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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_16 刘维颖(当代)
马有义跳起来了,叫道:“好哇,刚刚搞过酒类投机的程环是干将,拉了商会会长做同伙,游击队作保镖,一切听命于国民党反动派的!好哇,这出戏有点儿好看了……刘经理,你马上通知缉私队准备迎接。”
马有义回头马上把电话打到了《晋绥日报》社,要出苏翠芬说:“苏记者快来!这里出了件事,可以写份好内参。”
苏记者后来果然写了份标题为《敌对营垒新动向》的“内参”登在了中共中央晋绥分局机关内部办的《动态参考》上。
盛克俭和程环被隔离了。程琛被勒令做深刻检讨。
程家大门外缉私队放了暗哨,是准备“蹲坑”逮大鱼的。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那流动哨放上的第二天,贺龙亲自登门拜访程珩来了。两人长谈一个上午。末了贺龙也没有去市委,直接回了兴县。路过临县城时,在三地委住了一夜。当晚,三地委副书记傅鹏亲自打电话给马有义,作了三点指示:一、立即解除对盛克俭和程环的隔离审查,并对其打破敌人封锁,成功采购回大批粮食的行动充分肯定,予以奖励;二、三地委根据贺司令员提议,已任命程珩为工商部副部长,常驻碛口,对碛口经济有全面监督权;三、贺司令员已提议有关方面补选程珩为晋绥“临参会”参议员。碛口市委、市政府今后凡重大工作都要注意听取程参议意见。
马有义倒并未尴尬,当即带着市委、市政府几个主要领导造访程家,表示一定认真贯彻上级指示。
程珩彬彬有礼地接待了马有义等。双方促膝交谈整整一个上午。
87
这一年的秋田长势喜人。到秋收那一阵儿,碛口四乡的山野里真是黄的金黄,红的火红,绿的碧绿,白的雪白了。老辈人看着那狼尾巴似的谷子、送饭盔似的高粱、吊满地畔的老南瓜、在地皮下揎拳踢脚的山药蛋,都说活了恁大岁数见所未见,真是托共产党、八路军的福了。部队机关的人都下田帮农家收秋,满山遍野都是肩挑背背的人。虽然,这一年上级加征了爱国公粮,各家收成的一半缴了公,但庄稼人没有不高兴的。眼下是战争年代,非常时期,那么多部队吃不饱肚子能打鬼子?于是“大秋收”一结束,紧接着就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小秋收”。凡是一切可以用来填肚子的东西,比如嫩瓜蔓啦,大豆叶啦,甜苣菜啦,榆树皮啦,都被人们收拾回家。而且是随收拾随加工,掺上少量的粮食,做成名目繁多的代食品。各个学校的学生都被组织起来,由老师带着去田里拣拾“大秋收”遗留下的粮食颗儿、山药蹦儿(方言,埋在土里未被发现的山药蛋)。
“小秋收”结束时,节令已交“立冬”。“霜降杀百草,立冬地不消。”人们从地里撤出,又投入紧张的副业生产中。在那个冬天里,碛口地区的男人们也学会了纺纱、织布、拧麻绳、做军鞋、编手套,女人们更是此中豪杰。民国三十一年春节后,晋绥行署和晋西北军区在兴县联合召开群英会,光碛口就有二十名男女参加。而临县,因其上缴公粮总额占全边区六七成而被誉为“晋绥边区的乌克兰”。
那一年“小秋收”结束后,盛慧长参加了一场一辈子无法忘记的战斗。
战斗是由市委书记、市长马有义亲自动员并指挥的。那一天,他将儿童团全体成员召集起来,说:“小秋收完了,咱们再来一次大秋收,你们说好不好?”当时,慧长他们并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他们不知道眼下已是场光地净的季节怎么还能来次“大秋收”?可他们已经习惯了齐声说“好”,于是便将胸脯一挺,干嘣脆亮回答:“好!”马书记、马市长便让他们每人回家拿一把小镢头来带着。半晌午,儿童团在马书记、马市长的带领下出发了。慧长他们来到地头,马书记、马市长指指一堆码放在一起的高粱秆说:将它们搬开。他们便听话地将那一堆秸秆移到了田地的另一头。这时,他们发现,在那刚刚移去秸秆的地方,有一个湿湿的黄黄的土堆。马书记、马市长从团长陈狗蛋手里接过小镢头,顺着那个土堆刨挖起来。原来那是个田鼠洞。众人屏息敛气看着马书记、马市长。只见他刨啊刨,刨啊刨,其间有两只田鼠从他的脚下飞逃而去。他刨啊刨,刨啊刨,突然就有一个狗窝那么大的洞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了。马书记、马市长小心翼翼地将倒塌进去的土块移开,下面竟出现了好大一堆黄豆。孩子们高兴地齐声欢呼:“好好好,好好好,田鼠为咱立功劳!”马书记、马市长大手一挥说:“怎能是田鼠为咱立功劳呢?应该是‘咱为人民立功劳’!”于是他们便将“田鼠为咱立功劳”改为“咱为人民立功劳”!众人一口气将那口号连喊三遍,然后便散开来照着马书记、马市长的示范干起来。那一天他们收获了三百斤黄豆,因为盛慧长带的那组收获最大,而受到了马书记、马市长的表扬。慧长心里别提多美气了,可手上打了五个大血泡,那疼痛的感觉却又直往心里钻。这时,马书记、马市长悄悄对他说:“你个二吊子呀,当领导得有个当领导的样。苦活要靠众人干,领导做的是示范——你明白吗?”慧长摸摸火辣辣的手心,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从此便越来越像个“领导样”了。
马有义没有再同儿童团一道下田,他全身心投入对一年工作的总结中。他先放出话来,说要大奖一年来工作成绩突出的单位和部门,接着便让各单位各部门上报总结材料。在此基础上,将市委、市政府里几个笔杆子集中起来,写了一份长达四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个字的大材料。其间,出了一点小麻搭。碛口游击队于“晋西事变”后,划入八路军一二○师建制,归晋绥军区吕梁军分区直管。二年来,他们汇报工作只对部队。可是今年,马有义却让他们向市委、市政府汇报工作并将他们试制成功再生子弹和地雷、手榴弹并建起一个简易兵器厂的事也写进了自己的工作总结中。先前,在汇报工作阶段,程琛忙于军事训练也没详细说道什么,待到“总结”出来后,程琛盯着那总结中有关游击队的文字,看了半晌,便怪怪地笑了一声,转身去找马有义。程琛说:“有义,让我看看军区、军分区文件。”马有义愣了一下问:“甚文件呀?”程琛笑笑说:“甚文件?甚文件你不知道啊?军区、军分区关于把碛口游击队划归你管的文件嘛!”马有义顿顿,却不慌不忙,说:“那还要甚文件?地方武装历来得接受双重领导。你好歹也算老革命了,怎连这个规矩不懂?”程琛嗫嚅着说:“平日从来不见你们这边的人影,怎说一切成绩都是在你们的亲切关怀和支持下取得的?”马有义哈哈笑了,说:“领导主要是思想领导嘛!咱俩没有打架没有吵嘴吧?这就是亲切啊!市委、市政府几时反对你们搞试验了?怎能说没支持?”程琛好像无话好说了,又盯着那“总结”里有关建立秘密物资流通渠道粉碎敌人对解放区封锁一节说:“这怎也是你们市委、市政府干的好事呢?”马有义忽地将嗓音拔高道:“程队长,你看清了。我说的是在共产党的市委、市政府领导下!你是不是想把这功劳记在国民党反动派名下?”那“总结”在儿童团领导中传达后,团长陈狗蛋对慧长说:“吹牛!咱刨出的黄豆哪有五千斤呀?顶多三千斤罢了。你个马有义的跟屁虫、耳报神,肯定是你龟孙子瞎说给他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龟孙现在就去找他说说清楚!”慧长便去了。在走进马有义办公室之前,慧长将许多唾沫抹到眼上,作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进门后,他故意久久不说话。马有义再三问他怎了,他才将那陈狗蛋如何骂他是马有义的跟屁虫、耳报神的话说了一遍(在后来的某一个场合,当盛慧长听人说起马书记、马市长当年如何用类似的办法讨好他爷爷收拾他伯父的事后,心里别提多自豪了。他想这真是“聪明人所干略同”呀!)。他眼盯着马有义将这些话都记在了他的小本本上,才又问起黄豆斤秤的事。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犬吠声,听起来张狂而急躁。马书记、马市长笑问慧长:“你听,这是什么东西在叫?”慧长说:“狗!一条四眼子狗,和我们家哮天犬差远了。”马书记、马市长说:“我说这不是狗叫,是马嘶。是一匹战马在嘶鸣,是一匹千里马在嘶鸣……”慧长懵懂了,摇摇头不说话。“我说是马嘶,就是马嘶!”马书记、马市长哈哈大笑道,“二吊子呀,等你将来当了书记当了市长,也可以把狗说成马,说成战马,说成千里马的。有人还会写诗给这匹千里马大唱赞歌的。这叫什么?这叫点石成金,这叫领导权威!你懂不懂?黄豆没有那么多怎了?重要的是咱心里有没有为抗日为革命多做贡献的思想。有了这个思想,就什么都有了。”慧长虽然听不大懂马有义的话,但知道这肯定是聪明人说的话。他便鸡啄米般点起头来。马有义说:“盛慧长同志是可堪大用的。”慧长还是听不懂,但他知道这肯定是聪明人夸奖聪明人的话。果然此后不久,陈狗蛋就被抹去了团长职务,取而代之的是盛家小爷盛慧长!
