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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_19 刘维颖(当代)
谁知那程琝倒真是个讲信义的孩子,他说:“爹,娘!你二老放心吧。我爹活着那阵儿常给我说,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唾沫是个钉。我当初应承过继给了程家,我永不反悔!”
其实,同样的话,这些天他已经好多次给工作团和贫农团说过了。工作团进村的当天,就有一个戴眼镜的同志找他谈话启发他的阶级觉悟。那同志说:“陈狗蛋同志!我代表土改工作团和你谈话……”程琝打断那同志的话道:“我不姓陈,我姓程,叫程琝.”那同志说:“你是苦大仇深的船工的后代,怎能心甘情愿做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程琝道:“船工的后代那是过去,现在我就是地主的儿子了,泼水难收哩。”那同志说:“现在反戈一击也不迟。”程琝道:“你这同志!我怎能那样做嘛!程家眼下在难中哩,我要那样做了,世人还不把我看扁了?”那同志不解地看着程琝摇摇头,说:“你知道不知道你那名字中的‘琝’是啥意思?”程琝摇头不语。名字是大哥程珩起的,他相信意思是好的。可那同志这时却说出了一番程琝万万没有想到的话。那同志说:“那‘琝’不是玉,是石头,是像玉的石头。程家姐妹弟兄几人名字都带玉字旁,那可都是真玉,美玉,唯有你是石头。同志啊,他们为啥单单给你起这么个名字?难道你竟看不出,他们根本就看不起你,根本就没有把你看作同他们一样的人吗?你这个小同志啊,怎那么死心眼呢?”程琝弄不懂“琝”到底是玉还是石头,他也没那个兴趣去纠缠那个。不过,他相信:程珩大哥不会操那个鬼心眼。程琝便对那同志道:“我原名叫狗蛋儿,照你的说法,我就真变成一颗狗蛋了?我爹给我取了那么个名字,岂不是连他自己也骂了?碛口人一向以为,名字越叫得不中听,将来人越有出息。我程珩大哥就是这么想的。”
程云鹏没有把儿子赶走,回头又赶程珂。他说:“珂珂,你还过你们那边去。”
程珂说:“爹,‘你们那边’是哪边呀?我是您闺女,我不守着您怎成?”
程云鹏无话可说了,对白玉芹说:“你和孩儿们在家好好呆着,我给咱想法弄吃的去。咱不能自己把自己饿死。”
程云鹏拉起讨吃棍去行乞了。谁知未出村就被工作团抓了回来,说他给土改运动抹黑,要罪加一等。
程琝说:“你们谁也别出去,让我来!”
他走了。村口上,有工作团和贫农团派出的民兵在站岗。民兵说:“你现在是程家少爷,没有工作团的路条不能出村。”
程琝说:“我现在是程家少爷不假,可我过去还是船工陈老三的儿子。我要去找马有义书记反映敌情,难道也不行?”
站岗的民兵有两人,其中一人说:“你就在这里等等,我去请示一下工作团。”
程琝说:“等就等。”可是等民兵只剩一人时,他指指远处山上,惊叫道:“快看,那是什么?”待那民兵转身去看时,他却拔腿跑了。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待那民兵醒过神来追赶时,早跑没影了。
程琝果然是去找马有义了。
程琝过去当着儿童团长时,常来市委,熟门熟路的,无需向人打问什么,直接走进了书记办公室。
原来程璐此刻正和马有义谈话。程琝听见个话尾巴,就知谈的正是“给地主生活出路”的事。程琝找马有义正是要同他“理论”一下这个事。程琝听程璐说:中央政策不是要从肉体上消灭地主!程琝的信心更足了。他站在马有义面前,不卑不亢道:“马书记,工作团把我们从老宅赶出来,我们没说的。可一家人只给两块被子,让怎盖?只给一升黑豆做口粮,顿顿数着颗儿吃也吃不了几天,这还让人活吗?”马有义看看程琝说:“你说话口气怎这么冲?你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吗?”程琝说:“我是地主程云鹏的过继儿子,是烈士陈老三的亲生儿子,怎样?你把中央文件拿出来,让我看看毛主席是让把我们冻死、饿死吗?”程璐插话道:“马有义同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希望你慎重考虑。”马有义看看程璐,又看看程琝,说:“好啊,程家姐弟一唱一和,你们的立场无比坚定呀!你们也不看看坐在你们对面的人是谁?我,马有义,当年做过乞丐!那时我有几块被子盖有几升黒豆吃?冻死饿死?狗地主就那么容易死?当年我马有义当乞丐时,你们同情过我吗?怎么现在变得这么仁慈了?”程璐说:“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你当乞丐那阵,我们俩才多大?”马有义说:“你们再怎说,这事还得同人家工作团研究不是?”程璐说:“你这话说得倒还多少有点人味。”马有义暧昧地朝着程璐一笑,说:“我是一条狗,一条浑身带着骚味的公狗,你见了我就该摇尾摆尻子才对。”
三天后,程云鹏一家又得到了两块被盖、一袋小米,并被告知:今后每天可以有半斤粮食吃。
清明节过后,寨子山召开了第一次对程云鹏夫妇的诉苦批斗大会。冯家会、西头、沙垣、官地每村派来二十名基本群众和寨子山贫农团并肩战斗。
多年来,在程家做过长工、短工、男仆、女佣的人都被动员上台发了言。多数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程家做活苦水重(方言,劳动强度大),程云鹏自己边干活边监工,稍不如意就让你返工之类。有一个在程家做过厨子的人讲了一件事,将与会者的情绪调动起来了。他说在程家做饭,程云鹏要求做得不多不少正好够吃。有一回白玉芹娘家兄弟来了。他也不知人家饭量大小,便把白面和多了,还分两次全都煮熟了。结果客人只吃了一半。程云鹏一见心疼得像他爹死了一样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末了还命令他把那些剩面全吃下去,弄得他丢人现眼吐了一地。他的控诉被一阵口号声打断了。而当白丑旦夫妇出现在台上时,人们的情绪便更激动起来。白丑旦控诉的内容是程云鹏自家吃好粮好米,却给长工只吃粗糠和箩头儿,还不给吃饱,逼着他从程家猪食槽捞东西吃。真是受的牛马苦,吃的猪狗食呀!他的控诉一完,愤怒的人群中,便有人提议让程云鹏吃猪屎。于是有人从附近猪圈里弄来一些猪屎,又有人从人厕中弄来一些人屎,两样搅起来让程云鹏吃。程云鹏站着不动,有人便又提议将他压地下强塞,于是终于大功告成,但紧接着程云鹏便哇哇大吐起来。
会议继续进行。白丑旦的女人五月鲜那时发言了。这个女人经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却还十分光鲜。她站在台上,丝毫没有一般女人的羞怯。她的控诉也很特别。她说:当年,该死的“刮民党”厘税局局长杜琪瑞和他的喽啰们将她强行拉进厘税局,浑身衣裳剥光,盘盘碟碟摆她身上,吃着花酒任意欺负她,这个程云鹏居然也被杜琪瑞请去了。他不仅将她年轻轻的身子摸了个遍,还在她的乳头上咬了一口……
