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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_10 刘维颖(当代)
冯汝劢是个急性子,既是认定“兴学育人,造福乡梓”的路要走,便风风火火干起来。他是冯家会人,到碛口那天晚上回家打了个照面,第二天一早就又返回碛口。冯汝劢拉上程璐满镇跑着物色校址,又跑到码头国民小学找老教师策点(方言,即物色、点算)离、临两县教育界可作高小教员的人选。
程璐对他说:“你应当先去见见市委、市政府领导。办这事没有党和政府的支持怎行!”冯汝劢因为编写抗日大事记那事,对“当官的”颇有成见了,不屑地说:“我办学校,跟官僚们何干呀,不去!”程璐说:“先生,你可弄清啊,此地现在没有国民党官僚,只有共产党的民主政府。我也是政府官员之一,是有组织有领导的人。我放着自家的工作不干,整天陪着你满世界跑,这算甚事啊。现如今你还这么牛皮烘烘的说话,那我可就恕不奉陪了。”冯汝劢一把拉住程璐道:“我检讨!我马上去见马有义还不行吗?又说:你可得陪着我。有你在,我干甚都浑身有劲啊!”情急之中,冯汝劢热情洋溢地作起诗来:“啊,我亲爱的女郎!你是我心之所属,情之所系,神之所生,力之所发呀!你是我……”程璐作色道:“冯汝劢,我正告你!你要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可就真扔下你不管了。”冯汝劢作一副很不理解的样子说:“俗话讲得好,久别胜新婚啊!尊敬的程璐同志,难道好端端一个女子,加入贵党后,就不要爱情吗?就不解风情吗?”
程璐哭笑不得,撇嘴道:“没想到堂堂北大毕业的高才生,竟连遣词造句都未过关!‘久别胜新婚’?先生,您好像忘记这句话生成的前提了……”冯汝劢说:“难道你不愿意嫁给我吗?难道你不需要我做一把雨伞,呵护你那朝天鼻子,直到永远吗?”程璐斩钉截铁道:“不愿意!”冯汝劢作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说:“那我就去跳河!阿门!”
程璐脸一沉,转身就走。
冯汝劢赶上来,一把将程璐拉住,说:“你还真走啊!你不觉得就这么走了,会挫伤一个进步知识分子的革命热情吗?”程璐道:“进步知识分子有你这号的?你去跳河吧!我这就去要冲巷……”
冯汝劢不知程璐要去要冲巷干甚,有些懵懂地问:“那里有好地场办学?”程璐<;文;>见他毕竟<;人;>是惦记着<;书;>办学校的<;屋;>事呢,就笑道:“你不说要去跳河吗?那里有个棺材铺呢,我给你去订口棺材。”
二人说说笑笑去了市政府。马有义正在办公室。
57
要说这马有义,毛病不少,但若说起工作来,那可真是既有办法又有魄力的。这时,他的办公室坐着站着不下二十个人。有军队方面谈后勤给养的,有公营商店谈物资调拨的,有附近村子的贫协谈减租减息、回赎土地的,也有这里那里的小学、扫盲识字班要求配备教员的。后街有两户人家因为宅基地打了架,互相挽着领口来政府论理;前街有一对婆媳因几句闲话翻了脸,婆婆踢了媳妇屁股,媳妇掏了婆婆裤裆,现在跑来这里“见官”;中街有几个老字号掌柜联名告发“红满天”货栈经理刘鑫,说他欺行霸市,要求政府主持公正。大家争着抢着诉说各自的请求,吵得屋顶都要翻了。马有义早已习惯了这种七嘴八舌的阵势。在众人吵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他将自家的脊背稳稳靠在那把刚刚从商会弄来的红油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二郎腿晃晃荡荡,嘴里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哼哼着野曲曲。等到那争吵声渐次低落下去,他才嘬着牙花子问:“怎么不吵了?好好吵呀,你们吵了省得我说话。”众人听他这一说,倒都大气不出了。马有义又静默多时,才慢悠悠叫来市委办秘书,让把所有来访者统统请出办公室。厦檐下放好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那秘书便在椅子上一坐,将来访者逐一统计,编了序号,写明上访事由,按市委领导分工,让他们找张三找李四,最后剩下事由特别重大者按先后顺序送进书记办公室。这作法,是马书记早就指示过的,秘书做起来早已熟门熟路。
今天马有义接手处理的只有一件事,即那几个老字号掌柜联名状告“红满天”经理刘鑫之事。“红满天”是120师办的货栈,刘鑫祖籍河南,出身商贾世家,“晋西事变”中负伤,就被安排当了“红满天”经理。这家伙凭借挂靠军队的威势,上任一月,便将北路“膘货”(方言,油水大的,利润大的)中的大部分垄断了,原来靠上述货源发财的几个字号掌柜自然心中不服,便联名到政府告状。
这事让马有义有点为难了。
若从情感上讲,马有义会无条件支持这个“红满天”的。不说别的,就冲着120师这块牌子,他就会毫不犹豫作出这种选择。为什么?120师是一支英雄的部队。马有义打从参加革命的第一天起,崇拜英雄、想做英雄就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就成为他情感世界中的一个“结”,就成为流淌在他血液中的一种神奇的“发力水”。120师在碛口办一个货栈不容易,办起了,无疑对部队筹集物资、筹集经费有着无法估量的作用。他没有理由不给予大力支持。可是他能支持吗?这刘鑫近几个月来的所作所为他早就听说了,太霸道!这家伙一说话三瞪眼,开口必称“老子”,只要是他想要经手的货,别的商家一概不能动。动了,就给你扣一顶“奸商”的帽子,就说你是“反共”。激起公愤了。马有义若是稀里糊涂支持了他,自然也会激起公愤。马有义有那么傻吗?可他要不予支持呢,那姓刘的日后在部队首长面前会怎说他!他不知道部队首长对这事的态度到底怎样?会不会是“唱红”与“唱黑”的关系?他突然想起去冬游击队一个小队长向他说起的一件事:那是“晋西事变”发生那阵。他派那个小队长将缴获自贺芸“慰问团”的三万块银洋送到120师司令部去。于是小队长就亲眼见识了那件事。当时,司令部一个伙食管理员以“支持抗日”为由头做“思想动员”,用低于市场两成的价格买了驻地老百姓两千斤山药蛋,部队首长听到风声,当即命令后勤部部长亲自带那个犯了事的倒霉蛋登门向老乡赔礼退钱,接着又将他关了三天禁闭,还将此事在全师作了通报批评……现在,马有义反复品味着这件事,首先作出判断,部队首长作如此举动,并非出于“唱红”、“唱黑”的策略方面的考虑,而是百分之百的“以儆效尤”。马有义一旦如此这般做出判断,就决定教训教训这个狂妄的家伙,让他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让碛口商家也见识一下他马有义的公道正派!
“兄弟!”马有义派人将那刘鑫“请”来后,笑着开口了,“兄弟,你玩过火了……”
刘鑫拐着脖子瞟了马有义一眼,说:“有啥话,快说。我忙着呢。”没有逞“老子”。马有义笑了,道:“兄弟,你知道这碛口作为商埠有多少年的历史了?”
刘鑫说:“我吃了饭憋得难受?管那闲事!”
