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血色码头

_17 刘维颖(当代)
程琛被抓到离石后,先是关在红部的。那一天,李静刚从机要室走出来,准备去弄点饭吃,忽见辛健神色惶然地迎面走来,在与他擦肩而过时,说:“碛口游击队队长被抓了,关在我们那边。”
李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他反应过来要问详情时,那辛健早已去远了。李静那顿饭没有去吃。他将自家独自一人关在机要室半天,出来后,就假借到红部送文件去见辛健,提出一个营救程琛的方案同辛健商量。
李静对辛健说:“要快快采取行动。要不,一旦人被松井弄到了宪兵队或是特别行动队那里,就难办了。一旦人受刑伤得过重,也不好办了……”
辛健道:“是啊!还得防备人受刑不过,软下来……”
李静说:“那倒不会。我了解程琛,他是宁死不会降的。”
二人商量好,夜里由辛健负责把牢房的岗哨干掉,将人抢出来,李静想法弄辆车停在红部门口接应,人上车后,辛健也同车离开,一路护送程琛离境。
辛健喜形于色地说:“好啊,我辛健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魔窟了。”
可是就在他们商量过此事后不到两个时辰,松井下令将程琛弄到特别行动队去了。松井同时找到李静说:“李桑,这是您的同乡呀。我把他交给您了。能自新即让他自新,不能自新就设法撬开他的嘴巴。一定要弄清那个兵工厂的确切地址。明白?”
日军特别行动队原队长河田在碛口被俘后,接替他的是山本少佐。松井让山本做李静的“助手”,可山本站在李静面前,却俨然一副颐指气使的架势。李静心里明白,松井又在借这事考察他了。而山本,就是松井的另一双眼睛。
李静同他的“助手”从开始接触程琛,就发生了严重分歧。山本说:“连夜突击审讯,让他先尝尝老虎凳的滋味。”
李静知道,抓到俘虏,先拉进审讯室上老虎凳,“杀威风”,这是鬼子一贯的作法。但李静既是打定主意要救程琛出去,就得设法阻止鬼子的这一暴行。因为按照惯例,经过鬼子如此这般折腾,俘虏十有八九两腿已断,逃离已绝无可能。那么,他下一步的计划就很难实施了。李静说:“山本君,松井司令长官既是让我先行劝降,那就请将俘虏请进客室,以礼相待。”
山本的眼瞪起来了:“什么?什么?你竟要把俘虏请进客室?”
李静说:“不是我要,是松井司令长官让我这样做的。”
那时,松井本人真的来了。松井对山本说:“李静君说得对,先礼后兵,请他进客室,好好款待。”
程琛被请来了。客室放着一桌子山珍海味。
李静说:“程琛兄,久违了!快请坐。”
程琛冷笑道:“好啊,我倒是真有点儿累了。”
李静说:“先用点饭。”
程琛道:“好啊,我还真有点饿了。”
程琛便果真坐在桌子前大吃海喝起来。
山本坐在门边屋角里监视着李静同程琛的谈话,那时有些急不可耐了,横眉立目问:“你的,快说,兵工厂在哪里?”
程琛睨视着山本回答:“在中国啊!肯定不在你们鬼子国。”
“八格!”山本脸涨得通红,左手握着刀柄跳了起来。
程琛嘿嘿冷笑道:“动手吧。本队长吃饱喝足了,早点送本队长上路好了。”
李静忙沏了一杯茶递到程琛面前,说:“程琛兄,稍安毋躁。”
程琛斜眼瞟着李静问:“当狗的滋味还行?”
李静笑笑地反问:“程琛兄没听说孙悟空借芭蕉扇过火焰山的故事?”
程琛看着李静不说话。李静提高嗓音道:“松井太君需要了解关于兵工厂的情况,希望你积极配合。”
程琛又看了李静一眼,仍是一声不吭。
李静又道:“程琛兄,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你好好听我的话,才能活着走出这里。你明白吗?”
程琛低了头紧张地思索着。思索着李静刚才这些话的确切含义,思索着李静到底是个什么人。他早就听说:崔鸿志活着时曾因“庇护”这个李静同马有义(甚至程璐)发生过尖锐冲突。那时他总以为崔鸿志只是眷念旧情罢了。难道李静真是自家人?如果真是自家人,他可真得好好“配合”他呢,否则,那坐在一边的鬼子山本还不看出破绽?自己能不能获救全在其次,说不定还得把李静赔进去。程琛这么想着,便随手端起半杯残茶照准李静的脸泼了上去,骂道:“狗汉奸!让我听你的话?笑话。”
李静假借抵挡程琛,一只手将对方的胳膊拉了,使劲捏了一把,同时转身背对了山本,将一道眼风传给了程琛。此刻,程琛从李静隐藏于镜片后的清澈如水的目光中,¨wén rén shū wū¨终于看到了发自肺腑的真诚与关切。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误。程琛抬手就给了李静一个响亮的耳光。
山本冲上来了,照准程琛的脸就是一拳。接着又在程琛的前胸后背连击数拳。程琛被打翻在地,嘴角鼻孔血流如注。
这一回,李静冷眼看着山本未加阻拦。待到山本喘着气歇了手,李静才对程琛说:“松井司令长官一向宽厚仁慈。我呢,今儿也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程队长好好想想吧,再给你点时间,好好想想何去何从,孰吉孰凶的问题。你歇着,晚上咱们再见。”
程琛叫道:“送我回牢房!让我死!”
