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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_15 刘维颖(当代)
傅鹏道:“老程呀,说未生气是假话。一开始是真气啊!想我傅鹏也算老革命了,在敌人的枪林弹雨里冲杀十多年,没想到今日竟被个小女子耍得晕头转向,这还了得!可后来想想,觉得小程她既是来了又走了,开始的来就必是有些勉强的。共产党口口声声讲婚姻自主,难道到咱自家身上就来个婚姻勉强、婚姻包办?小程是个好同志,我不能……”
程云鹤见傅鹏如此说,一颗心放到了肚里,忙招呼家人备办酒席,要给傅书记赔罪。
傅鹏道:“您要说赔罪,我就不敢落座了。要是不说这话,我今日倒是带着空肚子来的。”
程云鹤忙说:“那就甚也别说了,咱喝酒。”
傅鹏道:“听说你们碛口人酿制的浑酒好喝,我今儿就是寻着喝浑酒来了。”
原来,碛口人喜欢用软米加酒曲酿制一种米酒,酸甜可口,不上头,过年时才喝。下酒菜则用山药丝、粉条、豆芽、莜面“旗旗”等凉拌,名之为凉菜。正月里,浑酒凉菜是碛口人待客的常备之物,倒真是远近闻名的。程云鹤忙让家人备办浑酒凉菜。
酒菜刚上桌,程璐回来了。傅鹏一见,忙站起来说:“小姑娘,对不起了,我傅鹏给你赔礼来了。”
程璐倒有些忸怩起来了,说:“首长,是我不好……”
傅鹏道:“哪里话!是我不好在前。”
程璐笑了,又恢复了她那大大咧咧的天性,说:“知错改错就是好同志。”程云鹤忙喝住女儿,对傅鹏道:“我这女儿从小不懂规矩。”
盛如蕙也上来赔不是。傅鹏哈哈笑了,道:“我就喜欢小程这不懂规矩的样子。”
程家人说笑了一阵,便都把心放平了。
傅鹏是那天下午回了三地委的,可是第二天一早,他又来了。同时来到碛口的还有几个军区、军分区首长。他们一来,就召开了军政干部紧急会,传达了“皖南事变”情况。在这国难当头的节骨眼儿上,碛口人怎也没想到蒋介石会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来。人们走上街头,呼喊着,怒骂着,发泄心中的愤恨。程璐她们满街刷标语,散传单,痛斥国民党的倒行逆施。马有义带着市委机关几个人上街演讲。程琛集合游击队全副武装上街示威,一遍又一遍高呼口号:坚决粉碎国民党新的反共高潮!夜里,又有农会、商会、妇救会、青救会组织了声势浩大的提灯游行,碛口人彻夜未睡。
此后不久,碛口人突然发现:从公家人到普通百姓,吃喝穿戴都紧缺起来。先是货栈里的粮油越来越少,而老百姓家里的存粮眼瞅着竟也见了瓮底。再看各店铺的货架上,布疋、棉花、食盐、火碱、取灯等其他日用品也突然紧缺了。前晌人们才发现了这一情况,后晌便出现了抢购风潮。甚东西紧缺抢购甚,越是紧缺越抢购。按说,碛口,自古乃水旱码头。水旱码头是干甚的?不就是进货出货嘛?可现在,问题偏偏就出在“进货”的渠道被鬼子和阎老西儿堵得越来越死,“出货”的要求却是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晋绥不说了,陕甘宁和晋察冀、晋冀鲁豫也时常来人向碛口调粮调油调布疋。碛口自古地少人多,过去本地人的吃喝用度也有两三成得从外地调进。现在调进指靠不上,自家地里的收成又只有平常年景的六七成,碛口人自顾不遐了,可那收成中你还必须拿出一半以上支援军队。这饥馑简直是枪打门里狗——躲也没法躲的!
却说这一年开春,碛口一带播种没籽儿,换季没衣裳的情况随处可见。
老百姓的极度贫困很快波及到军队和机关。到夏天来临的时候,那贫困更达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程度。有一天,程璐从寨子山渡湫水河去机关,路过湫水河时,见几个八路军战士光屁股蹲在河里。那时她以为他们是在洗浴,便低了头匆匆走开。一个时辰后,程璐又从机关返回寨子山,见那几个战士还在河里蹲着。过了河再回头看,才恍然明白,他们每人只有一条裤子,现在蹲河里是等洗过的裤子被日头晒干。程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眼里便有止不住的泪水朝下流……
程璐今天在碛口与寨子山之间来来去去,是为动员一伙妇女参加到新建立的棉纺合作社从事生产自救的。这伙妇女有二十多个,都集中在程府,由程珂带着在那里读圣经、做祷告。
原来,自从前段日本人扫荡把碛口耶稣堂的师娘杀死后,早先集中在师娘那里的信徒们寻到程珂,让她带着大家坚持师娘未竟之事,程珂勉强答应了,便在自家屋里领着大伙祈祷,每一次事完,还吩咐程家灶上做些菜汤款待众人。谁知这样一来,碛口地区的信徒竟一下子多起来,最近几天,连她的婶婶白玉芹也参加进来了。白玉芹参加祈祷是被程珂拉来的。原来今年刚开春那阵儿,西头有些穷苦人结伙登门向一户陈姓财主“借”粮,促成那财主刮“瓮底子”周济村民之事发生。马有义从中看到穷苦人作为“阶级”发挥“集体”作用的威力,便及时抓住加以推广,碛口地区当即出现了穷苦人成群结伙开进富家大户院子,要求“借”吃“借”穿的风潮,而一些富家大户见此情景,便采取主动,清理库存周济穷人。马有义转身又以市委市政府名义向这些家户颁赠金匾予以表彰。记者苏翠芬据此写成题为《社会主义风尚的萌芽》的文章在《晋绥日报》头版发表,“碛口经验”一时闻名边区。程云鹤对程云鹏说:把咱家的“瓮底底”也清扫一下吧。有多少算多少,分给左邻右舍吃。咱自家动手比别人动手强。程云鹏亦以为然。可白玉芹不答应了。她家那些“瓮底底”加到一起,大约有两三石,主要是小米和黄豆。那是她多年坚持“针尖挑土”一点点省下藏起来,准备遇到饥馑时救急用的,现在让她刮出去,她舍不得。可是现在大伯子和男人都说话了,显见得非这么做不可!最后,白玉芹只好作出让步。可她从“瓮底底”被刮走那一刻起,便躺炕上不动弹了。那些日子,碛口的女人们大都从早到晚跑野地挖野菜、剥树皮,她却睡起大觉来,这不是自家等死吗?程珂那天剜了满满一篮子甜苣、犊扫,回来后就分了一半给叔叔家提过来。进门看见白玉芹这副样子,就给她讲起约伯的故事。她说约伯原本是东方人里最富有最幸福的人。他有七个儿子三个女儿。他的家产有七千羊、三千骆驼、五百对牛、五百母驴,还有许多仆婢。可他信奉耶和华且对耶和华十分忠诚。撒旦在耶和华面前挑唆说:约伯他信奉您忠于您,那是因为他的财富和幸福都是您给的。您试着将那一切剥夺干净,他可能就不那么信奉您忠于您了。耶和华为了考验约伯,果然让他失去所有的儿女和财产,约伯矢志不改初衷。他在回答朋友们的安慰时,曾说了这样一段话:我若不让贫寒人得其所愿,或叫寡妇眼中失望;或独自吃我一点食物,孤儿没有与人同吃;我若见人因无衣死亡,或见穷乏人身无遮盖;我若不使他因我羊的毛得暖为我祝福;我若在城门口看见有求于我的孤儿而举手攻击;情愿我的肩头从缺盆骨脱落,我的膀臂从羊臼骨折断。因神降的灾祸使我恐惧;因他的威严,我不能妄为。后来,约伯又重新得到了他所失去的一切……程珂痴迷地讲述着。她的语声听起来如深山清流,如夏夜细风,让白玉芹很觉感动。白玉芹问:他所失去的一切真的重新得到了吗?程珂说:“我的先生和师娘生前都是这么讲的。”后来,白玉芹也便跟着侄女祷告起来。
这一天程璐回到家里时,见程珂、婶婶她们一伙女人坐了一屋,各人手里捧着圣经,正在那里齐声诵读《约伯记》。
程璐说:“大娘们,婶婶们,姐妹们,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封锁咱,想把咱困死饿死,咱要整天坐下念你们那本破书,可是正中敌人的下怀了。快快跟我去参加棉纺合作社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女人们不理会她,诵读声依旧。
程璐倒是不急不躁。现在她遇事已经很沉得住气了,她说:“大娘们,婶婶们,姐妹们,共产党尊重信仰自由,可祷告是肯定祷告不来粮食布疋的。你们那耶和华有时说话不算话。要不,你们先生和师娘那么好的两个人,怎会死到了鬼子手里!”