五月鲜说得正带劲,没提防躺在一边喘气的程云鹏那时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将满口臭烘烘的唾沫吐了她一脸。白玉芹原是站在五月鲜身边不远处的,这时便也扑向她又抠又咬起来。会场顿时大乱。哄笑声、口哨声、唾骂声最后拧挽成了一个字:打!打!打!工作团便命令将程家夫妇双双吊起来,打。但由谁先打呢?工作团同志嘀咕了一阵,命令程云鹏的哥哥程云鹤先打。于是将一条扁担递到了程云鹤的手中,程云鹤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将那扁担掷于地下。他拒绝打他兄弟。贫农团的人愤怒了,当即一拥而上,将程云鹤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和他兄弟、弟媳并排吊在一棵大树上。人群中喊打的声音更威猛了。
程璐也参加了大会。白丑旦和五月鲜发言中提到的这些事,她可是从未听说过的。现在一听,她在吃惊之余开始愤怒了。这还是人做的事吗?真是地主阶级本性的大暴露呀!像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就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才对!程璐想着,拨开人群走上前去,弯腰从地上拾起扁担,照叔父屁股上就是一下。正要将扁担递给贫农团的人,她爹却将一口唾沫照她的脸面吐过来了。因为是吊在空中朝下吐的,程云鹤的口水只吐到了程璐的头发梢上。程云鹤斥道:“猪狗不如的东西!”骂着,竟将自家的脸面朝着斜伸过来的一根树杈撞去,霎时弄得鲜血淋漓。
101
再次召开批斗会时,贫农团的目的很明确地集中到了一点,即:起“浮财”。于是人们一哇声只喊:交出金条,交出元宝!人们知道程云鹏最是那生性悭吝之人,不给他上点硬的,他岂肯说出金子银子藏匿之地呢?于是预先在打谷场上铺好一片炉渣,将程云鹏弄来后,剥光衣服,让一条牛拉着在炉渣上溜。谁知那程云鹏哭爹叫娘却就是不说出金子银子藏在哪儿,后来,贫农团的人见炉渣都变成红的了,程云鹏背上的肉皮已被溜光,有的地方竟露出白生生的骨头茬,可还是毫无收获,便将斗争目标转移到了白玉芹身上。
斗白玉芹还算客气。只让她将上衣脱净,用整把点燃的草香烫她的乳房。有人嫌那香火烧得不旺,就用扇子扇,皮肉被烫得吱吱响,一股股焦臭随风远播,一滴滴人油淋漓落地。白玉芹先还直着嗓子嚎哭,后来就胡乱交待开了:一会说金银在柴房脚地埋着,一会又说在西墙里砌着,一会又说在茅坑里沉着……贫农团便一次次按她交代的地点去挖去刨,结果当然是根本没有,于是便一哇声叫喊着“给她一颗红苹果吃”,将烧红的秤锤塞进她的大腿根,直到那女人牙关紧咬声息全无了才歇手。
起浮财没有结果,只好就那么把窑房、土地都分了。
当各村的地主都变成“死狗”后,五个“实验村”的斗争矛头几乎同时指向了各级干部。先是冯家会冯汝劢的堂兄冯崇年。此人在县政府兵役局任局长,近年来因为征兵得罪了村里几个人。贫农团让他回村接受斗争时,他有些害怕,去向县长“请示”,实际是想让县长说句保他过关的话,县长说群众让你回去,你怎能不回去?要相信群众嘛!他便回去了。回去的当天,就被绳子勒死在山沟里。又有官地村村长李毓汉被定性为“恶霸”,斗争到第二天被愤怒的村民活埋。接着一二○师司令部办事处所在地沙垣村村长刘丕亮以“欺压群众”罪,被乱石蛋砸死。那刘丕亮与贺老总惯熟,当日为120师后勤给养出过老大的力。刘的惨死使贺老总极其震怒,当即下令“严惩凶手”。结果又把刘的两个本家兄弟当“凶手”活活打死了。因为是那俩兄弟带头打的刘丕亮。其实贺老总有所不知,刘的那俩兄弟也是被逼无奈才带的那个头。
一时,干部们都惶恐不安起来。
古历三月二十八,是寨子山村前山神庙的庙会。这山神庙供奉的其实是一条狼,是狼们的首领。寨子山这山神庙的修建原是因西湾盛如荣、盛如茂的父亲盛维伦而起。传说盛维伦有天夜里从碛口回西湾,已经走到三槐堂附近了,却被一条狼挡住了去路。那狼盯着盛维伦看了半晌,低嚎一声,站起来渡过湫水河朝寨子山方向走。盛维伦以为自家没事了,赶快朝盛府大门跑。谁知他刚跑几步,那狼又赶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盛维伦不由大骇,跪地下叩起头来。那狼并没有伤害他,复低嚎一声,渡过湫水河朝寨子山那边走。盛维伦想了想,自语:狼啊,莫非你是有话想对我说吗?便跟了狼朝前走。那狼到得寨子山村前,前腿一屈就地打了个滚走了。盛维伦回到家,当晚就着人谋划,在狼打过滚的那儿修了那个山神庙。
却说公元1947年开春以来,碛口一带狼害成灾。大天白日那狼便三五成群往村里窜。见畜伤畜,见人伤人。短短两三个月时间,竟伤了二十多只羊,十来口猪,三头牛,还有两个小孩。碛口一带住着那么多部队的人,村里民兵也有枪,却硬是打它不住。于是在这山神庙庙会之日,来上香的人竟是络绎不绝,公家人见了,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天,烈士崔鸿志的遗孀盛秀芝带着她的儿子崔平安也来了。盛秀芝原本不信神呀鬼的,可她家住得偏僻,屋里又没男人,儿子平安眼下又是屋里关不住的,她便整日提心吊胆。她从未求神拜佛,这一回来了便有些害羞,生怕碰上熟人。她匆匆来到山神庙,低了头走进去,点香燃表,用两眼的余光看看周围,庆幸没遇上熟人。可就在她双膝下跪叩头之时,听得有人议论说:寨子山程云鹏拒不交出金银,全是因为身后有一个大人物为他撑腰。工作团和贫农团已做出决定,下一段要先收拾这个大人物。盛秀芝知道,他们说的这个“大人物”必是指程珩无疑。盛秀芝吓出了一身冷汗。直待那两议论的人走了,她才匆匆站起来,拖了平安急急走进程府。
盛秀芝进门就问程珩在不在家,听说在家,她的一颗心才不那么朝着喉咙蹦了。她先去见她的姑夫程云鹤。
上次挨批斗后,程云鹤的两眼全瞎了。眼下他正坐在厦檐下晒太阳,一听盛秀芝说的情况,当即命人将程珩叫来,说:“你收拾收拾,夜里跟秀芝到她家躲一段。”程珩有些难为情,说:“您看我们俩……这有点不合适吧?”程云鹤说:“有甚合适不合适的?你们一个没了男人,一个没了女人,我看挺合适。你先去,回头我去找你舅说……”盛秀芝原没有让程珩到她家的意思,更没有“男人”“女人”那想头,这时,脸便涨得通红,说:“姑夫,您看您说这话。姐夫他是甚人,能看得下我一个文盲啊?”程云鹤却是固执得很,说:“谁敢说你是文盲?我看程珩娶了你,是他烧了高香得着造化了。”
程云鹤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叫来盛如蕙,让她现在就过西湾去,正式向盛家提亲。不到顿饭工夫,竟将一切办妥帖了。于是,当天夜里,程珩便随盛秀芝去了李家山小村。
程璐现在真有些后悔自家带头打叔父那一扁担了。并不是害怕自己因此会受到惩处,而是斗争会后了解到的事实真相说明:白丑旦夫妇全是胡说八道。先是程琝找来对她说:你上白丑旦的当了。将他亲眼目睹的程家平日做饭、吃饭的规矩以及他爹程云鹏逼白丑旦吃“猪食”的事说了一遍。接着,又有她舅盛如荣找来了。一进门,就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又将他所知道的当年程云鹏因甚去厘税局,到那里后的亲眼所见说了一遍。盛如荣跳着脚大骂:五月鲜那是个什么东西!她居然有脸说她是被人强拉到厘税局的?居然敢红口白牙说程家老二是被杜琪瑞请去的,还浑身上下摸了她,咬了她奶子?呀呀呸!她怎不说是我摸她咬她呢?连程家老二那样的老实疙瘩她都敢枉说,这不是伤天害理嘛!程璐跌足道:“这些细节当年你们怎不和我说嘛?”盛如荣说:“你一个闺女家,我们怎说得出口!”
