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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1·摩云

_10 步非烟 (当代)
  雸拏遮罗却仿佛不敢跟她对抗,又是一个华丽的转身,带起滔天雪浪,向另一边逃去。
  石紫凝剑势不停,剑光再舞,龙王皮开肉绽。
  这一下终于将高傲的龙王激怒了。它厉声道:“我那高贵的皮肉!我那身为龙王的血,竟然会在你这个卑微渎神的人类手中溅下!你知道你多么的大逆不道么?我发誓,我要杀了你!”
  石紫凝冷笑道:“你有资格谈高贵么?雸拏遮罗,欠我家族的,就在此还给我吧!”
  九命玄气缭绕身际,石紫凝电般升至空中,一剑碧气吞吐,斩了下来。雸拏遮罗低低怒吼,一道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向石紫凝击了过来。水柱粗几三丈,轰隆一阵怒响,这一剑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雸拏遮罗打了个哈欠,道:“高贵的龙王一旦认真,卑微的人类就不堪一击。”
  九命玄石不愧是四极龙神当年用过的法宝,这么猛烈的水柱,也完全无法将它的光芒冲散。碧气再度蓬起,石紫凝又是一剑当头斩下!
  水浪怒涌,剑气冲天,一人一龙顷刻斗了个难分难解,只看得李玄心花怒放。
  他不知道石紫凝为什么一见到雸拏遮罗就非要打上一架,他也不知道雸拏遮罗那么厉害,居然好像很畏惧石紫凝,他只知道,自己得救了!
  他急忙爬上岸边,那一人一龙还在死斗。李玄赶紧悄悄地爬进了树林中,一直爬出去一里多路,估计石紫凝跟雸拏遮罗都找不到他了,这才躺在地上,大大喘了口气。
  什么叫做九死一生?
  什么叫做亡命天涯?
  这样艰险的经历再多来几次,就算杀不死,也会吓死的。李玄只求自己以后平平安安的,不要再碰到这么暴力的事情。
  但他的祈祷,注定了是无法被上天听到的。
  
  李玄仰头,看着天空。
  明月如霜,照耀着这个苍茫的大地。远离毒龙潭之后,这个世界显得那么静谧,那么祥和。月华流遍整个天际,连星星都看不到几颗。
  也许,就只有夹杂在树影中的那一颗。
  李玄看了会月亮,盯着那颗星星看起来。
  猛地,他觉得有些不对。这颗星星为什么不闪呢?他心灵莫名地震了震,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那不是星星,那是魑手中的精光,以眼睛炼成的精光!
  李玄心头不禁一紧,他想不到,魑竟然还躲在书院边没走。
  他是不是也看到自己了呢?李玄不敢肯定,所以他一动不动,眼睛紧紧盯着那点精光。
  幸好,那点精光也不动,仿佛没有发现李玄。但李玄不敢逃走,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立时就被以眼为剑的魑发现。
  他绝不敢冒这个危险!
  所以,他只能等待。时间忽然变得那么漫长,冷汗慢慢沿着李玄的脸颊流下,他都不敢伸手去擦。
  忽地,树林中响起了一阵干枯的笑声,李玄认得,那是魑的笑声。他立即感觉不妥,虽然他不知道魑为什么突然笑起来。
  魑笑道:“其实我早就看到你了,但我却一直没出声,因为我在等人。”
  李玄的心彻底冰凉,他知道,魑一旦出声,就说明他等的人已经到了。
  果然,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他等的人是我。”
  李玄霍然跳起,转头就跑。砰的一声,他撞上了一个人。李玄急忙抬头,就看到了一双眸子。
  那双眸子好亮。
  月华仿佛一瞬间黯然失色,因为全部的光华都纳入了这双眸子中。
  光强得刺眼,但在眸子的深处,却仿佛有着一轮七彩的淡光,在非常缓慢地旋转着。
  李玄模模糊糊地感到那轮彩光就是十方净界,无边乐土,他举步,向彩光走去。
  然后,他就迷失了自己。
  
  万里黄沙,赤红的血已经冷了……
  定远刀插在沙中,宛如高傲的旌旗,烈烈地搅动着胡地的狂风。他昂起头,看着严阵以待的无边人马。
  那是西域最精锐的骑士,被信阳侯暗中教唆在一起,阻挡着他的脚步。
  这是西域五十国全部的战力,只为让他不再越雷池一步。
  定远刀迎风怒啸,他无俦的烽火劲力也已几乎枯竭,但这些虎狼之师却没有一人敢上前。
  因为他是西域的都护,也因为他是西域五十国无冕的王。
  这些精锐骑士本都是他的手下,但现在,却成了他的敌人。
  他们双目中射出崇敬的目光,他们不敢冒犯他,只敢结成固阳之阵,与这漫天黄沙结在一起,挡住他的去路。
  他抬头,骑士后面,是一座黑压压的山。那是魔山,西域的魔山。
  那是他要去的地方。
  入魔山,大地变,风雷起,万灵死。
  但他必须要进入,因为他心爱的女人,已经进入了魔山,成为魔王的祭品。他要率领他的三十六铁卫,救出这个女子。
  一个苍老的声音搅着漫天风沙飘了过来:“都护,您十余年镇守西域,西域三十万生灵感激您啊!若没有您,西域五十国又怎会与汉朝缔结和约?都护!听老王一句劝,回去吧,一个女子与整个国家比较起来,太微小了!”
  说话的是龟兹王。那是位睿智的王者,他的双眼,能看透沙漠里虚无的幻境。但他能看透人的心么?