程璐在那个冬天也升官了,升为碛口市政府副市长,成了马有义真正的“副官”。马有义让通讯员将程副市长安排在他的隔壁住。那窑洞与他的窑洞间有一道小门相通。马有义说:这样才便于随时研究工作。可是程璐走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那道小门上安了一道门闩。
程璐还对慧长说:“二吊子啊,从今后,夜里你可以陪我睡在办公室。”
程璐在门上叮咔叮咔安装门闩的声音惊动了马有义。马有义走过来了,笑嘻嘻问:“怎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程璐也笑笑,说:“防贼。”马有义道:“你别忘记,是我向上级保荐你的。”程璐说:“我谢谢你。我会努力做好工作的。”马有义瞅瞅门外,神神秘秘道:“三地委组织部蔡部长还批评我……”程璐打断马有义的话说:“很可能蔡部长是对的,你保荐了我会后悔的。”
当时盛慧长也在场,见马有义有些尴尬,忙说:“马书记,马市长,我小姨记着您的好呢。我小姨嘴里不说,心里明白。我小姨也是聪明人。我小姨让我夜里陪她睡。您甚时想过来研究工作,叫我一声,我给您开门啊!”
马有义朝慧长竖竖大拇指,道:“盛团长,你是最忠于党忠于人民的!”
慧长随了马有义走进他的办公室。马有义对他比以往更热情了。马有义从自家兜儿里摘下一支自来水笔,对慧长说:“送给你了!记着:只要你听党的话,往后我还送你一支小手枪。”慧长说:“送我一支小手枪?和小姨璐璐那支八音子一样的小手枪?真的?”马有义道:“只要你真的听党的话,到时肯定真的送你。”慧长说:“我真的听话。前几天我爷打了我一巴掌,让我往后少跟您打连连。我爹还骂您是臭狗屎。您快点记在您的小本本上吧。我要听党的话。”马有义朝通往小姨璐璐那边的小门看了看,将一根手指揿到嘴巴上示意慧长说话小声点。慧长会意地点点头。
忽然一阵急骤的电话铃声响起。马有义接过电话,当即朝着隔壁大叫起来:“程璐!铁马,就是冯汝劢那个老师,托派分子,在兴县被处决了。”
慧长看见小姨璐璐跌跌撞撞跑了过来,问:“汝劢呢?冯汝劢呢?”马有义说:“看把你急的!你和他到底甚关系嘛?”慧长看见小姨璐璐急赤白脸道:“你给我住嘴!冯汝劢呢?他们可是答应放他的。”马有义说:“昨天就从兴县动身往回走了!”
慧长看见小姨璐璐再没说什么跑上街雇了辆马车就朝北赶。那天傍黑,小姨璐璐将冯汝劢接回来了。程珩伯伯站在冯家会村口上将他从马车上扶了下来。冯汝劢手舞足蹈地对程珩伯伯说:“老师的脑袋被大刀片子砍了。咔嚓,被砍了!脑袋被扔进枯井,上头盖了一车垃圾。”边说,边笑……
88
那一年的阴历九月初七,鬼子占领了临县三交镇。鬼子瞅中了三交镇在整个晋西北地区的战略位置,准备长期盘踞。他们强征民伕在镇子南北二山和西面一个叫寺梁坡的地方修了四座碉堡,又沿镇子外围筑成土墙一道,主要街口用铁丝网封锁,还在镇子四周遍挖战壕、交通沟、掩蔽堡、指挥所、观察所和火器掩体等等。在镇子内部,他们建立维持会,办民团和“新民”学校,文的武的一起上,气势汹汹,不可一世。
鬼子在占领三交前大约半年的光景里,先在三交附近的钟底、石壕墕建立两个外围据点,并以这两个据点为依托,不断四出“清乡”,妄图摸清民间抗日力量的底细,抢掠粮食布匹等物资为占领三交做准备。
所有这些情况,碛口的党组织实际早在二月底就大致清楚了。提供这一情报的是一位来自汾阳的客商。那客商带了一批汾酒来碛口推销,路过离石时,被警备队扣留了。有朋友介绍他认识了“红部”一位姓顾的参谋,经那人上下斡旋,终于化险为夷。离开离石的前一天晚上,客商备了一份厚礼登门拜谢顾参谋。顾参谋瞅左右无人,对客商说:他的朋友托他捎点好酒给寨子山一位叫程珩的人,不知商客肯行此方便否?客商自然无有不应承的。原来那酒既非箱装,也非坛装,而是四瓶捆扎在一起的“竹叶青”。客商心下有些疑惑,却又不好动问,便只将那酒小心翼翼包在自家行李中带到了碛口。
在鬼子占领汾阳、离石前,客商是常来碛口的。一听那程珩的名字,他就知道是寨子山程府上人。近日碛口酒类解了禁,他是雇了两练骆驼运货过来的。夹带三四瓶酒是小事一桩。
客商找到程珩时,程珩并不在寨子山,在他家的票号“大德通”。自从回到碛口后,他一直想把“大德通”改成银行。他不明白,时至今日,碛口商家怎么还在沿用当年祁太商人的办法从事金融业!他想这大约与碛口商家的经营理念一直未突破家族化管理模式有关。他敏锐地感觉到:时代发展到今天,碛口毕竟已丧失当年水陆交通的优势了。而闭塞,就意味着落后。不行,他得先让自家票号走现代化管理的路子,给碛口商家带带头。今天,他是来同票号“一把刀”商量派两人去天津汇丰银行学习的。
客商将四瓶捆扎在一起的“竹叶青”放到程珩面前时,程珩愣怔了一下。他不认识那位顾参谋,当然更无从知道顾参谋的“那位朋友”是谁了。但是这四瓶酒送到他的面前,肯定是有一个“来头”的。程珩在那一刻突然想到了李静。因为除过李静,离石红部还有谁认识他呢?他想不起来。程珩便又想起李子发和盛秀芝朝自己说过的话。他想:如果这酒真是李静送来的,那就必有大文章。如果李静真是共产党方面打入日军内部的卧底,那他为什么不把这酒送给马有义或程琛、程璐,而偏偏是送给我呢?噢,对了,唯一的解释是:在李静想来,送给我,暴露自家真实身份的危险要小些。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他对我还是信任的。那么,这是不是也说明,自从崔鸿志牺牲后,李静尚未和共产党方面取得联系,所以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自己出面找一个“关系”朝外送情报呢?这是不是也说明:他所要送出的情报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情报,并且他在试图通过这一行动,让一个在他看来不在他们那个组织,但有足可信赖的威望的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有朝一日能为他作证呢?程珩想到此,突然感到了自家责任的重大。为了做得更周严些,程珩干脆叫来程家货栈“大德荣”掌柜,让把客商所带货物全部买下,于是在自家货栈的往来账目上将那客商的姓名、籍属、字号名称等一一记录在案。
送走客商后,程珩将自己独自一人关在货栈账房里,面对四瓶捆扎在一起的“竹叶青”反复寻思起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酒是“竹叶青”而不是汾酒呢?为什么酒是四瓶而不是三瓶或五瓶呢?程珩嘴里反复念叨着“竹叶青”“竹叶青”“四瓶”“四瓶”这几个字,从半前晌一直念叨到了半后晌,还是难得其解。货栈账房里一点点暗了下来。掌柜进来了,说:“程先生,要不要给您点支蜡烛?”程珩没说话,心中却恍然一亮:在碛口方言中,“竹”“烛”“浊”同音,“叶”、“亦”也是同音,那么,“竹叶青”就是“浊亦清”了。这是李静在向他诉说衷肠呢。同理,“四”“事”也是同音,这酒是四瓶而不是三瓶或五瓶肯定是有“事”相告的意思。程珩想到此,立即跳起来大呼小叫地让掌柜“点烛”。程珩将那酒一瓶瓶对了烛光细加审视。酒瓶未曾开封,淡绿色的酒液在烛光下晶莹剔透,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来。程珩的目光落在了那设计精美的商标上。那是一方由二寸宽三寸长的商标专用纸印制的、正中有几竿翠竹、周边饰以蝙蝠如意图案的小纸片。依然是看不出任何异样来。程珩有些纳闷了。他用手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这些小纸片,心想:李静如果不在这些小纸片上做文章,他还能在哪里做文章呢?酒瓶是玻璃的,透明,不怕他再聪明,也难弄出甚花样来啊!突然,程珩轻抚着小纸片的一只手凝然不动了。他的手感告诉他,手下这商标是两张重叠着粘贴上去的。程珩的一颗心狂跳起来了。他提来一壶温水坐在隆隆燃烧的火炉上,让乳白色蒸气顺着壶嘴向外喷射,然后将那一片手感异样的商标正对了蒸气慢慢转动多时,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上面的一层揭了下来。他发现了:在那层商标的背面有人用极为纤秀的小字写着鬼子要占领三交,以及在此之前可能采取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内中特别提到:新近可能袭击碛口……
程珩忙带了那张小纸片朝外走,他要去报告马有义(程珩这一段有事总是找马有义,他在小心翼翼地避免与自家兄弟和妹子过多的接触)。可是当他走出货栈时,却又站住了。他转身又走了回去,和掌柜要了一方纸,将那商标上的字工工整整抄下来。他计划将这个抄件送给马有义,而将原件保留下来。马有义看过情报后,问明来历,倒没有追究原件不原件的事。