马有义道:“兄弟,它已经有二三百年的历史了。二三百年,这是一个足以形成一整套规矩的时间。凡来此经商者,偶有犯规不怕,怕的是一而再,再而三,是明知故犯,是习以为常。”
刘鑫眼瞪起来了,有铜铃那么大:“老子不懂什么犯规不犯规的。老子只知道革命就是要破除那些陈规陋习……”
按照马有义的脾气,你给他逞老子,他是敢给你逞爷爷的,弄不好一个耳光早摔过来了。可是自从当了这个“双料”书记以来,马有义是很知道说话办事如何“不失身份”的。便依旧笑着问:“兄弟,你哪一年参加革命?”
刘鑫答:“已经三年了,老兵啦!”
马有义嘿嘿冷笑一声,道:“才三年呀!那就是说,我能当你爷爷了。”
马有义说着,伸手将刘鑫戴得不太周正的帽子拉拉正,接着说:“这就让我作难了。这阵阵我都不知道是该叫你‘孙子’呢,还是该称你‘兄弟’呢!唔,还是称‘兄弟’好。你说哩?兄弟呀,哥哥劝你马上改邪归正。要不,把你‘爷爷’惹恼了,当心给你个‘黑大人看戏’!”
那刘鑫瞪着眼半晌不吭气,末了,喉头轱辘辘滚动着咽下一口清唾沫,说:“知道了……”
马有义挥挥手让通讯员“送客”,回头对几个老字号掌柜道:“军队和地方本为一家,咱该让着的还要让着,该照顾时还得照顾。明白吗?”
掌柜们心悦诚服地走了。
这时,程璐和冯汝劢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马有义原来并不认识冯汝劢,但一听程璐介绍,便跳起来一把拉住冯汝劢的手说:“欢迎啊!欢迎回来共同建设家乡啊。”又问:“看来你们俩是早就认识啊?”
冯汝劢笑道:“岂止是早就认识?我们俩可是……”
程璐打断冯汝劢的话说:“原来虽见过可不认识,是几年前在北大举办的山西学子联谊会上才真正认识。不过也只是认识……”
冯汝劢听程璐这段话有点儿像有意“辩诬”似的,便笑着对马有义道:“书记瞧瞧,书记瞧瞧,她这是不是地地道道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嘛!那时的在京学生谁不知道我俩可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恋人……”
程璐急了,叫道:“你这人真是不要脸啊!
马有义猛然想起,“晋西事变”前,贺芸他们搞的那些传单上好像也说到程璐和冯汝劢的事了。马有义便有点儿不高兴了,说:“程璐,最近妇救会的工作是不是有些松懈了,要抓紧啊!反正汝劢也是当地人,回来了,就让他放开手脚干。有甚困难,可以直接找我帮助解决……”
冯汝劢一向是那种最不识眼色的人,这时听了马有义的话,依旧有些“恬不知耻”地道:“书记,你就行行方便,让程小姐跟着我吧。程小姐跟着不跟着可是大不一样啊!有她在身边,我就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满脑子全是用不尽的智慧……”
马有义沉下脸来了,低头翻桌上的公文,不再说话。程璐笑着盯冯汝劢一眼,提高声音对他说:“冯汝劢先生!我再次警告你:这里是解放区,只有同志,没有小姐。你这位大知识分子可得注意思想改造啊!冯汝劢先生,你听明白了吗?”
冯汝劢看看马有义,又看看程璐,脸有些灰灰的了,嗫嚅道:“可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
程璐抛个眼色给冯汝劢,说:“马书记不是表态了吗?你有困难可以直接找他,为什么非要我?”
这时,通讯员将办公室门从外面推开,让进两个人来。其中一个肤色糙黑、四十岁左右年纪、脸上一条刀疤平添了许多威严的男子,正是二月初二那天在“反顽祝捷大会”上给程璐戴过花的。因为当时他曾久久拉着程璐细嫩的小手不舍放开,令马有义同志在无可奈何的不愉快中久久回不过神来。他姓傅名鹏,现任三地委副书记。跟在他身后走进门来的是一位三十来岁年纪的女同志,她是三地委组织部长蔡碧涛。
此二人一进门,马有义和程璐立即跳起来行举手礼,齐声说:“欢迎傅书记、蔡部长来我市检查指导工作。”
傅鹏摆摆手,说:“哪来这么多客套!我们是专程来看冯汝劢先生的。听说他回到了碛口?马有义,程璐,你们二人给我听着:冯先生是我党急需的人才啊,你们可得关照好了。”
很明显,此二人并不认识冯汝劢。马有义笑了,指着冯汝劢说:“报告二位首长,他就是冯汝劢。冯汝劢先生弃暗投明,决心投身家乡教育,兴学育人。这不,我们正和他反复讨论怎么开展工作的事呢……”
傅鹏、蔡碧涛当即一人拉了冯汝劢一只手,反复说着表示欢迎的话。
冯汝劢的脸色由灰转红,随即完全为一种真诚的感动所笼罩。自从走出校门参加工作以来,他还从未这么由衷地感动过。他热爱这块土地,希望造福乡梓,可他对眼下“统治”着这块土地的这个政权并不了解。因为从小外出求学,家乡这个字眼对他其实有些陌生。他回来了,只有程璐是他熟悉的。他由衷希望程璐能从旁协助他。可是刚才与马有义一席对话,却使他感受到了一种寒意。而现在,这种感觉在一瞬间消失了。两位领导表示欢迎的话,以及通过一大一小那两只手传导给他的满腔热情,像一粒火种顷刻间将他滚烫的血液点燃了,燃起了熊熊烈火。他是那种易于激动的人。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了。他说:“谢谢,谢谢,谢谢两位首长!汝劢只有鞠躬尽瘁了。”
傅鹏哈哈笑了,说:“鞠躬要得,尽瘁,可是要不得哩!冯先生是国家民族的栋梁之材,是人民的宝贵财富嘛,要好好爱惜身体呀!”
傅鹏回头又对程璐说:“程璐同志,你是本地人嘛,组织上给你一个任务,要尽最大的努力从旁协助汝劢才好。”
程璐说声“是”,笑了。
这时,蔡碧涛道:“好了,这事就这样了。程璐同志,我们找个地方单独谈谈好吗?”
程璐心中一紧,忙说声“好”,跟了蔡部长走出书记办公室,经黑龙庙上院侧门,朝着庙后卧虎山爬去。那时正是临近中午的时分,满山的杂树梢林在灼热的阳光下发出苦涩熏蒸的味道。有蛐蛐儿和蚂蚱粗粗细细的叫声在四下里聒噪。二人找了一块背阴地坐了。
程璐有些紧张。尽管在她已经不算十分年轻的革命生涯中,“组织”上找她“单独谈谈”的情况已有多次了,可她还是无法摆脱紧张。她的心嗵嗵跳得老急,白皙的额头上,小巧的鼻尖上沁出了碎碎的汗珠。不过呢,这种紧张不是害怕。她并不害怕。恰恰相反,她感受到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她兴奋地等待着,等待着“组织”上给她下达新的革命任务。她的紧张,是那种战马嗅到硝烟时的紧张。
“小程,你别紧张。”蔡部长抬起一条手臂,围住了程璐的肩头,亲切地说。“有什么任务,您就说吧。我向您保证,我会圆满完成的!”程璐语气坚定地说。“组织上相信你会圆满完成的。”蔡部长说。顿顿,以更加随和的语调问:“小程,今年多大了?有对象了吗?”程璐低了头,说:“满十九岁,该吃二十岁的饭了。还没有……”“好啊。”蔡部长笑道,“组织上今天要给你布置一项特殊任务。”
蔡部长说到此,低了头,专注地看看程璐的眼睛。当她确信那双眼睛中闪动着的是无比真诚纯洁的光芒时,才问:“小程,你看傅副书记这人怎么样?”