山本冷笑道:“哼,你想回牢房,偏不让你回。你想死,偏不让你死。”
山本现在对李静好像完全相信了。他跟在李静背后走出客室,门外布下岗哨,转身去向松井报告情况。
李静从程琛处出来,就去找小山秀夫。
小山秀夫正独自坐在一棵大槐树下想心事。李静走过去,紧挨着小山秀夫坐在地下,问:“小山君,又在想河田秀子啊?”小山秀夫轻叹一口气,不说话。李静说:“河田秀子,多善良多美丽的一个姑娘啊!我家乡的人都不会忘记她的。您是没见啊,每逢祭奠亡灵的日子,碛口人扶老携幼地上坟地看她呢。”小山秀夫感动地道:“是吗?真的吗?您的家乡人都还纪念她?”李静说:“小山君,您不了解中国人啊。他们是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曾经有恩于他们的人的,哪怕那恩惠是微不足道的。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是这个意思。”
小山秀夫惭愧地垂着头,久久无言。
李静又说:“小山君,最近我的心里不好受啊!我也像您似的有心事了。”小山秀夫抬起他那还很年轻的脸,问:“您也恋爱了吗?”李静摇摇头说:“小山君,我哪有心情恋爱呀!我是在想啊,你们日本国在这场战争中,到底还能支持多久呢?”小山秀夫道:“是啊!形势不像长官们说得那么美妙。”李静说:“小山君,您也是个很善良的人啊,您不想像河田秀子那样,为中国人做点好事吗?”小山秀夫道:“我能做点什么呢?”
阴历九月的天气还很闷热。傍晚时分,天上涌起了疙疙瘩瘩的乌云,一声声雷鸣将大地震得索索颤抖。
李静再次来到关押程琛的客室。门外有两个哨兵站岗。李静吩咐其中一个去给程琛端饭。李静厉声对程琛说:“姓程的,你别不识好歹!再不老实交代,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周年了!”
那时山本也来了,对程琛说:“松井司令长官说了,不投降就让你死啦死啦的。”
依旧是李静和程琛谈话,山本端坐在门后屋角里监视着。
云堆得更厚重了,又一声雷鸣之后,有大滴的雨点落下来。街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突然,有勤务兵跑来对山本说:“松井长官接到警备队报告,龙山发现了八路一个侦察组,大约五六人。松井长官请您马上带人去围剿。”
龙山在离石东南方。山本答应一声跑去了。
李静厉声对程琛说:“快快交代吧,你的时间不多了。”
程琛端起一个空菜碟就朝李静砸去。客室唏里哗啦一阵大响。
这时,小山秀夫出现了。
小山秀夫对两个哨兵说:“松井司令长官命令立刻处决这个顽固不化的八路。”
李静便同小山秀夫“押”了程琛朝外走。
三人走出哨兵视线,当即撒腿朝西跑。拐了一个弯,路边有辆车停着。辛健早在车上等着。李静会开车,正要往驾驭室钻,却被程琛拉住了。程琛说:“你开车怕是不如我哩。我可是侦察员出身……”
程琛驾驶。李静和小山秀夫跳上车,车就朝西开去。
可是就在他们一路顺风开上离石通往碛口的公路时,突然迎面山包上枪声大作,飞蝗似的子弹将汽车打得火花四濺。李静心里咯噔一下,想:“好狡猾的山本呀!”那时,雷声雨声也哗哗响起来了。李静听得程琛大叫一声:“快跳车往林子钻!”便打开车门跳了出去,闪身躲进路边的田林中。这时,他才发现,辛健和小山秀夫在刚才跳出车门那一瞬已经中弹牺牲,而程琛驾着车继续朝前冲去了。前面不远处,就是吴老婆山的盘山道。李静对那段路再熟悉不过。那是一段东临悬崖,西靠陡坡的险路。李静看见,敌人的火力完全被程琛吸引去了。汽车冒着枪子儿掀动的疾风骤雨和手榴弹爆炸的轰轰烈焰朝前猛冲,转眼间消失在山包拐弯处。忽然一声巨大的爆炸自山包东面响起,震得李静的身子从地面弹起老高。接着,山那边燃起了熊熊大火……
李静抄近道朝着悬崖那边奔去……
93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七日晚,被围困四个多月的三交敌伪军四百余人乘夜色突出重围,朝着离石溃逃。碛口游击队奉命抄小路赶往离石与三交间重镇大武一带袭击敌人。他们在沿路埋设地雷五百多颗,用密集的子弹,威力巨大的手榴弹、掷弹筒给仓皇逃窜的敌人“送行”。敌死伤近百。战斗中所用地雷、子弹、手榴弹和掷弹筒都是黄河兵工厂自制的。
在此之前,钟底和石门墕据点已被先行拔除。两个据点都修有坚固的碉堡,在喊话劝降不成的情况下,八路军某部十七团用程琛冒死采买自敌占区的特种炸药将敌人干脆利落地送上了天。接着,十七团用同样的方法让三交守敌修筑在南山、北山和寺梁坡的四座碉堡中的三座也在一夜间灰飞烟灭。困守在镇子里的敌人在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中丧魂落魄再也没有了作困兽之斗的勇气,终于作出了赶快“战略转移”的决定。
当意大利宣布退出战争,希特勒宣布无条件投降,苏联对日宣战和美国人在广岛、长崎扔下原子弹的消息接二连三传到水旱码头时,碛口人实际上已经在提前欢庆抗战胜利了。
早在那一年春回大地的日子里,碛口市及周围数十里地内的村子里就掀起了抗战近八年来从未出现过的大兴土木热潮。到五六月份大行雨水的季节,那热潮本该渐渐消退了。谁知竟是愈演愈烈。几年来,被鬼子放火烧毁的房屋又被修葺一新。一孔孔土窑在接砖口石面,还有数不清的新房从平地冒了出来。