女人们的诵读声一直持续着。程璐就坐在姐姐程珂面前等。她等得很耐心,脸上还带着美丽如圣母玛丽亚一般的笑容。
终于,《约伯记》告一段落,程珂对众人说:“政府的号召咱得听哩。耶和华只能护佑咱纺出比别人好的线,织出比别人好的布,种出比别人好的田。要是咱患了只动嘴不动手的病,耶和华可就要生气了。”
众女人点头称是,竟一无异议地跟着程璐从程府走出来。
碛口从这年春天开始,成立了二十多个生产合作社。各合作社又以各种方式联系了众多的农户和市民。大家统一领导,分工协作。有的负责采购原料,有的负责技术指导,有的负责生产流程的设计和组织,有的负责成本核算和产品分配或销售等。机关干部和军人成立了几十个生产自救工作团,深入碛口周遭农村,分片包干,协助村、乡干部组织生产。农户间也建了许多变工队、互助组,开展生产大竞赛。各学校都实行半工半读,“半工”,主要是采集可以食用的野草、野菜之类。商家经营项目进行了调整。有些项目如酿酒、饭馆、糕点铺被关门停业。有些项目如粉坊、酱醋、豆腐坊等缩小原生产规模,主要用树叶、草根、野菜之类加工代食品。有些项目如纺织、印染、铁木农具加工制造等扩大了经营规模。有些项目如货栈、水陆运输、采购公司等变成了“准军事”组织,即有大批武装人员参与其中,以保护各种物资调拨、营运过程的安全……总之,一切为打破封锁、生产自救让路,一切为克服困难、夺取抗战最后胜利服务。机关干部、军人不打仗时,一律将口粮减少到每人每天四两,每饭都以代食品为主。他们比一般市民和农民人均占有粮食还要少些,算是带头忍饥挨饿了。一切于生产无益的活物如猫狗之类都被杀了送进医院的伤病员口中,以增加他们的营养。
程璐那天带着一伙妇女走进碛口街时,正遇上她表哥盛克勤和市委保卫科副科长蛮太岁干架,为的是蛮太岁要杀他家哮天犬。
哮天犬于两年多前那次鬼子扫荡中身负重伤,后来伤口虽然痊愈了,但一条折断的后腿却变成了终生残疾。它极少走出三槐堂,盛家人一直将它当功臣养着。今儿早上也不知怎搞的,它竟从三槐堂走了出来,并且一路遛达着来到碛口,让蛮太岁逮了个正着。正好,这一天上午盛克勤收了些土布送进他家洗染坊。当蛮太岁猛一下将一条绳子套上哮天犬的颈项时,敏感到灾难降临的哮天犬发出一阵恐怖的叫声。这叫声惊动了刚刚走进洗染坊的盛克勤。盛克勤从那叫声中当即听出是自家哮天犬。他将肩膀扛着的几疋布一扔就朝外跑。平日游手好闲身无缚鸡之力的他猛一头便将人高马大的蛮太岁撞了个四脚朝天。蛮太岁见是盛克勤,抽枪指着他冷冷道:“让开!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家居然还养狗,是不是每天还得喂他白面馒头啊?”盛克勤说:“它是抗日功臣,你敢!”蛮太岁道:“好哇,你把抗日功臣诬蔑为一条断了腿的狗,你这是汉奸言论!反革命言论!”盛克勤说:“你要杀死哮天犬,你才是汉奸、反革命哩!”
二人正吵得不可开交,程璐过来了。程璐走上前去,将套在哮天犬脖颈上的绳子解开说:“蛮太岁,你别胡来。这哮天犬不能杀!”
蛮太岁过去有些怕程璐,可自从程璐拒绝了同三地委副书记傅鹏的婚事,他不怕了,这时便翻翻眼道:“你敢把狗放了?你敢对抗上级?”
程璐正眼也不瞧蛮太岁,对盛克勤说:“表哥,快把哮天犬带回家,不要叫它乱跑了。”
蛮太岁见程璐将这么大一个活物放了生,便跳着脚道:“老子知道,知道你们盛程两家穿一条裤子。你们破坏生产自救!”
程璐不搭理蛮太岁,眼瞅着盛克勤走远了,自己便也带着众妇女朝棉纺合作社走。程璐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将那蛮太岁彻底激怒了。他呼地一下扑向程璐,当胸一把便将程璐挽住了。蛮太岁正要大骂出口,没想到程璐左右开弓,就给了他两个耳光。只听叭叭两声脆响,那蛮太岁的脸上就开了颜料铺,左边是青,右边是紫,中间鼻子口角全是红。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程璐骂,“老子革命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掼木碗呢,竟敢在你姑奶奶跟前耍流氓!”
程璐一火,竟又弄不清自家到底是男是女了。
蛮太岁挥舞着蒜钵似的拳头朝着程璐打来,正在这时,马有义出现了。马有义一把将蛮太岁的拳头挽住,顺手又一拉,蛮太岁便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了。
碛口棉纺合作社设在后街临河的一个大院子里。程璐领着女人们走进去时,各个敞开的窑洞和院墙下的阴凉处已坐满了摇纺车的女人们。那一个个纺车转动着,发出的嗡嗡声竟像有飞机在附近旋绕。在那嗡嗡声时而低回时而昂扬的吟哦中,有或喑哑或尖峭的歌唱声相伴和。其中有唱民间小调的,也有唱新歌的,间有说笑声夹杂。程璐先让新来的人参观那集体劳动的壮观场面,然后问她们:“你们看到了吗?看看眼前这些人们是多么快活!知道她们为甚这么快活吗?”程璐顿顿,等着女人们回答,但这些女人们都像很害羞,低着头不说话。程璐并没有因为众人不回答她的问话生气。她笑笑,自问自答:“那都是因为她们参加到了集体劳动中,并且时时都能看到自己劳动的成果!”后来程璐便将她们领到新社员登记处。程璐故意对她们说:“参加合作社完全自愿,不愿参加者现在就可以走了。”女人们这时终于唧唧喳喳说话了:“参加,参加!耶和华也说过:世界上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劳动了。”也有的女人说:“我家里有老人孩子得随时照应,我领上任务回家干,保证按时完成!”程璐也给予充分理解。
程璐从合作社出来,朝前街走。刚走到稀屎巷口,蛮太岁在前头挡住了她的去路。蛮太岁朝她敬了个不伦不类的举手礼,嬉皮笑脸对她说:“报告程妇救!有人检举:盛克勤和程环搞酒类投机,这可是上级不允许的。请您坚持原则予以惩处!”
程璐一怔,嘴里说:“这事你应当报告缉私队去,本妇救不管这事。”心里却不免犯开了嘀咕:这事是真的吗?如果蛮太岁所说这事是真的,她这两位哥可就捅娄子了。
程璐心里觉得好别扭。她想虽然这事并不归她管,但盛克勤、程环毕竟都是她的亲人。这事要是真的,她可不能含糊。党教育她这么多年,她可不能不讲原则!
程璐撇下蛮太岁朝前走。心里想着怎么先跟盛克勤和程环接触接触,了解一下真实情况。如果是真的,最好能让他们自己去向缉私队说说清楚。这时,她看见晋西模范高小两个男生抬着一只羊毛口袋迎面走来,口袋里装着的东西好像很有分量,两个人走几步歇一阵儿。程璐迎上去问:“什么东西?”男孩答:“我们上山挖野菜,游击队程队长给我们布置了捡子弹壳的任务。”程璐问:“游击队要这东西作甚?”两个男孩都摇头。
崔鸿志牺牲后,程琛出任了游击队队长。
程璐随着两个男孩走进游击队队部,只见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队部门大敞着,里面有两三个人头碰头在鼓捣什么。程琛也在其中。
程璐说:“哥,大家都忙生产去了,你当领导的怎躲在屋里?官僚主义啊!”