程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首长是我学习的榜样啊。听说他参加革命很早,红军时代做过猛虎团团长,战功卓著……”“是啊,是啊。”蔡部长说,“负伤后转入地方工作,党性原则强,公道正派,勇敢顽强,经验丰富……”“您说得对。”程璐说。她想起自她兼任三地委妇救会秘书以来,曾几次参加傅副书记主持召开的会议。对此,她是深有体会的。她说的是真心话。“这么好的一个同志,他很不幸啊!”蔡部长感叹道,“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三年前被鬼子杀害了。很惨很惨……”
啊……!程璐纯净的眸子里有亮晶晶的泪花闪烁了。她想象:那傅副书记面对一家三口的惨死,内心需经受怎样剧烈的痛苦啊!她的心里也感到疼痛难忍了。
“小程啊,组织上相信你会将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满腔愤怒适时化作对首长的全身心的亲爱,而接受傅副书记的请求……”“您的意思是?”程璐终于醒过神来了。她张皇地看着蔡碧涛,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小程,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呀!当然,婚姻恋爱自由啊!你也不必急着作出回答。你好好想想,过几天地委开会时,你反正是要回来的……”
58
程珩是在接到父亲的信后请假回来的。
信是跑南路的碛口商人捎到的,只有两句话:
程大少:
我和你娘都要死了。你不打算回来看看?
实际上,程珩也想回他的家乡“看看”了。自从去年夏天蜻蜓点水样回家又离家,他对“家”突然有了许多过去从未有过的牵挂。尤其是,妻子盛秀兰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总是不分昼夜寒暑地锥刺着他的心。
是在离家前的那天夜里。是在午夜过后。程珩一觉醒来,见妻子盘腿坐在炕梢(土炕靠窗的地方)上,还在为他缝补老粗布袜子。睡眼矇眬里,程珩盯着妻子紧紧盘在一起的两腿看了许久。在程珩的记忆里,他所见过的青年女性中,没有一人是像妻子这么盘腿打坐的。只有在农村,在那些农村老太太们中间,才有这样盘腿打坐的。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她的一对小脚上。一股怪异的感觉又一次潮涌在他的心头。一灯如豆。在昏黄的灯光下,妻子的手指专注而灵巧地翻动着,翻动成朝露晨曦中的玉兰,一朵又一朵。妻子的针线活做得漂亮。多年来,在他的一班同事中,他的衣衫总是最合身的,他的鞋袜总是最耐穿最舒适的。大约就因了这些缘故,他极少买西服穿。程珩每回一趟家,总要带到机关十双八双的鞋垫儿。那些鞋垫儿都是妻子用五色杭线绣成的。绣的是万字莲花,或者岁寒三友。妻子绣的鞋垫儿简直不是鞋垫儿,是些高超的艺术品。这些艺术品一到机关,总是被同事“抢劫”一空。每当彼时,向来萦绕于程珩心头的那种令人不快的怪异感就会突然为一种由衷的自豪所取代,虽然那情形只是短暂的。此次归家,妻子于他,在向来的怪异中,似乎又平添了许多乖戾。两天来,除过一日三餐和短暂的睡眠,妻子好像从未停止过飞针走线。她翻箱倒柜,将他所有的衣衫,无论棉、单,都翻腾出来,逐一细加检视,凡有破损的全部缝补一遍。新衬衣早已缝好了三套。鞋垫儿一绣二十双。连手闷子、耳套子都是一弄两副。两天来,她好像从未主动同他说过话,这也是和以往完全不同的。以往,她的絮叨是很令程珩烦躁的。可是这两日,她没有同他主动说过话,没有,一次也没有。她将缝补好的、他的那些衣衫鞋袜分门别类打包好,是用清一色红阴丹打包的,看上去红彤彤一堆也觉乖戾。
最后一双老粗布袜子终于缝补好了,程珩看见妻子抻抻腰,揉了揉眼睑,将目光投向他。程珩连忙装作熟睡的样子。一阵衣裾窸窣之后,程珩感觉妻子是下地去了。程珩再次睁开眼时,看见妻子将灯树儿端到条案上,找齐纸墨笔砚,自家坐在杌子上一笔一画书写着什么。写好了,妻子依旧坐在杌子上,两眼盯着窑顶看,一动不动,眼角便有些亮晶晶的东西溢出了。妻子嗽嗽声,开口道:“程先生!我知道您醒着,我和您说句话:您把我休了吧。休书我自个儿写好了,您一会儿签个字吧。您走时,记得把那些穿戴都带着。天一亮,我就回娘家……”
程珩没吭声。他突然感觉心里一阵刺痛。一阵从未经验过的刺痛。妻子称他为“程先生”,称他为“您”!她说:您把我休了吧。都什么时代了,她居然还说“休”!然而,这一回,程珩并未感觉怪异。他只是感觉自惭!与自惭同时感觉到的,是一股温暖的、润泽的、柔和的、绵软的情绪,突然在他的心头弥漫开来。他的眼睛模糊了。
可是,当程珩张口要说话时,妻子已经站起身,款款出门而去了。直到第二天上午,程珩离家时再未看见她。程珩唯一能做的是,让程珂赶去盛家代他向妻子致歉,请她务必原谅他的“无德无义”。
此后一年的光景,在程珩的感觉中是无比漫长的。作为省府参议,他受命追随长官行旌颠踬于山西与陕西之间,虽然他所从事的工商律法研究在战争博弈中似乎派不上用场,但上司却要求他恪尽职守,随时随地伺应长官驱策咨询。而那阎锡山,也确是有点儿张乔张致。有时明明被日本人追得屁滚尿流,却会心血来潮,召他“咨询”起某一项经济律法来;有时白日奔忙一天,夜里刚刚入睡,他也会突然召见,同你讨论一番“应战经济”。今年以来,程珩和他的几个同事更是接受了一项指令,要在短期内拿出一套方略,将“克难坡”这个弹丸之地以及它周围数县建成“光复山西辐照全国”的应战模范经济区。于是,几个月来,程珩一直忙于“克难坡”周遭经济律法历史与现状的考察研究。
公务之余,程珩总觉自家心里梗着一块沉甸甸、硬邦邦的东西,硌得他生疼。有时他不知不觉自说自话:封建专制啊!害了她,陷了我!
他这自说自话有一次被一位同事听着了,问:“程兄你说什么?”程珩从痴想中猛醒,感叹道:“兄弟,你说我们这国民革命几十年,封建专制之患何时才能根绝呢?五四反封建任务到底完成没有呢?”同事茫然地看着他,说:“程兄!您是想家了吧?尊嫂女工那么漂亮,人物也必是一等一的……”这位同事每以“劫掠”程珩的鞋垫儿为乐事,对“尊嫂”的品貌满怀着浪漫的想像。程珩苦笑着摇摇头,重新陷入苦思冥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当一件东西日夕在你的掌握之中时,你往往对它熟视无睹、漠然置之,可是当那东西可能脱离你的掌握时,你却顿然视之为弥足珍贵、弃之不舍了。现在,程珩对他的妻子盛秀兰,就是这种感觉。他不知道程珂是否已将他的话传达给了妻子,妻子是否执意离他而去。
时日倥偬中,他希望能得到一封平安家书,最好是程珂写来的。然而终未收到。一天夜里,他梦见那家书已在自家手中,上面分明写着“嫂已留下”的字样。而当他与妻子在一起时,她那盘腿打坐、小脚挪撤的样子分明又让他感觉格格不入。于是梦醒后,他便自问:你的弃之不舍到底是源于道德自律,还是挚情真爱?若是前者,岂不同样自陷封建专制之毂?
