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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1·摩云

_7 步非烟 (当代)
  说着,胡人们齐声呼哨,赶马走了。
  李玄呆住了。这……这么多!
  不是说拿“点”东西么?这那是一点啊,这简直就是千千万万!还要爬那么高的山!老天,就算李玄生了八只手,只怕也要搬八天才行。
  李玄都快染上龙薇儿爱哭的毛病了。
  只靠自己,他是绝对绝对无法搬完的,李玄左思右想,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向后山上走去。
  终南山的后山其实是个很大的地方,李玄被一脚踹下去的那座崖,叫做红月崖,因为崖呈弯月形,上面生满了凌霄花,早春花开的时节,就宛如一弯赤红的明月。
  崖的对面,凤头鹫住的地方,叫做天风崖壁,金风西来,绕过终南山,就打在这片崖壁上。崖壁生满了大小的洞穴,有的穿山而过,隐约透明。风急成啸,妙音时发,所以又称为玄音壁。它是天秀峰的一面。天秀峰孤耸天地,山形陡峭,不可住人,只有最高明的剑仙才能凌云而上,是以有着无数的传说。
  李玄去的地方,就是红月崖。
  万般无奈之中,他想到了凤头鹫。只能让凤头鹫帮着他搬运了。
  他明知道,这般上门求鸟,一定会被鸟敲诈的,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果然,他整整在凤头鹫的巢穴里呆了五个时辰,凤头鹫才心满意足地驮着他向山下飞去。凤头鹫听饱了故事,流足了眼泪,决定让李玄给它起个荡气回肠的名字。在费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功夫,刷掉了几千个备选答案之后,凤头鹫终于首肯了:瑶儿。这简直就是为它量身定做的名字啊。
  李玄的泪都流干了。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只要将瑶儿伺候舒服了,它干起活来实在是快,双翅闪动,万条淡碧色的气流自终南山上缓流而下,将货物托起,跟在它身后,扶摇直上,向着后山飞去。
  这次去的,是万花坪。
  万花坪其实是一处极为平整的深谷,全都生满了鲜花。四面都是高山,灵境妙秀,空雾朦朦,不时一二仙鹤飞过,溶溶碧气,便为之稍微淡开。而万条藤萝,从山顶垂下,却一直伸到万花坪的边缘上,藤粗而长,全都拉得笔直,万花坪就被笼在条条藤蔓中,仿佛天造地设的一个帐篷。那些藤蔓并不密集,外面景色一览无余,但风经过之后,却温和了下来,万花坪四季如春,繁花更为茂盛。
  龙薇儿指定李玄将货物送到的地方,就是万花坪。
  李玄也算是见多识广,如此异境却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大为赞叹。但瑶儿却很不喜欢这里,因为那些藤蔓将它的翅膀困住了,几乎坠落在山谷中。它气冲冲地扔下货物,赶紧回天风崖壁睡觉去了。它一面飞走,一面抱怨李玄的故事让它耽搁了修炼。
  是谁拉着自己非要再说一个、再说一个的?李玄气哼哼地想。下次不说了!打死也不说了!拿元尊来威胁我也不说了!
  龙薇儿满意地看着满地的货物,称赞李玄本领大,这么快就将这么多东西全都运到了,一件都没拉下。这称赞多少让李玄心理平衡了些。
  龙薇儿打开包裹后,脸色立即变了。
  有一箱精致的瓷器,已完全成了碎片。这当然是拜瑶儿所赐,它走的时候气乎乎地一扔,这么脆弱的瓷器当然立即就全碎了。
  龙薇儿急忙打开别的箱子,老天,足足有一半的东西已不能用了!
  龙薇儿脸色沉得可怕,李玄赶紧悄无声息地向边上溜去。龙薇儿大喝道:“哪里走!”
  李玄吓得一个哆嗦,急忙道:“我……我再打一欠条!”
  龙薇儿冷笑道:“哪这么容易?你去接个人,把她接到这里。接不到,我就发动小狗汪汪!”
  她发觉李玄笑了。原来这就是惩罚么?那实在太好了,接人有什么?大不了她不愿来,将她绑架来就是了!
  龙薇儿道:“你别想得那么轻松!我给你的钗子呢?你拿给她看看,她自然就会跟你来的,但……”
  她闭口不言,李玄担心地问道:“她是不是要钱?要很多的钱?”
  龙薇儿道:“她根本不食人间烟火,要钱做什么?”
  李玄松了口气:“只要不要钱,就没什么好怕的了,等我的好消息!”
  他施施然地走了出去,满脸轻松。他的确不担心,既然是人,既然不要钱,李玄有的是法子对付。
  龙薇儿道:“记住,今晚夕阳落山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请过来。因为我必须要她在今天晚上施展九华云镜术!否则,我就让太皓元尊把你劈成焦炭!你要知道,元尊最听我的了。”
  李玄头都不回,摆手道:“放心吧!”
  可怜的他,丝毫不知道自己又掉进了另一只魔掌里。
  
绿云拟住最高峰
  龙薇儿所说的那人住的地方叫做盍静谷,自终南山向南三四十里的路程。若是有瑶儿的帮忙,那自然是很轻松的事情,但李玄可不敢,谁愿意为了这一时的痛快,遭受四五个时辰的折磨呢?讲故事给别人听是很好的事情,但若被逼着讲,一讲就是大半天,还一定要是家庭伦理剧,而且要对着一只流泪的庞然大物,那实在是生命中很难承受之重。
  所以李玄宁愿自己走过去,反正他可以随意出入摩云书院,离开了揍他的石紫凝,命令他的龙薇儿,考验他的苏犹怜,恶心他的封常青,虐待他的太皓天尊,压榨他的瑶儿,觊觎他的郑百年卢家四兄弟,独自走在山路上的感觉,那是相当地好啊!
  所以,盍静谷其实并不远,李玄还没走够呢,就到了。
  这是个很安闲,很静谧的小谷,小而精致,除了风飘木叶、落花敲波之声,就只剩下野鸟相答了。不过虽然幽静,但不死寂,因为那片绿是如此的和谐而鲜艳,充满了勃勃生机。
  李玄举步向谷中走去。才走了几步,他就开始惊讶了,因为这谷中所植之木,所莳之花,都是域外奇种,大多见所未见。种植这些花木之人显然胸中大有丘壑,花树掩映,一股清朗之意自心胸中升起,人行其中,只觉无比畅快。
  李玄精神抖擞,大觉此乃美差,绝非苦力。
  一声幽静的长啼传来,就见花丛森密处,飞来了一只白鹦鹉。它跟瑶儿似的,头上鼓鼓地蓬起一簇凤羽,周身雪白,长尾挑动,不像是在飞行,而似在跳舞。
  它飞到李玄身前,优雅地在一条横枝上停下,剔了剔自己的长翎,道:“山居悠远唯落花,客来致问仙人家。”
  这只鸟还会咬文嚼字?还会吟诵诗句?难道每只鸟都有自己的拿手绝活,目的就是让人类惊奇迷惑的么?
