “是你呀!”霜降认出了那个把她领进程家院的小赵。
  她同时感觉大江扣住她肩的手没了。
  “我复员啦!在贩甲鱼!好挣!要不是你上次卖那东西提醒我,我还真不知那东西会在北京城主贵!我见你大了……”
  “我大收着我寄回去的皮裤子了吧?”霜降感觉到大江的厌烦,却仍忍不住将家里、村子里这个那个问个遍。
  “他……是大江吧?”小赵问她,然后笑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笑向大江,身子快速一矮,又一高,出来个滑稽的礼节。大江伸出手去握,叫着“小赵哇!怎么样啊?”霜降吃惊:眼前的完全是个年轻程司令。她忆起四星说的,某一刹那父亲会附着于他,控制他的行动。她没想到那神秘的控制也会出现在大江身上,无论他怎样自认为他与父亲不同。
  在这点上四星竟多些自知。
  大概由于小赵打量他俩时目光的狡狯,大江不舒服了,往下骑的一段路,他不发一语。或许他还突然看到一种背景:穷僻粗陋乡村中的一座农舍,捧大碗喝粥的儿女们管父亲叫“大”,霜降就属于那里。
 第08章 
  
  早晨霜降仍采了柏树叶回来,她知道它们第二天一定会被扔进垃圾桶。程司令早饭后总是大声问:“今天有没有弄些柏树叶回来啊?”人答有,他才没话。几年前他得了治孩儿妈病的偏方,从此督促人采柏树叶。好在他从不去张望垃圾筒。
  孩儿妈拒绝被治愈。似乎生病使她空洞的生活添了一大内容。
  又到了竹躺椅出没的季节。中午前顶静,等于别家的午夜。霜降送了孩子,洗好晾毕衣服,就有一会消闲看看书。程司令一般早上不叫她,早上他要读报、剪报,(凡是他认为重要的文章他都剪下贴到一册巨大的簿子里,所以报纸经了他的手剩不下什么整块文章供其他人读了。)他也在早上乘车出门,都说他去办公,却不知还有什么公需要他衣冠楚楚、身后跟着小跑的警卫员去办。
  霜降见东旗的大猫在盘一只毛线球,赶紧吓走它。毛线己在花坛上缠成网,费大劲才解开。顺毛线走,霜降看见线那端的孩儿妈。她的竹躺倚搁在樱桃树下的荫凉中。樱桃摘过了,叶子硕大起夹,绿得油腻。树中有风,绿色漫了孩儿妈一身一脸。
  霜降见她两手把着毛衣针,并没有一丝动作。毛衣织出有一尺了,她停下似乎忘了她在织给谁;她有众多的儿女,谁更需要它?据说孩儿妈向来对疼爱孩子是极谨慎的。自从程司令向那秘书开了枪,她从不敢让自己对仟何一个孩子有偏倚,那偏倚会马上引起程司令的怀疑。发现四星喝的是牛奶,而其他孩子则喝豆浆,他找来孩儿妈问:“他凭什么特别?”
  她答:他比其他孩子弱。
  他问:他为什么比其他孩子弱?一圈的崽子,吃一样的食,偏偏他弱?
  她见他目光越来越暗忙说:他生下来就弱!先天弱,后天也弱。
  他慢慢点头:噢,就那么不像我。小尖下额,眼老泪汪汪,从小就一副勾引别人老婆的相?
  她忽然明白他指什么。天打五雷轰——他不像你像准?!她哭着赌咒。
  我哪里知道他像谁?他冷笑,你要不知道准会知道?
  你不知道你干啥偏袒他,让他吃偏食?
  从此孩儿妈明白她对哪个小孩个别的疼爱就是给哪个孩子招灾祸。她必须对所有孩子都保待一副温乎乎的表情,吃饭时不督促任何孩子多吃,随他们偏食刁嘴。对谁的功课都不问津。好的不能赏,被她赏了很可能要遭父亲的罚;坏的亦罚不得,父亲会赏他,然后他或许会仗势坏下去。两个孩子打架,她从不拉,一拉必明白其中准得道谁失道,万一露出褒贬,她和孩子们又不得安生一阵。
  连编织毛衣也不能过一旱露出意向。孩子问:妈你给谁织啊?她若答给谁,谁就得让父亲横看竖看,谁也经不住那样看,看久了总看出蹊跷,疑惑,甚至恶感。她总说:瞎织织,看谁穿了合适吧。她随后会叫所有人来试毛衣,最后总有人合适它。实际她就是比着他尺码织的,但尺码永远只能在她心里。
  孩儿妈没意识到立在近处的霜降。也许她在回避意识。霜降想,她现在心里有谁的尺码呢?川南的?川南终于向人宣布,她要和最后这个男朋友结婚了。她领男朋友回来,头一个问淮海“你看他像谁?”
