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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_18 刘维颖(当代)
程珂知道她的这位新爹特俭省,常年四季极少吃细粮。便是磨面剩下的箩头儿,也被掺进谷面里蒸了窝头吃。程珂知道这些,便在和窝窝面时,特地舀了一勺麸皮面羼进去。饭做好后,程珂将一支小炕桌端端正正放在炕头,上头摆置了各样调和。她叫声爹,又叫声娘,问:“使碗吃?还是?”
原来,这种干稠生面汤就窝头的吃法很特别。一般受苦人不使碗。将生面汤舀进口子窝里,转着圈儿吃。等窝头吃完时,生面汤也罄净了。程云鹏一向喜欢这种吃法。
程云鹏“唔”了一声,从炕上溜下来了,说:“等一等吧。等丑旦和你陈叔他们回来一起吃。”
丑旦即白丑旦。今年以来,白丑旦因为同码头上搬运工们合不来,不再去“爬河滩”,便央求程云鹏收他做长工。程云鹏现有三百来亩地,其中二百来亩雇着陈叔等二人耕种,人手是有点紧。程云鹏用他惯常用的办法考核了白丑旦。也是做的干稠生成汤、口子窝。生面汤是能站住铜勺子的,口子窝一个像送饭盔那么大。按照程云鹏一贯的考核法,能连吃三个盛满干稠生面汤的口子窝的男子汉才够格做他家长工。程云鹏虽生性悭吝,但他不怕长工肚大能吃。他的理论依据是:食量大的力气也大,力气大的耐得苦。白丑旦蹲在地下,一口气吃下去四个,就被东家录用了。程云鹏哪里知道,那白丑旦头脚吃过,二脚便跑进茅房呕吐得一塌糊涂。
程云鹏从不另给长工做饭,主雇一起吃。他也和长工一起下田干活。说起来,他种田的把式比一般长工还要好。
白玉芹也从炕头溜下地来了,对程珂说:“孩子,难为你了。你怕是长这么大没戳过燎灶吧?到咱这头,可是让你受苦了。”
程珂脸红了一下说:“做得不好,您二老多多担待。”
程珂见日头还高,离长工歇晌还有一会儿,便端了洗衣盆往湫水河边走。
是春末夏初的日子。湫水河清泠泠的流水中有许多蝌蚪和小鱼在游弋。河边碧翠的青草间盛开着许多红的、蓝的、紫的花儿。小风轻软,空气新润,有淡淡的花香弥漫着。手脚不停地忙碌整整一上午的程珂心情愉快。她将衣盆放在河边,搬了块平整光洁的石片斜斜安置在河岸边,让石片的半边浸在水中,半边伸到脚下。她先撩起一掬水浇在自个脸上,顿觉一股清凉漫遍全身。她挽起衣袖,正要将待洗涤的衣物泡入水中,忽见就在自己脚下的地面上,有一条小鱼弓着身子一蹦一蹦挣扎着想回到河水中去。她连忙用双手将那小生灵轻轻掬起,放入水中。“主啊,请原谅我的罪愆吧!”她轻轻说道。她想肯定是自家刚才掬水洗面时,不小心将那鱼儿带上河岸了,幸亏发现得早呢。她盯着那重新回到水中的鱼儿变得活泼起来,箭矢般游向远处后,才将自家的目光收回来。这时,她发现一双男人的大脚板子停在自己面前。她慌悚地抬头一看,当即惊叫一声。原来那人是蛮太岁。
程珂于怔忡间暗暗祷告道:耶和华啊,惩罚这狼豺般的恶人吧,让公义通行天下!
那蛮太岁嬉皮笑脸道:“怎么,程大小姐不认识你的伙计哥了?”
程珂的面皮胀得青紫,低声喝道:“走开!”
蛮太岁说:“哥哥想你了。亲疙蛋啊,咱还到那山神庙去!”
程珂正不知如何是好,远远见狗蛋从西湾渡河过来了,忙叫道:“琝弟,快过来呀!”
原来,那陈老三的儿子陈狗蛋自过继给程云鹏夫妇做儿子,便更名为程琝。狗蛋比盛慧长大两岁,那时也已是十三岁的“小伙子”了。程琝听得程珂的叫喊声,便急急走了过来。蛮太岁见真的有人来了,飞起一脚将程珂的衣盆踢进了河,边走,边说:“孙猴子他本事再大,能逃出如来佛的掌心?你等着……”
程琝紧赶几步将衣盆捞住放在程珂身边,看看蛮太岁的背影问:“姐,你怎惹他了?”
程珂掩饰地笑笑,反问:“琝弟,你怎不好好念书,乱跑甚?”
陈老三死后,狗蛋本是退了学的,但自从过继给了程云鹏夫妇,又复学了。现在,更名为程琝的陈狗蛋还和盛慧长一个班。程琝对程珂说:“刚放了学。我和慧长相跟着去了趟三槐堂。姐,那灰鬼是不是想欺负你。他要再敢欺负你,告我!让我去收拾狗日的!”
程琝还记着蛮太岁,又将话题引向那里。他说着上面一席话,将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脯挺了挺。
程珂哽了哽,说:“好好念你的书!姐没事。哎,你也搬回咱家住吧。多陪陪咱爹咱娘。”
程琝听话地点点头。这一段,他一直在三槐堂住着。盛慧长原说让他同他做伴的,可他的小姨程璐只要在市委住,就非让慧长去陪她,所以实际上是程琝独来独往时多。行过过继礼后,他本来打算当即搬过来的,可又觉住三槐堂和慧长在一起的机会总是多些,便有点迟疑。现在经程珂这么一说,忽觉自己既已正式过继给了程家,就该赶快过来。况且他的新爹娘眼下景况不好,急需有人照应。他若迟迟疑疑,岂不是有悖情理了!程琝这么想着,便对程珂说:“姐,我晚上就过来呀。”那时,程珂已将衣物洗好,一边收拾一边说:“下午姐帮你去搬家。”程琝笑道:“搬家?你想我能有甚东西呀?连睡觉的被窝也是慧长的。不过有几件换洗衣裳,裹挟上就过来了。”二人一路说着话,便到了他们的新家。长工们还没有歇工。程琝朝云鹏夫妇叫了一声爹、娘,一边揭开水缸盖看看,说:“我去挑水吧。“白玉芹又哭起来,不知是被新儿子感动的,还是又想起了程琛。程云鹏说:“琝儿,你别去,有长工们呢。哪用你挑水!”又说:“你坐下,爹爹有话对你说。”
更名为程琝的陈狗蛋从小是干惯活的。几年儿童团的教育使他特别厌恶少爷小姐的生活。他开初不乐意过继给程家,就是不愿过“剥削阶级生活”,现在听了他的新爹爹的话,便有些不高兴。程琝不高兴了,但没说什么,只是执拗地挑起水桶去担水。其实,程云鹏刚才说那话,也不过担心外人看见会说他把新儿子当苦力使的闲话。他是个勤快人,一生最看不惯的就是有了点家底,就想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那样迟早非败了家不可!现在,他见自家这新儿子这么勤快,心中自是高兴,便也跟着程琝一道往井上走。他担心程琝小小年纪,不会用水杆吊水。
程云鹏一路跟着程琝朝井上走,一路同他的新儿子说着话。“琝儿,”他说,“爹要为你再置一百亩地。要把咱家的地亩总数弄到四百到五百亩。”
程琝不以为然,道:“爹,您弄那么些地干什么!要我说,咱现在那三百亩地也太多,您应当卖出手。留下三二十亩也就行了。”
程云鹏愣了愣。他是想起,同样的话,程琛早先也曾不止一次同他说过。程珩也曾委婉地劝说过他。他自己呢,也曾有过那样的想法,但做一个大财主的想望每次都将他那刚刚出现的“想法”打得落花流水。他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做生意靠的是店铺,种地靠的是地亩。没地亩,算甚种地的!我置地让穷人种,未必还有罪?况且新政权也只是让减租减息,并没有发布不让置地的命令。相反,抗战胜利后,在碛口,市政府还给置地的东家减免一成地亩公粮的好处呢。租息要减,好处也给,这挺公道!这还不等于鼓励置地吗?程云鹏想,即便形势真会有甚变化,他儿子程琛是烈士,再怎政府也得给他些面子吧!能把他怎?他便终于没有出手已有的地亩,反倒又置进一些。特别是侄儿程环做虎盘生意时,曾私下里动员他入股。平日里他自家实诚惯了,对程环的聪明一向佩服。而且,他也相信侄儿不会诳他,就入了。没想到那一“宝”还真让他押到红心上了。程环帮他用“死契活口粘条子”的办法一下子弄进了近百亩好地。程环后来因那虎盘进了牢,可没有将他说出来,倒是成全了他一人。地是邻近下塔村的。那家主人得了不治之症,为治病借了贷,二年之期没还上,结果那地就成了他的。而且,那地还和他家的老地连着。你说这算不算天意!天意让他做老财哩,他为甚还要扭扭捏捏!程云鹏这么想着,便对他新儿子的说法很不以为然。他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怎都“提起一堆,放下一洼”(方言,谓人而无志)哩!世人怎说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们这是害得甚病嘛!
