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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权贵

严歌苓 (当代)
 第01章 
  
  霜降跨进地铁车厢。到最后两班车时,丑姑娘都会被人盯着看了,何况霜降不丑,旁的乡下女孩,头回到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一瞅就让人瞅矮了,她不。她一双墨墨黑的眼刹时就反咬住无论从哪方伸过来的目光,逃得再及时,也难免被那眼咬着撵一截。
  霜降下了车,嗅到自己身上淡淡的汗臭。她没有买火车票,到北京的一路被检票员撵下车四五回,她换乘了四五趟车,总算一分钱没花在路费上。她穿一条假丝裙子,光线稍微亮一点,就透出里面的彩色内裤。很快她就懂得,裙子贵贱不要紧,衬裙是一定要穿的。男朋友迎出来,怨她不打个电报通知一声火车班次。男朋友是她中学的同班同学,比她大好几岁,后来她升到高年级他却仍留原来的班。他参军后给霜降来了封老厚的信,说他和班里其他男同学一样,一直是悄然无望地爱着霜降。通了一年多的信,他在最后一封信里夹了二十元钱,邀霜降逛逛北京。许多乡下女孩都在北京给人做女佣,他认为霜降一定能在顶好的人家混上事由。就像他服务的那种深宅大院。
  霜降打量着他身后高院墙里的小楼,问:“我住哪?”
  “有空房,”他鬼笑。“老爷子的大儿子一家出了国,叫我常给他们房子开开窗透气,抹抹灰尘什么的。我呆子啊?给他们使着不挣一个钱。你住进去手脚一定要轻,要出去逛,早上早早就跑,除了老爷子,这院里都是夜里吃白天睡的人。老爷子看见你不要紧,反正有七八个小保姆都和你差不多年纪,他分不清谁是谁。”
  他说的“老爷子”是这院的主人,一个名气很响、有许多英雄传说、轶闻的老将军。他是老将军的警卫员。他光着背,却挂着手枪,霜降觉得他看去像旧时打手或家丁。他接过霜降手里的一只竹篓,每上一步楼梯脖子都伸一下再缩一下。霜降笑,说他像个偷瓜贼。
  霜降很快被引进一间大房,地是两色镶的拼花地板,所有窗户都坠着紫红的丝绒窗帘,开灯不碍事,楼上有几只脚有板有眼地跺着:什么入时音乐在惹他们发疯。
  见男朋友把竹篓搁在门边,霜降提醒他别让篓子倒了。问里头装了啥,她笑,笑里有戏。霜降用手轻轻触那床,仿佛它是脆的或嫩的。然后拿屁股小心着压上去,又惊又兴奋地一缩颈子。之后她横下心似的往上一躺,人浮沉几下。
  男朋友靠拢过夹,带一种企图和试探的表情,霜降喝住他。紧急当中,她连他名字也忘了。他名字又土又拗口。并且他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像霜降这样灵透灵透的姑娘一旦开始了自己的故事,马上就跟他没关系了。
  “你还不走?我想睡了。明一大早我要出门!”霜降说。
  “明天我好好跟老爷子求,请出半天假来,我领你逛北京!”
  “我一人逛,北京城敢不认我?”
  “北京人听人讲外地话,还不把你往死里欺负!”
  “那我,就讲北京话,”她一变腔:“前门儿到了,有到天安门、大栅栏儿……”仅仅一路地铁乘过来,她把报站广播学了个活脱脱。这时她拉开壁橱门,愣住。她原以为这门后是厕所,男朋友笑起来,坏笑。
  “笑什么,我晓得里头不是茅房!”她呛呛道。她知道他等她犯错误,或少见多怪地惊叫,他好为她解释这个那个。比如梳妆台上那个扎着刺的、像仙人掌的玩艺是女人刷头发的;天花板上的四片船浆叫电风扇。霜降偏偏不问,心想,等我一个人时,我来慢慢研究怎样用每样东西。
  男朋友打开另一扇门:“这才是茅房!”
  霜降截了他的话:“我晓得那是马桶!晓得城里人编乡下姑娘的故事,说她们在马桶里洗脚洗衣裳!”她心想:
  学会坐着解手可不是件容易事,就怕手解不出,坐那儿打起磕睡。
  睡到大擦黑儿,霜降被什么响动惊醒。一看,没拴紧的门被风吹开了,再看,门边那个竹篓倒翻了,里面十来只鳖跑得一只不剩,听人讲鳖在北京卖百来块一只,霜降没带钱和衣裳来,这篓鳖就是她全部行李。她顾不得穿整齐衣服就顺走廊找去。走廊那头的一间房乌蒙蒙亮着灯,她发现一群甲鱼全聚在角落里。有一只探了半个身进那屋,门底缝太窄,它进退不得,正被夹得张牙舞爪。她将其他甲鱼捉进竹篓,便来处理门缝里最淘的那只,刚一动作,门砰一下开了。慌坏的霜降仰起脸,见门里站了个灰白脸男人,满面孔烦躁,颇年轻的身坯,头却是半秃了。
  “呀,对不起!……”霜降站起身,想在他盘问前逃掉。她手已被逮住。
  “你是谁?”男人问,样子不凶,却很阴,怎么有这种脸色?灰得像水泥。霜降编不出妥当的谎,只有被他捉着男人又闷:“新来的?”
  霜降快快点头。听说这院子的小女佣不断被辞旧迎新,一时谁搞得清。男人从头到脚细瞄她,已不再逮紧她手了。霜降一身碎花薄棉纱短裤褂。旧了,也嫌窄,胸脯在里面撑得满满的。
  “进来。”男人说,根本不问:你愿不愿、想不想之类的话,也不说“请”。
  “你一个人?”霜降问。
  “两个,”等他将她让进屋,他又说:“加上你。”
  霜降立刻扭头去看门。门已被掩紧,门下那只鳖在拳打脚踢。她转身踏住鳖伸长的头与颈,抓住它背与腹,从门缝拔出它。“看!”她歪头一笑,呲了颗虎牙出来。
  男人掩饰着惊吓与嫌恶。“才从乡下来?看样子是才进城,还没来得及学坏。十八岁?”他很顺手地捏捏她下巴。轻浮到如此自如的程度,反而让人服贴了。
  霜降昨晚听说这院的将军老爷子娶过三房老婆,结发的那位在他跟红军走后便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第二位生了两个孩子后让将军当时一位上司看中,被将军拱手相让了。第三位生了七个孩子,其中一个生出来与老头的秘书长得一模一样,从此夫人便在这家中大气不出了。霜降断定面前这位是老将军的九个龙种之一。
  “你怕?”霜降把甲鱼肚皮朝天搁在地上:“这回看你再动弹!”她对甲鱼说。“青肚皮呢!青肚皮比红肚皮难觅,因为红肚皮的住在水浅的地方,长的也比青肚皮快!……”她认真瞪着甲鱼,眼不闪,鼻孔也撑圆了。男人在一步以外的地方再从脚将她看到头,霜降晓得自己生得很俏。即使世上没镜子,男人们的眼神也会告诉她。
  他请霜降坐。这屋有地毯,满地是枕头、毛巾、毯子。不久霜降知道,他一闹失眠就这样造反。他懒散地转身往冰箱走,裤子宽大,飘得像他没腿也没屁股。他从冰箱里取出一听Coke扔给霜降。
  “喝。我叫四星。是我家老爷子升四星上将时生的。”
  说着,他盘腿坐在地毯上,手指飞快地捻动一副扑克牌,摆起某种牌戏来,但不超过两分钟,他准定搅和了它们重摆。
  “唉,你跟我说话。”他说。
  “我叫霜降,……”她看出他一点不老,半秃的头造了一个老气横秋的假象。
  “接着讲。你没听见?你得跟我聊天!”
  “现在几点?”
  “管它呢:唉,讲活讲话!”
  “……我要回去睡觉。”
  “就睡这儿,那是床。”
  “……我要回去。我走啦?……”霜降觉出一点儿蹊跷和恐怖。这屋和这男人都不对劲。她轻轻搁下未启的Coke,实际上她根本不知它是什么,一只冰冷的金属筒,只让她感到几分凶险。
  “站住。你不能出去。这里是牢。”叫四星的男人说。
  “你进来了,就跟我一样,别想出去。这屋真的是牢。”
  霜降环视一眼,倏地笑起来。这屋有点疯癫迷幻的气氛,但怎么也不可能是牢。她笑得燎亮;从里到外笑透了。霜降就这点好,不怵生人,不在乎高低文野。她笑时四星停了牌戏盯着她看,既惊讶又羡慕:她笑得多么好啊。霜降笑时想,好日子容易养疯人:这屋虽一团糟,但没不精致不高档的物件。地毯、壁毯、水晶吊灯就有三只不同的。一屋子摆设足足够装璜十间屋子。若它被称为牢,天下人都会去杀人放火情愿被囚进这种“牢”。
  “你笑什么?我神经?喝醉了,满口胡话?狗娘养的骗你!这里真是牢房。”
  霜降仍带着逗醉汉或疯人的神情,问:“你不能出去?”
  “出去会被五花大绑绑回来。”
  “跑快点,跑远些!”
  “枪子儿会撵上我的”
  霜降咬住下唇:笑憋得她鼓了两腮。四星又开始摆另一局牌,没摆完就一把收拢了它们,他瞅定霜降,浪气地半眯眼。“知道吗?你是一帖补药,男人看你一眼就是大补。”他搁下手中的牌,站起身。霜降想,他可别由文癫子变成武癫子。
  “我困死了,我要回去睡了。”她仍笑,但眼已四下掠了一遍,看看有什么能操到手,一旦他疯得动粗,她好砸他个劈头盖脸。
  “我告诉过你:床在那儿。”
  霜降发现他已逼得相当近。她一下站起来,拳头捏得实实的。近看,四星的脸清濯,还有几分典雅。那双眼不像所有疯人那样空白,带着魂魄散去后的超然。四星眼仅盛着深极的寂寞,绝对的疲惫。他半点不疯,霜降断定。
  但他究竟怎么了?