  李玄笑道:“我特来请你家主人去终南山百花坪一趟。”
  白鹦鹉摇了摇头,声音细细地道:“主人不下青山路,枉劳远客致问声。”
  这句还比较好懂,李玄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也基本上明白了。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金钗时,不禁心中满是感慨。那时他勒索龙薇儿,取得了这枚钗子,却不料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此时他竟然欠了她整整十万黄金,签了终生的卖身契!但感伤归感伤,事还是要做的。
  他将钗子递给白鹦鹉,道:“你将这钗子送给你主人,她就会知道的。”
  白鹦鹉歪着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的,李玄竟从它的目光中读出了一丝轻蔑。这臭鸟竟然瞧不起自己?幸好白鹦鹉看了一眼之后,就衔起钗子飞回去了。
  李玄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也许这只白鹦鹉是嫌弃他不吟诗代言吧?
  不一会子,就见白鹦鹉重又飞了回来,将钗子放回李玄手中,鸣道:“清光为绕琼台路,相候仙子下瑶池。”
  李玄忍不住道:“小鸟,你能不能好生说话?”
  白鹦鹉愣了一下,狠劲白了他一眼,转身向回飞去。李玄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抓住。那白鹦鹉登时惊怕,死命地挣扎起来。但它那点身子骨,又怎强得过李玄?
  李玄得意地奸笑起来:“小鸟,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白鹦鹉估计给吓到了,尖声道:“天道惩恶人,循环终有因!”
  李玄一巴掌拍在它头上:“不许再吟你这狗屁不通的诗了!”
  这句话对白鹦鹉造成的伤害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就听白鹦鹉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啸,双目瞪直了看着他,胸口一阵急剧地起伏,竟然生生地晕了过去。
  李玄大吃一惊,他哪想到一只鹦鹉的自尊心竟然会强到这种程度?他本只是想吓唬吓唬它的。
  只听一个清和的声音响起:“它的名字叫小玉。”
  李玄闻声抬头,那声音似乎是一种诱惑,让人听到之后,就必须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的柔美清音来。这股冲动强烈得几乎成了本能。
  那是浓绿中的一抹淡绿。浓绿是盍静谷的秀色,淡绿是那个浓绿围裹中的女子。李玄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形容她的样子。她的相貌,她的身姿,让他无法找出描绘的词语来。
  那是秋江上的第一丝雨,却浸透了千年的湿润;是苍山中最后的一痕翠,却凝聚了万般清愁。她是静的,淡淡的,闲雅的,安适的静。她的手上撑着一柄伞,似乎连日光都无法承胜。她望向李玄的眼波似乎都是绿的,一如她的轻衫。那只把着伞的手,轻的仿佛是一条丝带,萦绕在竹的坚贞上。她的骨似乎是风作的,随时便会翔翮而去,化为尘埃。那尘埃却也是点点的绿屑,飘然俗世之外。
  不知怎的,李玄那张永不知羞的脸也不由红了红,在她澄净的眼波注视下,他所做的事情是那么的粗俗,那么的暴力,连被她看到都是一种亵渎。
  他急忙松开小玉,小玉慢慢苏醒过来,发出一阵委屈的啼哭,飞到了女子的身侧。
  那女子淡淡道:“我名容小意。”
  李玄见她不追究自己对小玉的冒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
  他想大大称赞一下这个名字,但张开口之后,却发觉自己的学识实在太过匮乏,难以组织出一个文雅的句子来。若是不文雅的句子,那就太亵渎面前这个清雅的人儿了。
  ——人家豢养的一只鹦鹉都会吟诗,自己还卖弄什么呢?这么一想,李玄顿觉沮丧。
  这女子就仿佛一面最纯的镜子,任什么人在她面前都觉得污浊不堪。
  容小意清空的眸子注视着他,并没在意他的失态:“龙薇有没有跟公子说过,我有些规矩。”
  李玄摇了摇头,容小意道:“盍静谷清净无尘,公子先将身子洗干净了吧。”
  她这一说,李玄顿觉羞愧无比。
  的确,他有好几天没清理自己了,衣服脏乱,体蒙尘垢。自己竟像个蛮子一样粗鲁地站在如此清雅的人面前,那真是巨大的失礼啊!
  李玄深觉羞愧,仓惶地洗澡去了。
  他匆忙中,没有注意到,领他去洗澡的,正是那只白鹦鹉小玉。
  盍静谷内奇花异草如此之多,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谷内有一道地脉灵泉。泉水自地下喷出,热可烫手,花木经之浇灌,生长得愈为娇艳。温泉沐浴,更是大有益处。
  李玄此时就躺在一只水道里,等着小玉将温泉引过来。
  猛地,一道白气卷涌而来,李玄顿时一阵惨叫!那水好烫啊!
  他差点成了死猪烫开水,全身肌肤变成一片惨红!他用手搓了一下,啊!一大片皮随手而落!这一下将他惊得魂都快没有了,急忙拔腿往外跑去。影影绰绰地就见小玉咬着个东西使劲一拉,白茫茫的热浪当头打下,李玄再也立身不稳,被炽烈的激流冲得向下滚去。
  下面是个硕大的池子,李玄水性虽然也不错,但被浪打了个头昏,烫了个半死,哪里还能再游得动?他惨叫道:“小玉,你要害死我啊!”
  小玉缓缓拍翅,落了下来,道:“心有灵珠体不热,任是赤沙与玄风。”
  李玄泪都烫出来了,大骂道:“浸在水里的不是你,你倒是在说风凉话。”
  小玉双翅一收,落在水里,冷冷道:“拚得一口英雄气,敢与霸王抗金鼎!”
  它挑战般地盯着李玄。
  咦?这只鸟竟敢跟自己比赛泡温泉?男子汉大丈夫,岂可输了这口气?若是传出去,他连只鸟的挑战都不敢接,那以后还怎么混?李玄咬牙大叫道:“好,比就比了!”
  温泉滚滚而来……水面越来越高……白气越来越浓……
  李玄开始抽搐……李玄开始抽筋……李玄开始抽泣……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大叫道:“我输了,不比了!”
  小玉傲然一声尖啸,扑翅飞腾而出。李玄几乎虚脱,他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加到自己的肌肤上,生怕只要轻轻一碰,整块肉就会脱落下来,拿刀哒哒哒一剁,装盘送上餐桌,就是一盘很好的白斩鸡。
  血泪。尤其屈辱的是,居然连一只鸟都比不过!