  淮海说:“我看他挺像个男的!”
  川南半天才反应过来,当着牌桌上所有人说:“上床比比,看他比不比你像男的!”接着她说:“你得跟老婆搬出去,我得在你房里结婚一一你外面有房,打着程司令名义诈到的四十平米房!……”
  淮海叼着烟摸着牌:“那是我的工作室!”
  “我饶了你不揭发你个臭流氓在外面搞什么鬼……”川南道。
  “哪有什么鬼?不就搞搞女人嘛了外国的大导演谁不搞女人?”
  “大伙听见了吧?”川南转向众牌友:“你要敢不让房给我,我就告诉你老婆!”
  “我搞女人找老婆才高兴。不然她怎么知道程淮海女人一大堆,老婆只讨她一个?搞女人越多,我老婆越得意:我是东宫娘娘!”
  当时川南碍着牌瘾没认真吵,不久人见她抱了被子褥子进了淮海家。那天淮海不在,他老婆一人堵门。
  “你还不让开,等我拿张纸给你捏一边去!”川南说。
  淮海老婆绵性子,不紧不慢说:“我要是你就不结婚了。老都老了,锈都锈住了!”
  等人叫了程司令来,两个女人已在地上了。两人都凄号:“爸——爸!”
  东旗趿着鞋走到气得一窜一窜都讲不出话来的父亲身边,说:“爸,让两只母猫咬去吧,她们咬完晚上接着打牌,您老这儿又血压高又心率不齐,何苦?”
  地下的两个仍哭着叫“爸!”程司令甩开东旗挽扶他的胳膊:“我不是你们爸!你们不用叫我爸!我怎么养出你们这些儿女!……”他打跌地走开,一边唤:“我的洪湖哟!”洪湖是他出国的大儿子。程司令也唤过大江、东旗,甚至四星,以要他们不在他身边、谁离他远谁就在他心目中变得完美:谁就会在这种时候被他唤着想念着,与他身边这些不肖的做对比。
  程司令指着孩儿妈说:“看看你生的这些东西!”
  孩儿妈听到这话竟有几分得意:现在你认出他们是你的种了吧?耍横动粗时他们个个都是你!没有你,我哪有本事生出这种东西!
  最后的协议是东旗让出她与川南合住的卧室,她住学校去,父亲每月给她一笔钱做补偿,东旗是头一个搬出程家院的儿女,除却嫁出去和调到外地的那些。
  孩儿妈也许是不忍东旗分出去住,这件毛衣是织给这小女儿的。据说孩儿妈曾经把东旗打扮得很怪:齐眉刘海的毫花头,毛线小外套上一件小旗袍。东旗发现母亲通过她再现她自己的童年,而那个幸运童年注定连着不幸的青年、中年和晚年,她忿怒了。她从此要按自己的喜好买衣服,留头发,竭力避免去重复母亲。她与那美国男朋友决定要私奔那天,她戴了条淡灰的长围脖。私奔失败,她无意发现母亲房间的墙里有张照片,上面一个围长围脖的少女跟她一模一徉,那是年轻时的母亲。东旗对人说过她恨母亲。为什么?她却没说。也许因为母亲用女儿复制自己时制出许多个一模一样的失败,包括失败的私奔:她们都没有从同一个男人的控制下逃掉。
  并且东旗也从内质中无法逃脱母亲的复制;无论她怎样好斗、挑衅,最终她总是让步。婚前她向父亲让步,嫁了父亲中意的女婿。婚后她向丈夫让步,回到娘家,让丈夫去爱他始终在暗中恋的女人。嫌社会太闹,她隐居在家;又是家里烦了,她隐居到学校。虽然她不断和人斗嘴,但真有是非她总是披衣趿鞋在局外溜达。她的披衣趿鞋和孩儿妈虽然在风格上有区别,本质却一模一样(本质是她们那彻底灰心后的快乐。)霜降将毛线球缠绕整齐,一边摘掉线上的草叶。这样也没惊动孩儿妈。她像是有形无神了。她还有无形有神的时候。那晚上霜降与大江相跟着进院子,轻手轻脚锁车时,发现孩儿妈从花坛边走过。见他俩,她吓一跳似的站住了,意外极了的样子。而霜降却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感觉:她一点也不意外,她伺侯和窥测着他们、人们。