  一个女子与国家比较起来,是真的微小么?
  他猛地握住定远刀的柄,这让他彭湃的心稍微沉静了一些。
  十三年了,他与三十六铁卫转战西域,历尽艰难困苦,方才有了五十国与汉朝的和平。但若他此时冲入魔山,只怕这来之不易的和平立即就会打破,他苦心经营的,将全部化为流水。
  烽火从这里燃烧,将遍及整个天下。
  但他能眼睁睁看着魔王吞噬他心爱的女子么?
  定远刀,这本是他心爱的刀,他曾握着它,一刀斩掉了西域最勇猛的悍匪狼风的头颅,但现在,它却是那么沉重,竟让他无法提起。
  他并不只有爱情,他还有责任,还有理想。这些都如钉子一般,紧紧钉住了他的脚步。
  沉静,三万大军一齐沉静,看着这个痛苦的男子。
  就在此时,一片彩羽缓缓自漆黑的魔山上飘落。
  那是一个如彩云般的的女子,她的生命已随风逝去,只留下微尘般的身躯。
  他大喝,纵起,接住了那彩羽般的身躯,但冰冷已蔓延了她那平静的脸容,他颤栗的手已无法给她任何的温暖。
  一丝笑容仍无法自她的面容上抹去,因为她知道,她的生命,将为西域万国带来最珍贵的财宝。
  水。
  于是她便踏入了魔山妖湖中,用自己圣洁的身躯完成了献祭。
  她并不恐惧,因为她知道,有位男子会一直陪着她的,所以,她紧握着他送给她的清泠玉佩,她就能安详地迎接这一切。
  现在,她终于可以松开手,将这枚玉佩还给送她的男子。
  他轻轻接住玉佩,却不由连灵魂都开始颤抖起来。
  怆然龙吟,定远刀滑落,他紧紧抱住了女子,仰天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悲嚎。
  嚎声在沙漠上远远传了出去。
  三万大军一齐沉默,龟兹王叹了口气,深沉地道:“走吧。”
  大军齐齐躬身行了一礼,缓缓向后退去。只留下夕阳沉乱中的他,跪伏在地,紧紧抱住那枯萎的百合般的生命。
  如果他没有天下无敌的武功,他会不会不顾一切地爱她?
  如果他不是西域五十国的无冕之王,他会不会冲上魔山,救下她来?
  如果他不是有着这么多的责任与抱负,他是不是就能跟她携手,遨游海外仙山,永远逍遥快活?
  ——下辈子,我不再要显赫的功名,不再要无敌的武功,我只想好好爱你。
  他的唇紧紧压在黄沙上,面对着肃穆而威严的瀚海,发出了这样的誓言。
  他知道,天听见,地听见,风听见,沙听见。这片大地从此将见证他的誓言,生生世世,终有验证的一天。
  他抱起她的身体,将她缓缓放入黄沙的漩涡中。流沙。
  她在湮没,而他在轮回。
  轮回成被妖瞳照到,无赖而逍遥的李玄。他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看看那女子的脸。他猝然出手,将她掩面的纱巾撕下。
  他一定要看到这张脸,他的轮回,全都为她而存在。
  
长安少年气欲尽
  月华清冷,从他的眸子中褪去。
  那是一双妖异的眸子,瞳孔是赤色的,如同螺纹一般,一圈圈地缠绕着,越陷越深。被他看到的人,渐渐就会陷入到他瞳仁的深处,迷失了自己。
  光华照到他的赤色妖瞳上,便会被聚焦,反射,十倍百倍地增强了这眸子锁魂的威力。
  这双妖瞳,正是李玄对眼神功的克星。
  因为,没人能跟他对眼,每一个见到这双妖瞳的人,都会迷失。
  现在,他正静静地站在月华中,看着躺在自己脚边抽搐着的李玄。他知道,每个看了他赤色妖瞳的人,都会陷入到极度的痛苦中,被自己前生后世的记忆折磨着,有的甚至精神崩溃,从此疯掉。
  这双妖瞳至少杀过十七位高手,他可以肯定李玄绝对经受不住。
  他的灰衣看上去是那么萧然。他不喜欢穿鲜艳的衣服,因为他只愿意让别人注意到他的眼睛。
  魑敬畏地看着这个男子,这个叫做魅的男子。他不敢去看魅的眼瞳,只敢畏缩地盯着他的衣角,谄媚道:“赤夜妖瞳果然天下无敌,我看就算是谢云石,也无法挡得住吧?”
  魅淡淡一笑,道:“我听说谢云石风采天下无双,我倒想比比看,究竟他强呢,还是我胜?”
  一个声音笑道:“不用比,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魅一惊,他急忙低头,就见李玄懒散地坐在地上,微笑地看着他。
  李玄什么时候醒来的?难道他不怕自己的赤夜妖瞳?这不由得不令魅震惊。
  李玄抬头:“好沧桑啊……”
  他在刚才迷失的时候,所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么?
  在他即将看到那张脸的时候,他的脑中忽然涌起了一阵强烈的痛楚,这痛楚让他自赤夜妖瞳的控制中醒来,却让他无法看到那张脸。
  他心中生出了一阵莫名的惆怅,他宁愿陷身赤夜妖瞳中,再不醒来,也要看到那张脸。
  他已经辜负了千生万世。
  李玄抬头,打量着满脸震惊的魅。他实没有料到这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眸子,居然能够将他的魂勾走!