就在这种公事追迫私情煎熬之中,日子终于挨到了杏花四月。程珩鼓起勇气向他的顶头上司提出回家探亲的要求。顶头上司不置可否地盯着他问:你知不知道碛口已成共产党的地盘?这种时候你要回去,什么意思呀?
这个问题程珩可是从未想过的。“晋西事变”后,碛口成为共产党的天下,可他们不也是中国人吗?不还依旧打着“拥阎抗日”的旗子吗?莫非在自家“这一边”长官们的心目中,那里已变成了“敌国”?要禁止来往了?
顶头上司对程珩向来还算客气。就在程珩沉思默想的当儿,和蔼地说:最近阎长官指示,值此时局板荡之际,我省府上下要发扬“铁军”精神……
程珩不听“铁军”二字便罢,一听,就有一腔不悦潮涌而起。他强忍着没有吭声。
此后一连几天,程珩都无法摆脱那“铁军”二字引发的不快。“铁军”,即“山山铁血团”的简称。关于这个组织的事,程珩是不久前才听人说起的。“山山”中的头一个“山”字,取至阎长官的名讳;后一个“山”,则是“山西”的别称。程珩一听这组织的名字,就想到了“封建专制”四个字。程珩听说后来这名字被改为“山三铁血团”了。“山”为本省简称,“三”则是“一人介绍三人”之意,说的是内部组织法。可是,一般人听了,还是会把“山”理解为阎的代字。程珩想:大约是那起这名号的人心虚吧,有点儿欲盖弥彰了。待到程珩听人说起这组织成立乃至吸收新成员的种种仪式,以及内部所制订的种种“纪律”后,他便更其强烈地感觉这是一个完全以封建专制主义为精神支撑的组织了。你道怎回事?原来那组织就成立于“晋西事变”爆发前夕。成立地点在阎锡山的家里。阎锡山原本规定,任何人不得将组织的名称特别是它的含义泄露出去,否则,就以背叛组织的罪名予以制裁,也就是处死。可是不知怎回事,这绝对保密的一切竟然还是在“克难坡”不胫而走。这组织开始的发起人为十三人,后增至二十八人,号称“二十八星宿”。二十八星宿将当时晋绥军的实力派人物都网罗在内,而其核心人物则是阎的五台同乡、至亲嫡系王靖国。那铁血团选在阎锡山的家中成立。成立会在晚间举行。二十八名发起人与阎锡山、王靖国围成一圈儿跪下,先是痛哭以示真诚,后用针尖刺破右拇指,以血在白绢之上书写“守约”。“守约”称:“铁血主公道,大家如一人,共生死利害,同子女财产。”血盟之后,发起人跪到阎锡山面前宣誓。誓词中说:“以生命付诸组织,与组织共存亡,始终到底。如有违犯,愿受组织最严厉的处分。”誓词之后是宣读纪律:“犯以下各条之一者处死:一、脱离组织,背叛组织者;二、阴谋破坏组织者;三、不服从组织决议及指示者;四、泄露组织秘密者;五、有诬蔑会长之言论和行动者;六、污蔑同志破坏亲爱团结者;七、不积极努力组织工作、致组织受重大损害者;八、犯烟、赌、脏、欺之一者。”宣读完毕,宣誓者再刺破左姆指,在宣誓人名下盖上血印,以示郑重和至诚。之后,阎锡山叫出他的家人,与发起人相见,并给儿子一一作介绍,令其以“叔”呼之。之后众人围桌共饮,彼此称兄道弟,表演出一派同心同德的气氛来。铁军要求其成员必须做到“钢的意志、胶的团结、铁的纪律”。规定:组织永远不开除同志,但有违犯纪律的,须即“自裁”。程珩听说参加铁军的手续很严,要先由介绍人说明被介绍人的情况,经过审查和短期培训,再经过阎锡山、王靖国等首脑人物的四次传见面审,才能履行正式的加入仪式。入会仪式一般于半夜举行,皆为单个办理。地址仍在阎锡山居住的窑洞中。窑洞中间悬挂着阎锡山的大幅画像,前面摆着桌子,桌上点起两支蜡烛,插上一炉香,桌面呈放由二十八星宿血书之“守约”,旁边放着几根针。阎锡山威严地立在桌旁,参加人要先对阎行九十度的三鞠躬礼,经介绍人说明情况,阎点头表示认可后,参加人就跪到桌前,面对阎锡山的画像,背诵誓词和纪律。之后,更用桌上的钢针刺破手指,在誓词后面宣誓人的名下押上血印。阎再作简短训话,参加人再次表示决心,方可作罢。
这话传到了程珩耳朵里,程珩自然不敢再传。可“不传”不等于不想。他想阎长官自称同盟会元老,辛亥革命功臣,“反封建反专制”喊了几十年,难道只是为了自欺欺人?这“铁军”到底是革命组织,还是彻头彻尾的帮会组织?或者干脆就是“黑社会”?他想自家当初满怀革命理想走进督军府,难道只是一场梦?
这时,冯汝劢来看他,向他诉说自家的遭遇,说他已决定离开这里。冯汝劢说:“这历史该怎写,看来好像完全由一个人说了算。红的可以说成黑的,长的可以说成扁的。在我的印象中,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官家的历史,才是这样的。我们不是革命者吗?我们不是一向都在反封建吗?我们革命来革命去,反来反去,难道就为让张皇帝取代李皇帝?要这样,我们的革命我们的反封建岂不成了欺世盗名?”
冯汝劢是吼喊着同他说出这一番话的。程珩警觉地将屋门掩了,压低声音对冯汝劢说:“你既是已经打定了主意,那就再别发甚议论,行动就是了。不过,你要回咱老家,可别说是回咱老家,只说是去临汾、去长治另谋生计,离开这里后,再绕道往家走!”
冯汝劢也压低声音说:“程珩哥,你也回吧,到共产党地盘去,说不定是另一番光景哩。”
程珩道:“我嘛,看看再说。”
那时,正好程珩父亲的信捎到了克难坡,程珩再次请假,居然请准了。二人便相跟着绕道临汾、介休回到碛口。
妻子盛秀兰并没有率性同他赌气。全家人还都沉浸在郑磊之死和程珂挨斗所引发的哀伤中。盛秀兰黑地白日陪着程珂,给她反反复复说着宽慰的话。程珩见好端端的妹妹变得目光呆滞、神思恍惚、憔悴如咬心虫祸害过的禾苗,不由也落下泪来。
程云鹤对长子说:“我把那个妖孽赶出家门了,谁也不许找她回来!”
