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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权贵

_2 严歌苓 (当代)
  “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请自来,想走就走?”程司令说着便昂首阔步地踏到他方才写的巨大的字上,踱了一个来回,不时投给霜降一两瞥狠的、甚至嫌恶的目光。
  霜降反省不出自己怎样惹了他,惹出他那么大一股怒气。
  将军发起脾气来也是大手笔:在很大的屋踱,屋被他越踱越小,小的不够他踱了。他的步子像在三军仪仗队前面走,像在众志成城的百万大军前头走。
  最后他大踏步朝她走来,势头仿佛连她也一块踏过去。他的脚步刹得很陡,很利索。她躲不掉他那股热呼呼的呼吸,它带着老人腑脏里沉淀淤积物质的气味,一种丰富而混沌的气味。它新新陈陈,混有多年前红米南瓜、草根树皮、蝗虫土蝉大蚂蚁的气味,还混有不久前国宴的气味以及当天午餐中油煎蚕蛹的气味。嗅着它,霜降带着敬意和恐怖地想:他腔内是一个时代,一片江山,一部历史。那部历史教育她:没有他,以及他这样的老人,就没有她,没有新中国。
  他的手再次落到她肩上,她不再动。她强迫自己去平息身心内那股强烈的异感和不适。
  “你得学书法,必须学。每天起码到我这里练习一小时。我决定教你了。”他把“决定”二字嚼得重重的,像他在餐桌上嚼一颗硕大皮坚的蚕蛹。她不知这个“决定”
  是厚待还是虐待,反正其他小保姆没一个被他“决定”
  的。她这下明白了,四星也好,大江也好,做事说话中带的那股“决定”意味,都是从这儿来的。他“决定”他他们,他们去“决定”别人。
  既然是决定,霜降便将头点得相当殷切。
  将军又说:“你还必须读书。必须读。”他手一划,指四壁书柜。
  霜降更点头了。她一点也不烦读书,在家读书添灶,把两个辫梢都烧秃了。使她不安的是,她哪点区别使将军如此“决定”她,她知道自己好看,聪明,讨人喜,但也不过一个小保姆啊。“年纪小,不读书将来做什么?!”将军往语气上加大分量,像反驳她的反驳,她一个字的反驳也没有啊。若敢,她会问:将军您自己呐?据说程司令本人并不读书,尽管他的藏书是座富矿。其中任何一本他都没读过。他藏书甚至不是为了后代,因为无论他儿孙中的谁碰了他的书被他察觉,他都会咆啸。连他的小儿子大江随手翻翻他的书,也被他喝得坐不得站不得。他的书仅是他的物质财富,他对这财富的贪恋是因为他祖祖辈辈都贫乏于此。他爱它们,正因为他不可能真正占有和支配它们,而仅仅是物质上的拥有。霜降为她突然获得的特权震惊——他居然邀她来侵犯他这块无人敢涉足的圣地。她感到搁在她肩上的手渐渐顺她脊梁滑下去,最后停在她腰部。这只手的自信与霸道使人不敢去怀疑它在伦理道德上的正当与否;这只手的力度与热情使人无法看透他真实的衰老程度。
  “你是个不一般的小女子。”将军说,或说他“决定”。
  他表情全无。但目光却温存许多。手滑过腰与髋的弧度,又回来,似乎不敢相信这个弧度会这么好。它来回了几次,惊羡那弧度的青春和美丽。“要好好读书哦……”
  没什么。他的年岁能做你外公了,她这样想。终于不行了,她出声地笑起来。只要这样笑,她身子就可以乱扭或缩下去。那些乡下妇人都这样笑。
  她知道这笑有多蠢。她知道这样一笑就能把身土无论多少灵气都笑光,笑成那种乡下傻女人。而将军却不感到太败兴,也慢慢笑了。牵起一个嘴角——他也会这样的微笑,它却仅仅表现他无可奈何的骄纵。
  电话铃响了,她想,这下好了。
  将军抓起话筒,听也不听就说:“一会儿再打来,我现在有事。”挂上,它又响。将军看它一会,“决定”给予理会。他的表情还似乎“决定”了它是淮。
  “说。”他对话筒道。完全明白谁在说、说什么似的。
  “……你以后不要再跟我提这件事,你提也没用,根本没有商量余地!……缺他吃了还是少他穿了?他住得跟半个皇上似的,还要自由?你去告诉他,他什么都能有就是别想有自由!他拿了目由就一天到晚去造孽。……你不要再跟我算儿女账,这一套我早就不吃了!你再去告诉他一遍:我现在不是他老子,和他没私情好讲。他除了服国法还要服家法,再告诉他:想要录影机,办不到!电话?他做梦!他有再多钱,没我的准许,我看你敢给他买!要自由,要录影机,要电话,要每天出来活动三个小时,你问问他是谁?他是个不折不扣在服大刑的犯人!做个犯人能活得这么游手好闲,舒舒服服他还不知足?!……大江那个小杂种要敢去找他聊,我可以立刻请他回学校!才两年,他就蹲不住了?叫他别忘了,按原判他该蹲二十年真正的大狱,干二十年苦工,吃二十年的‘八大两米’!……”将军此时突然意识到霜降的存在,朝她挥挥手。
  霜降赶紧一步撤到这个燥热自在的世界。远处近处都是大喊大叫的蝉。她呆立一会,忽然发现自己已不再喜欢这院子。她不喜欢得那么强烈,以至她想马上离开。在一切麻烦甚至罪孽统统展现给她之前离开它。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被一个极不熟悉的嗓音吸引着;她从未料到这个家庭里竟会有这样一副典雅、圆润的嗓音。这是将军书房紧邻的一间小会客室,曾经将军会见他关系亲密的军界朋友都在这里。他们在这里曾放肆到纸上谈兵地设计过军事政变,那时裁军百万的草案刚拟出。后来他的这类朋友前后脚地都走了,都是被一张张国旗党旗裹了去见马克思了。“见马克思”是他们对死的打趣,尽管是句俗套陈话,但每当他们彼此提及它,仍朗声大笑一阵,像是很难避免的一种条件反射。即便人间仍剩下一些,如程司令这类在裁军后不再授衔的,也活得悄然了许多。程司令是他们中最不寂寞的一个,每年至少有四五次靠得住的机会去维持人们对他的记忆:第一是靠“将军樱桃”,第二是靠他的书法,第三是一年一度他在老人网球比赛中的表演,第四是到几所著名中学做“红军长征”或“革命传统”的报告。有没有第五个机会去提醒人们他的存在,那要看他是否能成功地惹下一件祸事或制造一件轶闻,至少至少,在哪个云集大众的场合骂一次娘。这间小客厅自两三年前就荒芜了。霜降从半掩的门看进去、积尘中坐着一个女人,乌黑头发齐在死白脖须上,仅凭这点,霜降立刻断定这背影是孩儿妈。她握电话的姿态也是润雅的,这院里找不出第二个人像她这样将脸轻微依偎在话筒上。程司令刚才接的电话,是一墙之隔的孩儿妈打来的。霜降惊讶这对夫妻人为的、但却是心灵的天各一方。
  “……四星已经连续失眠三十六天,他请求给他注射冬眠灵!这几天他天天在靠冬眠灵入眠。你知道什么是冬眠灵吗?那是癌症晚期病人无法忍受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痛苦,不得入用的镇静剂。……因为我也用过,所以我知道它。我一直想死,你是清楚的。你当然没有明讲、但我明白,你对我死活无所谓,只要死得不引出闲话。你惩罚了我一辈子,不过我希望你只拿我这个人来惩罚我,不要拿我的孩子来惩罚我。四星会被你折磨死的,假如他长期靠冬眠灵来维持睡眠……对,这就是我说的——杀他的是你而不是冬眠灵,因为是你把他活活关进了坟窑,对,那就是坟窑。你断绝他与活人的一切往来,那就是坟窑。四星现在只剩个人架子,头发也秃了。你自己一头.头发还那么稠,去看看你儿子什么样吧!
  霜降进院子这么久,头次听到孩儿妈讲话。她字正腔圆,声音里有种动人的韵律,并显出她的近乎完美的教养。若不是亲眼见亲耳听,谁会把这么美的声音归究到那么个邋遢女人身上去呢!孩儿妈所穿的每件衬衫都是皱的,每条裤子都不合体,每双鞋都被踩没了后跟。在人们印象中,她永远是那个毫无发式的发式;从未见她抽过烟,但她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却有两片焦黄的指甲。
  “现在我才明白,”孩儿妈抑扬顿挫地说:“一个人生成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性格,对谁他都会杀人不眨眼。”
  孩儿妈从哪里来?一定不是穿草鞋从泥巴屋里走出来的,霜降想。孩儿妈的父母是医生,在西洋国家学的医术,又回到中国来开诊所。在医生家庭特有的悄声细语和洁净中,孩儿妈被生出和养大——人们是这样传说的。孩儿妈是从学生的平底皮鞋中拔出了她苍白的脚,穿上了草鞋。和许多支持抗日的学生一块,她朝圣一样到了延安,那里有所大学叫“抗大”。她没有做成“抗大”学生,十七岁时,做了程军长的第三房妻子。人们传,程司令的第二个妻子离开程司令时对孩儿妈说:“我受过了,轮着你也受受。”
  在晚饭桌上,孩儿妈与程司令依然和全家太太平平坐着。霜降留心地,甚至担忧她旁观这对老夫妻,什么异常也没有。半小时前那场对话没留任何痕迹在他们举止神态中。她仅仅发现,当将军夹起一颗被煎成深褚色、肥硕闪光的蚕蛹时,孩儿妈停了筷子,停了咀嚼,阻乎也停了呼吸,等着蚕蛹在他坚实的齿间破裂的轻微声响。这一声响使孩儿妈既战栗了一下亦松下一口气。以后的日子里,霜降发觉将军每顿饭必吃蚕蛹,他的牙齿每破碎一颗蚕蛹,都会引起孩儿妈的战栗。
  程家吃晚饭的时间,小保姆们像过节或放假。这时她们可以用电话,可以在卫生间里聊天,一面开着淋浴。夏天卫生间是避暑圣地。霜降进去时,几个姑娘惊叫起来,随后是笑。笑得大有内容。
  “你们在疯什么?”霜降问。
  她们笑得一时空不出嘴来说话。这群农村女孩都长得不难看,除了没站相、坐相、走相、吃相、身材匀称些的那个姓李,都喊她“李子”,跟她女主人学着不仅涂红手指甲,也涂红脚趾甲。她女主人是五嫂,淮海老婆。
  “不跟她讲!”李子说:“她才来,讲了把她吓着!”李子是院里资历最老的小女佣,自视保姆头目。她跟淮海有“亲一口、亲一口”的关系,这点她落落大方地认账。
  一个姑娘忍不住:“李子她……”虽然李子威胁要踢死她,她仍是又嘻哈又比画:“李子刚才还学,……学给我们看,……淮海在床上怎么……唉哟妈吔!”
  霜降戳一下李子的肋:“编的吧?”
  “编?雷轰死我!”李子泼劲出来了“这个院子的故事你脑子想破都编不出来!下午我去找淮海,报一个星期的菜账。我一敲门,他就喊一进来!推开看见床仁不只淮海一个人,还有个女的,生脸,俩人都没穿衣裳。我吓得直讲对不起,要跑,淮海说:‘这乡下妞,老子不臊你臊什么?’他俩真是一点都不臊,在我脸前头跟鹤子翻身、鲤鱼打挺一样!……”姑娘们笑着在她身上捶,一边叫:
  “怎么不学了?学呀学呀!”