  “你长得……”四星伸手,又想捏她下巴或脸颊,她用力躲掉了那手。“你长得比较混账……”
  “你嘴干净点。”她斥道,并非真恼。霜降并不是个天真得连打情骂俏都不懂的女子。
  “这院子没人嘴干净。妈的,我喜欢你。你的混账小样让我喜欢你了!”他将两手搭在她肩上。它们是懒的,冷的。
  霜降有种感觉:只要她一撤身,他就会倒伏下来;似乎他的重量全搁在两手上,她架着他,或被他拄着。
  “摸摸我的脸。”他说,霜降照办了,“我他妈的不配喜欢你吗?小乡下妞儿?”他柔情地说出这些流里流气的话。
  霜降从未设想过事情会这样开始。也未料到会有四星这样的男人存在着:把他突发的钟情表达成轻贱。一种遥远的却与生俱有的骚动在霜降身心中出现了。下一步该发生什么她似乎并不清楚,但她知道会有下一步。她拿不定主意到时候要不要呼救和踢打。不知怎么,这情形与她听说的强奸或诱奸都不相同;她的肉体似乎正违背她的良知,正趋迎那“下一步”。她不情愿那“下一步”的发生,却也并不觉得十分嫌恶和惧怕它。
  瘦长的四星站在那里,看上去那么不结实,要从他手里挣脱出去太不难了。霜降想象不出一位闯天下雄关的将军的血,流到这副身躯里已近乎死寂。一位挂帅三军的武士,竟投下一个如此单薄的影子。
  霜降往后撒一步,他手坠下来。她拾起四脚朝天的甲鱼:“你要不放我走,我就……”她猛地将甲鱼向前一送,一脸肌肉都在使劲,越发显出一种孩子气的、不当真的威胁。
  这回是四星笑了。以后,他们熟了,霜降知道,直到见到她,他己很久没笑过。四星还告诉她,不知她的哪一点引起了他抽风般的快乐。当然,他解释了好些天才使霜降明白:他一开始说的“坐牢”并非戏言,无论从形式到实质,他都是个服大刑的囚徒。
  四星一把抓过甲龟,眼也不眨地从窗口扔出了它。霜降“哎呀”一声扑向窗口。
  “我拿它卖钱的!你得赔!……”
  “赔,赔你。”四星微咬着牙。他拉住她头发,把她脸拉得仰向他。他个高,并下因为半秃和面色恶劣就失去全部潇洒。“我有的是钱,小村姑。”他也不像她想得那样羸弱,很快就将她平搁到床上。
  霜降想:她若叫喊,人们可以救她,但之后就会撵走她。她是那样不明不白潜入这座将至宅院,人们很可能会先制裁她。
  霜降见那张死灰的脸“呼”地向她压下来,却没有碰她。那冷的、干涩的脸在她耳鬓处拱了几拱,便离开了去。等了一会,霜降感到自己仍被完好无损地搁在那儿,一股香烟味飘向她。她睁开眼,发现四星不知何时侧卧在距她一尺的地方,吸着烟。
  霜降刚想坐起,他按住她。“安分待着,我不会强奸你。你是怎么来的?怎么闯到我这牢里来了?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吗?全家小保姆都知道我干过多少缺德事。没人理我,老爷子不准任何人理我。”
  霜降不得不讲清自己的来历。四星在她叙述时抓着她的手,不时将一截截烟灰弹进她掌心,再将它们捻碎。
  “想听听我的事吗?”四星眼珠向上翻一下,像认真追忆什么:“我走私。嗯……受贿,透露国家经济情报。还干过军火贩子。我爸把我送上了法庭,后来又保我出来,指定这屋子做我的小号——懂吗?就是牢监。我已经两年没出过这道门。真的牢监好歹有伴,急了还能越狱。可父亲给的牢,人是逃不出去的。我知道没机关枪对着,没电网围着,可就是没法逃。”
  霜降瞅着他,猜度着他几分真话,几分疯话。
  “法律只是一个牢,出去了,就不再有牢。我这个牢呢,出去了还有法律的牢。实际上我是被关在双重牢里。
  在真正的牢里一定可以睡着觉。去干苦力多好。去出臭汗,去捧着大碗喝糙米粥,去听别人打鼾,去让人成群结队赶着,跟牲口一祥,今天赶到这儿明天赶到那儿,你可以忘掉自己是个人,去找一种牲口式的快活。在这个牢里,你看见了吧,没一样东西变动,会变;什么都不是新的、活的。我哪儿还是个人,我还没死就成了块臭肉,孤鬼……”霜降听他絮叨,不完全懂。尤其不懂他怎么拿应有尽有、富丽堂皇的屋去比真的牢监。霜降抽身,四星没捺住。他吼起来:“你敢走!”吼时,眼很绝望的样子。
  “谁说我要走啦?”霜降说:“你说这屋跟死了一样不会变,你自己不会变变它?你又不是死的!”她快手快脚地把散乱满地的印有电影女明星大脸的画报叠折好,放进搁满酒瓶的书架,又把几十只酒瓶扔进一个塑料筐。她想着干着,把一些家具和小摆设也挪换了位置。四星在厕所摆了几把牌,出来说:“是跟换了个地方似的。不过还是个牢。”
  “谁让你作孽作多了?”霜降一手挽住长发,嘴里叼着发卡,露出粉茸茸一张脸。
  四星翘着一只嘴角打量她:“你过来,小乡下妞。”霜降牙齿衔着发卡摇摇头。“我们来做这协议好不好?”
  “不好。”霜降别发卡说。又问:“不过,什么叫协议?”
  “你不要走了。我给你钱。在这里陪我……”
  “陪你坐牢?”
  “你给我住口。”四星盘腿坐下,并打手势让屋那端的霜降也原地坐下。“我不对你干什么,我就是想有个伴。
  没人知道你在这里,我给你钱,你伺候好了我,我会多给你。不错吧,小村姑。我怪喜欢你的。你看,你那双混账眼睛敢这么看我。去问问看,哪个小丫头敢对四星这么瞅?找死啊。在全北京的高干崽子里,四星指哪儿打哪儿。我有的是钱。两年前判我时给找过选择,要么坐二十年牢,要么把钱都吐出来。我选了坐牢:我们老爷子很快就把我的二十年刑减掉了十年。哎,你喜欢钱嘛?”
  “喜欢。”霜降答。
  “喜欢我吗?”
  “不喜欢。”说完她笑了。
  “每个跟我凑近乎的女人都说一样的话:不喜欢钱,喜欢我。真让我想吐。我这人没钱是粪土一堆,我比谁不清楚。我都是爱我的钱超过爱我自己,不然怎么会为保住钱让自己坐牢呢?好,好,好。现在我和你有了个绝对好的基础——百分之百的诚实。我这人坏,但是诚实地坏,我让所有人都对我做好充分防御。”他边说边拿一只电动剃须刀在脸上磨,五官不断变位置。
  霜降打了个长哈欠。天已大亮,麻将声,音乐声沉杳了。霜降正要开门,四星停了手里哦啦响的剃须刀。
  “你现在不能出去了。听——”
  楼下传来一声回肠荡气的大骂:“祖宗的!都是疯狗——车撞掉老子那么多樱桃!”
  霜降从窗帘缝隙往下看,见一位身段极直,黑眉白发的老头站在院子当中。他穿一条军裤,上面是一件士兵的黄衬衫。军制服被他环系在腰上,像刚结束一场拳术练习。他倒不是人们印象中那种臃肿痴肥的老军人。
  “只要他一骂娘,人人都知道天亮了,他是我们家的报晓鸡。”四星说。
 第02章 
  
  花了十天,霜降才卖掉了全部甲鱼。没降一分钱的价;霜降那不依不饶的劲头让买家几乎发了怒,最后又全向她妥协。在买主被激坏脾气时她会倏然一笑,随之,他们就舒舒服服吃了这个亏。
  霜降有生以来头次有这么多钱。男朋友提出下趟高级馆子,“你做梦”,她说。
  她想买些衣裳,却一点想法也没有。突然见一幅电影广告上的女演员上着黑衬衫下着牛仔裤,便照了样买了黑衬衫和牛仔裤,头发也仿照着直直披散下来。到银行存钱时,被问道:“工作单位?”她便明白,她已被误认为北京城的姑娘了。
  这天晚上霜降被带去见程司令员——其实他已不在职,他统帅的那支部队被裁军百万时裁掉一小半,现任的司令员军阶和资历都是他儿子辈儿。但谁也不敢改口,仍对他一口一个“司令员”地叫。程家院里一个小保姆因为饭量太大,得不到满足,便去公共大食堂偷偷帮工,挣双份工资和双份口粮,最终她的不忠实被其他小保姆骂架时骂了出来。所以霜降便有了空缺可填。
  程司令在见霜降的刹那猛欠起身,表情和姿势都静止了足足两秒才落下座位。老头有张神气蛮横的脸,还残存点英武。他脖子紫红,但并未进人老年期那种松弛。霜降想,四星若与这位父亲来蛮的,他一定败给老的。兀突地,程司令发起怒来。
  “我这个院子是在开戏班子嘛?啊?……”他头扭向左右,但周围没人。霜降傻了,不知老头在跟谁翻脸。
  这时孙管理员立刻从门外闪进来,轻捷得像条影子。孙管理是负责首长们的家政勤务,如安插保姆、护士、秘书、警卫之类。
  “程司令,是这么回事……”他笑时不知何故要露下舌头。
  “我家不是戏班子!”老头打断他“你不用尽挑些脸蛋子往这里送!你不看看我这个家——还不够乱吗?我那几个杂种儿子,见了女人谁肯省事!……”
  “首长,是这么回事,您先别埋怨我……”孙管理一口中肯纯正的北京话。他不断变换两腿的立足点,霜降明白那是因为他的腿长短各异。人当面背地都叫他孙拐子。
  “昨早晨您的警卫员小赵打电话说孩儿妈要见我,说急缺一个小保姆!”
  “孩儿妈插手这事啦?”
