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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生长

_9 阿葱(当代)
白晓乐走到我旁边,并肩而行,他问我,“上哪儿转?”
“护城河?估计这会儿河面快要结冰了。”
白晓乐步子一顿,“走着去?怕是天亮了都走不到。”
“咱骑车去,我那老二八不还跟学校单车棚候着么?”
说着我跟他一前一后走到单车棚里,取了单车,我笑笑打量白晓乐,“干嘛还愣着?不上车啊?”
他呆在那儿不动,看着车后座儿,摸了一摸,突然一句傻乎乎的,“……你说我坐上去会不会塌?”
我扑哧一声乐出来,“吹吧你就,吹出破大天儿了都,以前我用这车搭我爸都不见塌过。放心吧您嘞,上车。”说着我就腿一跨,坐稳了,见他仍不动换,歪着脑袋盯着车,仿佛要看出一朵花儿来,“怎么那么磨蹭呢,上车?不跟你在这儿挨冻啊。”
于是白晓乐老老实实上车,“出发咯,扶好啊你。”他死死抓着后座儿边儿的杆,单薄的身子跟后座儿上晃晃悠悠,死倔,不知道跟谁较劲儿,就是不肯搂住我。
车拐出新街口,骑到大马路上,夜晚的大街很安静,没了堵车没了人流,整条街就我一架破破烂烂的二八老式自行车歪歪扭扭的前进着,很冷,呼出一口气都是白雾。
这车还没烂啊?白晓乐说。
我听他问这问题,心口莫名一颤,皱皱巴巴一张脸,“烂了好几回了,我爸都让换了,我没舍得,就隔三差五送去修。”
他沉默的时间很长,“……为什么不舍得?”
是啊,为什么不舍得。
‘因为这车载过你’?脑子里突然闪现这样一个理由,把我吓得不轻,这煽情劲儿,自己都要被恶心着。
我苦笑,“嗐,心知肚明的事儿,咱谁都甭提。”
他就真的一路没有再说话,长长久久的缄默。
到了护城河边,我把锈迹斑斑的二八车随手扔到一边。
看见白晓乐在河边找了个口儿坐下,我也跟着坐到一边,不敢离他太近,怕他又跟平时似的躲我远远儿的。
我问他,还记不记得咱俩头回见面?
胡同里?
是,我是想说头回见面我好像把你踹下河了。
白晓乐干净的一张侧脸显得很郁闷,回忆起往事已经耿耿于怀,鼓起圆圆腮帮子。
记得啊,你非要我陪你游泳。
你不干,我就踹你下去了。
他转脑袋望向我,眼神黑碌碌的,好像在说,你那时怎么那么狠心?
我有些局促不安,想起年少干时啊,恶向胆边生,有点儿脸红。
我不知道你真不会水,我当你唬弄我来着。
他不说话。
我继续回忆,一个人也自得其乐。
那会儿好像你回家你就发烧了,我那时就特怕,怕你跟我爸把我冲你做那些个坏事儿全给抖落出来,我准得挨一顿胖揍,不断手断脚不痛快。可你没有,你白晓乐多善良,多懂事,多高洁啊,全部揽到自己身上,说是自己想游泳……唉,说真的乐儿,那会儿你特恨我吧。
他抬头看月亮,想了一下,摇头晃脑的否定。
那会儿你给我买北冰洋汽水儿喝。
所以就不恨了?
他不说话。
聪明如臭流氓,要懂得在生活中多多应用举一反三。
那我现在还给你买北冰洋汽水儿,你会不会讨厌我少一点儿?一丁点儿也成。
说话的臭流氓啊,小眼儿在镜片后烁烁发光。
屁孩子长大了,长大就要更加懂得耍狡猾,狐狸尾巴扬起来,啪啪落下,白晓乐眨眨眼不看我,“我现在可以自己买。”
我无语凝咽,满心挫败,眼圈儿都要红。
臭流氓小时候拿来收买屁孩子的武器没有了,该怎么办?我连一点留住他的办法都没有。
我点燃一根烟抽起来,白晓乐走过来就要抢,我眉间拧起,干哑着嗓子带委屈,“你抢什么抢,你想抽直说,又不是不给你。”
白晓乐很倔,不说话,指尖凑过来继续抢,然后被烟头的火苗烫到,猛地收回去。
我心口给扎一下,急忙拉过他手看,“没事儿吧?”