  “淮海叫我报了菜账,又叫我到五牛斗柜上自己去拿钱。
  我刚出门,正碰上五嫂下楼。她多咱上班多咱下班全随她自己高兴,说回来下午两点就下班了,我想这回要死了。
  她刚跟准海结婚那时候,防淮海防得贼一样:常常在床上撒点烟灰,要么搁几根头发,一般淮海午睡都在沙发上,就是往床上躺也躺不到里面半拉去。她哪次回来,那些头发烟灰都没了,她就哭闹要寻死。这回还得了,让她活逮了!她走到门口,不急着掏钥匙,把门窗打量几眼,转脸问我:‘里头是准?’我吓得讲不出话来。她敲敲门,我拔腿就跑,生怕跑晚了她连我一块宰。我刚到楼梯口,听见淮海在里面拿一模一样的嗓门喊:‘进来!’五嫂进去了,我听了一会,什么事都没出!不是有鬼了吗?我赶紧到楼下收了晒干的衣裳,装样给他们送衣裳去。敲门,还是淮海答应:‘进来!’进去一看,人家三个人好好的在吃西瓜,那女人又年轻又漂亮,看着她不像个娥子,身上只裹了条毛巾毯!你说这故事能不能叫人懵?死不要脸的淮海活活一个花贼,到处搞些漂亮丫头回来,就凭他在电视剧组当个混吃混喝的副导演。导什么演?‘捣眼’差不多!”
  小保姆一窝子笑,骂李子嘴粗。
  “他们做得我讲不得?!”李子还嘴,唇齿极其锋利。
  李子从十五岁开始做女佣,十年下来,她认识了全北京的大小保姆,中南海里的保姆也有她姐妹。说话、招式油滑却土气十足,处处作出满不在乎,什么世面都见过的样子。见霜降也大大瞪着眼,她说:“你看,我知道她要吓着!五嫂人绵和,少心少肺,淮海哄她:你闹什么,我有多少女人你都是东宫娘娘:五嫂再不闹了。晚饭前,淮海偷开了老爷子的车送那女人走了,五嫂揪着我问:‘淮海有没有偷我东西送她了’我说我哪里晓得。她说:‘他一贯背着我拿我的东西做人情,我进口的内衣内裤有一抽屉,我根本没数。有次我在那个专门放新内衣的抽屉里撒了撮烟灰,回来一看,烟灰果然没了吔!’”
  这时东旗的声音在门外喊:“有够没够啊?水是要钱的!”淋浴马上都被关上了。东旗又说:“什么事笑那么狂?又在讲我们家人好话,是吧?!”
  少女佣们纷纷穿衣服,难备散伙。霜降抓住李子问道:“你下午传话,说程司令找我,七扯八搭的,他哪里找过我。你们以后少跟我开这些玩笑!”
  李子叫过另一个小保姆,说是她传的话。
  “是孩儿妈叫我传话的!”小保姆说。
  “孩儿妈?别神经了!”李子抢白。人都知道,谁一把火点了这院子,孩儿妈都不会问一个字,人也都知道她跟程司令的怪诞关系。
  小保姆急得赌咒:“孩儿妈亲口跟我说,程司令马上要见霜降!我还格外问了她,是不是新来的、长得俊俊的、俏俏的那个。因为我也奇怪,程司令从来不跟保姆讲话,要么通过孙拐子,要么就当着我们面训他儿女,说他们没管好自家小阿姨,你们不记得?有时你明明跟他站得面对面,他偏偏对他儿子媳妇大老远地喊:去叫你家小阿姨把走廊给我再打扫一遍!……”
  不等她讲完,东旗进来,插上电源吹头发,就像她谁也没看见、看不见一徉。这个大卫生间的电费是归国家,所以院里人熨衣服、吹头发都在这里。
  上了公共汽车。霜降心怵起来:孩儿妈想拿我做什么?甚至有一种感觉:孩儿妈仅是一缕未散的魂,属于个多年就死去的人,她徘徊人间仅是来清理她生前的满腹心事。是还愿或是报复。拿我报复吗?报复谁?我仅仅是个十八岁的小女佣,我可没有在这个家庭中攀附而上的痴心;更没痴心对大江。他邀了我,我应了,只不过想看看大地方和大地方的人。
  霜降开始悔:我竟上车往北京饭店去了!就是知道大江在逗我,我也依顺?我痴着什么?我果真对他不知天高地厚地痴着?车停在一个站上,霜降对四个孩子说:我们不去北京饭店了;北京饭店不好。
  四个孩子没一个拽得动。对他们来说,公共汽车好,北京饭店更好,程家院外的一景一物统统好。
  程大江并没有等在门口,刚刚八点二十分。他逗逗你的,你还真识逗。恐怕他根本就没来,早忘了那个烦了她两礼拜的邀请。霜降领四个孩子进了门厅,眼四下寻,终于发现一个穿短袖军眼的背影正和一伙人聊得热闹。她从未见过大江穿军服的样子,但她一眼认准那就是大江。大江穿上军服就该是这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他宽宽的、棱角分明的肩膀——虽然她不得不承认这副肩膀和他的个头搭配有些比例不当——使军服格外体现出军服的优势。她还想,大江着军服还是大江;军服一点都不让人感觉他被这种强调共性排斥个性的服饰统一到一个集体中去,相反,他那么显眼地凸突在那里。
  霜降安排四个孩子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孩子门被这个充满红男绿女的大场面震住了,一时顾不上给她找麻烦。
  她买了四个纸杯冰淇淋,塞给他们,他们连声音也没了。
  舞曲开始了好几回,没几对人正经上场跳。到场的所有女性都从头到脚披挂上了,霜降是其中惟一穿牛仔裤的。
  她掏出一支一块钱买来的口红,程家所有小保姆都用这个档次的口红,对着四个孩子中最年长的女孩涂抹起来。女孩监督她不至于涂得太豁边。“霜降好不好看?”她退后一步,问孩子们。孩了们齐声说“霜降丑死了!”
  她笑起来,明自那就证明她顶顶漂亮。孩子们常在喜欢她喜欢得不可开交时,对她说:“霜降坏死了!”她朝大江那边望了望,走几步,又转脸对孩子们:“你们不准乱跑!”他们一致喊:“就乱跑!”她放心了,同样明白那是他们协同合作的表示。
  她这时心不那么重了。一大厅的男女,谁和谁是认真来做什么?不过你逗我我逗你,大家热闹高兴。受个男人邀请,你就在那里惊心动魄,不是乡里乡气是什么。她对着手舞足蹈的大江背影拿了主意:你逗我,我也逗你。
  原打算穿过半个场子去招呼他,他却回了头。他们一伙人中谁先瞄见她,把她指给伙伴们:有个美妞儿不知冲谁来了!大江从他们中抽身,快了脚步迎向她。她有个感觉,他不想她走近他们那一伙。不知是过分郑重还是对她迟到不满,他连翘一只嘴角笑都显得吃力。霜降突然发现,他神态里没有多少逗逗她的意味;他的冷峻与热切都是她意料之外的;她对下一步会发生的没了准备。她停下,他几乎在同时也停下了,似乎都等着对方来完成最后几步迎候。
  “嗬!”大江道,脸依然沉着:“这是谁呀?……”
  她想,他要开始逗了。那么逗吧。她于是还嘴:“你管我是谁呀。”
  大江松垮下身体。松垮了的他很像四星。“老远看见个姑娘,头发那么黑,腿那么直,脸蛋子也没长错,我心想那么漂亮个姑娘我怎么不认识?我不认识还行?咱们得凑凑近去。一凑近,原来不就是你嘛!”现在已完全听不出他是胡扯还是实话。“来吧,咱们握个手!”握手的时间不长,也没有任何零碎的亲昵。它甚至太正经八百,把她“逗一逗”的心绪完全弄没了。他的手里没有四星的无情中的多情,也没有淮海的多情中的薄情,只有一种诚实的向往。友爱、相知、相识,都是这向往所包括的。它甚至还向往一种控制,对于男女间太自然太盲目的彼此间好感的控制。他也许正以这个控制保障了自己对于女性的自由。
  “你能来,我真高兴!”他说。
  霜降想,这纯粹是句口水话。他若不喜欢她,能选两句聪明多的话来表白。她看着他走过去买饮料,连往外掏钱包的姿势都神气活现。他们找了个坐处,他仿佛不再是那个于分饶舌的大江。他忽然笑笑:“你看着我干吗?”
  “你看着我干吗?”她马上还口,笑。
  大江笑笑把脸调开,去看舞池,说:“你没见我穿过军装,所以这么盯着看,是吧?”等他脸转回来,霜降发现他眼睛不同了;似乎四星、淮海、程老将军都通过他一双眼在看她。她吃不住被这么看。刚进这所天院才半个月,就被这样看,会伤吧?
  又一个舞曲起来,大江拉她。她说她不会,他说大家都混、混混人也熟了,皮也厚了。她与他搭好姿势,未启步,她“咦”了一声,从他军服领章下面扯出一小根线头。他说随它去,那是他自己缀的领章,活路粗,单身男人嘛!她忽然有一点快活,心想他竟连个替他干这个的女人也没有。想着她埋下脸,将那根线头咬断了。
  “呀!”抬头时她惊叫。惊她那村姑式的、不含蓄的、武断的殷勤,也惊她闯下的祸。
  大江低下头,看见胸口上印了个唇印。浅草绿的军服上两片淡红实在触目。“这下漂亮了!”大江说,拿手拂拂它:“我总不能一直捂着它吧?”见她真窘,他说:“等跳起来,转得像个陀螺,谁都看不见了。还有,你得贴紧我,把它挡住……”他这时的笑痞起来。
  他俩跳得东拉西扯,简直像打架。大江的节奏感坏得吓人,没一拍踏到板眼上,他一点也不难受。霜降反而纠正了他好几次节奏。
  “咳,怎么样?跳得蛮好吧?”他问。
  “天晓得我俩在跳什么。”她说,一边去看坐在远处的四个孩子。不少一个。
  “管它什么。除了我的本行,我这个人对什么都没认真过。我唱歌跑调,跳舞手脚不协调,画画只认得红和绿,做诗从来不押韵,不过我不怕。我照样唱歌、跳舞、画画、做诗。我们家的孩子没一个有特别才能的,尤其在艺术上,简直一点窍都不开。什么问题?血统问题。我爹前面小半生还是个泥巴腿,穿着草鞋走到现在的地位。人家叫我们衙内,我们凭什么是衙内?凭我们的爹有小楼有轿车?但根基呢?他祖祖辈辈的贫穷、节俭、缺教养,当然还有纯朴统统结实地长在他身上、他血液里;这种祖祖辈辈通过血液遗传下来的东西,不是他的地位能改变的。
  他再想附庸风雅也没用,太晚了。我们虽然都不笨,但毕竟离我爹那个贫穷、缺教养的上半生太近,所以我们只能是这个素质,这副德性,在高干崽子里,我们家的几个算不上顶次的;我爹尽管不懂教育,但他动不动会拔出枪来限制我们干太缺德的事。”大江变得很雄辩,舞步越踏越错误。渐渐,霜降感到他的体温烘人。他没有把她拉近一厘米。动作猛起来,他毛糙的面颊在她额角蹭一下,他会笑出个道歉:我可不是故意的。
  舞到一个角落,霜降看见一派浅草绿的制服。有人哄:“嘿,程大江!你在这儿操步啊?”
  “我呀,练柔道!”他快快活活答道。
  几个军人盯着霜降,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对呀,好好跟她柔道柔道!
  “你闭嘴!”大江道,并不是恼。
  “舞曲都停啦,程大江,还舍不得撒手呐?”另一个哄道。
  大江刚停下,几个人同时叫了;“哎哟程大江。你胸口上是什么呀?……”
  大江装着困惑去打量那两片淡红:“这个呀?”他认真指着它:“这你们都不知道,这是口红印啊!”
  军人们都笑,都朝霜降看。霜降去看别处。她知道自己是那种不会扭捏的女孩。新舞曲开始,大江和另一个姑娘跳去了。霜降惦记四个孩子,回头看,他们仍好好坐在原处。他们很少出院子,在这种人多人乱的地方,他们既兴奋又胆怯,其中一个欲站起,霜降朝他做了个手势,又做了个脸,他马上老实了。霜降以笑给了他奖励,心里却后悔带他们到此地。小保姆之间常相互通融:谁有亲戚朋友邀会,其他人会帮忙照看孩子。谁都明白“会亲友”是幌子;这个年纪的女孩,谁不捣点鬼。霜降正是不想任何人认为,她也有鬼可捣了。
  一个高个眼镜军人把霜降拽进舞池。他跳得比大江认真,嘴唇始终在一张一合地默数节拍。
  “你爸爸是谁?’跳一会他问。他的意思是上这儿来的都必定有个说得上“谁”的爸爸。当霜降回答自己的父亲是个农民时,他像对孩子的淘气话那样笑。
  “真的!”她带些挑衅看他。农民的女儿怎么啦?你把我扔出去?