  不过,李玄的对眼神功可不会那么容易就输的,李玄嘿嘿一笑,站了起来,傲然道:“你一定不能相信,竟然无法控制我的心神,是不是?”
  魅不由得点了点头,能够从他的赤夜妖瞳中觉醒,难道李玄竟是个不显露的高手么?
  李玄笑道:“你一定想不到,这世上竟会有人不怕你的眸子,是不是?”
  魅再度点了点头,他的确不能相信!
  李玄淡淡道:“那我们可以再试一次,无论你的妖瞳多么厉害,都无法撼动我的心神。”
  魅绝对绝对无法相信!
  他暗暗运起了全身功力,双瞳中赤红的螺旋开始隐隐旋转起来,他微微仰头,淡淡的月华立即充满了双瞳仁,化作灿烂的七彩之色,向李玄照了过去。
  李玄大喝一声:“对眼神功!”
  双目倏然睁大,直勾勾地盯着魅那妖异的双眸。
  两人对视,一刻钟……两刻钟……
  李玄岿然不动!李玄神色镇定!李玄面目如常!李玄呼吸平稳!
  魅慌乱了起来,难道他的赤夜妖瞳真的有失灵之时么?
  妖瞳一旦摧动,若无法锁敌之魂,则会锁己之魂。魅慌乱之下,一声大喝,一口鲜血喷出,双目彩光大盛。
  但饶是如此,李玄的一双眸子仍然睁得大大的,湛然有神,没有丝毫魂魄被锁的迹象。
  魅忽然软软坐倒,两只眸子的正中心一点血迹透下,瞬间染满了整个衣衫。他神智顷刻间变得慌乱起来,嘶声大叫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再也不复方才的镇定,惨烈地吼叫着,不停地用手抓着自己的双眼,鲜血不停地溅出。终于,他跪倒在地,两只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地望着明月,双手高举过头顶,掌心中托着他的一双眼珠。
  他至死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李玄竟不会受他的影响呢?
  李玄叹了口气,不忍心去看他的惨状。
  魅固然杀人无数,恶有恶报,但报应如此之惨,却也不是李玄所愿看到的。
  他难道不知道对眼神功中有一招叫做“视而不见”么?表面上看李玄睁大了眼睛跟他对视,但其实李玄早就将自己的瞳孔涣散,什么都看不见!
  这也是紫极在轮回之境中传授给他的秘法之一啊。
  妖瞳再厉害,但若是看不到,它又能怎样?魅无法想明白这一点,所以死了个死不瞑目。
  李玄合掌向他的尸体拜了拜,转头看着魑。
  魑身体如筛糠,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魅在施展自己最得意的赤夜妖瞳的时候,被李玄以眼破眼,杀死了!
  他还知道,自己的修为比魅差了多少。
  所以,当李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一声大叫,转头就跑。
  李玄大叫一声,向他追去,可怜魑吓了个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匆忙走了。
  李玄目注他影子没入了树林深处,这才颓然坐倒。
  对眼神功中的视而不见大法固然神妙非凡,但也极耗心神,李玄此时早就成了强弩之末,魑若不是骇破了胆,回过头来三下五除二就可以将他宰掉。
  李玄慌乱地喘息几声,这才稍微缓了过来。
  咦?怎么好像还有个人?
  李玄伸出手去,将那人拉了起来。那赫然竟是龙薇儿!
  李玄心弦震了震,只见龙薇儿星眸半闭,脸上呈现出一抹病态的嫣红。
  李玄心中微惊,显然,她也中了魅的赤夜妖瞳!
  他中了之后,见到了自己的前生,见到了魔宫,公主,她又见到了什么呢?
  李玄有些不安,他使劲摇晃着龙薇儿,道:“醒来!快些醒来!”
  龙薇儿咿唔几声,缓缓睁开眼睛。
  她凝视着李玄,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谢哥哥,你来陪我玩么?”
  李玄感到一阵极端的不妥,因为龙薇儿的双眸,竟变成了血红色。那红色是如此的深沉,一圈一圈妖异而缓慢地旋转着,仿佛具有无穷的吸力,将李玄的目光深深吸住。
  李玄大骇,拼尽全力,方始将目光收回,但他的脸色却变得更惨。
  就在他神识沦陷在这双赤瞳中的这短暂的时间,周围的景物却一齐改变。
  风雾散开,终南山上的树木山石全都隐去,他拉着龙薇儿的手,站在一条平整的大道上。巨大的青石砌成道路,延伸到黑暗的尽头,两边全都是两丈多高的红墙,那道路也不算窄,但夹在高墙之间,显得那么压抑。
  高墙的尽头,是极为宏大的房子,看去甚是华丽庄严,由金红二色装饰着,却是李玄所未见过的式样。透过飞檐画廊,只见房脊墙楣林立栉比,直似无穷无尽一般。但长长的走廊荒芜地向前延伸着,仿佛通向无边的远方,四周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李玄脑袋有些晕眩,不知道怎会突然到了这片天地中。
  就听龙薇儿轻轻道:“谢哥哥,陪我玩吧。”
  他低头,只见龙薇儿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眸子中已没有了那赤红的妖异之色,正活泼泼地看着他。李玄不禁笑了笑,但他随即发觉了不对。
  因为她的眼神。那不再是十六岁宛如春花一般的少女的眼神。
  那眼神中不掺杂丝毫尘污,纯粹的就宛如天池的水一般,令李玄不由觉得一阵震动。
  那是七岁的孩子才有的眼神,那是尘世的污染尚未触及到的神光。
  恍惚之间,龙薇儿已变成了一位七岁的小姑娘,正天真无邪地看着他。那纯粹的目光让他无法拒绝,他就宛如梦魇一般,跟着龙薇儿玩了起来。
  他们玩的,也是小孩子的把戏,什么过家家啦,捉迷藏啦等等。龙薇儿玩得兴高采烈的,她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来,划破了这孤寂城墙中的荒凉。
  李玄也不由跟着高兴起来。他忘了这荒唐的一切,将龙薇儿当成了个孩子,全心全意地陪着她玩,不让她有丝毫不开心。
  突然,遥遥传来几声钟响,龙薇儿将手中的泥巴一抛,笑道:“谢哥哥,我该回去了,你明天还会来找我玩么?”