碛口人又开始了紧张的空室清野……
三月初,年轻的“老艄公”陈老三来到包头市南郊的一个无名津渡口。半个月前,由碛口商会派出的十四名船工约好今日在这里会合,扎筏子将事先买好的三万多斤食油运回碛口。包头是黄河水运最重要的物资集散地,是碛口北走内蒙、甘肃、宁夏、青海、乃至新疆必经的枢纽之城。正因为如此,国民党和日本人今日你走明日他来都想占领并在这里设卡,扼住西北粮油南运共产党区域的咽喉。船只是都被扣住了毁掉了,于是便只好起用多年不用的筏子。包头城的大码头有重兵把守,无法使用,于是便将货物集中于这无名津渡,从这里扎筏子出发南下碛口。
人很快到齐了。陈老三发现:内中有近一半的人是游击队派来“护驾”的。虽然,陈老三知道,这些人在离开碛口时,已经作过一些有关船筏知识的培训,但他们毕竟没有真的上过“战阵”,这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驾驭一个大油筏少说也得十三个人,还有一个得驾小划子断后。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歇不得阴凉。这可让他怎办?多来些人自然也是不行。那等于告诉外人,这筏子上有些人是假船工。那不是自寻倒霉吗?所以,不行也得行,由不得你。那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因为事关重大,陈老三也不敢像平日似的抖他“老艄”的排架和威风了。虽然嘴里是不停地骂骂咧咧,但终归还算耐心。
陈老三先将油筏怎么扎给新手们作了细致交代。
原来扎制这运油的筏子离不开“红筒”。“红筒”有全牛的也有全羊的。它们有的被用作装运粮油的容器,也有的被用作助漂器。作容器的,先将粮油等自红筒颈部装入,然后扎紧。用作助漂器的,则在里面填充柔软柴草,使之鼓胀起来。也有不填柴草而充气的,但只用于短距离漂流。
扎制油筏用三种红筒。一是装着干柴草的牛红筒,二是装着麻油的羊红筒,三是装着干柴草的羊红筒。河道上一般将装着柴草的红筒称为“草红筒”。牛红筒一般绑在筏子的四角,以抵御巨石暗礁。中间是羊红筒。扎制筏子先要扎成骨架。筏子骨架系用碗口粗,两丈多长的木杆扎成的爬梯样的物件。骨架扎好后,随将草红筒与油红筒按以一夹二的方式捆绑上去。骨架可宽可窄,但一副骨架至少要绑扎两三排红筒,俗称一“溜”。两“溜”并连称为一“扇”。一个筏子一般由六扇组成,两扇之间连以活结,可随意分合,以适应河道宽窄之变化。筏子练好后,中间可树桅杆一支,用以顺风张帆。筏子表面须铺木板,另搭吊物架一个。船工的生活用具如火炉、风箱、被褥、吃食之类都置于吊架之上。筏子上的手扳动力工具与船上不同。筏子上的桨手分两组安排在左右两边,每组六人。舵手不在尾部,而在筏子的最前面。舵不叫舵,而叫“招”。舵手被称作“耍招的”。筏子之后,就是那个单人划子了,是负责前后策应的。
因为内中的一半人是生手,所以一个筏子扎了整整一天。陈老三担心在此呆得时间长了引出甚意外来,所以筏子一扎好,便吩咐出发。离此三十里地有一个不大的集镇,镇上有人接应,他们可以在那里好好睡上一觉,赶明日一早正式登程南下。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人们就起来匆匆吃过饭,急赶着往筏子上走。谁也不多话,更无打闹撇凉腔的。这是河道上干活的规矩。谁知刚到河滩,就被走在后边的陈老三叫住了。陈老三也一改他那惯常的“开口没好话”的臭毛病,一本正经说:“从包头到碛口一千一百八十里水路,途经二十多道碛飒(方言,飒为比碛小的沙石滩),这可是九死一生的事,何况这跑筏子同跑船原本是两回事。多少年来,咱可是极少同这筏子打交道的了!更何况咱这有几个弟兄还是生手呢……所以说,今儿咱这十四个人的命得交在河神爷爷手里,得请他老人家保佑了。现在听我的,咱先祭河,再上路。”陈老三说着,面朝老河跪下了。老船工们也跪下了。只有来自游击队的几个小伙子犹豫着。陈老三回头看了一眼说:“共产党反对迷信咱赞成,可今儿个要上鬼门关了,我陈老三得为十四条人命负责。对河神爷,我陈老三一向都是宁可信其有的。现在,我再说一遍,这里我是老大,我的话就是圣旨。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下跪叩头!谁要扭三作五,现在就给老子滚蛋!”
全体都跪下了。
陈老三将预先准备好的香表点燃了。黎明的曙光中,几点红色明灭闪烁,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陈老三先仰首向天呜嘿,呜嘿,呜嘿嘿——连唤三声,接着便带领着一班老船工,裹挟着几个迟迟疑疑的新手,匍匐叩拜,齐声祷告道:“河神水神,统统显灵。拽岸有岸,流河水深。保佑我们,一路太平。明年今日,给您了牲(乡俗。牲,即牺牲。了牲即献上牺牲之意)。”
三月的风依旧有些冷硬,抚在人的脸上麻辣辣的。陈老三抬头看看天,伸出一只手测测风向,便吩咐将帆张起来了。陈老三看众人皆已上了筏子,便叫声“各就各位,解缆登程!”将招一摆,上了主河道。
这一条水路陈老三非常熟悉,熟悉得如同自家炕头。他知道从这里到碛口顺风顺水也得走七八天。他知道沿途二十多道碛飒的准确位置,他知道每道碛飒多长多宽,肥水季节水有多深,枯水季节该如何通过。他能从河面水纹判断出水下地貌,遇有暗礁他总能预作打算,离老远就让船筏避险趋吉。河上营生,“船工是揽,艄公是寻”。他就是属于那种坐在小茶馆里品着茶,专等过碛的商家来“寻”他出马的把式。现在,陈老三站在“招”位上,一边注视着前方的河道,一边不时回过头去,朝着几个生手看上一眼。未上筏子前,他已将新老船工摇桨的位置作了周密安排,让每一个老手关照一个新手,务使新手尽快掌握必要技能。特别是能够应付突然出现的险情。如果需要化整为零时,每一“扇”筏子上都能做到新老配合默契。他看见:随着河道一段段朝后退隐,几个新手摇桨的手法越来越熟练了。陈老三心中暗喜。
一路倒也顺利,只是在过“娘娘滩”时,出了点小麻烦。
这“娘娘滩”位于河曲县城东北十来里地的水道上,是晋、陕、蒙三省交界处。这里,黄河走出龙口大峡谷,突然一改水急浪高、惊涛拍岸的狰狞面目而变得温柔平和起来。远远的,河道中间,两处紧紧连到一起的岛屿突然出现在船工们的面前。春深的季节,岛上的枣、杏、桃、李、海棠、海红都努出了一撮撮新绿,隔远瞭去,在那林木疏密处,一幢幢房舍笼罩在轻淡的烟霭里。有鸡犬之声隐隐传来。筏子上,几个第一次走这水道的年轻人不由欢叫起来。陈老三绷得紧紧的神经也不由松懈了。众人想起刚刚路经的那些高耸的崖岸、土筑的长城、长城上一个连一个的烽火墩,再看看眼前这蓬莱仙境般的一切,简直有种身入梦幻的感觉了。陈老三的兴致上来了,咧咧着大嘴对众人说:“你们知不知道这娘娘滩的来历呀?”他手指着两个岛屿道:“那个大的叫娘娘滩,小的叫太子滩。来历其实是同一个。说的都是汉高后吕雉专权,曾把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贬到云中州。云中州你们知道不?不知道?就是大同嘛!话说那薄太后住在娘娘滩上,生下汉文帝以后,怕吕后知道杀了自己的儿子,她就把汉文帝藏在那个小点的岛子上,后来人们就把它叫成太子滩了。现在娘娘滩上的圣母祠就是薄太后修的。前几年我在那祠堂后拣到一片瓦,上头还刻着些篆字哩……”
陈老三正侃得起劲,突然在那翠绿点点里飞出了两句脆生生的小曲儿:
你吃哥哥的海红红,
哥哥吃你的嘴唇唇。
河曲盛产小曲和二人台。那佻佻达达的小曲曲是一个四十郎当岁的汉子唱出来的。众人的目光穿过薄薄的雾霭朝前望去,只见那汉子正站在老河岸边用一副吊杆车水浇地。那吊杆碛口也有,是用一根长两丈有余的木杆横担在一个竖架上,木杆的一头挂着水斗,另一头坠着一块大青石。整个汲水过程有点像孩儿们玩跷跷板的样子。
陈老三对众人说:“因为娘娘怕唱戏招祸,所以这里自古不唱戏。唯有这野曲曲是人人都能唱得的。你们听着,他还要唱。”
果然,那汉子清清喉咙,又唱道:
走你家门前我就瞭你家院,
你家里丢下我的牵魂线。
大榆树结上了那金钱钱,
隔窗我瞭见你那毛眼眼。
陈老三情不自禁叫起“好”来。那车水的汉子听得有人喝彩,更来劲了,接着唱道:
大河那个流凌撑起个船,
为个朋友为下了个心不安。
白马那个拴在树脚根底,
千万哪不要说是我和你。
陈老三自他未过门的女人被鬼子杀死以来,再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筏子在平阔的水面向前滑行。陈老三哈哈笑着,一声接一声地叫好。他感觉自家的喉咙也有些痒痒,他也真想来他几腔。可是他知道自家从小五音不全,唱出来还不如哭出来好听。陈老三一向羞于自己开口,但他喜欢听别人唱。他突然想到了崔鸿志。他已经离开人世一年多了,可碛口人不会忘记他。忘不了他为穷苦朋友东跑西颠,忘不了他和鬼子汉奸抵死拚命,也忘不了他那让人笑让人哭的曲曲啊!