  “说到底我们这些人的父亲都是农民,”他说,表示与她的玩笑合作,表示自己也不缺乏这类自我批评式的幽默。“不过是些坐了江山的农民。整个人类是从农业开始文明的,因此人人离他当农民的前辈都不远。”
  他们把自己的父辈看得颇透。像程家的所有儿女一样,一面批评着父辈,一面最大限度享用父辈的特权。看老将军仔细拈起碗底最后一粒饭,他们会同情地一笑:
  瞧,祖孙八代都饿怕了。他们对自己的父辈那样轻蔑,轻蔑到了不值得与之认真地做一句争论,当面全好好好,背地里:“老爷子懂什么?”每个儿女背地里从不叫爸爸,都是张口闭口“老爷子”若要父亲在经济上援助就说:“骗老爷子钱去!”若想得到父亲在社会上的支持,就说:“哄老爷子给找几个老关系。”逢到父亲发表见解,他们就说:
  “老爷子又打什么岔儿?”碰上父亲发火,或与某个儿女口角起来,几乎所有儿女刹那间齐了心,相互安慰:“想开点,别跟老爷子一般见识!”两代人天天都惹彼此不高兴,天天都你不容我我不容你,却谁也离不开谁。霜降想,怎么会这么滑稽?在外面,他们对自己的父亲突然亲热也尊重起来,三句话就让人搞清,他们有个称得上谁谁谁的父亲,于是“老爷子”们又变成了父亲。
  高个眼镜己主动介绍了谁谁谁是他父亲。不过霜降对这些谁谁谁没任何知识,既没被吓着也没表示仰慕。他又玩笑地话及程大江,说他是个官场情场都走运的家伙。他太忙于谈话,节拍不数了,脚步马上乱。他赶紧放弃交谈,出声地数起步子来。这时他们跳到舞池另一端,霜降发现椅子上就剩了两个年幼的孩子,抬高嗓门问:“放放和嘉嘉呢?”
  “那不,”他们一指,霜降看见两个年长的孩子正模仿大人们跳舞。
  “哪来这么多的孩子?”她的舞伴问。
  “我带来的啊。”霜降答着,一边去问孩子:“霜降跳得好不好?”
  孩子们却叫:“霜降,我们尿憋死啦!”
  “你喜欢孩子?”舞伴又问。
  霜降先回答孩子:“我马上带你们上厕所!”然后回答她的舞伴:“不喜欢也要喜欢,到城里总要做事挣钱啊。”
  “你是个……小阿姨?”
  霜降笑笑说“是”。见一伙人喝饮料,她说:“‘可口可乐’真吓人,一开砰一声,像拉手榴弹!”她笑着说她刚到北京那时,头回根本就没敢开它。他也笑,但心思全跑了。
  晚会最热闹时,霜降领孩子们离开了。回到家,楼和院子都已熄灯。东旗在淮海的指挥下倒车。黑色“本茨”
  在院子里显得大而笨重。“妈的这黑棺材!……”东旗脾气来了。
  “倒!倒!”淮海令人眼花缭乱地打着各种手势,嗓子都喊裂了:“你倒啊,我这不是给你瞅着吗?笨娘儿们!”
  “淮海,你个流氓跟谁说话呢?少拿我当你那些小娼妇吃喝!”东旗头伸出车窗。
  川南从楼梯走下来,“淮海,今晚牌还打不打了?!东旗,这家伙输打赢要,活活一个无赖!昨晚赢了钱,今晚牌桌的边都不溜!”她又说:“嚷!嚷!把老爷子吵醒,明天谁也甭打算用车!”
  随后三人就谁使用这部车争起来。这是程家从来不得平息的冲突。有次程司令去参加军委扩大会议,预计在会议上发言,而发言稿却与议程对不上号。老将军让秘书开了车回家去换,车停在门口没锁,秘书刚上楼,车就被开跑了等秘书骑了自行车把发言稿送到,会早已散了。秘书在厕所里找到将军,将军一个耳捆子险些将他扇进便池。程司令的警卫员和秘书少有不捱打的,无论打得冤或不冤,这些秘书、警卫员立刻会得到一纸程司令亲书的晋级状。有的老婆在农村,长期得不到城市户口,或者一家老少挤一间斗室,长期得不到住房分配,往往在捱了一拳或一掌之后,什么大小新老难题统统解决了。因此那些秘书、警卫员私下对人说:“只要程司令一拔拳头或一抽巴掌,我直怕他改主意;只要他拳掌一敲定在我身上,我心里就暗叫‘打得好’!”
  第二天早晨,霜降仍到小山坡上检绿豆,大江仍在小路上长跑。这回他只对她扬扬手,也笑,但笑得很生。他跑了没几圈就不见了。霜降走进小门,发现大江手叉腰站在门边吃:汗背心搭在一边肩上。背稍微佝偻。她从没见过这样不精神的大江。
  “你在等谁?”她问。她希望听他答:等你,哪怕以他一贯的戏谑。
  他却没有。没有了他与她一开初的胡搅和捣蛋。他笑得很有分寸,说:“不等谁。等你进来了我好拴门。”
  一夜间,他怎么和她生成这样了?她装不察觉地走过去,心却有一些涩。
  “霜降……”他突然叫。她预备他这样叫的,却还是一怔。“啊?……”她回身,又那样略低险,让眼深下去,让目光打着弯到他脸上。
  “你怎么事先没告诉我?”他问,口气尽力地淡。
  “什么?……”她仍把脸那样摆着,很快发现没必要,他根本顾不上她有多动人;他在坡一件事烦着。
  “你没告诉我……我还以为你……我根木没想到你在我家……工作。当然,这没关系……”
  她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现在的程大江,是更正了他们间关系的程大江;是个跟小保姆从不瞎扯八搭的正派衙内;是个以调侃女佣为耻的少爷,他之所以跟她逗过,甚至调情过仅因为他不知她是谁,他上了一记当。上了她的当,因为她瞒了事实。仿佛她那点痴妄被人看透并揭短一样道破了,她感到羞恼。她更多的是对自己恼,对那个妄为的自己——它的虚荣、好高鹜远使她竟敢去做他的梦。
  使她真的有一过窃取他好感的企图。那企图大胆到了如此地步:她竟以为那道原本存在的尊卑界限是可以偷渡的。
  霜降感到一个很好的冷笑正在她脸上形成。她是笑给自己看的,让自己晓得好丑,从此不再哄骗自己。“那你把我当成了谁?”
  她也得把冷笑给他:看你还敢瞎去拈花惹草。看她这个笑法,他话讲得更淡,说这院里常有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来往:哪个嫂子的表姐妹;老爷子朋友的晚辈;孩儿妈的近亲远亲。总之,他把邀个姑娘出去玩玩,跳跳舞解释得很正常、很平常;让她放心,他对她什么念头都没有。
  然后他说:家里的小阿姨们都被淮海他们带出去跳过舞。
  让霜降听起来,那意思是:即便带个小保姆去跳舞也不是什么丢人事:即便丢人,也不止他一人丢人。说完这些,他松弛下来。他实际上把自已给说服了:你是不是小保姆一点也不要紧,反正我没对你动过心思。这时他对两个正打羽毛球的小保姆喊:“臭球臭球!要不要我给你们来个示范?……”小保姆说她们不稀罕他的示范,他回头对霜降笑笑。
  霜降没有盛接他的笑。你表演什么?表演你对女佣一律的不歧视?她扭身走开,听大江边打球边和她们耍嘴,成心声音朗朗的。她走她的路,心想:你有力气就接着表演吧。
  几天过去,霜降的心已舒服过来,除却她瞥见他一掠而过的身影。她尽力不去看那身影。也很尽力地,她避免看自己的身影。浴室里有块你不得不照面的镜子,她总虚了眼走过去:不然她会看清一个修修婷婷的女子,光生生地束紧头发,衣着很寡淡。她会被那身影鄙薄或鄙薄那身影:就你吗?就你吗?你不就是你吗?你以为你不是你吗?你多么不一样到头来还是一样的——你还是个和其他小女佣没什么两样的小女佣。不管你和不和她们同样地傻吃傻睡傻打扮;不管你喜不喜欢读书和想心思,你和她们完全一样。不一样的是你挣着一份额外的钱。你那么欣然地接受了孩儿妈传来的指令,每天去为四星送三顿饭。你也同徉欣然地接受了四星的央求,每天陪伴他一小时。他花这一小时的钱。在这小时里你得陪他东拉西扯,替他不断地变更家具位置,忍受他温存或暴烈的歇斯底里。你当然明白在这十元钱一小时交易之外的更大的谋图,那是你不可能给予的。四星不是平白无故在钱上吃亏的人。他尚未与世界隔绝到忘记一个大学教授的演讲不过十元钱一小时。与他的全家一洋,四星在钱上决不扯皮,落落大方地表现自己的贪婪,正义的冷酷,坦然地拒绝任何占他便宜的企图。因此,当他以十元钱一小时偿负你的劳力和几分俏皮温柔,你知道有什么正往这交易之外延伸。不是爱情,不是感情,四星已声明过他对人既没有爱也不会有感情。你暂时无法断定被个无爱亦无感情的男人深深搂住是不是该谢天谢地。你也无法断定无爱亦无感情,仅为了钱和一点怜悯去和一个男人亲近是不是下作。总有一天,你想毁掉能容下你的所有镜子,再也不要听它对你说:就你吗?就你吗?……
  那一天,你的那一点点非分之想就粉身碎骨了。等一等,那就是说,目前那非分之想还没死?起码没死个透?
  它在哪儿?在你眼里、唇上、在你无端的笑和惆怅中?它像最无价值的草,只需喂它一丝太阳两滴雨,它便苟活下来。它苟活在你的到处。仅大江这个名字就够喂它了。
  “大江,电话!”……
  “大江你讨厌,拿了我的书也不告诉我一声!……”
  “大江,你又不吃晚饭?!……”
  这就够了。似乎每个人都有叫他唤他和他亲近的自由,就她没有。从他识破她身份那天,她就没了这份自由了。也正因为她没有叫他唤他和他亲近的自由,她仍是和人不同的。甚至他也懂得这个不同。那是在立秋后一个晚上。“霜降……”他叫她。
  她一听险些落泪。她可怜自己这些天来变得多么忧郁;只有听他叫她时,她才知道和承认自已的优郁。
  “谁呀?”她装出那种没心没肺的快乐。“噢,你呀!”
  她走上去,心里胡乱希望着。他站在花坛边,手还叉着腰。
  “就这么呆站着,一会儿就让蚊子咬死你!……”她说,咋咋唬唬地。
  “我想问你……”他见她的脸迎着他的目光,便把目光移开,同时手指很随便地勾勾,让她靠近。有时下午他坐在树荫下看书,手指也常常这祥随便地向外挥挥,叫小保姆们把吵闹的孩子们从附近带开,这手势他做得那样省力却不耐烦。霜降突然意识到,他只向小女佣们用它。你有什么不一样呢?霜降问自己。
  “我想问你,”等她近了点他问:“你到底是谁?”
  霜降微动一下嘴,却改了口似的“哧”地一笑。仿佛他这个问题简单得或可笑得不值得她答一个字。
  “你怎么可能是个小阿姨呢?!你说说看。你怎么会来做一个小阿姨呢?”
  霜降想,他要再这样没道理地问下去,她就抽身走开。他却不来问她了,去折磨他自己。这样的女孩,怎么会是个小阿姨?啊?!”