  他费尽了力气,刚刚游到岸边,突然,就见小玉衔着一只笸箩飞了过来。到了他的头上,笸箩倾倒,一大蓬草根草屑向李玄落了下去。那草根草屑才沾到李玄身上,李玄不由得一声惨叫,就跟无数道尖刀剜进了他的肉中一般!
  他暴跳了起来,草屑纷纷落了一身,这下痛得他赶紧一头扎进了水里。热浪卷着尖锐的刺痛钻进他的身体里!
  李玄狂怒地冲了出来,大骂道:“臭鸟,你要害死我么?”
  他捞起一块石头,劈头向小玉扔了过去。小玉一声尖叫,向外飞去。
  李玄就这么追着小玉冲了出去……
  唉,咋就这么不小心涅?
  容小意就站在谷中间,她在聆听着花木的诉说。阳光撒在她的伞上,透过淡淡的绿纱,再泻落在她的身上,形成一痕绿影,围裹着她这谷中仙子。
  她是那么清淡,那么幽静,宛如清波荡漾中的一株兰草。
  这时,她看到了大骂裸奔的李玄……
  狂怒的他随着小玉冲了过来,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难道他还想奔出服务区么?
  容小意皱了皱眉,手一抬,李玄身上沾的草屑忽然开始生长起来,刹那间将他全身覆盖住。万千细细的根藤纠结起来,将他包得严严实实的。
  大概容小意生怕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这些藤蔓长得特别壮实,生得特别厚,李玄刹那间成了个巨大的绿球。他一下子收束不住,登时滚到了容小意的面前。
  容小意那么清幽的人,也不由得轻轻笑了笑。
  李玄那个哀怨啊……
  幸好容小意极为善解人意地道:“我们走吧。”
  李玄奋力爬起来,赶紧头前带路。容小意莲步轻拂,缓缓走着,那只白鹦鹉小玉飞舞在她的身前,抓着一只大大的笼子。李玄心伤体痛交加,也顾不得问这笼子是做什么用的。
  转眼出了盍静谷,小玉从笼子里衔出一枚种子,抛在容小意面前。那种子见风破开,刹那间生出三片碧绿的叶子,含苞托出一朵清艳的花来。容小意莲步轻移,踏花而行,小玉又抛下第二枚种子。
  那花转眼便枯萎消失,没入尘土。
  见李玄诧异,容小意道:“我体质特异,沾不得尘土,所以若是出盍静谷,就要借助前尘幻影之花。倒让公子见笑了。”
  见笑不敢当,但这样走什么时候才走到万花坪?李玄郁闷极了,垂头丧气地走在前面。
  突然,他发现了一个很不幸的事情,由于他头上套了个大绿罩子,而又在为了小玉生闷气,他走错了路!他整整多绕出去五十多里路!
  容小意倒不生气,小玉冷冷看着他,目光中尽是不屑。
  李玄垂着头,什么也不敢说,赶紧重新寻路。且喜这次没有走错,日光西斜之时,他们终于遥遥看到了终南山。
  容小意却停下来了。
  “前尘幻影种没有了。”
  李玄大惊:“怎会没有了呢?”
  容小意淡淡道:“因为走的路太长。”
  不就是因为自己认错了路么!哼!李玄只好问道:“有什么办法么?”
  小玉:“青山……”
  李玄霍然转身,臭着一张脸对它大吼道:“不准再对着我吟诗!”
  一人一鸟都身带惨烈的气势,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这是气势之战……这是勇士之战……
  最终小玉败了,因为一动不动的它无法扇动翅膀,一头栽倒在地上。
  它爬起来,尖声道:“失算失算,我倒是忘记了这一点,败给了一个人类,这真是我们鸟界的耻辱。但你没有定义我语言的权力,因为你们所谓的语言,都是我们的祖先教给你们的呢!就连你们的汉字,也是我们祖先教的!”
  李玄忍不住反驳道:“只听说过仓颉造字,可没听说过臭鸟传字。”
  小玉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常傅没教过你么?‘仓颉始视鸟迹之文造书契’!听到没有?视的是什么?伟大的鸟迹!这不过是你们卑劣的遮掩而已,实际上的情况,由我这只聪明绝伦、先天就优越于你们人类百倍的伟大鸟儿告诉你们吧:那其实是仓颉拜了鸟为师,由鸟教会他的!可是卑劣的人类啊,就此冒窃了鸟类的智慧,还说是自己造出来的!人类有这么聪明的么?所有圣人的头衔,都该由我们鸟来冠承才是!#¥%※¥#……”
  它足足说了半个时辰,还在兴高采烈地铺陈演说它那伟大的鸟类先祖是怎么不计前嫌地一次又一次帮助着卑微而卑劣的人类。
  李玄的头立即大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容小意要训练它用诗句来表达自己。到后来他心头火起,一把抓住小玉,将它的嘴狠狠地堵上了,凶恶无比地冲着它大叫道:“只用一句话,就用一句话告诉我,该怎么做?”
  小玉憋得脸皮紫涨,几乎喘不过气来,它那满腔演说的热情都化作了愤懑,热辣辣地盯着李玄,见李玄毫不退却,它只有费力地点了点头。
  李玄松开它的嘴,但并没有放开手。一旦小玉有丝毫继续滔滔不绝的迹象,他就立即掐上去。
  哪知小玉只是剔了剔自己被揉乱了的羽毛,冷淡地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李玄大怒道:“不知道?”
  小玉暴跳了起来:“求我啊!像虞舜一样求我!像仓颉一样求我!像项羽一样求我!像每个剽窃了鸟类的智慧的人类一样求我!卑污!卑鄙!卑贱!卑……”
  咦?一只被掐在手里的鸟还这么嚣张?它难道不知道李玄向来是坏事做绝么?李玄没有客气,双手一阵用力,狠狠掐住了它的脖子。小玉双腿一蹬,几乎背过气去。它顿时知道大事不妙,遇到了煞星,急忙用力点着头。
  但魔王李玄岂是那么容易就接受敌人妥协的么?他又狠劲卡了三四下,看着小玉舌头都伸出来了,方才冷笑放开。小玉一下子蔫了,它没有废话,只说了两个字:“我说。”
  李玄并没有被它的外表迷惑,实际上,他的手就没有松开过。不过这倒也没有差别,因为小玉下面的话非常非常简练:“手。”
  李玄迷惑了:“手?什么手?”
  小玉厌恶地皱起眉头 :“你这人怎么这么罗嗦?手的意思,就是说,你把手垫在地上,让主人踩着你的手前行。”
  李玄怒了:“为什么要踩我的?你是她的奴才,应该踩你的才是!”
  小玉也怒了:“笨人类!我的这叫爪子!”