白晓乐横我一眼,直问我,“你跟谁学的啊,抽这个不好。”
我心说还不是被你逼的,世界都消极。
他伸手到我嘴边抢烟,我下意识张嘴含住他指尖,他手就一颤,满脸泛白,抽回手去,我的烟也随着掉在地上。
我怕是被烟熏了脑子,所以它成了一团浆糊,我说,乐儿,我现在特想亲你。
说着就凑上去,约定一下就不作数。
下一秒就给他推开,力度不大用脚踹,一脚踹我进河里。
我操!我脑袋泡在水里想,这算什么,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不带这么打击报复的啊,大冬天儿让我泡冰水!白晓乐你忒狠了你!
水慢慢淹过我脑袋,我整个人都往下沉,用力扑腾起水花,可水温实在太低,我整个人都要被冻得没有力气。
在我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白晓乐这屁孩子一颗良心终于要发作,把我拖了起来。
于是我又在想,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水的,八成是在离开我的那三年里。
他在我耳边叫我,有些模糊,娄以涛娄以涛的叫,后来屁孩子是真急眼儿了,声音都要带哭腔,涛涛涛涛,一声儿比一声儿软绵绵,我骨头都要酥掉。
神志慢慢儿恢复过来,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楚。
可我这会儿半点儿都不想睁眼,我承认这有点儿贪得无厌,我想多听他叫我几声涛涛,就算他现在对我爱理不理的,也可以把这几声儿叫唤藏进心底当作念想。
我估计是真把他吓坏了,他不停拉着我的手东晃西晃,爪子冰凉凉的,指尖都在发颤,“涛涛,你别吓我你。”
“娄以涛,你不醒我走了啊!”
“……真走了啊!”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我走了!”
“……我已经走了!”
我知道他舍不得丢我一人在寒风里吹成干尸。
所以依旧乖乖闭着眼睛在地上挺着。
他两手掌心按压这会着我肚子,力道很重,我心肝脾肺一下都要吐出来,快装不下去了,这也忒狠了,就是真晕的人也得给他按死啊。
就再我快要睁眼不再演下去的瞬间,感觉他脑袋凑近,嘴唇就贴上来。
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唇间,往我嘴里输送着暖暖的空气。
有多久没有吻过他了?
我一下有些恍惚,这感觉实在太好,于是鬼使神差的把右手举起来扣住他后脑勺,舌头就要钻进去,他一下反应过来,牙关紧闭,我舌尖出血,满嘴腥甜。“操”的一声蹦跶起来。“白晓乐你下嘴真狠啊你!”张牙舞爪的就要讨伐屁孩子。
他瘫坐地上,一脸软趴趴的愤怒,“你骗我!”
我一下愣了,马脚给人抓到,有那么些慌乱,“我,我没有!!”
他瞥过脑袋不看我,使劲儿的擦嘴,那劲儿好像要把自己嘴巴擦破,我一下就被他这一举动伤得手足无措,呆立着冲白晓乐嚷嚷起来,“我嘴又不脏,你擦擦擦擦什么?!”
他气呼呼的站起来,理都不理我,往反方向走,湿漉漉的裤脚一路滴着水。
他越走越快,我没法儿,只好跨上单车追他。
我说,你要上哪儿啊?!”
“白晓乐儿!!”
“说话!!”
他不理我,我委屈的闭嘴不说话,只得骑着车慢慢儿的沿着护城河的路跟着他,不快不慢,破二八车和他一块儿保持匀速直线运动。
走了好久,我听见白晓乐说,我刚真以为你要死了。声音低低的,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喃喃细语。
原来他在生气这个。
我后槽牙咬紧,心口一下有些暖呼呼,想说点儿什么好听的安抚他,可一开口又只剩下损人话语,我说:“我不跟你似的,我会水。”
“…………你以后真别这样吓人,别人真的会担心。”
我想说全世界会那么担心我的怕是只找得到你白晓乐这么一个小二愣,哪来的别人。
你明天的火车?
嗯。
过年真的不留在北京过?
我答应我爸了的。
你跟阿姨说了没。
说了。
你跟那……何以言一块儿回去。
嗯。
接着就是沉默,快走出这条街道,他才说,我初八这样应该就回来了。
我一下欢天喜地,“我到时候去接你。”
他不说话,我当是默认。
第二天,我给他提着大包小包的陪他去西站。
在月台才看见何以言,那姑娘正忙着和一群姑娘抹泪送别,那惨兮兮的场面,见者落泪啊。
我放下包就要走过去。
白晓乐叫住我,你干嘛啊?