那娘娘滩越来越近了,近得能看清那汉子的眉眼了,近得能闻见刚刚绽开的桃杏花的幽香了。陈老三笑嘻嘻朝那汉子“喂”了一声,正想说点什么,突然感觉那油筏猛地颠动了一下,哐嚓一声亮响,动弹不得了。紧跟在筏子之后的小划子围着筏子转了一圈,陈老三就听那划子上的船工打着手势叫:“搁浅了,搁浅了!”
陈老三把那一声“喂”后的话,变成了对那唱曲曲汉子的臭骂:“让你那臭嘴好好呼嗒啊!”
陈老三边说,边往水里跳。筏子上的人也“扑扑通通”跳下去了。三月的河水依旧冰凉,不一刻众人就冷得抖抖索索起来。但他们顾不得这些了。眼下,对于他们来说,冷算什么呢?要紧的是赶快将筏子推进深水。这里,娘娘滩,从古自今,就是兵家密切关注对峙拉锯的地方。远的不说,从明朝弘治年间开始,这里就一直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们入侵中原的跳板,也是中原抵御入侵者的前沿。娘娘滩前后曾有过桦林堡、楼子营、罗圈堡、焦尾城等大小一十六座屯兵屯粮之所。若是国民党、日本人在这里设下埋伏,明年的今天怕就得给他们过周年了!陈老三指挥众人绕到筏子的前面使劲用肩膀扛,可那筏子却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陈老三爬上筏子就去解连接“扇”面的绳扣,打算把连结在一起的筏子拆开来,一扇扇单拖。正在这时,先前唱曲曲那汉子带着十来个村民跑来了。他们二话不说,“扑扑通通”跳到水里,就同船工们一起使起劲来。陈老三见状,忙将解开的绳扣重新扎死,口中喊着“一二三”,让众人站在搁浅最深的那边一齐发力,只听哐嚓一声,那筏子终于又漂到了深水里。陈老三朝着娘娘滩的村民们抱抱拳说:“多谢了,多谢了!”在人群里找那唱曲曲的汉子时,那人却躲到众人背后不看他。陈老三笑着骂:“你那臭嘴哩?让你妈缝住了?”边骂,边让自家人各就各位,将筏子驶离娘娘滩。刚刚离开一箭之地,听得背后有人高叫:“前面那筏子停住,停住!”接着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枪声。陈老三让众人赶快划,不一刻,背后的喊声枪声都远去了。
陈老三他们始终没弄清,背后拦截他们的是些什么人。现在,油筏在一段细浪腾舞的河道上箭一般朝前飞驶。陈老三想想刚才的情形,心里真有些后怕。他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被那汉子的酸曲曲迷住啊!陈老三骂自己:你他娘在老河跑船少说也有上千回了。这千里水道每一颗水珠都是一首曲曲,你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今日怎就被他迷住了呢!莫不是光棍的日子过草鸡了,打熬不住了?这一趟差跑完,说甚也得给儿子找个新妈了……陈老三想到此,嘿嘿地笑出了声。
此后的两三天,虽然经过好几道碛飒,但因为陈老三格外用上了心,所以倒是一点差错都没出。这一天,眼看着要进入碛口地面了,河面再次变得开阔而憩静,筏子上的人便都有些松懈了。连日来的劳累这时一下子化作铺天盖地的倦意,兜头朝他们压了过来。他们手里机械地摇着桨,头脑却昏昏然进入了半睡眠状态。
他们离开碛口已有二十多天了。走时,尚没有得到鬼子扫荡碛口的确凿情报。
只有陈老三,不敢有丝毫懈怠。
碛口的西北面靠陕西一侧有一个名叫“拐上”的村子。黄河水道在这里拐一个湾,就可以瞭得见碛口码头了。
陈老三把着“招”将筏子擦“拐上”驶过,顺着主河道朝东南一转,便正对了大约二里地之外的碛口码头。这时,他的心里突然咯噔一声亮响,愣住了。他看见,码头上站满了身穿黄皮的鬼子兵。那一天,河上刮着西北风。就在陈老三愣怔的那一瞬,筏子已经朝着碛口驶出四五十步远,回头后转已不可能。陈老三忙向众船工断喝一声,他已经做出一个大胆的决策。他下令:“快!解绳扣,闯碛,闯碛!”众船工大惊。他们知道,陈老艄这是要把一个油筏大卸开来,两人负责一“扇”,闯过二碛,死里逃生了!他们知道,有史以来,闯二碛的只有船,筏子闯二碛只能是九死一生!但他们同样知道:眼下他们别无选择!陈老艄的决策无疑是对的!他们不敢迟疑,忙着去解绳扣。
陈老三三脚两步跳到了紧跟在筏子后的划子上,对众人叫:“别慌!靠西,靠西!有我陈老三在,就敢保大家的红瓤黑籽(方言,即保证安全)……”
六扇筏子以间隔二三十步的距离一字儿排开朝着二碛直冲下去。
码头上,鬼子呜哩哇啦地叫着开了枪。子弹“日日”呼啸着打在人们四周,在水面上筏子上敲出一片噗噗嘎嘎声。众人不顾一切朝前冲,转眼间便没入一片惊涛骇浪里……
陈老三趴在小划子上,两眼紧盯着前面如山的浪涛。他担心的是游击队那几个小伙子,他们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呢?筏子也许会有被浪和礁石打散的,但多数可保无虞。油是装在红筒里的,不怕浪打。过了二碛,它们还会出现在水面上。怕的是人!老船工问题也不是太大,就怕那几个新手!小划子像一片树叶在波峰浪谷间颠簸,大约两三分钟后,陈老三的耳边突然没有了浪涛轰鸣声。他知道,二碛已经闯过。他连忙招呼划子上另一个船工,张大眼搜索河面。很快,他们发现了四扇筏子。此时,他们已经漂流到了碛口东南十来里地,水面又变得平阔了。好在这里并不见有鬼子的踪影。
陈老三忙让筏子停靠在一个回水湾里,自己依旧驾着划子到河面搜索。这时,第五扇筏子在他们刚刚漂流过的那段水道上出现了。筏子上只剩下了一个人。陈老三心里哽了一下。真是怕鬼偏出鬼。短下的那个人正是游击队的。
陈老三从划子上伸出手,帮那筏子上的船工转弯驶向回水湾。自己仍驾着划子朝着河中心去。好,第六扇筏子也出现了,只是已被打得七零八落。陈老三招呼众船工下水,在河道上一字儿排开,将那些依旧吊在残缺木架、木杆上的红筒捞上岸。这时,他们发现了在浪涛中时沉时浮的两颗人头。陈老三让人们扔下红筒先捞人。众人七手八脚打捞住了一个,另一个却被一个大浪打得不见了踪影。陈老三一见还少着两个人,而且都是游击队的,连忙挑了几个水性最好的船工亲自带着下水找人。他估计那两人一定已经漂向下游去了。下游离此不远有一个叫小园子的地方,那里有个很大的回水湾,上游被水推下来的人畜木料之类大多得在那个湾里打个来回才又顺流而下。陈老三让挑选好的几个人都去小园子。可是当他自己匆匆忙忙朝着小划子走去时,发现那几个人并未跟上来,他们在岸边搂了些干柴,正从筏子上取来火镰火石准备生火取暖。陈老三大喝道:“你们想干什么?今日如果不把人救上来,到时可别怨我不客气!”陈老三叫了几声,见只有一人跟了上来,便不由破口大骂起来。边骂,边驾了小划子朝小园子方向急驶。时间不等人,去得迟了,还不等于把人眼睁睁送给了龙王爷!
那两人果然在小园子回水湾里漂着,只是离得老远。陈老三忙将划子驶到靠近河口的那人。谁知那小划子在他们使劲拉人上去时,竟一下子翻了个底朝天。陈老三顾不得去翻小划子,忙将人拽住朝岸边游。好不容易将人弄上岸了,回头一看,那小划子却已被转了向的回水冲走了。
陈老三见那人已被水呛昏了,如不赶快将他肚子里的水排出,实施人工呼吸,就有死亡的危险,便吩咐另一船工负责抢救这人,自己再次下水去打捞另一人。这时,他才感到浑身冷得都有些麻木了。他挣扎着朝前游,觉得身子从来也没有这么沉重过。挺住,挺住!陈老三对自己说,今日这人要救不回去,你陈老三还是陈老三吗?