  “小阿姨比你矮,好了吧?我去睡了。”她哄他一样笑笑。
  “小阿姨高矮不关我事。我是想弄懂,”他抓住她的肩:“你这样的女孩,怎么会成个小阿姨!看见我们家其他的小阿姨了吗?她们才叫小阿姨!”她使劲扳开他的手,问他喝那么多酒要不要紧。
  他说他根本没醉。
  她说那就好。那就好好看看,好好认清她。认清一个乡下女孩,一份天生的小阿姨材料。
  他再次把手搁到她肩上,像孩子一样霸道和委屈:是我的为什么不许我碰它?他手顺着她脖子移到她脸上,她躲,他便越发霸道和委曲。
  “别站在这儿,”霜降说,“不然明天就有闲话出来了。”
  “那你跟我走。”他拽她胳膊。
  “我不跟你走,你自己走。你醉了。好好睡,明天一早就什么都想清楚了。”
  他仍拽着她不肯撤手。她问他往哪儿走。他说就走走。他让她放心,他既不是淮海也不是四星。
  花坛另一侧,他蓦地停住脚。只要稍稍留心,就能听见一只竹扇轻轻拍动的声音。似乎孩儿妈的每一个夏夜都消磨在这里:
  “去叫她走开。”大江对霜降说,以一种权威性的口吻。
  霜降转脸瞅他,月光中看见他的脸充满嫌恶,“叫谁走开?……”
  “我母亲。”他咬着、嚼着这几个字眼。
  “让我去叫你母亲走开?!”
  “对。”他手指又那样轻微地对她挥挥。“因为我想和你绕着这花坛散散步,我得跟你谈些话。我不想有人妨碍我,挡在我的路上,还有,我更不愿意和她讲话。”
  这时,竹躺椅“吱呀”一声,孩儿妈十分悦耳的声音飘过来:“谁呀?大江是你吧?”
  “嗯。”
  “他们说你过几天要回学校了。”
  “嗯。”
  “他们说你长胖了些。”
  “还好。”
  “你不想到大使馆做武官了?他们都说,你……”
  “妈,”大江嘿嘿地笑了两声:“您身体又不好,就别操那么多心啦。”他拿十分柔顺的声音说。
  霜降惊讶坏了:她看见他在发出两声低笑时,脸上连平丝笑容也没有;尽管他嗓音那样和善,他面孔上的嫌恶、鄙薄、不耐烦却不断在加剧。她偶然地触了触他的手,不料这只手反扑似的,马上扭住她的腕子。他似乎尤其害怕她现在离去,把他单独撇给那个幽魂般的母亲。
  “他们还说,你为四星的事和你爸闹得很厉害。四星总有一天要让安眠药毒死……”
  “妈!”大江提高嗓门:“今天夜里外面好像不比屋里凉快。”
  “是吗?我看哪儿都差不多。外头嘛,不用开电扇,不是省点电吗?你给我寄的人参太多啦,今一冬吃不完,明年春就得生虫……”
  “您身体还那祥?……”大江话里透出真切的体贴和关切。霜降却明明看到他已烦躁得忍无可忍,并由于忍无可忍,他几乎是痛苦的了。
  “还那样。”孩儿妈的回答渗在一声似乎是轻松闲逸、又由轻松闲逸派生出满足的长长的叹息中。
  大江摸住霜降的手腕,示意她随他转身。离开此地。
  孩儿妈却说:“我这就回去睡了,你要想在这儿散散步什么的,也好有个清静……”
  “您躺着不碍事,我去别处走走去!”他话听上去十分快乐,而霜降在他脸上看到的却是咬牙切齿。“妈,您躺着吧,噢?”他死命拖着霜降到后门口,酒劲全过去了。
  “你和人喝酒去了?”
  “嗯。怎么啦?”
  “没怎么。你没事我就走啦?”
  她刚转身,他又扯住她。这回仅仅是扯,没什么热情。“唉,我刚才对你挺无礼的……”
  “你没有无礼。”
  “我说小阿姨这个那个的……”
  “没关系,我就是个小阿姨嘛。”
  “你不像……”他笑一下,像是在笑自己的可笑。
  “我跟他们说:你不是。我说你开玩笑说自己是个小阿姨,其实不是……”
  “那我是什么?”
  “是个大学生,就算从小城市来的。”
  “你就这么告诉你的同学的?”
  “他们不信,取笑我调戏小保姆。”他截住了更恶劣的话。霜降想象得出那是些什么话:程大江没材料屈驾去睡女佣啦,正房没娶先收偏房啦。她还能想象他怎样不愿被这些话毁,急得满嘴是谎。现在谎怎样也没扯圆,他找她来了。他找她是求她一同扯谎:他们约好去水库游泳野餐,都约女朋友。“你告诉他们你是个女学生,他们会信信。”
  霜降想,还要什么镜子?这人比镜子更忠实地反映着你是谁。又岂止他,每个人都可以在你面前和四周像镜子一样矗着,在那里面你连个修修婷婷的少女也看不见,看见的只有一具真相:一个小女佣。对着一具小女佣的真相,你怎么有那个勇气和力气硬说自己是个女学生?霜降没那个勇气更没那个力气。
  她对他说:“不。”她说出这个“不”字时自己也吃了一惊:这是头一次在大江面前没有搔首弄姿、没有发嗲。
  听他一路吹着口哨走了。她拒绝也好不拒绝也好,对他都无足轻重,他不会有太久的不快乐。她想要快乐,但她不想要因快乐而生的不快乐。他再不会叫她,她再不会有被叫的快乐,因此她也不会不快乐了。起码不会有怕不被他叫,怕引他不快乐的那种不快乐了。
  霜降顺着花坛往女佣们的屋走去时,发现孩儿妈的竹躺椅不见了。尽管大江没有明确抱怨她的碍事,她仍是知趣地让了路。有次东旗带了个男朋友回来,晚饭后她吩咐某个小保姆去请孩儿妈走开,她好与那男朋友散步。另一次是淮海,他和老婆想陪着孩子在花坛周围玩捉迷藏,事先也叫小保姆去请孩儿妈让地盘。川南更爽快,吃晚饭时她宣布明天要来一位追求者,希望大家给点面子行行好,不要在院里“流氓土匪”地相互骂,她尤其威胁淮海,要再毁她的幸福她哪天非在他宝贝女儿的牛奶里下耗子药不可。最后她关照到孩儿妈,“妈,您明晚是不是另找个地方搁躺椅?不说别的,就您这脸色,我都没法跟人家解释!”似乎从夏到秋,孩儿妈那张躺椅就这么出出没没。
  快乐了的霜降忽然想到,孩儿妈或许是这世界上顶快乐的人。从很早很早,她就从一次彻底的不快乐中彻底快乐起来了。她的情人被她的丈夫除掉了,她放心了。她所能预想的最坏一件事已发生过了。她从此不必再去想自不自杀,逃不逃走之类的事了。再不必去讨好丈夫、孩子、佣人,去等着他们来喜爱自己、敬重自己了。她甚至不必担心人会去打扰她;她躺在那张竹躺椅上,一点点地吮唆很长一段快乐:她在那个文弱秘书怀里做了一回真正的少女。他是那样走进来的,她是那样迎上去的,头一回,他们就相互看得太长,看出了他们日后的故事。他们就这样看、看,看得一句话都不用讲了。她是自卑的:我已经这样不好看了,你还看我什么呢,我的乳房哺育了一群孩子了。他也是自卑的:我没有地位,你爱我什么呢?
  我可能连一个孩子都不会给你。你会的、你会的、你会的。像她的丈夫没够地要她一样,她也没够地要他。人们只毁掉了她彻底的不快乐:心悸、冷汗、垂死挣扎一样的交媾以及交媾之后死一样的疲惫,快乐却被遗漏下来。她躺在竹躺椅上,让快乐像他一样触摸她,每个触摸都是首次的、初夜的,每个触摸都让她感到自己是秘密的、娇羞的。
  霜降在脱衣上床时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变得那样秘密和娇羞。大江碰过了她的肩、臂和腰肢。她把他得罪跑了,没了的真的是不快乐,快乐真的被遗漏下来。快乐一旦被启开,便跟他没关系了。它在悄然中触摸她,她感到自己秘密的、娇羞的身体本身便是快乐。一个一旦被发现就永远不离弃她的快乐。
 第05章 
  
  秋凉时,程家院的砖墙换成了钢筋栅栏。霜降注意到在围栅栏的同时,原先离墙外围两米的几棵夹竹桃树变成了院内一景。曾经老将军常常站在墙里朝那些夹竹桃引颈。据说他早先没戒烟时,他会对着它们“吱溜吱溜”地燃几支烟。后来戒掉烟剩下酒又常对它们“吱呷吱呷”地呷两口酒。现在在霜降眼里,他仅是在清晨“呼味呼味”
  地对它们喝茶了。程司令请了好些园丁帮他去四处扫觅同样花种,但从未成功过。那几棵夹竹桃开的花是深红色上面带有乌黑斑点,每朵花都像老戏中的脸谱。终于有个园丁让他死了这念头,那花之所以有奇色是因为它们生有某种根茎病变。这种病使花色变得血滴滴的红,瓣上黑色纹样斑点则是霉。花的主人曾经是程司令的副手,二十多年前就故世了。按规矩,将军一死,将军的妻子儿女就不再享有将军的特权,如楼房、汽车等。将军遗孀与儿女必须在一年内挪进平民宅子。程司令当时动了侧隐之心,特许寡妇孩子们继续住那座“将军院”。后来其他将军院扩展、翻修了若干次,程司令家从最初的两个卫生间扩展到现在的四个,浴盆的样式、质料换了十多回。惟有与程司令家相邻的故将军楼渐渐暗了色,斑驳了墙壁。它不像其他将军楼夏天撑出白色遮阳伞,冬天暖气锅炉的烟囱没断过气。故将军的孩子们在楼里成家立业,嫁娶的多半是平常人家的子女,楼里的抽水马桶锈住了,厨房设备也破旧得不堪使用,以致每个儿女都在自己门前圈出一块地支架炉灶,堆放蔬菜、粮食,整个楼因此变成一座贫民窟。甚至连院墙上的砖都被渐渐抽出去支炉灶、垫家具。程司令曾与故将军的儿女们商量,要将这儿棵夹竹桃移走,他们马上同意。似乎在温饱上有问题的人雅兴也小得多。移栽的事究竟没成功。老园丁说,既然这花歪打正着地得姿色于病害,若移栽了它,要么它死,要么它变回到一般颜色。
  这次恰逢将军重修院墙,也恰逢隔壁院墙倒塌干净,花很顺便地就进了这个院子。
  “霜降!”老将军叫道。她端了洗净的衣服出来,在门厅仅站了不到十秒,他便觉出她。他的脊背有种特殊的感应,只要他对一个人稍加熟识,它就会辨识那人的靠拢或远去。他的孩子们也得到这功能的部分遗传:四星在他的车尚有一两里距离时,就拉拢窗帘。只要他的车刚进大门岗,尚有半里才到此院,他的所有儿女便立刻进入警戒状态:拧轻音乐,停止打骂,清理酒后狼藉。这时所有人都会迅速放弃届时的敌对立场,变得默契和闭结。
  “小女子你来看这花!”
  “我常看的!”下面的话她想讲却没讲:看长了,它们红得你怕。
  “奇花异草,它们就算是了。对吧,小女子?”
  “对呀,首长。”她说,同时往绳了上飞快地搭衣服。
  这绳一直牵到楼拐角,到了那里,躲开他既容易也自然。
  “你别走,”将军说。他不仅识察她在他背后的动作也识察她的企图似的。多年前,那位与他妻子暖昧一段的秘书、显然就这样被他的背瞄准的。
  霜降朝这张宽阔的背走过去。这张背上中过六颗子弹,那些弹孔疤痕的分布像一局残棋。怎么会在背上捱枪呢?一说是他早年被俘,逃跑时敌人从背后开的枪;一说是他对下属过分严厉,动不动军法从事(或喊叫“军法从事”)被某下属报复了。也许正由于这些枪伤,他的这张背变成了他的一套额外的感应器官,别说打手势,就是在这张背后谁向谁丢眼色,都不会瞒过他。有次他在饭桌上对他儿女们说,现在党里和社会上都有入在企图否定社会主义,名义上叫“改革”实际上是想拿私有制代替社会主义分配制度,不过他们长不了,红旗是不会倒的。说到“红旗”,淮海在他背后朝东旗做了个对眼,东旗装没看见,父亲却拍拍桌子:“淮海,你不要在那里捣鬼!有话你给我搁到桌面上说!”
  “我没话呀!您的话百分之二百正确……”
  “你当面叫我爸,背地叫我僵化顽固老爷子,你当我全不知道?”
  “您问问他们,我什么时候……”他指着众兄弟姊妹。
  “他们不比你好多少;他们跟你串通一气地阳奉阴违,没有一个好东西!”