没事儿,就过去跟你妹打声招呼。
何以言看见我走近,脸唰的就黑下来,漂亮脸蛋也显得阴云密布。
“你来干嘛?”
“来送你啊。”我故意恶心她,挤出个流氓兮兮的笑。
她显然给我这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恶心到。
我看见不远处白晓乐紧紧盯着这边儿看,生怕我把这姑娘活吞了似的,心头不快,于是开门见山,笑嘻嘻一张脸,眼底藏起满满情绪,“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吧,你这回跟他回去,一些太琐碎的事儿还是不用跟他们家老爷子汇报了。”
我死死盯着她,有些居高临下的架势,姑娘给我吓着,只得连连点头,“我有分寸。”
“那就最好。”
我走回白晓乐跟前儿,鼓起勇气伸手揉了揉他发梢,看他缩了缩脑袋,一副不想让我碰到的样子,心脏还是紧缩一下的,刺刺的疼。
“到了那边儿记得给家里来电话。”
“……嗯。”
我突然想到什么,就跟他说,你等一下我。然后转过身一路狂奔。
西站门口拐角处那时有一家老牌儿的糖烟店。
我递出几张零钱,“北冰洋汽水儿。”
“什么味儿啊?”
“橘子味儿。”
“要冰的么?”
“不了,大冬天儿的谁喝冰的啊。”
我把北冰洋汽水儿塞进他手里,他显然愣一下,抬起头时我看见他眼眶有点儿湿。
我突然说,白晓乐,你知道么,那年我追了那趟T61列车追了老半天儿,腿都要跑断。
他一愣。
可腿都快跑断,还是没能追上你。
他好像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紧抿上。
我指指车厢口,“车门儿开了,去检票吧。回见。”说话间就迈腿想走人。
他眼神有点儿疑惑,大概是奇怪我为什么不等火车开走才离开。
我挠挠头发,苦乐出声儿,“又他妈是T61,我不想看它开走。过年见。”
然后一人离开西站。
43
大一的寒假我就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一支红色马克笔一本新日历,一天画一个圈儿,画到大年初八的早晨,脑子激灵一下,一笔划下去,奔到门口儿扯过二八车就要走。
我知道我想他,想得快要害怕。
过年的气氛弥漫在整个院子里,我爸跟一干亲戚在桌外围成一圈儿抱着饺子,看我急成这样儿,站起来问,“涛子你上哪儿啊?”
谁笑开一脸没心没肺,“出去!”
“知道你出去!问你上哪儿啊!”
我笑着,小声念着,“初八了,我得去把他接回来。”
厚重的冬装被刺骨的北风吹得飞扬起来,空气里的寒冷呼啸而过,沁入骨头皮肉的疼痛,没拉好拉链也不管不顾了,满心满肺牵挂着一个人的感觉满满当当,心脏像被敲打,砰,砰,砰,一心只想着单车最好长上翅膀,飞也要飞到月台上去。
睫毛一眨,寒风吹过结起的薄薄一层冰冷掉落下去。
我盯着月台一面墙,火车晚点儿了,一边儿候着的工作人员看着我向他挪动的步子,飞来一个白眼,免费的,就要大方送给我。
因为我已经问了他六次,“您说这车到底几点儿才来啊?”他显然是不耐烦了,我暗暗啐一口,职业精神多差劲。
我是真慌,等不到他来,心里边儿就火烧火燎的不踏实。
太阳挂到高空上,我一流氓样蹲在月台上,倚着一面墙就要睡着。
“你等多久了?”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见大包小包落我眼前,抬眼欢喜的看着眼前的白晓乐,伸手想抱抱许久未见的屁孩子,手刚抬起来又自觉落下去,别了,再给他推开,又要又多难看。“车晚点儿了啊?”我站起来,“嚯,这么多大包小包呢?都说了让你别带那么多东西回来,又不缺东西的。”
“我……”白晓乐刚要张口说话,打了个喷嚏,苍白一张脸一下给冻得红通通,“我带回来给我妈的。”
得,合着自作多情了吧。
看着他给冻得一副可怜样,我满心焦急,凑过脑袋细看,眼珠子骨碌碌的转,“怎么不带围巾,还穿那么少,你当这是昆明啊?”
