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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_11 刘维颖(当代)
马有义从兜儿里掏出自来水笔和一个小本本来,说:“慧长同志你把刚才的话重说一遍,让我一字不落记下来。”记下了,仔细看看,想想,怒道:“反动,真是太反动了!慧长同志,挺起腰杆来,斗争,斗争!只有斗争,才会取得最后胜利。你要相信党和人民是永远站在你的一边的。现在你马上回家去,告诉你那个反动爷爷:当红演员就是参加革命,就是拥护党;谁反对你当红演员,谁就是反革命,谁就是反党!让他仔细掂量着……”
马有义的话一字一句都像枣木棰儿捣在铜鼓上,听得慧长浑身有劲。盛慧长太佩服马书记了,心想将来我也要做马书记一样的人!
他兴冲冲转身就走。他要杀个回马枪去!
“慧长同志……”马有义再次招手将他叫到跟前,摸着他的朝天辫,蔼然可亲地说,“你明白不明白,什么是一个革命者最重要的品质?”盛慧长不假思索地道:“一切行动听指挥!”马有义点头说:“对,一切行动听指挥!那么,说话言语应当注意什么?”慧长答:“像您一样声音洪亮、有杀气!”马有义说:“好,声音宏亮,有杀气!好!不过,慧长同志呀,你要记住,一个革命者说话言语最重要的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慧长点头道:“我记住了。自家亲眼见过的,我才说……”
马有义皱了一下眉头,伸出一根指头在他眼前摇晃着说:“不,不,不,自家亲眼见的也不能说。为甚哩?因为谁也不敢保证他不会看走眼啊!比方,我问你:你在古翠翠窗外看见了什么?你说说……”慧长嘻嘻笑道:“马书记,我看见你想摘那古翠翠的瓜儿呢。”马有义说:“你瞧!你这就看错了,我是和古翠翠炕沿上坐着谈工作哩。你要记住,你要永远记住:亲眼所见不一定是真的。所以你不能乱说。不乱说,我才会支持你……”盛慧长不明白马有义的话,可他还是点头了。他说:“马书记,我不乱说,你要支持我!”
盛慧长在木料堆前看见了他的姑姑盛秀兰。秀兰姑姑跑到这里来看热闹,这可真是奇闻!在慧长的记忆里,自从秀兰姑姑嫁到程家,不要说寻常日子了,便是正月闹秧歌,黑龙庙唱大戏,她也是极少露面的。怎么今儿倒跑这里来看热闹!他看见:秀兰姑姑还很白皙细嫩的脸上,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忧郁,愁苦,敷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像七月庙会摆在街头的那些新摘不久的大苹果。她那锅刷似的一对小脚今日捯动起来,好像也比往常快捷、轻盈多了。她喜眉笑眼朝他打招呼,居然叫他“蛇丝二吊子”,这在往常也是匪夷所思的!总之,秀兰姑姑变了,变得已不再是秀兰姑姑了,变成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变成一个心里藏着什么喜事、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的小媳妇!慧长看着她不由寻思,这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是怎么发生的呢?他想到了刚刚离家返回克难坡的姑夫程珩!是他,是因为他,一定是因为他!是程珩姑夫给秀兰姑姑吃过什么灵丹妙药了?慧长想至少是:程珩姑夫带回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只给姑姑一人吃一人玩,让秀兰姑姑心里的喜兴一股一股朝外扑溢了!慧长不禁有些嫉妒秀兰姑姑了,心想:程珩姑夫下次回来,我一定不给他好脸色看,我一定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谁叫他有好吃的好玩的只给秀兰姑姑一人来着!
盛秀兰摸摸慧长的朝天辫,说:“蛇丝二吊子,快走,我们去看你秀芝姑姑!”慧长抢白她道:“谁是‘蛇丝二吊子’?哪有您这么称呼人的呀?”盛秀兰抿嘴一笑,说:“哦!那你说说,是叫你‘蛇丝子’好呢,还是叫你‘二吊子’好呢?”慧长怒气冲冲道:“都不好!”盛秀兰一愣,随即笑得掩了口:“哦!是姑姑忘了。我们‘蛇丝二吊子’是有官名的:盛慧长……”慧长沉着脸道:“你该叫我‘盛慧长同志’!”盛秀兰笑得花花叶叶的,说:“好,好,好,往后姑姑叫你‘盛慧长同志’还不行吗?”
从寨子山到李家山的路上仍然有不少扛着木头去捐献的人。慧长姑侄俩只好时不时停下来,躲避那一根根横冲直撞的木头。
早饭时分,他们到了李家山小村盛秀芝的家。
盛秀兰是听说秀芝近日身子不好,才来看她的,没想到姑侄俩没进屋,就听得盛秀芝的笑声从她家那孔又低又破的窑洞里传出来了。
盛秀芝的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畅快的笑甜润的笑。慧长想像秀芝姑姑发出这一阵笑声时,一定是仰着脸、眯着眼,露出一口贝珠般牙齿的那种模样,这与秀兰姑姑用手半掩了口的、抿着嘴的、深藏了齿的那种笑模样完全不同。慧长以往是极少见秀兰姑姑笑的,他的记忆中便只有秀芝姑姑的笑。今儿他见识了秀兰姑姑的笑,便不由寻思:这两种笑,哪一种盛慧长同志更喜欢一些呢?这真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他想:盛慧长同志应该是哪一种都喜欢。盛慧长同志将来娶媳妇,就要娶一个既会这么笑又会那么笑的……
原来李子发家“牛牛”也在屋里,也是一副眉笑眼欢喜的样子。盛秀芝一见胞姐和侄儿,那满脸的朗笑转眼间变成一抹羞笑。羞笑之后,就用湿亮的眼睛看定秀兰叫了一声“姐”,眉毛眼睫上挂满了得意。盛秀兰问:“有甚喜事吔?”
慧长看见秀芝姑姑没说话,却将她那平平的肚腹挺了挺,好像她所有的得意都藏在那里似的。李家“牛牛”说:谢天谢地,秀芝有了!秀兰姑姑一听,也笑了,笑着笑着,自家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慧长不明白秀芝姑姑“有”甚了?拾了一个大元宝,还是弄到了甚么好吃的好玩的。干吗盛慧长同志来做客,她却不快快拿出来送给他?慧长就很不高兴地说:赶明儿我也要有,有好多好多,不给你们看,气死你们!三个女人都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那一天盛秀兰离开李家山小村时,将盛秀芝带到了寨子山。女人们都对秀芝说:“你身子骨原本弱,现在又有了,得有人白天黑地照应。万万不能再住这里了……盛秀芝拧不过众人,只好打点一包衣物,跟着秀兰姑侄俩走出自家屋。
62
程琛在出任碛口市市长之前,晋西北有些地方就已开始推行“四大号召”了,可他没有见到上级正式文件,只是有首长找他谈话,希望他上任后,立即着手为部队搞三万套棉衣帮助部队越冬。这三万套棉衣可不是个小数,程琛有些发憷,但他知道:首长给他下达这个任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只能照办,而且必须办好。
多年来,程琛在决死四纵一直担任侦察参谋,对地方工作并不熟悉。当任命他做碛口市市长的通知正式下达后,他曾猜想:首长一定是知道他的家世,认定从小对商事耳濡目染的他,对经济工作并不陌生。也可能,首长由他的家世,想到了他的种种社会关系。而这些关系对发展碛口地区经济支援抗战肯定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程琛这么一想,便感觉到了首长用心的良苦,感觉到了肩头责任的重大。他没有任何理由推脱,他只能无条件服从。
程琛在市政府报到后,径直去三槐堂找了盛克俭。根据程琛一贯的了解,他认定盛克俭是新一代碛口商人中最有头脑的一个。程琛相信盛克俭会全力支持他的“棉衣计划”。
盛克俭一见程琛,当即高兴得跳起来说:“啊呀,市长大人来访,蓬荜生辉哩。”程琛道:“你这三槐堂可不能称为‘蓬荜’。哥家,兄弟今日是求你来了。”盛克俭目光定定地看着程琛的娃娃脸,看着娃娃脸上那一双孩子般真纯的眼睛,说:“兄弟,你现在可是碛口呼风唤雨的人物,能有甚事求你哥呀?”程琛说:“哥家,兄弟真是遇到难题了。”盛克俭道:“有难题你能想到哥,是你看得起哥,哥能不管吗?你说!”程琛说:“哥家,咱先拉钩。我说出来,你可不兴不管。”
程琛说着,真个伸出他那被枪械磨出厚厚茧皮的手指来,认真同盛克俭拉了一回。这才将军队需要越冬棉衣的事说了出来。
盛克俭搔着头皮想了想,道:“部队是咱自家的部队。咱准定得帮助解决。不过,麻烦还是有一点的。因为一个月前,碛口几个大商家看咱部队缺少医药器械,就一下子捐了三万大洋。分在盛、李、程家的,都是八千。这才过了一个月,如今再……你得容我和我爹我弟他们商量一下。”
程琛说:“三天后,我听你的回话。”
程琛在街上遇见了冯汝劢。
程琛和冯汝劢同岁,小时一起上过学。
程琛笑道:“听说冯大才子弃暗投明了。把我家程璐嫁给你吧,怎样?”冯汝劢说:“你们家那母夜叉也就是等我娶了,除过咱家,谁敢要!”