  她得到李玄的肯定之后,高高兴兴地跑了回去。红裙如云飞起,没入了红墙交映着的黑暗尽头。
  李玄忽然觉得一阵强烈的不安,那黑暗似乎是上古的异兽,将龙薇儿一口吞没。
  他忍不住跟随着龙薇儿的脚步,向前行去。
  龙薇儿却不再理他,一蹦一跳地进入了一座巨大的房子里。那房子的巨大让它显得格外萧条,只住了一个中年妇人,见了龙薇儿,笑道:“又跑哪里玩去了,瞧这一头汗。”
  她们都看不到站在眼前的李玄,龙薇儿笑着将李玄陪她玩的经过说了,两人一齐坐在桌前,吃起饭来。她们住的地方虽然阔大,但吃的却极为寒酸,只有一饭一菜,说不上什么滋味。
  龙薇儿并不在意,笑着不住地跟中年妇人说话。
  那是她的妈妈,李玄能够看出,这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中年妇人眉宇间锁着一段哀愁,若不是还有龙薇儿这样一个活泼的孩子,只怕早就会伤心而死了。
  母女俩再说了会子话,天渐渐黑了下来,两名侍女过来,分别伺候母女安歇。龙薇儿怀着甜甜的笑容告别了母亲,进入房间睡觉。
  但在所有人都离开她的时候,她悄悄下地,对着月亮拜倒:“慈悲的观世音菩萨,请你保佑我妈妈平安,不要再受任何折磨。”
  她小小的,宛如七岁的脸蛋上浮着一层不同于她的年龄的忧愁,这让李玄的心不禁震了震。
  她依旧是那么天真,但却不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她真诚地祈祷着,为母亲而祈祷。然后,她上床,轻轻为自己掖好被角,进入梦乡。
  睡梦中,她的眉头仍然微微蹙着,似乎梦中也只是苦难。但等她醒来的时候,侍女过来伺候她盥洗时,她的脸上又尽是甜甜的笑容,没有半分的忧愁。
  李玄的心动了动。
  这个天真的孩子在尽力让每个人都开心。
  她小小的年纪,小小的心中,怎会藏着这么忧伤的秘密?
  每天,龙薇儿都会来找李玄玩,然后回去陪妈妈吃饭,睡觉。每天都是刻板的一模一样,这地方从没有第六个人来,似乎是一片被禁锢的荒原。
  直到那个模糊的黑影到来。
  那是个人,但却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在某次龙薇儿蹦蹦跳跳地回家的时候,就见到那个人影正站在妈妈的面前。李玄本能地觉到有些危险,他想要拉住龙薇儿,但发觉自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无法动弹分毫。
  他眼睁睁地看到龙薇儿笑着走到妈妈面前,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黑影化成一团烟雾,消失。
  妈妈的脸色变得好苍白,她拉着龙薇儿的手,叫她出去,龙薇儿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怎么都不肯。妈妈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无奈之色,厉声呼喊侍女将龙薇儿拉出去。
  但龙薇儿奋力地挣扎着,一面挣扎,一面大哭起来。
  妈妈似乎也不忍,想要止住她,但一大团鲜血从胸口喷出,她滚下了椅子,扑到在地上。龙薇儿慌忙冲上前来,妈妈死命地抓住她的手,道:“去找哥哥,记住,是哥哥!”
  龙薇儿哭得昏了过去,良久,几个形容古怪的人进来,将妈妈抬了出去。
  此后,龙薇儿再也没见过妈妈。三天过后,她又恢复了明媚的笑容,只是,去找谢哥哥的次数少了,她呆在屋子里,怔怔地抚摸着妈妈曾用过的器物,似乎用那纤细的小手,一点点搜集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温度。
  只有李玄知道,在深沉的夜中,她会突然醒来,却不敢哭出声。她会跪倒在地,向着凄凉的月光,祈祷让她能再见妈妈一次。
  但她的愿望,再没有实现的一天。
  两名侍女,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终于只剩下她一人,留在宽阔而黑暗的屋子里。
  她再也不敢睡觉,夜晚埋头坐在床上,每一丝微小的动静都让她惊吓无比。直到疲惫不堪,她才歪身睡过去。
  但她每天都会跑去找谢哥哥玩,她的笑容也仍然那么天真无邪,绝看不出半分异样。
  只是她的身影越来越纤瘦,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李玄终于有一次,忍不住道:“薇儿,我带你走好不好?”
  那一刻,他看到龙薇儿的眸子中闪过喜悦的光芒,但随即,就被一丝恐慌取代了。
  龙薇儿笑着道:“不,谢哥哥,我在这里很好。”
  李玄大惑不解,看着龙薇儿对他摆了摆手,没入黑暗中去了。他知道,在黑暗的里面,等待龙薇儿的,是孤独的夜,无尽的痛苦,但她却拒绝跟自己走。
  那究竟为的是什么?