我还想再念叨几句,就看见他脖子上多了条围巾,灰白格子样式。
白晓乐低下脑袋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围巾,脸埋进那条不属于他的毛茸茸里,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灿烂得刺眼。“谢谢。”对方伸出手掌拍了拍他头发,白晓乐笑容弧度很暖和,抿起嘴的样子像冲那人撒娇,我觉得这样的白晓乐竟是我所不熟悉的。
我以为在我跟他那么久的相处里我已经看到了全部。
可实际是我没有。
突地一下,我觉着心脏被搅乱。
心里莫名其妙滋生出一点懊恼和不甘心。
我转过眼认真打量起来,这时才迟钝的发现白晓乐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眼前这个人年纪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西装革履,外边儿还披了件黑色风衣,头发上还抹着蜡来定发型,五官算得上立体,可跟我眼里那就是莫名的怎么瞅怎么不顺眼,刚从火车上下来一脸风尘仆仆样。
那人冲我伸出手,笑得跟以前某某中学学生干部白晓乐一样假模假式,装得人五人六儿五讲四美的,“你好,于烁,晓乐的……”说着他看了一眼白晓乐,笑了笑,“晓乐他哥哥。”
我冷笑,没有接他的手,拉起白晓乐放在地上的行李包,“噢,你是他哥那我是谁啊?”挑衅意味十足。
于烁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可也并不显得局促或尴尬,他笑得很从容,“噢,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从小看他长大的,在昆明的邻居,可以这么说。”他看一眼白晓乐,笑意满是宠溺,手很自然的搭到他窄小的肩上勾住,“乐乐在北京多亏你照顾了。”
白晓乐好像对他这个说法儿不大满意,瞥了于烁一眼,湿漉漉的眼睛软趴趴,像只乖乖的小京巴,正在冲着使坏的主人摇晃尾巴,开口就是温软的嗓音,“什么叫你看着我长大的?你也没比我大几岁啊。”
“好啦好啦,我说错了行了吧……”
我觉着眼前有点儿花,也觉着我挺多余的,瞥过脑袋眼眶酸涩。娄以涛别丢份,不许爆炸。
后半句我没听懂于烁叽里呱啦的说的什么,不过看到白晓乐笑得很开心,我猜测他在说他们那边儿的方言。
我听不懂。
我突然有些失落,甚至站不稳脚,就连听不懂云南方言都觉得是种罪过。
有些失神,我太阳穴都被气得一鼓一鼓的凸凸直跳,说不出一个字来。
多,亏,我,照,顾,了。
我操!
吸一口冷空气,还是没能将情绪放松下来,脖子上的筋都凸了起来,这一刻我发誓我满脑除了一堆我操再没别的想法儿和别的词儿。
44
我看着身边有说有笑走出月台的俩人,觉得有一团纷乱的思绪,不停的在他脑内冲撞着,导致大脑都疼痛起来,这团混乱的东西似乎在试图冲破这个躯壳,再让我狠狠的爆发。
一个没站稳,行李包落到地上。
于烁走到我面前,笑意依旧温和,“我来拿吧,这包是挺重的。”
我铁青一张脸,“没觉着重。”赌气一般把白晓乐的行李包扛到肩上,步子越跨越大,孩子气展露无疑也毫不知情。
一走出西站,一红旗小汽车停跟前儿。
我急忙冲着那司机开口,“我不打黑车的!边儿去!”
车里的司机瞥我一眼,鸟都不鸟,冲白晓乐身边的于烁点了点头,“于总过年好。”
“过年好。”于烁打开车门,背挺得笔直,钻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降下车窗跟白晓乐说话。
“我安置好公司的事就去找你,红线胡同没错吧。”
是,红线胡同。他抬着睫毛长长的眼睛。
我的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握紧了,可我没有打出去,我不知道这时该打谁,我很迷茫,该往那费油车副驾驶的人揍还是往我胸膛狠狠擂一拳头,让它别在一抽一抽的,跟他妈犯病似的。
车开走了,我蹲下来,睁眼看人流如海,冬天的北京依旧茫茫碌碌,抬起脑袋看白晓乐,搓着鼻头冷笑着叹一口气,“嚯,这世道什么人都说自己是总了。唉,他们家干嘛的啊?修单车股份有限公司还是回收废旧集团啊。”
白晓乐说,你幼不幼稚。脸色都青了,不知道是给冻得还是给我招出来的。
我一包中南海甩出老远,砸完还要心疼钱,气得红通通一双眼都要冒起杀人的血光,直嚎我就是幼稚。
仿佛幼稚也天经地义。
我不得不承认,在那个什么于烁面前,我没来由的自卑。
就算不计年龄阅历社会地位,一想到那个人他或许比我更了解白晓乐,那个人跟白晓乐或许度过了比我跟他相处更漫长更漫长的年月,我胸腔就快要炸开,愤恨情绪狰狞的向心脏周围扩散开来。
白晓乐脸色慢慢平静了,开始不理我,当我傻逼了。
事实上我就是傻逼了,给自己心里的怒火气成一个彻底的傻逼。
真是什么总什么总人怎么不坐飞机啊?我说。
“于哥是要陪我。”
我冷哼一声,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骨间发出喀喇喀喇的声音。“真他妈感人啊,我眼泪都要掉了。”我顿了顿又问白晓乐,“不是他是云南人吧?”