  “噢!捣蛋猫!……”霜降将毛线球递还给她,她对霜降笑,神志却根本没参与这笑。半年前霜降向孙管理提出辞职,还没等回答复,四星的事发了。在四星自杀的理由没弄清之前,院里勤杂人员不能动,孙管理对霜降这样说,谁的话。孩儿妈的。孩儿妈一向有神无形地干涉院里的事。
  “听说你决定不走了?”孩儿妈问霜降,未等答她缀一句:“留下好啊。’她这时笑得神形合一了。
  霜降想说:我哪里讲过我想留下。但她知道她已被决定留下了。这院一子的人进或出、走或留都是被决定的。
  “他现在需要人照顾。”孩儿妈说。
  他,当然是四星。出院后的四星话少觉多,享受了一个多月的自由,主动回避家庭晚餐。经常地,还是霜降将饭端七楼。饭后他总是散散步,有时也去看人打打麻将。
  牌桌上有人向他借钱,他也借得不骂骂咧咧、总之他变得很温和、宁静或许惟有霜降感到他的温和宁静恰恰像一场绝症的潜伏期。
  “他出院以后简直换了个人一徉,那么……那么……”
  她举起手中的半截子毛衣端详大小,又似乎借它的颜色形容四星——那么柔和,那么似是而非莫名其妙。
  它是织给四星的吗?那么她对四星是有偏爱的?因为她最初的偏爱招致丈夫对四星的虐待,又因为丈夫的虐待,她补过一般更偏爱得多些,更蹑手蹑足些。这样,四星如今就成了这个逆循环的恶果。
  霜降忙说这毛衣颜色真好。
  “男的女的都能穿这颜色!”孩儿妈像是心里有了靶了。那靶子会是兆兆吗?大江到部队实习的前一阵,兆兆来得很勤,常听她孩子气的嗓门:“大江.打会球吧?!”
  “大江,我骑摩托你坐后面,怎么样?”“大江,你帮我把那猫逮住!非治它不可,它搔我脸!”兆兆和大江打羽毛球时,会围许多人观看,有时连孩儿妈也悄悄挪近,眼高高低低地随着兆兆起落。兆兆总是一身短裤短衣,腰里系一件羊毛衫。有小阿姨问:“兆兆你干嘛不把毛衣穿上?
  那样能暖和吗?”
  兆兆没有回答。后来人们发现她总是把不同颜色式样的羊毛衫系成不同风格,才明白那样系便是矫健潇洒,是种装饰。不久小阿姨们打球身上都系件羊毛衫。
  很快就见孩儿妈织这件毛衣了。
  接过霜降递过的毛线球,她轻说声“谢谢”。意思像打发霜降走开,却在霜降欲离去时说:“大江走是你去送的,对吧?”
  “对呀。”那是个清早,大江叫住刚起床站在院里梳头的霜降,问她能不能帮他把行李用自行车驮到汽车站,再把车骑回来。大江一向不调遣父亲的司机和警卫员。
  霜降边同答边观察孩儿妈的脸。这脸上你休想看出她心在怎样琢磨你。
  “大江这孩子从小就和佣人们处得来。过去有个老佣人的儿子到现在还跟他通信!”她慢慢开始编织:“兆兆那姑娘事业心很强,这一阵说是开始给主刀医生当副手了。
  不然大江走她会来送的。”
  何必又是佣人又是兆兆地提醒我?难道大江会做那么糊涂的事,为我去得罪兆兆?难道我有那么高的心去夺兆兆位置?尽管那个清早大江头一次吐口说他喜欢我。
  在听孩儿妈聊大江怎样与其他程家儿女不同,兆兆怎样出色,人们怎样认为他俩天生地造地般配,霜降随口附和着,心里却油然生出一股对大江的怨。怨那个清晨的他。
  那早晨他说人不能选择父母,要是能选择,事情怎会那么复杂。他的话渐渐乱起来,说他对女人的爱部分取决于那女人爱他的程度;他只爱爱他的女人。要是爱他的女人恰巧美丽可爱,他就不再管得住自己。“我不是在说兆兆。首先她不美,其次她骄傲得爱不起别人来。”
  霜降手用力托住自行车货架上的行李,气也不敢出。
  眼看自己那份乐天知命、安分守已的无望再次被带到希望的薄冰上。
  “我知道你喜欢我。”他说,眼神和声调都那么郑重,如此郑重地耍无赖,把起因后果都归了她。
  她知道她不该问起兆兆,结果还是问了:“你和兆兆吹啦?”