阴历六月的一天,程珩从晋绥边区首府所在地兴县回到碛口,刚到高家坪,他就看见村里靠近公路的地方,有一户人家刚给五孔窑洞挂上青砖面子正在“合龙口”,响器吹得火上浇油一般。看热闹的村民把路也阻断了。程珩那时正坐在边区政府派来送他的一辆破吉普上。他忙吩咐司机停车放他下去,他要步行着回寨子山,实际是也想看看热闹。
“合龙口”是窑洞挂面最后一道工序。碛口人喜欢住冬暖夏凉的土窑洞。窑洞依山崖镟好后,要用青砖或“块石”在前脸接口,既为美观,又为结实。因为用砖石为窑洞接口实际是顺着窑洞前脸砌筑一个墙面,故称为“挂面”。一院窑洞一般为三、五、七孔。在全部工程临近结束时,匠人在中间一孔窑洞正上方留一四方小口,谓之“龙口”。按照乡俗,那龙口是用来放镇宅之物的所在。程珩下车时,见窑主正将一应镇物一件件传递给站在龙口跟前的匠人手中。计有:纸墨笔砚各一、钢针七支、银币一枚、铜镜一面、鲤鱼一尾、名香七种、精药十二、玉印一方、五金五谷各一包、五色布五色线若干。匠人将诸多镇物在龙口内一一摆置停当,取一块半砖将那小口封死。又让窑主取来桃木弓、柳木箭,与一双红漆筷子绑作十字挂在龙口外,上遮六尺红布。那时,响器吹得更上劲了。便有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还有一支接一支的“高升”凌空飞起。硝烟弥漫中,窑主与全体工匠在天地爷前叩拜,又有油炸的果子、福馍、香烟无数自窑脑撒下。那站在龙口边的匠人左手拎着一把瓦刀,右手提着一个泥斗,操着沙哑的嗓门唱开了“合口歌”:
脚踩窑脑手提斗,鲁班留下合龙口。我合龙口正逢时,八仙正在空中游。大的张大仙,二的李二仙,刘海本是上八仙,脚踩云头撒金钱。一撒金,二撒银,三撒摇钱树,四撒聚宝盆,五撒五福临门,六撒六六大顺,七撒七子团圆,八撒八仙过海,九撒九凤朝阳,十撒十全十美,再撒福寿安康。所有吉利撒在院,荣华富贵万万年。
这时,至少有二三十个乞儿一拥而上,与主家讨要赏钱。他们叮叮当当敲着破碗,唱起了道喜歌:
太阳出来红花开,我给主家道喜来。来得巧,走得妙,主家合口我来到。这院地房(方言,即住宅)修得好,一线修得五眼窑。五眼砖窑一齐起,这是主家一大喜。扯的红布窑前挂,如同仙家来点化。一支新笔一盒墨,一副砚台中间摆。新书一本搁在内,辈辈下来出秀才。桃木弓,柳木箭,七个新针五色线。大炮小炮不缺音,年年起来定高升。背靠金山面朝南,一处宅院修得宽。财门开得圆,富门闭得严。又是财,又是宝,人财两旺实在好。唱喜之间抬头看,师傅正在垴畔站。拿着瓦刀拿着砖,头发粗的缝缝都抹严。筑得又好又结实,子孙百代没弹嫌。
按照乡俗,“合龙口”盼的是多来乞儿:“越要越有,富贵长久”。窑主那时就用红油托盘将一些红包送到了众乞儿面前,又招呼家下之人拿出喜馍打发。于是在一派嬉笑声中,这一拨乞儿离去,又有新乞儿到来了。
程珩就是在这时被窑主发现的。窑主朝程珩一躬到地说:“啊呀,程先生!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嘛。正想着如果能请个文化人来题首贺诗,今儿这事就十全十美了,没想到刚这么想哩,咱这搭最大的一个文化人就来了。这可真是天意哪!程先生快请,快请!”
程珩早就听人说过,合龙口时有请文化人题诗作贺的,可他从未亲眼见过。没想到今儿他倒得亲身经历了。他知道,窑主此时相邀,被邀者是万不能推辞的。于是便微笑着朝窑主打躬道:“恭喜,恭喜!”那时,窑主的家下人早将笔墨纸张准备好了,摆在天地爷前刚刚放罢镇物的桌面上。程珩略一思索,走上前去,挥毫写道:
时逢吉日晴光好,
胡马惶惶望风逃。
喜得屋宇耸天立,
更添福寿满地娇。
狼烟漫漶是昨日,
世道清平在今朝。
堂前紫燕绕梁时,
应有繁花众手描。
程珩此次兴县之行,专为李静昭雪之事。
李静是在三交据点被拔除的第二天辗转回到碛口的。那时,碛口人已知程琛开车逃离离石时摔下悬崖牺牲,但不知具体细节,也不知遗骸可不可以收回。上午军区、军分区来人,与碛口军民召开万人追悼大会,之后,在程家坟地暂建衣冠冢,说一待找到骸骨即行重新安葬。八年抗战,碛口人被鬼子杀死数百。中共党员中,被碛口人看作“人尖子”的几个人先后牺牲。还有一些人,他们虽不是中共党员,但他们在鬼子汉奸的刀枪面前没有熊,死得有骨气,碛口人同样将他们看作故乡的骄傲。他们一次次参加追悼会,眼泪已经流干了。所以当程琛的死讯传到碛口时,碛口人显得很平静。甚至程家人,程云鹏夫妇,也没有苦痛得要死要活。程家这个年轻人的死,好像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只有程珂,几次哭得昏死过去。当她终于冷静下来时,人们见她久久跪在耶稣像前为亡灵祈祷。她将那祷词念得十分清晰,像在学堂背诵书文似的:
耶和华啊,
求你将你的道指示我,
将你的路教训我。
求你以你的真理引导我,
因为你是救我的神,
我终日等候你。
傍黑时分,程珂结束了她的祈祷。她站起来,款款走到程云鹏夫妇面前,一句话不说就跪下了。她朝着她的叔父和婶娘叩头道:“叔,婶!从此我就是您二老亲生的女儿了。请受女儿一拜。”