  川南这时半带赖半带笑地抗议:“爸,您怎么啦——腰里揣副牌,跟谁都来呀?”她啃着个鱼头,嘴唇熟悉地分泌出透明的碎骨。“我可是拥护社会主义的!”
  “你拥护?”将军的话稍细慢下来:“最新中央文件是第几号?哪号文件讲到文艺界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
  “咳,我这脑子从不记数字!
  “你的脑子什么都不记!”老将军打断她:“不读书不看报不学文件,加上不学无术!”他指指全体儿女们:“你们统统一样,是些虫!”说罢他站起身走了。饭剩在桌上。
  淮海做了个戏剧性苦脸表示痛心,又被老将军捉住。
  他在饭厅门口突然回身:“淮海你个杂种再给我装神弄鬼,明天你不要进饭厅,我不开你的饭!”
  他走后许久,众儿女们都没敢再不规矩。确信他真的离开了,东旗深奥地说,一个人从背后受过致命伤害,他的一部分知觉、敏感、警觉。甚至意识都会移到背上。这就是为什么老爷子有个洞察一切的“遥感背”。
  “遥感背”?霜降觉得这名称有趣。那么四星该是有副遥感神经了。他不仅能判断父亲地理上的,与直接的逼近和离远,并能判断心理上、非直接的逼近。一天晚上他突然问霜降:“老爷子怎么你了?”她问什么叫“怎么你了?”
  他盯着她好一会,又问:“他碰过你了”她否认。她没有把握她是否让他信服了。
  那算不算“碰”呢?那“碰”当中有没有邪恶?霜降弄不太清。一个月前,霜降照管的孩子中有两个被程司令的大儿子和儿媳妇接到国外去了,川南跑来跟她谈判,说是她拿同样工资而工作量却减掉一半太说不过去,在所有小阿姨中间也难摆平。川南派给霜降的活是:每天帮她收拾屋子,洗几件衣服,再变花样每晚烧个风味菜给她吃吃,比如油炸臭豆腐、韭菜炒螺丝。程家是不用洗衣机的,既然已开销在人力上自然要在电力上省,省回多少是多少。再说程司令不信任洗衣机,认为机器不会洗衣服只会咬衣服,好衣服两年就给它咬烂。而川南的打算在父亲那儿触了壁。父亲说:“自己想请佣人自己花钱吧。”于是霜降从孙管理那儿得到指令,让她每天帮程司令刷浴盆。
  程司令自己的卫生间与他的书房连着,这样霜降必须花更多时间出入将军的书房。虽是遵命刷浴盆,却不断被差了去研墨、彻茶。有时将军会督她读书甚至也写几笔字。她写字时,将军便从她身后伸过臂,摸住她握笔的手,示范她如何如何动作。每当示范,将军不得不将全部体重依在她身上。似乎还是不得已地,他抒开全幅襟怀,环住她,团小小的她于其中。她不敢说那身体别无用心。她甚至隐约感到那衰老身躯中的激情,虽缓慢却汹涌地冲着他。她多次试图脱身,而他却以更沉重的压迫抑制了她。他喘气得比平时重许多,对她说最要紧的是给笔头以分量;笔头伸向哪里,就要像刀尖捅到哪里,捅破戳穿一样狠。还像什么呢?将军又深深喘息着比喻:像犁头豁进处女地;运起笔来,你若感到笔有千钧,并铁硬起来,那就到了功夫。她感到那颗衰老的心跳得很响,响得震人。
  霜降放慢了晾衣速度。将军的背在瞅她,她是暂时脱不开身的。将军品茶的同时品花,那阔大的背显得很惬意。他每早靠饮茶和痛骂各类不顺心的事来清理喉咙。比如骂他的儿女,骂当前社会上的不正之风,骂上级某项不明智的决议。骂过,他痛痛快快地吐一阵痰。这时他已朝花丛下的草地吐尽了胸中淤物,阔大的背舒张得更加阔大。当霜降第一次将手搁在这背上时,他就说它们实实在在是一双小女子的小手。那时他的浴室再一次被翻新,换了只极大的长方形浴缸,浅灰色;所有墙壁和地面的瓷砖都被换掉,换成浅灰带浅红絮状纹样的人造大理石片。如同将军的书房,这浴室的装潢也是请专家设计的,全部装潢竣工后,将军又自行设计了些装置,比如搬进一面椭圆形,四周有雍容而繁琐雕花的中式穿衣镜,还添了几折“松鹤牡丹”的屏风,色彩喧宾夺主地艳,使整个淡雅的浴室顿时全跟着躁动起来。将军头回唤霜降进浴室时,说是要对她进行一回红军革命传统的教育。她一脚踏进浴室,看见将军的裸背出现在浴盆中,吓得一动也动不了。
  将军直叫“进来、进来”,直说“没关系,没关系”,还告诉她“保健护士都得干这工作”,透过屏风,她看见那浴缸里矗着阔得遮天盖地的脊梁。在他的催促和鼓励下,她走进屏风。她不敢问:这个脊梁和“红军传统”有什么相干。他没回头看她,用背也看出她的困惑似的,告诉她“革命传统教育”就在这张背上。他问她是否看见那上有特殊东西。她答是些伤疤。他说那是五十年前,他从被枪杀的、如山的红军俘虏尸体中爬出,企图逃命时,挨的子弹。他当时滚下了河堤,一路血爬回自己的队伍,一路,他只靠手指抠起的马兰头、芨芨菜填肚子。还靠了替穷人打天下、夺江山的理想信念爬了五天五夜,找到了自己的同志。那一路他差不多把血淌干了,因此两只耳朵变得像蜡纸一样透明。在霜降替他搓揉脊背时,他感慨,小女子你今天的好生活不容易得来哟;革命不容易哟;那真是把脑壳掖在裤腰上哟。一千个红军中,只有一个能像他这样活到如今;能看到穷棒子泥腿子赢下江山。霜降当时想,假如所有的红军都活到如今,每人都要造这样大个澡堂子,不知还有没有地给乡下人去种。她尽量把目光固定在他背上,以他那些英勇故事维持她对这张赤裸脊梁的敬畏。他又说,我身上还有几处伤在别的部位哟。霜降忙说,我知道我知道革命——胜利是每一块像这样的伤疤换来的。她手越来越重,仿佛要捺住他阔大的脊梁;她害怕这个赤裸的老年男性会从污垢的水中突然站起,转向她,将英雄主义变成一种苍老的,近乎泯灭的欲望。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至少到目前尚未发生。他仅仅让她一遍遍揉搓他宽大的背,一遍遍讲着他的伤疤的故事。直到她揉搓得他嗓音发钝,呼吸拖长,他会对她说,他要在浴室里打个吨,她可以离开了。
  老将军吩咐霜降劈下些花枝插到他书房去,说它们反正要谢了,风一大都刮到了土里。这时孙管理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花的另一侧。
  “好花!”孙管理稍稍倚斜着身子站在那里。霜降动手劈花枝,劈下来的枝没剩多少花瓣在上面。程司令直叫:
  “莫手重,莫手重!”他也常这样叫,当她替他擦背时。无沦她的手指怎样.无关痛痒地触到他那些伤疤他都会说她手重,仿佛伤口仍鲜着、嫩着、通着他的心痛着。他甚至会喃喃地说:“你狠啊,小女子。都狠着呐;都怨着呐。”她想不懂这个“都”包括了谁。包括那个终于与父亲闹翻,扬言永不同家的大江?大江不止为四星一件事和父亲吵,也不止和父亲一个人翻脸,他跨上自己的摩托车时对整个院落说:“肮脏!丑恶!”他诀别的仿佛是这院落中的每一个人。那个“都”一定包括了四星,四星是父亲身上一块不被看见却顶丑的伤;父亲为它失却不少理直气壮和骄傲,谁若想在政治生活上伤害父亲只需照准这块伤戳。这块伤是将军无力护住的、还包括孩儿妈吗?孩儿妈已如此知趣地躲在自己的角落,难道她仍提醒丈夫她的不忠实曾使她美丽过一段?那真是耀眼的美丽;那是种丈夫呼唤不出的美丽。
  “手莫重嘛!”程司令再次说。说得像叹。不知为什么,他的书房总插不上花;花若不在被采时凋落就会很快落一层瓣在他桌上或地上。他总怨人手重。
  “好花!”孙管理第二遍说。若不理会他还会说三遍四遍,直到程司令对他的阿谀怜悯。即使他的阿谀自始至终被罚在那儿站着,他也从来没不高兴过。
  程司令看看他,垂下眼皮:“讲吧。”
  “三件事跟您汇报。”孙管理顿住不讲了。十来秒钟后他将断定他当不当讲下去。若程司令调头就走,他就得再来一趟。
  “头一件”,孙管理续续讲了,口舌快起来,似乎趁这段风调雨顺的时间多劳多获。“幼儿园还是不同意搬家。
  它不搬,游泳池没法子动工。”
  “按原计划动工。”程司令轻声道。
  “有您一句话就行。设计图已制出来了,您的意思是把它单独圈上栅栏,还是把它圈进您这院子?”
  “圈进我的院子。”
  “您是不是再考虑一阵?”孙管理稍加犹豫,又说:
  “上次李副总长占了一亩农田修了那个网球场,下面哄得挺热闹。”
  “他去占田霸地修他自己的网球场,当然给人骂!我第一本来就有游泳池,现在不过是扩建;第二,这个幼儿园离我太近,我嫌吵!它不搬只好我搬;我找个清静宽敞的地方,盖房子修游泳池,看看国家得多花多少钱!我要不为国家想,早就搬走了!……”
  孙管理一抖腿,身体倾斜成另一个角度。“您说得太正确,我一定去纠正纠正那些人脑筋……”
  “说第二件事。”
  “第二件是:孩儿妈说她花钱给四星装一部电话,买一台录影机。您看,我直为难遵不遵她的命。四星虽说有刑在身,但他毕竟是您的儿子……”
  “慢!谁是四星?我不晓得哪个叫四星。”
  孙管理身体斜过来斜过去好几回,笑笑道:“您这不是难我嘛?孩儿妈催我催得死紧……”
  “让她来催我。说你的第三件事。”
  “这事重要。中国美术馆要举办个退伍军人画展,其中有几幅退休老将们的作品。筹备会请您写幅匾额、准备把它挂在展厅门口,看您有没有工夫……”
  孙管理见程司令踌躇满志地沉默了,哈哈腰道别,嘴里不清楚地说着“您忙吧,您保重,您有事吩咐……”之类,一面匆匆离去。走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折过身叫道:“唉,程老总!……”
  人传说“程老总”这称呼要么引他狂喜,要么引他暴怒,全在你前面的铺垫。前面铺垫坏了,他便听出讥嘲:
  我是谁的老总?总什么?前面铺垫得妥当,像孙管理这样,他便听出狗一样的忠实:即便您又腐又瞎,沿街乞讨也是我的主子,我的“老总”;不论您真“总”假“总”,对我您是绝对的“总”。
  孙管理甚至对局外的霜降也给予了“狗里狗气”的一瞥。
  “三件事不是都讲完了吗?”将军显得不耐烦地说。孙管理马上听出他此刻有多耐烦,这种耐烦只有他与孙儿孙女以及漂亮小护士小女佣相处时才会出现。
  “第四件事嘛,是件芝麻绿豆大的事。”孙管理说着拧拧颈子。霜降从此知道男人也会撒娇。“您知道我这腿是因公受的伤……”
  程司令:“又叫你退出现役?”
  “这回不是。您看,我这腿这样,给我个三级残废待遇也太次了吧?……”孙管理说着给霜降丢了个眼色。要她去还是要她留,她吃不准。“您知道,不论您在职在野,说句话就跟中央文件似的……”这时他用话拦住要走的霜降:“对吧,小女子?”
  程司令也转向霜降:“说是他给我当差,到头了我给他当差——我这一辈子就让你们这些鸡零狗碎的事烦死!
  去写张状子来!”他似乎明白自己在上当,却上得情愿舒服。
  下午三点,东旗吃她的早饭时对霜降说:“以后谁来和老爷子说话你马上走开。他们就是冲你来的。”
  霜降吓一跳:冲我来什么呀?
