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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蚀

_6 茅盾(当代)
十二月三十日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要离开这间房子了。算来也住了六个多月。平时我对它毫无感情,现在要离此而去,忽然又依恋起来;记得有一句旧词:“过后思量总可怜!”这一间小小屋子,与我共同分担了多少痴嗔悲欢,——我的生活史中永久不能褪色的一页!
  昨夜梦回,我还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还没有想到明后天就得离开;可是听见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加上同院那位军官的三夫人唱京戏的二胡的哀弦,我忽然有一种又是酸溜溜又是辛辣的痛快之感。我觉得我还是一个有生命力的活人,有情感,有思索,能悲,也就是还能爱。
  萧瑟和悲凉的音节,更能涤秽除羶;我忽然觉得那位军官的三夫人也未始不可爱怜。
  然而我马上又将离别这一切!
  我将到一个生疏的地方去,所谓大学区。我也许会在许多学生中间又看见了六年前的我的影子;也许看见有像我一样的被诱被逼,无可奈何,步步往毁灭的路上去的青年!天下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么?把你的可诅咒的过去唤回来放在你面前要你再咀嚼一遍!
  大概是因此使我对于这间相亲六个月的房子更加依恋?
  我要知道这又是谁出的主意将我这样摆布!
  今天早上,F来探望我的时候,说起这个新的工作调动,我还不信呢,他倒庆贺我:“到那边换换空气,比在这里天天提防人家暗算,不是好多么?”我对于他这样的慰藉,除了报以微笑,还能有半句话么?
  没有灵魂的人这才会觉得“到那边换换空气好多”呀!
  我宁愿“天天提防人家暗算”;在斗争中,至少也感得一点生活的意味。我几乎想下死劲啐他一口,没眼色的糊涂虫!
  光景也觉得我的脸色不对,F又换了话题:“现在身体好全了罢?我是第二天才得到消息,——哦,二十七的晚上罢,听说你进了医院了,所以不曾来看望。究竟伤在哪里?”“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擦伤了一点皮肤。”我淡然回答。
  ‘“可是那凶手的面貌你还记得不记得?”F似乎十分关心,又凑过头来小声说道,“人家都疑心是那个歪脸的指使出来的。”
  “谁知道呢!根本我就不想知道。”我笑了笑回答,同时觉得F的形迹不免可疑。“那天下午,我本就有点不舒服,可是从前的一个老同学一定要我去玩玩,也不便推辞。真想不到在H街的转角突然闪出一个人,伸手就是一枪,”我指着左胁,“好像是对准这地方打的。当时我也吓昏了,跌在地上,——后来才知道不过擦伤了皮肤。”
  “真险!幸而那凶手枪法差些!”
  “恐怕也不是存心要打死我罢。”我装出毫不介意的态度来,又抿着嘴笑,“所以一枪打过,见我跌倒,他就走了。我想来,是跟我开玩笑的,至多想给我一点小小的警告罢哩!我知道我这人,有时也太任性,得一点警告,对我倒是好的。我应该谢谢他。”
  似乎我这态度颇出F的意料,他睁大眼睛瞧住我,半晌不开口。
  “倒是在医院里,叫人生气。他们真爱管闲事。开头是问我为什么挨了打。我说是强盗,他们又不相信。背地里议论,代我发明了一个原因:争风吃醋!亏他们聪明,一猜就猜到这上头!”
  “那真是太岂有此理!”
  “并不!”我笑了起来。“你猜我听得了这样的议论以后怎样?嗨,我对那两个看护说:当真你们猜对了,可是别声张出去;声张出去了,于你们也不利!F,你看,我这方法怎的?
  居然灵验得很呢!”