  程家院的人都知道,司令夫人除了被称呼“孩儿妈”
  没其他任何尊称。连她大号都没几个人知道。
  “其实孩儿妈也是替……”孙管理再次换立足点。
  “往下说。到底谁的主意,引来这么个小女子!”程司令瞥霜降一眼。霜降木着脸,站得笔直,对于他们的争执她似乎绝对无辜。
  “直说吧。这是你家四星的意思,四星求了孩儿妈,孩儿妈找了小赵……”
  “喂,孙拐子,谁是四星?”程司令突然以又低又冷的声调问。
  “程司令,您……”孙背理笑着苦起脸。
  “我不晓得哪个叫四星。我不认得他。”
  “反正,少一个小保姆总得有顶缺的,您要不满意,叫她走人不了事啦?”孙管理仍慢吞吞说着,似乎奴才惯了,也被喝斥舒服了。“我忘了说:小赵与这姑娘同过学,他担保她的品行。”
  程司令不再说话。过一会,他朝两人挥挥手,眼也不抬。三天后,小赵被调回了连队,换了一位矮得罕见的警卫员来:霜降上了任,任务是照顾程家众多孙儿孙女中的四个,两个程司令出国的大儿子夫妇留下的,另外两个,用程司令话说是“没爹没妈”。
  小赵离职时,想跟霜降个别留个后话,却各处寻不见她。霜降领四个孩子在院后小山坡上采柏树叶儿。那是程司令的吩咐,说柏叶儿是治孩儿妈心脏病的一味药。
  第二天,霜降在垃圾桶里看到成堆的柏叶儿,还绿着,仅隔了一夜。有人吩咐她去采,又有人把采来的全扔掉。这个家怎么啦?
  饭厅里有四张一模一样的餐桌。早饭时是程司令和孩儿妈背对背坐着,各占一桌,各吃各的一套,偶尔两人也面对面落座,但隔得颇远,并且程司令必定吼着让谁把报纸送到他饭桌上,然后报纸便一张张竖在两人之间。霜降几乎没听过孩儿妈的声音,孩儿妈常在天半暗时出现在花台边。她躺在藤躺椅上,手里一把竹扇拂得无所用心,连额前几丝碎发也未见丝毫起伏。有次霜降领四个孩子绕花台游戏。见孩儿妈的扇子落在地上,她手空着,却仍然一下一下地拂着。霜降拾起竹扇递给她。她蓦然收回放得极远的目光。霜降觉得她会讲什么,至少:谢谢,你新来的?但她什么也没讲。她那样静,不仅口里没话,似乎心里也没活。当手触到她手时,霜降感到了她凉得透心的体温,仿佛触着了一段多年前就冷却的生命。另一次,霜降与院里七八个小保姆聚在花台另一端,她们各自带了自己负责的孩子们,讨论着时装发式,以及城里人的种种恶劣行径。霜降听到花台那端细微的骚动。她独自跑过去,见孩儿妈的竹扇盖住了脸,整个人在竹扇下抖颤着。一会,竹扇殷红一片,一滴滴血顺着扇柄滴下来。霜降揭开扇子,孩儿妈在下面正异常清醒地瞪着她,目光里含满被打扰的恼怒。
  霜降没有惊呼,事后她纳闷自已怎么会那样耐得住恐怖、她只掏出白己的手帕,捺在血泊上,同时将孩儿妈托起,形成脚高头低的姿势。几分钟后,骇人的鼻腔出血止住了。院里有这么个闲话:自从孩儿妈生下一个儿子活脱脱像程司令的秘书,便落下这个鼻腔兜血的毛病。严重时,程司令会叫来一帮急救护士。问起病史,程司令便爽爽快快说:“我揍的,二十多年前揍的。”
  午饭时,待孩子们一开完饭,一准会有个瘦长身材,脸像只漂亮孤狸的女人闯进饭厅。只听说她是程司令的儿媳。她与程家小女儿东旗一见就犯冲。东旗在大学念书,但很少去学校,一般午饭时间她开自己的早饭。“哟!”东旗趿着鞋披着睡衣出现了。“喝!”
  儿媳并不被她的一“哟”一“喝”扫去半点吃兴。
  “当真得吃回本钱呀?”东旗坐下,双手捧着腮认真看她吃。
  “当然要吃回本钱来呀,”儿媳奋力舀汤,从汤巢挑出嫩些的笋或瘦些的肉。
  “程家的伙食账可没算上你的。”东旗说.“放心,算上我,我也不交钱。”儿媳说。
  “要么说你吃了不长肉,尽长皮儿。这是吃白食的害处。”
  “白食?有你一个蹦子儿啊?我吃我丈夫的一份。”
  “请问您丈夫贵姓?不姓程吧?您不是两年前就又哭又闹地要和程家儿子离婚吗?”
  “是啊,老爷子不准离他就得开我的饭。”她成心响亮地以筷子尖杵碗底。
  “慢点,别呛着。老爷子不是你叫的,懂不懂?你在外面招摇撞骗,打老爷子的牌子住宾馆吃饭店,老爷子是不知道,要知道了,你当年怎么端着小镇户口本儿来的,还怎么揣着它回去。老爷子这辈子干得顶漂亮的就是镇压,过去镇压反动派,现在镇压他这个家。你亲眼看见他怎么镇压了老婆孩子。你,对老爷子,可太是小菜儿一碟了。”
  “试试看,程家别把我惹急了……”
  东旗打断她:“别动不动就威胁要揭程家老底。你知道的那点老底不值大钱,上面知道得比你详细,怎么着老爷子了吗?”她把僵冷的油条揪成一小截一小截扔进豆浆,看一眼霜降,吃两口,觉出什么异样,再次打量起霜降来。
  霜降已收拾完孩子们吃后的狼藉,听两人拌嘴十分别扭,走留都不是,便上前想为东旗做点什么。
  东旗笑眯眯地,一只嘴角翘得老高:“你真漂亮!”她对霜降说。她这副神情简直跟四星一模一样,她的赞美丝毫不增添你的优越感,反而让你感到几分轻侮。霜降觉得自己是个玩艺儿或物件,只好由谁来评说褒贬。她突然看着东旗,说:“你才真漂亮!”
  “嗬,逗死了!”东旗格格笑起来:“她还会还嘴!”她对程家儿媳:“你听见没有?”
  “怎么没听见,吓我一跳。”儿媳答道,把碗一推,用一把擅香扇朝鼻尖飞快地扇。
  霜降正要收东旗的碗,东旗手一挡:“这院的保姆分工很清楚,你不必管我的事。等她吃够。”她指指儿媳,“你去把她啃的骨头收拾掉。按说你该为她服务。”
  “不用不用。”儿媳笑得客客气气。“才来这院后没多久吧?对了,我有裙子衣服穿不得了,哪天拿来你试试。”
  儿媳对东旗:“这小丫头倒穿得不俗。”
  东旗对霜降:“她的东西可不是白拿的。拿点儿破烂贿赂你,回头你得让她使唤死。”
  儿媳道:“你爱信就信她的吧。”
  霜降只微笑,一时判不出她俩谁比谁好。待她收恰碗筷时,听东旗问儿媳:“你要不要冰箱,我卖你一个,我刚托孙拐子买了个新的。原先那个也不旧。听说你的冰箱坏了?”
  “多少钱?”
  “你先看看再说吧。”
  “我手里没现钱,除非你把我那套落地音响买过去。”
  “你别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我知道好东西全在我哥哥手里,剩给你的都是垃圾。你想把那套破组合音响给我就不付现金?……”
  “我说了不付现金吗?我说我迟付几月……”
  “逗什么呀,等你一拿到离婚判决书。我上哪逮你去?
  还不就让你彻底赖掉啦?”
  “找你哥要钱去啊。”
  “我哥那点钱是拿十年徒刑换来的,他可不会帮你填坑。”
  “那你找老爷子要去。唉,对了,你那冰箱噪音大不大?”
  “基本没声音,你动我爸什么脑筋?你当你还跟前些年那么得我爸爸宠呐?”
  “哪儿敢啊?”儿媳站起来。“我还得回去上班,冰箱的事再说吧。”
  “我可没催着你买,知道你那几个缺德钱不那么容易搞到手。”
  “谁能和你们程家的缺德劲儿比啊。”
  “怎么就有那种爱到缺德人家吃白食儿的主儿呢!”东旗也站起身,相跟着儿媳走到门口:“明天见。”两人同时说。另一个小保姆提着拖把站在门边,东旗对她笑道:
  “要听就大大方方进来听,在门外支着耳朵,累不累?”飘飘摇摇走几步,她回头对那小保姆:“你可别喝我剩的牛奶、我得过肝炎。真的。”
  小保姆哼着流行歌拖地板,霜降发现她一点恼意也没有。她告诉霜降,东旗学问好,会讲澳州话英国话美国话。十年前,东旗在大学跟一个美国留学生相好了,程司令马上打电话叫学校停她的学籍,派人把她带回了北京。
  程司令问:那个小美国佬什么出身?东旗答:五代贫雇农,父亲是美国的老革命,在美国领导穷人打土豪分田地,参加了美国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之后她笑;这下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您不是要到全世界去实现共产主义吗?程司令最后下令掉销东旗偷偷办好的护照。东旗举着瓶安眠药,对父亲说:要么我死,要么你成全我。程司令说,你吞了它们吧,你死了我也不必添个杂种孙子了。东旗后来嫁的是程司令过去一位下级的儿子。刚结婚,全家都巴结东旗;几年后,东旗公公升得飞快,噌噌噌,成了程司令的上级。而程司令大大减了权势威风。有回东旗跑回来,跟父亲喊:“居然让我去买酱油!厨子休假,凭什么该我去买酱油!”那以后东旗常常回家来住,终有一天住着不走了。她对外的理由是;婚姻妨碍她求学。
 第03章 
  
  霜降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小赵走后,她没去想过他,心里却常跑出那个人鬼掺半的四星的影子。端起饭碗,她会突然想:不知他每天吃什么。有时清晨起来上厕所,她见他窗里有灯,便知道他又失眠了通宵。想到四星那灰白面孔、半秃的头,一讲话就会神经质地伸张的瘦长脚丫时并不觉得十分嫌恶。当她经过他窗下,看到他站在窗前,无一点活力生机地呆望窗外时。她会朝他笑笑,并以极小的手势向他挥挥。他马上会因这微小的交流活起来,手舞足蹈地跟她比划,叫她上去。她拒绝,赶紧走开去。程司令有口旨:任何人不经允许不准与四星见面。
  有次四星扔下一只刻花玻璃杯,砸在霜降面前,碎了。一只纸团滚出来,她装没看见。四星假咳嗽起来,她也装没听见。紧接着,又一只玻璃杯碎在她脚边。
  “你要死……”霜降刚张口,四星突然掩上窗帘。看看四周,并没有第三个人,箱降打开纸球,上面是四星花哨哨的字迹:请再帮我翻新一次牢房。她抬头,他窗帘合得严严。三五分钟光景,程司令的黑色“本茨”刷一声开进院子。霜降从此明自:四星能够从半里路开外识察他父亲的逼近。
  程司令下了车,四处张望一下,似乎十分意外地发现了霜降。
  “你过来一下。”老将军招呼她。霜降小跑过去,同时感到自己的脊梁正牵着四星一双眼睛。“好样的,像个小女兵!怎么没见过你,新来的?”老将互按下她的肩,捺捺她的头,霜降弄不清他是记性坏还是眼力差。她回头,见合住的窗帘开了条缝。“还习惯吧?”