  直至有一天,那个漆黑的影子终于来到了龙薇儿面前。龙薇儿惊惶地逃,那影子并没有太急着追迫,一个七岁的孩子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是在追,又是在磨刀,磨杀掉龙薇儿的刀。但一道剑光自天而降,插在了他的面前。他引为自傲的武功,竟然丝毫无法阻挡这九天神龙般的一剑。
  一个声音冷冷飘下:“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这孩子的性命,归我了。”
  黑影仓惶而逃,龙薇儿仰头,就见一人凌空而立,鹤氅飞舞,掩映着那人脸上巨大的面具,宛如天人。
  龙薇儿知道,她安全了。
  李玄跑过去,扶住摇摇欲倒的龙薇儿。
  龙薇儿苍白的脸上绽出了一丝笑容,她吃力地对李玄道:“谢哥哥……不要对我好,对我好的人都会死的……”
  李玄只觉心骤然抽紧,他竟然无法凝视龙薇儿那幼稚的眸子。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是一段黑暗,艰苦,丑恶的岁月。这段童年,与龙薇儿何其相似。他轻轻抚着龙薇儿的发,看着她紧紧依偎在自己的身边,他忽然明白龙薇儿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谢云石。
  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感情。
  这个孩子的天真,活泼,甚至耍出小小的计谋,都是因为她不想伤害别人啊。他能理解龙薇儿,因为他也一样,经过了漫长的苦难,却不愿意恨任何一个人。
  他静静地伸出一只手,握住龙薇儿的柔荑:“薇儿,无论你有什么样的心愿,我都会全力帮你完成!”
  不就是喜欢谢云石么?那我就帮你达成愿望好了!
  龙薇儿抬起头,喜道:“真的么?”
  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龙薇儿看到的,是谢云石柔和的目光,而李玄看到的,却在一仿佛穿透了前生后世,仿佛看尽了苍凉,看尽了空廓。
  龙薇儿的目光一刹那间仿佛变得无尽遥远,竟隔了重重轮回而来。这让他心底兴起了一丝不妥,却仍然缓慢点头,道:“真的!”
  龙薇儿盈盈一笑,那是极度真诚而欢喜的微笑。
  猛然之间,李玄就觉脑中升起一阵剧烈的疼痛,身周万物倏然化成极强的光,一齐碎裂。
  他身子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感受着山中潮湿的空气浸满全身。
  那不过是一场幻觉,他仍然身处终南山中,月光清冷撒下,时间只过了一刻钟而已。
  李玄急速转头,就见龙薇儿正躺在他的身前,痛苦地颤抖着,还未醒来。
  李玄沉吟着,方才所经所历是那么真实,深深烙刻在他心底,那绝非虚妄。
  那是什么呢?难道是龙薇儿的童年?
  亲眼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然后是每一个亲近的人。
  她却仍能甜甜地微笑着,只愿意让每个人见到欢喜的她。这小小的孩子,承受着怎样的哀愁呢?
  李玄轻轻握住龙薇儿的手。那双手冰冷,似乎还深陷在童年的梦魇中。
  李玄轻轻道:“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我一定要让谢云石喜欢上你!”
  也许只有那个谢哥哥,才会让龙薇儿感到幸福吧?
  那个从她的童年起就陪着她的谢哥哥。
  那个曾在她最痛苦的岁月,给她温暖的谢哥哥。
  
此身那得更无家
  突然,一阵狂风吹过,一个黑影倏然而来,立在李玄面前。李玄骤然一惊,只见一双闪亮的眸子正从黑影中冷冷盯着他。
  那双眼睛中带着惨亮的光,李玄急忙跨上一步,将龙薇儿挡在身后,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那黑影发出一声狂笑,两行鲜血忽然从他的眸子中流出。
  他疯狂地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连我的幻境也困不住你?为什么?”
  他的精气神随着两行鲜血的流出,渐渐流失殆尽。他双眸中的怨恨越来越浓,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向着李玄冲至。李玄倒不知道他发的是什么神经。
  突然,风声大响。
  一个淡淡的声音贯下:“魍,不要再丢人现眼了。他的双眼已经过紫极轮回秘境的磨练,不是任何眼术所能对付的。”
  那淡淡的声音突然化为一声森森冷笑:“你已经没用了。”
  漫天月华忽然凝虚成形,化作千千万万柄透明的小剑,破空刺下。
  魍身形刚奔出去,就被三柄小剑贯体而过,钉在了地上!
  李玄大吃一惊,这等凝虚成剑,运光如兵的功力,可是相当相当的高明,那是石紫凝都无法达到的修为!
  难道又有什么高手,跟自己为难来了么?
  他猛抬头,就见一个瘦削的白影子凌空虚虚地飘着,裹在万柄月华凝成的光剑中,隐隐地看不清楚。
  他见李玄发现了他,淡淡一笑,道:“我是魉。和他们三个不同,我没有眼睛,看不到东西,所以,你千万不要动。你只要一动,我就会杀死你。”
  李玄一动都不敢动,因为,他知道魉说的是真的!他也万万承受不了月华之剑贯体的威力,一柄就会死翘翘了!