  东旗脸上没表情,眼稍微眯细了,出来活活一个孩儿妈。“孙拐子也想拿你哄我们老爷子,王八蛋!你要是再让谁拿去当糖,填老爷子的嘴,我可是会请你走的。下次有人来和老爷子谈事情,你马上离开。离得开也离,离不开也离。至于老爷子教你什么书法,差你做这做那,我管不着。只要没第三个人在,老爷子和你之间的事谁也管不着。懂了吗?我这也是为你好。”
  霜降只得点头,心想她今天错过了六嫂,只有另找伴逗嘴了。
  “你多大了?”东旗突然间。
  霜降说她十九。
  东旗不吱声了。过一会又来一句:“谁教你这样打扮?”眼神很难猜。
  霜降带点求饶地看看她。其他小保姆常常说:霜降,你也太不打扮了。小保姆们可怜她连双高跟皮鞋都没有,天天穿了帆布护士鞋。她们对她说:我借你这副耳坠子吧;你穿上我那件尼龙丝衬衫才好看!……
  “长得漂亮又这样打扮,你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东旗见霜降要走,话撵着:“大江约你出去,你也去,你倒真不怕吃亏呀。”她微微笑了,认为给霜降的折磨大致够了。
  这时淮海闯进来,问东旗:“有美元没有?急用急用“有啊,你干什么?”
  “我老婆要报名考‘托福’,借二十块,我下礼拜还你!”
  “不借。”
  “妈的二十块都不肯?”
  “你老婆考‘托福’?她那一小脑瓜的香瓜瓤子?还不定拿二十块美金作什么死活呢!”东旗掏出手绢擦嘴。
  “你他妈的不借别那么多废话!”淮海说,脸上没什么怒气。他退后两步,又转向东旗:“我早晚扯大耳巴子扇你!”
  “你他妈的试试!”东旗把手绢拈在指尖上:“我这脸搁这儿了,要扇趁早,不然你那纵欲过度的身子骨可扇不动谁了!”淮海已小颠着出了饭厅,东旗追着他说:“我差点忘了,你上回从孙拐子那儿买的表,是六嫂卖的,孙拐子上了一趟楼,就从我们家赚走几十块!”
  淮海高起嗓门:“操……”
  “上六嫂当你难受什么?你又没跟她少眉来眼去!”东旗笑道。
  “孙拐子再往这院子拐,我得打他出去!”淮海骂骂咧咧走了,跨上自行车,车醉汉一样晃出了门。
  幼儿园和程司令的游泳池只隔一道栅栏。霜降比一般时间早半小时来到空荡荡的游戏室,等接孩子的钟点。她越来越怕在这里出现。自从程司令家要扩建游泳池挤掉幼儿园地盘的消息一走漏,孩子的家长们常聚在一块讲程家许多难听话。当着程家人面,他们仍有敬有畏,马屁哄哄,但只要发现程家小保姆,他们话也有了胆也有了,知道小保姆们不敢把原话传回去。有回她们当着霜降的面议论程司令,说一个土埋到眉毛的老棺材瓤子修什么游泳池,水不淹死他也呛死他。另一个说,老棺材瓤子跟女人玩不动了,就充个排场摆个派头,他恐泊连水都不会沾一下。第三位参加进来,说,你们把老棺材瓤子瞧瘪了,谁说他和女人玩不动,摆个嫩的到他面前,看他玩得怎样。
  人都看着霜降弄笑。初时霜降会以牙还牙地弄笑回去,后来也累了,烦了,惯了,翘翘下巴、茸拉下眼皮:就浪给你们看。这种时候他们会泻掉些情绪,转话头去议论程家别的什么,比如程司令那本自传。据说他修游泳池用他自己的钱,他写的那本自传得不少稿费—有人这样说。他会写自传——写恁厚一本书?他搜罗了几个文人,憋在香山部队老营房一年,活活给他憋出一本自传来——有人那样说。
  “一本书能卖出多少钱呐?”多数人对议论钱有很大的劲,“还不是他过去的部下用部队文化基金来买,再策动全体当兵的当官的都去买;几百万军人,一人买一本就是几百万本!谁敢不买呀?皇上给了屎你也得吃不是吗?你把他那自传放到书店试试,搁到要长绿毛也没人碰它一下!
  “靠那点稿费修出个游泳池恐怕还没有他的澡盆大!(人们已传闻程司令给自已修了个‘贵妃池’)还不能摆着?这批老家伙今天拆了围墙修栅栏,明天拔了李树种桃树。不定哪天他们又想干什么了呢!”
  最终人们会回到最切身的间题上:“现在看看吧,幼儿园上百个孩子也得给他让道;挪远了地方,每天接送孩子有多麻烦!……”
  “告他!”
  “告得赢他?”
  “告不赢也告,过过瘾!”
  “告不赢你就倒楣啦。上回告程四星的那个参谋后来怎样?程四星被宣判了、戴了手铐了,半年不到他老子就把他保回家歇着了,什么手铐啊、公审啊,都是做戏!那个参谋呢?当年就被调任,第二年就脱了军装回老家了。
  告他,他马上搞一伙人拿放大镜在你档案里找纰漏!
  很多时候,他们还会流短蜚长到程家儿女;程淮海打小就去撩小姑娘大姑娘的裙子,连他妹妹川南他都不饶。
  川南看样子嫁不掉了,越老的处女越作怪。哪来的老处女啊?程家过去的老保姆传出来故事,说那个川南是半个白痴,淮海跟她做了什么。她光荣似的巴不得人人都知道。
  程四星呢?他是蔫土匪,什么坏事他都下得了手去干,干什么都不露声色。
  “听说当时中央要拉几个高干子弟开杀戒,平平民愤,四星就是一个。初判出来,程老头子说:我儿子要真有死罪,我是服国法军法的,作出一副包公不殉私情的面孔。
  只要他能沽名钓誉,他什么干不出来?他可以亲手杀了他儿子演苦肉计!再说杀掉一个他还有八个,他在乎那一个?”
  “程四星一向受程老头子虐待。看不出来吗?四星长得有些像那个秘书!”
  “怎么会的——程夫人跟秘书的故事是程老头子疑心出来的,恐怕他自己有成把抓的情妇,找个借口把夫人废掉。”
  “故事不故事,反正都是那院里的人传出来的。都传程家有过第十个崽子,没出月子就死了。那个才是秘书的种。除掉了孩子、秘书,程老头子开始怀疑其他孩子也有不姓程的。九个儿女,就四星相薄,又文弱,老头子就看他不顺了。程夫人死都咬定四星是老头子的。怎么办呢,只有容他活着。”
  “程四星怎么会不像程老头子?我怎么看他怎么像,那双眉就是他老子的。再文弱,再蔫,他干什么都像他老子一样心狠手辣。只是比他老子棋高一着,头回打击经济犯罪,他一得风声就代表他那个半官半私的公司捐了五十万给儿童剧场,几家大报马上发了消息。紧跟着,他又捐给残废人基金会,其实那时候他知道有人己经在盯他那几把不开的壶了。换了程老头,他第一没魄力犯那么大案子,第一犯了案子他也决不舍得捐这个几十万、捐那个几十万。他宁可捐亲儿子出去。”
  “谁知是不是亲的。他怎么不舍得捐程东旗、程大江?”
  “他恨不得把程大江做成块奖牌挂在胸口上。他到处跟人说他小儿子上军校是自己考的,考上后、一直不跟任何人提到他父亲是谁,屁呀!顶多同学里头暂时猜猜他的谜,军院那种地方档案多严谨,别说程大江的父亲他们在头一分钟就清清楚楚;他父亲的父亲是谁,他们要不多久也搞得清清楚楚。程大江若想瞒掉他老子的身份,恐怕是他嫌老头子名声太大又不都是好名声。”
  “前阵程大江回来过假期。这小子脸上看倒是正正派派,像个人模样。见了脸熟的,他还点个头,笑笑,有回一辆军车在营门口撞了个老太太,他手掐着老太太断腿上的动脉,抱老太太上了车,弄得他一身血。程家有个积阴德的,往后老头子一蹬腿,总不会招人恨得把那院子点了。”
  “听说是这回程老头子跟他吵翻了,俩人以后准也不认谁了。”
  “程家这种谁也不认谁的咒赌得太多了!上回程老头子大骂程东旗做洋人媳妇,捉了女儿回来,逼娼为良,要她守那个裙带婚姻的诺。那对不也闹到父女相互不认吗?
  后来大家都还姓程。你当面骂程老头子试试,程东旗肯定跟你玩命。有回一个女人赖在军营门口,说是程司令二十年前答应过要娶她,那时她在贵阳的军区首长楼做服务员。二十年程司令一点音讯不给,给的就是六十元的汇款。那女人坐在门口哭天抢地,警卫片的兵上去拉她、她就威胁要脱裤子;拿枪吓她,她就把胸拍得嘭嘭响,喊:
  开呀开呀,二十年前我就想死没死成。东旗恰巧进营门,见了她笑起来,说什么什么娘娘你怎么在这儿呐,好多年没见啦,来,我带你回家。她把那女人装进车——她那天正开了她爸爸的车,直接送到公安局收容所去了。女人手里捏的那张汇款单,据说是程司令亲书的,当然被她撕了要么烧了,反上那女人再到营门口来闹的时候,什么证据也没了。东旗这下气粗粗地对警卫营长说:一个女疯子,诬陷首长,诋毁我父亲的名誉,你要不官办,我就私办了。女人就此没了,再没人见过她。不知被官办了还是被私办了;也不知被怎样“办”掉了。程东旗不是不明自,她被父亲捐了出去,捐到那桩联姻里去了,但她恨她父亲跟你恨他父亲绝对不一样;她怎样恨都行,你怎样恨都不行,你一恨,她马上就姓起程来了;马上就忘记她父亲坏她的名声,毁她的幸福了。”
  当这些话在耳边聒噪时,霜降想模糊听觉都办不到。
  这些就是最适宜被人听进去,又被人传出来的故事,不必夸张编纂一听进去再传出来,话自身就变。仅仅孩儿妈与那秘书的故事就有好几个版本,并且程家院里的版木和院外的版本绝不一样。院里大致承认孩儿妈有那笔风流债:
  院外则怀疑她或许无辜。院里对孩儿妈鄙夷,院外更多的是同情。
  有天晚上霜降对四星冒出一句:“人家说程司令不是你的亲父亲?……”一说完她就后悔。虽然她与四星已很亲近,但这话冒出来,她就定了心等四星恼。怎么会出来这么没档子的话呢?当了女佣若学会嚼舌头根,再学会偷嘴和扯谎,一辈子就是女佣的命了。霜降相信自己的坏不属于女佣。她赶忙将眼一垂嘴一抿,去掉了那种女佣的典型表情——她们一嚼舌就会像吮田螺、嗽鸭脑壳一样挤眉弄服、满脸跑着味道。
  四星却没有很强烈的反应。他摆扑克牌的手稍一顿,摆得反而更流利油滑。“他是我老子。两年前他偷偷找医生验过我的血。不然他早就借别人的枪把我毙了。”四星笑起来,眉垮着,像笑最蠢的笑话:“我怎么会不是他的种呢?还用验血?我打心底里明白我是他的。我小时候,家里那个厨子杀鸡老杀不利落,我两根手指一钳,鸡脖子就断厂。钳的时候心里有种奇怪的惬意,身上的一股狠劲毒劲一下子跑了出去,那一刹那我不是我,是我爸爸。”
  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空空一钳,看着听糊涂的霜降:
  “看看,他现在在不在我身上?每当我发狠、在学校里想往人最痛的地方来一下,我发现我不是我自己,是他在我身上。”
  霜降觉得他的声音和模祥都立起来。
  “看她他在我身上吗?”他两根手指渐渐长起来,钳住霜降的下颏。霜降蓦然看见,他果然在他身上。有两根苍老许多的手也一模一样地伸长出去,老年性震颤也没妨碍它们的准确和力度。它们并没介伸向她,伸向夹竹桃枝子。
  有回它们像四星那样一钳,一枝笔杆断了。那时他正好好地教她写字,胳膊从她身后环到她身前。霜降开始躲四星的手;四星不值得地这徉拼命似的躲,她躲的是在他身上的那个人。“我知道,你看见了:我不再是我,是我父亲。
  我心里一有那股狠、想毁个什么,想弄死什么,我就知道他在我身上。也许我其他兄弟姐妹有不姓程的,但我知道我绝对姓程。”
  他手缩回去,停了半晌,才又去摸牌。
  就是那天,他问她:“老爷子碰过你吗?”他那样抬起头,像是满地摊着牌向他告了什么密;他的眼在说“怪不得”。他话倒问得清淡,眼却说:怪不得你从我身上认出了他。
  霜降就在那天意识到自己非常非常地不幸。一些触碰把另一些触碰所引发的秘密而娇羞的快乐驭逐了。她动了怒去否认,对四星,也对自己。
  “你疯啦?怎么这样去想你父亲?他论岁数能做你爷爷了……”霜降眼泪也要出来了:“我是什么东西?你也碰得,他也碰得,是吧?”她的泪让四星头一次不带轻浮地温存了她。
  其实那天晚上她不是否认,而是带着抵赖的承认:我是什么东西!你也摸得,他也摸得!淮海就这样理直气壮地、充满不平地大声问:“四星和大江碰得,就我碰不得你?”那回她在楼梯上与他撞上,他顺手拍拍她的脸。他在她躲他时那样磊落地扬高嗓门,假若有第三者在场,他准拉了他来评理。他那毫无鬼祟的放荡使你对自己看了个透:你就是这么个东西,人人摸得。他似乎还告诉你:男女之间就这么回事;人人都想碰,人人都想被碰,人人都在抵赖这个“想”。相互“碰”的事时时发生,不过有明暗而已;暗碰就需要什么东西遮在面上,比如爱啦、理解啦。什么爱呀、理解呀都是对“碰一碰”的抵赖。男女无非是碰来碰去,碰长碰短,这样碰那样碰。
  有了大江的碰,你就认为你鲜嫩得别人再碰不得?霜降从心里将自己全身打量着。大江的碰,也只是“碰一碰”,也许比淮海的更简单,连男女的含意都没有。你全身娇羞的、秘密的快乐有什么来由呢?没有了快乐的来由,那么不快乐的来由也对称地消逝了。她却仍对四星、对自己抵赖:那个老年男性没碰过我!