程琛道:“孩子家家的,你懂甚!我在干一件大事。”
程琛的目光落在两个男孩抬来的口袋上,说:“好好捡!谁捡得多我这里发奖。”
程琛说着将口袋解开,把子弹壳倒在屋角。那里已经倒了老大一堆。
原来,程琛近来正在搞一项发明:用旧弹壳装上自制的火药,然后再用铜元制成底火,造出一种再生性子弹来。眼下,他们正在用一个自制的冲床,试制底火。
“我要办一个兵工厂。先解决游击队弹药不足的问题,然后再……”
程琛是一脸的痴迷和向往。
82
民国三十年夏天,年满九岁的盛家小爷盛慧长被碛口市市委书记、市长马有义指定为水旱码头碛口抗日儿童团副团长,也就是团长陈狗蛋的专职“副官”。
那是在二月二“龙抬头”那天。
当时盛慧长刚和小天使演剧队在工卫旅战士“织线袜大比武”颁奖会上表演完节目。他表演的节目是“练子嘴”《马英雄活捉老河田》。马有义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地观看了他们的演出,在热烈的掌声中讲话说:活捉河田是全体抗日义勇队的功劳,是上级领导英明决策的结果,是碛口游击队积极配合的结果,也是碛口人民热情支持的结果,怎能算在我一人头上嘛!这节目以后可是千万不能演了……
听了马有义的讲话,慧长当时可是真有点扫兴了。慧长的老师说:“还是领导水平高啊,这节目的内容是有些片面了。慧长同学,往后咱就听马书记的,再不演这节目了。”可是就在这天下午,马书记亲自召开儿童团会,宣布了对慧长的任命。还说:盛慧长同志虽然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可他为宣传抗日做出了突出成绩,值得表扬。又说:他演的节目都很好,可以成为“小天使”的保留节目。
就是在那个任命宣布之后,马有义单独接见了盛慧长。马有义拍拍慧长的肩,说:“好好干,现在当副的,将来还可以当正的。赶你当了正的,就是一方诸侯,就能号令三军了。”
慧长说:“甚是诸侯?我才不稀罕呢!我也要当书记,当市长。”
马有义说:“你个二吊子呀!诸侯和书记、市长是一样的官儿啊,都是能让别人听话的聪明人。”
慧长说:“对了,我就要做像你一样的聪明人。”
慧长说的是真心话。自从“四大号召”以来,他是越来越佩服马有义了。谁都知道,碛口“四大号召”中出的那些事儿,都是马有义的总主儿,可樊家弟兄一死,人家一句话就让“死人一担挑”了。弄得多利索!同样一件事儿,程琛叔叔就不行。你看他口口声声检讨呀认错呀,到头来还不是连市长也不能当了!还有这一回“吃大户”、“穿大户”……再挠头的事儿,只要人家马有义一上手,总能弄得点水不漏,还能得个碰头彩儿。这样的人不当“诸侯”谁能当得!至于那义冢埋“粮”活捉河田的事,更是在聪明外又加一个贼大胆儿!要换了程琛叔叔,说不定就办砸了!程琛叔叔不行,姑夫崔鸿志也不行,璐璐小姨更不行!就人家马有义行!一个聪明,一个贼大胆儿。有了这两样儿,甚的“诸侯”也能当得了!慧长想他就要做像马有义一样的聪明人,就要做这样的贼大胆儿!
马有义啊啊笑了,说:“好好听我的话,你就能做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你也可以做诸侯,做书记,做市长。”慧长说:“马书记马市长马英雄你放心,我一定听你的话。”马有义说:“你听我的话,其实不是听我的话。是听党的话,是听人民的话。”
慧长有些不明白马有义的话,但他知道肯定是好话,肯定是聪明人说的话。他便连连点头,表示他也是个聪明人。
马有义说:“为了抗日,为了革命,现在我给你布置几项任务……”
慧长看见,马有义在说出“为了抗日、为了革命”这八个字时,目光闪闪如午夜的星星,痴迷的笑容敷在脸上,如同美丽的朝霞布满东边的天空。“为了抗日,为了革命!”慧长默诵着这八个字,心中澎湃着万丈豪情。慧长咔嚓一个立正,响亮地回答:“为了抗日,为了革命,我保证完成任务!”
马有义说:“第一,你要注意周围人的一言一行,记在心里,随时报告我……”
慧长说:“是。为了抗日,为了革命,我也弄个小本本,一笔笔记清楚。”
马有义说:“好,好,好。第二,你得给我随时注意你小姨璐璐的新动向,看见她和别的男人来往,就立即向我报告。”
慧长说:“是!为了抗日,为了革命,我现在就把璐璐小姨的新动向报告你。昨天,璐璐小姨和我爷说了半天话。今儿早上,璐璐小姨同程琛叔叔相跟着在街上走……”
马有义说:“这些男人不算数。是这样,是这样……”马有义用手比画着,说:“你见过公鸡和母鸡踏蛋儿没有?”
慧长说:“见过,见过。那公鸡先绕着母鸡转圈儿,嘴里咯咯咯叫着,将他在地上拣到的一个粮食颗儿拨拉到母鸡跟前说:这个颗颗你吃喀,这个颗颗你吃喀。等那母鸡凑到它的跟前,它就一拍翅膀扑到母鸡背上去。有时,它也扑空儿。那母鸡见公鸡扑过来了,一边逃一边叫:泼烦死了,泼烦死了!那公鸡就说:没良心鬼,没良心鬼……”
马有义哈哈大笑,说:“好,你看得仔细,讲得生动。就是这样……你若看见你那璐璐小姨让别的公鸡在她面前转圈儿,而她又一点儿也没有‘泼烦死了’的表示,就及时来报告我,”
慧长说:“哼,公鸡在璐璐小姨面前转圈儿,那是它找死呢。我璐璐小姨肯定是杀鸡的好把式。”
马有义苦笑着重新给慧长比画。慧长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拍手道:“我清楚了。你是打比方呢。我可见过你和古翠翠踏蛋儿。”
马有义说:“我最想和你小姨踏蛋儿。你要帮我的忙。你若帮了我的忙,我就让你当诸侯当书记当市长。”
慧长嗫嚅了,说:“这……璐璐小姨会叫你扑空的。”
马有义说:“母鸡让公鸡扑空,那是假眉三道哩。只要公鸡穷追不舍,母鸡终究会服服帖帖的。”
那一天盛慧长从马书记马市长那里回来,忽见爹爹和程环伯伯鬼鬼祟祟进了他家一孔西窑。慧长想起马书记马市长刚刚给自己布置的任务,便装作闲逛的样子,也跟了过去。可是奇怪的是当他进了那屋时,却不见了他俩的踪影。他正想转身离开,忽听后窑掌那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接着那土墙上便有一个小门打开了。慧长可是从来没听说过那里有一扇小门啊!他吃了一惊,忙转身跑出屋门,藏在大门一侧牲口棚里朝外窥视。这时,他看见爹爹和程环伯伯一人提一只沉甸甸的口袋从那屋走出来了。那口袋里不知装了些什么瓶子,磕碰得叮叮当当响个不住。他俩左右看看,出院门走了。那时慧长便寻思,为了抗日为了革命,要不要把刚才看见的一切马上报告马书记马市长去。
就在这时,璐璐小姨到他家来了。
看着小姨璐璐,慧长想起马有义说的“最想踏小姨蛋儿”,让自己帮他的话。他又想起这几年来,马有义时不时朝他说起的他要“日”这个那个的言语。慧长知道他若朝小姨说出那话,小姨一定会把他的细脖子拧断。他不敢。可是这“踏蛋儿”,依他想来并不像那个“日”。公鸡、母鸡“踏蛋儿”,是从不避忌人看的。那“日”就不同了。他从没听说什么人“日”时,让人围观过。除非他是畜生。足见这“踏蛋儿”并不怎么脏。想来他朝小姨说说,她也不会把他的细脖子拧断的。他想他是应当帮助马有义的。他想他是可以帮助马有义的。他也要做马有义那样的聪明人、贼大胆儿,他也要当“诸侯”当书记当市长。
盛慧长趁小姨坐下来问候母亲的当儿,猴到她的身边了。他像小狗似的将鼻子凑近小姨裸露的脖颈,嗅嗅着。他的鼻息吹到小姨的皮肤上把小姨逗笑了。“二吊子,你做甚?”小姨笑着用臂肘戳了戳他,但他知道小姨并没有生气。
“小姨小姨我让你看个有趣事儿。”慧长说。
小姨手抚哮天犬的长毛说:“二吊子当副团长了,有趣事儿也多了?是关于哮天犬的吗?”
慧长说:“不是。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盛慧长拉起小姨朝外走。他们家后院养着三只鸡。一只公鸡两只母鸡。盛家的鸡原来是一大群,前段“吃大户”时,都让人们逮去了。这三只是腿快逃脱了的。那只公鸡通身火红,是个又大又蛮的家伙。它整天围着母鸡们打转转,将母鸡们追得咯咯叫。这家伙也是个像马有义一样的聪明人。当某一只母鸡不上它的当,一边叫着“泼烦死了,泼烦死了”一边躲闪时,它便故意作一副冷淡对方的样子,好像“泼烦”的该是它而不是对方。它将目光转向另一只母鸡。故意朝另一只母鸡大献殷勤:“这个颗颗你吃喀,这个颗颗你吃喀。”在短暂的时间内,它耐着性子不朝那另一只母鸡飞扑,表现得格外温文尔雅。它只求奉献,不求索取。如此者再三,然后瞅那母鸡不防备时,突然就扑上了对方的背。那母鸡在做了做逃跑的样子后,竟两腿一蹴蹲下来任它轻薄,还快活无比地咯咯咯呻唤不已。这时,那先前躲避它的倒霉蛋竟自己巴巴地凑上去表示和解了,于是那聪明绝顶的家伙便在扭捏了一番后很勉强地翻身跨上了母鸡的背。盛家的人早就想拿这三只鸡开刀了,可爷爷不让,说:“鸡的命贱,可说到底也是命。咱不能光景好时一群一群养,光景不好就斩草除根。咱家人要不饿死,就让它们同咱一样吃。”当然,盛家人离饿死还差得远,这鸡便依然精神抖擞地活着。并且,照常在干着它们男欢女爱的勾当。
慧长拉着小姨璐璐走到后院时,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情景与平日相仿佛。不过,那公鸡今日又玩出了新花样。它奓着翅膀横踮着“红演员”一般的舞步先作势朝跟在它左面的一只母鸡扑去,就在那母鸡矜持地朝一边躲闪时,它突然又转向跟在它右边的毫无防备的另一只母鸡,猛然一个横步便成功地跨上了对方的脊背。慧长见此,不禁欢呼道: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家伙!