陈老三终于游到了那人身边。他将他的一条手臂拉到了自己肩头,他将他背在背上朝回游。他呼呼地大喘着气。他感觉自己一条腿——好像是右小腿在抽筋。陈老三,你给我挺住!他对自己说。陈老三,你可不能装熊啊,啊、啊、啊……终于,他游近了河岸。他只来得及叫了他的伙伴一声,也许对方压根儿没有听见,他便朝着水下沉去……
89
鬼子此次来犯碛口,目的很明确,就是劫掠粮食。他们来时带了十几辆汽车,准备将抢到的粮食随时装车送到离石送到新建的据点钟底和石壕墕去。
鬼子的停车场设在寨子坪,大约有一个排的兵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守护。
由于预先得到了鬼子来犯的情报,坚壁清野搞得比较好,所以尽管敌人一驻就是二十八天,几乎天天把人马撒出去,逢村便进,见屋就搜,可真正能抢到大宗粮食的机会却几乎没有。不过,因为鬼子此番来犯一住近月,藏身在山沟山洞的人不得不回到村里另想权宜之计。人们发现鬼子尽管村村段段随处乱窜,但夜晚住宿却是集中在湫水河两岸靠近公路的村庄,或是从碛口到西山的黄河沿线的。这些村子的人们便都寄居在山上亲戚朋友家。
盛家人寄居在李家山几个大户人家的空屋里。虽然李子发被赶出了老宅走了背字(方言,时运不佳),但李家上下还都听他的。他说让住谁家就住谁家。盛家人被照应得挺周到,像在自家屋一样。唯有那哮天犬,样子却是很不安稳。它总是耸起鼻子在空气里嗅探着,不时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狂吠。盛家人担心它乱跑闯下祸端,便将它用一条指头粗的麻绳拴在了大门口。它便更是黑地白日没个安宁。那一天半晌午,慧长看它叫得嗓子都哑了,心疼得不行,就把绳子解开将它关在院子里。心想反正它一条腿已断,也不可能从墙跳出去。谁知它刚刚这么寻思,那狗竟真的有了翻墙跳出院子的意图。它先朝后退了几步,突然便纵身一跃,三条腿在墙根下一堆旧砖瓦垛上一点,再一个跳跃,竟像一颗弹丸般飞出墙外去了,全部动作一气呵成,看得盛慧长脖子抻得老长,竟像一个真的蛇丝二吊子一般。赶到他打开大门追出院子时,哪里还能找到它的踪影!慧长哭着想去追赶,被他娘一把拉住了。
原来,驻扎在西湾的鬼子又把他们那个慰军所的招牌挂出来了!前年在西湾被哮天犬咬成重伤的十来个鬼子多数被遣返回国了,还有两个伤势轻的经过治疗重新归队。这一天,汉奸从山上抓来几个女人送到慰军所供鬼子作践,那两个鬼子也去了。他们俩自从那一回负过伤以来,一直想找个女人试巴试巴,看看自家是不是真的残废了。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哪能错过!所以一轮上他俩,便将自家脱了个精光,向那横陈在床板上的女人扑去。谁知就在这时,前年让他们小死一回的那条大狗又从天而降。头一个鬼子刚刚叫出短促的一声,便被它将一条阳物连根拔去。那第二个当时正站在另一床边脱自家裤头,一见那狗便吓得再也动弹不得,只感觉眼前亮起一道黑色的闪电,自家便倒在地下打起滚来。那哮天犬大约也知道自己一条腿残疾,不敢再恋战下去,解决了这两个身上至今残留着他家女主人体味的仇敌后,它便主动外撤。谁知它已经跑不了了。
哮天犬刚刚撤出大门,便被七八个鬼子围住了。他们一个个龇牙咧嘴,挺着明晃晃的刺刀朝它扑来。哮天犬在短暂的一愣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朝着出村的方向猛冲,迎面一个鬼子朝它猛刺一枪没有刺中,再要刺时已来不及。慌急中,那鬼子从腰里扯下一颗香瓜似的手雷来,扬手就朝哮天犬摔过去。那时,哮天犬已经跑到了村口上。那手雷落到了它前面两步远的地方,眼下正滴溜溜转着,一缕淡淡的青烟被转成几个奇妙的烟圈儿。哮天犬猛一下煞住了脚步,它轻蔑地朝着紧随其后追了上来,现在却一齐匍匐在地的鬼子们看了一眼,当然,也许他什么也没有看,只是将那手雷叼起来转身向后,接着扑到了鬼子群里。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七八个鬼子眨眼间灰飞烟灭了。
就在哮天犬舍身寻仇那一刻,程璐也从一个临时藏身地跑出来了。原来在这新一轮反扫荡中,程璐负责游击队几个小分队间的联络通讯工作。她已经三天三夜未合眼未歇息了。今天她刚从西山一带化妆潜入湫水河以东一个堡垒户家洗了一把脸,换过衣衫准备好好歇歇脚,忽有一个女人找上门来,求她帮助找寻一早离家出走的孩子。那个孩子是码头国民小学的学生。因为事出突然,她连化妆都没来得及便跑出去了。她听孩子的娘说:那孩子这几天一直嚷嚷着要去寨子坪看他一个父母刚被鬼子杀死的同学,说那同学一直守着老屋不愿撤离。程璐取道那村子背面,跨过一道沟,再爬到寨子山村后,然后沿着一条山脊向北,走不远就到了寨子坪村的地界。
程璐伏在山脊上朝着寨子坪村里瞭望,整个村子一片死寂,唯村前靠近公路的打谷场上,停着鬼子的十四五辆汽车,有十来个鬼子守护着。那个学生的家就在打谷场跟前。程璐因为平日常跑附近各村,所以对这村子的地形十分熟悉。她知道顺着这条山脊下去,就可以到达村子背后。然后,她可以翻越不太高的隔墙横穿几个院子,一直走到那个学生家的隔壁。那个学生家的院子与邻居间的隔墙太高无法翻越,她必须从那邻居家院门出来,再进那学生家院门。程璐将那学生家附近细细观察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她想,今儿这事最容易让敌人发觉的就是最后那一出一进,她必须十分谨慎才好。程璐这么寻思着,便猫腰朝山下走。突然,她听得耳边传来隐隐的呼唤她的声音。她一愣,随即自己摇摇头,继续朝前行去。
程璐很顺利便来到了那个学生家院门外。她看看打谷场那边,只见有个鬼子的脊背正对着她。程璐闪身藏在门楼下,轻轻扣响了门环。然而,就在那一刻,那个鬼子回过头来发现了她。鬼子嗷嗷叫着朝她扑过来了。整个打谷场上的鬼子都看见她了,便都“花姑娘”“花姑娘”地嚎叫着扑过来了。程璐来不及多想,转身就朝来路往回返。眨眼间她便连窜三四个院子。鬼子因为不太熟悉那些院内情形,到底慢一些。等她窜到村后,又沿着山坡窜上山脊时,才见鬼子从那最后一个院子里追了出来。鬼子这时看见她了,便又发一声喊,追上山来。
程璐一口气跑上山脊,回头一看,见鬼子也已追到了半山腰。程璐那时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脚下磕磕绊绊,又跑了百十来步,一头栽倒在地,挣扎了几下再也爬不起来。她的脑子飞快运转着,想:待会鬼子上来了,她就和鬼子同归于尽。她打定了死的主意,便闭了两眼以逸待劳。
山下突然响起连续不断的轰隆轰隆的爆炸声。程璐睁眼朝山下一看,顿时惊呆了。那打谷场上,鬼子的汽车已变作一个个大火球。猛烈的爆炸声还在继续。程璐的目光穿过熊熊燃烧的大火,见游击队的小伙子们正撤离打谷场,程琛正指挥众人沿村子的另一条巷子朝山上奔。程璐看见追她到半山腰的鬼子转过身去,边打枪边朝打谷场那里冲,一个个像大火烧了腚的猴子。程璐长吁一口气,身子一软趴地下不动了。
程璐再次醒来时,她正躺在程琛怀里。游击队的人已把她背到了山后一个洞子里。众人见她醒了,七嘴八舌道:“程璐,你可给我们帮大忙了!”程琛也笑笑地对她说:“我们埋伏在山上已经好几天了,想找机会炸掉鬼子的车队,苦于没有办法。没想到……嘿嘿!”
程璐道:“‘嘿嘿’你个鬼呀!快,快去那院子把孩子接出来。”
松井一边下令将守护车队的鬼子统统枪毙,一边下令回撤离石。一路走,一路烧杀劫掠。有两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在炕上躺着下不了地,敌人在他们周围撒上黄豆,浇上汽油,将他们活活烧死。
90
就在日本人占领三交之后不久,碛口人听到了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胜利的消息。过了一段,又有丘吉尔和罗斯福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的消息在八路军和市委、市政府的干部中流传了。人们虽然并不真正了解那斯大林格勒和丘吉尔、罗斯福什么的,但他们从上级领导说话的口气确信,那形势确实是变了。
在急遽变化的形势下,碛口人无疑是更忙了。是一种满怀希望的忙,兴奋狂热的忙。
冯汝劢又回到了他的晋西模范高小。而且,看起来,他的秉性好像并没多少改变。在他刚上班那些日子,程珩不太放心,进学校去看他。刚进校门,就听见他高喉咙大嗓子同教师们争论着什么。一个人对三个人,舌战群儒啊!程珩笑着说:“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嘛!”冯汝劢道:“鬼子要完蛋了,还不风风火火!”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程珩对冯汝劢说:“你还年轻,风风火火没错。不过……”冯汝劢道:“别吞吞吐吐。”程珩幽幽地说:“多点思考,少点争论;多点沉稳,少点急躁。待人要谦逊,处事要平和。”
有一天,冯汝劢风风火火找到程珩问:“老程,请教你个事啊!”
程珩笑嘻嘻看着他,等待下文。
冯汝劢却不急着说出他的事,道:“你先得保证,给我说实话。”
程珩说:“那是自然。”
冯汝劢问:“近日学校有个教师讲地理,说到阎锡山修铁路,讲他为了在山西搞独立王国,故意把铁路修成窄轨。我感觉事实不应该是那样的,可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估计这些事你是知道的。”
程珩顿了顿说:“阎锡山在山西搞独立王国,这还有疑问吗?你干嘛要在那些具体事上纠緾呢?”