程琝心说:看起来,程琛当日肯定也说过和我差不多的话。让人说个没志气就真没志气了?要当了大地主那可不是玩儿的!可是说真的,眼下,当他听着他这位新爹的话时,心里却是很感动的。他明白:这老人全是为他好哩。程琝这么想着,便不言语。脚步却是走得更快了。他来到井边,十分麻利地用水杆钩了水桶朝井下送去,在桶底触到水面那一瞬,猛地朝下一扎又一提,满满一桶水就被他吊起来了,看得随后赶上来的程云鹏都有点傻眼了。
等二人回到家时,长工们也歇晌了。于是便开饭。
却说那白丑旦美美受了一上午,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进门也没洗手,接过程珂递过来的口子窝生面汤便狼吞虎咽地咬嚼起来。等到陈叔他们洗过手脸坐在桌子边时,他已经接过了第二个口子窝。就在接那第二个口子窝时,他瞟了一眼锅里,发现今儿中午蒸的口子窝好像没有往日多,而他进门时,就发现屋里人数是多了两个。他的心下便嘀咕道:这饭肯定不够吃了!我得快快吃!这么想着,他便吃得更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等到陈叔他们刚刚吃下一个时,他的三个已然下肚。可是他感觉自家还想吃。便又从程珂手里接过一个。在伸手接这第四个口子窝时,他瞟了一眼程珂,心里说:咪哩蛄(方言,碛口人对小姑娘们的卑称)啊!这饭是你做的,你就等着掉帮跌底吧……可是,当他将那口子窝刚刚咬过一口时,猛听得那“咪哩蛄”对众人说:大伙慢点吃,吃饱饱的。这里还有一簸箕呢。白丑旦看见程珂一头说,一头将放在锅背后的一个蒙了雪白笼布的簸箕揭开了,果然还有满满一簸箕!白丑旦看见那“咪哩蛄”笑眯眯地看着他,分明是要看他的笑话呢。他便狠了狠心,努力吃起来。他要把那第四个口子窝干嘣利索吃下去,让这该死的“咪哩蛄”看看,甚叫“男子汉”!可是说来奇怪,自从他看见那一簸箕口子窝,他突然感到自己肚子满得已是再也塞不进一点东西了。他强挣扎着又吃了半个,剩半个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他偷眼看看屋里几个人,见大家都在低着头细嚼慢咽,便悄悄站起来出了屋。
白丑旦将剩下的半个窝头并生面汤随手扔进了猪食槽,压低声音叫着那躺在窝里的老母猪,说:“快,快!老子今儿犒劳你了。”正在这时,那程琝突然在他的背后叫起来:“好呀!你竟敢做这缺德事!”
白丑旦的面孔一下变得煞白,正要求程琝小点声儿,程云鹏闻声走出来了。
程云鹏将那扑到食槽前的母猪赶开,对白丑旦说:“捡起来,你给我捡起来!”
白丑旦嗫嚅着想说点什么,终于没说出来。他十分吃力地弯腰将身子探进猪圈矮墙,把那半个窝头捡出来了。可惜那生面汤已流进了猪食槽中。而那半个口子窝上也糊上了许多黑糊糊的脏东西。
只听得程云鹏又喝道:“吃,吃下去!”白丑旦强词夺理道:“我的喉咙被箩头儿硌破了,咽不下去!人家的箩头儿是喂猪的,你倒蒸成窝头让人吃呀?”程云鹏说:“箩头儿硌喉咙,你先前怎不说?你吃不吃吧,不吃就到没有箩头儿硌喉咙的家户去,我程家不敢用你了。”
那白丑旦不吭声了,一对见风流泪的飘眼眼朝着西墙根看看,却是在瞅程云鹏的脸色。半晌,将那窝头伸到嘴边去了。刚刚咬下一点,肚子里就有好多东西呼一下冲上了喉咙……
这一切发生在民国三十四年春夏之交。程云鹏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一年多点,他就对自家一时冲动处罚了白丑旦一事,后悔不迭了。
96
盛家小爷盛慧长这天早上天刚亮就离家,直到中午才返回三槐堂。像往常一样,慧长进门扔下书包,就急着往“公伙”跑。肚子饿了,他要赶快去“打食”。他知道,“公伙”里的饭到这阵儿即使还没有最后齐备,准定也会有些做熟了的。平日他总是进得门去,见什么吃什么,用“五股叉”(方言,即手)抓着吃。等到正式开饭时,他的肚子差不多就填满了。可是这一天当他扔下书包正要朝“公伙”跑时,看见他家屋外厦檐下西墙根那儿临时垒起了一个灶,他娘这阵儿正在那里忙活,一条烟囱顺着墙头伸向院外,此时正冒着缕缕乳白色的炊烟。他娘听见动静,探头出来对他说:“二吊子,你到哪儿去?公伙没饭了啊!在咱自家吃。”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怎了?”娘说:“咱们分家另过了。”盛慧长一愣,不知分家另过是怎回事。他当即想到了他的爷爷,不知这老头子又搞什么名堂。他想起今儿清早放学后程琝没头没脑拉他去程府并在那里吃饭的事,不知这里头会不会有甚不利革命不利人民的阴谋诡计。他决定不吃饭赶快去把情况报告马书记、马市长。马书记、马市长已经答应要培养他作少年布尔什维克了,他可要好好表现。可是当他的双腿迈出门槛准备继续朝前迈动时,肚子咕咕咕连叫几声,好像在提抗议了。随着年龄的增大,盛慧长的脾性是越来越犟了,不过,对自家肚子他还是一向比较顺从的。那时他便想:吃了饭再去报告也不迟。只要对马书记、马市长说自家是没顾得吃饭便跑来报告就行了。
不让盛慧长参加分家,的确是盛如荣的主意。他从自家几次因这孩子“报告”的缘故受马有义训斥甚至关押的事感到他这孙子是越来越没个“人”样了。尤其让他难受的是:自家对孙子的这一变化只能大瞪着两眼看,却不好说道什么,特别是不好训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天天变成一只狼崽子……昨天,当他和他家老二为拯救盛家于危局不得不最后作出析产还债拆户分家的决定时,当即叫来克勤吩咐:“你去,去找狗蛋儿,让他明儿早上放学后,想法把咱那狼儿子拉到程家去,分家结束前无论如何不能让回来。”他担心这孩子又会拿这事整出甚花花事来!那狗蛋倒是听话,没问为甚,就答应了下来。
前后只用了半炷香的时间,盛慧长就把自家肚子喂饱了。他抹抹嘴,就往碛口跑。他要赶在下午上学前,把三槐堂分家的情况报告马书记、马市长。
果然,这情况引起了马有义的高度重视。
马有义拍拍盛慧长的肩膀,鼓励道:“你是好样的。你的革命觉悟提高得很快啊!我真为你高兴。”又说:“你报告的情况很重要!你那反动爷爷又在变着法儿对付革命对付人民对付共产党了。”
正说着,副市长程璐进来了。
程璐问:“谁变着法儿对付革命对付人民对付共产党了?”马有义道:“还能有谁?你那好舅爷啊!分家?什么分家?不过是化整为零,隐匿财产,妄图造成碛口第一巨商从此消失的假象,给革命抹黑,带头抵制革命战争罢了。”程璐说:“三槐堂分家了?谁说的?我怎不知道?”马有义道:“这还能有假?慧长同志得知这一情况后,顾不得吃饭就跑来报告了。”程璐转身看着盛慧长问:“二吊子,你真的没顾上吃饭?上学时间到了,我带你上街买个烧饼吃。”慧长说:“为了革命为了人民,我不怕饿肚子。”
程璐怀疑地看看慧长,走过去,伸出一只手,卡住他的腮帮子,朝他的嘴里看了一眼,道:“什么没顾得吃饭,你是没有少吃!二吊子,甚时学会撒谎的?”慧长的小脸蛋腾地红了,嘟囔道:“反正三槐堂是分家了。”程璐转问马有义:“上级有指示,不让大户分家?”马有义说:“同志,革命得靠全党自觉啊,我们要创造性贯彻上级意图呀!”程璐道:“一个分家,能有那么严重的问题?三槐堂刚刚捐了六十万,他们还能有多少财产藏匿呀?”马有义说:“他们还有多少,咱暂时说不清。但你要知道,此风一开,碛口商家会……”程璐道:“不管他分不分家,支援战争得靠自觉自愿不是?”马有义像不认识似的看着程璐说:“同志,你是副市长,你得一心一意配合我的工作。”程璐道:“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呀?”马有义说:“什么哪儿跟哪儿呀?我的意思你不明白?过去你的脑子可不是这么不开窍的。好吧,这码事咱先不说,你那表哥,咱的红商典型盛克俭不是投降了国民党吧?你得给咱弄清楚。”
就在马有义和程璐说及盛克俭的当儿,程珩渡过湫水河进了三槐堂,也是找盛如荣说克俭之事的。
程珩笑嘻嘻看着盛如荣说:“舅,给您说个事。”
盛如荣分家后好像轻松了许多,戴着花镜在看书。他欠了欠身子,让程珩坐,自己却没吭气。
程珩凑到盛如荣跟前说:“舅,你别为克俭担心了。”盛如荣将书本一扔,挺直了身子,问:“有了他的消息?”程珩看了门外一眼,点了点头。“他……他在哪儿?”盛如荣急切的声音听来不像是从他口中发出的。“他到了香港,过几天可能去法国。”程珩说,“是我托了上海一位朋友帮他出去的。前天邮差送来了朋友的信。”“这……就好了,好了。”程珩说:“可这事……舅,您知道,克俭是这边政府树的典型。现在他失踪了,能不追查?无论是去了香港还是别的地方,都会对咱家不利。您明白吗?”“咱谁也不能告。”盛如荣道。“不告?那也不行呀!不说别人,就马有义那里咱就没法交代。您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就会说克俭是投降那边了。最后还是会寻咱家的不自在哩。这两天我没来见您,是一直在琢磨这事。”“那……你说怎办?”程珩说:“现在有办法了。早上我听说小园子回水湾里,就陈老三出事那儿,昨天捞住了一个人。因为在老河里泡的时间太长了,那人已是面目全非。”“你是说?……”程珩点点头,道:“不过,克俭媳妇那里还是要告知实情的,免得出事。”
小园子离碛口不过十来里地。那天夜里,盛家雇车从小园子拉回了一副棺木,说是找到了盛克俭的尸身,说盛克俭是在搭乘渡船过螅镇为陕北部队送粮食时失足落水遇难的。螅镇在河西,位于碛口西北,当时确是陕北军需物资重要集散地,碛口码头常运粮食、油料到那里去。盛家人这么说,无人会起疑心。按照乡俗,盛家将“克俭”的灵棚搭在村外,盛府内外恸哭之声惊天动地。
程璐忙将情况向马有义作了汇报。马有义询问半天,见无破绽,便让办公室定制了两个大大的花圈,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送往西湾。另送挽幛一幅,上书九个大字:红色商人盛克俭千古!