  霜降点点头。点得用力,使她脑袋逐渐脱离老头手掌的控制。
  “那些小女子初来都说不习惯北京!”程司令说着,喉咙有些轻微漏气,嗤嗤响。司机打开车后盖,里面装了几摞宣纸。“小女子,帮个手!”霜降与司机分别捧起那些纸,跟在老将军后面。他步子看上去极健,实际并不快,两个负重的人只得压下速度,活受罪地磨蹭。“看看你们这两个小年轻,路都走不快,还不如我这老汉!”
  “那自然,”司机马上接茬儿:“您是老人全国网球赛冠军嘛!要跑起来,您更得甩我们两条马路!”司机边说边跟霜降扮鬼脸,并示意她也说点什么捧场话。霜降笑,加快点速度。司机耳语喝她:“别走快!你要想超过他,那你是想找倒媚了!”
  “吃胖点,小女子,啊?!”老头说着,并未回头。
  “啊。”霜降应道。
  “太瘦不好。现在的人都喜欢瘦,是不是?”老头站下。以便能畅快地喘口气。转身,哈哈笑道:“看看这两个年轻人,真是走不过我老头子呢,是不是?”
  “是,程司令。”这回霜降应道。
  等老头转身,司机又嘀咕:“叫首长,别叫司令。一个小小军分区司令也能叫司令。”
  进了书房,司机说起程司令的书法怎样怎祥有名;全国多少多少大门面是他题的款。
  “小女子,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还不识一个大字——我家祖祖辈辈,没一个识字人,你信不信?”
  霜降马上说:“信,首长。”
  “好热。你们谁去拿点茶来喝喝。”程司今说。司机忙说他去。霜降浏览四壁的书、画、字,程司令“吱呀”一声坐进了一张藤沙发。一套藤沙发是霜降眼看着搬进来的,原先那套丝绒的在春秋冬三季用。书房中央铺一块普蓝、银色图案的地毯,看去虽像民间家织印染花布,却又那样华贵。霜降脑子想痛了,也没想出一句话来恭维老将军的书法。因此她不敢转身,一旦转身,她就非说点什么不可。老头正等着呢。其实她看不出他的书法有什么好。
  她想,若她是个什么司令,手里有枪有炮有权,即便不会写字也会被人请了去题款。她家乡有句话;田出稻还是稻出田。霜降还在想离开这里的借口:去幼儿园接孩子了时间太早:回去扫院子?院子在早晨被扫净了。“怎么样啊,小女子,看来你对书法蛮感兴趣。……”老头说,等不住了。
  霜降正打算硬着头皮凑趣两句,侧边卫生间的门开了,一个穿短裤赤上身的青年出现了。“爸,您怎么在这儿会客?”
  他发现霜降,又快又马虎地哈一下腰:“对不起,不知是女宾。瞧我放肆的。”他拍拍白已赤裸的胸脯。“程大江,程家老九。”
  霜降起先只看到他健壮匀称的身板,抬头,发现他竟十分俊气,俊得她吓一跳似的喉咙猛一干。“歌舞团跳舞的,不然就是淮海电视剧组的。对吧,爸?”
  淮海是这家的老五,在这个或那个电视剧摄制组里当制片。院里一出现花枝招展的女郎,人们就嘀咕:“又是来找淮海的。”
  “你上这儿干嘛来了?”老将军问。
  “是找淮海的吧?……”他又转向霜降;“瞅你就眼熟,准在什么挺恶心的电视剧里见过你。”
  程司令拍拍藤椅扶手:“问你上我这儿干什么来了?”
  “上厕所。”
  “什么?混账东西,这么大院子就我这一个厕所你看得中?”
  “您真没说错——全北京除了中南海,可能只有您这个厕所带空调。像我这号人,平常不读书,只靠上厕所那会儿长知识,没空调的厕所可太残酷了”转向霜降:“别生气,我说了电视剧的坏话。凭良心。你觉得那些玩艺是不是挺恶心,一个女人前头跑,一个男人后头追,一条围巾飘啊飘,再来个慢镜头一一怎么有这么多、这么屎的导演?……”
  霜降想,七八个小保姆聚在一块看电视时,最看不够的就是那些跑啊追啊。“我从来没演过……”她解释。
  “千万别演!……”他做了个作揖状。
  “你给我出去。”程司令压低声吼道。
  “爸,我又不是在胡扯……”
  “出去。给我马上出去!”
  他虽然仍将脸朝着霜降喋喋不休,但两腿已飞快向门口撤退。到了门外他停住了,“爸。有件重要事我晚上跟你说,”
  “现在就说!”老头一抬下巴。
  院里人都摸准了老头的脾气:若有件事立刻想让他知道,就卖关子:现在不能说,迟些再说;若有事想瞒他一阵,就催促:有件急事得马上告诉您。
  “现在不能说。是关于钱……”他看一眼霜降。霜降抽身要走,他狠狠使了个眼色,轻轻做了做手势,叫她留下。后来听说,这家儿女总在父亲有女客人来访时跟他借钱或讨钱。
  “爸,六嫂叫我还钱,我现在哪儿来的钱还?……”
  “没钱还你当时倒敢借?杂种!”
  “这怨你了,爸。你非逼我进这倒嵋的军院。三年下来,人穷得直叮当。我一说做生意,您就要枪毙我,我当然没钱还账!”
  “闭嘴,小畜牲。一共欠多少钱?”
  “三千五百八十。要还的话,我有零没整。”
  “三千五?!”老将军挥挥手:“你给我滚,我没那么多钱给你擦屁股。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嗨,爸,你说六嫂那个著名大破鞋凭什么管我要账?”
  “你滚不滚?”
  “她口口声声说六哥要钱用。六哥蹲小号里用什么钱?
  明明她趁火打劫,想在离婚前把自己揣成个钱柜子!”他再次给霜降暗暗打手势。“爸,您让不让我跟六哥谈谈,让他知道知道他老婆在外面有多丑恶卑劣!”
  程司令忽然沉默下来。
  “爸,您听见我说什么了吧?说六哥,四星。刚回来那天我去看他,他整个变了样……”
  “谁准许你去的?”
  “他是我哥呀,就是真监狱我也有权见他!就是真犯人,他也有权出来放放风什么的!连家人都不准见,也太不人道了。这样住不到十年,他准死!您还不如现在就枪毙他得了……”
  程司令站起身,眼变得十分伶俐。他走向那张有十只抽屉的巨型写字台。霜降见程大江的神色渐渐紧张起来,两眼机警地跟踪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他中等个头,方方肩膀,全身上下布满见棱角的肌肉。他甚至连鞋都没穿,一双脚的肤色与全身差异颇大。当他发现霜降那样用心打量他,他翘起一只嘴角笑了。似乎任何女性对于他的好感都在他预料中。似乎他为所有不例外的由他而生发的爱慕感到乏味;抑或由于太习惯这种优势而变得疲惫。惟有这一种笑,能使人看到这家兄弟的同一血缘,虽同一种笑各有意味:四星笑出了顽世不恭;东旗的笑显示了她的超拔,不留意人间烟火,还像是她怀着满腔高人一等的怜悯与宽容、而大江,当他同样翘起一边嘴角笑时,你只会感到他被宠累了;他对不出所料的宠爱所生发的逆反情绪,以及一个始终被宠爱包围的人想冲杀出去,却无法冲杀出去的绝望。对了,霜降一下找准了那感觉,大江的笑,就是一种绝望。刚进程家,霜降就常听小保姆们议论大江。大江是一群小女佣的童话。一个高等军事学院的有少校军衔的博士生:一个名将之后,最要紧的是他还是单身,似乎也没有正经八百,稍长久的女朋友。
  霜降脸顿时作烧,被心里点痴心妄想吓的。
  父亲不发一言,猛地拉开一只抽屉,寻找什么。大江愈发紧张,身体重心完全移到一条腿上。那姿势给人的感觉是,只要一触他,他就会弹射出去。后宋霜降知道,大江是惟一敢激怒父亲,也是惟一能从父亲盛怒下逃脱的人。他还有个本事是,无论父亲与他反目多少次,他依然能在父亲心目中维持最得宠的地位。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名字。”他对霜降道,同时仍全力警诫父亲。
  “霜降。”
  “双将?好家伙,我们家一个将就够我们受了!”他似恭维似挑衅,朝父亲一呲呲嘴。
  “霜降是个节气。”她答。脸上的红仍褪不掉。她知道自己收缩了下颏,让眼睛从下方朝上瞅是很好看的。她此时就那样瞅他。
  父亲沉默得像铁,手捺在什么东西上。
  “你还不滚?”老头声音竟十分地柔。
  “那钱呐?爸,您要不给钱,六嫂再来,我就叫门口警卫押她出去!……”
  一声金属撞击,霜降惊得喝一口风。程司令嘴抿得不见了嘴唇:一把手枪被他拍在桌面上。再回头,大江早没了影。
  “你也走。”程司令低声对霜降道。“快走!”
  霜降小跑着离开那间书房。
  楼梯口,大江坐在楼梯扶栏上,见了霜降他顺坡溜下去。“嗨,我知道你也会被马上轰出来。你当他不敢开枪?
  他年轻时,好些人险些被他毙掉。要不是我腿快反应快,他早毙过我一百回了!”