冯汝劢正吹得痛快,耳朵突然被人揪住了,疼得刺骨,回头一看,程璐不知甚时站在他身后。
冯汝劢龇牙咧嘴道:“市长作证,这媒人可是你自家要当的。”程琛点头说:“璐璐,真是哥保媒哩……”程璐突然沉了脸说:“我的事你少管……”冯汝劢作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说:“就是,现在什么时代了?你还包办呀?我们自由恋爱。我们来个更浪漫的……”
程琛是要去商会找李子发说道他的“棉衣计划”的,本无心与人斗嘴,此时便哈哈笑着离去了。
冯汝劢对程璐道:“让我们到老河边去,让黄河激越的浪涛做我们爱情的见证。”“你又来了!”程璐叹口气,说,“爱情!爱情……”
程璐喃喃着,沉默了。沉默着随了冯汝劢朝老河岸边行来。
随着雨季的到来,黄河水变得澎澎湃湃。岸边的草棵浸渍在浑黄的河水中,徒劳地挣扎着。二人沿着河水的边缘徜徉,不时有水花扑上他们的裤脚。冯汝劢干脆将鞋子脱了夹在胳肢窝里,把裤腿高高绾起,任由河水舔着自己的足趾。每当一阵清凉而温柔的感觉从脚趾传来,他便快意地嬉笑一声。
突然,冯汝劢站住了,歪着脑袋看定程璐说:“我看出来了,你是有什么心事吧?”
程璐不置可否地将目光移向水花浪涛间。她无法否认冯汝劢的话。清晨已经接到三地委到临县城开会的通知。她不知道她将如何回答蔡碧涛必然要问及的那个问题。他不知道今后将如何面对傅鹏副书记。
“我猜出来了。”冯汝劢的声音在耳边絮叨着,“一定是有个人爱上了你,你却并不爱他。你不爱他,可又不敢或不好意思拒绝他……”这个聪明绝顶的家伙!程璐在心中叫道;嘴里却倔倔地说:“为什么就不能是我爱上了别人,别人却不爱我?”冯汝劢嘿嘿地笑了:“程璐同志站在这块地儿,那是鹤立鸡群啊!难道真有一位男士可以抵挡得了她的诱惑?如果她真想诱惑对方的话。当然,站在她面前的冯汝劢先生,也是鹤立鸡群。如果他们二人……”程璐没有容他继续胡说下去,问:“那么冯汝劢先生,请您说说,如果情况真像您猜的那样,我该如何应付?”
几天来,程璐一直想找机会同崔鸿志,或是她的堂兄程琛说说这事,听听他们的意见,可话到嘴边,却又总是咽了回去。她不知道用何种方式和口吻说起这事。蔡部长特别关照过,这事不许与任何人说起。她不能做任何不利领导的事。可眼下,冯汝劢的一个“猜测”,却将自己想要倾吐的话自然而然引了出来。程璐甚至向对方投去感激的一瞥。
“你看看,你看看,让我猜对了不是?”冯汝劢叫道,我还能猜到那个人是谁。程璐说:“反正你是‘猜测’啊,指鹿为马的本事谁没有?”冯汝劢道:“你先别说,让我说出他的名字。是马有义吧?”程璐心中一动,问:“何以见得?”冯汝劢说:“他看着我的眼里有两把刀子啊!不是情敌,哪得如此?”程璐不由哈哈大笑了。冯汝劢说:“当然,真正对你造成威胁的也可能是蔡碧涛……”程璐的心朝下一沉,随即又笑,说:“蔡碧涛?你这不是胡说嘛?”冯汝劢道:“真人面前别说假话。你的心事是甚时担上的?能骗得了我?”冯汝劢颇有深意地看定程璐说:“好啊!攀上组织部长好啊。程璐同志前程似锦呀,同性恋怕什么?”
程璐再次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笑毕,说:“只顾胡说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冯汝劢说:“你那问题请教三岁娃就能回答。你可以坦然告诉她:该同志名花有主了。该同志早就和晋西才子冯汝劢暗订终身了。”
程璐一怔,举起小小的拳头作势要揍冯汝劢。
程琛今年二十三岁了。在此前的几年里,他一直是在首长的指令下冲锋陷阵的。他勇敢顽强、单纯而热情,有着相当不错的文化修养,备受首长赏识。而今,当他走马上任一市之长,并且以上任伊始所承担的首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向世人宣布:程琛同志不平凡的新征程就此开始的时候,他的内心无疑是澎湃着满腔青春的激情了。
“我要干好这个市长!我一定要干好这个市长!”他想。
程琛现在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自从回到碛口以来,他还没有顾得上与父亲与伯父好生说过话。今夜,他打算住在家里,好好和家人团聚一番。当然,他不会忘记他所肩负的使命。
然而,年轻的市长无疑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伯父程云鹤正在客厅算账,隔着窗玻璃同走进院子的他打招呼:“啊呀,我程家的市长回府了!”
程琛叫着“伯伯”走进客厅。
程云鹤说:“琛儿,你干得不错嘛,给咱程家争光了。”程琛道:“伯,我年轻,往后还得您多帮着呐。”程云鹤说:“那是自然。琛儿,看样子,共产党的政权是好政权,得民心者得天下啊。”程琛道:“离革命胜利还远着哩……”程云鹤说:“你们要对老百姓好!俗话说得好:人心换人心嘛。”程琛道:“共产党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老百姓。将来革命胜利了,共产党会对老百姓更好。老百姓要认识到这一点,同心协力帮助共产党……”程云鹤警觉地看着程琛说:“一直在帮着呢。过去几年咱不说了,单是这半年多,咱家已有一万多银洋捐献了。一个月前才拿出去八千……”程琛道:“碛口商家的好,共产党记着呢。将来革命胜利了,共产党要为碛口商家创造更多更好的发财机会……”
程云鹤沉默了,沉默着瞅窗外天上的白云。
程琛将自家的身子朝程云鹤身边靠靠,说:“伯,侄儿这一次回碛口时,接受了一项新任务,您可得帮侄儿完成啊!”便将三万套棉军衣的事说了一遍。“这事我看难办。”程云鹤不假思索地道,“你想啊!从买布、洗染到缝制,一套棉军衣少说也得两块银洋吧,如果折合成法币和晋钞,那就是十大几块钱了。三万套,那得多少钱!碛口人屙金尿银啊。反正……我们这边,也只能是跟着别人家走了。你们那边嘛,你回去问问你爹,你家或许行。说到底,衣裳得从地里来。你们家现在地多……”
程云鹤将“我们这边”、“你们那边”做了格外强调,程琛这才想起,伯父和父亲原是分家另过了的。
程琛怏怏地回到“你们那边”。母亲白玉芹一见他就说:“我寻思你连谁是你爹娘都不记了哩。”父亲程云鹏笑眯眯看着他说:“忙哩嘛,好容易的呀!”母亲显然也认同了父亲的说法,感叹道:“我儿子当了市长,看谁还敢不把豆包当干粮!忙得值……”父亲对母亲的附和不太习惯,满脸便都是受宠若惊的讪笑,结结巴巴说:“把他的!前两日上了一回街,一路上都有人巴结着……”
程琛有些不耐烦了,问:“爹,咱家现在种着多少地?”程云鹏道:“有个三百来亩吧。”程琛大惊,说:“前二年不是才几十亩嘛……”白玉芹道:“你爹把分到咱名下的店铺盘出去,全弄成了地……”程云鹏生怕儿子不理解似的说:“不管它世事怎变,置地买房子最保险……”
“别说了!”一股无名的烦躁突然从程琛的天灵盖处冒了出来,他猛喝一声,随即以不容置辩的口吻说:“爹,您听着。凡买人家的地,人家愿赎的,让人家赎回去。不愿赎的,卖了,马上全卖了。咱用卖地得来的钱捐给部队置办冬衣。”程云鹏不知道儿子为甚生这么大的气,嘴嚅嚅的,半天,努出一句话:“这是怎么说?”白玉芹瞪起眼来了,道:“啊呀呀,这是儿子对老子说话吗?政府让减租减息、回赎土地,咱可是都响应了。租呀息呀,眼下还不到过去一半哩,还要怎?买别人那些地,咱也让他们回赎了,是他们自家不愿回赎的。你现在一句话就让全卖了?卖了让你老子做甚?也做生意?眼下地价比屎还贱,能卖几个钱?能弄成甚像样的生意?”程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爹一人能种了那么多地吗?留下二十亩,其余的贵贱劈腾净(方言,即全部卖出)……”白玉芹道:“劈腾尽你也休想让咱家再捐!种地的哪有钱?要捐让做生意赚活钱的去捐。前段八千是欺咱朝中无人哩,现在我儿当了市长,看他谁敢跟我来要!”
程琛在自己家碰了壁,心里很不高兴,但他并未气馁,也不着急。他深知有钱人的习性。一开始都这样。等有人带头走出第一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该嘟嘟囔囔掏自家腰包了。在碛口所有富户中,程、盛、李三家是拔尖的。按程琛先前的分析,眼下最可能成为这只“带头羊”的是盛家或李家,而不是他程家。盛如荣和李子发比他伯、他爹开明得多。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这两家。他想起上午去商会面见李子发的情景。李子发当时正忙着,当他将三万套棉军服的事说过后,李子发很热情地建议,让他先和马有义说说,让马有义主持召开个会,大家议议。“到时我会支持你的。”他说。现在,年轻的市长是一门心思等待来自盛家的消息了。
消息终于来了。情况却是他始料不及的。
盛克俭在见他爹前,是动了一番心思的。他说:“爹,我发现了一个大商机哩。”
不知从甚时开始,盛克俭学会了“商机”这个新词儿。他喜欢用“商机”替代以往常说的“财路”。
盛如荣正在躺椅上靠着闭目养神,听得大儿子的话,精神当即为之一振,两束贼亮的目光直射儿子的脸孔,连说话声也不是一向的那种细声细气了:“快说呀,你还吞吞吐吐什么!”由于声音是猛然间拔高的,听来都有些嘶哑了。
近年来,兵荒马乱的现实让盛如荣在商事上一筹莫展,年轻时也曾叱咤风云的他内心充满江郎才尽的悲哀。然而,血脉中盛氏祖先赋予他的那种积极进取的精神并未泯灭,而最让他寝食不安的正是这个“商机”的匮乏啊!