  我说着又吃吃地笑了。我知道我那时的俏皮妩媚是近月来少有的。如果F是“有所为”而来,那他回去时,还是一双空手。
  事实上,我也当真不曾枉费精神去研究谁在背后指使。两边都有可能。而且,即使被我知道了是谁下的手,我又怎么办呢?徒然再招来第二次枪击而已。那天舜英送我进医院去的时候,我就叮嘱她不要把这当一回事。
  但现在把我调到那所谓大学区工作,我倒觉得比暗杀我还要恶毒些!我真要知道这又是谁出的主意。
  不去是不成的。只想多赖一天,后天再走。
  我又知道,打我那一枪,就宣告了陈胖和G的暗斗已经得了解决。不出我之所料,和平了结。
  
 
一月五日
  新年的“狂欢”大概到了尾声。昨天到“城里”溜一趟,看见有些机关和公司门前的临时点缀已经被无情的时光老人打上了“两讫”的印记;最可叹的,是那些五颜六色的壁报,廉价墨水写的怪漂亮的庆祝“胜利年”的文章,都被浓雾(且不说风雨)漶化为一片模糊,简直比大麻疯脸上搽脂粉,还要难看些。
  这里,本该算是乡下的,但自从成为“文化区”,也就别有一番风光。不知怎的,总不大顺眼。这几天来看见的人儿,不是獐头鼠目,阴森可怕,或者,蜂目而豺声,骄气凌人,那便是愁眉苦眼,——至少也是没精打采,假颜强笑,童养媳似的;我在学校时代就没有遇到这种“气象”!两三年来,老在所谓“上层”的圈子里混,今回算是开了眼界,当真是“教化”之道大大的有了进步。
  新年应有的点缀,这里什么也不缺少,——包括了公开的和秘密的魔鬼式的狂欢纵欲。在这上头,我又不能不谢谢F,他已经成为识途的老马。昨天晚上九点多钟,F忽然光顾“蜗居”,见我对灯枯坐,似乎十二分“同情”于我的“寂寞”,便好心安慰我道:
  “许多人总以为从里边往外调,而且把丘九们作对象,似乎是不大有面子的事;不过我就觉得此中也自有乐趣。这里的人儿,到底是血气方刚,不大喜欢转弯抹角,——就是坏,也坏的干脆些;你经过一个时期,就可以知道我这话不是瞎吹的。像你这样的经验手腕,一定可以把他们打发得服服贴贴,再没有人给你气受。”
  我笑了笑,我明白F所谓“他们”指的是这个区域内的“牛首阿旁”,其中的小头目,却也已经见过了一次。“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F,”我懒懒地说。“碰壁也碰够了,哪里还说得上打发人家呢!不过有一点,反正我的工作可以不同人家发生什么人事上的纠葛,所以我还能放心。”
  “当真,有一个疑问老梗在我心头:干么调了你这么一个工作?你这样的人,干这种比较机械的工作,未免是大材小用了,可惜!”
  “啊哟!又是高帽子,F,你今晚怎么干起帽子店的掌柜来了。我喜欢这工作。每天看几封信,比看小说还有趣。我这人,脾气又躁,嘴巴又笨,搁不住人家几句好话便连东西南北也弄不清,——从前是做一天,担一天心。现在派了我这件只要对付白纸上黑字的工作,我真真十分感谢咱们公正贤明的长官,知人善任!”
  F笑了笑,但随即表示了诚恳的态度说:“你跟我闹这外交辞令,太不应该了。你我又不是泛泛之交。……”“那么,我谢谢你对我的期望,”我拦住了他再往下说,抿着嘴笑。
  他似乎有点扫兴,黯然半晌,才又说道:“今夜上有一个晚会,照例热闹一场,我劝你也去。”
  “哦,还有晚会。可是干么没听见说起?”
  “这是不公开的,”他神秘地笑了笑,“平常也时时举行,不过今晚特别热闹些。今天我介绍你去过一次,以后你……”
  “谢谢你。——”我又打断了他的话。“可是我今晚不想去。”
  “去呀,反正是解个闷儿。”
  “当真不能去。”
  “哦!是不是你还有工作?这里的信可不少,我知道;然而搁这么一两天,要什么紧?何况明天是星期。”
  “倒不是为此。我怕见陌生人。”
  “哈哈,那才是笑话了:赵小姐怕见陌生人!”我也觉得这句话应付坏了,但不能不将错就错:“说真话,是怕见面生人。这是工作上的关系,上头这么吩咐,我怎么敢不服从命令?”