程璐回想批斗会的情景,觉得自己完全是被会场上烈火样的气氛弄昏头了。当时她也变成了一团火,一团唯知噼里啪啦燃烧的烈火!哪还有脑子去细辨真伪呀!看起来,越是斗争形势逼人时,越需要头脑冷静啊。这件事又让她长见识了。程璐一认识到自家的错误,就火急火燎去找叔父道歉。走到门口才想起大天白日去那边多有不便。她便先去了碛口,在盛家德泰新药店弄了几大包疗治红伤烧伤的药,回来等到夜深人静时,绕过岗哨踅到了叔父一家栖身的那个破院子的后墙下。她抬头看看墙头,拣了一个豁口走过去,将药包往脖子上一挂,手脚并用攀住墙角上一条砖缝,身子一耸就爬上去了,再一跳,便轻轻落到了院子里。
程璐的到来,让叔父一家又惊又喜。先是程珂惊叫着从被窝里钻出来,一下子抱住了她。接着是打地铺躺在墙角的程琝揉着惺忪的睡眼惊叫:啊呀,姐!程云鹏马爬着躺在炕上,身边是他只能仰卧的妻子白玉芹。二人一见是程璐带着许多药来了,哪还顾得埋怨她呀,就只剩唏嘘饮泣了。程璐便没再说多余的话,赶快和程珂煎药为二老清洗伤口。
只有程云鹤不原谅女儿。他双目失明后,整天不说一句话。除过吃饭,就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就是用一双颤颤的手,摩挲他那些陈年的账本子。他让二儿子程环一笔一画将那些账本子重抄一份,让妻子盛如蕙使红布一层又一层打包好,找来一个醃菜的坛子盛在里头,盖好盖子后,用蜂蜡将缝隙完全封死,埋到了院子东南角上一棵桃树底。程环这一段一直呆在家里,那天看着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宽慰他说:“您也别太劳心费神了,看来政府对工商业者还真是保护的,土改只动地主。”程云鹤瓮声瓮气说:“你知道个甚!是眼下时候还不到。”
程云鹤的两眼看不见了,一对耳朵却变得特别灵醒。那一天程璐踮着猫步刚刚走近他,想同他说句话,他便吆喝起来了:“你给老子滚开!”又说:“你知道不知道,老子把眼弄瞎,就是不想再看见你!你要再敢朝我走近一步,老子就死给你看。”慌得盛如蕙忙把女儿拉走了。
程璐心里自然很不好受。不过,因了她那斗争会上的一扁担,工作团是对她格外信任了。所以,虽然贫农团里也曾有人打过她的主意,但始终没人敢真的对她下手。不仅如此,工作团还给了她许多自由,特准她在五个“实验村”间任意往来,收集典型材料,以备将来总结推广经验时使用。
那一天,程璐突然想起冯汝劢来。他们家也是碛口有名的大地主,也不知这一段他是怎么过来的。这个孟浪的家伙,闯起祸来可是比她能行多了!弄得不好,真还说不定要了他的小命!她得去安顿安顿(方言,叮咛)他。谁知倒是她多虑了。冯汝劢当校长以来,对村上孩子特上心,尤其是他严格按孔老夫子“有教无类”的思想办事,对家境贫寒的孩子一律实行免费,深得村民爱戴,运动中居然没有人说他一个“不”字。程璐到冯家会后听说了这一情况,便对冯汝劢说:“这就好,我还真为你捏着一把汗哩。”冯汝劢得意地道:“你为我捏着一把汗?我还为你捏着一把汗呢。今儿你要不来,我正准备去见你哩。”程璐笑道:“你这是杞人忧天啊!也不看看咱是谁?咱能马失前蹄?”冯汝劢说:“还真要发生‘马’失前蹄的事了!你那未来的郎君要倒霉了!”程璐脸腾地红了,道:“你说的这是甚话呀!谁是我未来的郎君?”冯汝劢说:“真人面前别说假话。我可是看出来了。你把二吊子从你屋赶走,你那潜意识里……”程璐不由大叫起来:“你胡说!”可叫归叫,她还是急切地问:“到底出甚事了?”冯汝劢说:“昨晚有人在冯家会谋划好了,要拿马有义开刀。”程璐道:“马有义这两天不在,上县城开会去了。”冯汝劢说:“知道。准备在他回来的路上将他抓住就地活埋。”程璐大惊,问:“谁们参与了?”冯汝劢说:“西头陈九泰,侯台……”
程璐没有听完,转身就跑。她划算了一下,马有义今天下午就该回来了。她得赶到陈九泰他们前面去,将马有义截住,让他千万别回来。可是最好的办法是找陈九泰,让他改变他的想法啊!都是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同志了,怎么可以因为个人恩怨策划这种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呀!程璐跑出冯家会,正要朝县城方向去,忽又想:自家去干这事,目标是不是太大了点?陈九泰那一伙人会不会起疑心呀?说不定你连碛口地界都出不去哩。程璐决定让盛慧长去完成半道拦截马有义的任务,自己去找陈九泰做“釜底抽薪”的工作。
程璐找到慧长,写了一张纸条塞进他衣裳夹层里,叮嘱他沿官道一直朝北走,路上碰着马有义就将纸条给他;如果碰上别的熟人问他上哪去,就说学校派他去县城买教材。打发慧长走后约摸过了两个时辰,程璐在西头找上了陈九泰。
程璐以平日少有的严肃看着陈九泰说:“陈九泰同志,我们都是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同志了,凡事可得三思而后行!”陈九泰道:“程璐同志,你是说马有义的事吧?我希望你不要被假相蒙住眼睛了。马有义,那是一个典型的政治流氓,蜕化变质分子。”程璐说:“同志,不要动不动就给人乱扣帽子嘛!说话要有证据。”陈九泰道:“这家伙心黑手辣,不整人他就活不下去,这些年碛口遭他算计的人都数不清了。他浑身都是鬼啊!碛口人一向把又刁又狠的没尾巴狼叫成‘鬼小三儿’,可‘鬼小三儿’哪有他鬼呀!碛口的‘四大号召’、‘吃大户’、‘反奸商’弄下了多少糊糊事,到头来他竟都成了有功之人?还有腐化堕落,乱搞男女关系。我不信咱当初说的‘革命’就是他那样的!我看他迟早是‘革命’的活大害(方言,‘活大害’即大祸害)……”程璐说:“看人要多看长处!马有义这人有好多毛病不假,可他毕竟是咱同志吧?毕竟是想为革命多做事吧?而且,老陈呀,即使他真有大问题,咱也该通过组织层层向上反映,等待组织甄别不是?如果咱趁眼下运动有些混乱收拾了他,万一弄错了呢?”陈九泰道:“就现在收拾他,干脆利索!”程璐说:“老陈呀!碛口这个地面,眼下就数我们几个人参加革命早了。细细想来,咱们哪个人就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呢?可咱还得干革命不是?咱们几个理该团结才对。”
程璐说着,眼里便有泪花花潮起来了。
陈九泰似有触动了,顿顿,嘟囔道:“咱和他团结,他和咱团结吗?”