“一个很大的商机哩。”盛克俭看出了爹爹的迫急,便故意卖起关子来。“你这孩子!”盛如荣重新把身子在躺椅里塌下去,眼帘低垂,嗓音也回复到以往的细声细气。显然,他是把盛克俭刚才的话当作年轻人对正欲走进梦境的他的作弄了。盛克俭说:“爹,真的。真是一个大商机。您想过没有?现在碛口住着这么多军队的后勤机关,他们承担着一项重大任务,就是给所属部队搞被服。春要换单,冬要换棉。这样一来,纺织、洗染、缝制……有多少活计呀!其中纺织、缝制一般家户能整,洗染就不同了。眼下碛口除程家有个稍稍像样点的染坊外,全是小打小闹,咱快快办一个洗染公司,大大赚它一笔啊。”
盛克俭故意将自己未来的作坊称为“公司”,既新鲜,又气派。
盛如荣从躺椅上跳起来了,道:“好,好,好!你小子这想法好……”盛克俭这时却将语调一变,说:“好是好,可咱能想到的,别人家也能想得到。我估计,就这一两年,碛口的洗染行会成为各业中最大的一个行业。到那时,竞争肯定会十分激烈……”盛如荣道:“这就要看谁家本事大了。”盛克俭说:“本事是甚?其实就是关系二字。同政府的关系,同部队的关系……”盛如荣沉吟:“这……咱和马有义关系不行,同部队嘛,也没特殊交往。那你说怎办?”盛克俭道:“同马有义关系不行,还有程琛呢。至于部队,咱从现在开始弄也还不迟。爹,眼下正有一个好机会可以一举两得呢……”
于是盛克俭便将三万套棉军服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您想想,这件事办好了,程琛高兴不高兴?部队高兴不高兴?”盛如荣说:“办染坊这事没说的,你就给咱操办好了。可三万套冬衣,那可不是个小数字。”盛克俭忙解释道:“不是要咱都拿,咱只要带个头……”盛如荣说:“一个月前刚捐过一笔,现在咱再带头认这个捐,怕是别人家会有意见吧?”父子俩正说着,盛克勤也进来了,说:“哥,你又在爹跟前呼煽(方言,煽风点火)个甚?你要积极你要显摆咱就分家,我那份可不能由着你。”
年轻的市长听盛克俭这么一讲情况,他真有些傻眼了。
63
现在,程琛在反复回味李子发的“建议”了。他突然意识到,李子发那话其实是在婉转地批评自己呢,批评自己该走的路没有走到,是严重的缺乏经验了。程琛久久沉默了。他在诚心诚意地检讨自己。他知道李子发的话是对的。他的确是太嫩了。他羞愧地低垂着头,娃娃脸胀得紫红。他原本想“不敲锣不打鼓”地办成这件事,让碛口人见识一下他的能力,让上级对他刮目相看的,没想到竟犯下了一个错误。什么错误?个人英雄主义!这些年在部队,领导可是没少批这个“主义”的。在部队,在战斗中,他知道要团结同志、发挥大家的聪明才智,怎么一到地方,一到非军事工作中,竟将这一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本原则基本工作方法忘记了呢?这是个人主义在作怪啊,程琛难过得都想掉泪了。他站起来就去找市委书记马有义。
马有义对上级给碛口市配来市长很不高兴。按他本人的意思,市长一职该由他一人兼任,这样才能保持党政各方步调的高度统一。在任命他作市委书记前,上级一位领导找他谈话,他看那位领导是个老熟人,就将这想法实话实说了。然而在正式任命市委书记的文件下达之后,市长的任命却没了影儿。不过,依他多年的经验,“暂缺”即是希望。只要那边“暂缺”,党政就还是由他“一把抓”。只要那边“暂缺”,他就有希望“补缺”。可是现在那位置“补缺”了,却不是他。这是否说明上级对他信任有限?想我马有义出生入死这多年,你们连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我?况且我兼市长也是为了革命,你们竟然不让人革命,居心何在?
说来也怨自己。前段上县里开会,那位领导拍拍他的肩膀说:“有义,给你配个市长吧?”因为对方是用很随便的口吻同他说这话的,马有义也便用很随便的口吻说:“好啊,我正忙得焦头烂额哩。”对方问:“真心话?”他说:“当然。这是上级对碛口工作的支持嘛,我说的能不是真心话?”就这么两句言不由衷的屁话,居然将他的“希望”变成了失望。
当马有义得知市长人选是程琛时,简直有些愤怒了:一个大财主的狗崽子,居然能当市长?尤其是:这狗崽子竟是来自程家大院,是对他知根知底的人?这简直是有意埋汰人嘛!可是转念一想,马有义又有些高兴了。让一个大财主的狗崽子来作他的搭档,总比来一个出身工农的彻底的布尔什维克、一个老革命好办得多!咱竹叶包竹笋——谁不知谁呀!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看!
马有义心里这么想,可当程琛来报到时,他却表现得兴高采烈。不等程琛开口说话,他就跳起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快活地叫起来:“啊呀,你总算来了!我早就同上级讲了:快快给我配个市长吧。再不配,我可就是驴驹子拉大车——只有喘气的份,嫩竹子扁担挑大山——眼看就要生撅了。我同他们一次次推荐你啊!我说把程琛同志派回来吧。我说程琛久经革命考验,也算一个老革命了。我说程琛是碛口人,对故土有感情啊!我说程琛出身商业大户,抓经济那是门里出身,自带三分呀!我说程琛和我自小就是好朋友啊,我俩做‘挑担儿’(方言,搭档),那是钉头碰鎯头——硬碰硬,铁刷刷刷锅——铁对铁,二齿挠子擦钉耙——硬手手对个硬手手!”
当马有义嘚哩嘟噜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表示欢迎的话后,他发现,那程琛竟像害羞似的低垂了头,娃娃脸上红一块紫一块,嗫嚅半晌,才说出半句话:“我……那什么……努力呀!”马有义笑了,心想:小子呀,你是六月的冬瓜——毛儿嫩着哩!
然而,当程琛以板正的口吻提出三万套棉军衣的事同他讨论时,马有义发现,这小子的娃娃脸上竟完全是一派果敢和坚定了,是那种走向战场满耳都是枪炮声的战士脸上常见的果敢和坚定。
“马书记,”程琛说,“这件事我们一定要办好,也一定能办好。必须保证我们的部队冬季一到就穿上暖和的军衣。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啊呀,这小子也有威势的一面。马有义暗自寻思着,道:“好啊!这是应该的。以碛口的经济实力讲,三万套军服不算个甚!你就放开手脚干吧。我支持。没说的,我支持!”程琛说:“马书记,您知道我年轻,实际工作经验少。我需要您带着我干,教着我干。”马有义嘿嘿笑了,道:“程市长别谦虚。你就大胆干吧。党委努力做群众思想政治工作,积极配合你。其实,这事不难办。找李子发,告他说赶十月份必须交差。至于怎么干,那是他的事!他给日本人当维持会长,办事那么卖力,未必一说抗日就躲奸耍滑呀!”程琛道:“马书记,我看这事还是有一定难度的。碛口经济实力原本不错,可近年来国民党搜刮,日本人抢劫。新政权成立后,也搞过一些捐资——听说前不久几个大商户刚捐过不小的一笔。这一回,咱得群策群力,让它来个合理负担……”“好,好,好。”马有义微笑道,“合理负担!合理负担好!那就找李子发,让他朝下摊,务必做到合理负担嘛。”程琛说:“咱是不是召集一个会议,让商会、农救会、妇救会、青救会都参加,好好动员一下,安排一下?”马有义道:“好啊,开吧。”程琛说:“这会还请马书记您主持啊!”马有义道:“还是你主持,以你为主。我列席。”程琛的娃娃脸又红了,说:“您看我不是太嫩嘛,怕压不住阵。还得请您老帅出马啊!”