程珩知道父亲说的是小妹程璐。
可是妻子盛秀兰却对他说:“快去把小妹找回来,妈都急得病倒了。”
程珩忙去探望母亲。
盛如蕙躺在炕梢上一动不动。程珩俯身在她面前连唤几声才睁开眼。
“珩儿啊,”盛如蕙一把拉住程珩的手,说,“璐璐回来了吗?她……她还是个孩儿。”程珩忙附和道:“是啊,她还是个孩儿。孩儿,有哪个不做错事呢?”“你去!去把她找回来,让她给珂珂赔罪认错……”程珩说:“娘,您放心。我听说前几日璐璐曾主动回来过,说不定就是想认错的。她还年轻,做点错事不奇怪。”
母子二人正说着话,程珂居然也撵着程珩进来了,说:“大哥,快去把小妹找回来吧。你要对小妹说,我不怪她。我不该当众打她那个耳光。我谁也不怨,是我自家命不好哩……”
程珩拉住程珂的手,一时不知说甚好。半晌,才说:“我这就去把小妹找回来。”
59
三地委副书记傅鹏和组织部长蔡碧涛走后,程璐将自家独自关在办公室呆了好长时间才出来。她想起几次赴临县参加三地委召开的会议期间,傅鹏每每都有“工作”找自家单独谈的情景,而当他们到一起后,却只是说些各自的生活、战斗经历什么的。当时她还有些纳闷呢,现在看来,答案竟都在这里了。他喜欢上了她,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自家可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啊!没有,一丁点儿也没有。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位可尊敬的领导。在她眼里,傅鹏同志和张鹏、王鹏、李鹏同志是一样的。她对他的印象很好。正如蔡碧涛同志介绍的那样,他是一位党性强、勇敢顽强、经验丰富而又平易近人的好领导,如此而已。现在,当组织部长蔡碧涛将傅副书记的“请求”传达给她之后,程璐是多么希望能够在自家内心深处找到那种“感觉”啊,哪怕是不太清晰的一点儿也好呢!也许,那“感觉”并未存在于显眼的什么地方吧,那就到犄角旮旯去细细寻觅,到潜意识中去细细寻觅。程璐一次次自问:难道你在潜意识中从未想到他是个男人?难道你在潜意识中从未想到假如自家嫁了这样一个男人,将来的日子会是多么荣耀,多么令人欣羡?需知,这些年来,在革命队伍中,程璐的确见过不少漂亮的小女孩,不少漂亮的大学生、女演员、护士和医生听从“组织安排”嫁给了这位那位首长,转眼间就身价百倍(不管她本人是否乐意是否承认),过上了荣耀显赫令人欣羡的日子(这种日子并不以物质财富的多寡为标准)了。而且,完全可以预料,将来一旦革命胜利(她们坚信这一天终将到来),她们的身价更会成倍增长,她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加荣耀显赫更加令人欣羡。有时,程璐想:这种“夫荣妻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现象是几千年封建专制的副产品啊,怎么可能在无产阶级革命胜利后还存在呢?无论从理智上还是从情感上,程璐都是不乐意作此推断的。然而,直觉却总在一旁大摇其头。“大摇其头”,这又是什么意思呢?程璐进一步寻思。寻思来寻思去,程璐彻底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推断。她宁肯这样做,她相信无产阶级革命摧枯拉朽的巨大威力。那么,程璐啊,你是否以为嫁给首长不会得到任何好处,所以才没有产生那种“感觉”呢?当程璐将这样一个问题摆到自家面前时,仿佛受到莫大侮辱般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她坚信:爱,这个无比神圣的字眼,是不能同任何功利目的连到一起的。正因为如此,当着在自家“显意识”中无法找到那个“感觉”的程璐,在潜意识中四处寻觅同样没有结果时,她便毫不犹豫地作出了一个决定:拒绝这一“请求”。
程璐走出了她的办公室。她的心情一如往常般愉快,她的神情一如往常般纯真。
马有义朝着她走过来了。
马有义神秘兮兮地看着她问:“怎么?要提拔了?”
程璐笑着敷衍:“哦,要提拔了。”
马有义道:“我去和上级讲,要提也在这里提。碛口不是还缺市长嘛!”
程璐笑:“不想让市长空缺了?”
前段上级在提拔马有义做市委书记时,曾有意将市长同时配齐的,但在征求马有义意见时,他一连否定几个人选,上级只好任其“暂缺”,让马有义党政一把抓。为此,程璐曾直言不讳批评马有义有“独裁”意识。现在她是旧话重提了。
对来自程璐的批评,马有义一向颇为耐心。他说这是“无产阶级革命家应有的气度”。因笑道:“只要是你上,我求之不得哩。”
程璐又笑:“不怕我压着你?姑奶奶可不是省油的灯。”
马有义暧昧地看着程璐,道:“‘我压你’和‘你压我’,还不是一样?本人乐意为革命奉献了……”
程璐突然悟到了什么,脸一时变成了鸡冠花,啐了一口,转身就走。
冯汝劢还在西廊檐下等着程璐。此时一见程璐从办公室走出来,便迎着她直走过去。冯汝劢不说话,却将程璐上上下下看了又看。
程璐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道:“怎么,不认识了?”冯汝劢反问:“怎么,要攀高结贵了?”程璐心中一动,道:“此话从何说起?”冯汝劢说:“依据有二。其一,我发现,那位傅领导看你的目光中暗藏了二十四把小钩子,一把把都是锋利无比;其二,小程同志和蔡部长谈过话后,那可真是满脸桃花、春水一腔,行路如腾云驾雾,说话如发情的蚊蚋哼哼……”程璐不等冯汝劢说完,一巴掌早拍到了他的后脖颈:“好哇,我让你也哼哼!”冯汝劢作一副一本正经状:“我得去给傅领导下战表了。看起来,我们俩人免不了一场决斗啊”!程璐默然有顷,道:“好了,好了,现在我们去码头国民小学给你临时物色个助手吧。”
冯汝劢好像真个很难过似的,一路都沉默着。程璐心里也有点儿不自在,因没话找话地问:“现在还喜欢诗吗?还是爱读《沙扬娜拉》《雨巷》之类?”冯汝劢的情绪又起来了,说:“喜欢。不过……”“不过什么?”程璐这些年极少读诗了,她很想听听冯汝劢的“诗论”。
“不过,此二人的诗我现在更喜欢《拜献》和《元日祝福》。”冯汝劢说着,兴致勃勃地背诵起了《拜献》来:
山,我不赞美你的壮健,
海,我不歌咏你的阔大,
风波,我不颂扬你威力的无边;
但那在雪地里挣扎的小草花,
路旁冥盲中无告的孤寡,
烧死在沙漠里想归去的雏燕——
给他们,给宇宙间一切无名的不幸,
我拜献,拜献我胸胁间的热,
管里的血,灵性里的光明;
……
这诗程璐好像从未读到过。她不禁为诗人那博大的胸襟悲悯的情怀深深地感动了。她试探着问:“这是戴望舒的诗吗?听起来和他过去的诗不同了。“
冯汝劢道:“是徐志摩写于民国十八年春天的诗。戴望舒写的是《元日祝福》,发表于去年元旦。表达的是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关注。他们都变了。我怎么能不变呢?怎么能不变呢?”