  “……”
  它说的倒也是。不过踩着自己的手……李玄看看双手,一时无语。
  容小意轻叹道:“公子,还是算了,要踩着公子的手,谁又忍心?”
  李玄这下放下心来了:“还是容姑娘善解人意。我就说么,谁会这么不通情理,非要踩别人的手?哈哈、哈哈。”
  小玉趁着他不注意,立即飞了起来:“笨人类!若是你不让我家主人踩手,我家主人是不会去的!”
  李玄吓了一跳,转头向容小意看去。
  容小意脸上有一丝歉意:“抱歉……我无法容忍踩在泥土上……”
  李玄怔住了,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树枝?容小意摇了摇头。
  草叶?容小意摇了摇头。
  抱抱?小玉拼命地对他啄啊啄。
  ——“今晚夕阳落山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请过来。否则,我就让太皓元尊把你劈成焦炭!你要知道,元尊最听我的了。”
  李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元尊对他可是从来都不客气的,逮住了就是狠狠一顿劈。不过郁闷的是,为什么每个人都能差遣动元尊,只有他这个大师兄不行呢?
  李玄看看自己的手,这可是细皮嫩肉的一双手啊!他痛苦地将双手铺在地上,只求容小意的身子能够轻一些。
  容小意的身子的确很轻,就像是摇落的一枚花瓣,但她的鞋根很高,又很尖,一脚踩下去,李玄就觉手掌上立即穿了个洞。疼痛倒还没觉得多厉害,那份心慌立即就把他镇住了。他趁着容小意踏上他的另一只手,急忙将这只手抬了起来。
  天啊,掌心被踩得就只剩下一层皮了。差点就透了!咦,那层皮还是莲花状的,小小地钤在李玄的手掌上。他轻轻地按了一下,剧烈的疼痛立即涌上心头,差点晕了过去。
  这种疼痛哪里是人能忍受的?
  李玄泪流满面,将两只手交替着放在地上,容小意步步生莲,一步一步开在李玄的手掌上。每一朵莲花绽开,李玄的泪水就多了一分。
  这般走路,自然十分缓慢,但容小意似乎不着急,她当然不着急了。着急的是李玄,忍受巨大的痛苦不说,那天边的太阳还渐渐沉了下去。
  要是到夕阳垂落之时,还到不了万花坪,那他就会受元尊的荼毒!受不了了,他实在受不了了,既要忍受手掌的刺痛,还要被元尊劈!
  他猛地跳了起来,一把将容小意抱起,背在背上,大叫一声,向终南后山奔去。容小意一声娇呼,花容失色。小玉暴怒,大叫大嚷地跟在李玄后面,拼命地啄他的后脑勺。
  不过这一切,李玄全都顾不得了,他奔的像是闪电,像是急湍,像是风,刹那间就奔到了万花坪,使劲将容小意往花丛中一放,坐倒在地,大口地喘起气来。
  小玉疾扑过来,大叫大嚷:“你竟敢用卑污的身体亵渎主人!你竟敢让主人的身上沾上你的臭汗!我竟敢用你的脏手触摸主人!人类,卑贱鲁莽就是你的名字!”
  容小意却没有生气,缓缓站起来。她本就如天上的仙子,凡俗的一切都无法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她本不应该厌恶尘土的,什么样的尘土忍心遮蔽她那清丽的容颜?
  她淡淡道:“小玉,不要怪公子了……”
  她凝目看着李玄:“公子的身上有隐疾?”
  李玄大大喘了口气,摇头道:“我壮得跟头牛似的,哪里有什么隐疾?”
  容小意哦了一声,淡淡道:“那是我看错了,我似乎在公子身上看到了一只犬的影子。”
  李玄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你……你能看到它?”
  容小意道:“仔细考究的话,那不能说是隐疾,而是一种巫术,这种巫术极为古老而罕见,此术若不解,则会传给后代,千世万代,永不消除。因为要施展此术,要损耗掉一件仙宝神器,所以极为难见。所以我才说是隐疾,以为是公子上代人延续下来的。举世大约只有一个人能解得了此术。”
  前半段话听得李玄惊心动魄,最后一句却让他喜出望外,急忙问道:“是谁?是谁?”
  容小意道:“那便是我。”
  李玄这份欢喜那就甭提了。他先狂笑了三声,来表达自己的喜悦,跟着一个箭步,窜到了容小意的面前,双手抓住她的肩头,大叫道:“赶紧给我治!”
  容小意娇靥上泛起一丝嫣红,轻声道:“公子请放手。”
  小玉扑了上来。李玄心喜之下,也顾不上跟它罗唣。嘿嘿笑着放开了双手。
  容小意道:“旅途困顿,我要先休息一会,再来施展九华云镜术。公子三日后再来吧,那时我好好给公子看一看。”
  小玉尖叫道:“笨人类,快滚!”
  李玄凶恶地向它做了个鬼脸,心情大畅,向外走去。容小意娇躯轻旋,淡绿色的衫子上散出一层柔光,洒向周围的花木。那些花木立即蓬勃地生长起来,搭成一座翠绿环绕,七色纷呈的花台。容小意一手支颐,斜卧台上,花丛慢慢将她包了起来。
  她娇弱得就如同是一朵花,风一吹就折了。
  
青石漠漠常风寒
  李玄忍不住又哼起了那支歌:“人生得一知己啊~~~~则足矣~~足矣~~足矣~~”
  他忽然想起封常青将他这“一知己”误解为“一只鸡”,不由陡然住了歌声。那实在是有辱斯文的一件事,想起来就跟吃了阿拉神雷一般。
  突然,他耳朵一痛,被人狠狠地扭住。李玄大惊呼痛,就见苏犹怜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狠狠道:“郎君,你忘了我了么?”
  耳朵上这一扭狠到了极点,这一声“郎君”,却叫得甜腻到了极点。甜得李玄身子一哆嗦,急忙笑道:“那怎会呢?你不说了么,降龙伏凤,天上地下,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苏犹怜仍然盯着他,手上的劲也丝毫不减,笑道:“我就知道郎君对我最好了,就算遇到了乖乖的小妹妹,纯纯的小姐姐,也都不会忘了我,是不是?”
  乖乖的小妹妹?
  纯纯的小姐姐?
  李玄汗如雨下……
  他急忙道:“你不是要准备第三重考验么?准备好了没有?我都迫不及待了!”
  他说完这话,就充分地感受到欲哭无泪的感觉了。想不到他李玄也有今天,竟然主动要求别人来虐待自己!
  苏犹怜柔柔一笑,放下手来,她轻轻旋了下身子,道:“好看么?”