白晓乐点点头。
“来北京做事业?”
“嗯。”
我一下无理取闹起来,说话都胡扯一通,挠挠头发,“操,外地人都他妈削尖脑袋往北京挤。”
白晓乐沉默一下,“我也是外地人。”说完拿起行李包就要去一边打车。
我狠狠拍一下脑门儿,又说错话了吧,口气软化下来,“等等,乐儿!”急忙站起来紧跟上去。
回到家后,家里人见着白晓乐都特别高兴,特别是我奶奶,就跟人白晓乐同学才是亲生的,我是捡回来的似的,一大帮子亲戚拉着他嘘寒问暖半天儿,我排不上号儿,跑到一边包饺子。
好一会儿他走到我身边,“你这是饺子?包得那么松,一煮就要露馅儿。”
我一愣,快要包好的饺子一个不小心就掉在地上,低头一看,露馅儿了。
他坐到我身边儿,我递过一个饺子皮儿给他,认真的看着他,从眼珠子瞅到刚被冻得发白的嘴唇,看不够似的,“要不你来教我包。”
他没接过我的饺子片儿,任我一只手停在半空中,自己拿起一片低头仔细包起来。
“真贤惠。”我夸他,夸法儿跟年少时一样流氓兮兮,他显然不把这当做夸赞,白我一眼我居然都陶醉其中乐呵呵。
他没一会儿就包好一排放在那儿,我伸手戳了几下,“别说,还真比我包的好看那么丁点儿。”
他不理我,我继续戳着他包好的饺子念叨起来,“那年你说要教我包饺子的。”
白晓乐动作一顿。
“可你还没教你就跑了。还有那会儿啊,我包的烂饺子都是你负责消灭,你那会儿一跑,我傻了,连吃了一礼拜的烂饺子,全是露馅儿的那种。”
我看向他,以为他会被我夸张的语气弄笑,可他没笑,低着个脑袋,阴影挡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白晓乐说,我本来那天晚上想教你来着的,可你跟他们去后海了。
我乐起来,我几乎以为自己眼泪要乐出来,我回他说,我那是算准了你要跑,我给你机会跑,我给你一个不道别的机会,我怕你会哭。
好笑啊好笑,谁在逞强,谁要赖账,到底那年间谁哭得崩溃,天地间万物溃烂一样,小野兽梦里都要嚎啕。
说完这话我扭过脑袋,一手拧烂的饺子皮,白色粉末瘫满掌心条条纹路,深吸一口气,酸涩全吞下去。
真是魔怔了。
白晓乐鼻尖上占了些面粉,我指尖探过去帮他抹掉,快速抽回来,怕他露出厌恶的神情。
他抬眼看我,我看出他脸色有点变,他突然说,“其实那时候是想好了要和你说的,可那天你正好出去了,所以也算赶巧儿吧,不用说得太明白。”
我突然想揍他,你一个不用说得太明白就让我一人跟北京憋屈,一憋屈就是三年。
吃过晚饭,一家人聚在一块儿看节目,白晓乐突然站起来,“我出去一趟,不用给我留门儿,我带钥匙的。”
我跟着他进房门,身体倚门上打量他,“哟,白哥您这是要上哪儿啊,上中南海开会是吧?拿着件几件儿外套都要比划半天儿的。”
他的表情好像不屑于同我解释,可还是无奈开口,“……我只是试试厚度,后边儿冷。”
“你上哪儿啊?”
“出去。”
“我问你上哪儿?”
“放烟花。”
我踹一脚屋里的一纸盒,那里边儿装满易燃物,“我刚问你待会儿和不我我一块儿去放烟花,你不乐意,现在又和人家去放?”我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我觉着有点儿委屈。
他不说话,穿好外套裹好围巾就站到我跟前儿,“让开。”
我死死挡在门口,居高临下的盯着他一张脸脸蛋看,“跟谁去?”