  “这也不过是官样文章,你何必认真。”
  “小心一点,总不会出毛病。”
  “那么,你算是我的朋友——不,就算是我的亲戚,今天刚从城里来玩一天,这可不碍事了罢?反正晚会就是晚会,大家胡闹一通,说你是张三也行,李四也行,谁也不会来根究你。”
  话已到了这个地步,再推诿也非“待人接物”之道,我只好同意。
  但事后,我是真心诚意感谢着F的,他给我开了一次眼界。
  原来这所谓“晚会”,——哼,辱没了这名儿,怪不得F说这是个“秘密的”!那种喧闹而色情的空气,我就受不住;从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儿。我躲在一个暗角,差不多眼观鼻,鼻观心,学起坐禅来了;尽量避免引起他们的注意。
  幸而那一个接连一个的“节目”实在太“精彩”了,那些馋猫和馋狗都把全神贯注在不怕羞的“表演”上了,疯狂地笑着嚷着,无暇旁顾。当所谓“小上坟”上场的时候,突然一片掌声,还夹着有人尖着嗓子叫“要命”。啐,这哪里是做戏!我仿佛还认得出那个鼻子上涂着白粉的丑角就是早上开纪念会时站在台上痛哭流涕,好像只有他是“埋头苦干”只手擎起了抗战建国的大事业似的!
  我再也呆不住了,觑空儿就悄悄地溜了出来。
  街上冷清清,寒雾钻进毛孔,我一路打寒噤。但心头却有一团火。“那几个女的,也真是活丢人。”我这样想。“但是我能原谅她们。只是那些英雄们,——哼,他们还是被指定了‘岗位’,要在青年学生群中起什么‘模范作用’的呢,真见鬼!”
  忽然我觉得有人跟在我背后。怪了,难道又是老玩意?我快跑几步。背后那位也学样,步声朴朴的响得很。“这才是笑话了,连尾随的ABC似乎也没学会!”我心里一边想,一边再跑快些。这可发生怪事中的怪事了,那家伙似乎跑不动,竟在后面直着嗓子嚷道:“慢一点呀,喂,同志,喂,姑娘,等一等,等一等!”
  我站住了,回头看,这到底是什么鬼?
  那家伙拚命跑几步,居然赶到跟前了,满身酒气,斜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我猛然记得这是刚才在那见鬼的“晚会”中见过的,光景也是一位负有“岗位”任务的“模范”家伙。
  “干么?”我没好口气地问他。
  “哈哈,你是问我么?——干么?哈哈,回头你自然知道啦!”那家伙气咻咻地说,脚步歪斜,半真半假地想扑到我身上来了。
  我连忙退一步,转身就走,一面说道:“别认错了人!”
  “哈哈,我么?”那家伙追上来,醉的连字音都咬不清。“呵,你是哪一班的?怎么没见过?站住!咱们到一个好地方去玩儿——玩儿!”
  现在完全明白了,这是一个烂醉了的色鬼。我不再理他,脚下一用劲,快跑起来。前面不远就是我的寓处了,我不怕,跑得更快些。
  “站住!——命令你,站住!”从后面来的声音几乎是狂吼了。“再不站住,我就——照家伙!怕不怕一家伙打你个半死……还不站住?”
  我略一迟疑,但是马上又跑起来。
  距离是更远了。当我闪进了我寓所的门框,开了锁进去的当儿,还听得他在狂嚷:“看你跑哪儿去?老子认识你!”
  我定了神以后想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无奇不有!”
  于是我又想起在所谓“晚会”里活丢人的几个女子实在是可怜得很的!
  但是那晚上的所谓“晚会”中,却也遇到一个颇有人气的人儿。大概也是躲避的缘故罢,她坐在我旁边,而且刚巧在一根柱子的后面。最初,老是从眼梢飘过一眼来偷偷地瞧我,后来便正面朝我看了,那半开着的露出一排细白牙的小口,显然是在引导我先开口,或者找机会她先来搭话。
  第一句是自言自语这么开始:“唉,真头痛!”
  我微微一笑,用眼光回答她:可不是么!