  她已经换了一身装束。她本穿着一身雪一般的轻纱,洁白的颜色将她映衬得玉雪圣洁,宛如出尘仙子。此时一袭淡红的绸衣被条窄窄的带子束在她身上,显得那纤腰一折,玲珑剔透之极。淡红映在她的娇靥上,粉红轻白,娇媚艳丽无比,为她增添了无量的风致。她本清婉圣洁,此时却变得丰艳妩媚,就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她旋身轻舞,目光盈注李玄,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李玄几乎晕了过去。
  她竟然变得如此美艳!这哪里还像是一片雪,简直是一朵云,一朵夏日里通红热辣的火烧云!
  她的目光甜腻,就像是一只大糖罐,要将李玄淹死在里面。她弯弯的睫毛勾起来,就像是一弯金钩,要将李玄吊起来。她细细的唇线小巧地绵延着,就像是一条皮鞭,吊起来之后接着鞭打。
  ——郁闷!李玄急忙狠劲甩了甩脑袋,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比喻赶出了脑海。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看来,他还真是不了解苏犹怜啊。这女子千变万化,就算是大罗金仙降世,也一定会被她迷死几个。
  苏犹怜当然不知道他脑袋中这么多胡思乱想,她停止了旋舞,温柔地抱起李玄的胳膊,将他拖出了书院。
  李玄的鼻血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这次他们走得好远,足足走出去了几十里地,走得夜色一片漆黑,周围一片寂静,景色一片瘆人,苏犹怜才停下来。赤蚺火靇的丹元九珠发出微微的光芒,模模糊糊地能看清楚一点。
  那……那竟然是一座极大的坟墓!
  愁云惨淡,阴风四起,鬼声啾啾……这真的是一座坟墓!
  李玄哇啦一声怪叫,转头就向外跑去。一只轻巧的小蛮靴伸了过来,李玄立即跌了狗啃阿拉神雷。
  他挣扎着爬起来,咦,他摸到的是什么东西?圆圆的,白白的,上面有几个窟窿……李玄又是一声怪叫:“骷髅!骷髅!”
  一阵凄惨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这里还有一只……”
  李玄连头都没回,直接就晕了过去。
  苏犹怜拿着一只骷髅头,惊讶地站在那里:“这么容易就吓倒了?郎君,你还有漫长的爱情之路要走啊!”
  她拖着李玄,走进了坟墓。的确是走进去的,因为坟墓上挖了好大一个洞。
  
  李玄幽幽醒来,他只盼自己不再看到那只骷髅。
  上天对他不错,他的确没看到,他看到的是苏犹怜那张又娇又媚的脸。他急忙向周围望了一眼,这是间很普通的房子,干干净净的,墙上嵌着一只铜灯,正发出微弱的光芒。他躺在地上,头枕在苏犹怜的腿上。
  这么香艳的情景并没在他的心中泛起涟漪,他跳了起来,大叫道:“我要回去!”
  一个箭步,向外窜了出去。苏犹怜微笑看着他,并没有阻拦。李玄一步跨出房门,向外看了一眼,登时身子僵住,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他一动不动,然后,转身,躺回苏犹怜的膝盖,双目立即闭住,口中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这……这么快就睡着了?好强的自我催眠能力啊!
  苏犹怜柔声道:“郎君,快起来,有好玩的东西给你玩哦。”
  李玄一动不动。
  苏犹怜:“你要是不玩,那我就自己玩了哦。”
  李玄不动一动。
  一股淡淡的香味袅袅散开,李玄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这香味让他感觉大大不妥!
  只见苏犹怜正将一小段香小心翼翼地放在铜灯上点着了。那香很易燃,一下子就烧了一大截,味道远远散了开去。李玄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香?”
  “轮回香哦。”
  这名字让他感觉大大不妥!
  “做……做什么用的?”
  苏犹怜笑了:“你说鬼最想要的是什么?就是轮回啊。所以,外面的鬼一闻到这股香味,就会立即赶过来的。”
  李玄打了个哆嗦,脸色一片惨白。苏犹怜柔声道:“郎君,你怕什么呢?看,我为了准备这第三重考验,费了多少心力啊。又要找到这么大的一座墓,又要挖出这么深的一只洞,又要将你拖进来,你可不能枉费我一片好心哦。郎君,要好好表现哦,我的心,在这里等着你呢。”
  她将手放在胸口上,微微闭上眼睛,满怀幸福的希冀。
  李玄呆住了,找墓?挖洞?老天,这是什么女人啊!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迟缓的敲门声,李玄一声大叫,躲到了苏犹怜的身后。苏犹怜花容失色,尖叫道:“郎君,有鬼!你要保护我!”
  李玄大叫道:“不行!你要保护我!”
  苏犹怜道:“那不行哦,那样的话你就输了这场考验了。我们故乡的规矩说,若是男人在考验中失败了,那就不能再做男人了。”
  李玄毛骨悚然:“什么叫不能再做男人了?”
  苏犹怜笑道:“好有一比,就是太监。”
  太监?李玄的精神顿遭重击,还没待他问明原因,身后传来一声沙沙细响。
  一具苍老破败的身躯站在门口,他伸出手,那已经不能说是手了,因为半截白骨从其中露出来,黝黑破损的血肉挂在上面,就如同多年没卖出的咸鱼挂在腐朽的草绳上。
  它扣在门的位置上——如果那里有门的话。但不知怎的,就是有一串敲门声发了出来。
  李玄在酝酿着杀气,这是高手的姿态,杀气没有成型之前,他是绝对不肯说话的!
  格格一阵响,那具身体上的骷髅头缓缓转了过来,浸满了尘土的五官竟然挤出了一个笑容,沙哑的声音自最大的一个空洞中发了出来:“客人,吃饭吧!”
  客人?吃饭?
  李玄再也顾不得杀气的事情,急忙低头,就见它的另一只手中拿着一只铁锅,锅中煮着一堆东西,热气腾腾的。它见李玄注视,便不再敲门,迟缓地迈动着腐朽的脚步,走进了房间,慢腾腾地将锅放在屋子正中间,自己也坐了下来。
  它把手插进了锅里,捞出一块肉,递到李玄面前:“客人,吃吧!”
  那团肉还在扭曲着,上面挂着淋淋的血迹。那似乎是一只不知名的小动物,皮被生生地剥了去,内脏跟血肉混合在一起,也没煮多久,递到李玄面前时,吱吱的叫声似乎还从它身体中不断地发出,看去狞恶可怖。
  李玄大叫道:“这么脏的东西,我可不吃!”
  老尸迟钝地看着手中的肉团:“脏么……”
  它蜷缩回双手,李玄松了口气,老尸将肉团送到嘴边,李玄以为它要自己吃,胃中一阵恶心,想要别过头去,突见那老尸伸出舌头,在肉团上胡乱舔了一通。
  老尸居然还有口水?那尸得还不算很厉害。然后它再度将肉团伸到了李玄面前:“吃吧,我舔过了,已经不脏了。”
  李玄大叫着跳了起来:“我受不了了!你这么恶心地舔过一遍,居然还敢说不脏?你还想让我吃?你去死吧!”