  他那样将身体乐在她背后,那不叫“碰”;他仅仅在教她书法。
  他泡在浴盆里,让她揉搓他的背,那不叫碰;他仅仅需要个干清洁或保健的劳力。
  那么那回呢?她照例跪在浴盆中洗刷它。她纳闷,这只浴盆她每天都刷得极精心极卖力,一点污渍都不放过,而第二天又会有大量的、牢牢粘在四周的,似乎陈年老垢的污渍可供她刷洗。她得刷到浑身的汗湿透身上的短裤褂。她专为洗刷浴盆换上它们,它们旧,已薄得透明,来苏水已将颜色腐蚀斑斑驳驳,门被轻叩几记,没等她反应,程司令已进来了:“今天热啊,小女子,空调出了故障。”
  他从来不在她刷浴盆的时间进来。在异常时间出现的他也显得异常了。他显得很大,大得团身跪在浴缸中央的霜降户觉小了许多。
  “你现在要洗澡?”她觉得自己也异常,不然他怎么会那样看地。
  将军忙摆手。“你热成这样,就在这里洗个澡吧。”他和蔼地说。他没有问你:洗不洗?好吗?怎么样?所以他不等待你说“好”或者“不”。他转身出去时说:“我这个澡盆哟,就是在洋人那里,也算先进哟。”
  他替她关上门,“咔嗒”一声,证实了它的严实。她仍是跳起来,瞪着这扇无瑕无疵的门找它的门栓。忽然想到门栓只属于那些乡下的门:木的、铁的,义粗又重,防贼防盗防野猫子,这里哪来门栓?防谁呢?她却感到有更不胜防的东西要防:要把所有的意外都防在门外。她找到的只是一枚钮扣似的东西,一按,它也“咔嗒”,却较之前一个“咔嗒”弱,欠果断,理亏似的,半推半就似的。
  她一步步退回来,眼盯着门脱衣服。门好好的,门外的一切都如常。那枚小钮扣果然有门栓的功能。她仍是用双手护着身子,跨进浴盆。这时门一声不吭地开了。那个小钮扣不是门栓?或许她不懂怎样使用它?
  将军站在开着的门外,很慈爱地看着她。
  她“啊”了一声,像那种狂呕的人发出的又闷又深的声响。她用尽力将自己折叠得紧些,让上半身和下半身相互掩遮和保护。
  “这是新的毛巾哦”将军走近她,不与她大瞪的眼睛交锋。
  他将毛巾搁在浴盆沿上,脸上带着笑离去了。笑是笑她小孩子式的小题大作;我这么个年纪,稀罕看你吗?他又替她关好门。
  她看看盆里的水涨高,却仍将自己抱作一团,像只防御中紧闭的蚌壳。她对白己说:没事没事,他只是送条毛巾。她抓起毛巾,开始擦干身体。门却再次无声息地开了。这次她已站在浴盆外,失去了水的掩护,无助无望得像条晾在岸上的鱼。
  “这是好的香皂哦。”将军根本不去理会她眼里有多少不解、惊恐、愤怒和委曲。他一步步逼近她,没有半点理亏。
  她再次蹲下,非常狼狈、尴尬、可怜巴巴地对他说:
  “请您出去,我已经洗完了。”
  他说怎么没听见水响就洗完了;哪会洗这么快;该好好洗一回嘛。
  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对他讲些刻毒话,甚至窜起给他一记一耳光。但她宁可不报复他;她不愿再暴露一次自己的身体。
  将军对她的不友善无任何计较,像对待一个瞎闹脾气的小毛孩,他又笑出一个上帝般宽宏平和的笑:你看重的、当真的东西对我算得上什么呢?我这双阅厉沧桑的眼里,还有什么新奇和秘密呢?……
  “去,再好好洗洗。”将军认真,严肃地指着浴盆,他曾经无数次这样指着什么:去,把那个碉堡给我拿掉;去,把那几个俘虏给我毙掉;去,把那支先头部队给我干掉。他同样认真严肃地说,像霜降这样的小女子,到城里必须克服古板、羞怯的毛病。不然怎么能全心全意为他这样的首长服务呢?他这次出去没有再替她关门。
  她手脚错乱地把衣服往身上套,连走过去掩门的时问和胆子都没了。但当她的眼睛偶然一抬,从那面椭圆镜子里看到了将军的脸。
  它真正是张很老很老的脸。
  既是一张很老的脸,那上面的所有深刻线条都在强凋他年轻时的钟情与无情、勇敢及残暴。老脸上,那种无望徒劳的,对于青春及美丽的贪恋;这贪恋之所以强烈到如此程度。是因为它意识到一切青春和美丽正与它进行着永诀——岁月、年龄,不可挽回的衰老与渐渐逼近的死亡活生生扯开了他与她。
  一瞬间,霜降静止在那里,似乎一丝儿不可思议的怜悯与谅解出现在她心深处。就让他衰老的眼睛享受她一瞬。
  他并没有碰她。他仅仅看了她,那不叫碰。不然将军怎么会当着一群小女佣的面拍拍她的头——她正与她们聚在一块帮厨房捡韭菜,大声说,“小女子骨头懒了,两天没给我擦浴盆!”又顺手拍拍其他小女佣的头:“个个都懒、都懒;都不肯读书写字!”大家又怕又兴奋,还有感激似的;将军怎么一下子对我们这样亲切可亲!最后他对霜降。“今天你再偷懒,我就有生气喽!”他声音带着笑,带着慈爱,甚至毫不掩饰的偏爱,没有任何不健康不正常的暗示:没有任何值得他避讳或愧疚的。他的态度仿佛在告诉所有人:我是特别喜欢她;她好看、可爱、个别,讨了我的喜爱。怎么啦?我不可以喜爱一个女孩子嘛?你们不喜欢或假装不喜欢证明你们心里有鬼。
  将军的明朗比出霜降的晦涩似的。她怀疑自己把事情想岔了。她还怀疑镜子里的老脸是她惊恐出来的错觉。
  所以当四星再一次警觉,问她“老爷子有没有碰过你?”的时候,她否认得坚决多了:她在抵赖,就像她抵赖程大江一度在她身上引起的无望的快乐。
  扬长而去的大江没有再出现过。只有一回霜降恰巧接了他的电话。他像是根本听不出她的声音,客套而居高临下地说:“劳驾叫程东旗来接电话——我是程大江。”他连“你是谁呀?好像是霜降吧?我听出你是谁啦!”之类稍微亲昵的话都没讲。当霜降告诉他,她刚见东旗开了车出门,他说了声谢谢就把电话挂断了。那一天,她都在一种似愉快却更像感伤的情绪中,两次换衣服梳头发,一举一止都有了目的。她没在电话上问:“你在哪儿?”因此她尽可以想象他就在身边,或者,会突然出现在身边。她还可以去感觉—无论他远或近,他的一双眼睛时时朝她看。
  那一天,她不禁停在浴室的镜子前面,把一双想象中的眼睛盛在自己眼睛里去看自己,那个轻问仍出现了:
  “就你嘛?就你吗?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孩;值得去轻佻、温柔,或风流几夜的小女佣?……”她急忙从镜子里抽出身子。但她在所有人眼里都隐约读到这个诘问:东旗、淮海、川南,所有人。包括院外的人。
  院外的明着问:“那个领程家孙子的漂亮妞儿是准啊——不就是个小保姆吗?”
  “还能干净得了?姓程的男人个个是雁过拔毛!”
  虽然霜降泼起来会拿跟朝他们翻、但她越来越早地来幼儿园接孩子。有时她会找个地方避开人,等到所有家长领走各自的孩子她再出现。这时一阵孩户的哭喊传进游戏室,霜降辨出那是四星儿子都都的声音。她赶紧跑到窗口,见都都和两三个男孩扭成一团。都都个头大,打得却很不得法,被比他矮小许多的对手占尽便宜。一位老师坐在树阴下打毛线,嘴里喊着“不准打!”人却没有一点趋势要起来拉架。霜降跑出去。
  “他们打我们都都,你怎么不管呀?”她扯开孩子们,同时问那老师。
  “我不是叫不准打吗?”老师仍是慢吞吞懒洋洋。这是位上年纪的老师。据说当时四星、东旗他们在这个幼儿园时她就做老师了。那时她给孩子们排“孔雀公主”的节目,四星永远演王子,东旗永远演公主,无论他俩多么无表演才华,甚至无表演兴趣。她甚至鼓励孩子们叫他俩“王子”、“公主”,她自己带头叫。那时饭碗有红有蓝,所有孩子都向往红色,而每天饭碗发下来,只有四星和东旗的是红的。老师看看霜降:“再说是都都先动手打的别人。”曾经永远是“别人先动手打的四星!”曾经永远是“东旗哭啦——谁欺负她啦?”
  霜降替都都整理扯散的衣服,都都隔着她的肩向那三个男孩哭喊:“你们敢打我!我爷爷是程司令!”
  “就敢打!”男孩们喊回来:“打死你!”
  都都再次声明:“我爷爷是程司令!……”
  霜降拉着他往外走时心想,爷爷是程司令比爸爸是程司令怎么就差那么多?
 第06章 
  
  程家院子十一月初就有暖气了。六嫂不仅来吃饭,饭后她还会到客厅的长沙发上睡个长午觉,睡得晚,她就不费事回去上下午的班了,就着暖气她打打毛线,埋伏着等孩子们从学校回来——秋后霜降每天走许多路到学校去接送四星的一对双胞胎了。六嫂总是小偷一样匆匆将孩子搂两把,或把正编织的毛衣往他们身上比量比量,再四周望望,没人她会往孩子衣兜里塞些外国糖果。为了施这类小恩小惠给孩子,她还必须施恩惠给霜降:长丝袜全是进口的。有人说六嫂在跟外国人吊膀子。话更有恶的:“六嫂跟外国人在做生意?肉生意吧?”
  霜降看着六嫂楼住孩子的贪婪样,心想:母性果真伟大,它使一个女人厚颜到这地步,耐得住这么多人白眼来、白眼去,只为了搂那么一搂。
  等孩子等晚了,六嫂便干脆连晚饭也在程家吃了。这天川南闯进饭厅就问六嫂:“昨天我叫你怎么不理我?”