他只推开我,我丝毫不动弹,“跟,谁,去?”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于烁。”
“不许!”我眼神几乎要嗜血一般,嘴巴反应比心和脑子都要快。
45
白晓乐肩膀耸下来,深深看我一眼,眼神里好像在说我是在无理取闹,“你让开,我跟人说好了的。”
我被他这样的眼神看着,心烦意乱得不能自已,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只觉得他这话越想越不痛快,我直嚷嚷,“不让,不许你去。”两手撑在窄窄的房门口儿,死死堵着,耷拉着个脑袋,估计就是怎么看怎么幼稚的嘴脸。
“娄以涛!”他音量拉高了些,眼睛看紧我。
我撇撇脑袋扫视他那带些委屈的表情,心里没来由的酸苦,喉咙口好像一下子被什麽堵住了,有点难受。这算什么?我不就是不让你跟他去放烟花你就这表情?心里燃起重重怒气,我一憋嘴角,没好气儿的拖长音应着他的声儿,“怎么了?怎么了?我不跟这儿嘛……!”
白晓乐一脸挫败,斗无赖斗不过我,一屁股坐到床上,打算以理服人的架势摆起来,“你跟个理由,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我依旧一脸臭无赖的难看嘴脸,凭什么让你跟那人出去啊?
他干脆不看我,说人家有名有姓的。
一般那种人名字我都记不住。
哪种人?
我绷着一张脸,气的说:就是那种装得人五人六儿,小白脸还脏心眼儿的人。
白晓乐眉间皱起来,他说你怎么随便给人扣帽子,你才认识人几分钟啊?
我看他为那于烁辩护的样子,心里就更不是滋味起来,反正也说不出是哪儿不好哪儿不对劲儿了,就是胸口堵的慌,所以面上毫不犹豫的又黑上一层,“我一眼就瞅出来来,都用不着跟那人打交道。”
白晓乐突然不再说话,整个房间忽然安静下来,连空气都是凝固的。
我也觉着自己好像说得有些过了,就试图叫唤他一声儿。
白晓乐儿?乐儿?
他八成是嫌屋里暖气太热,把脖子上的围巾给拆了下来,转过脑袋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了我很久,黑碌碌的眼睛很圆很大,在灯光下脸上薄薄一层绒毛,透过镜片都看得很清楚,身体微微的热,我心脏都要跳出喉口砰砰作响,“怎,怎么了?”
良久,他一憋嘴角,眼睛黑亮黑亮的眨巴一下,努力笑一下,说话是开玩笑的口气,可怎么看怎么像苦笑,无奈得很,他说,“娄以涛,你干嘛总在做让我误会的事儿?”说完依旧紧紧盯着我,像是疑惑,那眼神让我没有理由的刺痛了下,火辣辣的疼。
我拳头一紧,有些尴尬,佯装拉扯开一个笑容,无比虔诚又坦荡荡的样子,“有么?”
他看着我,眼神那么熟悉,很多年前也出现过,哀伤到极致,在胡同里我们一起淋的那场大雨下,那个小小少年那时也是一脸哀伤,不到一米七的个子一下子高大起来,倔强啊心肺啊统统掏给一个人,不怕疼痛不怕血淋淋,做好了一颗心被摔到地上的准备,他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怕我听不到一样的,遍遍重复,咬牙切齿,比四合院里的收音机卡机时还要顽强。
哀伤到不得不记住,一记就是那么多年。
白晓乐说,涛涛啊,你这人太坏,要装傻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彻底。
我一下分辨不清他到底是在问我还是在谴责我。
我不说话,我没法儿说话,我死死盯着他,等他继续说。
他眼睛一眨不眨,哀伤就要藏进眼底,苍白一张小脸上不再有表情,“其实一开始你就知道了啊,可我还以为自己把感情收拾得很好,藏得很彻底。我不敢下课主动去找你,我怕你嫌黏糊,路过篮球场我也不敢上前跟你说话,我知道我和你们班那些人都不是一路人……当时这么小心,无非是想让自己把感情收一收,那会儿那么小,一切没有定数,我完全可以让自己收起心来,可是你呢?你不是怕么?你那么怕和男的搅在一块儿你干嘛要逼我说我喜欢你,你干嘛要吻我干嘛要去火车站找我?”
是啊,我干嘛这么做。我神情有些恍惚,大脑胀痛起来,耳边却仍听见他模糊也带着痛楚的声音。
“三年过去,你为什么还在玩儿老把戏,不许我喜欢你不许我说喜欢你却也不许别人来喜欢我,或者我去喜欢谁?”