  巨大的恶心感赛过了对老尸的恐惧,他忍不住大叫大嚷起来。
  苏犹怜凑过来,道:“他早就死过了,你再让他去死,那是不行的。”
  老尸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来,也鬼声鬼气地叫了起来:“我都给你舔过了,你还嫌脏?你到底有没有人性?老婆!他不肯吃我煮的饭!”
  墓中响起了一声嘹亮的怒吼,将偌大的墓震得簌簌作响。猛地,一只巨大的头颅钻进了房屋中,那个可怜的没有门的门立即被撑开,半截墙都塌了下去!
  那是只什么头啊,云烟缭绕中,三只硕大的角分闪着紫、白、青色光芒,晃得李玄跟苏犹怜睁不开眼睛。
  一阵冷风吹来,李玄就感觉自己身上结了冰,跟着一股热风吹来,李玄身上的冰化了,身子开始燃烧起来,跟着,一股毒气喷过,李玄立即满脸青绿,摇摇欲坠。
  一声怒吼从怪兽处传来:“谁敢不吃你做的饭?”
  这只怪兽居然是那老尸的老婆?这……这简直令人发指啊!这老尸居然能降服如此神通广大的怪兽,而且还娶它做老婆,此尸之审美可真是别具一格!
  老尸那残破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那是充满爱情的,甜蜜的笑容,他那具已经腐朽的尸体居然也变得轻快起来,跑到怪兽身边,柔声道:“老婆大人,小心点。”
  他还叫这怪兽小心点?这怪兽不将整座房子都拆了就已经够小心的了!
  从怪兽头上伸出一只脚来。咦?怪兽头上居然还长了脚,还是一只很好看的脚。唔,这么好看的脚,大概只有女人才会有吧?
  李玄沉吟着,苏犹怜瞟了他一眼,突然道:“我的脚比它好看多了。”
  李玄若有所思,若是这只脚真的不如苏犹怜,她绝对不会这样说的。事实上,排除了怪兽头上有脚这件事情的奇异之外,这只脚堪称极品。纤柔细弱,不盈一握。倒不像是脚,而是玉石雕就的莲瓣,巍巍地坠落在老尸的手中。
  李玄立即作呕。这么美的一只脚,如何跟这么丑的一只手联系在一起呢?跟着,怪兽头上又“生”出了一只手来。李玄更觉得奇怪了,宛如一叶翩然,一位女子自怪兽上腾身而下,被老尸托在手上。
  那女子身子娇细,看去比容小意还要轻盈些,双袖极长,袅袅地垂下来,几乎能拂到脚尖。笼鞋浅弓,她的身体就仿佛一道精致描过的曲线,一直延伸到那玲珑雪白的脖颈上。再往上,就看不见了,一抹轻纱将她的容颜遮住,不禁让李玄大感失望。
  那女子却丝毫都不嫌弃老尸的脏臭,伸手抱着它的脖子,娇笑地悬在他身上。这让李玄几乎看呆了:“老……老鬼,这是你的老婆?”
  老尸脸上满是爱怜的表情:“当然了,这是我最亲亲的老婆!”
  李玄差点吐了出来:“这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老鬼,你居然糟蹋了这么一位美人!”
  老尸笑道:“你不妨问问我老婆,她是不是觉得这是糟蹋?”
  李玄转头,满脸疑问地看着那女子,那女子甜蜜地一笑,揽得更紧了:“不但不是糟蹋,我能找到这么一位丈夫,那是我的福分。就算再过一万年,再轮回一千次,我仍然愿意做他的夫人,一辈子伴着他在一起。”
  一人一尸深情地对视着,久久不能分开。李玄觉得这世界简直已不可理喻,他大叫道:“疯了!疯了!”
  他忽然跳了起来:“你是不是被他胁持着,才这么说的?你放心,我们来解救你!我们要将他打倒,将你救出去!”
  老尸对女子道:“他不肯相信呢。”
  女子对老尸道:“要讲故事么?”
  老尸对女子点点头。
  女子对老尸道:“你喉咙不好,我来讲。”
  老尸对女子道:“好。”
  女子于是静静地回忆着,道:“我的名字,叫做杨仙。”
  李玄跟苏犹怜努力地回忆着,想不起来有什么人物叫杨仙的。
  杨仙笑道:“你们不用想了,除了我义父,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我的名字,一位就是我夫君,另一位,远在渤海国。我年轻的时候又美貌武功又好,心高气傲,一心想找个如意郎君。但挑来挑去,没有一个合适的。他来了,他没有像别的人一样,又是炫耀武功,又是炫耀身世的。他只是做饭给我吃。但连吃了三天他做的饭之后,我就决定嫁给他。”
  老尸微笑:“因为她从我的饭里面,看到了我的深情。所以我以后只做饭给她吃。”
  杨仙微笑:“所以我的容颜也只给他一个人看。我蒙上轻纱,跟他偷偷地跑了。因为我的义父,是绝不会同意我嫁给一个穷小子的。”
  老尸柔声道:“但从那一天起,我就不是个穷小子了,有了你,我比皇帝还要富有。”
  杨仙柔声道:“他知道我最爱惜自己的容颜,竟然瞒着我,施展了上古禁术‘流光自是不轻抛’。”
  苏犹怜失声道:“‘流光自是不轻抛’?他……他竟然愿意为你施展这等禁术?”
  杨仙轻声道:“是的,所以,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愿意做他的夫人,陪着他一生一世。”
  李玄很奇怪,因为他不懂,他不知道什么叫‘流光自是不轻抛’。这法术很厉害么?是不是一旦施展,杨仙的生魂就会被他禁锢住,一生一世都会跟随着他,永不变心?
  他困惑地看着苏犹怜,苏犹怜轻声道:“流光自是不轻抛,那是禁忌之术……若是相爱的男子以自己心中的爱为誓,施展出这个法术,他深深爱着的那个女子就会永远不老,青春永驻。而那男子却会以四倍的速度衰老下去……这个法术,可以说是用自己的青春为代价,为自己的情人留住美丽。那是每一个女子的心愿啊……”
  李玄怔住了,他喃喃道:“容貌就这么重要么?”
  苏犹怜摇头道:“只要男子的心有丝毫改变,女子不老的容颜就会立即改变,回归岁月的本来。所以,它留住的,不单是不变的容貌,还有一颗永远不变的,爱你的心。”
  她羡慕地看着杨仙,杨仙的容貌青春洋溢,而老尸却苍老不堪。显然,流光自是不轻抛,已经施展了很长很长时间。
  那颗爱慕的心,也历经如此长的时间,没有丝毫改变。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有没有人愿意为我施展这道法术。”
  李玄冷笑道:“这等损人利己的事,就算留住了容颜,难道你会心安么?”