小姨璐璐也饶有兴味地笑了,笑着说:“二吊子,小姨正有话问你呢。”慧长说:“我也有话问你呢。”小姨说:“好啊,你先问。”慧长指指公鸡母鸡道:“你瞧他们那是在做甚?”
按照慧长的想象,小姨璐璐此时应当是羞红着脸看他一眼,掉转脸看着别处不说话,或是朝他啐那么一下,说:“不知道!”那时,他便会很有学问地对她说:“那叫踏蛋儿。公鸡母鸡不踏蛋儿,生下的鸡蛋是彩婆蛋(方言,孵不出小鸡的蛋)。”接下来,他就会把话题引到马有义身上去。他会说:“那公鸡真是个聪明人,马有义也是个聪明人。”然后就对她说:“聪明人最爱踏蛋儿。马有义也爱踏蛋儿。”那时,小姨必定会问:“他想和谁踏蛋儿?”他就顺理成章地说:“他想和你踏蛋儿。”
然而,遗憾的是小姨璐璐并没有羞红着脸看他,也没有张乔张致地朝他啐那么一下,当然也没有容他把话题引到马有义和“踏蛋儿”上去。她看看那些公鸡母鸡,又看看他说:“它们在恋爱。世界上多数动物都是要恋爱的。”小姨璐璐说出那话时,语调说不上激动,也说不上淡漠,是那种平和中有点儿板正的样子。这样子慧长好像很熟悉。细想想,是他那些老师们讲课时的样子。不过还好,她没有说“踏蛋儿”,却说出了“恋爱”的话。慧长想这“恋爱”肯定是比“踏蛋儿”优雅好多的一个词儿,肯定和那“日”是个完全不同的词儿。那么,他就用这个“恋爱”的词儿表达那“踏蛋儿”的意思了。
慧长指指大公鸡对小姨璐璐说:“那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小姨看看他问:“这就是你要同我说的话?”慧长说:“马有义也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小姨璐璐哈哈笑了,说:“啊呀,二吊子,你这个比附好!”慧长说:“聪明人最爱恋爱。”
不知怎回事,他总觉“恋爱”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点拗口。不过,管它呢,且让他按预定计划继续往下说事儿。
“啊,多么伟大的发现!我们二吊子真是了不起。”小姨璐璐笑得更响了。慧长说:“你别笑。我是正儿八经和你说话呢。马有义也想‘恋爱’了。”小姨璐璐歪着头问:“和谁呀?”慧长说:“和你呀。为了抗日,为了革命,他想和你恋爱。你和他恋爱,也就是和党恋爱,和人民恋爱。”
小姨璐璐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说:“是他让你说媒拉纤啊?好了,好了,现在该我问你话了。你看见你爹和程环伯伯了吗?他们近日都在干甚?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
83
这一年的夏末秋初,山西省国民政府参议员程珩辞职回到了他的家乡碛口。
原来,“晋西事变”之后,阎锡山因为与共产党的“合作”实际破裂,蒋介石又以“增援”为名,派胡宗南进占晋东南并一直赖着不走而感到了一种“四面楚歌”的恐慌。这一情况自然瞒不过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部。他们先派出一个名叫白太冲的汉奸偕日本特务小林高安潜入晋南打探虚实,接着便派人秘密会见阎锡山实施拉拢。阎由此发生动摇。阎锡山先释放两名重要日俘,并将他的族孙阎立仁送太原“经商”,以表示对日“友好”之意向。由之,双方开始了进一步的高层“接触”。去年11月,阎锡山派赵承绶与日本“山西派遣军”参谋长楠山秀吉谈判。阎锡山为此次谈判提出“亚洲同盟,共同防共,外交一致,内政自理”的“四项原则”。赵承绶代表阎锡山要求日方先为山西装备三十个团的兵力,并将孝义归还中方。对此,日华北驻屯军兵务局局长田中隆吉授意太原日军:“只要阎锡山肯投降,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暂时不必斤斤计较。”此一谈判一直延续到今年3月,日方答应阎提出的所有条件,双方签署《汾阳协定》。
在克难坡,阎锡山上述行动,开始只有少数几个最核心的人物了解,一般人只是隐约听得些风声罢了。如此,当《汾阳协定》签订的消息真个传开时,便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石击起千重浪”的震撼。早在去年冬天,程珩就听说了阎派人与日方“接触”的事。这消息让他半信半疑,内心充塞了无法言表的徬徨与苦闷。年关到来的时候,他的妻子盛秀兰死难的噩耗传来。返乡奔丧期间,他是深切感受到“百感交集”的滋味了。作为丈夫,他感到有愧,愧对妻子多年来对他的那份情意。他为自己未给妻子应享受的珍爱和呵护倍感内疚。说起来,他们成亲已有十多年了,可他仿佛刚刚发现妻子原来竟是这么一个刚烈的女性。一时间,妻子那一双怪模怪样的小脚竟也变得美丽无比了。站在她的灵前,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日本鬼子,这是整个中华民族不共戴天的仇敌。在这个仇敌面前,他没有做到她那样的英勇无畏啊!于是他的思维又回到了克难坡。彷徨与苦闷已为忧虑和焦灼所取代。丧事过后,他匆匆返回任上。
克难坡幽暗阴冷依然。
当那《汾阳协定》签订的消息传入程珩的耳廓时,他在一瞬间的错愕过后,内心便只剩“愤怒”两个字了。作为省府参议员,他当即去见省主席赵戴文。赵戴文客气地请他坐下品尝“云雾”,对他妻子的英勇牺牲极表赞佩与痛惋,又不厌其烦地询问他返乡奔丧的种种见闻,却绝口不正面回答程珩提出的问题。最后,当程珩愤怒地质问:“《汾阳协定》的事您到底知道不知道?您到底持何种态度?”赵戴文才说:“程先生您放心。我赵戴文向来对司令长官都是言听计从,但在这件事上绝不含糊。如果他真的投降日本人,我宁肯跳黄河去死,也绝不跟他回太原去事敌。”与赵戴文这一“宣言”相呼应,晋系军政干部中的大多数都明确表态,绝不与鬼子妥协。而此时蒋介石也已侦知阎的这一动向,一面派出大批特工对阎实行严密监视,一面答应阎:中央将酌情在兵源、装备等方面给山西以补充。就在程珩会见赵戴文三天后,阎锡山亲自主持召开了军政干部代表座谈会。程珩也被邀请参加了。阎锡山在会上慷慨陈词:我阎百川(阎锡山字)自打“七七”事变以来,是没有一天不想和日本人拼命的。诸位想必没有忘记绥远战役吧?从那次战役开始,我已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上了。可说到底,“拼命”拼的是金钱呀!老蒋捂着兜儿给不了咱几个大子儿,反倒派来个胡宗南赖在咱屋里不走。大伙想想他这是要干甚?还不是想从咱钱柜柜里抢钱啊?共产党哩,现在他是既防着咱抢他的钱,还想着从咱这抢钱。咱面对这样一种情况该怎办嘛?我还是那句老话:存在乃发展之根本。咱得学会在三颗鸡蛋上跳舞。现在我朝思暮想的是怎么把日本人兜儿里的钱弄出来武装起咱三十个团的兵力。咱武装起这么些军队为干甚?我阎百川不想受老蒋和共产党的摆布,难道就想受他洋鬼子的摆布了?