陈九泰终于接受了程璐的意见,改变了他的主意,将已经派出去埋伏在半道上的人召了回来。三天后,马有义回来了。回来先见了程璐,自然是说不尽的感激。程璐没有同他说起陈九泰讲他那些事,只是对他说:抽空应该找老陈谈谈,批评与自我批评嘛!马有义笑笑,没说话。可是就在马有义回碛口的第二天,陈九泰就被西头贫农团抓起来了,白丑旦主持了对他的批斗。戴的帽子是“头号恶霸”。白丑旦让人将陈九泰打到半死后,自己抬起一只脚,在他肚子上一辗,那陈九泰鼻子口里当即有三股黑血同时喷涌而出,头一歪就咽气了。
程璐知道这事时,陈九泰已被埋葬了。程璐站在那座小小的坟茔前,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那时,阴历四月的太阳艳艳地照着,满山遍野一片青翠……
102
蛮太岁从市政府“掺沙子”到寨子山时,一再对贫农团的人自我介绍:俺,武蛮锤。复转军人,历史光荣。身体健康,工作认真。待人和气,作风过硬。谁若不信,请看行动。俺爹娘亲俺爱俺,给俺取得好名好姓。“武”是人民武装的武,“蛮锤”在俺老家是长相“吉嗒”(方言,长得惹人爱)的意思儿。你们可不要再叫俺“蛮太岁”了!
碛口人偏爱叫他的绰号。你越是不让他叫,他越要叫,由不得你。如此,武蛮锤到寨子山不到两天,全村老少便都“蛮太岁”、“蛮太岁”地叫开了。竟是无人知他姓“人民武装”。当然,面对一个满脸结着紫疙瘩,活活一只东北熊的家伙,也绝不会有人把他同“长相吉嗒”联系起来。
不过,武蛮锤这一回到寨子山,倒确是学着“立地成佛”了。几个月的斗争中,他只躲在背后摇羽毛扇——鼓动贫农团的人,自己却是极少出面吆五喝六的。尤其是在斗争程云鹏夫妇时,他总是远远躲在人背后不露面的。
为了在村人面前留个好印象,他还抽下雨天,独自家扛上一把铁锹修补村路上的沟渠水壑。遇有老人要渡过湫水河去镇街时,他还躬着身子让人当驴骑。
蛮太岁平日总是闷头做事极少说话的。有时说话了,也是慢言细语,再不动辄喊猫喝狗般骂人了。不过有时在下意识间,偶然说些脏话罢了。比方,有一回,村上几个年轻妇女与他在村道上迎面相逢。他便情不自禁瞪起一双豹眼往人家的胸脯上瞅,大嘴咧咧的连口水都流下来了。那几个女子中有一人原也不是省油的灯儿,便无所顾忌地回看着他骂:“眼里长疔吧,你!”那蛮太岁当即回嘴道:“啥时试试老子的鸡巴!”那女子鼻子里轻轻一哼,轻蔑地一笑说:“吃烧红薯去吧!”
蛮太岁便觉他那胯裆间的小兄弟一阵抽搐,心跳加速了,冷汗也下来了,便不得不赶快撤退。于是,背后便有肆无忌惮的笑爆响了。
说起“吃烧红薯”那事,蛮太岁可是把程璐恨死了。可是他得忍着。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那个“大谋”,他必须忍!
阴历五六月间,土改运动全面铺开了。碛口周围同时有数十个村子响起了斗争老财们的口号声。夏田刚刚收过,年成还算可以。吃饱喝足的贫雇农们当即把目光投向老财们的窑房土地牲畜以及他们用得着的一切家具摆设,还有长在田里的那些庄稼。他们已经听说了,在康生搞试点的郝家坡,为了让贫苦农民早日摆脱贫困,为了支援战争,政府默许农民种植罂粟……那东西见利快!他们已经暗中做准备了,来年也要拣好地种它几亩!
五个“实验村”倒一时被冷落了。
武蛮锤敏感到,他的“大谋”该是实施的时候了。他便央求村贫农团团长出面到程云鹏家保媒,他要娶程珂为妻了!
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蛮太岁打的是这个主意!
然而,提着一瓶烧酒登门求亲的团长竟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了。程珂只说一句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武蛮锤勃然变色了。他怎也想不明白,时至今日,一个狗地主的臭小姐居然还敢拒绝他这样一位光荣的复转军人的爱情!真是狗肉上不得台盘,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敬酒不吃吃罚酒!