97
程云鹏做大财主的美梦没做多久,从上边传来一个消息:中共中央已作出决定:要把抗战期间一直实行的减租减息政策变为“没收地主的土地归农民所有”了。当这一消息通过程珩、程璐、程琝的口传进他的耳廓时,他一下子萎到地上,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消息长工们也知道了。阴历四月的一天,中午吃饭时,白丑旦当着他的面将半个口子窝扔到了猪食槽里,末了故意将他叫到猪圈前,指着他的鼻子命令:“老狗日的,拣出来吃下去!”
程云鹏清醒过来打算做的头一件事是赶快把他的三百来亩土地变卖掉,谁知他晚了。就在他打定这个主意时,碛口街里到处出现了政府禁止土地买卖的告示。
程云鹏夫妇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
盛家分家的事程云鹏知道后,白玉芹对丈夫说:“去求大哥,咱把家合起来,再重分吧。他们那头男丁多,加上你俩老弟兄,起码能分四份。这样咱不就只剩百十来亩地了?他们分走了咱的地,自然是要分给咱些店铺的。往后咱好歹以经商为主,别人还能说咱是地主?”
程云鹏道:“闹着分家是你,现在要合也是你。合起来再分,那是玩花活,再笨的人也能一眼看穿。你自寻倒霉啊!”
可话是这么说,除过这办法,程云鹏还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程云鹏便将白玉芹的话吞吞吐吐对哥说了。
程云鹤想想,却是满口答应了。他说:“好!有火坑咱也一起跳。”
程云鹤便将这话去同妻子盛如蕙、长子程珩商量。那时,程环也已出了班房,程云鹤便将他也叫上。
盛如蕙就一句话:“我随你。”程珩道:“爹,您的意思我明白。可这事怕是行不通。画虎不成反类犬!您明白吗?”程环附和道:“大哥说得对。当初分家是我婶闹着要分的,上午连下午也不等啊!现在形势变成了个这,她倒要我们大家陪她蹚浑水了。”
话没说完,就被程云鹤斩断了。程云鹤很生程环的气,说:“自古道一母同胞亲如手足,你怎能这么说话嘛?我主意已定,你们别多话了!”程珩沉默了。程环说:“既是这样,您干吗还和我们商量?那地是要分给我们不是?我们不要!他也休想分去咱这边的店铺。”程云鹤道:“你们不要地就让它摇黄蒿去!但你叔他们往后也要经商。这事你们管不着。”
程环见他爹果然是铁了心要那么做,便说:“这么大的事,您怎能不和璐璐说!”“我就是不愿和那个扫帚星说!”程云鹤怒道。
程云鹤感觉自己不同程璐说这事,是有充分理由的。一来她是闺女,分家合家的事与她无关,自古如此。二来呢,别看她是副市长,在程云鹤眼里,她不过一个二百五、七成成罢了。程云鹤私下里把他的这个小女儿称作“运动疯”,“运动”一来她就“疯”!共产党爱搞“运动”。从四零年到现在,哪曾断过“运动”啊?“四大号召”、“大生产”、“反霸除奸”、“全民破袭”、“全民围困”、“反专制要民主”,没有不是“运动”的!哪个“运动”来了,她不“疯”!现在又要搞“土改运动”了,不知她又会“疯”出甚新花样来!和她商量这事?那不等于自找不痛快?
程云鹤去找李子发作中人,给他们老弟兄合家再分家。
李子发一声不吭听他说话。末了,还是一声不吭。程云鹤急了,说:“兄弟,你倒是吭气啊!”李子发皱着眉头道:“这事……不大好吧?你没和你家程珩和璐璐合计合计?”程云鹤吞吞吐吐说:“合计……了。他们,说让我来请你啊!”李子发一惊,盯着程云鹤沉默多时,道:“既如此,你就先把家合起来。让全碛口的人都知道,你们又合家了。过一段,再分开。合家的事,我看我就不用出面了吧?到分家时,咱看情况再说……老哥,我给你说,无论合还是分,你都得把理由想明白了。你说是不?”
就这样,三天后,程家哥俩将家合起来了。理由是:自从程琛牺牲后,云鹏夫妇身子骨一直不好,后继儿程琝又小,没法理家。又过了半月,李子发主持将家又分开了。理由是:年轻人们不情愿一搭过。”
程云鹏分到了碛口的两个店铺,还有包头的半爿毛纺厂。他果然“弃农经商”了。长工自然都被辞退。那年秋天,地里庄稼成熟了,程家也没人去收。倒是陈叔虽被辞退却像比他们着急似的。秋分一到,他就来到程家,一个人去地里掐糜子割谷去了。
在那个秋天里,碛口完全划归临县管,恢复了镇的建制。“市”变成了“镇”,这让马有义有点不太高兴。好在三地委组织部长蔡碧涛向他透露,“有关方面”根据他一贯的表现,已向上级建议提拔他为中共临县县委书记,但鉴于他对碛口工作熟悉的实际情况,可能得等土改运动结束后方可实施正式调动。
这个消息是马有义于此次赴县开会期间听到的。但在这次会议上,碛口工作却受到了批评。
马有义从县上开会一回来,就叫来程璐商量工作。马有义先将那个好消息向程璐透露了一下,说:“我当县委书记,你就是副书记或县长,迟早总把你提起来。你可得努力啊!”马有义说到此,口气一变,严厉地说:“程璐同志,这一段我们犯了右倾错误。你知道县城这些时在干甚?轰轰烈烈开展反奸商运动哩。开会期间我上了一次街,就碰上两起拉着奸商游街的。你知道人家整出多少粮食金银来了?说出来,怕吓着你哩!可咱碛口这一段弄甚了?不客气地说,咱是在同奸商们共度蜜月了!碛口是甚地场?水旱码头!现在竟让一个小小的临县城比下去了,我都羞得把头扎裤裆里不敢抬了。同志啊,如果我们不赶快警醒过来,在这中国革命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们怕是要成为绊脚石成为罪人至少是落伍者了。”
程璐的脸变得煞白。这两天,她正为她爹瞒着自己弄出合家、分家的事生气呢。这一次马有义赴县开会时间较长,走时尚不知程家弄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来。程璐猜不出马有义要知道了这事,会如何愤怒。她打不定主意要不要主动向马有义汇报这事。现在听了马有义的话,她敏感到程家这一回是在劫难逃了。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大哥”,呻吟般说:爹是糊涂啊,难道您也糊涂了?您为甚不制止这事呀?您难道看不出这是在同政府玩花招,对抗即将展开的土改运动吗?这话,她已经不止一次对她的大哥程珩讲过了。程珩只是说:爹的心情可以理解啊!可是,这“理解”能是您不加制止的理由吗?