  “该有十一点钟了罢?”这是第二句。
  我瞧一下手表,但是光线不好,没看清,就答道:“差不离。”
  “熟人不很多罢?”她看出我从没和谁交谈过。
  “全是不认识的呢。”我抿嘴笑着回答。
  “哦,那么,你——嗳,是哪儿来的风,把你吹了进来了?”
  她微笑。
  我也笑了笑:“是被一个亲戚一阵风似的撮了来了。”
  那时,场中正轰起了震动墙壁的笑闹。她皱了下眉头,轻声说,“当真不成话,”于是又靠近我耳边问道:“你在哪一个学校?”
  我摇了摇头。她惊奇地向我瞥了一眼,又问道:“那么,是做事的罢?”
  “对了,担任点文字工作。”
  她沉吟地点头,忽然又问道:“亲戚是谁?”我随便诌了个名氏。她侧着头皱眉,似乎在思索。我又解释道:“他是做生意的。和这里的人有来往,这就相熟了。一个糊里糊涂的滥好人,喜欢凑一下热闹。你瞧,这里也实在没个好玩的地方。他听说有晚会,便一阵风似的撺掇我来瞧一下。”
  “瞧一次也好。”她笑着说,却又正眼看住我,似乎还有什么话。这当儿,有人在远处不知嚷些什么,她似乎不安起来,便悄悄地踅到别处去了。
  后来就没有再看见她。再不多工夫,我也就溜出那会场。
  这是昨晚上的事。谁知今天我又在一家小饭店里碰到了她。那家小饭店,事实上是点心铺子,或是更正确的说,便是豆浆油条的摊子。当真想吃一顿“饭”的人,是不会光顾这宝贝摊儿的,虽然它也有什么“猪油菜饭”之类。
  标准的四川式的竹屋(我想称之为“棚”,更觉名副其实),标准的抗战以后“新发明”的三火头的“植物油”灯。光线是不会好的了,但是来吃豆腐浆油条的脚色,有没有光亮,倒不在乎。我吃完了一份,正打算再要一份的当儿,这才“发见”她也在这儿,我和她是背向背坐着的。
  两个人同时用眼睛打了招呼,而且同时微笑,似乎说:哈,你也来了么?
  她把身子转了个方向,很亲热地偎在我肩头问道:“吃完了没有?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看见,觉得是你,——果然是你!”
  “哦,可是我的眼睛真不行。”我摸出钱来,唤那店家。
  “算帐。是一起的,够么?”
  她看见我要会钞,似乎颇出意外,但也不和我客气,只笑了笑,说一声“怎么倒是你先来请客呢!”
  从饭店出来,觉得外边反而亮些。我们并肩走着,谁也不问谁要到哪儿去,只是沿着汽车路向没有人家那一头走。
  “今天没有工作?也放假罢?”她先开口,好像已经知道了我是干什么的。但她的眼光却是那样温和而坦白。“放不放假,于我无所谓,”我含糊地回答。“反正事来了,就做;做完了,爱逛就逛,再不然,就是睡觉。”
  她笑了,却又喟然说道:“这里哪有什么可逛的!住久了,简直闷气。”
  “哦,不过,也许是我呆的日子不多,还没感觉着呢。”
  “你几时来的?”
  “才不多几天。”
  “以前在哪里?”
  “在城里。”我回答时,偷偷地注意她眼睛里的表情。
  “哦——可是我也不喜欢那城里!”她忽然感慨起来了。“你觉得怎样?我认为四川这地方,没有一处中我的意。”
  “呵,可是四川的风景是好的……”
  她急不及待地打断了我的话:“这又当别论。我不是指风景,也不是指其他的自然环境,而是社会环境——”
  “要这样说,”我瞥了她一眼,故意顺着她的口气试她一试,“不一定因为是四川,也不单是在四川,你才感到不乐意罢?”
  “对啦,——”她的脸色异常阴暗了。她回眸看着我,那眼光也是阴凄凄的;她低了头,自言自语地吟哦道,“天地虽广……”
  我凝神静志,一眼不转地瞧住她,等候她说下去。然而她抬起头来,惨然一笑,改口道:“也许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各人有各人的,——人人不相同。”
  “也未必然。”我再试她一试。“小的地方不同,大的地方却相同。我们是同在一个社会里,呼吸着同一的空气,而且又是同一辈的人!”