正说着,盛克俭推门走了进来,看看程琛,又看看马有义,说:“马书记,程市长,我们盛家愿意捐一万套棉军衣。”
不知是盛克俭带来的这个消息让马有义高兴了,还是程琛的谦恭让马有义感动了,马有义的态度突然转变了。他跳起来,一把拉住盛克俭的手说:“好啊!盛家这头带得好啊!我代表市委谢谢你们啊!”盛克俭道:“不用谢,这是咱该当做的。不过我们也有个想法,希望马书记、程市长能支持。”
于是盛克俭就将盛家计划开办一个洗染坊,承染军服所有用布的想法提了出来,自然是得到马、程二人全力首肯了。马有义现在对办好这事已是成竹在胸了:“程市长,还不快通知开会呀?快,开会。我亲自来主持这个会议。”
64
会议开得很成功。由于有了盛家的带头,李子发当场也认捐一万套。剩下一万套虽还没有落实,但想必程家也不会没有表示。即使程家不会全部认捐,也会弄个八九十不离。剩下一点还愁解决不了!总之,这三万套棉军服根本无需强行“摊派”,就用自愿认捐的方式也可弄个“三脚不落底”(方言,即不在话下)。这结果真是程琛始料不及的。他打心眼里感激盛家,如果没有他们的带头,很难想象这事的结果会怎样。他也由衷感激马有义,如果没有他的出面,这事怕是很难办得这么顺溜。
程璐建议:所捐军服一律折合现金结算,然后动员全市城乡妇女纺花织布。布疋验收合格后送盛家染坊承染,请裁缝师傅统一剪裁,再由各家各户妇女按统一要求缝制。所有工钱一律按低于市场价一成的标准作结。这样,既办了事,又增加了家庭收入。这建议当即得到了马有义的支持,程琛自然也是连连点头。
会议临近结束时,市政府通讯员送来一份刚到的文件,正是要求层层动员,立即掀起响应“四大号召”群众运动新高潮的。市长程琛凑到马有义身边问:“要不要就此场合传达一下。”马有义摇摇头说:“先把军服捐款的事落实了再说。”程琛想想也是,若是现在就把这事提出来,有钱人难免产生一些顾虑,这军服捐款之事会不会出现麻搭就很难说了。程琛不得不佩服马有义的虑事周全了。
散会后,程琛和程璐相跟着走出会议室。程璐说:“哥,就咱家落后了,这怎行!”程琛说:“是啊,这不行!”程璐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们要和他们作坚决的、不妥协的斗争!”程琛说:“妹,别着急,思想工作不能一蹴而就。”程璐说:“为部队捐越冬棉衣,这是以实际行动抗日哩。他们甚态度!明目张胆抵制嘛,这和汉奸卖国贼有何区别!”程琛说:“妹,别着急!我相信,他们也会觉悟的。”程璐说:“等他们觉悟啊?你就慢慢等吧!我可是要坚决斗争的。”程琛默然有顷,转换话题道:“马有义这人,这些年来提高不小啊!是一个好同志。”程璐亦点头道:“有些小毛病。不过,倒算一个忠心赤胆的布尔什维克。”程璐说着,笑了笑。程琛目视程璐道:“你笑得有些诡!你和他没有什么小秘密吧?”程璐道:“你这市长怎这么说话?我和你正讨论同落后反动势力的斗争方针呢。”
程璐的斗争方针没有用得上。他们回到家里时,程家的两个主事人程云鹤和程云鹏已得到了盛家捐出一万套军服并趁机取得了承染军用布疋业务的消息。本来,碛口眼下可是只程家有一个像模像样的洗染坊,那笔生意是非他程家莫属的。现在可好,鸡飞蛋打一场空!消息是盛如蕙从西湾带回来的,可靠。弟兄俩大眼瞅小眼,愣了半天神,叹了半天气,最后决定也学着盛家来,捐它一万套!程云鹤说:“咱程琛是市长,咱要落后了,他脸上过不去!”程云鹏道:“对着哩,对着哩。咱也得让璐璐光荣哩。”
只有程环和他婶白玉芹不吭气。
程环是气恨。在程家所有积攒的银钱里,至少有一半是他冒着吃官司的风险弄下的。先前老弟兄分家,已折损许多,后来又是一次次捐助革命,老弟兄俩一句话就定了,全不问他乐意不乐意。早知如此,他何必冒那个风险呢?
白玉芹原以为儿子当了市长,自家从此再不用承担什么没有名堂的糟害(方言,摊派)了,至少不会比别人家多,没想到儿子这市长一当,她家竟是不能少承担一点,还得承担快点!白玉芹便把气撒到了儿子身上,说:“爹娘汗珠子流成河,不够败家子一脚蹬呀!”
骂了“败家子”半天,白玉芹颇有些不落忍,便将枪口一掉,转向了大门长子程珩,说:“环儿呀,你就认了吧。你家捐多捐少,全是你爹一口腔(方言,一人说了算),关起门来自家怨自家去。可我们这边哩,要不是你珩儿大哥早年拉扯着琛儿参加什么牺盟会闹什么革命,我们家琛儿早就是留洋博士大学教授,至少也是大商人了,那金钱就只会朝家跑,哪能像现在二十几的人了还只知挖家里的肉……”
白玉芹还想继续数落下去,却被盛秀兰接了腔。盛秀兰现在是丈夫忠实的维护者了。她说:“婶呀,看您说的。琛弟又不是三岁小孩,由人盘弄啊!就算那时他年轻,是上了他哥的当,现在他不年轻了吧?当市长的水平可不高呀,他要觉得听他哥话是吃了亏,快扔下革命别干不就得了!”
话说得不温不火,可白玉芹一时却不知如何应答了,便只好将枪口对准了丈夫:“你个窝囊废呀,怎生个儿子也是七成成呢!”
民国二十九年麦熟杏黄的时候,碛口最后完成了三万五千套棉军衣所需款项的捐献任务。三地委专门在碛口召开现场会推广经验。盛克俭被树为红色商人典型,《晋绥日报》漂亮的女记者苏翠芬专程赴碛进行了采访,后来以一篇题为《红色政权最忠诚的朋友》的通讯让盛氏家族这个大少爷一夜间身价百倍。
那些日子里,水旱码头碛口从市区到乡下,从清晨到深夜,到处都是纺车的嗡嗡声、布机的咔哒声,还有女人们咿咿呀呀哼唱小调的声音。
一更里来月儿圆,
姐妹们家中纺线线。
纺车吱吱响,
口中把歌唱。
支前日夜忙,
抗日最荣光。
二更里来月儿高,
姐妹们织布逞英豪。
梭子叮咔响,
口中把歌唱。
互帮又互学,
人人支前忙。
那些日子,程璐是全碛口最忙的一个人。她先是通过街道和各村的妇救会主任摸底,将任务落实到各家各户,其中生活困难的家户适当多分。接着是制定统一质量标准,从外地请来行家进行技术培训。没有设备的还得帮助定制。生产全面铺开后,又得时时关注质量,避免为了追求数量而出废品。自从新政权建立以来,程璐就在市内各主要街区和各村普及了民校,请部队上有文化的同志作教员,教妇女们读书识字,学习党的路线政策,唱革命歌曲,演文明戏。现在大家都忙于生产,过去那种“大集中”的民校形式不适应了,可程璐觉得民校还是不能不办,妇女们也打心眼里不想让停办,于是就试行“小集中”民校。来个学习生产两不误。这里头又有大量组织工作需做。在水旱码头碛口,新政权一建立,上级就提出“改造妓女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的号召,这事自然也是程璐主抓的。可妓女们一没有土地,二没有作坊,三没有技术,让她们如何自食其力呢?一直令程璐为难。现在好了。纺花织布,是对她们再合适不过的事。程璐便和马有义、程琛商量决定,在众商家所捐军衣费中拨出一点给这些妓女购置纺车布机,让她们也加入到支前劳动的队伍中来。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当程璐将这些女人从桃花坞叫出来,分别送到附近村里让她们加入到那些“小集中”的妇女组合中时,几乎无一例外遭到拒绝。所有“良家妇女”都不愿与她们为伍。于是接下来,程璐便又一个组一个组做宣传教育,让“良家妇女”们认识到多数妓女都是生活所逼才不得不做那种事的,她们也是自家阶级姐妹。在这件事上,“洋学生”魏慧珠是立了功的。魏慧珠自那一回因为救马有义身负重伤,再未接客,她从盛家烟草行揽了些糊纸烟盒的营生做,算是先一步“自食其力”了。现在,当她声泪俱下地讲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时,“良家妇女”们莫不为之动容,而“小北京”、“小南京”、“老法币”、“土货券”们经她一提示,也都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诉起了自己的苦情。原来,她们每个人竟都是一出悲剧,只是人们不屑于去面对罢了。“良家妇女”们与那些女人们也姐妹相称起来。说真的,这些女人的经历对程璐来说,过去也是知之甚少的。现在听了,竟同样受到莫大的震撼和教育。然而当这些“姐妹”真正走进“良家妇女”的队伍时,新问题又出来了。她们走到哪里,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凑上去说些疯话。本来,水旱码头碛口的女人平日也是连荤夹素开惯玩笑的,可现在一听见男人们同这些女人说起这种话来,就反感,就大叫。而在那些女人中呢,也有个别惯弄风情的,一见男人就像神鬼附了身,眉毛眼睫都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于是,又有许多思想教育的工作需要程璐去做。
程璐喜欢热烈而紧张的工作节奏。她不分昼夜地奔走在街区通乡村的道路上,奔走在这个点与那个点之间。她总是高昂着头颅,款款摆动着浑圆而结实的双臂、均称而修长的两腿,脚下如同装了上好的弹簧般连蹦带跳着。在黄河之滨,在乡间小道,在青山绿水间,她的身影轻灵如一个林中的小兽物。有时,她一边奔走,一边哼着少年时学来的《北伐军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她也弄不清楚,自家为甚总爱哼哼这老歌,特别是一个人独自走道时。
程璐是那种稍稍有点儿没心没肺的女子。其实,这段时期她是最不该这么笑逐颜开的。三地委组织部长蔡碧涛已经是第二次就她的终身大事同她谈话了。那是在前段,在三地委工作会议休息期间。蔡碧涛拉着她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怎么样?小程同志,考虑成熟了吗?”蔡碧涛亲切地问。“考虑个甚呀?”程璐这是在装糊涂了。蔡碧涛明显地不高兴了,沉了脸看定程璐说:“程璐呀,工农出身的同志也许没有咱知识女性喜欢的那种浪漫,没有富家公子的脸蛋白净,脚上可能还粘着牛屎,但他们的心灵是美好的,他们的精神是伟大的……”“蔡部长,我不是……”“好啦,好啦,你再好好想想吧。别人想争还争不上呢。”
蔡碧涛显然没有听她解释的兴趣,站起来管自走出她的办公室。
当然,说程璐完全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是假的。在每天夜晚睡觉前醒来后,她还是不免想到这事,并且十分烦恼地叹着气。她不知道该怎办好。可是,当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当她从炕上下地,走进热气腾腾的工作氛围中时,那烦恼便总是不翼而飞。于是她便时时警惕着不让自己从工作中脱身。
她也学会了纺花织布,并且很快可以做生手的教练了。
那一天,冯汝劢找到程璐说:“模范高小的筹建工作已基本结束,招生现在还早些。这一段闲着怪难受的,你把那纺花织布的技术也教教我。”程璐说:“好啊,将来干脆把你们那高小办成半工半读性质的,那意义……”程璐的话尚未说完,冯汝劢就从背后忘情地将她搂住叫道:“这可真是太好了。这念头近些日子一直在我心里打转转,我只是没有最后下决心。程璐啊,你说这世界上莫非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之说呀!”