“程璐同志!你走神了。我们研究这么重要的工作,你竟然走神了!”马有义的一声吆喝将程璐惊觉过来。
程璐有些结巴地说:“我是……是想向你汇报一件事,是想立即向你汇报一件事。”
当她终于将程家新近发生的事说出来后,她那好看的眸子里蓄满了亮晶晶的泪水,粉雕玉琢般的额头上、鼻尖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薄薄的带着一些绯红的耳轮微微战栗着。她感觉此刻的自己活活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了,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果然,马有义严厉的目光在她的脸上久久停留着,再次开口说话时,那语调完全没有了平日对待她的温和甚至谄媚,而变得凛然严峻了:“你看看,你看看,前有你大舅的分家,后又有你父亲的合家再分家。这办法好啊!我说甚来?这是给碛口商家引路哩嘛!敌人行动起来了。他们先由一人出面试探了一下,接着便一个个钻出洞来了!这两个在前面引路的可都是和咱共产党的某些领导干部有特殊关系的啊!这情况难道不值得我们倍加警惕吗?程璐同志,我代表组织警告你,请你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做出丧失阶级立场的事来。啊啊,不!对你来说,应该是:不要站在剝削阶级立场上,做了革命的绊脚石!”
于是碛口各界当即进行了“反奸商”总动员,第二天上午,盛如荣、程云鹤、李子发就由儿童团、妇救会出面拉出去游街示众。本来,镇上并未将李子发列入“奸商”名单,但李子发自己找上门来说:盛、程两户的分家全是由他做的“中人”一手操办,他还参与了策划,所以他也愿陪着盛、程二人示众。同时游街的还有“兴盛韩”东家韩立真、“分金炉”东家明谦益、“全盛栈”掌柜刘如仁、“天星店”掌柜陈子甫。盛家小少爷盛慧长亲自给他爷爷戴上了“奸商”的高帽子,从黑龙庙戏台上弄来油彩给他爷开了脸,画的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程璐亲自组织了对她爹的斗争。妇女们将愤怒的口水唾了程云鹤一身,又仿照盛慧长整他爷爷的办法,把程云鹤画成了一条凶残的狼。李子发被戴了一顶“狗头军师”的帽子,自然是被画成了一只摇头摆尾的狗。游斗进入第三天后,转为逼要金银和粮食。盛家因为刚刚捐过六十万银洋,所以最后以再捐粮食三百石过关。李家早在抗战期间就被错误没收天成居之外的全部财产,后来甄别平反后要退赔时,李子发没有要,所以这一回也以再捐粮食三百石过关了。唯独程家,程云鹤一口咬定家里再也没有黄货白货了,粮食倒是可以籴一些捐出。马有义亲自出马,组织“熬鹰”,结果仍然没有弄出多少金银来,最后只好让捐了粮食五百石。“兴盛韩”、“分金炉”和“全盛栈”分别要了一百石。“天星店”是骡马骆驼过载店,弟兄十人,光开“天星店”的三人就养了大牲灵四百多头,全部没收归公。这场斗争最后以“全盛栈”掌柜刘如仁上吊自杀结束。
程云鹏当众作了保证:将程家合起又分开的家恢复到“合起”之前,他愿意死心塌地当他的老地主,再也不玩鬼花招了。
本来,按照上级指示,工商业者在土地改革运动中是受保护对象。程云鹤既已过了“奸商”这一关,完全可以“安全着陆”了。谁知这一年临近春节时,杨虎城的十七师沿湫水河一路劫掠南下,要过黄河去陕北实施对中共中央的“围剿”。他们到达寨子山后,看见半山腰上有一座宅院,外表看不怎起眼,可那云遮雾罩的气势分明是座豪宅,师长当即命令他的警备队带了一条狼狗冲进程府搜查。搜查什么?先说是“搜查共匪”,后来却变成了搜查金银财宝。这一搜查,还真让他们得手了。那狼狗挺着一个尖溜溜的鼻子满院子跑,跑来跑去,便在程云鹤院子靠西的一孔窑洞那里站住狂吠起来。师长当即命令工兵上手进窑刨挖起来。没用一个时辰,程家最隐蔽的一个银窖露出来了,一下子起走了银洋六十万,正好与盛家前段“捐献”那数相等。这一下,程云鹤有口难辩了,在杨部开走的当天夜里,就被马有义下令抓起来了。以“巨款资助蒋匪军”的罪名押到县监狱去了。程珩找了所有能找的人,也没能保下来。
在杨虎城的兵马过去不两天,从县上有消息传到碛口来了,中共中央派康生到临县北部重镇白文附近一个叫郝家坡的村里搞土改试点。面上的土改运动年后即将全面铺开。同时铺开的还有整党,清除党内阶级异己分子。
98
慧长再也不乐意别人叫他“小爷”了。盛家小爷盛慧长已是具有高度觉悟的革命战士了。他以一个少年布尔什维克培养对象的身份正式宣布:“盛家小爷”已经死了。
在拉着“大奸商”盛如荣游街示众的时候,他当众宣布:谁叫我“小爷”,我就和谁急!
在将“大奸商”盛如荣画成一只“老狐狸”的时候,他当众宣布:谁叫我“小爷”,我就和谁急!
在领着儿童团高呼“油烹大奸商”口号的时候,他当众宣布:谁叫我“小爷”,我就和谁急!
不过,一般来说,慧长同志并不拒斥三槐堂带着一些荤腥的饭菜,并不拒斥三槐堂私家裁缝特制的软缎湖绸的衫裤。只是,从分家到现在,他家饭菜里的荤腥越来越少了,“油烹大奸商”后,更是连一点儿荤“星”儿也不见了。衣衫呢,居然也成了土布自染的。对此,他早有断言:这是阶级敌人的疯狂报复。这个阶级敌人首先是他娘,是同他爷他爹伙穿一条裤子的他娘,是和日本鬼子睡过觉的他娘。
慧长说:“娘啊,你是碛口第一号阶级敌人!”
慧长说:“我知道,你,爷爷,爹爹,你们都是一丘之各(貉字之误)!革命战士眼睛亮,阶级敌人休猖狂!”
娘那时摸摸他的额头,说:“儿啊,你是不是得病了?”
慧长愤怒地对娘说:“你……你才得病了呢!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你这个民族败类!”
慧长看见,娘的嘴皮子抖颤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爹盛克勤举起巴掌想要掴他,却又将手臂软软放了下去。慧长明白了,他们是怕他,他们是没有胆量打他!他便将那话又说了一遍。他得意极了。革命,真是一个好东西!
真正得了病的是他的爷爷盛如荣。从腊月二十三起,他已经三四天水米不粘牙了。村里来探望他的人很多,内中有不少是盛家在饥荒年月周济过的穷人。慧长想起在他六七岁那阵,爷爷每天清晨拉他爬山看全村烟囱,然后再从山顶回村去看望那些烟囱未冒烟的家户的情景。“二吊子,回家挖一碗米来,快!”爷爷常以这样的口气命令他。那时他便屁颠屁颠一阵紧跑。
姑夫程珩和程环伯伯来看爷爷了。
姑夫程珩在院子里拦住了慧长。姑夫程珩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说:走,去看看你爷爷。慧长的两条腿那时便跟了他们朝正屋挪,可是当他行到门槛边时,他的脑袋朝他的两腿大喝一声:站住,你给我站住!他站住了,并且本能地弓着身子将自家的屁股朝后撤。慧长大叫一声:坚决和大奸商盛如荣划清界限!革命战士眼睛亮,阶级敌人休猖狂!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姑夫程珩皱起眉头看着他,说:人都病成那样了,怎是假的呢?慧长说:你是国民党反动派!你们全都是一丘之各!慧长挣脱他跑了开去。
可是腊月二十六夜里,小姨璐璐竟也来看爷爷了,陪她一道前来的还有程琝。
狗蛋这小子最可恨。自从更名为程琝以来,这小子好像真要做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了。这一回游斗奸商,慧长曾把牵着程云鹤的牛缰绳递给他,让他拉着前面开路。这么体面的差事他派他去,完全是组织对他的信任啊。他想让他也在这场斗争中好好表现一下自己。可是这小子狗肉不上台盘,居然干嘣利索回答一个“不”字,还说:程云鹤是我伯!当时,慧长火了,说:日你娘,你愿干不干!程云鹤还是我老姑夫呢!盛如荣还是我爷爷呢!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你妈的蛋。
可是小姨璐璐是革命的啊,她怎么也来了,还让一个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陪着她!慧长在院子里拦住了她。慧长严肃地看着她说:“程璐同志,你要干什么?”小姨璐璐道:“看看大舅啊!走,二吊子,你也去看看老人家。”
小姨璐璐一头说,一头伸出手来,在他的脑壳上呼撸了一下。那里早先扎着一条朝天辫儿,现在没有了,现在留着一个漂亮的小平头。慧长说:“我们都是革命者,我们要站稳阶级立场!”小姨璐璐看着他,神情也严肃起来了,道:“二吊子,革命可不等于六亲不认。”慧长说:“你不也斗争你爹了?”小姨璐璐道:“斗争归斗争,可亲情还是要讲的。二吊子,小姨这些年可是做了许多傻事才明白这其中道理的。你难道不记得你爷爷早年是如何温抱(方言,即亲近,呵护)你的了?”