程璐站住了,定定地看着冯汝劢。她看见:在那一张又黑又瘦的面孔上,有两只炭珠般的眼睛,此刻正燃烧着灼灼的光焰。程璐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瞬间震颤起来了。她也很想朗诵一首诗,一首什么人的诗,可一时又想不起哪一首是眼下的自己所喜欢的。
程璐和冯汝劢刚进国民小学,程珩就尾追着找来了。
程璐看着程珩道:“大哥你可是瘦多了,也老相多了。看来,阎老西儿的日子不好过啊,连他的高级谋士都饿成、愁成这个样……”程珩目视程璐说:“小妹,你得学会不温不火、优雅从容地说话、办事、做人。”程璐道:“哥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动……”
这时,冯汝劢插进来道:“我的老师铁马先生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趣。他说他研究了托洛茨基和斯大林的分歧。他说,托洛茨基的革命是以文明取代野蛮的革命,斯大林的革命则是以野蛮取代野蛮的革命。所以从长远看……”程璐跳起来了,喝道:“好呀,冯汝劢!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在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大叛徒托洛茨基张目。这就是你的弃暗投明?”冯汝劢也跳起来了,说:“我就是冲着共产党区域的民主自由才回来的,难道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认识?记得伏尔泰说过一句话:‘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我将拼死命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难道你们共产党人对‘天赋人权’的认识竟不如伏尔泰?我也曾研究过托洛茨基的名著《中国革命问题》,那里边讲的……”
程珩将茶盅在桌面上顿了顿,打断冯汝劢的话说:“得,得,得!汝劢你要办学就办你的学去!回头又对程璐说:璐璐,爹娘让我找你回家去。快走……”
程珩领着程璐回到家时,程云鹤正在廈檐下站着。程璐趋前一步叫声“爹”,程云鹤不答应,却亮开嗓子叫:“快,狼来了!各屋把自家孩儿看好。”
程璐并不生气,对着爹的背影吐吐舌头,说:“我去看娘。”
程珩正要领着程璐进娘屋,程云鹤在他背后叫道:“珩儿你来客厅。”
程珩走进客厅,见自家叔父程云鹏,兄弟程环,大舅盛如荣,表弟盛克俭、盛克勤,甚至商会会长李子发都在。
李子发反客为主,道:“程珩,你快坐。我们大家都等你哩。”
程珩说:“看诸位这阵势倒像开会,我就不参加了吧。”程云鹤道:“甚么开会呀,众人不过想和你说说话。你抖甚架子!”李子发也道:“是呀,是呀,我们都想听你说说话哩。”程珩说:“那大家就随便交谈,随便交谈。”
盛克俭道:“大哥,是这样。你也看到了,坐在这里的都是商人。俗话说得好,在商言商嘛。商人不说别的,就想说说往后这生意该怎做。你在外边见多识广,我们想听听你的高见哩。”众人附和:“对,对。”程珩面露难色,沉默多时,道:“那就……先说说你们的想法吧。”程云鹤说:“前段我和克俭跑过一趟西北,我们想往那边发展哩。那边机会确是不少……”便将西北之行的所见所闻所想所做约略说了一遍。盛克俭待程云鹤说完后,道:“八路军真是仁义之师呀!咱那一船药材失而复得,让我确信有着那样一支好军队的共产党政权是个好政权。我们回到碛口后,才知道家乡也建起了民主政府。我现在觉得到哪儿也不如不去,一心一意在咱家乡发展就好。”
盛克俭说着,两眼望着窗外高远的天空。眉宇间,一股豪壮之气升腾起来,如云蒸霞蔚、浪翻潮涌。
李子发沉吟着转对盛如荣说:“云鹤和克俭的想法很明确了,你呢?哥家(方言,即哥哥)呀,我们可是指望你掌舵哩。”盛如荣摸着净白的下巴,细声细气道:“兄弟呀,这二年碛口孤魂野鬼太多,咱那义冢里再也埋不下了,咱得再买块地皮建个义冢。”盛克勤对他爹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甚为不满,抢白道:“尽说些没用的话。”盛如荣说:“你知道甚!善有善报……”李子发朝克勤摆摆手,道:“别打岔,听你爹说。”盛如荣接着道:“我也没甚好说的了。按说,碛口商人走西口已有几百年历史了,可那都是搞的来回贩运。现在若要收缩内地生意到那里办甚的厂子,或是搞那号零买零卖的事,我总觉不是久长之计。可甚是久长之计哩,我又说不清。有一条我是认准了:咱晋商自古以来都是千方百计修好官家的,因此上,咱不管他是共产党掌权还是国民党当政,咱都善待他。我不信……”
李子发击掌道:“这话说得中听。大家听明白了吗?”
不知不觉间,李子发承当起了商会会长的角色。问过了这句话,他突然醒悟地笑了,笑着对程珩说:“你看我,又拿大了不是?大侄儿,还是你说吧。”程珩笑着说:“您说得挺好。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是中国人。只要他真心为咱百姓着想,都该拥护。”
程珩说到此,将目光转向他的叔父程云鹏。
程云鹏在抽烟。一条尺来长的旱烟袋叼在他的嘴里咝咝啦啦地响,白色的烟雾升腾着,将他紧锁着的眉头笼罩在一片迷蒙中。他感觉到了程珩征询的目光。他嗽了嗽喉咙,道:“你叔父没脸说话哩。前一向你婶子闹着要分家哩,就分开另过了。可分我名下那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让你婶打理,她也不怎行。万般无奈,我将店铺出手,买成了地。可地租出去,眼下又收不回多少租子来!”
在场者中,只有程环没说话。此时听了叔父的话,脱口道:“不是我说,您是没脑子。啥也听婶的。”话未说完,就被他爹打断了。程云鹤朝着小儿子吆喝道:“你怎和你叔说话呀!谁没脑子?依我说是你龟孙最没脑子。”程环不服气地说:“程家要都像我一样‘没脑子’,能是现在这个屌样!依我说,往后也一样,谁的脑子好使,谁发……”
在场的人都知道,前几年程环确实弄了不少银钱。后来被叔叔闹着一分家,平白少了一半,他心里很不平服,所以这阵子朝他叔撒气了,这原是可以理解的。可众人心里也明白,程环走的那路,别人没法走。便都不吭声。李子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自家也不好说什么,便将目光转向程珩,道:“大侄儿,你快说说吧。”
程珩却像很难开口似的,久久沉默着。最后只说了二十四个字,就喊肚子疼想上茅房。你道他说的是哪二十四字?说的是:顺应时代,遵纪守法。家宜早分,舍财助贫。西北猎豹,出海而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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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回碛口的第二天,程珩就去看望了他的“挑担儿”崔鸿志。
崔鸿志总是那么忙碌。因为马有义做了市委书记,许多该由政委做的工作,也落到他头上了。好在程璐还挂副政委的名,有关学政治学文化那一套被她抓得有声有色。这一段时期,最让崔鸿志头疼的是妻子盛秀芝的身子骨总是毛病不断。在整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在整个百花斗艳的春夏之交,她都是在病病歪歪中渡过的。盛秀芝的身体弱是早多年来的事了,崔鸿志知道这全是因了他家的日子苦,再加上担惊受怕。崔鸿志曾带着她,让部队的医生诊断过。结论是:由严重营养不良、长期精神紧张引起的乏力、贫血、水肿、心悸、心律失常等。崔鸿志不能不尽量抽出更多的时间来回家照应她陪伴她。
上级对他的处境深表同情。这天早上,他刚进游击队队部,通讯员就送来了一封信。崔鸿志撕开封口,展开信笺只看了个开头,就高兴得一蹦老高。
程珩就是在这时出现在他的面前的。“鸿志老弟,你好啊!”