  “没有。”
  她完全不懂这局面了。
  看出她不懂,他说:“我希望我和你一祥,有个普通的家庭,劳苦的父母:然后我奋斗。我奋斗出的东西都是我的,谁敢说它们归我父亲?我要人知道无论我程大江的父亲是干什么的;无论有没有父亲,我都有不变的价值。
  女人也一样,她的价值摆在那儿,那价值什么父母都给不了。”
  到汽车站了,霜降说她得回去叫孩子们起床,弄早饭给他们吃,然后送他们上学。她用这些提醒他她是做什么的。兆兆呢?每天被保姆叫起床,吃保姆弄成的早饭,被父亲的轿车送去上班,白大褂飘飘的,人跟在白大褂后面叫“赵大夫”。也许这对比起作用了,大江将行李拎下车架时对她说:
  “喜欢我是很不现实的。”他伸出手去和她握:“就像我喜欢你一样不现实。好吧,再见。”他跨上汽车,扭头对她笑一下。是那样笑的:眼里有遗憾、嘴的一边老高地翘着。似乎看透了她,只要他要,她就会给;她给时,就会忘掉她被轻视甚至被欺凌的处境;她给,是不求结论的。
  现在霜降想,仅那笑,也足以使他讨她的喜欢成为完全靠不住的东西。
  这个家的子女都会那样笑。假若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个单薄秀气的男孩(传说中是那样个男孩)出现在这院里,胆法地羞怯地管孩儿妈叫“妈”,霜降会马上知道他是谁。他是一段不体面但真诚的感情的孩子。那多么好,霜降想,他一定不会这样笑。院里不会有人理睬他,包括孩儿妈,霜降会理睬他的,她宁可跟他一块走出这院子,这院子里的人个个会斜着一只嘴角笑。
  那个不会斜着一只嘴角笑的男孩在哪儿?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被娩出孩儿妈的母体不久就死了吗?……
  霜降从神形再次分离的孩儿妈身边走开。假如她霜降注定属于程家院的一个男性,她该属于他。惟有他不会拿那斜一只嘴角的笑来欺凌她,轻慢她。
 第09章 
  
  淮海老婆出国后,李子半公开地跟他同居了。小保姆们吵架时常相互揭短:你不要脸,让淮海摸熟了捏烂了!
  你要脸,你挺上去脱光了也没人摸你!李子的事就这么吵出来的。吵到程司令那儿,程司令叫了淮海去他书房,父子俩声高声低,全院子都屏住气听。
  “……肚子搞大,你要挂我的名去给她找医院,我下了你的大胯!”
  “肚子大了总得找医院……”
  “撵出去!你不撵她,我叫人卷你的铺盖!你在外头欠过女人啊?你那个男盗女姆的电视台里多少女人?你个个往家拖,我都没管过!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偏偏在家里不得闲。告诉你,畜生!第一我没钱给你,第二,公安局找你麻烦,我不认得你!”
  李子并不怕解雇,她梗梗脖子站在院子当中说:“撵我走?淮海,我不是你那糖稀老婆!只要你敢杀,就杀了我,不杀,我肚里故事多了!老实说,我也是人玩剩了给你的。谁玩的你别问,问诧着!哼,别想把我也当那个女疯子处理,我认识的小保姆老保姆多了,这边你们灭我口,那边领导就晓得一五一十!天下不都姓程!……”院里除了孩儿妈还在她的竹躺椅上扑扑扇子,几乎全都紧在花坛前、李子则站在花坛上,像当年学潮女学生做演讲。
  有人说;快去叫孙管理!