冯汝劢道:“阎锡山搞独立王国谁不知道呀!他要不搞那一套,咱俩人干嘛辞职?可修铁路那事,我好像见过一个材料……”
程珩点点头说:“你说得倒也不假。为那条铁路的设计,阎锡山骑着毛驴在有争议的路段亲自查勘好几个月,后来也是出于万不得已才修成窄轨的”。
冯汝劢又问:“怎么就是万不得已呢?”
程珩道:“这么着给你说说吧。首先,山西的窄轨铁路并不是阎锡山最早修建的。19世纪末,中国的筑路权被西方列强瓜分。山西最早的铁路正太铁路的筑路权就是被俄国人和法国人开办的公司购买去了的。在铁路修建过程中,当时山西巡抚盛宣怀曾多次交涉要修建成宽轨铁路,但是,权力掌握在法国人手中,所以,最终还是修成了窄轨的。当时是1902年。随后,山西又开始筹备修建纵贯山西的同蒲铁路,这次,经过多名山西籍官员的运作,决定由本省士绅集资修建,大清皇帝批准成立了山西同蒲铁路有限公司。辛亥革命前仅仅在榆次一带修建了不到十公里而被迫停建。原因有资金的,也有时局动荡的因素。后来,民国政府也多次拟采用外国贷款修建,但是,也没有成功。1927年,阎锡山提出山西自筹资金再建同蒲铁路的计划,并且完成了勘测等基础工作。这时,地方和国家的矛盾再次出现。民国政府要求按照统一的宽轨规格修建,但资金来自法国,这就意味着权力仍归外国人。当时山西人刚刚历经艰难从外国人手里夺回阳泉煤矿的开采权,对这事当然不会同意。据说,当时因为政府的这个决定,山西各界曾经发起弹劾铁道部长的运动,捍卫路权最终取得成功。既然决定由山西人自己建造,那么资金的筹措就得由山西人自己解决了。据有关资料记载,当时国际流行的铁轨规格其实不止两种:主要有轨距1.435米的标准轨,轨距1米的美国轨及轨距1.405米—0.75米不等的轻轨三类,共有八个规格,而铺设费用也从每公里九万余元至每公里九千余元不等,相应的每种规格铁路每日最大运输量也从22800吨到1440吨不等。而当时同蒲沿线货运量每年约4万吨/公里,连同客运段收入每年总计约350万元。如以正太铁路运量每年增加30%计算,若修宽轨,除去利息支出,损益扣抵,五十年内不但赚不了钱,累计还要亏损37.43亿元。若修窄轨,二十年内除收回全部投资外,还可盈利670万元,五十年内可赚30.63亿元。当然,这是按照当时山西自己的货币计算的。即按1932年晋钞20元兑换一银元折算,整个铁路投资不过两千万,五十年的利润却可以达到1.5亿,几乎相当于再修两条等长的宽轨铁路,至少有可能实现宽轨复线。基于这样一个测算,当时专家们经过反复论证,最后由阎锡山拍板决定:路基按照宽轨设计,而铺设轨道优选了投资小见效快、未来有望以路养路的窄轨。当时专家们还测算了一下,说:将来一旦资金许可,只需一月左右时间,就可将整条同蒲路窄轨换成宽轨了。事情大致就是这样的。”
冯汝劢听得目瞪口呆,叫道:“我的天呀,你怎连数字都记这么清楚?佩服!”
程珩摆摆手说:“老了,不行了。”
说来事有凑巧。就在冯、程二人议论过这事两天后,马有义在市委召集知识分子座谈,正好也说到了阎锡山修铁路。马有义说:“阎锡山这个土皇帝,为了在山西维护其封建专制的一统天下,竟把铁路也修成了窄轨。这真是白马黑屌——另搞一套啊!”
当时,会议气氛很好,马有义以他一贯的语言风格博得了知识分子们的一阵哈哈大笑。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哈哈的笑声刚落音,冯汝劢却说话了:“修铁路这事可不是那样的。”
马有义那天很温和,笑道:“汝劢是从阎锡山身边回来的,莫非想为阎长官美言几句?”
冯汝劢看看程珩说:“这事最好让老程说说,他比我更清楚。”
程珩看着窗外道:“要下雪了吧?我怎感觉这么闷热呢?”一头说,一头起身走出门去“透气”。
冯汝劢吃惊地瞪起了眼,眼看着又要说出什么出乎人们意料的话来了,坐在一边的程璐从桌子下狠狠给了他一脚,他才闭了嘴。众人忙把话岔开了。
程珩辞职返乡后本来是真心不想再参与政事了,可是后来贺龙亲自上门邀请了,他感觉盛情难却了,便又出了山。程珩自始至终不承认自家是“弃暗投明”,只说“愿为家乡做点实事”。既是只为了如此简单一个目的,他就打定主意不参与任何政治性质的争端。办法是每遇争端,就“王顾左右而言它”。他特地让裁缝给他做了几套碛口商家习惯穿的灰布长衫,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模样,开口闭口也是只说经济不讲别的。不过呢,他也知道,你既是要在碛口做事,不管你干甚,总是不能不了解政府有关法令政策的。况且打心眼里讲,他对时局的任何变化都是极愿关注的。于是,程珩便托程璐给自己订了一份《晋绥日报》,一有空就细细翻腾。十月份的一天,他在《晋绥日报》上看到一篇社论,说的是解放区当前的经济工作。中间有这样一段话:
“党委、政府和军队必须在今年秋冬准备好明年在全根据地内实行自己动手、克服困难(除陕甘宁边区外,暂不提丰衣足食的口号)的大规模生产运动,包括公私农业、工业、手工业、运输业、畜牧业和商业,而以农业为主体……县区党政工作人员在财政经济问题上,应以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帮助农民增加生产,然后以百分之十的精力从农民取得税收。对前者用了苦功,对后者便轻而易举。”程珩便更觉自己的想法对头了。
马有义也要把主要精力用来抓经济了。
那是在程珩看到《晋绥日报》那篇社论之后第二天,马有义将他请到了市委。马有义开口就称程珩为“大哥”,叫得亲切、随意,好像程珩从来都是他大哥一般。马有义说:“大哥!根据中央指示精神,市委要把主要精力用来抓经济。结合碛口实际,市委、市政府制定了十项具体措施。您是这方面的专家,请您参谋参谋啊!”程珩接过马有义递过来的一份文字材料一看,果然工工整整写着好几页。程珩一页页看下去,觉得还真不错,有些想法甚至是同他不谋而合了。比方,要把农业和商业作为碛口经济两大支柱等。按那材料上的说法叫:“二龙驾车,直上天堂”。马有义进一步解释说:“农业方面既要以抓减租减息为重点,调动劳动者积极性,也要让土地多的家户有利可图,愿意继续经营土地。为此,市委、市政府随后还要有些补充规定。比方给新置土地的家户减免一成地亩公粮……”马有义一条接一条,一阵儿说了好几条。程珩听着,不由将马有义好好看了几眼。他感到这人还真是有些好点子的,便连连点头,说:“你这些想法很好。”马有义又讲到商业,说:“碛口作为水旱码头,有数百年的商业根基,只要咱抓得得法,咱就不愁没钱花啊!”他说要采取措施,让商家把流向外地的资金弄回碛口来,为繁荣家乡经济大显身手。程珩注意地听着,几乎脱口说出“这不行”三个字来。因为依他的看法,随着陆路交通的迅猛发展,碛口作为一个内陆码头,渐渐走向衰落是必然的。而商业,是一种开放的事业。所以正确的做法应该是鼓励商家向外拓展,而不是别的。可是话到嘴边,程珩顿住了。他想:马有义所说“外地”,主要是国统区,还有部分是沦陷区。他提出要“把流向外地的资金弄回碛口来”,那是有政治意图的。这世界上的事,只要一带上政治意图,你要说清就很难。最近他就寻思过,阎锡山整的那些事,也是有政治意图的。正因为如此,你同他辩理,简直是对牛弹琴啊!程珩这样想着,便把冲上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这时,马有义又说到了工业、手工业等等,说要把游击队的军工生产规模扩大三到五倍,收归市政府直管,在离碛口二十来里地的“神仙迷糊洞”建个兵工厂。程珩问:“不是听说游击队属军队建制吗?能收回来?”马有义说:“大哥!事在人为嘛!游击队毕竟是要以训练打仗为主嘛,而且现在是战争年代,兵工厂建在碛口,要让敌人知道了,还不天天来打你!老百姓日子怎过,咱的设备也不安全嘛!”程珩想想,觉得也有道理。马有义说到此,指指程珩手中的材料,说:“大哥,您快看看,如果觉得可行,我们就照这么做了。”程珩看看手中写着密密麻麻小字的几页纸,还有近一半未看。忽然便有些心灰意冷,说:“你刚才不是把主要意思都说了吗?我老眼昏花,今儿又没带着花镜,我就不看了吧?”说着,将那材料递回来。就在那时,有几行字突然跳进他的眼帘。那是写在最后的一条“措施”,说要把私商建起的几条秘密流通线统一交由“满天红”刘鑫管理,以强化解放区战略物资统一调度云云。
程珩将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指着那几行文字说:“这不行,这绝对不行!这样做,会激化公私经济矛盾的……”
马有义好像对程珩说出此话早有预料似的,笑道:“大哥,你我看法完全一致啊!可是群众有意见哩。公家拿枪杆子保护着让私商发财,这是有点……啊!”