  “那是真枪?”霜降问。
  “你当那是玩具?老爷子要是玩原子弹,那也准是真原子弹!”他笑了。他这祥笑口是方的,一嘴牙撑得唇很饱满。
  关于老将军的过去,有许多不分褒贬的传奇。将军二十岁已做了营长,出了名地“敢死”。有回他腿中弹,引起坏疽,当时最简单的办法是截肢。他已高烧得昏迷、却在军医向他下锯子时拔出枪,嚷嚷谁敢断他腿他就断谁的命。大军进城后,他便装徒步,检查军风纪。见一位中级军官坐了辆人力车,很适宜悠然的样子。军规制止军人若军服乘人力车,将军大喝,让他滚下来。军官见他不过糟老头一个,连腔都懒得开。将军那回真开了火。至于他何故枪击他器重的那个大学生秘书,是因为他发现自已妻子生出活脱脱的小秘书来。当那位秘书被辞退调任时,走进程司令书房,准备缴出全部保险柜钥匙。紧张和愧疚使他忘记了将军的规诫;无论谁从背后接近他都必须在五尺开外立定,同时嘹亮地喊出一声:“报告!”若否,将军便有理由朝身后开枪,当刺客处置。因此秘书挨了颗枪子。被打断肋骨,引起脾脏出血的秘书替将军证明,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走火事件。
  大江从楼梯扶栏上跳下来,问霜降:“老爷子是下是在教你书法?他有好几个女弟子……”
  霜降说她哪有工夫学书法,她不过偶然在“首长”房里待了那一小会儿。大江嘻哈着说,你羞啦?这有什么关系?哪个老头子不喜欢漂亮小姑娘!我老了,才不教小姑娘书法;教游泳!他笑得无耻,所以人看出他心里并没有无耻。
  霜降惦记着到幼儿园接孩子,快快离开了。大江却在身后叫:“唉,别走,聊会儿啊!我讲话放肆惯了,你别在意!”
  霜降笑笑,太阳刺得她眼眯起来。
  “交个朋友!”他伸手,她不懂他意思,“握手都不愿?”她这才将自己的手迎上去。手心碰手心时,她感到他的微妙的揉搓、那揉搓中微妙的表达。
  “想不想跳舞?”大江问,“星期六晚上,有空吗?”
  “我不会跳。”
  “教你啊。”
  “我笨死了。”
  “教你这样的漂亮姑娘,我耐心死了。”大江说。霜降仍那样微低头,让目光从一个人为的深度闪出,闪出人为的曲折。她知道自己这副样子之所以动人,是因为那怯生生的挑逗。
  “星期六。穿漂亮点。在北京饭店。你住哪儿?我可以骑摩托车带你去……哦不行,差点忘了,星期六白天我得去参加一个外国军事代表团的访问活动。你自己直接到北京饭店。我在门口接你。定了?”
  霜降巧笑:“没定。”
  “记住:八点整。我顶头疼女人迟到。”
  晚饭前,程司令领着全体孙儿孙女游泳,小保姆们当然也得陪着下水。东旗绷着脸不停地游,忽然对小保姆们吼:“谁笑得那么浪?犯贱!”
  程司令在水里最多待半小时。他一上岸,晒得汗淋淋的警卫员马上举着毛巾浴衣等在阶梯口。待将军穿好浴衣,他跑步到厨房吩咐摆晚饭。
  晚饭总是十分丰盛,一般是一个荤两个半荤和一个素,还有个精细的汤。除此之外,每个儿女都有自己一个风味菜.这便是务家小保姆的职责了。这盘风味菜是绝对专属的、私有的,绝对不兴分享甚至老将军也尊重这私有权,从不去碰那些盘子,同时也没有哪个儿女主动邀请父亲。没人认为这局面滑稽或尴尬。东旗离了婚从婆家搬回后,偶尔也参加晚餐,常常是一顿饭她要换三张桌子。筷子到处侵略。老将军有时会吼:“什么作风,东旗?多吃多占!”东旗回嘴:“我给钱呗。诸位报个价怎么样?……
  唉哟,这菜是人吃的嘛?吃一口我得后悔大半辈子!”正因为各家一盘风味菜,小保姆们被迫阅读种类繁多的烹饪书籍;有些刚从农村来时几乎目不识丁,为读懂菜谱,她们装备了全套学习用具:纸、笔、字典。做晚饭的情景十分有趣,七个小保姆站在大厨房里各忙各的。厨房在院子另一端,与佣人、警卫、司机的住房连成一排。烹饪时若急需任何原材料,哪怕一根葱半头蒜,她们都必须小跑着穿过整个院子,到客厅的冰箱去取。霜降刚进这院就发现贮食品的所有冰箱没被搁在厨房、而全被搁在大客厅里,因为客厅的电费是由全家负担。客厅里七八个冰箱同时工作着,轰鸣不亚于一个机械车间。因此无人在客厅会客,除了老将军有个初学提琴的孙女在里面练琴。只有在那里面练,那锥心刺骨的嗓音才能彻底被抵销而不至于折磨院里人的神经。幸运的是这院里没人懂音乐,因此没人在意她在那种地方练琴练得完全走了调。
  晚餐若人员到齐,那个摆四张餐桌的餐室会被挤得水泄不通。孩儿妈背了个绰号叫“航空母亲”,院外人把是不是她生养的都算在了她头上。来晚的若挤不上桌,便会大发牢骚,抱怨到老将军“啪”地一声拍案或吼出一句粗野不堪入耳的话才太平。霜降弄不清这些儿女们除了惧怕父亲是否还对他有其他情感,比如尊秉爱戴等等。有回老将军刚离开饭厅,某个儿子便说起老爷子最近脾气见大,是不是血压高扛去了;某个女儿接上话说:但愿他老人家硬硬朗朗的,永远健康着,不然咱们就得自己去找房子,没准得去上那种冬天冻屁股的公共厕所;又有人补允:也没地方吃免费好伙食了,捞不着坐大“本茨”了。
  晚上十点这院子准时熄灯,老将军总在熄灯后亲自巡视,若有一线光明残存,他就骂。
  熄灯半小时后,院里会再次出现灯光。老将军的睡眠准得像钟表,并且只要他睡着,很难有东西弄醒他。当年他妻子或许正是在他睡着时发生了与那位年轻秘书的长长一段情爱故事;在他狮吼虎啸的鼾声庇护下,他们开始了眉目传情、山盟海誓,萌发了私奔和情杀的念头,希望过,绝望过,直到十月怀胎完成了那个非程姓的孩子的整个孕育过程。
  老将军睡去后,这院子人的真正生活才开始。他们在这时间约客人来聚会,在这时间观赏各处搜集来的录影带,在这时间痛痛快快聊些下流笑话同时开麻将局。他们甚至自己下厨房弄吃的,或自己开了车穿过整个城到东单夜宵店买吃的。到了夜间十一点,人人似乎都有了一副全异全新的面貌,不再像白天那样易怒、慵懒,相互间难以容忍。一种怪诞的活力在城市渐渐归于寂籁时滋生于这个院子。霜降几乎不敢相信他们与白天是同一副躯壳灵魂。
  对于这一切,霜降原先也像其他小保姆一样了解得较含糊,孩子们在九点就会被捺到床上,紧随着,劳累一天的小保姆们都迫不及待地上床,如听了操令一样瞬间便睡沉。那夜有个孩子发疹,夜里哭死哭活,霜降被吵得睡不着,便上楼去讨吩咐。门被敲开后,她惊异地发现白天生死冤家一样的老五淮海与老七川南坐在一长麻将桌上,一来一往地谈笑。当川南摸不出烟时,淮海便很豪气地扔过自己的镀金烟盒。周围还有些闹作一团的陌生男女,个个艳丽夺目、香喷喷。谁说一句白天听上去挺无聊乏味的话,这时都变得无比精彩。都会引来热烈捧场。若认为这座大院落森严得无人敢造次,那可纯粹是误会。白天那个宁静、井然,在一种威慑下怯生生的家宅与深夜的充满莫名其妙欢乐的据点判若两地。霜降弄不清哪个是真实的。
  霜降听其他小保姆说淮海顶难缠。只要单独在哪个角落里碰上他,他准是门口声声追着说:“亲一口、亲一口。”有次一个胖丫头躲不过就让他亲了。他正把手往胖丫头衬衫里伸,东旗恰好撞见。东旗给了胖丫头一个耳光,骂她哥哥“种猪”。胖丫头委曲坏了,立刻辞了职。
  老七川南排行在东旗之上。据说是程将军多喝了酒的一夜播种了她。与她那些不学无术、极端聪明的所有兄弟姐妹相比,她显然逊色一截。她在某个大机关当人事干部,把负责任和管闲事混淆得浑然一体,因此从开始工作她就开始收到匿名信和恐吓信。她有过许多男朋友,但没有一个能忍耐到与她结婚。有个别相处得马马虎虎,但总有离间者挑得他们散伙。川南与淮海的仇是结在淮海结婚的时候。那之前他俩好得形影不离。小时川南对人说,淮海在她身上摸过,摸得又痒又痛又舒服。到了十几岁,川南还常讲蠢话要嫁给淮海。社会上有传说:程家老五与老七有着比兄妹复杂许多的关系。淮海结婚第几天,川南旁若无人地走进新房,对新娘子摆摆下巴道:“你出去一下,我要跟淮海讲话。”
  小家碧玉的新娘很恭顺地打算退让,淮海却说:“川南,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用不着背着我老婆。”
  川南说:“打哪儿来了个胡同串子老婆?吃芥茉墩儿、喝棒子粥的小市民!