“啊呀,是挑担儿啊!”碛口人称连襟为“挑担儿”,但并不当彼此称呼用。彼此称呼以“兄弟”为多,只有崔鸿志,一向总是这么称呼程珩。有点调皮,带着点儿揶揄,是那种很本色的调皮、很亲善的揶揄。
崔鸿志一边叫着“挑担儿”,一边扑过来拉了程珩的手,将他让到炕沿上坐。程珩上上下下打量着崔鸿志说:“兄弟你的脸色可是不大好看呀,怎么,缺吃的?”崔鸿志摸摸自个的脸颊,笑道:“你小姨盛秀芝有好吃的全独吞了,硬是把她男人饿成这样啊!”程珩笑了,说:“甚时得空了,领我到贵府看看,顺便也敲打敲打咱小姨。”崔鸿志笑道:“还贵府呢!哥家,我那贵府怕把你吓爬下哩。”程珩道:“贵不贵的,并不在屋宇高低、华美还是简陋上。兄弟呀,你那窑洞再小再破,在我心目中还是贵府。你是舍不得让我敲打咱小姨吧!”崔鸿志道:“你还想敲打你小姨?怕是你没动手,倒让她把你大缷八块了!她可是恨你恨得牙痒痒呢。”程珩说:“她恨我情有可原,我努力改正呀。”崔鸿志正色道:“挑担儿,我早等着你这句话了。我知道妻姐她不称你的意,但你俩走到一起,也不是她的错。我妻姐是个善良的女人。她对你可是真好。咱不能……“
二人正说着话,程璐来了。游击队今日上午是文化学习,由她主持。
程璐看看崔鸿志,又看看程珩,道:“两挑担谈心呢。好!大哥呀,甚时听崔队长好好给你讲讲共产党的革命主张,我们等着你弃暗投明呐……”崔鸿志说:“璐璐,听说冯汝劢回来了?我得去看看他。”又笑着说:“璐璐,那可是个人才,咱得留住、用好。我看呀,你俩倒是挺般配。你也老大不小了,你是不是考虑一下……”程璐说:“冯汝劢呀!表面上弃暗投明,骨子里反动立场不变。他居然说托洛茨基……”程珩打断程璐的话道:“小妹,打住!这反动立场的帽子可不是随便……”
崔鸿志探头看看窑洞外的天空,说:“好闷热呀,是不是要下雨了?我告你们一个好消息:程琛要回来了。出任碛口市市长,兼游击队政委。你们没想到吧?”
话音刚落,马有义一脚跨进门来。他晃动着几张纸对崔鸿志说:“鸿志,看来咱俩又得一个院子办公了。”
崔鸿志以为马有义也接到程琛即将回碛口任职的通知了。在此之前,程璐已是在游击队和市委两头任职了,现在市长程琛更兼着游击队的政委,简直是“两个班子一套人马”了,所以马有义说干脆搬一个院子来办公好了。这当然是开玩笑。因为游击队现在和商会一个院子办公,已经够嘈杂了。而市委、市政府占着黑龙庙下院也是整天闹哄哄的。如果两家合一个院子,那简直是黑地白日唱大戏了,还能工作?
崔鸿志笑道:“是啊,搬一个院子热闹,有戏大家一起看!”
马有义说:“那好啊,下午我们就搬过来。”崔鸿志见马有义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这才问:“出甚事了?”马有义将手里捏着的几张纸摊到崔鸿志面前说:“早知道他们打这主意,我们早下手了。”崔鸿志一边低了头看那几页纸,一边问:“什么他们、我们的?下手做甚?”马有义说:“拆庙啊!一个西云寺,一个黑龙庙,能搞多少木料?轮得上他们胖牛沟兵工厂先下手?”
胖牛沟兵工厂,是一二○师工业部在陕西佳县开办的主要生产步枪和手榴弹的厂子。昨天,胖牛沟兵工厂派来两个人找到驻扎西云寺的工卫旅,策动几个战士提出一项“倡议”:推倒神圣,崇奉马列;捣毁庙宇,支援抗日。当天就有“暂一师”、“一二○师”、“三五八旅、”“三五九旅、”“二纵”、“四纵”的一百多名战士响应。今日一早,兵工厂方面一下子来了一连人,和碛口驻军一百来号人一下子开进了西云寺,那里当即便烟尘弥漫,轰隆之声不断。
黑龙庙眼看也是朝难保夕了。
几个人这里正说着黑龙庙,市委通讯员急急慌慌跑进来对马有义说:“马书记,快!拆黑龙庙了……”
马有义跳起来对通讯员说:“快去!快去通知咱市委的人,拦住!要拆,咱自个拆……”
通讯员答应一声前面跑了。马有义回头又对程璐说:“你快去码头国民小学叫些小学生,赶去黑龙庙,排成人墙挡着他们!回头咱们自己找人拆。拆下来的木料给市委重盖一座楼……”
程璐为难地道:“让孩子们到那种砖石乱飞的地方,不安全吧……而且,我也不明白,我们到底是支持拆,还是反对拆呢?”
马有义说:“这不明摆着嘛!捣毁神圣,是革命行动,谁敢不支持!可他们要革命,我们也要革命啊!他们不能代替我们革命呀……”
崔鸿志对马有义道:“程璐顾虑得是,还是别叫小学生去。咱们……”
这时,他们发现,程珩不知甚时已离开这里。他的背影在大门口一闪,照直朝黑龙庙的方向跑去了。
崔鸿志等再未多话,相跟了赶往黑龙庙。
此时,黑龙庙里,“推倒神圣,崇奉马列!”“捣毁庙宇,支援抗日!”的口号声喊得震天动地,从镇街到山门外的路上站满看热闹的人。崔鸿志等好不容易挤进庙门时,见上院与下院相通的那道小门完全被人封死了。站在下院,只听得上院一片轰隆轰隆的响声,就地卷起的尘埃将天空罩得灰蒙蒙一团。
原来这黑龙庙作为古镇碛口的标志性建筑,始建于明代,后于清代先后扩建两次,历时六十六年。第二次扩建结束于1900年,其间除将旧庙重新翻修外,另在旧庙后建成新庙,形制与旧庙同。从此整个庙宇分上下两院。分别供奉天地水三官和龙王、风伯及河伯诸神。
眼下,在下院戏台到正殿之间的空地上,以中间的走道为界,黑压压的人群分为虎视眈眈的两个阵营。市委的干部与碛口商家、部分民众为一方,反反复复嚷嚷着一句话:不能拆,不能拆!而另一边站着的人多数是军人,还有一部分当地的青年妇女、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们齐声呐喊着:就要拆,就要拆!有军人参与的一方底气明显要足得多。
正殿高高的圪台上,一个年轻的军人正在演讲。他的嗓音属于带着磁性很好听的那种。他简直是个演说天才。他从“五四”运动反帝反封建讲起,讲到了中华几千年封建社会中,神权和政权、族权等等如何结成反动同盟,对中国劳苦大众实行精神奴役。他又讲到眼下举国上下正在进行的抗日战争。讲到了抗日战争当前面临的种种困难,“军火制造需要大量木柴,”他说,“可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却在封锁我们,千方百计断绝我们的木柴供应渠道,我们怎么办?……”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一团烈火,将在场者的一腔腔热血点燃了。那血的烈焰轰轰燃烧着,转眼间便使“拆!拆!拆!”的呐喊声空前雄壮起来。
程璐的血液也被点燃了。一刹那间,她那短短一生中亲历过的几次群众游行群众示威群众斗争的场面叠印眼前,那山呼海啸般的气势灼灼逼人,令她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了,激动得浑身战栗不已。她情不自禁将自己的拳头和呐喊汇入无数拳头的森林和呐喊的海洋。她看见马有义的拳头也举起来了。他好像完全忘记了他的初衷,而宁愿此刻就同大家一道分享这摧枯拉朽的快意。她看见冯汝劢拨开众人跳上了正殿前的高圪台。现在,他和那军人演说家并排站到一起了。他大声说:“各位先……”他好像是要称呼“各位先生”,却终于改口说:“各位朋友!我们不能这么干。我们这不叫革命,这叫破坏!破坏什么?破坏文物!文物是中华文明的象征!一经破坏,再也休想恢复,这损失可就太大了……”
他的话被军人演说家的怒吼声打断了。那军人演说家吼喊着,就一把揪住了冯汝劢的领口。冯汝劢被推下了高圪台,跌倒在愤怒的人群中。“打倒封建卫道士!”的呼喊伴随着唾沫、拳头,雨点般落在冯汝劢的头上、身上。
程璐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不该赶上前去护着冯汝劢。就在她犹豫的那一刻,她看见的她的大哥和崔鸿志挤上去了。大哥程珩跳上了高圪台。程璐从未看见大哥那么激动过。只见他愤怒地挥着手说:“你们!你们错了!西云寺和黑龙庙都是革命应当保护的!”