程云鹏夫妇在愣怔了片刻后,哇哇大哭起来。哭着将程珂搂在怀里。这时,人们才想起:程琛的死,让这俩老人从此成为一对孤独了。程云鹤猛然意识到,现在他最需要干的事是什么。那时,三槐堂盛家老小也在场,程环在牢房听说此事后,捎话对程云鹤说:“爹,将儿过继给叔好了。咱这头还有大哥哩,我会和珂珂一道照应叔叔和婶婶的。”程云鹤说:“好啊,好啊,这正是我的意思。”回头便看定程云鹏夫妇征询他们的意见。谁知程云鹏刚要点头,白玉芹从背后拉他一把说:“哥和侄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侄儿现下已是三十来岁的人了,哥嫂养他那么大容易吗?我们怎好……”
程云鹤还想说什么,被盛如蕙的胳臂肘子碰了一下,忙住口了。其实他也清楚,这过继的事,女子好说,男子就麻缠多了。因为此中牵系到了将来的财产继承问题,所以许多事主是宁肯过继外姓旁人,也不愿接受本家侄儿的。程云鹤被妻子的臂肘一碰猛然醒悟了,再想想弟媳刚才那神情,就将对方的心事猜了个七七八八。他不好再说什么了。这时,盛家小爷盛慧长提出了一个建议,倒让众人都点了头。他说:“让陈狗蛋来吧,他爹死了,他来最合适。”
原来,那陈老三牺牲后,盛慧长将陈狗蛋接到三槐堂同自己住到了一起。两个孩子像是完全忘记了前段因一个儿童团长的位置弄下的芥蒂,现在竟好得像一母同胞似的。也是亏得慧长这孩子心地原本善良。当狗蛋儿突然成为孤儿时,他想到自己曾在马有义面前打他小报告的事,心里后悔极了,当即跑到陈老三家,将陈狗蛋接来盛府。盛慧长对盛如荣说:“爷爷,爷爷,您看狗蛋多可怜呀,就让他住在咱家吧。”盛如荣自然是一百个答应,还拍着他的脑瓜连连说:“好,慧长真是个好孩子!”
现在,盛如荣听了慧长的话,觉得倒真是个好主意。于是便回头征询程云鹏夫妇意见,见二人有应允之意,便又亲自回西湾找到陈狗蛋商量此事。盛如荣说:“孩子,这事你别勉强,愿意就点头,不愿意呢,就别答应。你住在盛家,就如同我盛如荣的亲孙子。爷绝不勉强你。”那狗蛋想想问:“我过了那边,往后还能常和慧长在一搭吗?”盛如荣说:“那是自然。”狗蛋说:“好吧。”二人就相跟着往程府走。可是半道上,曾经作过儿童团长的陈狗蛋却又说:“程云鹏是财主,是反革命!”盛如荣说:“他是财主不假,可他哪是反革命呀?你可别忘了,他家同你家一样是烈属哩。”陈狗蛋想想说:“行啊!”
就这样,程云鹏夫妇有了一儿一女,两颗苦痛的心稍稍得到了一些慰藉。
就在那天晚上,李静乘着夜色回到碛口。他没有回家,直接进程府来找程珩。
李静见到程珩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有找到程琛,我该死啊!”
程珩急切地问:“你说没有找到,难道程琛他还活着?”
李静将他在敌营中如何物色帮手,如何说服他们与自己一道实施救人计划,却不料途中出错,程琛为掩护他们仨人脱身,驾车继续前行,结果汽车坠崖起火爆炸,却不见程琛的踪影,四人中只他一人侥幸脱逃的情形述说一遍。程珩听着,仍是急切地问:“你是说,爆炸现场连程琛的骸骨也没有找到?”
李静落泪道:“是呀,是呀!辛健和小山秀夫的遗体已就近掩埋,将来可以起回来。可程琛他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敌人搜过山,我呢,也怀疑他在汽车坠崖前跳车逃离了,就在附近十里地范围内找了四五天,可还是毫无结果。您说这事怪不怪!我想他还活着,我还要去找。”
程珩道:“你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事等报告上级后做决断吧。现在碛口已开过程琛的追悼会,别的情况先别公开说了。”
那时已是深夜。程珩看李静衣衫褴褛、浑身污脏,少气无力的样子,忙将母亲叫起来,一起伺应李静洗涮、更衣,做了热汤面给他吃。程珩坐在一边看着李静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说:“兄弟,这些年你受苦了。”李静喉咙里吭吭道:“主要是心里苦哩。”说着,眼泪又掉下来了。于是推开碗筷一阵大恸,将程云鹤也惊觉了。
程云鹤一见是李静,不由神色大变。程珩忙对爹说:“李静是自家人,不是汉奸。”程云鹤才坐下来细细端详起李静来。看着看着,不由也掉起泪来。
李静站起来说,他想去看望一下程琛的父母。程珩便起身去将叔父和婶娘叫起来。李静进屋就双膝跪地,朝程云鹏夫妇叩头道:“您二老要节哀顺变啊,只要我李静在世,我就要把您二老当作我的亲爹娘侍奉。”没想到程云鹏和白玉芹一见李静就扑上来又踢又咬又殴,任程珩如何解释,二人只是一口一个“狗汉奸”地唾骂。程珩费了好大劲才护着李静退出程云鹏夫妇的屋回到自家这边。
李静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叹息道:“看来我要为自己辩白,难哩!”
当晚无话。第二天一早,程珩早早起来,就让母亲为他们做饭吃了,又让李静装扮成商人模样,二人从自家牲口棚里牵出两匹骡子骑了,打算直接上兴县去见贺老总。
谁知二人刚出大门,就被市委保卫科蛮太岁领着人挡住了去路。原来是叔叔婶婶将李静到了程府的事报告了马有义。
程珩心里暗暗叫苦,只得跟了蛮太岁等去了市委。
马有义一见李静就说:“好啊,看见日本人要完蛋了,就伪装来投八路军、共产党?又说:老实交待,程队长是不是你害死的?”