程璐没说话,心中不免一动。她想:假如她对蔡碧涛说,自家同冯汝劢早已有情在先,或许就可摆脱那事了!其实,这主意冯汝劢早就给她出过。
市委和市政府召开的表彰会是在古历七月初一举行的。市委书记马有义关于“积极响应四大号召”的动员是在给模范们披红戴花后、表彰会进入高潮时进行的。“我们水旱码头碛口,是一个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地方,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地方,是一个有能力不断创造奇迹的地方。”马有义情绪热烈地说,“难道我们在这个响应四大号召的群众运动中,甘心落后吗?不,我们绝不落后,我们绝不装孬!我们要以比纺花织布更大的革命热情投入这场爱国运动。让那些汉奸卖国贼在这场波澜壮阔的群众运动面前发抖吧!”
为了这个动员报告,马有义熬了两个通宵。他那贴身口袋里装着的小本本上抄满了从报纸上摘录来的气壮山河的话语。马有义喜欢这些话语。每当他读到这些话语,总觉浑身的热血汹涌如大海的波涛,心脏跳动如春雷激荡,每一根头发丝上都澎湃着革命的豪情。马有义习惯在自己的讲话中充分运用这些话语。他觉得不如此就无以表达自己满腔的热情。他聪明而悟性强,用得倒是不无精彩。
程璐被马有义的讲话深深感染了。她的周围站着数十名青年妇女、学生和年轻的男女农民、码头工人,大家也都被感染了。程璐情不自禁拍起巴掌来,会场霎时淹没在雷鸣般的掌声中。
程琛的激动绝不亚于妹妹程璐。他想这革命斗争真是一个大熔炉呀!他惊异于马有义的进步。他为自己以往在与马有义的共事中,不时想及自家那丫头的事感到羞愧。他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个搭档深感自豪。他是坐在台上的,也将自己的巴掌拍得生疼。
接下来,马有义宣布:为了卓有成效地将这项关乎抗日成败的群众运动开展起来,市委、市政府决定成立一个领导组,下设一个“四大号召促进会”。领导组成员有马有义、程琛、李子发、程璐等,促进会由红满天经理刘鑫负总责,成员包括武蛮锤(即蛮太岁)和白丑旦等十多人。
程琛愣住了。因为关于这个“促进会”成员名单,会前马有义同他商量时,他曾提出过异议。他不同意让刘鑫负总责,也不同意吸收蛮太岁和白丑旦等人参加。他说,据他了解,这几个人都不算正经人,甚至可说是些流氓无产者。让他们参加进来,怕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马有义现在却已“代表市委、市政府”正式宣布了,这有点难以让人接受了。程琛想:马有义这是激情澎湃而忘乎所以了。他站起来想纠正马有义的说法,想了想却又重新坐了下去。程琛看见:台下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了,人们的面色变得黑红青紫……
马有义并非因“激情澎湃”而“忘乎所以”。会议结束后,当市长程琛焦急万分地问及这事时,马有义却嘿嘿笑了,道:“你这说法是老调重弹了!早在晋西事变刚结束,蛮太岁刚被咱用在市政府那阵儿,就有人说这话了。可我敢说,讲这话的都是些书呆子。他们是狗屁不通呀!程琛你想过没有?上级指示再英明,马列主义再正确,没有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二百五、甚至地痞无赖冲锋陷阵,你还就是没拿(方言,没办法)啊!越是革命任务艰巨,越是需要这样一些人为咱开道哩!这是一条马列主义的真理呀……”
马有义说到此,感觉自己口气冲了点,忙改用亲切随和的口吻道:“当然,我知道你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不过哥哥我比你经见得多罢了。兄弟,听哥的话没错。”
程琛一时找不到可说的话,沉默了。
65
马有义的“四大号召”动员报告一结束,李家山的戏班子就敲响了开台锣鼓。盛克俭却没有看戏,低了头走出黑龙庙山门抄近路朝家走。沿路有不少人也同他一样没看戏走出戏场,他们边走边悄声议论着什么,看见盛克俭就不再说话,嘴角抽动着笑,只是笑得有些别扭。也有的同他打招呼:克俭啊,回家?打着招呼紧盯了他的胸口看。盛克俭低头一瞅,才发现自家胸口还挂着马书记亲自戴上的大红花。克俭加快脚步朝前走,边走,边把那红艳艳的花朵摘下来掖进怀里。这时,有人在他的肩头拍了一掌。盛克俭回头一看,原来是新任“四大号召促进会”会长刘鑫。刘鑫操着河南侉子腔说:“盛红商!盛模范!怎不看戏?”
“家里有事。”盛克俭怎听怎觉得这“盛红商”和“盛模范”的名号有点儿别扭,脸上就挂了些难看。再说这个刘鑫前段凭着自家后台硬,欺行霸市可没让碛口商家少吃亏,碛口商家都不待见他。也不知政府是怎想的,竟让他当什么会长!盛克俭加快脚步朝前走。
可是,刘鑫的侉子腔却在后面紧紧追着他:“好,好,好,快点回去把你家银窖里那些硬货缴出来吧。过段日子,我叫贺老总亲自给你戴朵大红花。”
经刘鑫这么一说,盛克俭突然不想回家了,他转身朝着自家新建的染坊“德泰歆”走。
这“德泰歆”的兴办,可说是他的神来之笔。短短三个月,利润可是远远超出他家所捐一万套军服的价值了。盛克俭粗略估算了一下,今后若是每年能弄这么多部队的被服到店里洗染,盛家可就真的“中兴”有望了。
然而令他深感忧虑的是:就在这两三个月时间里,碛口街里一下子冒出了十来家染坊,这可真是应了他前段的推想了。那么,“德泰歆”今后的日子怕就不会如前段似的开心了。
三个月前自家一个“带头”取得了这一批军服的洗染权,自家赚是赚了,可“独占鳌头”的结果是招来同行的眼气。这一点他是早已感觉到了的。那么,往后又会怎样呢?“独占鳌头”怕是根本不可能了,一个“饼子”众人分,盛家能分多少呢?盛克俭也曾盘算过,如果自家真像刘鑫说的那样,马上响应“四大号召”,把“银窖里那些硬货缴出来”,也许下一年有了被服洗染任务,他家还可以“独占鳌头”,或者至少可分得多半个“饼子”,可是一来,盛克俭清楚,自家“银窖”里现在实在没有多少“硬货”了。二来呢,就算你真能一次次带得起这个“头”,同行嫉恨的目光也得把你杀了,那“饼子”的“好滋味”你还能吃出多少来?
然而,自从前清康熙乾隆年以来,盛家的商事从来就撑着这个水旱码头的多半个天空呢,为甚到眼下,就该从这“多半个”里掰下一块来拱手送给别家?他不甘心!盛克俭知道,民国年以来,盛家的生意已大不如前,盛家在碛口的地位似乎正被后来居上的程家所取代。但说真的,他不服气!他要争一争。尽管程、盛两家是至亲的亲戚!
那么,既是靠一次次“带头”的路走不通,那就只能靠手艺靠技术了。早在“德泰歆”刚办起那阵儿,盛克俭已经看到了这一步,已经在操这个心了。
原来,在“德泰歆”兴办之前,碛口附近以程氏洗染为主的几家染坊大都用深山采来的“色叶”为原料制作染剂,染出的布疋以黑、灰为主。程家几年前从柳林县学来种植蓼蓝技术,但在这种植物的前期管理、收打加工,以及印染操作过程中,一些关键技术一直未能过关,所以印染质量很不怎样。盛家今年没有来得及种蓝,所以这批军服的洗染还是用的“色叶”。用色叶,关键是要彻底解决“落色”问题,即染出的布疋经水洗后颜色由深变浅,几次洗涤后,变得灰不溜秋,十分难看的问题。“德泰歆”开张后,盛克俭经过不下一百次试验,发现“落色”的问题主要是因为色叶熬煮提取色素时火候掌握不当,以及开印前色素中添加剂投入的比例不对。盛克俭熬了几个通宵,终于找到了解决上述问题的症结所在。待到这三万五千套军服的布疋染到快完时,“德泰歆”的技术已达到了晋西一流。
“色叶”印染的技术是掌握了,可盛克俭知道:色叶得到深山去采,而碛口离那深山太远,用得少还行,用得多时成本就高了。唯一的办法是自种蓼蓝。“德泰歆”开张时,因为已过蓼蓝育秧期,盛克俭就亲自跑了一趟柳林镇,买回秧苗,在自家设在冯家会的烟园里试栽了二亩。蓼蓝在立秋、处暑间已经收割,接下来就是“浸蓝”和“打蓝”,提取靛青了。在所有这些工序中,盛克俭事必亲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先是和那些铺天盖地的虫子争斗。那些虫子吃起蓝叶来比饿狼吃起羊羔子还凶。盛克俭带着盛家上下所有的女人孩娃用手捉用笤帚扫,才算把它们扑灭下去。到“浸蓝”、“打蓝”,盛克俭更是日夜钉在浸蓝池前……而现在,靛青已经提出放在“德泰歆”的几条石(音dan。石为旧时量器,十斗为一石,三百斤)瓮里。下段就该做印染试验了。
自军服洗染交工后,“德泰歆”已经利用几个月来在印染界打出的名声,新接了一批散活。这些散活中有一半要求印成婆姨女子缝制衣衫用的花布。
手工印染花布是近年来才在水旱码头碛口时兴起来的。一般用的是“束染”法。即在布疋进入染缸前,先用细绳在布上扎出一个个大小形状各异的“疙瘩”,待到布疋染过后,再将这些“疙瘩”解开、烫平,那原来扎了“疙瘩”处便显出一朵朵白“花”来。“束染”法印出的花朵虽然因布疋所扎“疙瘩”的大小形状不一而不同,但毕竟都是些轮廓模糊的“斑点”罢了。盛克俭的想法是要上“露印”。“露印”即在油纸上先刻花卉,谓之制版。然后用石灰浆将这些花卉印上布面,待石灰浆干透硬化后再把这些布浸入染缸。布染好后,将石灰浆洗去,那花布就算印好了。用这种方法印制的花布花卉图案可任意设计,印好后图案可保持清晰。这一技术目前在碛口尚处试验阶段。
这两日,“德泰歆”正在作此试验。
盛克俭走进店铺后堂,只见外请的师傅正拿着一张设计好的图样教店里工伙刻版。
师傅一见盛克俭,就说:“少东家,我正想去见您呢。您看看这图样怎说?”