  “孙拐子来正好,姑奶奶晓得他身上有几颗瘩子!说错了,捉我进大牢!我倒要看看这些揩净油的男人有多大底气撵我走!……”说着,她朝程司令书房毒毒膘一眼。
  这回连川南都只敲边鼓一样骂一阵,没上去格斗,一方面她自己有身孕,另一方面她也听出李子的话不是虚张声势。
  儿天后李子仍是被解雇了:川南拿了根擀面杖跑到女佣居室,砸碎李子所有的瓷器与玻璃,边骂:“小婊子,让她告程家的状去!看她告得倒谁!看她手眼通天!叫她告!告阴的!告刁的!”
  屋里砸到屋外,砸到后来也忘了屋是程家的屋,她把窗玻璃也捅碎了。孙管理拐搭着腿跑来又拉又劝,程司令和孩儿妈却不见影。
  晚上淮海从外面回来,嘴里哼着歌,见院子静了,只川南一个执着擀面杖来回踱,稀罕了,问:“川南,又抽什么风?”
  “帮你教育你那小蹄子!”
  “有你什么鸟事?回去和你爷儿们好好练练床上的,别每天闹出那么大动静,让别人听了也不知你俩谁虐待谁!……”
  “臭不要脸的!……”川南端着木仗就去追淮海,淮海赶紧进屋栓了门。川南杵一杖骂一句:警察正操着你的心呢!过了初一你过不了十五,不是看老爷子的情面,你个歹徒花贼早下大狱了一一你以为你那就是玩玩女人?你那是淫乱团伙!你罪还轻了你?看黄色录像都嫌劲儿小,非看活人表演!还叫什么“观战”!臭流氓你敢说不是?
  你敢出来扇你姑奶奶说她造谣?说呀!敢说你们那些狗男女没在一块配种杂交,跟牲口一样交给人看?!……
  淮海在里面把摇滚乐开得整座楼一蹿一蹿的。将军终于出面了。
  “川南,你给我马上滚回屋子!”
  “淮海造的孽您……”
  “马上给我滚回去!”他转向其他人,“都回屋子!彻底地无聊!完全地堕落!饱食终日,不干好事的下流胚!……”骂得院子肃穆井然,他才歇口回自己卧室。他不知道这院子照样在十点半之后活转来,照样有红男绿女造访,照样无聊地快活,川南淮海照样谁也离不开谁地坐到牌桌上。
  这夜女佣们的居室也斗胆不熄灯。所有小保姆都从自己主人家冰箱拿点什么,各自烧妙出来凑一桌席。平常日子她们也间或开开这类夜宴,但向来都只敢吃“阳春面”
  最多甩些蛋花进去,还是帮厨房搬鸡蛋时故意打碎,再从厨子那儿求来。她们之间虽然有仇有怨,永远有你死我活地争打,但程家人只要发她们中任何一个人的难,她们立刻姐妹起来,手足起来,就像前些年的政治术语“阶级矛盾替代了人民内部矛盾:
  酒也是凑的,所以喝一会大家便晕晕地高兴了。李子脸水肿一样红得透明,挺幸福地讲起十年前她怎样被程淮海糟蹋。
  “告他啊!”
  “告啦,”李子半点泼都没了,衰弱而温情地笑笑说:
  “告到谁那里,谁就同情我,同情得也往我身上下爪子。
  后来自己也不干净了,告状的劲头也没了。”嘴还笑着,两颗眼泪却流出来。于是大家又晕晕地感伤了。
  哭干净,大家互相关照:吃,吃啊。有人把川南白天骂出来的“观战”拿来问李子,说那些话听了像懂像不懂的。
  李子嘴一啧:“怎么会难懂呢?就那样男女混着抽签,抽到一块的一对就在人当中做那事,剩下的就围在边上看嘛!那些男人带的都不是自己老婆。”
  小保姆直说:“活畜牲!”又直问李子是“观”了还是“被观”了。
  “我有那么猪啊?!”李子说:“淮海带我去过一回,去的时候已晚了,他拽我到人圈里,乍看到床上明晃晃两个身子,吓得眼都黑了,半天没搞清那是什么!……”
  都是些什么男人女人?”