程珩将马有义叫到另一屋,将李静的事说了一遍,建议马上将情况报告上级,等候上级甄别处理。马有义勉强同意了。但却让人马上给李静上了脚缭手铐,禁闭起来日夜派人看守。
如此,李静就在市委保卫科的禁闭室过了半个月的囚徒生活。那一天,中共离石县委敌工部打电话来,让把李静直接送到专署特委去。程珩便也尾随蛮太岁北上了。
途经三地委时,程珩找到了副书记傅鹏。
程珩问:“傅书记,我听说崔鸿志牺牲前,曾挣扎着赶来这里见您,果真有这事吗?”
傅鹏道:“有这事。”
程珩又问:“所为何事?”
傅鹏道:“只说出‘李静他不’四个字,就断气了。哎,我也纳闷哩,从南沟村到这里,几十里路啊,他竟然忍着那么重的伤痛,赶来这里。可是只说了半句话,让人费猜呢。”
程珩说:“谜底我清楚,您想不想知道啊?”
傅鹏道:“当然。”
程珩说:“那就和我一道去见趟贺老总。”
傅鹏便不再言语。二人相跟着走出机关。程珩边走边将李静的事给傅鹏约略说了一遍。他们于第二天下午到达兴县,然而遗憾的是贺老总当时不在专署。二人便将他们所知情况写成文字呈送特委。此后七八个月,李静一直被覊押在那里接受调查。程珩又去过两回,均未见到贺老总。他也去找过特委领导。领导的答复只有一句话:“您提供的证据不足,不足以证明李静的清白。”这不,三天前他又去了。没想到这一回竟是出奇的顺利。当晚他就见到了贺老总。贺老总耐心听了程珩的情况反映,当即打电话让特委将李静的案卷及李静本人一并送到他办公室来。老总就着微弱的灯光细心地看了程珩早在头一次来专署时呈送的李静写在“竹叶青”商标上的情报原件,随即又听取了李静几年来工作情况的说明。之后,连夜叫来组织部长,让在外事局为李静安排工作。特委领导亲自跑来了,问:“不用继续审查了吗?”贺老总先是沉默不语,随后在桌子上猛击一掌,跳起来发开了脾气:“你们不长脑子吗?李静要真是汉奸,他会自己跑回来?李静要真是汉奸,那么多情报的来龙去脉他能根根梢梢全说出来?”贺老总还想骂下去,却突然住了口。他慢慢坐下来,划一根火柴点上烟斗猛吸一口,和缓了口气,道:“还审查什么?我们这些被党派到敌人营垒工作的同志,确实是出生入死啊!如果我们抓住一眼就能看得明白的事审查来审查去,岂不是让同志心寒吗?”贺老总当着程珩和特委那位领导的面,紧紧握着李静的手说:“李静同志,你辛苦了,谢谢你啊!”一句话说得李静热泪滂沱。贺老总开玩笑地说:“李静同志,你父母因为你这个汉奸儿子,这些年一定受了不少委屈。你可以回家去住一段再来上班。”李静说:“不,老总!这些年来,我是没有一天不想回到自家人这边来工作啊!我要马上投入工作。马上!”
程珩没想到这一次北上事情会这么顺利就得到了处理。他又一次亲眼目睹了贺老总的平易亲切和果断练达。在回碛口的路上,他想:这共产党前途无量啊!怪不得老百姓总是向着共产党呢。这么想过之后,内心却又突然生发出一丝隐隐的忧虑。忧虑什么呢,他又一时说不大清。说不清就不去说它了。反正程珩这一回是满心高兴呢。
日本人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的第二天,碛口人从早上一直“疯”到了深夜。捷报传到这里是头天夜里的事。马有义连夜召开军政干部会传达并做了举行盛大庆典的部署。程璐和冯汝劢将两所学校的教师连同高年级的学生组织起来,写了数不清的红红绿绿的标语,并将它们连夜张贴出去。一早,当碛口人走上街头仔细读着这些标语时,便在感受到喜庆气氛的同时,隐隐地又有一些忧虑爬上心头。因为那些标语除过欢庆抗战胜利的文字以外,还有一些内容让他们既感到新鲜又似曾相识。其中“废止国民党一党专制,建立民主联合政府”,“拔除几千年封建专制根,建设自由民主新中国”,“美国政府扶蒋反共绝没有好下场”,“迎接两个命运挑战”等等文字特别引人注目地提醒他们:这世事怕是还难太平!