  新娘子不作声。初到这种全国数得着的大户人家,她一时还拿不准姿态:淮海却拨开了口:“川南你给老子滚!……你还等落什么?还不滚?!等耳掴?!……”川南哭着跑了。不到一年她与淮海的关系就恶化到你死我活了。川南屋里藏了把刀,只要多喝点酒,与淮海口茬起来,她就会拿那把刀与他比画。院里资格最老的一个小保姆常把淮海对她的殷勤当真,淮海一些不为人知的事也是通过她传出的。她说淮海几年前正要被晋升为市委办公室主任,结果他的领导收到一封匿名信,告发淮海在外省倒卖过汽车,走私过手表,还诱奸过家里的女佣。虽然长达三年的调查没证实任何罪迹,但升迁机运早过了景。
  川南有次结交了一位非常合意的男朋友,她四处与人说:“他长得帅,就像我们家淮海!”终于相处到程司令批准她带进门了,全院人都见川南喜洋洋、跑出跑进地清理布置她的卧室。而当她领男朋友进屋却见了鬼一样叫出来:她墙上出现十多张放得巨大的男人相片,每张都有显著的题款:赠川南。有的还配上让人反胃的爱情小诗。除此外,门后贴了一大张医学挂图,上面赫赫然标明:最新避孕法四则”。男朋友刚刚在桌边坐一下,马上看见一块白色搪瓷备忘录上以彩色瓷画笔写着:切记按时服药:l.癫痛灵,2,斑秃灵,3宫颈溃疡灵。川南失了一刻神志、脸惨白眼发直,男朋友摇她晃她生怕她这时就发癫痫。男朋友与她断,倒不是被屋里的恶作剧所吓,而是川南对恶作剧的反应:她断了气一样呆着,好一阵之后,突然,极其顺手地从床垫下抽出一把刀来;取刀的动作那样轻车熟路,仿佛取牙刷梳子。男朋友尚未弄清她的意图,甚至未及看清她操出了什么东西,她已嘶呜着“淮海!我跟你拼了!”冲出门。淮海正在院里驯他的鸽子,见川南舞着刀朝他来了,呼啦一下撒出全部鸽子。院门先被关严,之后全院子都运动起来。川南被制服时,自己身上被那刀伤了几处,虽然无关紧要,但弄得一院子血,气氛相当惨烈。男朋友就此消逝,不仅从这院子消逝。甚至全北京都不再有他的踪迹。
  不是霜降亲眼见,谁也不会相信夜间这对有深仇大恨的兄妹会坐在同一张牌桌上,全无干戈。霜降没说清来意,就被人捺在倚子上。“先替我拿牌,我上厕所去。”捺她的人有张又瘦又皱的脸。东旗的话:淮海见女人就把个脸笑得稀烂,落下一脸“西门庆”褶子。霜降说她一点不会。淮海又在她脖子上捺捺:“不会的准拿好牌!”
  “淮海吃豆腐!”川南叼着烟起哄。
  “这叫豆腐?”淮海手仍搁在霜降脖子上:“这是豆腐脑儿。”
  一屋人全笑起来。霜降站起身,推说得照顾那病孩子,慌慌地离去了。川南叫:“淮海,豆腐脑儿跑啦!”人又笑,一屋人在光里烟云里像个快乐的噩梦。
  霜降摸黑下楼梯时,听见几辆摩托车马达由远而近,然后停在门口。不一会听见一群高跟皮鞋灵巧而矜持地走过门厅,似乎大门前站岗的警卫连过问都免了。除了程老爷子本人,所有人对这院子深夜的繁华都深知熟知。然后听见这院子的少主人们迎出来,他们走上另一侧楼梯,有女子的娇嗓音抱怨楼梯太黑。听有人都相互亲热地直骂。
  十一点之后,各屋的另一套供电装置开始工作。这套装置的耗电开支程司令拒绝付账。于是他们便在电表上做手脚“无论他们怎样挥霍电耗量,表上的字码都在他们控制下移动;并且电耗量愈大它移得愈慢,当他们用电沪吃烤羊肉,涮生鱼时,目大的电耗量恰恰使电表指数干脆静止。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是穷困而在几个电钱上斤斤计较的,尽管钱不多,他们仍想不通凭什么要把钱付给国家。
  这么大个国家难道缺我这几个电钱?……
  客厅的灯是被程司令允许开的,哪怕通宵达旦。所以他的两个年长的孙子常在这里完成功课。这夜客厅里多了个人:程大江。他坐在地毯上,身边一圈垃圾:“可口可乐”空听、西瓜皮、捏扁的纸杯。他几乎与电视屏幕脸贴脸,正看一部英语录影带。他不断重复某个画面,每重复一遍他的身体便更近地倾向电视机,似乎这样便缩短了对它的理解的距离,终于他意识到什么在干扰他的理解力。
  他跳起来。对两个男孩嚷道:“妈的你俩吵个没完啦,滚回你爹妈那儿吵去!”
  他没看见门外的霜降,屋里太亮,他仍是赤背赤足,仅穿一条雪白的运动短裤,从他们头次相见后,霜降再没见过他。你休想在饭厅或其他什么地方见他,他管他的兄姐们叫“那帮人”,或者“虫们”。什么虫你自己去想:寄生虫、蛀虫、蛆虫。他与这个家庭似乎从未混到一起过。
  与东旗相似的是,他尽管对这个家抱轻蔑、愚弄、决不同流合污的态度,他也决不放过任何机会倾榨它。所有程姓儿女都在这点上一条心:机会抓一个是一个;老爷子眼一闭脚一蹬,机会就过期作废:
  “妈的,你俩吵得我什么都听不清!……再不出去我要揍人啦!”
  男孩之一说:“外公让我们在这里……”
  男孩之二说:“我们不是在玩,我们在做功课!”
  “我他妈的不是在做功课?!……”他指指静止住的电视屏幕。两男孩又解释什么,他嚷:“大声点嘟哝,我听不见……
  “就是嘛,我们不是吵,我们非得这么大声才听得见!
  这屋子吵嘛!……”男孩说。
  大江这才悟出道理。七八只冰箱沿墙站着,一同嘈咂嗡嗡,一同排热,使客厅不仅吵闹而且烘人地热。“妈的,省钱省钱,永远忘不了祖宗八辈都是穿草鞋的!”他坐下去,把音量放大,并用一只手捂住朝电冰箱的耳朵。两男孩抗议地哀求地直叫“小舅”,他置之不理。
  霜降想,他根本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只在上厕所时用功”。
  霜降还想,到了晚上,他唇上唇下的胡子冒了茬,添了点壮年气,更俊了。他长得其实极像父亲,但许多部位被淡化了。因此父亲成了儿子的漫画。
  霜降甚至想,做个女人,被这样一双手臂拥入怀中时,该是不无美妙的。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什么结局都没有。这双臂之所以到目前还空着,大约所有被它们拥进的都是没结局的一瞬。最后谁会在这双手臂中永久地睡去或醒来?这样想多么好玩又多么可怕,霜降直想到不敢再往下想。
  院子是多么好的院子,要没这些音乐、吵骂、专属于夜间的欢笑。六棱形的花坛里开满鸦片花,太阳下看,艳得人眼都招架不住。花坛两侧都是樱桃树。樱桃被摘过两茬了,家里却没人尝过,包括院里的孙儿孙女。老将军年年都把樱桃送到一所幼儿园,那所幼儿园在五十年代为抗美援朝的烈士子女开办的,只接受烈士后代。渐渐地,太平年代不再能够搜集到足够的“英雄孤儿”,幼儿园就成了普通的营业机构。似乎程司令不知道这个变迁,照旧每年亲自采下樱桃送给不管是谁的后代;照旧以满腔痛惜满腔怜爱的笑容与这些父母都健在的孩子们照相,再由报纸或杂志将相片刊出,题名为“将军与孩子”。有次淮海的孩子哭闹着要吃樱桃,淮海妻一再求她公公,说情愿花钱买几粒著了名的“将军樱桃”。老将军给她上了十分庄严的一课:“它们是什么,你知道吗?”
  儿媳说它们是樱桃,准确点讲,它们被你做“将军樱桃”。
  “不对,完全错了。它们不是樱桃。它们是一种伟大的意义。是革命传统的伟大继承。”儿媳后来对人说,不知她不懂这些话,还是这些话根本不通,没文理。“所有吃过这樱桃的孩子,”将军继续:“统统会记住,他们没有被社会忘掉;他们被全社会的人爱、关怀。虽然他们不幸失去了父亲或母亲,但他们能得到比父母更多的爱。你懂了吗?”
  儿媳慌忙点头。不懂也要点头;先点了头慢慢再去懂。这院的人必须这样才过得下去日子。淮海听了妻子的“不懂”后,半夜架梯子,让孩子爬上去坐在树柳上,尽肚子吃。事后他对院里人们说:“要是没这些樱桃,父母双全的孩子不会被社会忘掉;程司令倒是真要被忘掉了。
  一个曾经被牢记的人,被人忘记是挺惨的一件事,东旗总结说。晚饭桌上,东旗常常就事论事说点什么;她披衣跟鞋,似乎每天都在提拣一种新教义,做了圣人哲人似的。有回晚餐后人聊到大江;大江的野心勃勃前程远大潜水手表双红摩托,以及摩托后座上朝新夕异的女朋友。东旗横来一杠:心高能高,最后要看命高不高;要想以心高能高去将命也拔高,那是自累;穿草鞋的命,一代两代能拔高多少?霜降当时在场,不懂她说什么。没人懂,人越不懂东旗便越深奥。
  霜降穿过花坛,想回屋去睡,身后有点响动。她走快了些,她不想在这里遇上大江。一个嗓音在她身后说:
  “站住。”
  是四星。不远处一棵烟头的光亮急促明暗着。几天前程司令在院子里发现了几只摔碎的刻花玻璃杯,骂街骂得比平时早了半小时。”日死个奶奶,我看你还有什么往下摔!”人们被吵醒,马上明白他在骂谁。他只要不指名道姓,准是骂四星。若见讲水桶里有成整的包子、饺子、馅饼,他立刻会骂:“日死个娘,你不吃,你就扎上脖子给老子省点!”都明白给四星送去的饭被原样端回来了,又被倒了。“你摔——有种你把你那电视机、录音机都摔碎它!……”
  霜降再不敢去看四星的窗。没人知道四星触摸过她,她在四星屋过了一夜。那时她只觉四星疯,现在才知道他告诉她的话半句都不疯。这院里的人真当做他被发配到迢迢千里以外去了,或者根本就当他不存在,非得他砸点什么下来。人们看见碎掉的刻花玻璃杯就远远绕开那窗口,也不去清扫,存心保存那个现场似的。那个现场反正迟早会被老爷子发现,老爷子不会不对付他:给他足够的酒、烟、安眠药。霜降这才相信真有这样一种牢:舒适、样样齐全,门不上锁;你可以逾越这牢,但你的逾越是不被承认。所以你等于没有逾越。人们认为你在坐牢,你也认为你在坐牢,牢的意识而不是牢本身就形成一种完善的隔离。
  四星过来了,他身上的气味马上让霜降想起他那间牢的气味。
  “准你出来啦?”霜降偷偷往后退了两步,想退到那股牢狱气味之外。
  “什么准不准,我高兴出来就出来!”四星说。他在花坛边沿坐下来。出来又怎徉?人们认为你在坐牢,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牢。“跟我讲话。问我点什么事;问我吃得怎样,睡得怎样,大过便没有。跟我妈似的,她天天这样问,替你刷刷马桶,再摸摸我的头。说话呀!问呀!我操!”他两手握拳捶自己的腿。
  霜降想,拔腿便逃总不得体:他捶他自己,又没捶你。他不是真疯,最多装疯。头次见她,他说过他喜欢她,那时要是他真对她下手,她也不会拼命挣扎。她拗不过她的好奇心。他和她生活中的男人太不同,他出身权贵,落难却富有,他会怎样享受她或糟蹋她,她想象不出。她知道她会厌恶,因为这是公认的值得厌恶的事,但她想弄明白在厌恶下面,会不会有种不被公认,甚至不被承认的欢乐。从很小,她就与村子里的女伴躲在稻草堆里讲许多有关强奸的故事。讲到最恐怖时,她觉得身体里有一种急躁,她必须两手抱紧自己,两腿夹紧自己,才忍得住它。女伴们相互问:怕不怕?她明明发现她们眼里全是兴奋。都说怕,都说要那事发生宁可去死,她认为她们撒谎,不然说到死时她们笑什么?她们中最年长的一个后来真被镇上医疗所的大夫强奸了,她没死,她嫁给了他。吵着闹着地嫁他了,难道要他强奸她一辈?