座谈会后,程珩情绪稍安。
然而,日本人的兜儿岂是好掏的?当他们发现阎只是一味索要“装备”而并不真的在投降之路上朝前迈步时他们也警惕起来了。日军侵华头子冈村宁次从南京专程飞抵太原研究对策,接着便一面警告阎“最后时刻已到,再不允许持观望态度”,敦促阎亲自出面进行谈判,一面加紧对晋绥军的军事扫荡,对阎施加压力。在此种情况下,阎的“戏”演不下去了,不得不答应亲自出面与日军驻晋头目花谷正谈判。5月11日,阎锡山与花谷正会谈于离克难坡不远的安平村窑洞内。花谷正单刀直入,逼迫阎在脱离重庆政府的宣言上签字,阎看看日军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自己要想在签字投降前得到那批“装备”几乎不可能,于是便在沉默四十分钟后,终于明确拒绝投降。花谷正恼羞成怒,一面加紧对阎占区实行经济封锁,一面调集军事力量,对晋绥军之劲旅三十四军给予毁灭性打击,扬言要“直捣”克难坡,还将安平会见的传单撒到重庆街头,离间蒋阎关系。
日方的经济封锁、军事进攻,倒是促成了晋系内部同仇敌忾的团结御侮,但接下来发生在克难坡的事却是程珩没有想到、无法接受的。阎锡山指使以王靖国为首的“山山铁血团”骨干分子对前段曾经怀疑过阎日勾结并在那次“座谈会”上发表过“激烈言论”的部分干部进行“甄别”,并以“诽谤领袖”罪秘密处死数人。程珩虽然没有被列入格杀名单,但也被软禁审查了半月有余。王靖国代表阎锡山向被“甄别”者训话说:抗战也好,国民革命也罢,要达成最后成功,没有对领袖的绝对信任和绝对服从是绝对不行的。
程珩从这三个“绝对”中感受到了一种无以言表的沮丧。从打青年时代起,他所追求的社会理想可是与这三个“绝对”水火不相容的。他看着“铁血团”骨干分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样子,突然想起有关这个组织叩头认主、歃血为盟的种种传闻,心中不由恍然:原来所谓“国民革命”不过是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中一次次农民“揭竿”的延续,不过是把这个土皇帝赶下台,再把那个土皇帝扶上去罢了,封建专制的实质并未改变。
对程珩的“甄别”终于结束了。王靖国代表阎锡山对他表示抚慰,说:程先生追随革命多年,工作一向兢兢业业、有目共睹,望程先生今后还能再接再厉。
程珩却是怎么也无法“再接再厉”了。他食欲不振,浑身稀软,头昏脑胀,心律失常,在床上辗转整整一月,突然想到了冯汝劢。年前返乡奔丧时,他见过他。他带着他去晋西模范高小参观过。当时,他目睹校园那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目睹冯汝劢那满脸的得色,一股怅惘之情突然在他的心头潮起。现在想来,那怅惘之情其实已是一种向往了。
程珩的“病”更严重了。有一天,赵戴文来探视,看着他萎靡不振的样子,叹息道:眼下,日本人随时有对克难坡发动攻击的可能。要不,程先生还是回乡去养一段?程珩作一份难舍难割状,说:“看我这一副样子,岂是养一段可能好的?程某已成废物一个了,实在是有负阎长官赵主席的栽培啊!我知道,战争年代兵以精为贵,我看不如就此辞职算了,免得尸位素餐。”
赵戴文看看挽留不住,便答应了。
84
程珩返乡后听说的两件事简直把他打懵了。
在程珩的心目中,崔鸿志是共产党在碛口当之无愧的“形象代表”啊!他的牺牲,令他感到犹如一座桥梁的倾塌。那是一座可将天堑变作通途的桥梁!在程珩的心目中,这座桥梁似乎已存在了数千年,只是未被人发现而已,包括他自己。自从崔鸿志在故乡公开了自家的身份,并且展开了他们那个政党的活动以来,他发觉自家对他的佩服是在与日俱增了。尤其是近几年,当他每次返乡耳闻目睹了崔鸿志的种种言行后,这座桥梁在他的意识中便更是巍然耸立了。虽然他们所抱“主义”有所不同,但他相信双方的“主义”都是以促成国家民族的强盛为旨归的,关键就在于能否言行一致地去实践这个“主义”了。而崔鸿志,在他所接触过的“党人”中(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无疑是最诚实正派的一个人。他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国家民族的希望。他由衷地佩服他。现在他牺牲了。为了铲除那个家乡父老切齿痛恨恶贯满盈的汉奸,他走了。当家人将这一消息告诉他时,他是何等的震惊和难过啊!在短暂的愕然后,他的两眼当即盈满了泪水。
程珩决定到李家山小村探望崔鸿志的妻儿。一路上,崔鸿志的音容笑貌频频出现在他的脑际。自从做了“挑担儿”以来,崔鸿志是他每次回碛口谈话交流最多的人。崔鸿志忠于他的政党和“主义”,但处事平和,极少剑拔弩张,这一点是程珩最为赞赏的。有好多次,程珩嘱他的妹妹程璐多多和崔鸿志“接触”,有事要向崔鸿志请教!在程珩看来,大千世界,人各有志,“主义”不同是极正常的事。只要大家都从国家民族的利益出发,坐在一起共事是完全可以的。怕就怕偏激,那种从一党利益出发的偏激。党派的利益只有融入国家民族的整体利益之中,才是正当的。那种撇开国家民族的整体利益不顾而谋求的党派利益,实际不过是几个党魁的私利罢了。眼下的问题在于,这种私利总是披着为国家为民族的外衣,而且越是彻头彻尾的“私”,便越是要将一个“公”字叫得响亮。这样一来,党争哪能止息!国家哪有宁日,民族哪能兴旺!哎哎哎,眼下是外寇来犯,国难当头,一些党魁尚有顾忌。一旦抗日胜利,他们岂能善罢甘休,中国怕是又得将内战打下去了!到头来受害的还不是国家和民族!程珩由崔鸿志而想到了党争,由党争而想到了自家这些年在国民党内的种种见闻,不由感叹:谁都知道处事平和出错少的道理,可事实上,处事平和之人在党内却总是吃不开,各级把持党务者大抵都是“吃红肉,屙白屎”(方言,暗指恶狼)的角色。这可怎么得了?
程珩连连叹息着爬上了李家山村后的峁梁。从这里回头北望,可以瞭见寨子山程家的祖坟。他的妻子盛秀兰就葬在那里。因为程珩的父辈都还健在,所以妻只能葬在程珩爷爷、“牛牛”往下隔了老大一块白地的方位上。程珩瞭望着妻子孤零零的坟头,瞭望着坟头上随风飘摇的秋草,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妻子“七七”已过,按照碛口乡俗,下次上坟拜祭只能是百日、周年和依(节)令而行了。程珩遥望着妻的坟茔久久伫立,心说:“秀兰啊,往后我再也不离碛口了,一年四个拜祭节令,再加上你的百日和三个周年,我一次都不会误,都会准时去看你的。你等着我呀……”
程珩走进崔鸿志家院子,发现屋门上着锁,正不知到哪里去找盛秀芝,忽见李子发站在自家大门口朝着这边瞭望。半年多未见,李子发又苍老了许多。隔了一条不太宽的沟,他居然认不出是程珩。他站在自家大门口朝这边吼:“哎,那是个谁呀?”
程珩忙回答:“叔,认不出来了?我是程珩。我来看看秀芝。”
“啊呀,是你!”李子发朝着沟沿跨了一步,好像要从那边跳过这边来,说:“秀芝上山挖野菜去了,你快到我家来等吧。”
李子发边说,边沿着沟沿朝东,赶到架在沟上的一座小桥边接程珩。程珩不由加快了脚步。边走,边朝着对面吼喊:“叔,你慢点,我这就过去了。”
当四只手紧紧握到一起时,李子发急切地说:“我正盼着甚时能见到你哩,我有些话想对你一人说哩。”
程珩跟着李子发走进李家眼下住的小院。进屋后,李子发将夫人同侄儿们赶出院,回身将屋门掩了,才开始同程珩说话。可那时,他的嘴唇突然抖颤起来,抖颤着抖颤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半天,他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子发才重新平静下来。
“崔鸿志牺牲了。”李子发说:“他牺牲了,我们李家往后可怎过呀!侄儿啊,今儿我想同你说的是:我感觉崔鸿志对我李家好,绝不是仅仅因为早年的交情。我总感觉他并不认为李静是汉奸。他当然没有明说过,可我从他的话言话语中,总是感觉到他知道李静的什么底细,他总是在设法保护他。可到底是怎样的,我又说不清楚。听说他临牺牲了,还一路挣扎着进了临县城。他见了三地委副书记傅鹏。我不知他说起没说起李静的事。我这心里真是……”话说至此,李子发又朝门口看看,以更加低微的声音对程珩说起自家曾买了砒霜想将李静杀死,结果却被突然出现的崔鸿志制止的经过。末了道:“崔鸿志临走质问我:‘你想私自处置一个罪大恶极的汉奸?’他说话的口气是那么严厉,可我总觉着在那‘严厉’之后隐藏着什么……”
二人正说着话,盛秀芝回来了。盛秀芝将刚刚剜来的一篮子甜苣菜分了多一半给李家。程珩见盛秀芝面色虽然憔悴,但精神倒还健旺,便稍感放心了些。盛秀芝同李子发、程珩说着话,脱鞋上炕去抱睡在李家炕头的小孩。原来,他家平安寄放在这里。
程珩作一副轻松的神情,问:“夏收没打多少?来这里的路上,我看见秋田长势还行啊,过段就不用剜野菜吃了吧?”