  杨仙温婉道:“等你爱到了那种境界,你就心安了。因为那是天荒地老的誓言。所以我甘愿陪他在这古墓中。”
  李玄眼前一亮:“你是说,你们还没有死,他这个样子,不过是因为‘流光自是不轻抛’而造成的?”
  杨仙笑道:“那是自然的了。”
  李玄精神登时放松,长舒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你们是鬼呢。哈哈。”
  既然不是鬼,他就放肆多了,使劲拍了老尸一巴掌,几乎将他全身的肉都拍散了:“老鬼,有本事啊,把住了这么漂亮的老婆。”
  老尸一笑,道:“莫非你很想见鬼?这个好办。”
  他打了个手势,突然,墓室里阴风习习,鬼气森森,一阵幽冷的声音响了起来:“主~人~何~事~相~唤~”
  鬼影憧憧,几十个虚无飘渺的影子缓缓出现,布满整个墓室。
  老尸笑道:“这位小朋友想见鬼,所以叫你们出来,跟他打个招呼。”
  众鬼立即飘了过来,罗列在李玄身周。每个鬼打招呼的方法都不同,有的鬼呲牙咧嘴,做了个再正宗没有的鬼脸。有的头上脚下,头缓缓没入身体中,然后从脊背中冒了出来。有的飞到李玄的脑袋上趴着,舌头一伸一尺多长,贴着他的面皮垂了下来。
  李玄颜色自若,一动不动——却是已经吓晕过去了。
  
子归夜啼山竹裂
  老尸挥了挥手,道:“你们退下吧。”
  憧憧鬼影立即一闪而灭。
  老尸抓起仍在沸腾的锅,喃喃道:“趁着他昏过去了,就喂他吃了吧。老婆在减肥,不吃这东西,没人吃浪费了。”
  他抓起方才那团舔过的肉,向李玄嘴边送了过去。古怪的气息宛如针尖一样刺入李玄的神经,李玄立刻睁开了眼,看到这块肉团竟然距离自己那么近,不由得一声尖叫,闪电般弹到了苏犹怜的身后。
  苏犹怜脸色也有点苍白:“你……你不要给我吃,我也减肥。”
  老尸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铁锅不知隐到了何处:“既然如此,就不给你们吃人参果了。”
  苏犹怜一双美眸立即瞪起来了:“人参果?你说那团肉是人参果?”
  老尸奇怪地道:“什么肉?难道你将那东西当成肉了?你们乃是古墓百年来唯一的贵客,我岂能用乱七八糟的东西招待你们?我们两口子可是最好客的啊!”
  苏犹怜美丽的大眼睛中居然闪起了一丝极度的后悔,清丽如她,本决不可能出现这种神色的。她喃喃道:“人参果?是人参果么?”
  李玄莫名其妙地探头过来,道:“什么人参果?”
  苏犹怜忽然一把拉住他,柔声道:“郎君,你快让他将铁锅变回来,我要吃人参果!”
  星眸闪耀,一眨一眨地盯着李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让李玄几乎不能抵挡,他急忙一把抓住老尸,道:“快,将铁锅给我!”
  老尸倒也没有拒绝,一挥手,铁锅重现。苏犹怜大喜,第一次,李玄见她十分不像淑女地一把夺了过去。
  咦?为什么人参果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了?老尸看了一眼,抱歉地道:“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们不想吃了,就扔给我的手下了。它们吃起东西来不太雅观,好在还有些剩余,你们将就些吧。人参果可难得了,好东西啊。”
  这些人参果已经被刚才那些鬼啃过了么?老天啊~~~苏犹怜她哀怨的双眸深深盯着他,他知道,苏犹怜很想要人参果,非常非常想要人参果。虽然他不知道人参果有什么好,但见苏犹怜如此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他的心也变得极为悲伤。
  都怪这死老鬼,没事说什么人参果?
  他一掌拍在老尸肩上,冷笑道:“老鬼,快些再拿一锅人参果来,否则,我拆了你这把老骨头!”
  老尸双手摊开,为难道:“那可没办法了,就只有这一锅了,此外多一颗都没有了。”
  苏犹怜刚有些缓和的娇靥立即又布满了愁容,她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着,目光仿佛两条鞭子,追赶着李玄。
  老尸想了想,道:“好像咕噜那里还有一颗。”
  他指着那头怪兽,云烟缭绕中,就见怪兽正在扑着一个东西玩,果然是人参果。
  李玄一把就抢了过来,怪兽登时暴怒,一声狂啸,云烟冲开,就见那怪兽生得实在狰狞,左边一只头,紫角,右边一只头,白角,中间一只头,青角。此时三只头一齐摆开,冷息,热火,毒风轰然而至。
  李玄身子登时僵住,半边冰,半边火,整个身子都被毒绿了。他贼心不死,使劲将人参果扔给苏犹怜,大叫道:“接住!”
  说时迟那时快,人参果刚出手,李玄就被咕噜扑到在地,叼着就跑。
  苏犹怜拿着人参果,奇怪地问道:“咕噜为什么叼着李玄走了啊?”
  老尸苦笑道:“它有个习性,谁要抢了它的食物,它就把谁当成食物!”
  苏犹怜呆住了。这可真是个霸道的怪物啊!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突道:“我决定了!”
  杨仙跟老尸一起微笑看着她,等她宣布自己的结论。
  苏犹怜道:“我宣布,若是他逃出了咕噜的魔爪,那就算他通过了第三重考验!”
  老尸温柔地看了杨仙一眼:“老婆,当年我通过了几重考验来着?”
  杨仙笑道:“是九重?还是十七重?不记得啦!”
  老尸轻轻握住她的纤手,幸福地道:“那可真是段值得怀念的岁月啊。”
  苏犹怜笑道:“我想我以后也会怀念这段岁月的。”
  杨仙盯着她,忽然意味深长地道:“小姑娘,这样是不行的,这样子下去,总有一天,你会真的爱上他的……”
  苏犹怜的脸色立即变了,她吃惊地看着杨仙。
  这个天仙般的女子也静静地看着她,却仿佛已看进了她的心房深处。她的所有秘密,在这双眼波下无所遁形,显露无遗。
  总有一天,你会爱上他的……
  她会么?苏犹怜默默地想着。
  这个天地间,忽然变得冷了起来。
  风雪漫天,她就仿佛一千年以前那样,独自站在荒凉之中,望着无限远处的那一点光。那是她无论如何都走不到,无论如何都无法触摸的光。
  一种陌生的滋味充满了她那颗柔弱的心,她忽然感受到了烦恼。
  
  咕噜怪兽叼着李玄,嗖地一声,就窜出去了很远。还没等落地,它那粗长的尾巴摆动,立即一阵烟云闪动,身子继续飞腾而起,刹那间就滑行十数丈,向墓的深处行去。
  他们穿过了一只浑身生满绿毛的僵尸……
  他们穿过一窝长着鬼头,六只爪子的妖怪……
  他们穿过一条头大得就跟小山一样,被石头卡住动弹不得的大蛇……
  他们穿过……
  李玄看得惊心动魄的,心下叫苦不得。这下惨了,这下跌进了妖怪窝,就算逃脱了这只大妖怪咕噜的掌握,也必定会将性命丢在这些妖怪中!