程珩站在人群里看着这些标语寻思着。其实,类似的文字他在两三年前就在报纸上读到过,而且,随着抗战胜利的日益临近,这些文字出现的频率是越来越大了。比方在民国三十二年七八月份《晋绥日报》转载的延安《解放日报》社论《质问国民党》中,在同年十月初《晋绥日报》转载的延安《解放日报》社论《评国民党十一中全会和三届二次国民参政会》中,在去年十月《晋绥日报》登载的新华社时评《评蒋介石在双十节的演说》中,在今年四月中共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毛泽东发表的开幕词里,以及在该会政治报告《论联合政府》上,在闭幕词《愚公移山》中。而在此次会议后延安《解放日报》所发的社论,新华社所发时评,以及毛泽东在各种场合所发表的讲话中,类似的文字更是反复出现。程珩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深知蒋介石头脑中的封建专制意识根深蒂固,国民党也好,参政会也罢,不过都是他实施封建专制的工具而已。共产党、毛泽东想要制止蒋氏这么做,唯有以军事决高下一途可走。中国人民经过漫长的八年抗战,多么需要和平啊!可是,和平能实现吗?程珩不由摇了摇头。
在市街最繁华的拐角上,程珩看见墙壁上贴着用金漆写成的“抗战八年碛口死难烈士纪念榜”。他看见了崔鸿志、程琛、陈老三以及他的妻子盛秀兰的名字。有许多老人、妇女买来香表在祭奠亡灵。更多的人则以肃穆沉静的目光表示着他们的哀悼。程珩的眼睛湿润了。他的眼前闪过了他的“挑担儿”崔鸿志的面影,接着是他的兄弟程琛,他的发妻盛秀兰。想到了妻子,他的内心感觉到了一阵锐利的刺痛。伴随着这阵刺痛的,是满心的歉疚和羞惭……
程珩在“纪念榜”的末尾,看到了河田秀子、辛健和小山秀夫的名字,也看到了李子俊的名字。他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欣慰。他知道,这是李静的平反昭雪带来的结果。他想起,那天从专署返回,他没顾得进家,就直奔李家山,向李子发传达了这一好消息。当时,李子发听了,竟半晌呆若木鸡。之后,便是一阵大恸。接着,他竟“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朝着专署所在的方向叩起头来。李家人紧随李子发跪了一地,唏嘘之声听着让人心碎!程珩理解他,为自己终于办成这件好事而高兴。可是在高兴之余呢,不由想起几个月来自己为这件事上下奔波的种种经历。贺老总说得多好啊,这是一件一眼就看得清的事呢,可是为什么办起来竟会这么难呢?看情形,一件事的臧否就靠一个人点头或摇头是不太好办呢。许多见闻他是似曾相识啊!一丝隐隐的不安、不快在他心中滋长了……程珩不由摇了摇头。
程珩转身朝着前街走。这时,他看见了盛秀芝。盛秀芝一手拽着小平安,一手正指点着“纪念榜”上崔鸿志的名字对儿子说:“那就是你的爹爹!”小平安仰起红扑扑的脸蛋问:“真是爹爹吗?爹爹是一张红纸吗?”盛秀芝眼里便有大颗大颗泪珠掉下来了。程珩忙走上前去打招呼说:“秀芝妹子,快带着孩子上黑龙庙看热闹去啊!”
黑龙庙正在演戏。为庆贺抗战胜利,碛口市军政各机关、儿童团、妇联,以及附近农村都赶排了节目,一家接一家登台演出。
程珩陪了盛秀芝走进黑龙庙时,盛慧长正在表演他的“练子嘴”《共产主义是天堂》。满戏场黑压压的观众哄笑着,气氛热烈火暴。盛秀芝听着笑道:“我们家这二吊子跟着马有义倒真练出一张好嘴了!”程珩不说话,只是认真听着。这“练子嘴”他曾听过一次。觉得编创者描绘的那一幅美妙情景还真是让人心旌激荡呢,但愿这个天堂早日成为现实啊!此时,他听得那“练子嘴”的后面又加上了新内容,道是:
共产主义就是好,封建专制要打倒。蒋介石,大骗子,民主参政摆样子。说给各党留位子,实是自己一家子。说让民众挑眼子(方言,批评政事),实只容你溜沟子。共产党,像太阳,把咱百姓眼照亮。蒋家骗术露馅子,疥虱(介石)放屁掉裤子。恼羞成怒变脸子,把咱百姓当傻子。刮民党(国民党)眼里起疔子,一党专制是它命根子。谁要拔它毒秧子,它就砍你脑瓜子。同志们,同胞们,拿起咱的枪杆子,握紧咱的刀把子。排好阵势攒劲子,单等中央吹哨子……
程珩看见,马有义站在侧幕后,露出半个脑袋正在给慧长提词儿。
程珩边听边想:一党专制是国民党的命根子,但首先是蒋氏的命根子啊,你要拔除,他能让?这内战怕是不可避免了。
程珩没有兴致再看下去了,和盛秀芝打声招呼独自一人走出黑龙庙山门回家去了。
程珩感到头疼欲裂,便躺在床上昏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口号声惊醒,睁眼一看,已是夜里八九点钟的光景了。盛如蕙坐在他的对面,笑眯眯看着他问:“不睡了?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快起来吃饭吧。”这时,程璐风风火火跑了进来,说:“啊呀,哥,今天这个日子,你能睡着觉?”盛如蕙朝小女儿呵斥道:“你咋呼甚呀?你哥这些时累坏了。”程珩问:“小妹,外面喊叫什么?”程璐说:“你别问,快跟我走。咱们一道参加提灯游行去。”
程珩跟着程璐走出街门一看,只见从碛口市街、西头到寨子山、寨子坪、樊家沟、高家坪,渡过湫水河,再到冯家会、侯台镇、西湾、西头的环形路线上,密密匝匝的灯光推涌着,挨挤着,流动着,闪烁着,如同天上的银河坠落人间。一阵阵口号声此起彼伏。在黑漆漆的暗夜里,你只感觉那呼喊声就是灯光发出的。这时,你再看那条灯的河,分明就觉得它是一条呐喊着的火龙。
程珩跟着程璐来到村口,终于看清了那些拎着灯笼的人们。人们依然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镇街,走过西头,跨过湫河,经由寨子山朝前走去。在自家村头上,许多人站住了。他们正对了程府门楼呼喊:打倒国民党!废止国民党一党专制!
一丝不快掠过程珩心头。他回头看了程璐一眼。程璐哈哈笑着说:“谁叫您是国民党来着?赶快退出国民党,参加共产党吧。我代表本党欢迎您反正!”