盛克俭接过图样看时,见上面画的是些叫不来名儿的花朵,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俏丽,想想,便道:“挺好看,只是有点太洋气了!”师傅是杭州人,说:“这图样在苏杭一带挺流行。”盛克俭道:“苏杭是苏杭,碛口是碛口。究其实,这里不过是村野,是乡下。咱的买家更是以农村女子居多。她们喜欢那种喜庆吉祥、居家常见、祖辈传承、却又别出心裁的图样。”师傅想想说:“那就是传统的、有地域特色的。这样,您带我去走访一些心灵手巧的村姑村妇。”盛克俭道:“这好办。走出咱这店铺,一条街起码能找到三五位这样儿的女人。她们平素剪窗花、纳鞋垫、绣荷包,都成精了。她们做那针线活计,一件卖一石谷米,金贵得很。金贵就金贵在四乡婆姨女子人见人爱。”
二人边说话边走,刚出门槛,市委书记马有义迎面走来了。
马有义说:“克俭哥,我来你这染坊看看。这几个月赚大了?”盛克俭驻脚问:“马书记,你有事?”马有义说:“刚散会,我就找你了。怎一转身工夫,你就跑没影了?”盛克俭道:“生意人,忙嘛。”马有义说:“生意人再忙,还不是忙赚钱嘛?想想你这染坊怎么赚的钱,能瞎忙?忙要忙到点子上!山西商人的生意经你比我熟,你是琉璃圪嘣擦屁眼儿——灵锤锤嘛(方言,琉璃圪嘣是一种玻璃吹器,薄脆精巧,响声清越。整句话的意思是夸人之聪慧)。”
盛克俭突然想起小时马有义在盛家的种种行止,就有些不耐烦,道:“我和师傅正要出去哩,你到底要说甚嘛?”马有义说:“兄弟我这些天一直在为你们这染坊担心哩。下段怕就不像这几个月好赚钱了。”盛克俭道:“听天由命吧,能怎?”马有义说:“为甚要听天由命哩?这不像你说的话嘛!克俭哥,听我一句话,千方百计保住你那红商的光荣称号。称号是甚?就是资本,就是银钱呀。”盛克俭低垂了头道:“称号光荣哩,我想保,可……”马有义说:“回去,赶快回去!做你爹你弟的工作,再带一回头……共产党、八路军、民主政府能亏待得了你们?一句话,就能让你们满赚嘛!”盛克俭想想,道:“不是不想再带这个头,是背锅锅上山——前(钱)屈(缺)哩嘛。前段其实也没赚甚。”
让盛克俭始料未及的是:等他下午回到三槐堂时,他爹盛如荣、弟弟盛克勤已经同叔叔家的人商量过了,决定还是抢在别的商家头里,献银元一千块,另加谷米二百石。爹催他赶快去报,争取能让政府说话,今后部队的被服洗染至少得给盛家“德泰歆”分一半。
在盛家做此决定的同时,程家其实也操了同样的心。黑龙庙会议未结束,程云鹤就和儿子程环头抵着头嘀咕开了。捐军服之事让盛家抢了头功,结果那么多军服用布的洗染让他们独吞了,弄来弄去,等于一万套军服压根儿没捐,还赚了顶模范帽子。程家呢,捐没少认,自家的洗染坊却是“猴儿向了火火”(方言,闲着没事干)。这真是皮袄也穿了,冷冻也受了,捎带着让自家人脸上还少光没彩的。盛家有个盛克俭,程家还有个程环呢,怎就能让盛家拔了头筹!这一回说甚也不能再吃亏了。父子俩一合计,黑龙庙的会一散,就找到市委工作人员说:给程家记上,这一回咱献两千大洋,外加一个五十两大元宝。不为别的,就为给咱家璐璐争一回光。这事当时就在市委机关哄传开了,只是马有义忙着找寻盛克俭不知情而已。程璐后来听人说起她爹“给咱家璐璐争一回光”的话,也着实感动了一阵。她知道她爹她哥的心事,就对工作人员说:今后有了被服洗染任务,也应给程家分一份。
程琛的父亲程云鹏是在离开会场回家后听说哥家那边“献金”当了头名状元的,当时就对白玉芹说:“快!这一回咱也得争先哩。你说咱个种地的,也没多少银洋元宝,就献个二百石、远至二百五十石谷米怎样?”白玉芹说:“染坊在哥家那边。他们争第一是要赚大钱哩,你献那么多能有甚好?”程云鹏说:“市长在咱这边哩。咱不为别的,就为琛儿脸上光彩。”白玉芹半天不吭气,末了说:“献一百石也行了。一百石吉庆,二百五十石,你是二百五呀!”商会会长李子发没动那么多心思。散会后回到家,当他把会议精神传达给李子俊时,李子俊道:“这没说的,咱得献!眼下军队困难大了。为了打狗日的日本人,咱李家该献!献多少,哥你看着办去!”李子发就带了两根金条、两千银洋去了市政府。
谁知就在会后第二天,却出了一件事,让这场运动完全变味了。侯台镇有一个“四季红”草料店,专营过路牲灵赶脚汉子的食宿生意,也算水旱码头碛口一个老字号了。字号东家侯国华上午参加罢黑龙庙会议,回到家里寻思:这些年日本人扫荡,旧政权搜刮,碛口商家原本就大伤元气了。自从新政权成立,动员有钱人捐啊献的,也已经几回了。再要这样整下去,老祖宗弄下的一点家底怕是要都完了。往后的世事也不知是甚样,生意能不能维持全在其次,要有个天灾人祸那可怎呀!这么想着,就和自家女人商量,把这一回“响应号召”准备捐献的三百块银洋搁一边,剩下的一点硬货全部挖坑深埋。日后,任是谁来“动员”也绝不拿出。“硬货”是半夜时分让老婆帮忙,侯国华亲自动手在自家骡马圈里挖坑深埋的。这一天店里只有一个骆驼客,侯国华委实有点大意了。他做梦也未想到这个骆驼客可不是个一般人,他过去是牺盟会会员,现在已是中共挺有觉悟的一名党员了。这天夜里他起来撒尿,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便于第二天一早,拉着骆驼路过樊家沟时,将亲眼所见如实告诉了樊家沟樊明高、樊明玉弟兄俩。为甚不报告别个,偏偏是这两人?一是因为那骆驼客从侯台镇赶着骆驼出发时,天还不亮,不好惊动侯台镇干部。而樊家沟在驼队过吴老婆山的必经之路上。驼队到那里时正好天光放亮了。二是樊家弟兄当年也曾是牺盟会员,同那骆驼客相熟。樊家弟兄现在也是中共党员了,老大担任着村武委会主任,老二担任着农救会主任。二人听说这一情况后,马上召集了樊家沟十多个民兵,火速赶到侯台镇将那批“硬货”起出,捎带着将侯国华的家也抄了一遍。原来早在“动员会”召开那天,刘鑫就宣布,地主老财凡藏匿硬货不积极响应政府号召捐献抗战者,本村人和外村人在得到情报后皆可及时起出上缴,参与者人人有奖。这样,侯国华家除值钱的财物被没收净尽外,侯本人也于当天上午被戴上“奸商”的帽子拉碛口游了街。
一时,碛口镇以及周遭村里的老财们都害怕了。害怕,但绝不是将自家所有的积蓄捐献出来,而是学侯国华的样子挖窖深埋,只是做得比侯国华秘密得多。而各村干部呢,又纷纷派人对这些家户进行监视和侦查。只要觅得一点风声,即派人入宅“检查”,生怕自家村的财物被别村人抢先起走。老财们被吓得神思恍惚,目光游移,一会儿盯着脚地,一会儿瞥向墙壁,于是地被深掘三尺,墙被连根扳倒,弄得一塌糊涂。刘鑫的“促进会”则更以上门动员为名,一日三班倒用“熬鹰法”做“思想政治工作”。有时自然难免棍棒伺候,整得鸡飞狗跳,鬼哭神嚎。
年轻的市长程琛没想到事情会弄成个这样,他敏感到这情况肯定与上级的意图不符了,忙找马有义商量。马有义半闭着眼觑定程琛问了三个字:“糟得很?”