  总之,他就好比一块鲜肉掉进了狼堆中,那是一定会被咬得渣子都不剩的。
  陡地眼前一亮,咕噜身子轻巧地滑进了一座洞穴里。这里似乎是坟墓的最深处,却并不觉得憋闷,洞穴中光明万分,李玄惊奇地发现,洞的正中心,矗立着一块巨大的透明的东西。
  那仿佛是琉璃,也仿佛是一块冰,通体晶莹,亮光似乎就是从中发出的。
  李玄更为惊奇地发现,冰的正中间,立着一个人。
  那是个男人,一个身穿长袍的男人。李玄看不清楚他的相貌,一头奇异的蓝发垂下来,遮住他的容颜。
  那蓝发好长,将他的身子围了起来。他首头站立,长发的尾段盘旋在地上,就仿佛是一团蓝云一般,让他充满了神秘之感。蓝发似乎是光芒的源头,那光将整片冰以及洞穴之内都照得莹蓝通透,神秘而妖艳。
  在这洞穴周围十丈内,再无任何妖魅,不知是因为大妖怪咕噜的威严,还是这块邪异的冰晶所使?
  此人是谁?为什么被冻在这座坟墓的最底处?
  李玄满怀疑问,却见怪兽咕噜轻巧地趴在冰晶的下方,三只怪头一起搭拉下来,前爪拨了拨李玄。李玄破罐子破摔,一动不动。咕噜又拨了几下,李玄照样还是一动不动。咕噜的两只眼睛本来圆鼓鼓的,看来是想好好地玩玩李玄,此时也觉得没劲了,打了个哈欠,三只怪头一起开口,三条粗长的舌头一起伸出来,在李玄的身上一阵乱舔。
  李玄一阵怪叫,陡地跳了起来,咕噜并没有阻拦,李玄向着洞口狂奔而出。他的去势陡然止住,因为他看到咕噜圆睁着六只大眼睛,正兴奋地守在洞口,等着他。李玄又是一声怪叫,转头再跑。身边嗖地掠过一道黑影,咕噜已窜到了他身前四五丈处,兴高采烈地看着他。
  它将自己当成了玩具?李玄怒了,一屁股坐倒在地,呼呼地喘着粗气。
  咕噜等了好久,见他不动,踮着脚尖轻轻悄悄地走过来,用爪子拨了拨他。李玄无奈地抬了抬腿,咕噜立即兴奋地跳了起来。但李玄也仅仅只是抬抬腿而已,跟着又放下了。咕噜扭着头等了半天,也不见李玄追过来,回身就是一口烈火。
  李玄一声怪叫,撒丫子就跑。咕噜摇头晃脑地在后面追赶。
  李玄心思快速地转着,突然停步,道:“你想不想吃云泥?”
  咕噜立即停了下来,嘴角流出哈喇子。它伸出胖胖的爪子,直接向李玄的衣兜掏了过来。
  李玄摇头道:“我现在没有。但你知道么?我是摩云书院的大师兄,我想要多少云泥,就有多少!”
  咕噜来了兴趣,两只后爪蹲下,两只前爪撑着,三只硕大的脑袋一齐精神百倍地盯着李玄。
  李玄道:“你以为人参果就是最好吃的东西,是不是?我跟你说,若是评选人世间最好吃的东西,那当选的一定是云泥!那滋味,绝对是百吃不厌,流连忘返。只要吃过云泥,就再也不想吃别的任何东西了!因为没有东西能有那种滑爽的口感、细腻的味感、柔滑的质地、丰腴的滋味!”
  他说一句,咕噜吞一口口水,到后来,简直就不用李玄再说了,咕噜将身子挨在李玄脚边,一面拿柔滑的皮毛蹭着他,一面柔声柔气地咪呜咪呜地叫着,等李玄给它云泥吃。
  李玄道:“只要你将我送回去,我以后天天拿云泥给你吃!”
  咕噜顿时高兴起来,衔起李玄,腾云驾雾地窜了出去。
  他们穿过一条头大得就跟小山一样,被石头卡住动弹不得的大蛇……
  他们穿过一窝长着鬼头,六只爪子的妖怪……
  他们穿过了一只浑身生满绿毛的僵尸……
  他们穿过……
  不多时,他们回到了原来的那座墓室,咕噜轻轻将李玄放下,在他脚边又蹭了几下。咪呜咪呜。
  李玄笑道:“我知道啦,一定一定。”
  苏犹怜又瞪起了她那双大大的美丽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一人一兽如此亲昵。
  ——李玄究竟用了什么魔法,竟然让如此暴怒的一只怪兽这么俯首帖耳?
  杨仙夫妇已经不在了,不知怎的,苏犹怜的眉头微蹙,有些不开心。
  李玄问道:“他们呢?我们的考验怎么办?”
  苏犹怜看着他,好像从没有见过他一般。
  李玄有些莫名其妙,道:“你怎么了?”
  苏犹怜温柔地笑了笑,道:“当然算你通过!”
  
  好累的一天啊。李玄躺在床上,摸着自己的手,摸着自己的脚,呜,那上面都是被踩得深深陷下去的脚印。他看了看案上摆着的云泥饭菜,无心下咽。
  先睡一觉吧……好累……
  咪呜,咪呜。
  李玄一下子就跳起来了。就见三只硕大的头颅钻进了他的房间里,咕噜一见他起来,高兴地跳了过来,挨着他一阵蹭。反正也没人吃,正好,李玄拿起那盘云泥,喂给了它。
  咕噜吃得兴高采烈的,不一会就风卷残云。
  咪呜,咪呜。
  “什么?还要吃?”
  李玄见它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偷偷溜进厨房里,端了一大盘子回来。
  咪呜,咪呜。
  “什么?还没吃够?好!”
  李玄干脆趁着夜深人静,带着咕噜跑到厨房里,将所有的柜子打开,让它吃个饱。现在总可以了吧?李玄哼着小曲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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