94
春节前夕,从上面传来了国共两党谈判成功,双方签订《停战协定》、蒋介石于一月十日签署“停战令”的消息,但紧接着,程璐看到了毛主席为当前形势发出的“党内指示”。她敏感到:那“停战令”的签署,不过是蒋介石的缓兵之计罢了,消灭共产党及其武装是他的既定方针,改变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一场内战已是无可避免。她将她的这一感觉同她的大哥程珩,和冯汝劢,当然也同马有义讨论了,大家的看法竟都不谋而合。果然,就在那“停战令”签订的同时,从东北到晋察冀到晋冀鲁豫小打一直未断,大打也是从未少见。而到那年六月底,蒋氏竟在美国人的支持下,大举发动对中原解放区的进攻,放出话来,说要在三个月内消灭共产党,荡平解放区。于是解放区宣布:从下半年起,纪元方法不再称“民国”,内战全面爆发了。
到那年的八九月间,战事一天天紧张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炕头的碛口人甚至能听到从东北从西南传过来的隆隆炮声。碛口作为大后方,动员一切力量,支前劳军自然成为首要任务。那些日子,在从碛口通往前方的各个路口,都能看到一队又一队的驴骡马匹和骆驼,还有各种车辆——从牛车、马车到手推独轮车,驮着拉着粮食、布疋、军鞋等等朝炮声响起的地方疾走。也有穿着破衣烂衫的汉子赶着大群大群的猪、羊徒步行走的。那都是支前劳军的队伍。
程璐这一段真是忙得昏天黑地。她主要负责宣传、鼓动。从码头、店铺、街道,到乡村、地头、农户,到处都能看到由她组织起来的宣传队伍。市文工团、儿童团、妇救会所属宣传队统一归于她的麾下。她明显消瘦了,但热情依旧。有时她也参加到妇女演唱队伍中,扭着秧歌为出发支前的队伍送行:
八月里来是中秋,
赶起牲灵快快走。
粮嘛布嘛送到哪里去,
战场就在紧前头。
咳嘞海棠花,
梅嘞梅翠花,
战场就在紧前头。
九月里来九重阳,
赶起牲灵上战场。
猪嘛羊嘛吆到哪里去,
支援前方打胜仗。
咳嘞海棠花,
梅嘞梅翠花,
支援前方打胜仗。
她将那些现成的民歌小调从老百姓们那里拿过来,根据需要任意裁剪改造,“为我所用”。她将冯汝劢拉上做她的合作者。有时冯汝劢因了学校事务忙,想要推托,她便瞪起眼来说:“好哇,你是不是想让蒋介石、阎锡山消灭共产党呀?”那冯汝劢照例作一副屁滚尿流状,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地说:“小的哪敢呀?借我三个胆儿也不敢啊!”连忙放下手头的活,“优先”完成她下达的任务。说起来,这家伙还真有两把刷子(方言,谓人之能干),经他“改造”的词儿总是别有一种流畅、熨帖的美,让你不得不佩服。
九月底的一天,马有义从乡下将程璐“请”回来研究工作。在将几项大事都“过”了一遍后,马有义突然问:“盛如荣是你大舅吧?盛克俭是你表哥吧?”
程璐道:“马有义!你是半夜说黑啊?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还叫过我大舅干爹呢。那时你不是叫盛有福吗?你可是没有少和我大表哥盛克俭干仗!从我牙牙学语那天起,大舅就说你好歹也算是我一个表哥哩,让我敬着你。”
马有义说:“那就好。抗战期间,咱没收了李家多少财产,后来李静平反,咱给李家退赔,人家却不要了,等于支援了革命。可你大舅他家呢?论家底,他家要比李家厚实得多。相比之下,他家是不是出血太少了?你表哥还是咱树立的红色商人典型哩,是不是有点落后了?不仅如此,你那大舅最近可是又散布了不少反动言论,还让你表哥学英文,是不是想在关键时刻投靠美蒋去?你给他家捎个话,就说我已看出来了:现在盛家就站在离反动奸商不远处等着看共产党笑话呢。不过,到头来到底谁看谁的笑话还不一定呢。我因为好歹在盛家呆过,所以特别关照他家一下你让他们小心着。”
盛克俭的确是在加紧学习英文。那是他听了程珩的建议那么做的。
话头是从庆祝抗战胜利那阵提起的。当时,盛克俭对程珩说:“谢天谢地,小鬼子总算完蛋了。咱得把生意做大,将这几年的损失找补回来。”
这个话题程珩感兴趣,道:“有甚好主意?你快说说。”
盛克俭说:“大哥,我还是那句话:咱碛口商家得结帮哩,结成帮才好在未来的商场打拼。”
程珩沉吟道:“我觉得关键不在结没结帮,更重要的是咱碛口商人的经营观念现在还停留在大清朝呢。兄弟,时势移易,如果我们不能移易自己,非落后了不可。”
盛克俭说:“大哥,您说得对,我和叔叔也曾有过这感觉。”
程珩道:“碛口作为水旱码头,日渐萧条是必然的。你想过吗?”
盛克俭一惊,跳起来问:“您……您说什么?”
程珩道:“碛口风光难再,是它的宿命。你明白吗?”
盛克俭摇头说:“我不明白。”
程珩道:“这么说吧。碛口近年生意清淡,你以为只是因为战争?不!碛口作为水旱码头,明清以来兴盛一时,那是因为社会商品需求急剧增加而内陆交通不便,而碛口又处于独特的地理环境等等这样一些外部条件造成的。你想想,随着公路铁路运输业的发展,碛口的地理优势还存在吗?所以我说,碛口商人要把生意做大,就得改变观念下决心走出碛口这个小天地,准备开辟新商路。”
盛克俭认真地听着,脸上是少有的严肃。问:“大哥,那……依您的看法,我们该往哪里开辟呢?”
程珩道:“哪里商机多就往哪里去!当然我们可以首先考虑朝大西北打,但那里毕竟商机有限,至少在今后二三十年内是这样。所以从长远计,我们不妨多想想沿海大城市,甚至海外。要准备和外国人做生意。哪怕一开始赔得精光也要做,做着,学着!兄弟,你知道我们现在有多少东西需要向人家先进国家学习呀?回头我介绍几本书你看看。”
盛克俭说:“好。大哥,你看我眼下该从何做起?”