慧长一时无话好说,胸腔深处什么地方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感觉有点儿疼痛。
最早的记忆似乎有些模糊了。好像是一个春天,太阳照得暖洋洋的。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将他搂在怀里抱到院子里去晒太阳。他挣动着想下地去。汉子一边说“好啊,好啊”一边就将他放到了院子里。可是他没挪两步就摔倒了。他哇哇大哭起来。那时汉子便将他重新抱起。汉子抱着他满院子扭着秧歌,直到他咯咯笑起来。这中年汉子就是他的爷爷盛如荣。
稍晚些的记忆似乎有点清晰了。好像是一个夏天,太阳照得火辣辣的。邻家孩子送他吃了一颗刚刚成熟的木瓜仁。那玩艺儿好甜好香啊!那剥去白色包皮的仁儿是金黄的,当他将它塞进口中轻轻咀嚼时,一股鲜嫩的香气当即像无数条小蛇刷刷刷游遍他的全身。他的口水汩汩汩朝外流了,他的馋虫咝咝咝朝外爬了。他跌跌撞撞奔进正屋,拉住正在专心算账的爷爷的青布长衫的一角叫:“爷爷,木瓜!爷爷,木瓜!”爷爷的手指在算盘上停住了,弯腰笑道:“啊呀,我孙子的好口味。碛口的木瓜,大海的龙蝦!我孙子识货!等爷爷得空给你去摘。”他将身子一扭,大嘴一咧,哇哇大哭起来:“我要爷爷现在就去,现在就去摘!”爷爷看看算盘,犹豫片刻,道:“好,好,好!现在就去,现在就去!”爷爷果然就去了。一路走,一路念叨着:“碛口的木瓜,大海的龙蝦。”爷爷去了很久才回来。那时他并不知道:碛口木瓜虽然好吃,但它长在离村落老远的山崖上,在无路可走的地方。爷爷在他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出现在大门口时,他只看见他的青布长衫上沾满了灰土,膝盖那里,裤子被撕破一大块,额头上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口子,有鲜血正朝外洇渗。他将两颗黄中带白的木瓜递给他。他看见他的手上也满是划痕……
再晚些的记忆是在他第一次上学时。去时爷爷将他一直送到教室里,爷爷对他说:“散学了,和咱村的孩子相跟着回。走路边,不要到河滩去玩。”他看着他点头后,又巴巴地穿过几排座位,找到他们村二狗三娃说:“散学了,和我们家慧长相跟着回。走路边,不要到河滩去玩。”直看着二狗三娃点了头,他才返身朝外走。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了,回头对着他,又把刚刚说过的那话重复一遍:“散学了,和二狗三娃相跟着回。走路边,不要到河滩去玩。”他烦他了,吆喝道:“你还有完没完!”那时,他的老师正站在他的身边。对他说:“慧长同学,你怎么和爷爷说话呀!快赶上爷爷,对爷爷说对不起。”他犹豫了一下,听话地追了出去。可是爷爷已经走远了。他对着爷爷的背影大声叫道:“对不起。”不知他听到没听到。
然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后悔”是小资产阶级软弱病的表现!就在前几日,当他用一条牛缰绳拉着爷爷游过街后,他看见满街的人们都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他,有人竟将一些黏糊糊臭烘烘的口水唾向他,他将心执硬,想:“革命者死都不怕,还怕你们的口水!”想过了,终归感觉不美。
他怏怏地走进马书记马市长(虽然碛口恢复了镇的编制,但碛口人依旧称马有义为“市长”。因为在碛口人的感觉中,“市”是一个比“镇”体面得多的字眼。盛慧长同志也是不能免俗的,也便依旧称他“市长”)的办公室。他嗫嚅道:“马书记,马市长,我……我爷爷……我……”
马书记马市长皱皱眉头问:“你后悔了?你想当软蛋吗?盛慧长同志,你那是小资产阶级软弱病啊!你知道对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软弱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你不是一再表示,要争取早日做个少年布尔什维克吗?现在,正是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应该怎么做,是不是?”
慧长站在大奸商盛如荣的门槛外终于没有朝里走。他说:“程璐同志,你可不要犯小资产阶级软弱病啊!现在,正是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
小姨斜眼吊睛瞅了他一眼,道:“你倒代表上组织了?滚你的蛋吧!”
小姨璐璐就那样拉着程琝,明目张胆地进了大奸商盛如荣的屋。但是他,革命者盛慧长并没有“滚”,他要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如果有必要,他就将他们的对话连夜报告给马书记马市长去。
慧长站在门外,只听小姨对盛如荣说:“大舅,您们那分家分得的确不是时候,很容易产生不良影响啊。群众有些过激行为,您要正确对待。”盛如荣半天不吭声,末了叹口气,反问:“我不明白,你们共产党难道……难道就不记着我们也曾支援过抗日,也在支援革命吗?”小姨说:“记着呢。怎能不记?我们党对工商业者一贯都是保护的。我们对你们批评啊教育啊,实实在在也是在爱护你们、保护你们呢。凡对抗日对革命有过贡献者,等将来革命胜利了,我们都会给他们奖励的。”盛如荣道:“不明白。”小姨说:“大舅呀,您现在不明白不要紧,将来您会明白的。”
盛如荣又是半天不吭声,末了又反问:“你爹不知怎样了?甚时能出来?你们这些孩子啊,别人要批要斗让别人批去斗去,你们怎能批斗自己的长辈呢?你知道做长辈的,他们心里有多难过呀?”小姨低声说:“大舅,形势啊!群众运动啊!理解不理解都得这么做呀。这么做,才能打消群众顾虑,真正把群众发动起来……这道理我给我爹讲过,我相信他不会记恨我。大舅呀,慧长他还是个孩子,眼下正要求进步呢,好事啊,您得理解!”盛如荣道:“我不理解!你们共产党难道……难道就不讲长幼礼数啊?”
盛慧长站在门外想:“好啊,恶毒攻击共产党了!狗胆包天呀。”
慧长正想着,老姑盛如蕙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老姑盛如蕙摸摸他的后脑勺,问:“你小姨在不在?”
他朝屋里努努嘴,老姑就进去了。隔不多时,老姑将小姨拉出来了。
老姑盛如蕙看着小姨璐璐问:“你和马有义怎回事?”他看见小姨璐璐脸一红,说:“没有怎回事啊,怎了?”老姑道:“还怎了?他到家里去找你哩。装得像有多少重要工作似的。可我一看他那鬼眉溜眼……”璐璐小姨叫道:“您说甚呀?您说甚呀?甚是个鬼眉溜眼,您这语气成问题。”老姑说:“我看着他就不顺眼。最好让他别上咱家门……”璐璐小姨道:“那是您的思想感情有问题。”老姑说:“我一看见他,就想起咱家那丫头……你可给我当心着!”璐璐小姨说:“您说甚呀?我们是革命同志!”老姑道:“昨儿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挺着个肚子朝我哭哭啼啼。”璐璐小姨说:“我还做了个怪梦呢。”
璐璐小姨终于没有说出她到底做了个甚样的怪梦来。事隔许久后,她才说起。她说她梦见一只似牛非牛,似象非象,似猪非猪,长着一对猗角、满身金鳞的怪兽驮了她一道去钓鱼。钓来钓去,没钓上鱼来,却有一只满身披着绿毛的怪鸟顺了钓丝爬上钓竿。那鸟长着九颗脑袋,每一颗脑袋上都长了一张吓人的大口,每一张口里都有两排白厉厉的牙齿。它扎煞着十八只利爪,将周遭一切可以够得着的活物擒了统统送入嘴巴,连骨头带皮毛咬嚼咬嚼咽进肚子。要不是程璐身手矫捷,也早做了它口中冤魂。更其可怕的是:这怪鸟大张着的那些嘴巴每朝外呵出一口气,周遭的树木花草总会立即枯萎一片,活像施放了看不见的毒瘴一般。程璐掏出她的八音子连开数枪,那一颗颗被击碎的脑壳眨眼间又复原了……
璐璐小姨终于没说出她的怪梦来,却将自家两个耳朵捂起来了,跺着脚对她娘叫:“哎呀,妈!您这思想感情就是有问题。”
听着这母女俩的对话,慧长想:“作为革命同志,此时此刻我应当坚决站在小姨璐璐一边,对一切错误言论、反动言论予以痛击。”慧长说:“老姑,您知道您刚才说了些什么话呀?第一,您对马书记、马市长的看法不对!他出身贫苦是老革命,作战勇敢是大英雄。他阶级立场最坚定,他机智灵活最聪明。碛口人民热爱他呀,好比那宋江爱武松!第二,您对革命者进行了恶毒攻击。程璐同志一向廉洁奉公,她没有多吃多占,怎会挺着个肚子呀?第三,我可以毫不隐讳地告诉你:马书记马市长是常想着我小姨程璐同志呢,他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野榛开花不结果,我想你姨想得苦。马莲开花可沟蓝,我想你姨心内酸。”
慧长正口若悬河,说得带劲,璐璐小姨朝他怒喝道:“二吊子,闭住你的臭嘴!”