盛秀芝说:“秋田长势是不错,可咱得把粮食省下给部队呀。趁眼下地里野菜还多,我想多腌些,再晒些干的,到时少掺点粮食就能对付了。”
程珩听着盛秀芝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说出要“把粮食省下给部队”的话,一股无法言表的景仰之情不由从心底泛起。他想这真是有什么样的男人,就有什么样的女人啊!他们这种对自己组织的忠诚真是太让人感动了。他想这种忠诚其实就是对国家对民族的忠诚,也是对故乡的忠诚呀。想着这一对夫妻,程珩委实觉得自愧弗如了。那时,李子发对盛秀芝说:“平安妈呀,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往后就再不要照应我们了。你让我们怎好意思。”
盛秀芝说:“不照应你们我不安哩。鸿志他临牺牲前曾对我说:他不在时,一定要照顾好你家哩。他还说:将来小平安长大了,要拜静儿为师,好好学文化哩。大哥呀,我盛秀芝甚也能忘,就是不能忘记鸿志对我说过的话。鸿志是把静儿当我们小平安的老师敬的,现在我照应着点你们,还不是天经地仪!”
盛秀芝说着,眼里的泪水便下来了。
关于崔鸿志临牺牲前曾嘱妻子那些话,李子发也是第一次听说。他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他看了程珩一眼,程珩也正向他投来一瞥。程珩默然半晌,目视李子发道:“叔,你要把心放宽。”又对盛秀芝说:“弟妹,有些话眼下咱还只能私下说说,你可千万别再同人说起……”
程珩跟着盛秀芝走出李家,过小桥回到小村。前年春节探家时,程珩来过一回“挑担儿”的家。那时,这屋是“一炷香”门窗,屋里大白天都是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现在变了。加了两个耳窗,显得亮堂多了。盛秀芝对程珩说:“去年夏天改的。鸿志说不能让他儿子一出生就满眼黑暗。”程珩笑了笑,见屋里收拾得干净利索,水缸安置在锅台一侧,两个白茬子板箱早先是摆在锅台对面的脚地的,现在却被摆放在炕梢上。当脚地多了一盘小石磨。程珩笑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我挑担儿平日是把这石磨当餐桌用的。”盛秀芝也笑了,说:“亏他想得周到。我一人又要带孩子,又要上磨坊。这倒好,照孩儿磨面两不耽误。不磨面时,这石磨真还可以当个桌子用哩。”盛秀芝说着,给程珩倒了一碗水,放在磨脑上,又将一块草编的坐垫放在石磨宽大的底盘上,招呼程珩坐。程珩说:“看样子,你倒是活得挺滋润。我挑担儿在九泉之下可以放心了。”盛秀芝说:“我不愿像别人似的成天哭哭啼啼。我就是要活得滋润些,一来让鸿志放心,二来让鬼子汉奸看看。”程珩说:“我记得你的身子骨一向不怎好,可得注意哩,不要太劳累了。”盛秀芝道:“说来也怪。鸿志在时,我是常年病病歪歪,现在他不在了,我反倒没甚毛病了。也许,也许我俩原本相克着哩……”盛秀芝说到此,头一低,又落下一串泪来。程珩忙把话岔开说:“我这次回来就不打算走了。咱这一对姐夫小姨一个成了光棍,一个成了寡妇,都是日本人害的。往后,你有甚事就找我,山上住得憋闷了就到我家住几日。”程珩说到此,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话说得好像有点儿暧昧的味道了。他原本是想用上些轻松的话语既表达了对小姨的关心,又不致让对方太难过的,可碛口人一向有姐夫小姨的许多笑话,现在自己说出的这话,让人听着,竟有些不雅了。程珩一向以来都是极少跟人开这类玩笑的,现在自觉失言,便很觉尴尬。好在盛秀芝是一向不怯开玩笑的,只是眼下因了丈夫的牺牲,外人不再与她开这类玩笑,她也没了心绪同别人开这类玩笑。现在听一向板正的程珩说出了这样的话,知道他是好心说了“塌堂话”(方言,有失体统的言语),便笑道:“姐夫,多谢你的好意。我姑也是几次三番让我到你家住些日子的。只是我知道鸿志他一向恋着他这孔破窑洞,我不能扔下他自己跑山下。”
程珩从尴尬中走出来,又说了些安慰盛秀芝的话,便告辞下山。
程珩从李家山下来,没有回寨子山,直接朝着冯家会走。
冯汝劢的被捕是程珩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件事在他心里引起的震惊甚至超过了崔鸿志的牺牲。
是在刚刚踏进家门不久,程珩问母亲:“璐璐呢?璐璐小妹呢?”多少年来,程珩在他这个小妹身上,好像总是多操着一些心。母亲回答:“她呀,到三地委找傅鹏去了。”程珩纳闷了,问:“她……她不是没和那姓傅的成亲吗?”母亲说:“嗨,没和人家成亲,倒找人家更勤了。不过,人家那傅鹏可是个好人。”程珩又问:“她找人家干甚?工作上的事?”母亲说:“为救冯汝劢呀!冯家会冯汝劢叫抓起来了。”
程珩大惊,忙问原因,但母亲弄不清楚。亏得程珂在一旁说,好像是因为一个叫托洛茨基的外国人……
程珩没有再问下去。有一瞬间,他的头脑中突然再次迸出那个自家曾不止一次想到的问题:我们应当如何估价“五四”反封建运动所取得的成效呢?
多少年来,程珩发现自己有个毛病:他的思想总是在历史与现实之间飞速跃迁。省略了过程,只有结果的显示。有时甚至有点儿“毫无来由”。即如现在,他怎么竟从冯汝劢一下子跳到“五四”了呢?
程珩笑笑,说:“小妹进步不小啊!”
说完这句话,程珩却又想起,关于这个托洛茨基,前段他从海外归来的朋友那里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好像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更确切点说,好像是8月20号,苏俄派出的特工人员追他到墨西哥城,潜入戒备森严的公寓,用一柄登山斧将他活活砍死了。
克难坡那边对此事的议论自然是匪夷所思的尖刻。而程珩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尖刻。当时他只是淡淡地说:托氏乃列宁的亲密战友,自然也是斯大林的同志了。都是本党同志,为甚就容不得不同意见呢?后来,当阎锡山指使“铁血团”“甄别”并将几个曾经非议过阎日勾结的干部杀死时,他心下也只是叹了一口气,自语:乌鸦笑猪黑了。罢,罢,罢,我“告老还乡”呀!
程珩万没想到他刚“还乡”,竟又遇上了这样一桩事。临离克难坡时,他还想着回来要找冯汝劢“搭伙儿”做几件造福桑梓的好事呢。可现在……这是怎说的呢?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他现在是很为冯汝劢的命运担忧了。他也为他那说话一向无遮无拦的妹子担忧。
程珩正自低着头慢悠悠朝前走,面前出现了两条人腿。他本能地绕行,那人却像故意逗他似的,一次次与他“反迎”,让他怎绕都无法脱身。程珩很不情愿地抬头一瞅,不由笑了,原来正是他的小妹程璐。“怎么是你?从三地委回来了?”
“大哥呀,你走着路还在想事?”
两人的问话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出的。
“看你这脸色,想办的事是办成了?”
“哥呀,让我猜猜,你此时回家意欲何为?”
在稍作停顿之后,二人差不多又是在同一时间向对方发出问话。
程璐哈哈大笑,说:“咱兄妹俩今儿是怎了?尊敬的程参议,请问您是来我解放区参观还是视察?”程珩说:“告老还乡了。”程璐说:“啊呀,好!阎锡山的忠实爪牙竟也弃暗投明了。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啊!”程珩说:“共产党既是真心与国民党合作抗日,就该尊阎锡山为第二战区司令长官的。小妹,你不该用这种语气这种语汇说你长官的。另外,本人严正声明:告老还乡就是告老还乡,你哥可不是什么弃暗投明。”程璐说:“啊呀,告老还乡?您老人家怎还没长白胡子呢?往后您老人家出门时,可得记着化妆哩。”
程珩没心思耍贫嘴,沉了脸道:“好好说话。我问你,冯汝劢的事到底怎着了?”