武蛮锤虽然脸色大变,却绝无惊慌的感觉。相反,他觉得程珂这小女子挺好玩!这么一想,武蛮锤的心底便陡然生出一股猫玩老鼠的快意来!他不急不躁,只是蹲踞一边打量着他的鼠娘子!目光是那种满蕴了温情、略带一些揶揄的。
武蛮锤的行动如同麦熟季节里一个顽皮的大孩子爬上一株杏树,将手伸向一颗黄蜡蜡杏子一般,无疑是给他的小弟弟们做出一个美好无比的示范了。于是在财主们的窑房田土家具庄稼被瓜分之后,那些因家境贫寒一直未娶妻的光棍汉们便纷纷打开了老财们的大闺女小媳妇的主意。而且多数人还真得手了。这情形让武蛮锤有点耐不得性子了。他志在必得,准备着做最后的冲刺了。
那时已是阴历七八月间。武蛮锤估计夏收时分给程云鹏一家的一点粮食该是吃光的时候了,他便拎了一袋白面瞅天色向晚时分给他家提去了。
武蛮锤进得程云鹏的烂窑,就甜甜地叫了一声“叔”,又叫了一声“婶”。他将那袋白面靠墙根放好,问程云鹏:“今儿哪里也没去?”程云鹏翻了翻眼皮没有搭理他。那眼神分明在说:“你们让我随便走动?”武蛮锤哈哈一笑说:“您想去哪儿尽管去。只要有我武蛮锤在,我不信他们谁敢放个屁!”武蛮锤边说,边扫视着头顶看得见星星的破窑洞,道:“我分下了您老宅正窑两孔,过了这一阵您二老还可以搬回去住!”
武蛮锤和贫农团团长等五六人现在同住着程云鹏的老宅。他知道程云鹏眼下最难熬的就是在这破窑洞里“经风雨见世面”,便故意说这话撩拨他。他希望他能痛下决心认了他这个女婿。
程珂那时正跪在耶稣像前做晚祷,武蛮锤的到来好像于她毫无瓜葛。她正眼也不瞧他。
武蛮锤走过来讪讪道:“珂珂,新社会了,还搞封建迷信啊?”
在他的感觉中,不管什么宗教,都和封建迷信是一回事。
程珂头也不抬,只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字:“滚!”
武蛮锤走后,程云鹏对程珂说:“孩子,这事怕是有麻搭哩。”
程珂招呼程琝说:“弟,跟姐去找璐璐!”
程璐有些日子不回家了。程珂找到她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是在程璐的办公室。程珂看见,程璐是一副从未有过的憔悴。原先白皙红润的肌肤突然像久旱的田土般失去了光泽。尤其一双眼睛,早先像两汪清澈明亮的潭水,而今竟也像要干涸了似的。程珂细细端详着她的妹妹,只见在她浑浊的眼底有一些硬邦邦的石头裸露着,石缝里,且有点点绝望洇渗出来。
程珂完全忘记自己的事了,她一把拉住妹妹,急切地问:“妹,你这是怎了?”程璐一怔,当即做一副快活的样子说:“我没事,只是太忙哩。姐,是不是蛮太岁纠缠你了?”程珂伸手在程璐的脸颊上摩挲着道:“你真没事呀?要真没事,姐就放心了。”程璐说:“姐,你别怕那灰鬼!新社会还能让他逼婚、抢亲不成!”程珂站起来,道:“我知道!妹,你要真没事,我就回去了。”程璐说:“姐,咱俩相跟着去看看大哥和秀芝姐吧。你大约还不知道,这一回大哥可是多亏秀芝姐保护着呢。”
程璐说的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
贫农团终于打听明白,程珩是“窝”在盛秀芝屋里的。那一天,蛮太岁亲自带着贫农团团长到李家山小村去“请”程珩回村参加运动,接受群众审查。
盛秀芝拿了个小板凳往当门一坐,不放蛮太岁和团长进屋。
程珩就站在屋子里。那天他正要出发去兴县。他总感觉那康生、陈伯达提出的所谓“群众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口号有点不大对,他想去找贺老总说说。可是他没有走脱。这不,被人家堵屋里了。而且是他眼下不愿让人知道的小姨盛秀芝的屋。他有点儿忐忑,不知该不该跟蛮太岁他们走。看看盛秀芝胸有成竹的样子,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那时盛秀芝将原先挂在门楣上的“光荣烈属”的小牌匾摘下来了,端端正正放在迎门的地上,神情肃然地对蛮太岁说:“这里是烈士崔鸿志的屋,你们给我走开!”
那一天,蛮太岁也不知是面对崔鸿志的这位遗孀真的不敢造次呢,还是想着自家到寨子山的最终目标要尽力保持他那“温厚”的形象呢,反正是还算客气。他有点结巴地说:“俺这不是按上级指示……”盛秀芝打断他的话,将手一伸说:“拿来上级批条!我看有哪个狼心狗肺的上级敢指示你来祸害我?”蛮太岁疙疙瘩瘩的一张脸涨得紫红,说:“俺这不是要祸害你,是要带走国民党反动派、大地主的保护伞程珩。”“放你娘的骚屁!”盛秀芝破口大骂,“龟儿子,你听着,程珩不是国民党反动派,不是大地主的保护伞!他是晋绥专署临参会参议,是贺老总的朋友,也是共产党的朋友!”
这时,贫农团长见蛮太岁被盛秀芝“戳烫”得实在太难堪了,便用玩笑的口吻嘻嘻哈哈打圆场:“啊呀,秀芝妹子!今儿这事你可是理亏了。哪有小姨子把姐夫窝藏在自家屋里的?你们那是甚关系呀?”
贫农团长原想再泼的女人她也是知道羞臊的,便想用这句话打打盛秀芝的气焰。谁知,盛秀芝偏偏是个不吃这一套的。他那话才刚落音,只听那盛秀芝嘿嘿冷笑道:“我的大团长,我说你不是碛口人吧?碛口有俗话说得好:小姨子的屁股有半个是姐夫的。崔鸿志临牺牲前曾跟我交待过,他死后,属于他的那半个屁股也送我姐夫了。怎么?眼气啊?”
盛秀芝自己把对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这一下,团长是真没辙了。谁也没有说烈士的遗孀不能再婚啊?她嫁谁,你能管得着?双方对峙了半晌,蛮太岁他们只好撤退,说回去找领导汇报了再说。“汇报”的结果是再没了下文。
程珂听程璐说了这事,很感动,道:“咱早该去看他们的。二人便相跟了往李家山走。
可是一路上,姐妹俩却又很少说话了。二人一前一后跨过湫水河,来到二碛滩,不约而同驻足在波涛滚滚的二碛前。程珂自语般说:“大不了是一死!”程璐说:“姐,我想杀人!你瞅着,……蛮太岁他要敢动你一指头,我就倒了他的西瓜水。“
程璐说着,拍了拍她挎在腰间的“八音子”。又说:“我们为什么要死?我们要好好活着!你活着,要好好照顾咱爹咱娘,咱叔咱婶。我活着,还要去寻找……
程珂看着妹妹突然迸溅着烈烈火花的两眼,问:你是说“寻找”吗?你……你要去“寻找”什么?
程璐向往地道:我要去寻找,寻找一种能杀死九头鸟的利器……对!是一种能杀死那只九头鸟的利器!不管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它!
程珂看着妹妹摇摇头,她听不懂她的话。
姐妹俩的到来,让盛秀芝兴奋异常。程璐看见,在这孔低矮的窑洞门框上,竟端端正正贴着一幅红喜联。程璐打趣道:“你们这婚结得悄没声儿的,倒像是赶脚汉们打伙计哎!”
那小平安已经在学着写字了,这时抬头问:“娘,甚是‘打伙计’?”