大哥好像还有好多话想说,但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砖头正好砸到了他的嘴角上,一个牙齿被打落,他无法再发出声音。
这时,崔鸿志一手拉着冯汝劢也跳上高圪台了。他没有说西云寺和黑龙庙该不该拆,却厉声喝道:“游击队的人到前面来,谁再敢行凶打人,就给我抓起来!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他的话音刚落,果然就有一些游击队员挤到前面来了。
可是有人指着程珩大喊:“打倒国民党!”又叫:“我们能受国民党的任意摆布吗?”当即有无数声音齐声呐喊:“不能,不能,不能!”
一些军人和青年将一个木梯架上正殿飞檐,那位军人演说家一时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便从腰间掏出他的盒子炮,朝着正殿里正襟危坐的泥胎“呯”地开了一枪,随即,将盒子炮腰间一插,顺着梯子噔噔噔朝上爬,一边爬,一边喊:革命,就是大破大立!要革命的动手,不革命的闪开!反革命的打倒!……突然,人们只听得闷闷的又是一声“呯”,那军人演说家从木梯上一头栽下来了。一股滚烫的血液从他的鬓角喷射而出。所有在场的人一下子全愣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崔鸿志最先反应过来,扑上去将这年轻的军人扶了起来。这时才发现,是他自己挎在腰里的盒子炮走火了,子弹从他左肋下打进去,斜穿过他的半个身子,最后从鬓角钻出来,人已经断气了。这里顺便说一下,笔者于此处写及此事,原是忠实记录了一件远逝的往事罢了。六七十年来,许多朋友对此事的可信度是心存疑窦的,但我在这里却不得不遗憾地声明:这件匪夷所思的事当时确是发生了。一个年轻军人的生命止于一瞬,那时人们才发现:他那热血沸腾的一枪,正好打在了黑龙爷的左耳上。于是满院子的人噤若寒蝉,那架木梯也被人悄悄抬走了。
这时,商会会长李子发带着李子俊、盛如荣、程云鹤等一干生意人挤上前来了。随他们一道挤上前来的还有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们中间有码头国民小学的教员,也有搬运工、农民。他们打破沉寂齐声说:“部队要木料,我们碛口人拆自家房砍自家树帮助解决呀,把黑龙庙下院给咱留下吧!”
有人振臂高呼:“破除迷信,将革命进行到底!”接下来,又一波口号声旋风般拔地而起。然而,那声势毕竟大不如前。喊了一阵又一阵,也不见有人真个动手……
61
碛口人果然捐了许多木料,堆积在寨子山和寨子坪交界的一处高地上。因为是来自千家万户,所以有长有短、有圆有方、有粗有细。李子发和盛克俭被公推为此事的总管,白天黑夜守在那里,将各家各户送来的木头丈量登记,分类码放。内中居然有几块七八寸厚的棺材板,还有几十条刚刚拆下来的杏木和核桃木的炕楞。从它们被摩擦得紫红透亮的样子看,肯定是从住着人的窑洞里刚刚拆下扛来的。有一根老粗老长的红松木是刚从盛家库房里抬来的。还有一根桦木大梁是从程家西厢房上拆下来的。眼下,李子俊正指挥十来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将一根两丈长、三人合抱那么粗、雪白的茬口上还有淋淋漓漓的水珠朝下滴的桐树呼哧呼哧抬到堆儿上去。有几辆马车正朝这里辚辚驶来,这些木料将先被运往码头,然后再装船运到河西交给兵工厂。
这一天是礼拜日,盛家小爷盛慧长一早就赶来看热闹。
盛慧长现在已是码头国民小学学生了。他那当红演员的美好理想前段在爷爷那里碰了壁。
当时,盛如荣摸摸慧长的朝天辫,细声细气,却又绝决地说:“不行!赶明儿就进学堂去念书!”
慧长看着爷爷哇的一声哭了。他感觉满肚子的委曲正一股股化作汹涌的泪水。盛慧长一头扑到娘的怀里,说:“娘,娘,娘,我要去当红演员!”当时他相信:在盛家大院,娘是他最可靠的同盟军!娘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他!他相信:只要娘坚定不移站在自己一边,就不怕他爹半道上打横炮!慧长相信:只要爹娘一致支持他,爷爷的威风就会减却一半……
慧长的哭声撼天动地。他将眼泪和着鼻涕大把大把擦到娘的胸脯上。他偷眼瞧着娘的动静,等娘说话。
娘说话了,但不是他所期盼的。娘讨好地看了一眼爷爷,像看着一条长着猗角的蛇一样看着他,尖叫着说:“小祖宗呀!什么红演员黑演员啊,还不都是戏子!戏子是什么?是下三烂!你打听打听,咱盛家祖宗八辈,哪有一个学当戏子的!”
慧长这才想起,自从慰军所那事发生后,娘再未进过戏场,平日和人闲话,也绝口不提这个戏那个戏了。慧长心下说:“娘啊,您忘记当年您是如何当着我的面夸赞我那已故的‘老老老牛牛’的了?难道盛家这位老祖宗不算盛家人了?也是下三烂?您忘记我是蛇丝二吊子了?为甚我的脖子恁长?为甚我没有生在自家屋里、自家院里、自家田里,偏偏是生在戏场?难道这不是天意吗?脖子长好看戏,也好扮戏哩;生在戏场好学戏:天下名角有几人不是从小在戏场泡大的!难道盛家老祖宗能学得,我就学不得?
&文&当时,盛慧长转身就跑出了家门。
&人&盛慧长照直跑进了市委会。
&书&他要找马书记寻求支持。
&屋&自从马有义答应他当红演员,慧长就决定再不叫他“马大嘴”了。他要恭恭敬敬称他“马书记”。
他相信马书记会给他有力支持的,他就找他。
马有义一见慧长,就招招手说:“慧长同志,过来,过来!慧长同志,报到了没有?慧长同志,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红演员了。慧长同志,你的美好理想终于实现了。慧长同志,你高兴不高兴?”盛慧长抽抽搭搭道:“爷爷他……他不许我参加。”马有义“唔”了一声,说:“是这样呀!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马有义说完这句话,看了慧长一眼,大约是见他脸色不大好,忙改口道:“你爷爷他怎么可以这样呀?他都说了些什么?……”慧长说:“爷爷讲了:什么红演员,全是下三烂!不准你参加。还说:再跟上马大嘴跑,当心砸断你的狗腿!……”盛慧长不由信口胡诌起来。他将娘说过的话也按在了爷爷身上,不过想让书记下力气为他做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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