  六嫂皱皱拔成两根线的眉:“什么时候?”
  “装什么蒜呐?”川南转脸对大家:“昨天我到友谊商店,见她跟个大秃头老外在楼下酒吧里坐着,我叫她,她跟瞅生人似的!吃饭时候你又认得程家人啦?”川南又转向六嫂,并成心脸对脸坐到她对过。“你是怕我跟你借外汇呢,还是怕我向你们保卫处人事处告状,说你跟老外搞破鞋?说说看,婊子,你干吗当我生人?!”
  程司令叫了声:“川南,不吃饭你给我滚!别人还要吃饭!”
  “爸,这婊子恶心得我没法吃饭!……”川南回道。
  “她凭什么还往这儿来?我们家四星不是跟这裱子没关系了吗?”她对六嫂作出乞求的表情:“劳驾您婊子别往这院子颠儿了,怎么样?”淮海上来拉走了川南。
  六嫂搁下饭碗,大把甩起眼泪来。她控诉程家以势压人,在离婚判决时给法院递话,不准她当母亲的带走孩子一根毫毛;程家欺负她平民百姓;程家没一个好人,没公道好讲等等:没人理会她,都用心她吃各自的饭,生怕跟她一计较要么败了胃口要么好菜让别人吃去了。饭厅很静,除了六嫂偶尔一两句哭诉就是程司令坚硬的门齿磕碎蚕蛹的声音。最后六嫂泣不成声了,程司令将碗“啪”地往桌上一顿,站起身迅速离开了餐厅。像听见了号角,所有闷吃的人此时一齐停了,相互看看,都在别人脸上看见了沉默的狂喜。川南站起身。
  大家全看着她,似乎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川南揪了六嫂的衣领就往外拖。六嫂比她高,一推川南便倒了。于是上来个淮海,跟着淮海老婆也上来了。淮海老婆从不分是非的,凡是丈夫干的她都拥护。
  “缺乏教荞,缺乏教养。”东旗笑着慢慢摇头。她唤了个小保姆过来,叫她去找警卫。六嫂被拖到院里时,警卫跑步来了。东旗指着哭得乱七八糟的六嫂对所有人说:请大家好好认清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跟这个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是她主动提出跟四星离婚的,现在成全了她。她做了个陌生人还往这院子跑有没有道理?没有道理!所以往后再有任何人看见这个陌生女人;无论警卫、秘书、厨子、小阿姨,统统有权把她往外拖!
  快被拖到大门口的六嫂突然大叫:“程四星,你听着:
  有本事自己留种!老实告诉你吧,那俩孩子不是你的;你是天生的绝户!多大能耐呀——霸占人家孩子!程四星,你屁、屁、屁!……
  四星的窗帘合得死死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川南叉着腰仰脸喊:“四星,你真屁假屁?还不下来抽死她——有大箍箍住你啦?!”
  晚上霜降见到的四星仍是浪里浪荡,对什么都累了厌了的四星,根本不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吃着霜降送来的饭,一边看电视。像往常一样,他不停地与电视上的人绕舌。一个领导人在接见国外记者,说着中国到世纪末如何如何,四星便对着屏幕挤眉弄眼:您吹大牛不上税吧?
  平均每人两千元收入?那时候豆腐多少钱一斤了?两百了吧?吃肉不排队?没肉了吧?打击贪污受贿?您这号的贪完了受完了捞饱了就把咱这号的关了杀了,看咱们老爷子没大戏了,是吧?咱们老爷子照样修游泳池!不满意?您改革把老爷子改了革了呀!……屏幕换成一帮学生帮着扫大街,广播员介绍他们如何乐意为社会做好事,四星又对着学生们说:扫着了钱千万别缴给老师!也别缴给警察!
  千万别学雷锋叔叔;雷锋叔叔没大脑,不然怎么那么早就死了”扫、扫、扫!你爸花钱送你上学,让你学扫大街的?还不快回家。好好学英语,赶明儿到美国,扫大街也扫得出美元来!……屏幕上现出几个医生,介绍他们怎样到山区推行新避孕法,他也马上跟着换词儿:别扯你妈的淡了!山区人没灯,上了床干什么呀?也太不人道了吧?
  人穷夜欢;你连夜里都不让人欢人还活不活了?你们阉了自个儿又去骗人家,都做绝户呀?说到“绝户”,他手指一捺电视摇控器。
  屋里一下子静得可怖。
  霜降看看他。他问,你看我干什么?看我像不像个绝户?她说,我哪里有工夫看你呀,我在摆设这么重的家具。她真的在将一具单人沙发搬到朝院子的窗下,去压住那些落发。屋里各处可见落发,那窗前地面上的落发却成了层。她从来不问:你每天在窗前站多久?她想象得出他怎样眼巴巴站着,看院子就像一缕魂看人间。他站在那儿,生了根似的,落发像归根落叶,两年,一条性命就凋零成这样了。
  她直起腰,手扶在沙发靠背上喘气,感觉他那不妙的“看”。他对她下流过,动过手脚、却从未这样重地看过,他看着她,走过去把门的两道栓都插上了。
  “你过来,”他对她说,跟他父亲一徉,不说“好不好”、“愿不愿”,或者“请”。霜降疑惑地笑笑。他又说:
  “你过来”。这回带了笑。只要他这样笑就好:又烦又懒、万事不认真的样儿是正常的他。
  霜降过去了。他说:“你坐下。”与他父亲一样,在你完成他头一道指令后,他才给你下一道。你无法反对他的意图,因为在你明自他意图之前你已执行了他的意图。就像人对于动物——“跑——跳——接住它——回来——坐下——好了,把嘴里那东西给我。”人从不让动物明白他最终是想要它嘴里的东西,否则它可能做自己的决定:
  是否跑或跳;是否有必要做那一连串傻动作。这院里所有的小保姆都被训练得很高兴不必自作主张,不必动脑筋,你告诉她“跑”,她跑完了,高高兴兴脑子空空等你下一道指令。问题是霜降太乐于动脑筋,当你叫她“过来、坐下”,她明白你绝不仅仅是要她“过来坐下”;她之所以动作迟疑,是因为她企图在“过来坐下”之前就搞清“过来坐下”之后将发生的。她过去了,没有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你要我做什么?”
  四星仰脸看着她,还是那样重地看。越来越重。是他的目光的分量压得她坐下了,坐在他身边。他拉起她的手,翻成掌心朝上,看了看。她知道自己的手是粗相的。
  人的脸可以瞒住许多事,如生活的艰辛,家境的贫寒,手却总是诚实的。他将她手拉到他胸口;她看见自己的手很被动地抚着他那副人壳子。她还看到在这双手和那副人壳子之间的差异,前者健壮、丰满、离罪恶尚远;后者病态、干瘪,为罪恶作出过巨大牺牲。
  他想启口说什么,但似乎他明白任何话都将与他如此重的目光完全不协调;他明白自己只要一张嘴,准出来些轻佻流气的话。他已忘了怎样说正经话;即便他做得出那份正经,也会把自己吓着:我怎么会这么肉麻?尤其对女人,即便他认真,他和她们都不会相信。他多次对霜降说过:“我喜欢你,”紧接着他会加下句:“别他妈逗了!”或者斜着嘴笑,像是被他脱口而出的一刹那的正经弄糊涂了、嘲讽了或恶心了。霜降知道,当他沉默——沉默地轻搂着她或拉住她的手,那是他最严肃的对于她的表白。
  她手感觉他的心也起搏得很懒。那里而装着什么?那些话——他启口却终究未倾吐的话?那些话是否感叹她变了?她初次与他相遇时的活泼和泼辣、俏皮和顽皮、无知和无畏渐渐稀薄得近乎消逝了。他启口是想再叫她一声“小乡下妞”吗?他已不再那样叫她,因为她不再是个不谙世故、一心向往城里生活的小乡下妞了。他诧异她不再是简单朴素的,她有了许多心事。他或许还想问“你的孩子气哪儿去了?在你那乡村以外,世界的复杂与邪恶,这院落的纠纷与恩怨使你在半年内失尽天真?你笑中的敷衍与灰心从哪儿来?……是失望?像我一样失望地活着,你也失望了——乡村生活是苦的,但这院里的生活中,你却发现一种被称为苦难的东西;这院里的每个人都背着它,他们不得不背它、这就是为什么这座院落在极乐的享受中显出它疯人院的本质。
  他这时将她的手捺在他羊毛外套的钮扣上,示意她解开它。她照办了。忽然发现他的手伸到她的钮扣上,他脸上还有种无赖式委屈:你解了我的,我也得解你的。她用手去护钮扣,他却改了方向,将手搁在她胸上。他的表情更无赖:你不让我摸吗?你刚摸了我呀。
  霜降感到一半的自己在挣脱,另一半却迎合上去。在她的两个自己争执不下时,她发现四星的手已进入她左一层右一层衣服。他眼晴仍重重地看着她,另一只手将她一点点拢进他瘦骨嶙峋的怀抱。她的脸离他的仅一寸距离,近得她无法看清他,近得他不再像他。一个人的目光怎么可能这样重?她突然看见另一个人通过这双眼在看她。
  大江那天晚上将手搁在她脖子上,说她怎么可能是个小保姆时,就有这样重的眼神。
  大江,既然你透过另一个人的眼来看我,那么我通过另一个人来感受你吧。她不再抵抗,让那手探路、寻访。
  那手告诉了她,她身体发育得多完美,每一个曲度都清晰柔和得令她自己也吃惊。手开始用力,她感到另一只手的力量和热量参加了进来。
  大江拽住她小臂时,就有这股“跟我走”的蛮横力量。
  触摸她身体的手不是冷的、懒的,它温暖得像另一只手。她顺从地躺下,紧紧抱住他,抱近他,以免她看清他。当她听见他脱衣的寒翠声,她调开脸。虽然两副躯体内是同样的父精母血的支流,但那毕竟是两副躯体。二怎么也不等于一。她怕自己看清这不能合而为一的二,看清这个瘦长灰白的男人与自已心目中那个宽肩膀、个不高的军官完全彻底的不同;完全彻底是两个生命个体。一旦她承认二永远是二,她便不能通过这一个将自己给予那一个,尽管他们有相似的眼神、微笑、动作、嗓音,甚至有完全相同的一瞬。你不可能把那徉的一瞬固定下来。
  他的头触到她的腮。她意识到它是半秃的,而那一个却长着一头麦桩子一样又硬又密的乌发。他的唇触到了她的唇,她嗅到一股烟味;那一个呢,总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那祥的牙是不会发出任何气味的。他的手捧住她的颊,手指上带着扑克牌的香味。她想起它们整日整夜、抽筋似的翻着一张张牌,慌慌张张地收拢一盘、再开一盘,好像任何不运气不顺心都能搅掉、重来。那一个绝不会有这样十根既忙乱又无聊的手指头。她没有机会留心大江的手,但她想象得出它们的样子——它们翻书,提笔,缝军制服的肩章时的巧与拙。她这时触到最不该触的东西,那双脚。那双脚搁在了她的脚上,带着发黏的冷汗;它们就这样毫无道理地神经质、出冷汗,看上去像他整个人一样精瘦惨淡却又不安分。对了,他的脚似乎是他人格的象征,你能在上面看到他的浪荡和羸弱以及侵略性攻击性;你会嫌恶和怜惜它们,同时又恐俱着它们。
  她永远不会忘掉那个赤着脚,头次出现在她眼前的大江,他的阳刚并不体现在他轮廓分明的肌肉上,却体现在那双脚上。她曾坐在那上面,它们使一个女性马上联想到他强劲的全身。与那双脚比,这一双好比腐掉朽掉的身躯末端,不然它们怎么会这样阴湿和冷?……
  霜降推开四星。推开他到一定距离,她便看他个清清楚楚了了她身体里有什么飞快地在退;一股热像潮一样退尽。
  四星仍那样重地看她。他的身体也是灰白的;他所剩头发不多,所以那灰白几乎彻头彻尾。“我要走了。”霜降说;他扯住她,沉默透出一点歹毒,她挣扎,他制止她。
  那歹毒来自哪里?为什么他偏偏这天——六嫂骂大街骂出不知是真是假的秘密时他对我做这个呢?想拿我证明他不屁;男两个孩子是他的根?她开始踢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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