  “女人哪来的都有,男人都是淮海这种高干崽子。一说这个的爹是谁,那个的岳丈是谁,我就像听高级领导人名单一样。电视上报纸上都是这些人的老子丈人接见外宾,走红地毯,个个都那么周正,你哪里想得到他们的儿子姑爷们在一块就做这些事?恐怕哪家都一样,都有几个像淮海这样的茅坑,都要捂着盖着。我哪里告得赢?有人掏程家的茅坑,程家也会掏回去;怕被人掏就不掏别人。”
  李子微微晃颈子,浪浪地笑着。她的十根白净的、肉团团的手指上戴着各种假宝石。她将它们略一伸展,眯眼把它们一打量,马上又缩回它们去。似乎她没想到它们会是这副样子:这么艳丽青春却不尊贵。
  她意识到霜降在看她的手,她马上看回去,眼睛有点恼。有人打哈欠,李子顺势说:睡喽睡喽,明一早要回人间喽。
  霜降这时拿出一条丝巾,给李子,说处得都跟姐妹一样,留个念头想头吧。其他人懊恼遗憾:怎么就霜降一人想到了。
  李子接过丝巾正反看看,说这么贵的东西啊霜降,你现在是不一样啊!……她笑,笑出一种腔来。霜降从头上拆下辫子,发现李子要说的远不止那两句。
  “你是半个程家少奶奶呀霜降!今晚真不容易,也从程四星那儿抽出身跟咱们姐妹姐妹!……”李子想找呼应,扭头四下笑道:“对吧?”人都跟她一样笑得琐,却不应她。
  霜降想,真较上,李子一副唇舌不见得利过她,她霜降也是田埂上麦场上学过野的。但她打算能让李子多少就多少,不去傻吵,吵会把俩人体面都伤完。李子横竖早没了体面,颜面也极老;她已和颜悦色承认自己不干净,与人勾搭做人娇妇,她已把全部要害露给你。她反而没要害了。没要害的人才笑得出这种刀枪不入的笑。
  再过些年,霜降也会笑出这种笑。多年前的李子也是碰碰就羞,为自己最大胆的虚构和最傻的念头幸福和痛苦过的,也等过灰姑娘式的奇迹发生。她不及霜降美和聪明。这反而使她早早觉醒,让自己放明白了。于是她学会了另一种愉快,一种基于自暴自弃的愉快。霜降对着李子的笑脸怕似的闪了几闪眼皮。
  “好了,不逗你啦,”李子宽宽嗓音,“好好读你那些复习课本,说不定真考上什么学校,跟四星重新摆摆位置呢!四星有钱,供得起个女学生——管他疤不疤,只要有“欧米嘎!”她笑得很响,像把一切不顺心都发出来了。
  小女佣们也跟着笑,笑得那么狠,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在笑什么;每个人都有深隐的一块痴心值得她去狠狠地笑。霜降明白她有一天也会和她们一块笑,望着自己宝贝过的一个梦想,像成年后笑自己儿时宝贝过的一件玩具:
  它多没价值啊,却曾经让我秘密地快乐过。
  她们认为霜降的梦想是四星。她们笑霜降给两个孩子读故事书时的认真,以及她与两个孩子之间那份似似乎乎的感情。有回霜降哭,小保姆们问怎么了,她说都都跟淮海的孩子打架,拉架时她竟挨了都都一脚。
  “拽他到大人看不见的地方,你踢他十脚!他告状也不怕,没人看见你可以赖干净!”他们蹿掇霜降。
  霜降吓着一样连说那怎么行,她忍不下心的。
  “你待他好,指望他有天叫你妈呀?姓程的一代比一代坏,他们长大,肯定比他们的爹更祸国殃民,那时你想打也打不着了!”
  正说着,都都走过来,怯生生挨着霜降坐下,替霜降拍拍被他踢脏的裤腿。小保姆们跟见鬼一样一哄而散:霜降知道她们背地会说她什么:霜降在孩子身上下那么大功夫,程四星也不会领情。不是传那俩孩子不是程四星的吗?他好不容易获得跟他孩子天天见面的自由,也没见他和孩子亲热过一会儿,你霜降不是瞎使劲吗?