马有义到底没说出“有点”什么来,只是以一个拖得长长的“啊”结束了他的感叹。
程珩沉吟道:“可是咱的游击队不是也负有这方面的责任吗?”
马有义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哩,可群众意见大着呢,怕闹起事来于团结抗日不利。”
二人这里正说着话,程琛来了。一进门就说:“有义!游击队为地方经济护驾是理所当然的,你别假借群众的名义说事。”
马有义不恼,依旧笑。笑着说:“啊呀,程队长,你是长着一对叫驴(方言,即公驴)的耳朵吧?我们这里才说这事,你怎就听见了,还叫上了?”
程琛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要耍甚花花肠子,可别拿游击队垫脚儿!我问你,你怎同上级说,要把我们千辛万苦弄起的兵工厂拿去……”
马有义说:“什么你的我的,你是谁?我是谁?还不都是共产党的?难道你想闹独立?你想把兵工厂弄成你程家人的?啊呀,程琛,我发现,自从你当了队长,脾气可是一天天见长了。怎?想要拥兵自重?想要排斥党的领导?”
马有义说着,拍拍程琛的肩,大笑不止。让人弄不清他到底是开玩笑,还是真的。
程琛一来,程珩不愿再同马有义争执下去了。他一向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不让人产生一种程家兄弟、兄妹“沆瀣一气”如何如何的印象。他站起来,朝马有义客气地点点头说:“马书记你们先谈着,我店铺有点事,走了。”便怏怏地走了出来。
程珩称病躲在家里不出门了。他担心私商们知道了马有义那决定,会闹起事来,到时,马有义怀疑是他点了火。
可是,程珩不出门,马有义却找上门来了。马有义带着一大包时鲜水果来看程珩。那是临近过年那几天。天寒地冻。碛口虽是水旱码头,可自从闹开了鬼子,市场上极少看到这种时鲜水果了,也不知马有义是从哪里搞来的?程珩委实有些感动了。马有义拉着程珩的手,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嘘寒问暖,这又让程珩恍惚间有了一种真切的手足之情生发出来。
马有义没有再提收回秘密流通线的事,却说了件让程珩万万没有想到的事。
马有义道:“大哥呀,有件事我本不想给您说,可又觉得不给您透透风有点对您不住。这事……”
程珩一惊,屏退左右,道:“有甚事,你尽管说。”
马有义说:“大哥,您正病着。我说出来,您可别太介意啊!反正有我哩,我知道这事该怎弄。您放心。”
程珩一颗心哽哽跳着道:“有义,你就实话实说。”
马有义起身将房门掩严实说:“刘鑫那家伙到我那里反映了个情况,也不知是不是事实。要不,您亲自了解一下。”
程珩疑惑地看着马有义不说话。马有义接着说:“程环兄弟是不是利用私商那条流通线做起了虎盘生意?”
程珩的头嗡一下胀大了。他没有听说。但他感觉程环有这可能。
马有义又在程珩耳边说:“听刘鑫讲是期帖投机啊!您看看这些私商利用那条流通线要搞甚呀?这可是杀头之罪。”
程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朝着马有义摆摆手,也不知是下了逐客令,还是同意了马有义将私商那条地下流通线收回公家管。
马有义什么时候走的,程珩全然不知。他被马有义带来的消息彻底打懵了。
原来,碛口从清朝道光年间开始,就有了以字号名义发行钱票,以此促销货品、筹集资金的作法。钱票有(:文:)四种。一为(:人:)凭帖,二为(:书:)兑帖,三为(:屋:)上帖,四为期帖。凭帖为店铺自发自兑之票;兑帖为本铺兑与彼铺之票;上帖为当铺“上”给钱铺或钱铺“上”给钱铺之票;期帖为迟日兑现之票。前三者都是票到付钱,唯后者是期到方可兑付。故,历来银钱投机多用期帖。民国年以来,碛口多有以“死契活口粘条子”放高利贷者。办法是:有人要从钱铺借钱,让他先找保人,再当着保人的面写好卖房卖地的契约,然后在契约上粘一张纸条,上注:所借银钱逾期还不清本利者,债主即可将契约所附条子抽去,通过官府换契,那契约上所写房地产即归债主所有。搞此谋利活动的钱铺,那本金的来源大部是发放期帖所得。程珩知道,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把利用期帖搞金融投机视作犯罪。前段他就听说,他兄弟程环通过自家大德通票号发行了大批期帖,他当时还以为程环是响应他的提议,趁票号变银行的机会,想筹资扩大业务。难道他竟真的干了那事?
程珩赶快让人找程环,想问个究竟,他却不在家里,也不在字号。
程珩想想,即刻尾追马有义赶到市委,告以自己的想法:“请市委、市政府立即组织调查,如程环果真搞了金融投机,请即按政府律法治罪。”
这一回倒是让马有义听得有些发懵了。待他清醒过来想重提那条流通线之事时,程珩已经离去了。
程环是第二天回到程府的。一回家,就被蛮太岁带走了。当时,程珩正在家。程珩对程环说:“兄弟,你做下了犯法的事,哥没法救你了。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
程环被判了二年徒刑。
可是那条秘密流通线的事也终因私商们的抵制未能收归刘鑫“统一调度”。
倒是刘鑫因为和小南京的事败露,带出了贪污五十块银洋的事,被一二○师枪毙了。五十块银洋当然是花在小南京身上了。
原来,当时煤油被称为美孚石油,在碛口一带时兴上日子不长,卖得疯快,但因日本人和国民党的封锁,只能限量供应。刘鑫私自决定将那煤油的独家销售权给了小南京。但小南京当时尚未建成销售店面。那一天,小南京来到刘鑫办公室,伸手向刘鑫“借”钱,说要开店。刘鑫才刚说了半个“没”字,那小南京就嚷嚷着说:“你要没有,我就在你这里等,甚时有了我立马走。”那一天,正好一二○师后勤部要来检查工作,刘鑫自然是想快快打发走小南京的,他的抽屉里正好有刚在国统区做了笔生意收回的一些法币,另有几十块银洋。当时虽然解放区禁用法币和银洋,但他们货栈四出采购物资,有的生意还又非用法币和银洋结算不可,所以货栈收进这两种货币后先由他亲自查核并登记,然后收入银库统一管理。他那抽屉里自然也是有些农民币的。那一天,刘鑫想早点打发小南京走,就将抽屉拉开,取了二十块农民币给她。谁知那小南京眼疾手快,将刘鑫手边尚未拆封的五十块银洋拎起就跑。刘鑫欲要追赶,外面人多眼杂,又不好造次,只好将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刘鑫自知那钱已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便在账本上稍稍做了点手脚。谁知那一天一二○师后勤部本来就是听到了一些关于刘鑫乱搞女人的反映有目的而来的。一来就查他法币和银洋收支的账。一查就露出了马脚。当天后勤部领导便将情况报告了师首长。师首长勃然大怒,当即就下达了枪毙他的命令。
收回秘密流通线的事就那样搁了浅,不过,上级还是采纳了马有义的提议,将碛口游击队自办的兵工厂收归市政府,迁往“神仙迷糊洞”,正式取名为“黄河兵工厂”了。
民国三十二年,是碛口经济状况彻底改观的一年。到那年冬天,碛口人碗里端的、身上穿的都变了。碛口市委、市政府被晋绥边区政府树为“战时经济标兵”,马有义本人荣记二等功。程珩被正式选为边区“临参会”参议员。
91
抗日战争进入了全面反攻阶段。
民国三十三年夏,碛口游击队接到上级命令,配合临县游击队、武工队、八路军某部十七团展开对三交日军据点的围攻。碛口“黄河”兵工厂生产的地雷被一车车运往三交,在三交镇周围埋设纵深二里地的地雷阵,彻底断绝了驻守三交的鬼子、伪军同离石及钟底、石门墕据点的联系。
那一年中秋节前,程琛受围攻三交据点总指挥部委派,到文水购买一批炸药,准备拔除三交据点时使用。去时很顺利。程琛带着二十四匹骆驼驮着一批药材大摇大摆走过了汾阳鬼子的关卡。因为从汾阳到文水都是鬼子的地盘,所以敌人并未找他的麻搭。到达文水后,程琛将药材交给地下流通线设在敌占区的“灰色商铺”,又从地下组织那里接收了这批炸药。程琛命随行人员将骆驼鞍俱全部拆开,把里边的衬料抖搂出来,将炸药分作二十四份,以衬料裹紧,重新填入鞍俱中,精心缝好。那“灰色商铺”的伙计们早给他准备下了一批三不值二的日用杂货装上驮子,作为回程的捎脚。程琛从当地新雇四个赶脚汉赶着骆驼在前面走,自己和同来的几个游击队员扮作敌特人员远远跟在后面担任护卫。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初秋的太阳依旧有些骄横。偶然有一阵小风吹过,草木萧然,倒让人感觉舒坦了些。
新雇来的四个赶脚汉并不知道那些骆驼鞍俱中的秘密,所以行走得倒是十分从容。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一些荤荤素素的笑话,不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一路上只在汾阳东关出了点小麻烦。日本人在大路上设了一道卡子,盘查过往行人。他们让人们排好队,逐个向他们鞠躬,将衣裳解开,让他们前瞅后看,然后再将行李等胡乱翻检一通。今儿有个学了几句中国话的小鬼子别出心裁地让一个个中国男人都自报家门:“我是支那狗!”又让每个中国女人都学说:“太君‘赛狗’,快来‘赛狗’!”逢着有长相笨拙的男人,他就故意借搜身用刺刀逼着让对方学狗爬学狗叫,逢着有年轻的女人,就让她应和那“太君‘赛狗’、太君‘赛狗’”的话,做些扭腰耸胯的动作。几个鬼子快活得哈哈大笑。
轮着程琛他们的驼队接受检查时,那个小鬼子让其中一个赶脚汉一边学狗叫一边从他裤裆下钻过去。因为事先程琛已通过“灰色商铺”掌柜向他们作了交代,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准他们惹是生非。所以四个汉子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连裤裆也一声不吭钻了。可是在那小鬼子做着这些游戏的时候,有个年长的鬼子却将目光投向那些骆驼,投向那些骆驼的鞍俱。他拐着一颗干蔓菁似的脑袋仔细地看着那些新缝上去的针脚,一副一副鞍俱挨个看下去,突然便大叫着让把驮子上的货统统卸下来。几个鬼子听他一喊便都围拢上去。那个小鬼子当时便挺着明晃晃的刺刀朝一副鞍俱捅去。
程琛和他带来的几个游击队员当时正站在离卡子不远的大路拐弯处装作撒尿的样子等自家驼队“过关”。程琛戴着一副墨镜站在几个“放水”的弟兄背后,机警地注视着卡子上的动静。突然,他叫道:“快,要出事!”