我或许知道了,我让我的白晓乐失望至极。
我听着他的话,楞楞的发呆,脑子里一想到白晓乐或许会喜欢别人这个念头,心口就闷闷的发痛,痛得都想叫出声来。
“涛涛啊……”他眼神很飘忽,叫我一声,然后眼圈红了,清澈的一双眼睛慢慢浮上了水汽,吸吸鼻子,“涛涛……别再做这种让我误会的事儿了,也别再给我抱有任何希望了。你现在有阳晴了,那就和她好好儿的,别再管我……”
“乐儿……”我叫他,声音干哑得可怕,喉咙深处像连接着心脏一起刺痛,有鲠在喉一般。手伸出去,想摸摸他的头发,他一缩脑袋,厌恶的躲开,他并不想让我碰到,我也只好缩回手去,手臂颓然垂了下来,每根手指都在止不住的打抖。
空气压抑不已。
他呆呆的站在镜子前,把围巾带上去,是那年我送他的那一条,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白晓乐说话,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说给我听,“我累了。”
我喉结上下鼓动着,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只觉得满心慌乱,“……什,什么?”
他走到我面前,像是要出去,我看到,眼泪从他眼里流出来,我一下心慌意乱,痛不可言,白晓乐说,“娄以涛,我们各退一步,我不再喜欢你,你就不用害怕,你也别再纠缠我,让我能彻底放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怒意和痛意一起浮出水面互相撞击磨伤心口,皱一皱眉,从背脊开始疼痛,痛得我直想原地打转转,一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一脸茫然看着他,他面目表情,只是让人无法忽略那一脸眼泪。
他很认真,屁孩子的眼神告诉我,他这次玩儿真的,他说他不要喜欢我了,我的白晓乐真的不要我了。
这些年来,我想他,想他回到我的北京城,回到我的四合院儿,想他在我面前一张口就软绵绵叫我,“涛涛”,拉着我袖管儿说,“我想喝北冰洋汽水儿。”顿一顿他还会说,“要桔子味儿的。”可我想的同时也害怕,怕这个屁孩子再一脸倔强又哀伤的对我说,娄以涛,我喜欢你,我怕了那么久的一件事儿,现在一下就解决。
他说,娄以涛,我们各退一步。
天真烂漫的想,在彼此步步紧逼的小世界里向后走一步,从此就海阔天空一路是蓝。
瞎想,纯粹虚头八脑胡思乱想!!
真是这样,现在为什么一丁点儿都高兴的感觉都没有,反而痛得站不稳。
白晓乐扬起脑袋看着我,泪眼朦胧却一脸认真,他像是在等我的答复,直白点说,他像是在期待我的答复。
他想我不再纠缠他。
我定定的看着白晓乐,深吸口气,哑着嗓子开口,“……你真希望咱俩这样?”
白晓乐点了点头。
我退到一边,想拍拍他肩头,手却举起一半又放下,胆小鬼啊胆小鬼。
胆小鬼张口说,“你………别玩儿太晚。”
他像是有些意外的看了我一眼,眼睛垂下去点点头,走出房门的时候我看见他抹了抹眼角。
我跟着他走出去,他在客厅跟人一一道别,我一言不发跟他到胡同口儿。
他知道我在跟着,也并不回头,就让我这么一步一脚印的跟着他的步子走。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我听见他笑了一声,于是跟着笑。
白晓乐说,下雪了,哥,新年快乐。
我抬头望昏黄街灯,上面已经开始堆了一些雪,“新年快乐。”
今年,你不会和我一块儿去打雪仗了吧。
他站在胡同口儿等了一会儿,我跟他仍旧保持一段距离。
看他被冻得哆嗦,脱下身上一件外套走过去,搭在他肩上,他脸上沾了些雪,湿漉漉的样子还是很可爱。
我说,天儿冷了,你穿着吧。
他点点头。一抬眼就看见一辆红旗牌儿汽车停在跟前儿。
于烁走下车来,看见我冲我点头,算是打招呼,万分体贴的跟白晓乐开了副驾驶的座儿,白晓乐钻进去,没再看我一眼。
于烁问我,吃了么?