盛秀芝哈哈笑了,对儿子说:“你璐璐小姨学问大,问她最好!”说到此,盛秀芝突然正色对程璐说:“你俩姐妹都老大不小了,想打个‘伙计’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你们可要看清人哩。”
她大约是听到甚么风传了。程珂一时脸红红的无话可说,只恨得牙根痒痒。程璐忙将话题引向别处。“新郎呢?怎不露面?”
盛秀芝说:“去兴县了。说上回没见着贺老总,就又去了……男人们,一个样!”
盛秀芝大约又想起了崔鸿志。
武蛮锤被赶出了程云鹏家,去时拎的那袋白面也被程琝扔出屋门。不过,武蛮锤是从来不知道泄气的。他回头将那袋白面扛了走进贫农团长的家。
贫农团长已经同他很熟惯了,笑道:“太岁爷,我知道您的心事。”
武蛮锤不笑,满脸都是威重和严肃,道:“春天对程云鹏的斗争还很不彻底,我们需要再掀斗争高潮。这一回,要连地主的狗崽子们一起斗。”
团长依旧在笑,说:“玫瑰有刺啊?要拔刺刺?行啊!群众要怎办,咱就怎办!”
武蛮锤指指自家提来的那袋白面道:“兄弟!俺一个兴县工作的战友来看俺,带来两袋白面,分给你一袋吃。”又说:“你知道吗?兴县的运动可是比咱热闹多了。老财家的闺女们不少被没婆姨的穷苦弟兄分了。我那战友说他从兴县过来那天,北坡村一个地主女子正被强拉上花轿去和一个四十来岁的光棍自由结婚。你知道北坡村吗?不知道?啊呀,你可真是在炕洞洞里过光景哩!那是晋绥分局机关驻地呀,离蔡家崖不过二里地。哼,女人嘛,还不都是让男人睡的?那些有钱人,睡了多少穷人家的闺女,今天咱翻身了,怎就不能睡财主家的闺女?兄弟,你今天帮了俺的忙,俺会记你一辈子的。俺,武蛮锤。复转军人,历史光荣。身体健康,工作认真。待人和气,作风过硬。谁若不信,请看行动。”
团长道:“我知道了,我记住了。这样,咱先礼后兵。我先上门去再给你说说,如能顺顺当当把事办了,咱就不斗呀争的了。兄弟你看行不?”
武蛮锤说:“中!”
团长便又上了程云鹏家。团长对程云鹏说:“你们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是甚形势,你们知道不知道?群众要怎办就怎办!武蛮锤,复转军人,历史光荣。身体健康,工作认真。待人和气,作风过硬。你们家程珂倒是金枝玉叶?金枝玉叶现在她也得跌价了!亏得那是武蛮锤!要是我,你们倒贴上几百块银洋我还不要哩!不就是脸白点吗?打熄灯还不是一一样?你们好好合计合计吧?”
团长又将刚刚听来的兴县土改情况学说一遍,末了也说:“北坡,你们知不知道?不知道?啊呀,你们这些人,怎就不好好学习呢?北坡,那是晋绥分局机关驻地,离蔡家崖不过二里路。你们呀,可别让村里再开斗争会了。”
白玉芹有些动摇了。贫农团长走后,她吭吭吭咳嗽了几声,对程珂说:“孩子,你认命吧,就当是为救你爹你娘了。其实呀,要说武蛮锤那人,多少是有些霸道。可眼下这世事,还就得霸道的人过!咱如交上这样一个人,说不定就能过上安生日子了。”
程珂哭了,半晌只说出一个字来:“不!”
程云鹏对白玉芹道:“这事,咱得听孩子的。她要不悦意,咱就不能答应!”
可是这天晚上,贫农团长把武蛮锤定亲的彩礼送来了:半袋白面,外加一身海昌蓝衣裳,一支自来水笔。团长的话茬子更硬了。他看着程珂,暧昧地一笑说:“武蛮锤把什么都对我说了。他说你们早就有那事了嘛,他说你早就是他的人了嘛,他说几年前在咱村山神庙里你就让他睡了嘛。他甚至能说出你那里长着一个黑痣嘛!你还抖甚架子呀?还是黄花闺女啊?你最多也就是个二茬子货了嘛,不值钱了。该降价就降降价吧。”
程珂气得眼泪哗哗朝下流,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白玉芹看看程珂,又看看程云鹏,跺脚道:“团长,那……就这样吧。”
可是,程珂那时却尖叫一声,说:“妈呀!他……他……他全是胡说八道啊!”
团长没再说甚,悻悻地走了。当天晚上,村上就开了程云鹏一家的斗争会。又是溜炉渣,烧香板。程珂和程琝也被拉上台亮了相。斗争会散后,贫农团宣布对程家四口人分别隔离审查,程珂不知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第二天一早,从贫农团长那里传出话来,今天是武蛮锤和程珂自由结婚的喜日子,武蛮锤请贫农团全体同志参加他的婚礼。
程云鹏的老宅自从被武蛮锤等人分走后,原先与程府主院相通的那道月洞门被堵死了,院子东南角上另辟一门。这一天便见有喜联贴出来了,还挂了一对通红的大纱灯。院子里也被布置得喜气洋洋。武蛮锤新分得的两孔窑洞门上,也贴了喜联。两个斗大的“囍”字分别贴在天地爷和土地爷神龛前。武蛮锤原本不相信这个神那个爷的,可架不住贫农团同志们规劝,便只好从俗,在两个神龛里上了供,点了香。
正晌午时分,一声大号响过,娶亲队伍从后山那边进村了。原来,程珂昨晚是被带到了离寨子山不远的下塔村去了。那个村曾经出过一个陈排长,虽然他当兵当的是晋绥军,可他为从鬼子手里救出程云鹤牺牲了,是程家上下极为尊敬的一个人。武蛮锤说陈排长是他亲密战友,程珂昨晚就被“优待”到了他家。娶亲队伍在一派喜庆的鼓乐声中走进村来,当即吸引了全村人走出街门观看。人们看见娶亲队伍打着一条两丈长的横幅,上书七个金灿灿的大字:自由结婚幸福多!喇叭吹得悠扬,像满山的马蕊蕊开了花儿,黄不愣登,喷香溢彩。鼓啊镲啊铙啊,也都响得火上浇油一般。武蛮锤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行走在响工队之后,他身边是一顶花轿,四个棒小伙子抬着,一路走,一路扭着秧歌步。
娶亲队伍走近了程云鹏的老宅,便有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了。武蛮锤自己从马背上溜下来,却没有让新人乘坐的轿子落地,而让轿夫抬着轿子直接进院。可是,那大门偏是修得窄了点,轿子根本无法通过。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围观者中有人叫道:“我来帮帮忙吧。”武蛮锤扭头一看,当即吓得面如白纸了。
原来,那说话的人不是别个,正是程珂的亲妹子,碛口镇副镇长,还兼着三地委妇救会秘书的程璐。程璐大步冲到轿子前,“哧啦”一声便将那轿帘撕了扔在一边,那时她看见她的姐姐被捆成一个粽子,口里还塞着一块脏兮兮的破布,人已经晕过去了。村上人也都看见了这一切,四周议论蜂起。程璐一步步朝着武蛮锤逼过来了。武蛮锤硬撑着,说:“我们……我们是自由结婚,你敢干涉吗?”