程璐说:“哥,你猜我这一回见到了谁?贺龙,贺老总。他正在临县城视察,我硬是闯过警卫拦挡进了他主持开会的那孔窑洞见了他。”
程璐眉飞色舞地说着,不时掺杂一阵哈哈咯咯嘻嘻的大笑朗笑羞笑。她说:“那小警卫拉动枪栓要朝我开枪呢。我说:小子你给我听着,姑奶奶我参加革命时,你还穿着开裆裤哩。我是贺老总的老朋友了。不信你去问问他。那小警卫信以为真,真的给会议室摇了电话。贺老总问:谁呀,让她报得名来。我接过电话对贺老总说:我是三地委妇救会秘书、碛口市妇救会主任、游击队副政委程璐,一个老革命了。我有重要情况向您反映。您要不见我,您就是官僚主义!官僚主义可是人人都能反得的……老总在那头哈哈笑了,说:你这个女同志难缠哟!突然他沉默片刻,问:你是叫程璐啊?是不是那个把傅鹏甩了的女同志?我说:正是本人。怎么?您也要搞封建包办啊?老总又一次哈哈大笑,说:甩得好!甩得好!谁叫他不好好钻研恋爱技术的?连封情书都不会写,就想让大知识分子爱上他啊?好了。你让小董听电话。我估摸小董就是那警卫,就将电话递给他,手里可是捏着一把汗的。谁知那小子接过电话,立即对我恭敬起来,居然叫了我一声大姐,把我领进院安排在一间房等会议结束。”
程珩听着程璐绘声绘色的叙述,不由也笑了,说:“没想到你那失败的婚姻竟成了一张通行证。日怪了!”
程璐接着说:“哥,老总居然知道冯汝劢。他问我:冯汝劢,不就是那个年轻的历史学家嘛!晋西大才子哟!他回碛口后办了一所半工半读高小是不是?这是造福桑梓的大好事嘛。所以当我一说起冯汝劢的事,他当即表态说:冯汝劢是爱国知识分子,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就当托派打,这是错误的,这件事我会过问的。”
程珩打断程璐的话,问:“贺龙也说冯汝劢说了不该说的话?”
程璐说:“哥,你是怎了?那小子说了不该说的话,这还有甚疑问啊?老总没定他个散布托派言论就够便宜他了。你还不满足呀?好了,只要贺老总说句话,那小子准定掉不了脑袋啦。”
程珩不说话。此时,他的思想又跳到老远的地方去了。他自语:下意识、潜意识,才是最值得关注的……
85
程珩、程璐兄妹俩从冯家会返回自家府上,见程环领着盛克勤正坐在厦檐下的高圪台上。两个人的四只眼正巴巴地盯着大门,像在等谁。程璐一见这俩活宝,就知道他们要干甚,却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问:“二位等着看大哥啊!”
程珩忙和表弟盛克勤打招呼:“近日可好!”
又对程环说:“我回家时你不在……”
程璐道:“家二哥和表二哥日理万机,忙着呢,哪能在家呆得住?”
她把程环称为“家二哥”,把盛克勤称为“表二哥”,新鲜又调皮,程珩再次被逗笑了。程环和盛克勤却不笑,朝着程璐打躬作揖说:“好妹妹哩,你收拾我们俩倒也罢了,怎连你舅一勺烩。他那么大岁数了,让马有义指着鼻子说犯了反革命罪。你让缉私队没收了我们的酒也就罢了,把克俭前段好不容易弄到的一点粮食也没收了,是要眼瞅着饿死你舅一家啊?”
事情有点出乎程璐意料了。程璐皱起了眉头,问:“你们胡说甚呀?我跟缉私队说了你们贩酒的事,可对他们说:你们正准备去自首哩,这是给你们修了条阳关大道啊!别的我可不知道。”盛克勤道:“好我的表妹哩,马有义把我爹都扣起来了,你快去说说……”程璐说:“这到底是怎回事呀?你们总得让我明白……”程环说:“你别装羊脑打鼾睡了(方言,即装模作样),这事除了你没人会干……
几个人这里正说着话,盛慧长跑来了,说:“马书记说了,爷爷必须老实交待问题,才能得到人民的宽恕。”盛克勤看着儿子红彤彤的脸蛋,突然醒悟道:“是不是你龟孙当的耳报神(方言,告密者)?”盛慧长挺挺瘦骨嶙峋的胸脯,说:“我是碛口儿童团副团长。为了抗战,为了革命,我有责任向党和人民报告坏人坏事。”
众人一愣。程璐忙示眼色给盛克勤,让他别发火,自家凑到慧长跟前,朝他竖竖大拇指说:“啊呀,又是为了抗战,为了革命,又是向党和人民报告坏人坏事,我们慧长同志真是了不起。盛团副呀,快给我们说说你都是怎么发现和报告坏人坏事的。我们大家都要向团副学习。”慧长得意地道:“你忘记公鸡母鸡踏蛋儿的事情了?”程璐说:“怎么会?你不是还给我说媒拉纤嘛?”慧长道:“你不是问我见没见爹爹他们吗?”程璐说:“是呀!可你只对我说他们背了只口袋出去了,并没有说酒藏在哪儿啊。”慧长道:“嘿嘿,我不能把那么宝贵的情报都告诉你!我得把它们报告党和人民!”程璐说:“谁是党和人民呀?”慧长道:“当然是马有义啊!在碛口,只有马有义才是党和人民……”
程璐哭笑不得,又问:“那么爷爷犯甚的罪行了?也是你向党和人民报告的吗?”
慧长想了想,道:“我不晓得呀,马书记小本本上都记着呢。今后发现有坏人坏事,我也要记在小本本上。”
程璐耐着性子继续问:“那么,马有义小本本上记了爷爷什么事?”
慧长瞪着眼回忆道:“民国二十九年阴历六月初三,盛如荣对盛慧长说:红演员都是下三滥,不许你参加。同年阴历腊月初九,盛如荣说练子嘴‘共产主义是天堂’属于脏话,不许盛慧长再表演……”
盛克勤叫起来了:“小狗日的,这话还不是你说出去的啊!你知道马有义是什么人,一堆臭狗屎哇!真是跟好人,出好人,跟上师婆会跳神呀!”
盛慧长的细脖子梗起来了。他摸摸自家小兜兜,说:“我今儿忘带小本本了。回头我把您这话记下来。您怎么能说党和人民是一堆臭狗屎呢?我警告你……”
啪!慧长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盛克勤一巴掌。要不是程珩适时拦挡住了,盛克勤怕是真要把儿子那条细脖子拧断了。
程璐转身去找马有义。
这半年多来,马有义又恢复了对程璐的热情,而且在他想来,他现在是有了更充足的“资本”可以降服她的了。他在她面前说起话来显得更加“随便”。他也不再害怕来自她的抢白。相反,每当程璐给他“红胡子”戴(方言,即抢白人)时,他便总是大度地笑笑,心里对程璐说:女人嘛,等我甚时踏了你的蛋儿,你就服服帖帖了!
程璐找到马有义时,马有义正坐在办公室看文件。
程璐是用脚踢开门走进屋的。马有义却不恼,笑着说:“啊呀,是程璐?我就知道除过像你一样同咱有点特殊关系的女人,再没谁敢这么对待我的门的!”
程璐沉了脸问:“我大舅在哪里?”
马有义说:“在隔壁‘优待’着,正等你来带他回去哩。”
程璐二话再没说,转身出来,就要带人走,却被警卫拦住了。
程璐又回了马有义办公室,问:“我大舅犯了甚事,你关他禁闭?”马有义摸摸他的小兜兜,说:“他散布反动言论。你想听听吗?”程璐冷笑道:“我不听。你那都是断章取义,胡说八道。你放不放人吧?不放,我这就去找上级。”马有义说:“他还指使盛克勤、程环搞粮食、酒类投机……”程璐道:“粮食是买来自家吃的。酒类的事,我哥他们正准备去自首呐。这事我大舅根本不知道,你有甚证据说他指使了?”马有义说:“同志,注意你讲话的立场!”稍顿,又说:“我发现程二小姐如今可是越来越有出息了。谁是你的师傅呢?”程璐冷笑道:“你嘛,马有义嘛!再抓出一个反革命来呀……”马有义沉默片刻,突然又笑了,说:“跟你开个玩笑,怎就恼了呢?盛如荣的事,是他亲孙子揭发的。咱总得甄别甄别吧?你要敢保他,就让他先回去。”程璐道:“我敢!我保他!”
86
程璐走后,程珩问程环和盛克勤:“酒和粮食都是从哪里搞到的?”
盛克勤看看程环抢先回答:“反正我们有办法弄到……”
程环一直阴沉着脸坐在一边,始终不吭一声。
程珩又问:“都是从汾阳那边弄到的吧?那边用的是甚么票子?老头票?法币、晋钞叫不叫用?西北农民币使成使不成?”盛克勤说:“我们用的是法币。别的票子能不能用,我也弄不清。环哥,你可知道?”程环对盛克勤的饶舌显然很不满意,抬头盯了他一眼,很不客气地道:“除过你盛老二,谁吃饱撑得管那些闲事!”程珩笑道:“环弟,说别人不会管那闲事我信,说你也没管哥可不信。我家环弟是甚人呀?足顶半个经济学家了。”程环不由笑了,说:“大哥,我的事瞒了别人,瞒不了您。依我看,共产党这边害怕浪费了粮食,就禁产酒类。这全是笨人想出来的笨办法。要叫我整治,保险是酒也有了,粮食也有了。”程珩沉吟道:“干甚不给上边提提建议?”程环冷笑说:“给谁提?给马有义那龟孙子?”程珩道:“弟,马有义是市委书记、市长,你不要动不动骂人家。有意见好好去提,不行吗?说到底,咱是商家。商家向来是把与官府修好看作第一重要的。”
程环不吭气。
程珩又道:“要说马市长,他对经济不怎懂行,这倒是真的。眼下的情况有点三足鼎立的样子,咱得把突破对方封堵和培育自家优势结合起来。他封锁咱,咱还封锁他呢!到时逼他与咱交换!你可以找货栈的人提说提说,不行吗?必要时,帮他们一手。眼下这么大困难,咱能帮就要帮。咱在关键时刻帮了政府的忙,人家能不记咱的好?”