  魉悠然道:“那么,你自尽吧。”
  李玄差点跳了起来,他居然要自己自尽?也太狂妄了吧!自己若是报出摩云书院大师兄的名号,他只怕会落荒而逃吧?但想到报出去的下场多半是替摩云书院丢脸,李玄又未免觉得有些泄气。
  魉轻轻叹息:“那我就只能勉为其难,亲手来杀你的。你知道,我只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杀人,今天晚上,我心情本来不错的。”
  他长袖摆动,万千月华之剑同时震动,闪电般击下。他知道,李玄绝对躲不过去。这世间并没有几个人能躲过他这一招。
  忽然,魉心中兴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月华剑忽然全都消失不见了!
  这感觉是如此的真实,让他禁不住有些慌乱。他举手,凌空,拾起一断月华,准备凝成光剑,只听一个微带苍老的声音道:“你不能杀他。”
  这声音才一出,他所有的力量忽然失去,就宛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般,猛地摔倒在地上。他慌乱地想爬起来,就听一只脚轻轻踩在了他面前。
  他盲掉的眼睛无法看出这只脚是什么样的,但一股无形的压力却在同时电般直指他的内腑,他的心不由刺痛起来。
  他匍匐在地,巨大的恐惧化为禁不住要膜拜的冲动,让他全身颤栗着,死命地将头压进泥土里,来表达着自己的敬畏。
  他就宛如最卑微的蚁虫,在仰视着飞舞九天的神龙。
  那声音轻叹道:“去吧。”
  魉如受大赦,仓惶起身,奔了出去。自始至终,他都不敢运用法术,看一眼这人究竟是谁!
  李玄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害怕。
  会……会有人怕这个小老头么?
  这个比紫极老人足足矮了两头,看上去极为慈祥而普通的老头,竟然会让魑魅魍魉四怪之首的魉如此害怕?难道他也会什么邪法?
  小老头看着李玄,慈爱地笑了笑,道:“年轻人,我们来聊两句吧。”
  他挥挥手,旁边的顽石忽然点了点头,自动挪了过来,化成了一桌两椅。
  一株大柳树忽然开花,结果,结出的居然是肥美鲜艳的桃子,一个个坠在石桌上。
  小老头拱手道:“随便请用。”
  李玄讶然呆住。这小老头的法术太神奇了,神奇到一点都看不出施展了法术的样子!似乎石本就是桌,而柳就应该开花结果,并将果实送到他们面前。
  这又怎么可能!
  李玄有些忐忑地坐下。老实说,他的头有点晕晕乎乎的,幻境中的映像还残存在他的脑海中,让他一阵阵地觉得恍惚。
  那桃子是如此的鲜甜,李玄禁不住抓起一枚,将信将疑地道:“老头,你不会在这里面下毒吧?”
  小老头笑了:“树是终南山的树,果是终南山的果,我岂能下毒?”
  李玄点了点头,思量魉会如此怕的人,杀自己当若碾一虫耳,何必用这种伎俩。于是剖开桃子,吃了起来。这桃子居然极为美味,薄薄的那层皮就如同透明一般,刚剖开一个小小的口子,里面的果肉就宛如稠蜜般快流了出来。他急忙将口凑上,轻轻吸了吸,果肉就滑入了口中,带点微凉沁入了他的腹内。顿时心旷神怡,一切烦恼尽皆扫开。
  这枚桃子,竟然是他从未吃过的美味,简直比云泥好吃上十倍、百倍!
  李玄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几口的功夫,就将一颗硕大的桃子吃得干干净净,他咂咂嘴,意犹未尽。
  小老头微笑看着他,道:“好吃么?”
  李玄大力点了几下头,目光瞄准了另外几枚。小老头道:“你若觉得好吃,不妨都吃了。”
  李玄大喜,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抓起桃子,一阵猛吃。一直吃到最后一颗,犹豫了一下,放在怀里,对小老头道:“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好吃的桃子。”
  小老头淡淡道:“蓬莱仙山上的碧云仙桃,自然是好吃的了。”
  李玄一惊,道:“这不是终南山柳树上结的桃子么?”
  小老头笑道:“柳树上又怎会结桃子?这是老朽以仙法从蓬莱仙山上搬运来的仙桃,聊表老朽一点心意。”
  李玄眨了眨眼睛,嘿嘿笑道:“但我只将它当作是终南山上柳树结的桃子,所以也不会承你多大的情。老头,你费了这么大的周章,想必有话要说。就请讲吧。”
  小老头笑道:“不错。我有句话问你,你想要什么?”
  李玄笑了:“我想要的多了。我要一辈子吃好玩好乐好,没有人能欺负我,我可以欺负别人……对了!我想要十万两黄金!”
  一想到龙薇儿的债务,他就头痛万分。要是眼前忽然有十万黄金……李玄不禁陷入了深度的梦幻思维中……
  小老头道:“我可以给你十万黄金。”
  他挥了挥手,眼前金光错乱,忽然出现了好大的一座金山。金壁辉煌,金砖、金块、金条、金币堆积在一起,高高地摞起,虽然是在月光下,但那明晃晃的彩晕还是晃花了李玄的眼。他一声欢呼,扑上去抱住这大团金子,连双眼都变成了金黄色。
  小老头道:“喜欢么?只要喜欢,这些就全都是你的了。”
  李玄拼命地大叫道:“喜欢!我太喜欢了!”
  小老头道:“我可以保举你成为北庭都护,坐拥十万强兵猛将,我还可以耗费一半修为,让你顷刻间成为当代一流的高手,你若喜欢荣华富贵,娇妻美妾,吃喝玩乐,飞扬跋扈都可以,我样样都可以满足你。”
  李玄简直乐开了花:“老头,你太好了,我喜欢你!”