小姨璐璐回头对老姑说:“您不会告诉他吗?就说没有看见我。”说着,返身又进了大奸商盛如荣的屋。
老姑走了。可是才过不多一阵儿,程珂小姨又来了。
程珂小姨也像老姑似的将璐璐小姨叫出来,也像老姑似的看着小姨璐璐问:“你和马有义是怎回事啊?”小姨璐璐火了,说:“姐,你和娘,一对神经病!”珂珂小姨不恼,笑道:“我看那马有义,在你身上操着鬼心呢。”小姨璐璐说:“好我的恋爱专家哩,对这号事,你倒是真有研究啊?”珂珂小姨道:“不敢当!不过,像马有义这号人,我一眼就能看个七七八八……”小姨璐璐说:“对他说我不在啊!”珂珂小姨道:“娘说了。可他说有重要工作研究呢。让你快回镇上。”
小姨璐璐没再说什么,回头叫道:“二吊子,走,跟姨回镇上去。”
镇委机关院内漆黑一片,只有书记办公室亮着灯。他们一进院,马书记马市长就从屋里迎了出来,他满面春风地对二人说:“同志们,快,好消息!”小姨璐璐环视着院子问:“同志们都上哪去了?”马书记马市长说:“啊呀,副镇长同志,你整天都操甚心呀?你忘了年关已近,军烈属慰问不能再推吗?都下去了,就我一个照庙的了。”小姨璐璐道:“那你不应该让我们来机关。我也该下乡去。”马书记马市长说:“都下了乡还行?我们得运筹帷幄啊!快进屋吧。”
二人跟在马书记马市长身后走进屋,当即被满屋子酒菜的香味吸引了。慧长不由咽了口唾沫,看见小姨璐璐也不由抽了抽鼻子。马书记马市长的桌子上,有四盘菜肴正冒着缕缕热气。桌子的两头端端正正摆着两把椅子两个酒盅两双筷子,一个酒篓蹲在桌面正中间。慧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程璐却叫道:“马书记要请客啊,我和慧长走了!”
马书记马市长做了个请二人入座的手势,说:“请谁呀?就我们一起乐和乐和、庆贺庆贺。”
马书记马市长说着,又拖了一把椅子放到一侧,筷子和酒盅也加了一份。慧长这才自在起来。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闻到荤腥了,看着眼前的盘盘碟碟,他那不争气的口水又一次冲上了他的喉咙。慧长看见小姨璐璐还在扭捏着,问:“你先说到底是甚好消息呀。”马书记马市长也不说话,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递到了小姨璐璐的手上。慧长凑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一份新到的公文,上面有用红笔勾住的一些话。慧长见小姨璐璐只扫了一眼,便高兴地叫起来:“好啊,好啊,从去年七月到今年一月,就消灭蒋光头56个旅,平均一个月8个旅。照这样打法,蒋家王朝的覆灭指日可待呀!”
马书记马市长道:“再看下边,再看下边。我军已在几个战场上开始夺取了主动……预料今后数月内一定可达到歼灭蒋军连前共计一百个旅的目的。你们说这还不值得好好庆贺吗?小姨璐璐眉飞色舞说:“是该好好庆贺!”马书记马市长说:“那你们还站着干甚,快坐呀!让我们共同举杯,庆祝我军旗开得胜!”
于是三人各自就座,很快觥筹交错起来。
慧长不会饮酒,只管将大块肥肉搛来朝嘴里送。
慧长看见小姨同马书记马市长大声说着话,大杯饮着酒。二人兴奋得如同一对小孩。他们一次次碰杯,一次次将杯底亮给对方看。他们大声嚷嚷着。从八九年前同杜琪瑞斗法,说到了揭露晋绥军假抗日真反共的种种阴谋。从与贺芸、杨巨诚之流周旋,说到二人被同一颗子弹打中。马书记马市长边说边笑,小姨璐璐边笑边哭。马书记马市长说:“璐璐啊,我们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小姨璐璐道:“有义呀,我们的鲜血曾经流在一起!”慧长知道小姨平日并不饮酒,就说:“小姨,你少喝!”马书记马市长瞪眼瞧着慧长,斥道:“少来资产阶级那一套!”小姨也说:“少来资产阶级那一套!”慧长看见小姨忽悠起来了。她又一次举杯向了马书记马市长,说声:“喝!”,不等马书记马市长响应,她便一饮而尽。马书记马市长那时便对慧长说:“盛慧长同志,说段快板助兴。”慧长便用筷子敲着空盘子,说起了《共产主义是天堂》。他说着,也不由兴奋起来。他看见马书记马市长隔着桌子将手伸向小姨。小姨又一连喝下三大杯酒,于是便也伸出了手。二人的手在桌子上空紧紧挽到了一起。马书记马市长唱起了酸曲曲:
洋烟开花四片片,
照见妹子白脸脸。
洋烟开花红又红,
照见妹子红口唇。
洋烟高来妹子低,
瞧不见妹子在哪里。
想妹子想得我下不来地,
想吃颗冰糖嘴对嘴……
小姨指着马书记马市长哈哈大笑:“我知道……道道你……没安好心……心。二吊子,扶小姨过去……去!”小姨朝隔壁摆摆头。那里有一扇小门与这边相通。慧长将盘子里最后一块肥肉吃下去,看看马书记马市长。马书记马市长朝他抬抬下巴,说:“把你姨扶过去。”慧长打着饱嗝站起来。马书记马市长又说:“放下她,你再过来,我有新的战斗任务布置给你。”
慧长答应一声,跑出院子,先将小姨那边的门开了锁,将锁顺手挂在门搭上,再回来扶起小姨走进隔壁屋。他将小姨扶上炕,给她脱去鞋子,盖上被子。听着小姨发出均匀香甜的鼾声,他溜下地来朝着隔壁走。这时,他发现小姨屋子通院子的门被人从外上了锁。慧长正不知如何是好,马书记马市长在小门那边对他说:“盛慧长同志,请你把这道门打开,从这里走过来。”
慧长想起小姨刚一住进这里,就急着找工匠给这道小门安装门拴的情景,犹豫起来。可是,那犹豫仅仅是片刻间的事。他听得马书记马市长在那边催促道:“盛慧长同志,快!”