程珩又问:“你们的酒是从杏花村进的吗?汾阳城日本人盘查得紧,你们是怎么通过的?”盛克勤谄媚地说:“环哥一出马,甚的关卡也得让路。”程珩笑道:“啊呀,看不出来,环弟有这么大能耐?我猜想,你们一定是有一条地下运输线吧?”程环说:“这一回,我们是小宗进货,用不着跑那么远,动那么大旗张(方言,有点近似声势)。”程珩道:“那就是在汾阳离石交界处成交,然后,绕开离石日本人占领区回到碛口,是不是?环弟,你快给哥说说,法币、晋钞、农民币、老头票,相互间的比值。”程环兴奋起来了,说:“大哥,您天生就是做大生意的料。您给咱挑头干,咱不怕它日本人、阎锡山封锁。”程珩未置可否,道:“不管怎说,你们俩是违犯政府法令了,是搞了投机,该检讨就好好检讨。”
从回到碛口的第二天起,程珩就一头扎进了自家字号,做起生意人来。程云鹤自是十分高兴,便有将程家生意全交给他打理的意思了。程珩却不接受,说:“爹,我的想法是,您还负总责。让我想点法子把眼前这盘棋救活。”
那一天,程环带着盛克勤又来看程珩。程珩让克勤去把克俭也找来,大家一道合计合计这生意具体该怎做。话音刚落,盛克俭一只脚已迈进屋来。
盛克俭这几天去了趟临县城。刚才回到碛口就忙起了商会的事。正忙着,听人说程珩回来了,扔下手头的营生就往程家字号跑。盛克俭一把拉住程珩的手说:“表哥,听说您不走了。这可太好了。”
程珩笑笑问:“忙甚呢?”盛克俭说:“穷忙。眼下生意不好做。可越不好做越要做,还不是穷忙!”程珩道:“怎是穷忙哩?商会会长要富忙嘛。”盛克勤说:“他整天帮着马有义杀鸡取卵,还不是穷忙?就是穷忙哩!”程环道:“盛老二,看你说的甚话嘛!会长大人是红商典型,不听马有义的还行?”盛克俭并不生气,说:“你们两个那嘴,能不能积点德呀!依我说,马有义他毕竟也是想让碛口好嘛!”程珩道:“克俭说得对。克勤和程环你俩那脾气得改改。克俭你快说说,你对眼下这生意有甚想法。”克勤又插话了:“我们的盛老大除过争当红商典型,还能有甚别的想法!”盛克俭宽厚地笑笑,说:“我倒不认为当个‘红商典型’有什么不好!碛口的新政权刚建立,他有困难,咱得实心实意帮忙。咱帮了他的忙,是为咱自家铺了路搭了桥,我就是这想法。至于眼下,情况是不太好。主要是流通渠道不畅,咱急需的货品进不来。有时进来了,价钱也被抬得老高;本地产的货品出不去。即便出去,价钱也是被压了再压的,不划算。咱就只能搞些自产自销。而且,还有几种钞票上的麻搭。”程珩用心地听着,道:“表弟,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只要咱能想法将物资流通渠道打通了,也就是建几条秘密流通线,把咱碛口商家在西北、东北、东南的字号、贸易所连成网,或者再在敌占区新建些白脸红脸都能唱,暗里做咱内应的店铺,咱眼前这盘死棋就可望救活了。你说对不对?”盛克俭点头说:“对,对。只是还有一个大问题。现在碛口有大小公营企业四五十家,其中大点的二十多家。从数量上看,虽比私营企业少得多,但他们仗着有公家撑腰,总想垄断赚钱的业务。这样,公私营间的矛盾日益加深,私家自然是斗不过公家的,也便各顾各了。而公营企业方面好像又经验不足……总之,眼下碛口商界得有人好好协调哩。否则,大家的心思老往内耗上用。这可不行。”程珩想想说:“这样吧,咱回头和子发叔也说说,先拣咱能办的事办起来。比方秘密流通线的建立……”盛克俭点头说:“对着哩,对着哩。大哥你出主意,我们几个年轻人跑。”程环道:“盛会长到时不会卖了我们吧?”程珩皱起了眉头,严肃地说:“环弟,还有克勤,你们给我听着:往后不准你俩再用这种口气和克俭说话。克俭没有什么不对的,我支持他。”程环和盛克勤都不吭气了。讪笑着说:“我们也不是不支持他。”边说,边站起身朝外走。
盛克俭也要走了。程珩忽又将他叫住道:“咱俩一起去见见子发叔,再找找程琛。”
盛克俭疑惑地说:“子发叔自然是要去见的。可琛弟又不做生意。”
程珩道:“眼下兵荒马乱的,这流通线上没有武装人员参与可不行。”
过了几天,程珩让克俭将碛口商家中在外地开有店铺或有采购、推销经历的人家各请了一位主事的到程家议事。李子发和程琛也来了。程珩特地让自家伙房给与会者备了一餐便饭。虽然只是稀粥就窝头,但因为是纯粮制作,已使大家十分高兴了。程珩一边和大家一道端着粗瓷大碗趷蹴在圪台上吃喝,一边对大家说:咱碛口是有二三百年历史的水旱码头,商家在一起议事从来都是七碟子八碗,可今天,我程珩却只有稀粥窝头招待各位,这人丢大了!咱这有着二三百年光辉历史的水旱码头因甚成了个这样?战争!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我今天要说:也是咱在座这些人无能!不错,这二年碛口驻了许多公家机关,他们是碛口主事的。可说到底,人家是初来乍到的客人,所以有二三百年历史的水旱码头碛口现在没粮吃没衣穿,这责任要由咱负!别人想把咱困死,就真能把咱困死啊?我看也未必。咱碛口有的是能人。能人是干什么的?就是那些能够干成别人干不成的事的人呀!不瞒大家,我兄弟程环就是个能人。前段他从汾阳搞了一批酒来想在碛口赚一笔。这事违犯了困难时期新政权的规定,他已向公家自首,还缴了罚金。可这事是不是也说明:只要咱用心思同他小鬼子周旋,他还真捉不了咱的鬼哩!我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想让大家听听程环是怎么日弄鬼子的。然后呢?由李家、盛家和我程家带头,将自家在外地最可靠的商事关系交出来,咱大家集思广益,将这些关系连成一张大网。眼下大西北秋收已经开始,今年的庄稼长势不错,咱得先把碛口人的吃饭穿衣问题解决了。”
这议事会从一早开到傍黑。会后,程珩让盛克俭和程环一人带一路人马分别走西北走东北,游击队抽调了二三十个机警精干的队员化装保镖。二十多天后,果然安全采购回了第一批粮食,大约有一千来石。虽然杯水车薪,但夹上粮菜,碛口人可以熬到秋粮进家了。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采购行动,他们将那张网的多半个结好了。
可是程珩在这事前前后后的策划中,疏忽了一件事,即找市委、市政府有关领导,特别是马有义汇报情况,以求得领导的支持和指导。结果,粮食一运抵碛口,就被缉私队扣了个正着。
一开始,马有义对此并不知情。是“满天红”经理刘鑫跑来向他报告的。那一天,马有义刚听机关干部风言风语议论:前些时经“妓女改造”开始“自食其力”的“小南京”近来好像和刘鑫之间有点儿不对劲了,正好见刘鑫走进他的办公室,就一脸严肃地说:“刘经理,你知不知道碛口人现在把‘小南京’叫成了‘满天红’?”
刘鑫斜眼瞅着马有义不吭气。
马有义说:“别看见个漂亮女人就盯住人家不放。你是不是共产党员?你口口声声自称‘老革命’,怎就不注意起码的政治影响呢?哼,‘小南京’,那是个烂婊子,你知道不知道?”
刘鑫没有说话,低了头听着,等马有义的话告一段落,他说:“马书记,我来是向您报告一个重要情况。碛口私商搞起了粮食投机,听说很快就可能弄回大批粮食。他们这样做,很明显是要和红色经济争天下了……”
马有义注意起来了,忙从兜儿里掏出了小本本。
“您知道都是甚人们搞的?是程环和盛克俭。幕后总指挥是程珩!他们居然还动用了游击队的枪杆子做保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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