  出院后的四星像是经历过死——既然死能了结所有恩怨,现在再看他上辈子的人和事.常会那样哑然一笑。看着他的孩子;管他们是不是他的,他也这样自己跟自己无声地笑。听人们向他咒骂六嫂;听人们在饭厅里拌嘴嚼舌。或背地发父亲牢骚,他统统给予这种笑,像是所有的痛苦不幸烦恼就只值得这一笑。他甚至连笑都懒得笑,主动提出回禁闭室用晚餐。霜降每晚给他送饭,搁下饭寻各种托辞尽早离开,他也这样哑然一笑。他这祥笑,霜降反而不急于走了,似乎某种好奇心使她越来越长地陪他,想看透他究竟为什么这样笑。他这样笑是不妙的,她意识到。他像是从自己不成功的自尽中获得一个新的生活目的,他满心在筹划去实现它,因而对周围人无目的或目的太旧的生活只能报以这样的一笑。霜降想弄清的,正是这个目的。
  她留神到他吃饭看电视的习惯仍保留着,却不再那样不依不饶地和电视主持人争执,不再评论任何事物。又有领导人接见外宾,签合约;又是这个先进人物那个模范事迹,他一律认真恭敬地看,看完一笑。这一笑让霜降真的感觉到现实世界就那么可笑。
  他发现霜降在看他,便伸手搂住她肩,动作竟那样正常,甚至有了些温暖。接下去,他会吻霜降,没了过去的轻浮或故做轻浮,很正常随意地在霜降脸颊下一吻,若霜降躲,他便认真瞪着她,她的心会为这认真动一下。见她也认真成那样,他却又笑了。这时的笑更成了谜。
  霜降被这谜一样的笑迷住了。
  “四星,你笑什么?”她有时间。
  他总装傻:“啊?……”
  “四星,你变了好多,从你住院那时你开始变的?”
  “真的?是变好还是变坏?”他把霜降的头放在自己肩上,用自己脸颊去蹭她的头发。他过去绝没有这种动作。
  “不知道。”她回答。一边伏在他肩上,发现它不再是副人壳子。他的体嗅也变了,戒了烟,他闻上去清爽许多。那种几乎嗅不出的体嗅甚至使她感到舒适。
  每次总是他打个长哈欠,然后关掉电视、像正常的人妻之间的对话,他问:“睡吧?”
  她慌着站起身,说要走了。渐渐地,她竟有些不舍地将头从他肩上移开。那是个成熟稳定的男性的肩,并宽厚起来,温暖起来。
  他会再次吻吻她,那种认真和随意使她真实地感受到他对她的珍借和尊重。这不正常的关系被他处理得那么正常,简直是个奇迹。她不再是完全被动的,她将脸倚上去,某一回,她竟吻了回去。
  她被自己吻回去的那个吻吓一大跳。
  四星却笑了,叫她出去时帮他关上走廊的灯。他把刚有的一点儿不正常马上正常化了。
  八月中旬的一天,雨下得天早早暗了。霜降站在厨房灶前愣神,想着四星的晚饭。她越来越多地在四星的一只风味莱上花心思和时间了,这天竟想不出花样,愁起来。
  比平时稍晚,霜降抱着个大纸箱到四星屋,进门就对他宣布:今晚她和他一块吃;吃火锅,她边说边打开纸箱,取出备得精细的料,一碟碟摆开,摆一只碟她看四星一眼。
  然后她摘下雨披。
  然后四星抱了抱她有点湿的身体。他说:你头发上尽是水,他走过去拿了条毛巾:来。他解开霜降的头发,替她擦。她一下明白他是生来第一次帮人擦头发,告诉他:
  头发不能竖着擦,要这样搓着擦。他就搓着擦。
  霜降转头看他,她看见一个秃顶的,微胖的,实心实意在喜爱她的男人。她立刻问自己:你喜欢这男人吗?自己答:不,但我喜欢被人喜欢;我得识察他有多实心实意。
  霜降将四星的一只小电锅代替火锅。
  四星看她忙。她说你帮我调下芝麻酱吧。他问:怎么凋?就这样顺我调的方向调,反了,它会泻。四星的动作规矩得呆气。霜降看着他,心里纳闷这种感人的宁静是怎么来的。难道她会被他引出一种感情?它里而没有爱甚至也没有喜欢吗?
  他像猜透她感觉似的,喃喃地说,第一次他找妻子他要漂亮的,第二次他还要漂亮的。
  她有点紧张了,问:第二次啦?唯呀?
  她慢慢说:你呀。你还不知道吗?
  我是你家小保姆,人家要丑化我俩了!
  随他们去。我不愁那个。我愁我现在在服刑,不能娶你呀。
  霜降想,他话里没有激动、没有热情,最重要的是;没有游戏。
  你愿意做我妻子吗?