  小老头微笑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李玄喜道:“什么事?”
  小老头淡淡道:“离开摩云书院。”
  李玄哈哈笑道:“就这么一点小事么?我……”
  他突然咦了一声,转身仔仔细细地盯着小老头。他眼中仍然是一片贪婪的金黄色,但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围着小老头打了几个转,忽然捧腹大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小老头微笑:“我是谁?”
  李玄指着他:“你是雪隐上人,我刚入摩云书院时要杀我的雪隐上人!唯有你,才那么急切地想要我离开摩云书院!”
  小老头双目中忽然露出一点锋芒,紧紧逼视着李玄,刹那间,天地轰然改变,变成一片玉雪的洁白,葱郁终南仿佛化成了大雪山,呈现一片皎洁的肃杀。
  李玄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小老头缓缓闭眼,万千异像刹那间熄灭:“不错,我是雪隐。”
  李玄喘了口气,那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的贪婪消灭得无影无踪。他再看着那堆黄金时,他不由得怵然而惊,那不是财宝啊,那是他的性命!
  他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充满敌意地道:“老头,你是来杀我的么?”
  雪隐上人缓缓摇了摇头,道:“我回去后,静中参悟佛旨禅机,明白了杀并不能止杀,尤其是你,绝不能杀。我只想求你离开摩云书院,为天下苍生留一线生机。”
  李玄皱眉道:“听你的意思,若我留在摩云书院中,我就会将天下人杀得干干净净的了?”
  雪隐上人道:“具体如何,天命渺茫,我也不甚清楚,但大致就是如此。你将开启一个又一个的魔劫。”
  李玄大笑:“我将开启魔劫?你当我是钥匙啊?”
  雪隐上人重重叹了口气,道:“实际上,你已经开启了。”
  他随便拂了拂手,本来清和皎洁的月光倏然变化,整个大地变成了一片昏暗,但在那昏暗的背后,却有个巨大的蓝色影子,比苍穹更蓝,比深渊更深邃,几乎布散满整个天空,以煌煌霸气与无上的怨恨,凌厉地凝视着这个浮华的世界。
  他的怨怒足可以毁灭掉天下!
  李玄骇然变色,大惊道:“这……这是什么恶魔?”
  雪隐上人轻叹道:“这就是我、大日至一直担心的万魔之魔。你已触动了他的禁制,他出世是早晚的事情。而一旦他出世……”
  连雪隐上人这等修为的人,脸上也不禁露出了郑重之色。
  他缓缓道:“那时,只怕千千万万人的生命都将被夺去。”
  李玄大叫道:“老头,你可不要乱说!我什么时候放出这么厉害的家伙了?若以后真有人死去,这么多条人命背在我身上,我哪受得了!”
  雪隐上人目中忽然射出一点精光:“若你不想背负,那就赶紧离开摩云书院,只要你离开,这一切的因缘都将停止,大唐盛世将持续下去,人民安居乐业也将持续下去!”
  李玄没有再争辩,因为他从雪隐的声音里听出了郑重。
  于是他痛苦地陷入了沉思。
  真的要离开么?
  离开了,就会有敌国的财富,荣华富贵,娇妻美妾。
  他相信雪隐上人不会骗他。
  不离开,则会有魔劫,有杀戮,他可能会成为这世界的罪人。
  难道,他该离开么?
  他本没觉得摩云书院有多好,但此时一旦面临着离开的抉择,他忽然发现这抉择是多么的痛苦。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已经将摩云书院当成了家。
  常傅们打他骂他,紫极老人折磨他,同学们恨不得杀了他。但在这里,他是个人,是个真真正正的人,有着人的尊严,有着人的价值。虽然很多人看不起他,但他们无法忽略他的存在。这对于一个流浪过,被所有人看不起的人来讲,是何等的重要。
  要离开这个家么?
  要再成为没人要的孩子么?
  他抱着头,痛苦地缩成了一团。
  那是不堪回首的岁月,天地之大,竟没有能容下他的地方。
  七岁,从他有回忆开始,他就流浪在这个盛世中,明月照耀,车马繁华,宫阙巍峨,万国来朝——这是多少次轮回才有的繁华。
  这繁华承载了一千年过去,赊欠了一千年未来。是多少代人永远的骄傲,不灭的记忆。
  但这一切却与他无关。
  他便是满庭繁花中最羸弱的野草,承受着颠沛流离,承受着穷困与苦难。
  那种痛苦,他连回忆都不愿再回忆。那是一团模糊的,灰色的记忆,没有任何实体,只因他已自行将它们封锢了。
  那是连触及都痛苦万分的过去。
  漫骂、凌辱、鞭挞、欺骗,所有阴暗而丑陋的一切不停止地施加在他身上,任何人承受了这一切之后,都将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沦落成一粒罪恶的尘埃。
  但李玄,却只是吊儿郎当地笑着,捻一棵狗尾巴草在自己的嘴角,想用冷笑话来对待这一切。
  谁能理解冷笑话中的辛酸?
  那么,现在,他又将投入到这之中么?
  敌国的财富,无比的富贵,能否买来一个家?
  能否买来自由地嬉戏,像这四个月来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生活?