程璐破口大骂:“你妈×!”
程璐骂出这句话后,不由一怔。她惊讶自己怎么竟骂出了这样的脏话、粗话。她的脸微微一红。
如果武蛮锤是个识眼色的货,那时赶快转身逃跑的话,后面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他偏偏不是!他后退两步,突然从响工队里抢过一把大号来呼呼抡着,大叫一声朝程璐扑过来了。
程璐看着他,笑了。她笑得美丽而妖媚。她笑着,突然变了脸。那时,武蛮锤看见,程璐手中一支八音子朝他举起来,对准了他的眉心。武蛮锤待要转身逃跑时,看到了那八音子发出的一道闪光,听到了随着那闪光爆出的一声响,便扑倒在地了。
满村围观的人都愣住了。
程璐笑着对武蛮锤那颗烂西瓜似的脑袋说:“这玩艺儿不会再长出一颗来吧?”
程璐转身指着抖作一团的贫农团长说:“把我姐解开,背回去。今后她的安全由你负责。出了问题休怪老子不客气!”
程璐目送她的姐姐被团长背回家去了,转身踢了武蛮锤一脚,扬长而去。
程璐没有再回镇机关去,她走进她家院子,站在大门口朝着坐在厦檐下的她的父亲看了一眼,眼里便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了。她没有说话,转身又走出来。她爬上后山,沿着一条山道朝前走。那时,她没有方向感,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寻找,寻找一种可以杀死九头鸟的利器!寻找,寻找,寻找!走遍天涯海角……
程璐走了,从此再未回碛口来。
大约过了半月有余,依旧坐在厦檐下打瞌睡的程云鹤突然被一个噩梦吓醒了。他梦见他家那颗“没把儿的流星”突然飘飘悠悠走到他的面前,呜呜咽咽哭着对他说:“爹爹,女儿今日和您永别,只有一事于心不安,女儿对不住您啊!如果真有下辈子,女儿会加倍孝顺您……”程云鹤起初不想搭理她,听她说得没头没脑,才抬起头来朝程璐看了一眼。这一看,几乎将他吓死:只见女儿背对着他同他说话,后脑勺竟是只有半个的,淋淋漓漓的血浆正朝下流淌着。
程云鹤老泪纵横地哭了。
那时,程珩刚从兴县回来,他还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他很兴奋地跑来,想要告诉妹妹,贺老总说了,土改犯了左的错误,毛泽东主席让贺老总组织调查研究,提出整改意见来,说春节后将在三交镇召开纠偏会。可是,父亲哭着对他说:“咱家那个没把儿流星,你的妹妹她死了,她死了!”父亲叫着璐璐的名字,说要去为她收尸。
程珩问知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将自己关进屋子大哭一场。那天下午,他从太原的故旧那里了解到,程璐是在北上去边区政府的路上被渗透到兴临二县交界处的晋绥军抓住枪毙了。那一伙子兵痞正是当年在碛口驻防过的“狼营”的下属,他们一眼就认出了程璐。那个现已升任团座的“狼营长”奉命劝降,却被程璐骂得狗血喷头,最后不得不对她施以极刑。
程云鹤坚持要为他的女儿去收尸。程珩只好陪他一起去。可是在将程璐寻回来后,程云鹤却不顾程珩的劝阻,将程璐“嫁”给了刚刚在土改运动中自杀的一个地主少爷。当然,是冥婚。“嫁”是“嫁”了,却又“嫁”出了天大的麻烦。按照当地习俗,死主下葬第三日,家人上坟探望,谓之“服三”。那一天,上坟的人甫进墓道,就发现那刚刚堆好两天的坟茔自当顶开了一道胳臂粗的裂口。众人大骇,忙请来阴阳先生察看。那阴阳先生站在墓道发了半天迷怔,也没说啥,让人找来一把铁锹,亲自动手,将那裂口填实了,还嘱咐众人三缄其口,只当此事从未发生。谁知“头七”未到,又有可怕的消息从村上一个放羊小子的口中传出,道是:那一天半前晌,这小子正在坟场附近放牧,忽听“哐嚓”一声闷响自那新坟上传来。当时他大着胆子跑过去一看,只见新坟顶上开了一个碗大的口子,“扑棱棱”飞出一只通身火红的鸟儿。那鸟儿绕着古镇飞了三匝,一声悲鸣冲天而去,融入一片彩云,顿时不见了踪影。村上一班好事者跑到坟场一看,那墓堆上果然有个黑洞洞的口子。众人腿一软,便都下跪磕起头来……这消息一经传出,方圆左近人心惶惶,再无宁日。后来,那程璐的“公爹”征得程云鹤同意,请来阴阳先生,将一个七星“镇妖塔”压到坟头才算除却乡民疑虑。然而,又有人私下议论:那鸟儿飞都飞了,你能囚得她的身,可能囚得她的心!……
马有义也为程璐的死大哭一场。他给上级打了报告,说蛮太岁被程璐打死,完全是罪有应得。程璐一向忠于党的事业,此次离开碛口,是受他的委派去边区政府汇报工作。她被捕后坚贞不屈,充分表现了一个共产党人的凛然正气。她的牺牲是我党一个重大损失。中共碛口镇委强烈要求上级追认程璐同志为革命烈士。
上级批准了他的申报。
那一年冬天,马有义被提拔为中共临县县委书记。
春节前他结婚了,新娘子是刚刚从大学毕业的一个年轻姑娘。据做了新郎官的马书记说,那洋学生是个真正的“黄花闺女”。
喜宴是在碛口举办的。
就在喜气洋洋的贺客轮番朝喜气洋洋的新郎敬酒那一刻,有个人出现在酒席场上。这个人的出现是碛口人万万没有想到的。谁?程琛。在“牺牲”三年后,他居然活着回来了。领他来的,是李静和一个山姑打扮的女子。
关于程琛,那该是另一个故事了。
尾声
那一年的正月二十五清晨,太阳未出山时分,盛如荣大声咳嗽着从他屋里走出来了。他拄着一条拐棍,像个虾米似的弯着腰,一步一步挪到儿媳门口,用拐棍敲了敲门板,叫:“慧长啊,快起来,跟爷上山!”盛慧长现在已不当儿童团团长了。自从他被小姨璐璐赶出镇政府她的住处以来,他就极少在镇政府露面了。想起那一个晚上的“警卫”经历,他现在才感觉有些羞愧。他没有再向马有义提出参加“少年布尔什维克”的要求。当然,马有义也没有再找过他。当他夹着铺盖卷儿回到家里时,才明白:这里才是最适合他住的。爹娘待他一如往常,爷爷好像也没真把他当作仇敌。
盛慧长跟着爷爷一步步朝着山顶攀爬上去。在山道险隘处,慧长紧走两步扶了爷爷一把。盛如荣回头报以一笑。
身后响起踏踏的脚步声,慧长回头一看,见是李子发爷爷紧随他们上山来了。
李家爷爷喘吁吁道:“哥家,今儿镇上开工商业座谈会,我来请你参加。这么冷的天,你上山去做甚?”