慧长终于抽开门闩走了过来。
马书记马市长对他说:“盛慧长同志,你马上就会成为一名光荣的少年布尔什维克的!我和程璐同志有非常非常机密的问题要研究,现在我命令你在这边担任警戒。”
盛慧长挺了挺他那无比神圣的胸膛,干嘣脆亮回答:“是,保证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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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这是年关之前一个绝好的天气。刚刚下过一场小雪,将道路、山川装饰得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太阳出来的时候,那满目的莹白便更显得洁净与清爽。节令正是数九寒天,空气冷冽,小风中有点点银星飞溅。
驻扎在黑龙庙下院的镇政府,一早就有下乡回来的人出出进进了。干部们络绎走进镇委书记、镇长马有义的办公室,向他汇报镇属各村烈军属生活情况。
马有义精神格外健爽,他威重地坐在太师椅上,专注地听着每一个汇报者所说的每一句话,不时在小本本上记录着什么。逢着那汇报特别让他满意时,他便笑着与那汇报者开些连荤夹素的玩笑;不满意时,他便皱起眉头来,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问:这就是你了解到的全部情况?有时,他被听到的情况深深感动了,便站起来在脚地走来走去,操着低沉的、膛音很重的嗓门发表感慨:同志们!我们这些可敬的军烈属们,他们把自己最亲的亲人送上了战场,其中不少人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亲人。我们这些在后方工作的同志,怎么能忍心看着他们饥一顿饱一顿地过光景呢?困难吗?是困难。但我们可以一天只吃一顿饭,可以糠菜半年粮,却绝对不可以让他们忍饥挨饿的!谁要敢这样做,我马有义绝不轻饶他!半晌午,在听取了蛮太岁的汇报后,马有义拍案而起,将这个颟顸的家伙骂得狗血喷头:这就是你的汇报呀?你就这么对待工作?你的心思都操在女人身上了!这一回下去,是不是又拈花惹草了?准有一天,老子会把你那个“二斤半”割下来喂了狗的!面对马有义的肆意斥骂,蛮太岁从来都是一副低眉下眼垂首恭立的实诚样子。他不善做这种细致的事,但逢着需要冲锋陷阵显示政府威厉的时候,他可是从不含糊的。正是这一点,让马有义对他是又气又爱,骂上半天还得提拔重用他。
隔壁屋子里,副镇长程璐失神地坐在炕沿上。一条细细的铁丝横拉在东西两面的墙壁上,上面搭着一块刚刚洗过的花格子布床单。屋子直通院外的门此刻是关着的。阳光从天窗射进来,照在湿淋淋的床单上。程璐的目光落在床单一隅一片似有若无的黄斑上。她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了。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程璐听得自家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浩叹,是那种尖利带着哭腔的。
“那么,我就嫁给他吧!”当她听得那一声浩叹转为无奈的呻吟时,她大吃一惊:程璐啊程璐,你真的爱他吗?如果爱,那自然是甚也别说了。可你这些年来,面对他的穷追不舍所以迟迟不明确表态者,还不是感觉你们不是一路人?那么,现在,当她对你施以强暴,你就作如此选择,这想法与几千年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好”传统有何区别呢?她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因为不服父母包办,逃婚离家出走,最终参加革命。这么多年来,她放弃舒适的豪门小姐生活,而选择了艰难困苦危机四伏的人生之路,难道不是为了冲决封建主义的绳索,成就一个自由的灵魂吗?然而后来又发生了“组织”动员她“献身”领导的事。她知道,对于许许多多她的同龄人来说,那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哩,她也做过试图认可的努力。然而,就在那最后的一刻,她问自己:你真的爱他吗?她的回答是:只有敬重!于是,一个不屈的灵魂在洞房花烛之夜再次选择了逃离!好在,傅鹏,那是一个多么高尚的值得程璐一生敬重的人啊!他不仅没有记恨她,反而对她友好有加。此后的几年里,每当程璐忆及此事,总是感叹:是傅鹏的高尚成就了我的尊严呀……可是今天,她需要面对的事实是:她“已经成了他的人”了!那么,她就该嫁给他从此臣服于他吗?
程璐突然想起两天前她做的那个怪梦来。程璐从来不相信什么梦的吉凶预兆,然而这个梦却让她心神难宁。当年,她不止一次听她的“老老老简婆”李莺莺朝她说起过她娘家一头青花牡牛生了一只麒麟的事。难道两天前出现在她梦中的那只怪兽,就是那只麒麟不成!它拉着她去钓鱼,居然钓来一只杀不死的九头鸟!程璐从来不相信什么梦的吉凶预兆,她只是心神难宁。
有人敲门。程璐没有动,她懒得去开。
盛慧长站在门外怯怯地叫:“小姨,开门。”
程璐拉开门闩,放盛慧长进来。她指指墙角里已被捆作一卷的他的小小的行李,冷冷道:“滚!”
盛慧长站着不动。半晌,嗫嚅道:“马书记马市长……”
程璐打断他的话,说:“是马有义。”又说:“盛家人里怎出了你这么个下贱的骨头呢!”
盛慧长叫声“小姨”,委屈地掉下了眼泪,半晌,接着先前的话说:“马有义让我把昨晚的事对我老姑说。”
程璐骂声“无耻”,将盛慧长的行李提了从门扔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黑龙庙的山门。
沿着铺满皑皑白雪的石板巷道,程璐小心翼翼地走下了卧虎山。在画市巷那里她稍事停留,漫无目的地看了一阵琳琅满目的各类年画,向西一拐,横穿人如潮涌的年货市场,朝着老河沿走去。今年冬天,老河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冰接”,即河面完全被冰层封死的现象,陕西那边有不少人徒步穿越冰面过河来买办年货。有不少儿童在河面上溜冰。程璐从小胆大,但她从来不敢到老河冰面上去玩。她总感觉那冰面随时有坍陷的可能。她本人不敢去,见了上冰面玩的儿童便总要吆喝他们上岸来。今儿也不例外,她站在岸上对着冰面上十来个孩子大声吆喝,他们却置若罔闻。她叫得嗓子都要哑了,他们却嘻嘻哈哈笑着,越溜越远去了。程璐叹口气,不得不放弃努力。程璐继续朝前走。现在,她站在拐角上直对了二碛的地方凝然不动了。她前前后后端详着脚下这一片土地,自语道:就是在这儿……
她是想起了马有义那年为救她与国民党特务所进行的那一场拼斗。
细细想来,如果不是那一段马有义特别留意于她,时时关照于她,整整开了一天会的他断然不会也到老河边来。如果不是他也来到老河边,那天夜里她是断然逃不脱敌人魔爪的。
程璐无法否认,在两人同住医院那一段,她心中最柔软的部位曾不止一次地发热、滚烫,几近融化……然而,在后来的数年间,她却总也无法将这个男人同自己联系在一起。虽然,她知道,马有义对她倒算是“一往情深”的。不仅无法与他联系到一起,甚至有一种愈来愈隔膜的感觉。为什么?她感到他和她不是一路人。可是说真的,她也无法否认,这个马有义有着坚定的革命立场,有着过人的胆略、临敌的顽强与勇敢,还有着过人的……聪明才智。在这些年的对敌斗争和地方工作中,他屡建奇功,多次受到表彰奖励。如此,上级倚重在所必然。那么,她那种“不是一路人”的感觉是不是因为出身不同所致?是不是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使然?抑或如目下最时兴的话说,是对工农干部的感情问题?程璐无法否认这些都是可以算作因素之一的,可是,程璐又认定,那不是主要原因。那么主要原因是什么呢?程璐一时又说不清。总之,这个男人秉性上的许多东西是她根本无法接受的。
程璐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又听得自家心中有个声音说:“你已经是他的人了,为什么不能多想想他的优点呢?”
“是程璐小姐吗?”有人在背后叫了一声,听起来怪怪的。
程璐回头一看,见是冯汝劢。就沉了脸说:“冯汝劢,我再说一遍,这里只有同志,没有小姐。”冯汝劢道:“啊呀,对不起。大地主的狗崽子冯汝劢忘记您是老革命了,该死!”程璐说:“我正要找你呢。土改运动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这样嬉皮笑脸非捅娄子不可,你怎就不记取教训呢?几个月的班房白住了?”冯汝劢道:“怎能白住呢?这里不是只咱俩吗?”程璐沉了脸说:“冯少爷,你到底要说甚话呢?快说。我可是冷得待不住了。”冯汝劢盯着程璐的脸颊看来看去,半晌,摇头咂嘴道:“程小姐,你今日不对劲!脸似桃花,目如清流。啊呀,连走路也和往日不一样了。分明是作了新娘子的样儿。”程璐被弄了个大红脸,再次沉了脸说:“你要这么满嘴胡唚,以后再进了班房,休想让我去救你。”
冯汝劢道:“啊呀,还敢再进一次呀?不敢了,不敢了!”果然便换一副端肃的脸子说:“我是想问你,像我们家有不少地,可也有生意在碛口,土改时,能按工商业者对待吗?”
程璐问:“你们家雇有长工吧?碛口生意虽有却不是主要的谋生手段。这很难说。”
二人正说着话,马有义出现在程璐刚刚走过的路上,离老远就说:“那是谁呀?站在野地里说话,不怕冷啊?”
冯汝劢回头看了一眼马有义,又看了一眼程璐,转身就走。程璐发现冯汝劢的变化其实也是挺大的。他的背好像微微有点驼了。听说他出狱后学会了抽烟,而且抽得很凶。前一段黑龙庙唱罢戏,她居然见他满戏场跑着拣烟头抽。
马有义在冯汝劢的背后叫道:“冯呆子!怎么不谈了?咱们一起谈啊!”