程琛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一时不知说甚好。他知道马有义是引用了毛主席十多年前那篇著名的文章《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的话了。可是他能说“糟得很”吗?那么,既然你不敢说“糟得很”,就是“好得很”了?程琛斟酌一阵,正要开口陈述自己的观点,耳边又响起马有义严正的话语声,伴随着话语声的还有哗哗翻动书页的响动。程琛举目看时,只见马有义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念道:“孙中山先生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所要做而没有做到的事,农民在几个月内做到了。这是四十年乃至几千年未曾成就过的奇勋。这是好得很。完全没有什么‘糟’,完全不是什么‘糟得很’。‘糟得很’,明明是站在地主利益方面打击农民起来的理论,明明是地主阶级企图保存封建旧秩序,阻碍建设民主新秩序的理论,明明是反革命的理论。每个革命的同志,都不应该跟着瞎说。你若是一个确定了革命观点的人,而且是跑到乡村里看过一遍的,你必定会觉到一种从来未有过的痛快。”
“我认为,话不能这么说……”程琛说。底气明显有些不足,声音近似嘟囔。“什么?”马有义叫道,“你说毛主席的话不对?”“不是,不是。”程琛急得脖颈都红了,“我是说,上级说的是动员群众响应号召,必须是群众自愿的……”“谁说群众不是自愿的?”马有义道,“你问问侯台镇侯国华去,他敢说他那些金银财宝不是自愿捐献革命的?他敢吗?”程琛语塞了。马有义改用温和的调子说:“兄弟,恕我直言,你该好好管管你爹你娘了。今春减租减息,群众对他们就有反映哩,后来政府又动员做了几件事,他们都不怎积极。这对你可是不利的。”
程琛从马有义处出来,觉得心里特闷,便独自爬上黑龙庙背后的山坡。他拣了一块大石头坐了,目光在天地间游移。天上有白云如卧着的羊群。地上,刚刚被摧毁不久的黑龙庙上院断壁纵横,一片狼藉。程琛突然十分想念起他的部队来。几天前有战友来过碛口,说新近部队一连打了几个胜仗,拔了鬼子几个据点。程琛多么想重归部队,真刀真枪地同鬼子干啊!……程琛这么想着,目光越过眼前断壁残垣瓦砾狼藉的一幕,飞向黄河古渡。那里,滔滔河水正不舍昼夜地向东流去,一路奔腾一路欢歌。而黄河那边,就是毛主席运筹帷幄指挥解放区军民与日寇英勇作战的陕甘宁边区啊!动员一切财力物力,夺取抗战的最后胜利——这不正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吗?目前,抗战正处于最困难的时期。在这关乎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你,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革命青年,一切言行可千万要站对立场呀!程琛突然意识到马有义的话是对的,而自己的屁股自觉不自觉地坐到了他的家庭的一面了。年轻的市长惊得猛一下跳了起来。
那时,程璐朝着他走来了。程琛看着堂妹杏眼圆睁、柳眉倒竖的样子,问:“怎了?”程璐说:“气死人了。哥,你听没听说,促进会那伙人放出风来了,说什么盛、李、程三家在玩‘丢芝麻、保西瓜’的勾当……”程琛一时没听明白,懵懂道:“甚是‘丢芝麻、保西瓜’?”程璐说:“你连这个不懂?就是说盛、李、程三家带头捐献是搞阴谋,玩障眼法,是为了保住更多的财富不被发现,是另一种形式的对抗运动。”
年轻的市长程琛这一回听懂了。他沉默了。许久,对程璐道:“我正要找你谈谈呢。眼下,动员一切财力物力支援抗战是大局,咱可都得站对立场呀!尤其像咱这种出身的同志,更得勇敢站在斗争最前列。”
程璐听着她哥说这一番话时,决然没有想到,一场十分严峻的斗争正在不远处等着她呢。
这天夜里,程璐在寨子坪开罢妇女会,路过寨子山就住在家里了。因她回到自家门口时,恰遇护院出来关门,便一侧身子踅了进去,她爹娘全不知她回了家。程璐摸黑进了她同姐姐程珂住的屋,悄悄睡下了。睡下,却睡不着。刚才在会上,有几个青年妇女议论说:“还是人家盛、李、程那几家的人脑子好使呀,上级让献就抢在前头献,结果怎样?别的财主家被翻了个底朝天,人家这几家哩,还不是安安然然?”议论者大约忘记程璐是哪家人了,说得有些肆无忌惮。程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是整整一晚上的不平静。直到眼下,她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
程璐正自想着心事,忽听得院子里什么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锹镢磕碰声。她不由一个激灵跳下了炕。她蹑足潜踪来到院子。她循声摸了过去。在院子东北角上,她看见她的父亲程云鹤、哥哥程环正把两条大瓷瓮埋进自家早先用过的一个山药窖。那两条瓷瓮看起来极沉重。父子俩用一条拇指粗的麻绳将那瓮套死,一点点朝下挪吊,累得呼呼直喘……程璐目睹这一切,一颗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程璐一直看着爹和哥将那窖口用早已预备好的破砖烂瓦恶煞土封死了,才又悄悄缩回自家住屋。第二天一早,程璐装作睡了一夜好觉的样子,对看见她后突然呆若木鸡的爹笑笑,又朝她娘要得吃了一大碗拉面,还开玩笑地问她哥程环:“冒险家呀!现在碛口是共产党领导,还有你这种人的用武之地吗?”然后不慌不忙下了碛口。她没有进自己办公室,直接找到“促进会”负责人刘鑫报告了自家夜里所见……
半个小时后,程璐亲自带着“促进会”全班人马走进自家院,从两条瓷瓮里起出五十个五十两重的大元宝¨wén rén shū wū¨,末了将叔叔程云鹏家也“扫”了一下,从封死的“后窑”里,起出粮食三百石,五十两重的元宝三十个。
西湾与寨子山属于隔河相望的紧邻。程家发生的一切不到顿饭工夫,盛家便都知道了。盛克俭当即找到村武委会主任,说:“你快带人来我家翻啊!”那武委主任是盛克俭本家一个兄弟,平日盛克俭父子对他家不薄,这时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果然带了二十个精壮后生气势汹汹开进三槐堂,刨了两个院子,推倒三垛墙,最后抬着十五个元宝到“促进会”交了差。
水旱码头碛口三百余家字号,三分之二是本地人办的,东家自然是没有一个幸免的。外地人办的字号更是被翻了个底朝天,连账房先生抽斗里临时用来周转的一点资金也被“动员”了去。一时间,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字号关了门,掌柜们趁黑夜打点行装逃回原籍。本地商家也便开始效仿。程家字号的东家兼掌柜程云鹤成为本地商家外走的第一人,走时连妻子盛如蕙都没告诉确切去向,只说了“走西口”三字。
民国二十九年秋天,席卷古镇碛口的这场急风暴雨最后以樊家沟一个新媳妇的自杀终于宣告结束。那新媳妇的娘家就在与樊家沟隔河相望的冯家会。新媳妇名唤冯秀鸾,是西山才子冯汝劢的本家妹子。冯家从明清以来即为晋西名门,家资颇丰,陪嫁自然可观。过门那天,娶亲的队伍刚过湫水河登上夫家地面,就被樊明高、樊明玉弟兄俩带人截住了。目的只有一个:动员响应四大号召,献出全部嫁妆。冯家送女客只是低头不语。双方对峙两个时辰,后来新娘子冯秀鸾一掀轿帘探头出来说:献了。这“献了”二字一吐出口,原该是一天的乌云都散尽的。谁知就在那冯秀鸾探头出来的一刹那,樊明高、樊明玉发现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老粗的金项链,手指上还有一枚镶了猫眼石的银戒指,便又不让她走了。新一轮“动员”重新开始。那媳妇看来是个烈性子,这时将轿帘又一掀,干脆跳了下来,说:“我看你们不像共产党的人!”就这一句话将樊明高、樊明玉弟兄俩彻底激怒了。老大樊明高用枪指着冯秀鸾大叫:“好啊!你这烂婊子,你敢对抗运动啊!看老子不一枪嘣了你!”老二樊明玉从兜儿里掏出一条细细的三股麻绳来,抖抖,作势要绑冯秀鸾。那冯秀鸾也不说话,手一抬,就给了樊明玉一个响亮的嘴巴。然后,样子很从容地将那项链和戒指摘下来,笑嘻嘻朝樊明高递去,待那樊明高的手伸过来了,她自己的手却又一扬,将那两样东西抛进了三四丈深的湫水河河漕里。在看着那两样小东西画了一条亮闪闪美丽无比的弧线飞下河漕的同时,冯秀鸾拨开众人,义无反顾地朝着路边一块大石头一头撞去。
这事发生后的第三天半晌午,新媳妇婆家为他们未曾进家身先死的媳妇出罢殡往村走,横穿官道时,远远瞭见有几个骑马的八路朝碛口这边下来了。有人议论说那一定是几个大官,何不拦道喊冤将樊家这两只恶虎告上一状呢?这话一说出,当即便又摇头说,告也未必顶事吧!众人便依旧低了头朝家走。然而,此时队伍中忽有一年老妇人披头散发冲出人群,“扑通”当道跪了,便要真个喊冤。她是新媳妇的婆婆。按照此地风俗,小辈人亡过,老辈人是不兴穿白上坟的,可这老人许是被气糊涂了,哭着闹着非要为儿媳穿白为儿媳上坟为儿媳出殡不可,声言谁要不允,她便也要“跟儿媳去了”。家人拗她不过,只好依了她。这老妇既已跪在当道,便朝着几个来人又哭又喊起来。众人正要上前拉她起来,那一行骑马的人已经走到近前。为首者上唇留着浓黑的胡子,众人一见,便一哇声叫起“贺胡子,贺胡子”来。老妇便哭喊得更上劲了。
那人果然是贺胡子贺老总。贺老总是两天前专程从晋绥首府兴县南下一路视察来碛口的。
贺老总当即跳下马来细问根由。
贺老总沉静地听完老妇的诉说,朝警卫员挥挥手,说:“去,把樊家这两‘英雄’请来见我。”
樊明高、樊明玉很快来到了。二人朝贺老总敬了个洋洋自得的举手礼,随手指着老妇道:“报告贺老总,她家是大财主!”