  霜降想,男女之间的事是最讲不清的。头天晚上误入四星的屋,被搁到床上时,她除了怕、反感,还有什么?
  还有种期待?不然为什么当他什么也没对她做时,她感觉到了那点失望?假如那晚他真做了,她也会吵着闹着嫁给他吗?她不会。嫁给这个半人半鬼的东西?她不会。对他,她除了好奇还有点怜悯;一个造够孽的人在自食其果时的凄楚不同于任何人的任何一种凄楚,它是他整个的无人性中的最后一点人性,所以显得尤其浓烈和动人。镇上的街上不时会走过赴刑场的死囚,他们的面无人色,他们的一步一跌,使她难过得几乎落泪,她怎样也讲不出“活报应、现世现报”之类的话。她也怀疑这样说的人是否都由衷。有时她认为人这样说是说服自己:别去可怜他,他做得受得;他活该的。许多东西都有正直与不正直之分,包括怜悯;许多东西也分主次,包括善良。因而人得说服自己去泯灭天性中不正直的怜悯和次要的善良。
  霜降却有时做不到那个“泯灭”。她常恨自己:当人们缚住一只黄鼠狼,乱杖齐下,她认为它比它咬死的一群鸡更值得怜悯。除了孩儿妈,这院里谁不说四星是条彻头彻尾的恶棍?连他自己都不否认。也许正是他对自己是条恶棍这点深切真诚的认识,才使他从不逾越他的牢狱,把自已和那些无眠的长夜关在里面。霜降的不正直的怜悯与次要的善良大约也萌发于那夜里,他列数自己劣迹时;他当时的坦然像在说:有什么可避讳呢?反正是没药可救了。像那些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的人一样,四星了解自己操行上的绝症,一点痊愈的希望都不抱。霜降没逃,不过没胆量像头一晚跟他讲话那样无忌惮了。这院子才待一个多星期,霜降世故许多。装傻、以傻卖傻可以,真傻就完蛋。她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
  “近点,让我搂搂。”四星手伸过来,霜降肩一让。
  “我又不是像淮海那样瞎搂,我搂我喜欢的妞儿还不行?”
  “你动我就喊!”
  “喊吧。”他手已勾住她颈子。
  “我咬你啦?”霜降扯他的手。
  “我太喜欢咬人的娘们了。咬吧,小甲鱼。”四星没皮没脸地笑:“往肉上咬不往心上咬就行。这黑衣裳哪来的?
  是那个叫六嫂的坏女人给你的?”
  “我自己买的!”霜降真有些急了。她见客厅灯灭了,大江走出来,拿口哨将一支流行的缠绵歌吹得像进行曲。
  他或许会到花坛这边遛遛弯。“有人看见你,会把你五花大绑绑回去才好!”
  “那你记住,我是为你越狱的,为你捱绑捱枪子!”
  他笑着,翘一个嘴角,像恶心着一切,包括他自己。“我这辈子没想过谁。有那么几秒钟,我突然想到过你。”
  霜降瞪着他,吃不准被这个半秃的人壳子想是不是件好事。她不再用力挣,没人会看见他们了:大江的口哨已一路响到了后院。她甚至感到一种舒服,有人对你这样说,不管真假,总是舒服的。
  “今天夜里你陪我睡。”四星说。
  “你说什么?”她不再舒服了。
  “没说什么就说你陪我睡觉。”
  霜降甩掉他,正正衣领:“你怎么……?”
  “这么坏。”四星替她说,“我不早告诉你了吗?不过想你陪我睡觉,这坏在哪儿啦?我喜欢你,这也算坏?”
  他眉毛耸到额头,似乎无辜极了。“跟不喜欢的女人睡觉,那才叫坏。”
  霜降站起身。跟这个人有什么好理论的。“你搞错了吧?我是个到城里来挣轻闲饭吃的乡下姑娘,除了身力气,没别的好处。你别给我这身城里打扮糊弄了。多土的瓤子还是多土的瓤子。没钱挣,谁喜欢我我也不在这里待。今天你喜欢我;明天有人不喜欢我了,我就得走路!……”霜降说着,自己真的出来一股悲忿。
  四星一也站起,两手抱着膀子用一个纯粹二流子的步子朝她跟前晃。脸还是笑,笑仿佛在说:看你狠;看你伶牙俐齿。伸懒腰一样。他张开臂抱住了她。她动弹,他就以下巴抵住她额,什么话也没了。
  霜降感觉这抱在深起来,成了种湮没。就算他的话没一句真,它却很真很真,他还不像自己表达的那洋潇洒地痞,或痞得潇洒。远没有活得烦透厌透;他只是羞于怯于表达他对生活的乞求。这抱便是那乞求。
  霜降想,你就抱吧。他们分手时很安静,却突然看见孩儿妈在很近的地方站着。
 第04章 
  
  早晨霜降在后院河外的小山坡上检绿豆。小保姆们每人分了一口袋生虫的绿豆去捡,再检得仔细,每天晚餐的绿豆汤里仍有不少胖胖的白虫浮着。程司令最恨人乱扔东西,所以大家只有辛苦卖力地捡豆子,眼开眼闭地喝豆汤一抱怨说豆汤里有虫,他问:毒人啊?他说红军过草地那时,能找到生吃就是打牙祭了,什么虫他没吃过?蝗虫、土蝉、大蚂蚁,饭桌上的人赶快喝汤喝出响,以免听见他的无竭无尽的红军故事。
  一会儿听见沓沓沓的脚步。大江出现了。不管夜里睡得怎样晚,早晨他从不间断长跑。“嘿,你怎么在这儿?!”
  他脚步不停也不减速地问道。“你住我们家?”
  “你什么都管?”霜降说。不像头回见面,她腼腆得嘴都开不了。拿着那么大的劲儿,就是为那点非分之想。现在程大江的故事听多了;他是谁,她是谁,霜降已无数次清清楚楚地告诉过自己;没了非分之想,一身劲儿也泻下来。
  “我们家的地盘儿啊,我不管?”他已跑到弯道处,拼命扭过头朝她喊。他那么多的头发,那么多的肌肉,那么多的健康与活力,跟他比,四星根本不算是条命。
  “你们家的?”霜降也喊:“看看这是墙里还是墙外!你们家想多大就多大,跑马圈地呀?……”
  大江想驳她,来不及了,转弯把自己转不见了。两三分钟,再次跑出来,脚步均匀得像机械。“不简单不简单,还知道跑马圈地!……”他笑道:“告诉你,不管墙里墙外都是我们家——我爹是这里的司令,不是我们家是谁家?怎么样,没脾气了吧?”
  完全辨不出他在讴歌还在漫骂。霜降把捡好的豆子盛进一只塑料袋,站起身。这时整个军营被无数沓沓沓的脚步跺着,到处在“一二三——四!”果真是这样吗?只要这小院里的老爷子手指动动,一整军营的沓沓沓的脚步就会踏向这儿或那儿。别说枪炮沓沓者也跺得平这儿或那儿。霜降从未进过军营,这时她忽然纳闷自己怎么会在军营里;在这个由人组合的一架巨大机器里。一时她想不出,这架机器每天沓沓沓运转是为了什么,和她曾经的生活、她的乡村乡亲有什么相干。
  她开始往山坡下走。坡下的沥青小路修得很精致,两边栽有冬青,也修剪得极不马虎。这匹小山坡并没被囊括进程家院墙,但很少有程家以外的人出没。任何靠拢这道院墙的人,不管有意无意,都会被游动哨兵喝住,要是喝而不住,下一步就是鸣枪响。
  大江的脸越来越红,“我这是第几圈啦?”他问霜降。
  “我怎么知道?我管着吗?”霜降说。她还恼着什么。
  恼自己的非分之想,或恼大江张口闭口“我们家”,那目空一切,那到了欺负人吓坏人程度的优越感。
  “你当然得管,就是你和我拌嘴,我忘了计数!”
  “我和你拌嘴?!我可真稀罕和你拌嘴!……”霜降自己也不懂:怎么恼得收不住了。
  大江不跑了,停下来伸胳膊伸腿。“唉,你不是北京人吧?哪儿人?”
  “乡下人!”