吃了。
一块儿去放烟火。
不必了,我待会儿还得跟朋友出去呢,下回有时间再说吧。
其实哪儿有什么约会,我早在半个月前就做好了一切计划,等白晓乐回来,一切时间都留给他。我暗暗攥住拳头,看于烁钻进车里,发动引擎,车一下就在我眼前开走了。
刚才,于烁给白晓乐系安全带的时候,我差点儿看成于烁是在吻他,一下就像当胸被人打了狠狠一拳似的,疼痛不堪,手也抖得完全控制不住,像抽了筋一样。
我觉着浑身都痛,我猜是因为我把衣服给了白晓乐,所以纯属给冻的。
寒风中的阴气想要逼进心脏,我急喘着气,呼吸疼得越来越急促,实在站不住,在胡同口用力蹲下身去,死死捂着心口,一脸狰狞的藏起脑袋,眼泪就掉下来。
我恍惚的发笑,在自己傻逼兮兮的笑声里叫唤他的名字,“乐儿……乐乐……”一下就变成呜咽,越哭越大声儿。
“我操!谁他妈大过年半夜哭丧啊!!”我抬眼,一对儿小情侣跟胡同里浓情蜜意着,八成是给我这惨兮兮的声儿给打断,心存不爽。
我抬起湿湿一张脸,“他妈想干架啊?!”
那小老爷们儿十有八九是喝酒了,还喝大发了,给我这一句话就激怒,走过来就像踹我,我站起来一脚踹他小腿,给人踹趴下了,揪起他围巾就发猛力揍他,也被他揍。
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不管了,也不怕了,我一下子想最好流血死在这里最干脆,于是拼尽了全力去干这场轰轰烈烈的架,在二零零二年,北京的大年初八的深夜里。
一旁的小姑娘发疯似的叫嚷着,“救命啊!有人要杀人啊!”
我一巴掌善到那人脸上,眼里嗜血一般的光芒扫到那姑娘身上,“以后管好你家这个,别他妈让他有事儿没事儿瞎喝?”我一脚踹开那被我打得估计这会儿正忙着头晕脑热的男人,走得远远儿的。
“一瓶北冰洋汽水儿,桔子味儿。”
我买了一瓶冰的汽水儿,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糖烟店外的地上,旁边儿堆满雪,嚎一嗓子唱起歌儿来,“快让我哭,快让我笑,快让我在这儿雪地里撒点儿野。”
糖烟店里老大爷正在心疼他给冻伤的鸟儿,看我像看疯子。
刚才撒过了野,胸膛仍旧止不住的起伏,我勾起一个笑,我要在这儿等白晓乐回来。
我知道我想他。
46
一盏昏暗街灯掩映下,白晓乐走到我面前,我搓揉着眼睛抬头看他,一瞬间有些恍惚,眨眨眼睛,睡眼朦胧,天地万物初启一般。
白晓乐站着问我,你怎么了?
我不说话,就定定的盯着他看,“烟花好看么?”
他不回答我,仍旧执着的问我,“你怎么回事?一身都是伤。”
没事,就是刚才跟人打了一架。
白晓乐叹了口气,刚想冲我说点儿什么就被我打断。
“别,别,你要是想教育我就先把话跟肚子里留着。”
白晓乐摇摇头,他说我就是想知道你在这儿蹲了多久?
我心口发闷,含含糊糊的答他,打你离开,我就一直跟这儿猫着。我歪过脑袋看他身后,“怎么?于烁没送你回来?”
“他送到胡同口就走了。”
我突然委屈的闭嘴不说话了,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伸手拍拍身上积的雪,就要往回家的方向走。
“你冷不冷?”他跟上来。夜色里人影重叠。
我低下脑袋拍拍头发上一层层的雪霜,“……冻不死。”
一路沉默走回家,我冲白晓乐扬扬下巴,“掏钥匙,我没带。”
“噢。”他应着声就四处翻找起来。
“……怎么了?”
“我好像没拿。”
我伸手就要敲门,被白晓乐抓住胳膊拦下,我瞥过脑袋看他,“干嘛?”
都四点多了,他们早该睡了。
合着您这意思咱们俩今儿个就窝在门口一宿?
白晓乐脱下我给他的外套放在我手上,“就在这儿吧,离天亮不远了,看看雪也挺好。”
说着就拉过院子里一张破旧的小凳儿坐上去。
我乐出声儿来,您别给再给人坐塌咯。
我用余光感受到白晓乐这会儿正在看着我,他探出手接一把雪,开口说,不知道这雪能不能再大点儿,足够打雪仗的量。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摸出一根烟点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心里一阵发酸。
我觉着看到他回来我有很多想说的话,可这会儿居然大脑净是空白,我心里痛骂我自己。懦夫。
……你为什么大过年跟人打架?
我笑嘻嘻。哪儿还明文规定大过年不让干架了?
他依旧很认真。为什么?
看人不爽,就打了呗。我支支吾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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