程珩道:“我听说前几年你曾经学过英文嘛,为什么不坚持学下去呢?到海外做生意可是先要过语言关的。”
盛克俭果然就将英文拾起来了。好在自从那年弄下教材,请下先生学过一段后,断断续续的,他倒还没有全扔,拾起来并不难。
马有义说盛克俭学英文是想“在关键时刻投靠美蒋去”,这当然是冤枉他了。然而,盛克俭后来却并没有听从程珩的建议下决心到沿海大城市到海外发展。一种与生俱来的对大城市人、对西洋人的畏惧心理在他的骨髓里潜藏着。虽然盛家在苏杭在上海在天津经商也有多年,但从老祖宗开始,他们在那里的表现好像就从未像在内地一般潇洒过。尤其是那茫茫无际的大海,想想都让人害怕!不管那些轮船坐上多舒服多快捷,准定没有两脚踩在旱地上让人踏实!旱地上也能快捷呀,去坐汽车去坐火车!盛克俭有一回睡觉曾梦见过乘坐海船。半道上那船翻了个儿,一船人便都掉到了大海里。那时四周水天一色,白浪滔天啊,有数不清的大鲨鱼朝着他扑过来。把他吓得梦醒半天还心跳不已!他想:在旱地乘坐汽车火车当然也可能出事,但小事于人无碍,大事至少能落个全尸吧,可在那大海呢?碛口商人不怕坐船,可那船是黄河里的木船。黄河它再深能和大海比吗?盛克俭想想,怎也无法摆脱那种心悸的感觉。
而此时的盛如荣,竟突然产生动用盛家全部家底到口外一搏的想法。他说:内战,内战,说到底是自家兄弟屋里干仗,谁伤着谁也不好!咱盛家还是一门心思去这两兄弟拳脚踢打不着的地场儿去做自家生意得好!为了自家这一想法,他竟变得热情如火,以妹夫程云鹤和侄儿盛克俭几年前西北之行的所见所闻证实自己主张的正确性。克俭当时也将程珩新近说过的那一番话传达给大家听,但后来呢,他却又情不自禁为父亲的热情所感染。那天,正好盛如蕙也回来了。她说她们家这几年在西北的生意可是比碛口这边好多了。这话最后促成了盛家全体一致投资口外的决定。
马有义的话被程璐委婉地传达到了盛家。程璐对盛克俭说:“表哥,你还记得你是政府树起的典型吗?眼下可正是考验你的时候,咱可不能当尾巴主义呀!”
盛克俭道:“政府不是号召发展生产,支援人民解放事业吗?这不,我和你舅正合计到口外去大干一番呢。咱的生意挣下了,政府各样税赋自然是少不了的。”
程璐说:“到口外?千万别!市委、市政府一直号召商家把滞留外地的资金抽回碛口,为繁荣家乡经济服务哩,咱怎能反把资金拉出去?”
这时,盛如荣插话了。他细声细语却不容置辩地道:“哎!这个有福啊!他怎总想这么些歪点子呀?把外地资金抽回碛口,碛口就繁荣了?到头来怕是家乡没繁荣了,外地的摊摊也丢光了.”
盛如荣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住了口。也不知他的孙子盛慧长是甚时凑近来的,盛如荣看着他不说话了。他不说话,慧长却大声嚷嚷起来:“爷!您又散布反动言论了!”
程璐回头朝慧长喝道:“二吊子,你给我住口。”
盛如荣不由感叹道:“璐璐,咱们三槐堂也算诗书礼仪之家,当年我们小时……”
程璐笑道:“舅!您别翻您那老皇历了。新社会一样讲文明讲礼貌。慧长今后会改正的。是不是,慧长?”
程璐转向盛慧长,慧长那时却转身跑了,边跑,边操着说“练子嘴”的腔调一板一眼对着他爷嚷嚷:“老封建,牛板筋,说话像只母猪哼!”
盛如荣命他家老二和克俭将四十万块银洋分别裹在布疋和日用杂货包中,雇了二十四峰骆驼驮了,登上了去西口的路,谁知刚从后街出去,就被市政府稽查队截获了。马有义下令将四十万银洋全部没收,却将盛家老二和克俭放了。放了这叔侄俩,却又将盛如荣抓了起来。马有义抓盛如荣,只字不提将银钱转出碛口之事,却说他一向思想反动,最近又散布了攻击解放区经济政策的言论,说如果没有充足的事实证明其政治立场尚无严重问题的话,三槐堂这位当家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盛克俭着急了,他叔也着急了,二人商量了一下,便将家里银窖中仅剩的二十万银洋提出来捐赠政府,以证明盛如荣对共产党的忠诚。马有义让人将银洋点清入了库,看着盛克俭笑了,说:“好吧。你前后共捐银洋六十万元。党和政府会记着你的功绩的。你还是咱的红色商人典型!”
盛克俭将父亲领回家,自己却发起高烧来。等到高烧刚刚退去,他再次走出家门时,发现碛口商家都用怪怪的目光看他,连他叔和弟弟盛克勤也像不认识他似的,一看见他就扭头走。原来,就在他生病这一段,市委、市政府组织了对他的“先进事迹”的大力宣传。他的照片再次出现在《晋绥日报》头版上。
碛口商界又掀起新一轮捐款热潮。
盛克俭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突然失踪了。从此,整整五十年再未在碛口露面。五十年后,当他以海外华侨的身份回家乡省亲并投资家乡建设时,人们才知道他那时竟是溜出国门溜到西洋去了。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95
程云鹏夫妇终于从失去亲子的悲痛中挣扎出来。其间,程珂和狗蛋功不可没。
从行了过继礼的那天起,程珂就搬到了程云鹏夫妇这边担负起伺应两位老人生活起居的重任。
午饭做的是干稠生面汤就“口子窝”。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