  等你再有七年刑期满,你那时准不要我了。你那时又是程家少爷了!
  七年?我会等七年?我那么任人宰割?
  那你怎样?霜降听出他话里又有了曾经的残忍。
  我知道我该怎样,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低下头吸唆粉条,但霜降看见他又笑了。他这回真正是对自己笑,为自己的一桩密谋在笑。
  她觉得她离他笑的谜顿时近了。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话避开:你愿意嫁给我不?
  我连个城市户口都没有。
  我给你买个户口,我有的是钱。你读什么书,进什么大学,费事,买个文凭不就成了?这世道,什么是真的?
  他宽宏地叹息一声。
  都不是真的?
  都不是。
  你说你对我也不是真的?
  这样下去有希望成真的。小傻孩儿,什么东西都要时间久了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不能一开始就认定什么是真的,一旦你发现它不如你想的真,你就失望了,指控它全是假的;如果你不那么当它真,发现了一点真,你就感激不尽。我和你,我今天能发现那一点真,全归功于我当时的不当真。哲理到这一步的四星忽然问霜降:我芝麻酱调得对吧?
  晚饭后,四星就着一个呵欠问霜降:“在这儿睡吗?”
  问得那么自然平淡,把其中的异常和不好意思全淡光了。
  就成了很朴素的依恋,一种习惯上的依恋。
  多天后霜降意识到四星那平淡自然却执拗重复着的问话有着神密的征服力。她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它刺耳和乍然,渐渐地,它的自然平淡使她忽略了它本身的意义——不在这儿睡吗?它是这么信赖和体己。再往后,她到了这样个边缘:他若再添些恳求,她一定和他一块躺下了。他却从不恳求。仿佛她终究属于他,还贪什么急什么?
  这天他终于改了种说法:不陪我一起睡吗?霜降不动了。她在自己心里突然发现一点真,一定是四星曾说的那一点。原来爱和喜欢都可以没有,只要有了这点真就可以和一个男人睡觉了,就可以和他过起来了。
  四星从卫生间出来,嘴角挂一点儿牙膏沫。他问她睡左边还是布边,低下头铺毯子时头顶那块秃亮亮的,坦荡荡地亮。他像个老丈夫了。那平淡自然使她感动得有些心酸。
  她开始脱衣时有人敲门。
  她马上抓回衣服往身上套。“谁啊?”四星问。
  “睡了?四星?”是孩儿妈的声音。
  “没有。等着。”他起身朝门走。在他打开门时霜降扣好最后一颗钮扣。
  孩儿妈说她托人买了一种药水,涂了会长头发。四星笑着问干嘛非要头发?孩儿妈说:唉,怎么看以没头发?
  你爸和我都有头发,不是遗传的秃就能治好。试试这药。
  四星接过药。母子就这样一里一外地谈。最后孩儿妈说:
  自己不好上药,让霜降帮你吧。
  四星嗯了一声。
  孩儿妈问:她在你屋吗?
  四星啊了一声。不想回答的问题他现在都这样“啊?”,像听不懂,也像不置可否。人们说,噢,四星让安眠药弄迟钝了。
  孩儿妈走了。霜降明白她来做什么。
  “四星,你妈是来提醒你的。”霜降躲开四星搭在她脖子上的手,他还在维护那已奄奄一息的宁静。“她来提醒你不要犯糊涂。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不然你怎么会……吃那么多安眠药!”
  四星定住,眼睛和面部肌肉又呈出曾经的神经质。他当然被提醒了:半年前那个头发散落的霜降对他失口喊出:“你们程家老的少的都作贱人啊?!”……他当然被提醒:父亲巨大的阴霾笼罩着他的性命甚至他内心最隐秘的一点欣慰——这个叫霜降的少女。他当然被提醒了那夜他证实霜降身体上已烙下父亲的指痕,他开始积攒安眠药。
  既然一切都被瞬间提醒了,长长一段宁静淡然便成了虚伪。
  “我知道你没错。”过了好一阵,四星似乎恢复了正常思维:“我父亲要做什么,他就敢做什么,我常想杀了他。
  我知道我杀不了他,他镇着我,捏着我的小命儿。”他扳过霜降的脸,“要是我是自由的,你不会落在他手里的,我可以马上娶你,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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