是那“干蔓菁”对鞍俱新缝上去的针脚的审视引起了程琛的警觉。
程琛等赶到卡子跟前时,正是小鬼子挺着刺刀向那鞍俱捅去的那一刻。
程琛当年在决死四纵时,曾长期在侦察连呆过,很学了一些日本话。他朝着鬼子喝道:“你们干什么?干吗让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他们排着一路纵队,故意朝着那小鬼子站立的地方直插过去。在路过小鬼子身边时,程琛装作无意的样子只稍稍将膀子一耸,那家伙便像只不太好玩的陀螺似的侧转半个圈,很不情愿地倒向一边去了。
程琛等目不斜视地继续朝前走。那年长的鬼子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程琛反问:“你不长着眼吗?”
那小鬼子那时从地上爬起来了,挺着一杆刺刀赶上来拦住了程琛的去路,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你们,什么的干活?”
程琛站住了。
程琛等的就是他。他早{“文”}就对这小狗{“人”}日的肆意{“书”}侮辱中国人{“屋”}的行径愤怒到了极点。要在往常,他早就寻茬茬将他撂翻了。他那满腔的怒火这时已燃得哔哔叭叭,一股一股青烟正顺着他的天灵盖冉冉蒸腾,忽地一道闪电横空掠过,那小鬼子的脸上啪的一声亮响,一张狗脸便真个变作无常鬼的腥脸了。
程琛戟指着那个捂着脸的狗日的,用纯熟的日本话怒喝:“八格牙鲁!你也是支那狗吗?”
不过程琛无心与他过多的纠緾,他环视着围拢上来的鬼子们说:“快让这些支那人开路,这里马上要有数十辆军车通过。”
顺利通过汾阳后,他们当即离开大道,沿着一条小路直插薛公岭而去。
薛公岭,位于汾阳与离石交界处。薛公岭因白胞小将薛仁贵在此抗击突厥人获胜,奏响“扫北”的凯歌,而蒙唐太宗李世民诏赐其名。岭高百丈,方圆数十里皆为崇山峻岭,只有一条开辟于明代的官道蜿蜒蛇行于荆棘杂木间。多少年来,由于此道为从汾阳到离石的必经之途,故多有强人出没。每遇战事,便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如今,这里驻扎着离石松井大队一个加强排的兵士。不过,按照松井指示,从体现其“王道乐土”精神计,只要是进入离石境内的商队,他们一般并不拦截。
在九曲十八弯的盘山道上爬了五六个时辰,程琛他们于傍晚时分到达薛公岭的最高峰。那时,夕阳的余晖胭脂般将四山涂抹成一片酡红,初秋的梢林杂木突然便显得生机勃勃,驼队中有赶脚汉子抻着脖子吼开了山曲子:
家住文水韩弓村,
崔奴儿她生在崔家门,
外号叫名“一盏灯”。
清早起来无事干,
梳头洗脸擦油粉,
打扮起来去散心。
柳叶眉来杏花眼,
樱桃小口一点红,
两耳戴的“小豆青”。
……
自从崔鸿志牺牲后,程琛好像再未听到这么火热的山曲曲了。文水人在碛口有不少经商的,但程琛倒从未听过他们唱这类曲曲。这曲曲真好听啊!程琛不太懂得音律,但他懂得“好听”。
站在薛公岭最高处,程琛回望身后曲曲弯弯的官道。那时他发现在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山道拐弯处,出现了一队骑着摩托朝他们飞驰而来的鬼子兵。大约因为山腹间沟壑纵横的缘故,那摩托开动的声音竟被隔断,让他们根本没听到马达的响声。现在程琛看清了,一共有八辆摩托,十六个人。跑在最前面的鬼子发现他们了,开始呜哩哇啦喊话。透过隆隆的马达声,程琛听得对方一遍遍叫着“站住!骆驼!”
驼队已开始下山了。
猝然发生的情况让程琛和紧随其后的四个游击队员出现了片刻的慌乱。但转眼间,程琛稳住了自己,对其他几个弟兄说:“快,掩护驼队下山,翻吴老婆山先回碛口。我来担任阻击!”
程琛目送几个弟兄加快脚步朝着驼队飞奔而去,自己一闪身隐蔽在身边一丛梢林后。枪声响了,跑在最前面的一辆摩托猛转一个弯,轰然撞到路边山崖上,起火燃烧起来。程琛又连开几枪,将后边的两辆摩托打翻在当路。紧跟在后边的鬼子跳下摩托,爬路边与程琛对射起来。
却说驻守在山顶背风一面的松井部鬼子突然听得身后不远处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从帐篷里跑出来一看,见是汾阳那边来的摩托队在同藏在梢林中的一个人对打。他们看不清山顶上这人的面目,但他们知道摩托队,那是大日本驻汾阳部队的骄子——摩托化特别行动队的人。他们要抓的人肯定是八路。他们便不敢怠慢,赶快散开,边打枪边朝八路包抄过去。
程琛的枪突然不响了。他将随身带着的两颗手榴弹解下来,连连朝着冲到不远处的敌人摔去,趁着敌人被炸得鬼哭狼嚎之际,转身朝着梢林深处钻去。可是,薛公岭的梢林多长荆棘,那数不清的棘刺如同一只只邪恶的手将他牢牢拖住让他无法脱身。程琛落到了松井部鬼子手中……
92
掐指算来,李静到离石松井部做机要翻译已经五六个年头了。五六个年头,这是近两千个日日夜夜啊!他是和魔鬼在一起,和畜生在一起。李静需得时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装神弄鬼,蹈险履艰,他累呢。然而,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孤独,一种濒临寂灭的孤独。他的内心有多少苦闷想找人倾诉啊,可是那个“人”在哪里?长期以来,他想在身边发展几个“人”,可“组织上”却不允许。他知道,这是为了他的“绝对”安全。他理解。但他并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绝对”的安全存在。除非你甚事不干。他能甚事也不干吗?不,就为了他和他的父兄这些年来所受的种种屈辱,他的家乡所受的种种糟践,他也要和鬼子斗到底!他的叔父李子俊死在了大汉奸贾长发的手里,他的入党介绍人、赴日留学乃至打入敌人营垒作卧底的策划者石敬民先生死在了鬼子手里,而现在,他的另一位最亲的亲人、他的战友和长辈崔鸿志也牺牲了。崔鸿志的死令他在愤怒、震惊、无以言表的哀伤之余,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伴随这股寒意席卷全身的是绝望,是超过前段那个“孤独”千百倍的孤独。然而,他知道,“绝望”对于他,对于一个革命者,对于一个誓与鬼子血战到底的抗日勇士来说,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他要在“绝望”的铁幕里开辟出一条通向希望的道路来!在与组织完全失去联系的日子里,他决心在自己身边物色发展抗日志士。他发展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位“顾参谋”。顾参谋不姓顾,甚至也不是什么“参谋”。他姓辛,名健,是警备队副队长。“顾参谋”是他在与那位汾阳商人接触时信口胡诌的。他原是晋绥军高桂滋部的一个副团长,在一次战斗中负伤被俘。同时被俘的还有几个弟兄。松井许诺,只要他肯降,就放其他几个弟兄回家,他就降了。谁知今春上他才得到消息,那几位弟兄从他那里离开后,就被鬼子重新抓住杀死了。李静知道此事后设法与他接触,果然就将他拉过来了。最近,李静又在鬼子特别行动队发展了一个人。那是一个道地的日本人,叫小山秀夫。小山秀夫原为东京帝国大学学生,是横滨市人,河田的老乡,一直暗恋河田秀子。那年冬天李静跟随日军到碛口扫荡,偶然发现小山秀夫向当地人打听河田秀子自焚的原因,后来竟独自一人跑到了秀子的墓地吊唁。回离石后,李静又发现小山秀夫写了一大本有关河田秀子的日记。前段,当李静下定决心要发展左膀右臂时,自然也想到了他。争取工作虽不像辛健那么顺当,但小山秀夫终归还是答应:在李静用得着他的时候,他一定帮忙。李静看他态度十分诚恳,便没有强求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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