“冯呆子”是马有义最近给冯汝劢起得绰号。
程璐没好气地对马有义说:“我请你尊重人……”
马有义笑着说:“我左看右看他像个‘锄禾’,你像个‘当午’,嘿嘿。”
马有义至今能背私塾先生教过他的许多古诗呢,难得。
100
这一年的春节可算是碛口众多穷苦人有生以来过得最有滋有味又最无滋无味的一个。
尽管家境贫寒,但该备办的都要备办齐全:麦子至少磨它二升,软米得淘它半斗。饺子吃上了,油糕炸上了,穿戴也得好好收拾一番。该缝补的缝补,该浆洗的浆洗,有女人的新鞋新帽至少得整出一件两件崭新的来。各样烟花炮杖都得买点,家里没孩儿的也得买上两挂百鞭。“大年早上不放炮,开门咱把蒜槌撂”,那是说的从前,今年咱说甚也得听听真炮杖的响声。在碛口烟花市场上,“高升”是卖的最火的,几乎所有买办年货的穷苦人都买了往年两倍、三倍的。为甚?冲那玩艺儿名字好听!高升!高升!有共产党给咱撑腰,咱还真要“鞋帮子做帽檐——高升”了。土地改革好啊!没收财主家的土地给贫苦农民,咱这小日子不想“高升”它也得“高升”了!财主家的土地分给穷人,窑洞、房子,穿戴、家具自然也是要分给穷人的,从此,咱这“铺的屁眼盖的,手手搭搭在心口头。夏天打赤背,冬天裹麻袋,麦糠窑里娶太太”的日子也该换换样子了。眼下,康生正在郝家坡搞运动试点,那郝家坡离这里统共百十来里地,一个县的,那里的动静传得飞快,有人放个屁这里也能当下闻得见。啊呀呀!听说一个不大的村子,呼啦一下进了几十号人的工作团,连毛主席的儿子也在其中。财主家的箱箱柜柜都被封了,人也被赶出老宅。听说那些财主一个个被斗得鬼哭狼嚎,什么整人的法子都用。听说近年来为新政权办事的那些干部,只要群众想斗,也被拉出来一起斗,还有被活活打死的。听说康生放了话:这一回是群众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管你为共产党办过多少好事,也得“接受群众运动的检验”。碛口的穷苦人听得这些消息,先还有点半信半疑,后来有生意人从北面下来了,说真是那样的,他们便有些害怕、不落忍。他们从自家平日与财主家打交道的经验里好像还找不出该当那样收拾财主家的理由。“都是乡里乡亲的,怎能放得上手嘛!”他们想。可是,在那“害怕、不落忍”中,他们却又分明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劲儿。“要翻身了,真要翻身了!”他们欢呼。有那性急的,便装作闲来无事瞎溜达的样子,在财主家的地里转来转去,估摸着哪块地可能分到自家名下。也有进财主家宅子去看窑洞的,为的是到时心中有数,别让人抢去最好的,把最孬的分给自己。因为心里不停地估划着这类事,所以一个有滋有味的年许多人反倒过得没滋没味了。
偏是那白丑旦有些特别。郝家坡土改的动静让他跃跃欲试哩,让他迫不及待哩。那一天,他走进这二年当长工的程云鹏家,对程云鹏说:“老狗日的,给咱装上二斗好麦子,让老子也过个好年。”可是程云鹏家里眼下统共也没有二斗麦子了,只好将所有麦子拿出来,分了一半给他。白丑旦又指着程云鹏现住的两孔正窑说:“把这两眼窑洞腾出来,孝敬老子住!”他想先下手为强,还是在运动开始前就搬来占住保险。程云鹏唯唯诺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时,倒是他的新儿子程琝站出来说话了。他说:“丑旦叔,您这就有点不像话了。土改还没开始呢,您着急甚呀!”白丑旦手一抬,就给了程琝一个脆生生的耳光,吆喝道:“你以为你还是儿童团长陈狗蛋啊,竟敢对老子这么说话!你现在是大地主的狗崽子,你给我放明白些!”要不是程璐在隔壁院里听得动静赶过来,白丑旦还不知会怎么闹腾下去呢。
程璐敢于站出来,制止白丑旦,那是因为她哥程珩刚刚去了一趟兴县。程珩去兴县原为找贺老总搭救他爹,顺便想打探一下中央对土改的具体想法的。去时,正赶上兴县盛传开明绅士刘少白率其胞弟将自家四百五十多亩土地,一处房院,一百多株枣树全部献给兴县人民政府的事。刘是中共党员,是晋绥边区人民代表。据说前段他到延安参加全国解放区人民代表大会筹备会,是毛泽东主席让他回来后带头将多余土地献给政府的。程珩灵机一动,在找到贺龙谈过他爹的事后,说:回碛口后,他也要动员他的叔父将自家多余的土地献给政府。贺龙当即予以支持。程珩回来后,马上动员叔父程云鹏将自家土地中的三百五十亩献给碛口镇政府。这事昨天刚刚办结,并得到中共临县县委和三地委的充分肯定。程璐赶过来对白丑旦说:“程云鹏现在是开明绅士了,是应当受政府保护的。你知道不知道?你不知道啊?不知道就让我告诉你。现在你马上从这个院子滚出去!”
程云鹤于这一年的腊月二十六被放回来了。程家因为老弟兄俩的事都有了转机,这个年过得还算喜兴。
可是别的财主家就另当别论了。他们发现,自打康生在郝家坡开试点以来,自家门前日夜有碛口镇政府和村里民兵组成的哨兵巡逻了。他们家的人出门好像也有人盯着。他们便极少在村里露面了。当然,年货也没怎么去办。只是买了两张“黑汉拦门”,买了两串百鞭罢了。可村上的气氛好像是从未有过的热烈。秧歌班子一进腊月就开始排练了,从早到晚都有锣鼓声高一阵低一阵地敲。他们知道穷苦人都高兴哩,他们便不由自主地反省开了自己。凡是这些年来有对不住穷人的地方,他们便悄悄地送些吃喝穿戴给那些受害人,努力寻求着对方的谅解。
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公元1947年的春节就是在这种气氛中过去了。
按照碛口的乡俗,大正月里,乡乡段段只做一件事,那就是闹秧歌。精心准备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秧歌队从正月初三出场,一直要闹到二月二龙抬头才意犹未尽地收拾摊子。除过在自家村、碛口镇“扎场子”、“撵院院”外,还应邀走出碛口地区,到上至白文,下至柳林,东至离石,西至陕西延边的广大区域去表演。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只为播撒碛口人的快乐、豪爽,增进与周边地区的交往。
可是今年刚过元宵,镇政府一道命令各村秧歌队便都偃旗息鼓了。因为康生搞的土改试点就在临县,所以碛口有条件紧跟郝家坡,铺开首批运动“实验村”。这“实验村”虽是跟着郝家坡朝前走的,但弄好了,也是可做全国的领头羊的。这很符合马有义争强好胜的性格。不过,为了稳妥,中共中央晋绥分局指示,这第一批铺开的点不能多,三五个而已。于是从正月初二三开始,晋绥分局、三地委和临县县委有关领导便会集碛口,共商碛口土改大计。正月十五一过,首先宣布成立了由局、地、县、镇四级政府联合组成的五十人土改工作团。冯家会、寨子山,西头、官地以及一二○师司令部办事处所在地沙垣村被列为首批“土改运动实验村”。鉴于有些村子宗族势力影响特别严重的情况,采取了“掺沙子”的办法,即从部队转业地方的干部中抽一部分人落户到有关村子,做运动骨干。蛮太岁自愿报名落户到了寨子山。白丑旦作为码头工人(一度曾做程云鹏长工)的代表,也被吸收加入了工作团。
工作团统一领导五村运动。全团下分五个小组。每组重点抓一个村,必要时互相支援。团部设在镇政府。
碛口人很快发现,这一回的工作团和过去不同。他们下乡后,根本不找村干部,而是一头扎进最贫苦的农民家里,和他们一样吃糠咽菜一样睡破席子一样参加体力劳动。然后以这一户为立足点,再去联络第二户、第三户同样的赤贫……工作团称之为扎根串联。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五个村子同时宣布成立了贫农团,并说:运动期间一切权力归贫农团。各村从“晋西事变”后成立的新政权,自此完全瘫痪。贫农团成立的当天,五个村的地主全被赶出老宅居住,各家的箱柜仓储全被贴了封条。
程云鹏一家原本以为:有了年前主动献地的行动,这一回是可以安全过关了。谁知,贫农团成立的当天就宣布:程家主动献地是逃避运动的阴谋,献出的地已经镇政府原数退回。并说,关于程家献地的阴谋性质,是康生同志亲自判定的。又有消息说:陈伯达在兴县也搞了一个土改试点。针对兴县刘少白献地一事,陈伯达也已宣布无效。刘少白是全国挂了号的开明绅士,共产党员,他的献地之举是毛主席首肯了的,现在居然也被否定。程珩傻眼了。
程云鹏一家被赶出老宅后,住在村边一孔废弃多年的破窑里。四口人给了两块被子,一升黑豆。程云鹏对程琝说:“孩子,你快离开程家还去姓你的陈吧,当初我可是万万没想到……让你跟着我们受苦了。”白玉芹也说:“狗蛋儿,好孩子,你快逃你的活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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