  “乡下人好哇,”他又笑出一嘴饱满的牙,嘴也不一高一低了。“那帮人(他指指程家院)个个都是乡下人。我也半个乡下人。我们老爷子小半生都是两只泥脚杆,祖祖辈辈挑不出一个不穿草鞋的:想想看有多惊险,要是我们老爷子当年安分些,不闹革命,这一院子人现在还在山旮旯里,两脚杆子泥。老爷子闹革命还真闹对了,给自己闹下这么个小院,这么个大院!”他说着开始做俯卧撑。“你来帮我个忙好不好?”
  霜降看看他,想又什么把戏来了。她真想看透他,这个叫大江的少爷。似乎他做少爷做得心满意足又怨气冲天。
  大江停下动作,看她斜着身从坡上颠下来。霜降今早梳了根辫子,她晓得自己怎祥打扮怎样好。她也晓得自己心又不老实了,又让她全身拿起劲儿来。
  “你是不是想在这里遇上我?”大江笑着问。她否认。
  仔细想,像是记得谁说起大江每日晨跑夜读。但她坚决否认她来这里是为了会他,对自己,她更得否认得彻底,她还告诉自己:他把殷勤和主动都赖到你身上了,千万不能再理他。她却管不住自己的眼,它们还在朝他闪,闪得她一阵悲哀和烦乱,想,那点痴妄竟如此顽强。
  “帮我捺住我的脚,”他对她说。“最后投劲的时候得有东西压住我的脚。”他脸已由红变紫。
  霜降想着“不理他不理他”,手己捺到了他脚上。他说:“使点劲!要不,你坐在我脚上。”她知道那会更不成话,但人已坐上去。他一动,她也一动。她身体里面外面都在一动一动。她看见他腹上两排方方的肌肉,肚脐很整齐,再往下有些淡淡的茸毛。怎么可以留神到这一切?她慌得吞口唾沫。仿佛她突然间懂得一种痛苦,那来自女人天性的痛苦。
  大江结束了锻炼,站起来,她嗅到他身上的健康,就像她能嗅出四星身上的失眠和监禁。别去想四星。你又不喜欢四星。那个长久无声的拥抱让她感到被死抱过一回。
  四星干嘛要抱她?似乎他那死一样的拥抱将毁掉所有活的、热的拥抱。
  大江并没有拥抱的企图。只长久地看她一会,他问她还记不记得他的邀请。
  “啊?”霜降惊醒一样,瞪圆眼。在她的词汇中急促翻查“邀清”的定义。
  “星期六,跳舞,忘啦?”他的神情说:竟敢忘了?!
  她说她可能没空。她说她不会跳舞。她说她去不得大场面,去了就傻。他像听不懂她,只重复:七点半。北京饭店,我等你。她想他这点和四星很像:别人同不同意不关他事,他反正已做了主。怎么又去想四星?你又不喜欢他。你恶心他。霜降明白她喜欢谁。
  她更明白在这院里喜欢任何一个男性都是走倒运。
  看着坐在山坡下读书的大江,她想她不会去跳他那个舞。她是谁?他是谁?
  星期六下午,霜降早早把四个孩子从幼儿园接回,又给他们洗了澡、换了清洁衣裳。从三岁到六岁的四个孩子都服她管,道理很简单:首先他们的爹妈没守在身边,他们没势可仗;其次霜降在做他们所有的把戏,如逮蝈蝈逗蟋蟀;霜降的故事从来不是拖长声调“从前啊——”;加上霜降会把衬衫往裤子里一掖瞬间就在草地上竖起蜻蜓,过后问:“我肚子没露出来吧?”孩子们过去管所有的保姆都叫阿姨。管霜降却只叫霜降。有次四星老婆(现在明白她就是六嫂)端着已融化得嘀嘀嗒嗒的纸杯冰淇淋唤她的两个孩子,他们却像瞅个陌生人,然后全偎向霜降。六嫂立刻眼泪汪汪起来。院里人人都知道,程司今下过令,不准四星老婆接近孩子一步。
  这一下午霜降被孩子们推着央着,也出不来故事了。她对自己说:看你心里吵得,你又不去跳舞。翻来翻去就那几件衣裳,六嫂给的两条连衫裙倒不旧,但一城女人似乎都穿这花色款式,穿臭了街。干嘛翻衣服?不是不去北京饭店吗?孩子们仍催她讲故事。她险些笑出来:他们让她扑了太多痒子粉,一头一脸白,一帮小曹操似的。
  霜降自己也洗了澡,四个孩子围着玩她的湿头发。这时,一个小保姆跑来,说程司令叫她去,有要紧事。
  霜降小跑着穿过院子。满花坛大烟花开得沸腾了,要溢出来似的。淮海正给几个小保姆照相,小保姆个个把自已穿扮成了“花坛”,站在花前花后,花得人眼累。淮海嘴里不干不净地调笑着,不时还跑上去,亲自动手摆弄她们的身姿,托托这个下巴,拧拧那个腰肢,“嗨,小胸脯挺高点儿!”说着伸手去触更要害的部位。东旗坐在楼上走廊看书,肩上盘着只大猫,见此情形朝楼下喊;“淮海你少无聊点!”
  这一院子人每天最多上两小时班,钱却不少挣。站在树荫下的淮海老婆抱着膀子哧哧直笑。
  东旗缩回头,大声道:“二百五!”不知她指谁。
  霜降进门时见程司令正抱了枝杯口粗的巨大毛笔在写字,地上铺了一张与地毯差不多大的纸。乍一看,以为他在抹地板。“报告!”霜降大喊。
  老将军抬头看她一眼,未应,浓眉一蹙,像是因被打扰而不悦,又像再次记不起她是谁。
  好大一会,他问:“什么事?!”
  “她们……,”霜降一诧:“不是说您叫我有要紧事吗?”
  “我叫你?我叫你做什么?!”老将军不再抬头,极其专注地写完最后一笔,然后将笔杵进一只大桶,里面盛了半桶墨汁。他歪了头,手叉腰。神情严峻地欣赏写就的字。
  “怎么样?啊?”
  霜降想他大约在问她。他却马上又说:“这么大的字,非壮了胆才能写。”他慢慢深深地点头。“是吧,小女子?”
  这回是问我了。霜降赶紧笑,说这字真大呀,首长写得动这么大的字呐!
  “批评批评:这字写得够哪级水平?”程司令问。
  “我哪懂啊。”霜降一缩下巴。心想憨就憨些吧,瞎讲话,恭维错了,才会得罪老爷子。
  “你们学校没教过书法?”
  “我们是小镇上的学校嘛。”再有几秒钟,他若还没事,她就告辞。他忽然抬头了,看着她,眼光颇猛甚至毒。也是忽然地,他嘿嘿笑起来。
  “你真是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小女子?”程司令管姑娘统统叫“小女子”。而且,当他叫“小女子”时,露出那柔和、委婉、拐弯抹角的湖南乡音。几十年地征伐,五湖四海地扎营,渐渐培养出他的一门能体现他身份地位的南腔北调,惟有他吐出“小女子”三个字时,人们尚可能被提醒:这位显贵人物身上残存的一点动人的泥腥。
  “你—半点也不像,起码不像我那个时候的乡村小女子。”程司令目光定在了霜降身上。
  “我在镇上住了好儿年,我父亲在镇上当过消防队长。
  我们那个镇大,像个县。后来不是改革了嘛?有田种比挣工资好,我父亲带我们全家回了乡下。我还是两头跑着,在镇上读了高中。怎么啦,首长,乡下姑娘就不兴穿牛仔裤呀?”她想撒撒娇试试。程司令却仍盯着她看。“您没事我走啦?我今晚答应带四个小孩出去玩。”去哪儿?北京饭店?这时它倒成了她的借门。
  “别忙走。”老将军似乎猛地收回神志。“从那个柜子里取几张纸,”他说,“铺到桌上。”他手动动。
  霜降一一照办了。她留意到老将军今天是一身便服:
  牙白色、带有同色小细格子的纺绸裤褂,质料高档,只是洗后未熨,前襟比后襟短了一截,并且被折叠的痕迹非常惹眼。这类质料的衣服似乎不该被折叠,更不该按西式服装折叠:那宽大裤腿土现出制服裤般两条笔直裤线,看去不顺眼,不伦不类。将军的发式也特别,耳以下被剃得极干净,剩下的白发被仔细吹过,仔细分成“三七开”,像是壮劳力的光头与过时的摩登分头的生硬组合。“把纸铺平,拿‘镇纸’镇上它。然后研墨三七二十一下。好。”
  霜降完成一个动作,将军才颁布下一道命令,所以想一下搞清他整个意图简直是妄想。与他处长了霜降渐渐明白:他尽可能推迟你理解他根本意图是为了防止你的分析、拒绝,截断你的连续性独立思考,支离你的思维逻辑,从而使你在不理解他意图时已执行了他的意图;在你理解他的意图而想逆反这意图时,你已完成了、成全了他的意图。“好,现在选那中号羊毫。”
  霜降感到自己乖得像木偶。
  “蘸上墨。”这时程司令走到她背后。“写吧。”
  霜降侧过脸,见将军目光十分柔和。“让我写?”她以笔尾端点着自己鼻子。
  “小女子!”将军捏捏她肩:“写个字就这么大惊小怪?
  写!你自己的名字总会写吧?”霜降飞快书下自己名字,为使那只捏在她肩膀上的手省些力。“不错!这字相当不错!”他把她肩撑得更紧了。她扔下笔,嬉闹地跳到一边。
  她看见老将军那只空了的手仍鼓满力。那手瞬间的静止使她想到它什么都揉得碎、毁得掉。
  “你这字是没一点功夫,不过,字胎子好。字不过百天功夫。怎么样,我收你做徒弟吧?”程司令在霜降写下的名字四周写了,大片“霜降”。把她自己那个“霜降”
  圈死在里面。他写,霜降往门口移,嘴说您要没事我走啦?一定谁传错话,害得您字也没写安生。她看看门又看看老将军。他仍在挥云舞凤地运笔。还有三步,她就能从此地逃掉。
  突然地,将军笔一掷:“站住!什么名堂?”
  这声吼让霜降几乎感觉自己中了弹。刚才还在将她有头有面款待的将军刹那间不在了,出来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又凶又老,双颊显得臃坠,鼻孔那么大而黑。不久霜降将发现他的喜和怒并不是他情绪的两极,而是紧邻着,似乎仅隔一层透薄的纸,一触即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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