贺老总凌厉地盯了樊家兄弟一眼,道:“唔,说下去……”
樊家兄弟兴致勃勃道:“我们在热烈响应四大号召。这一段收获太大了。”
贺老总沉默了片刻,突然拔高声音破口大骂起来:“他奶奶的!简直是土匪嘛!还好意思说呢。你俩狗日的给老子听着:像你们这号混进革命队伍里的流氓、恶棍,我贺龙要还留着你们的狗命,简直枉作共产党了!”
贺老总愈说愈气,人们看见他那紫黑的脖颈上一条条青筋轱辘辘滚动着,连那一撇油亮的胡子仿佛也在索索抖颤。人们看见他那红红的眼睑里突然涌上两泡亮晶晶的泪水。那泪水转动着,一副欲要掉出眼眶的样子。
四周静得一丝儿响动也无。
贺老总朝警卫人员挥挥手。两个年轻的战士便扑向樊家弟兄。那俩狗日的这时早已变成一滩稀泥。老大樊明高嗓子里咝咝响着,总算憋出一句话:“老总饶命……”老二鼻子口里没声息,下面却一连放了几个响屁。
警卫人员将樊家兄弟提溜着拉到湫水河畔,回头看着贺龙,好像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做下去。贺龙坚定地再次挥手,说:“杀,马上杀!我贺龙今日要独断一回了!”“叭”“叭”两响之后,贺龙转向围观的人群,拱手道:“我贺胡子对不住父老乡亲哪!我请大家相信共产党……”
贺龙喉头哽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猛然转身跃上马背继续赶路。人们看见,他那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来了……
66
盛慧长亲眼目睹了樊家兄弟脑袋开花的全过程。
樊家埋人那天正好是个星期天,盛慧长一早起来就撒开两腿朝着樊家沟奔。自从“四大号召”以来,盛如荣再不早起带慧长上山看各家烟囱了,慧长便乐得在“回笼觉”里梦周公。可这天早晨天刚放亮,盛如荣却又特地来拍慧长家门板,嘱咐孙儿“专心念书别乱跑”。慧长一听便知爷爷的意思了,他边穿衣边答:“爷爷您放心,我不会去樊家沟看热闹的。”可等他坐在书桌旁时,他的那根朝天辫儿不答应了,他的那对绿豆眼儿不答应了,他的那条长脖子不答应了,他的那颗二吊子的心不答应了。它们一齐糊子(方言,就是一齐的意思)朝他嚷嚷:樊家的喜事办成丧事,今儿肯定有好戏看!去,快去樊家沟!他便一溜烟跑出家门。
那可真是一出好戏呀!樊家婆婆披头散发拦马喊冤,贺老总金刚怒目当机立断挥泪开斩,樊家兄弟丧魂落魄屁滚尿流“西瓜水”横流那情景,看一眼保险让你永生难忘。
慧长想起马大嘴当日站在黑龙庙戏台上激昂慷慨作动员的情景,心想我应该赶快把这一消息“报告”于他,且看他如何惊慌失措如何屁滚尿流如何轱辘轱辘翻白眼儿如何结结巴巴说不浑全话儿……
盛慧长拔腿就朝碛口跑。
盛慧长走进马有义的办公室,说:“马大嘴,贺老总来了!”
马有义抬头看看慧长,不理会,将一张脸儿凑到公文上。
盛慧长提高声音对马有义说:“樊明高、樊明玉被枪毙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这一回,马有义站起来了,他揪着盛慧长的耳朵说:“真是龙生龙,凤生凤,鼠儿子生个反革命!你就跟上你那个反动爷爷躲在阴暗的角落诅咒无产阶级革命者吧。”
慧长一边挣扎一边嚷:“马大嘴,马大嘴,马大嘴!你才是个不知好歹的反革命哩。我亲眼看着贺老总下令,让手下人倒了樊家兄弟西瓜水。”
这时,市委通讯员跑进来说:“马书记,听街上有人嚷嚷,贺老总……”
马有义看看慧长,怔住了,随即朝那通讯员挥挥手说:“快,快去叫程市长。”
通讯员转身就跑,却又被马有义叫了回来。马有义又说:“先叫市长,再叫程璐和武蛮锤……”
不一时,程琛快步进来了,进来就说:“有义,可能我们犯错误了。”马有义说:“谁说我们犯错误了!谁说四大号召错了?樊家兄弟背着我们另搞一套罪该万死。我们的责任在于对他们的反革命行径打击不及时。我不知你警告没警告他们,反正我是一而再、再而三警告他们了的。”
说时,程璐急匆匆走了进来,嚷道:“二位领导,这是怎么说?”马有义说:“你嚷叫什么?马上组织人上街贴标语。”程璐问:“标语?什么标语?”马有义说:“亏你革命这么多年!现在都是甚形势呀,你竟不知道该贴甚标语!坚决镇压樊家两只虎,为民除害大快人心嘛……还要我一条一条给你拟?”
程璐转身跑了。
这时,蛮太岁一脚踢开门进来了,说:“这是让咱自己屙下自己吃啊?”马有义沉了脸喝道:“谁让你自己屙下自己吃来?你快去见刘鑫,和他共同回忆一下,这些天樊家老大是怎么威逼你俩听他的话,背着市委另搞一套来着。这可是你俩自己救自己的最后机会……”慧长听得有些懵懂了,说:“马大嘴,你的戏编得不圆乎!樊家老大凭甚威逼他俩呀!”蛮太岁也懵懂道:“他们凭啥……”马有义脸色一时变得青紫,不理慧长,朝着蛮太岁喝道:“凭啥?凭他们是黑道,恶霸!去,把我的话对刘鑫说……”
蛮太岁走后,马有义对呆、傻、愣、憨地站在一边的程琛道:“走啊,我们快去迎接贺老总。”
程琛却还在一遍遍重复一句话:“我们犯错误了,我们犯错误了……”
马有义嘿嘿笑道:“兄弟呀,恕我直言,你不是搞政治的料。”
盛慧长跟着马有义和程琛走出街外,这时,听人说贺老总他们去了侯台镇。马有义长舒一口气,像突然发现慧长似的,摸摸他的朝天辫,道:“盛慧长同志,你是好样的。我一定介绍你当红演员。”慧长说:“马大嘴,你自家顾自家吧!我们码头国民小学有小天使演剧队,我报名参加了。”
盛慧长没有买马大嘴的账,可他却真是十分佩服这家伙了。他想革命就得像这马大嘴似的聪明才行。真是不怕不识货,单怕货比货!他感觉程琛叔叔就和这马大嘴差远了。马大嘴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屁滚尿流没有轱辘轱辘翻白眼儿没有结结巴巴说不浑全话儿,倒是程琛叔叔他有些找不着北了。璐璐小姨也不怎样。至于那蛮太岁,不过稀松软蛋一个。
小姨璐璐正领着几个青年妇女刷标语。慧长见她先指挥众人将一张张白纸一字儿贴在墙壁上,然后拎着一个蘸了墨汁的板刷将面盆那么大的黑字写上去。慧长见璐璐小姨刷得漫不经心,那字儿却一个个周周正正,又稳重,又帅气。街上人很多,都在指点着璐璐小姨写下的那些字儿喁喁私语。慧长朝着璐璐小姨竖竖大拇指,说:棒,棒,棒!璐璐小姨瞟他一眼,却是恶声恶气道:滚,滚,滚!
马有义和程琛站在前街等了足有一个时辰,还不见贺老总他们来,这时听侯台镇来碛口的人讲:老总先去看望了四季红草料店老板侯国华,后来又跨过湫水河,去了寨子坪、寨子山。老总一户户走访那些受过冲击的老财,又是陪情,又是解释的,好像那错事全是他本人犯下的。
马有义听了不由感叹:“这就是我们共产党的领导呀,真是了不起。我们一切革命者都要向贺老总学习。”程琛又说:“我们犯错误了,我们犯错误了,我们对不起上级领导。”马有义皱皱眉头,对程琛道:“犯了错就改嘛,改了还是好同志嘛。我早就跟你说过嘛,既要防左,也要防右。你们市政府回头要好好总结经验教训,作个检查,求得群众和上级谅解嘛。”程琛低了头说:“我想引咎辞职。”
马有义和程琛边说话边往市政府走。
慧长听说李家这一回比盛家比程家比侯国华家整得更惨。李家山李家和贾家峪贾家都是出了汉奸的,全部家产被没收,全家人差不多是被扫地出门了。慧长听说李子俊爷爷又被抓起来了,因为蛮太岁带人去他家没收财产时,他提着一把明晃晃的铁锹满院子追打蛮太岁,说要把“狗日的脑袋砍下来做尿盆使”。要不是李子发爷爷拦着挡着,蛮太岁怕是早见阎王爷去了。慧长听说李子发爷爷也被撤去了商会会长职务,一家人被赶出老宅后,住在早年李家为姑夫崔鸿志修起,姑夫和姑姑没去住的那一小院窑房里。慧长听说姑夫崔鸿志和马有义因为李家的事又吵得昏天黑地,最后马有义答应将天成居留给了李家。现在李子发爷爷是一心一意做他天成居的大掌柜了。
慧长看见璐璐小姨手里写着字儿,眼里却在掉着泪花花。慧长凑上前去道:“我老姑夫哩?让你气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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