  李玄昂头向天,叹出了苍凉的一口气。
  天下。
  苍生。
  冥冥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一朵彩云,在走向漆黑深邃的魔山。
  为了在缺水的西域掘一口永不干涸的井,她走入魔王妖湖,用自己圣洁的生命换来了一方甘甜。
  于是妖湖成为圣湖,清澈的泉水永远流淌,浇灌在西域五十国的土地上。
  那是她的眼泪,在为西域苍生而慈悲地流着。
  那时,定远刀深插在黄沙中,他无力地跪倒在苍天下,注视着她走向永劫。
  现在,该是他入劫的时候了么?
  他相信,这一切,都不是幻象,不是赤夜妖瞳造出的幻象,而是真实存在的,是他的轮回。
  所以,是他该入劫的时候了。
  离开书院么?
  那似乎也没什么吧,十年来,他不是一直在流浪么?能够在书院暂且栖身,感受一段温暖,已经足够了。
  黄金还给龙薇儿,便清了她的债。荣华富贵?李玄摇了摇头,不及两袖清风啊。
  他低头,第一次如此地深沉:“若我离开,真的会让盛世永远延续下去么?”
  雪隐上人缓缓点了点头。
  这样的回答,他的确不必再犹豫了。
  但他还有一个疑问,最后一个疑问。
  他道:“老头,你既然能预言我的未来,想必也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只要你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就会跟你走。”
  雪隐淡淡道:“我修习两藏佛法,虽为小乘,但小乘之中有天地,是以能看尽无量千劫,于其中顿悟过去未来。说出你的疑惑,我会给你答案。”
  李玄沉吟着,他在斟酌着自己的措辞:“你也许不能想象,我见过自己的前生,在前生中,我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想知道她是谁,我一定要知道!”
  他喃喃道:“宁愿付出我所有的一切,也要知道她是谁……”
  雪隐盯着他,目中有雪的光华隐现闪灭,徐徐道:“诸行无常,尽是有缘。你若知缘,便是善哉。我可以帮你。”
  他缓缓抬手。
  随着他的手势,一道白光自他的手心射出,慢慢结成一朵曼荼罗之花。雪隐手轻轻挥动,曼荼罗花静静升起,向李玄飘了过来。李玄见此妙景,甚是惊奇,伸出手想摸那花一下,猛听雪隐上人喝道:“凝神静思你想见之人!”
  李玄急忙住手,闭目努力想着幻境之中所见的公主。那场景根本不用多想,一旦存思,便历历在目。
  万里黄沙,那寂静走向黑色之山的公主……
  一滴泪自李玄的脸上流了下来,他竟感受到一阵仿佛破碎万古而来的悲伤。
  雪隐手连挥,朵朵白色曼荼罗飞出,一共八朵,环绕在李玄身周。他面容无比肃穆,忽然,向着李玄拜了下去。
  他这一拜非同小可,李玄身影猛然模糊起来。仿佛之间,八位佛陀的影子自李玄身上腾起,一花一佛,每尊佛陀占据一朵花心,躬身合十,打起座来。
  佛陀亦是洁白的,仿佛玉雕就的一般,却与李玄生得一模一样。
  雪隐再拜。
  一阵香风吹过,八朵曼荼罗花忽然盛放,每只花瓣上都端坐了一尊白色佛陀,却不再与李玄相象,有的像龙薇儿,有的像苏犹怜,有的像石紫凝……种种相相,栩栩如生,每尊佛像,亦端坐在一朵曼荼罗上。
  雪隐再拜。
  香风更盛,曼荼罗开得更为繁密,花上生新瓣,新瓣中端坐新的佛陀,宛如三千众生,随着雪隐一拜再拜,不断在李玄身周蔓延而开,形成一个巨大的花、佛之海洋,洁白肃穆。
  八拜之后,曼荼罗之上的佛陀已不计其数。雪隐张口,一道白光自他的口中吐出,刹那间诸天都是梵唱,响彻整座山谷。
  雪隐猛然一声狮子吼!
  李玄吃了一惊,双目一睁,环绕在他身周的曼荼罗花忽然齐齐凋残。
  那些佛陀各各举手合十,面露悲伤,缓缓隐去。
  一个都不剩。
  雪隐上人面露惊愕,这是他从未见过之事!
  他忽然举手,双掌合十,向着静默的诸天。
  李玄急问道:“你看出来了么?我与谁有缘?”
  雪隐合十,一字字道:“你与所有人都无缘。”
  李玄呆住了。
  什么叫与所有的人都无缘!
  他急急问到:“我是问你,我前生见到的那个人,是谁?是龙薇儿么?”
  雪隐上人摇头。
  “是苏犹怜么?”
  雪隐上人摇头。
  “是……石紫凝么?”
  雪隐上人摇头。
  “那她究竟是谁!”
  雪隐微微叹息一声:“我早说过了,你与所有的人都无缘。”
  “谁都不是!”
  李玄怒道:“什么叫谁都不是,她总得是一个人吧!”
  雪隐目中白光静静一闪,他似乎也无法明白佛旨为什么会显示这样的景象与他。这两藏大法自静中观世界,本能看透任何因果的。
  难道李玄竟不在这些因果中么?
  雪隐道:“我只能说这么多,以后你便会明白的。”
  李玄道:“我能明白你这些鬼画符就怪了!”
  他转身向书院走去。
  他并不是很在意这些,反正对于他来讲,还能够活着就够了。他挥手道:“不过老头,答应你的话我是不会更改的,等我回来,我取些东西就跟你走!”
  他的身影渐渐没入了书院,雪隐的眉峰深深皱起,忽然长叹了一声。
  浩劫,当真是能够避免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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