盛如荣没说话。他在奋力爬山。终于,他爬上山顶了。他回头朝着村里看看,这才对李家爷爷说:“今天是甚日子,你们可记得?”李家爷爷想了半天,摇摇头问:“年过了,元宵也过了,今天是甚日子呀?”盛慧长拍手道:“今天是仓官节嘛!两位爷,咱得让我娘多捏些四条腿、五条腿的狗。”盛如荣伤感地说:“孩子,今年不必多捏了,没有谁来偷咱家仓官了。”李家爷爷道:“哥家,你也不要太难过了。银钱没了还能慢慢挣嘛,日子还会好起来的。”
盛如荣的目光在村人的一座座烟囱上游移着,说:“家家炊烟起,户户米饭香。要说这土改,还真是不错的。”李家爷爷道:“平均地权没什么错。地集中在少数人手里,迟早不行啊!”
盛如荣的目光仍在那一座座烟囱上游移着,半晌,幽幽问:“你们说,今年,这村里,谁家的仓官捏得最多?”
李家爷爷看看慧长,茫然地摇了摇头。
盛如荣微微一笑。他看着村东一座高大的烟囱,默默地点了点头。那是村贫协主任的家。他分到了本村最好的一份土地,本村最好的一处房院。
当天晚上天气清冷,夜黑如墨。半夜时分,盛如荣披了一件衣服出门了。他蹑手蹑脚来到村东那个有着最高烟囱的院子外,推了推那道厚重的黑漆大门,见是虚掩着的。他心中大喜。他侧着身子踅进大门,绕过照壁,站在当院朝着四下里睃巡。他没有看见预期中的那一个个驮着雪亮灯盏的四条腿五条腿的狗。难道他家没有捏过仓官?没有准备让人来“偷”?他疑惑地想。抬头看看天上繁密的星星,他想明日一定是个艳阳天。他的心境豁然开朗起来……
关于这本书(代后记)
说起来,这部小说在我头脑中酝酿已有三十多个年头了。记得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以碛口公社党委副书记的身份在该社“老大难”大队高家坪蹲点,同时“承包”着高家坪周围几个大村大队的工作,当时称为“包片”。一包就是好几年。
那时的“下乡”可不像现在敢于“蜻蜓点水”、“走马观花”。我每月都有二十三四天蹲在点上。并且是真正的与群众实行“三同”:住的是民房自不必说,吃的是派饭也还罢了,每天和社员一道下地干活也是必须的。我那时年轻,多数情况下都是和青年突击队一道“战斗”在农田基本建设第一线。每日天刚亮到工地,早、午两顿饭都由“管饭”的人家送到工地吃。春、夏、秋三季吃在野山野地,数九寒天竟也要吃“冰渣饭”。那时劳动工具简陋,主要靠手提肩挑小车推。我和社员一样干定额。记得在河滩造地时,我用一条扁担一副箩筐挑土,三百米的距离,每天一方半,受得肩膀磨脱皮,血肉和衬衣粘到一起剥不开,我甚至偷偷吐过血。而最让人难熬的是一天三顿饭,顿顿不离红高粱,“红湖水,浪打浪”,吃得天天吐酸水,而不吃呢,胃里更觉难受。那时,我们中午是从不真正休歇的,一吃过饭,我就得利用这一时间组织青年学习“农业学大寨”有关文件,进行革命传统教育。讲传统,青年人比较喜欢,因为那里边是有些故事的。而碛口,恰恰就是有着数不清故事的那样一个地方。于是抗日和土改就成为我们涉及最多的两个时代。
也许正是在这种朝夕相处甘苦与共中,社员们确实对我很信任了。尤其一些老年人,他们与我无话不谈。谈得最多的自然也是抗日和土改。那是一段对他们来说刻骨铭心的记忆。不过,他们私下里给我讲的,可是和“传统”教育会上讲的有着许多不同的。我不知道到底是会上讲的那些真实呢,还是会下讲的这些真实呢。可我却是真正被他们私下讲的那些故事吸引了,感动了。那是一段多么惨烈而意味深长的历史啊!我是一个易动感情的人。我为听到的这些故事流了好多眼泪。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我就着昏黄的灯光,将那些故事记录下来时,我不由得泪如泉涌,以致许多次无法再记下去。我掌握了足够写一部长篇小说的素材。
然而,当我于80年代中期试图将它写出来时,却犹豫再三终于未能动手。为什么?除过艺术积累不足让我缺乏信念外,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我感觉自己所要表达的东西与一向以来我们所知道的“历史”有着许多不同。我为此迷惘、惆怅、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向自感鲁钝,但我又很爱读书。我的读书范围较广,文学、历史、哲学,甚至宗教都读,而我对文学前沿理论的关注绝不亚于对优秀文学作品的喜爱。正是这种广泛阅读的兴趣使我逐步认同了一种混沌而感性的历史意识。并从此一观念出发敏感到:对于文学创作来说,真正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的恰恰就是那些得之于百姓之口的不入“流”的故事。而在《水旱码头》创作前后,我所阅读到的大量旨在“重诉历史”的“新历史小说”,更使我明白了:原来我潜意识中向往的正是这种类型的东西。铁凝说:“作家通过自己叙述的故事,不仅要使读者感受他们熟知的种种气息,还需有本领让读者发现他们没有能力发现和表述的一切陌生的东西。作家的理想难道不应该像出色的捷克画家科普卡常常告诫自己的那样吗:‘如果人们在去画展的路上能看到更好的树,我画树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感觉,我是在用生命打造一面镜子。我要让一切喜欢和不喜欢它的人都发出如此这般的感叹:那段历史原来竟是这么值得咀嚼。狄德罗(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中坚)说过:“艺术所争取的真正喝彩不是一句漂亮的诗句以后陡然发出的掌声,而是长时间沉默压抑后发自心灵的一声深沉叹息,是使全国严肃思考问题而坐立不安……”我信服这话。
在写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泪雨滂沱无以自禁的情景。于是经验告诉我,这个时候是最需要秉持一种平和心态的,艺术理论称之为“节制”。我要努力把握自己,使笔下的文字既深蕴曲包,又酣畅淋漓。
我很同意美国作家赫姆林·加兰说的那句话:“艺术的地方色彩是文学生命力的源泉……地方色彩可以比作一个人无穷地不断地涌现出来的魅力。”这部小说一如《水旱码头》,坚持将血与火的叙述纳入地域风情独具特色的描摹中。
碛口,那是一块诗意的土地。发掘那块土地上带着泥土芳香的诗意,是我唯一的目的。
成功与否,请读者检验。
作者
2009年9月于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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