  她很用心在听,她的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两次,但是她终于不说话,只轻轻地抓起我的手,柔和地握着,……
  这时我们已经走了好一段路,离有人家的地方更远了,前面是一片旷野。暝色四合,寒风刮在脸上也觉得不大好受了。
  我站住了,用征询的口气说道:“我们回去罢?”“回去——好!”她像是从沉思中惊觉。向四边望了一眼,然后又说:“一会儿就黑了。对啦,回去。可是,你住在哪里?
  我送你到家。”
  “那又何必。我认识路。”
  “不,自然不怕你迷路,”她放低了音调,“为的是天就黑了;这里,晚上,一个女孩子走路,往往会遇到意外。”
  于是前一晚上的经验又活现在我眼前了,我这才知道那不是偶然的事,竟已成为经常;我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但还不露声色,故意开玩笑说:“那么,你不是女孩子,难道是男孩子么?”
  “我跟你不同!”她说,但又立即转口掩饰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些。”
  我也不再固辞,由她送。我们都不说话,脚步加紧了。
  快到寓所的时候,我打破了沉默:“你的家在哪里?”
  “我就住在校里呀。——我没有所谓家。”
  “不是那个,我是问你的老家。”
  “哦,那是远着呢!”她苦笑着说,“我要你猜一下。”
  但是我没有依她猜,我指着前面道:“这就到了。现在你可放心了罢?咱们过一天再见。谢谢你送我到家。”
  她好像不曾听见我的话,挽住了我的臂膀,只是走。
  到了门前,她这才顽皮地笑着说道:“你瞧,人家送情人也不过如此。”却又不待我开口,便接着说:“你好意思不让我进去坐坐么?你也得体恤你的情人,他也该累了。”
  我当然请她进去坐坐,虽则我猜详不透她的用意。
  在房里坐定以后,她朝四下里看了几眼,喝着茶,笑了笑,却又十分正经地对我说:“不知怎么,昨晚上一见你,我就爱了你。现在是更加爱你了。以后我有工夫就来看你,要是你不讨厌的话。”
  我也笑了:“我偏偏讨厌,你又怎的?”
  “你骗我。知道你是骗我的!况且,你就不欢迎也不成了,是你自己引我来的!谁叫你和我认识呢?”她说着又笑了,娇憨地缠到我身上来。
  我也渐渐觉得,她这故意开玩笑的背后,潜伏着什么东西。她的声音笑貌,说是做作的么,却又分明是那么天真而热情,这从她的眼光里就可证明,但即在这同一的眼光中仍然有些闪烁不定的异样的情绪,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干么你不开口了?”她仰脸,目光灼灼地看住我说,“你在想什么?不喜欢我顽皮?难道顽皮一点不好么?一个人应该时常笑,找机会来笑,创造出笑的机会来。是么?怎地你老不开口呀!”
  尽管她这么说,但是她的眼光却有点阴凄凄了。我忽然像看见了她心里的秘密,就脱口说道:“你问我在想什么。我想:我仿佛看见一个寂寞的孩子对着镜子在自言自语,……我又记起了从前读过的一篇小说,有一个孤独的女孩子,天天请人代写一封情书,然而这些情书只给她自己看,她那情人,根本是她幻想出来的……”
  我没有说完。因为现在连她的脸色也突然变得阴凄凄了。房内静得可怕,我们四目对视,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我们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其实连彼此的姓名还没问过,然而倒好像大家已经看见了对方的心事:这就是我和她那时的奇特关系。而这一奇特的关系,就使得我们不愿再讲泛泛的客套,却又未便立即倾吐心里的隐曲。
  后来还是她叹了口气道:“让你这么一说,倒勾的人家心里难受。”
  我苦笑了一下,还没开口,她又说道:“可是为什么你有了那样的想法?”
  “因为我们是同一辈的人,”我打定主意要和她做好朋友了,“我们都会有寂寞的感觉,都需要安慰。刚才我那些话,是说你,但也有我自己在内。如果那个对镜子说话的女孩子就是你,那么,镜子里的一个,又是谁呢?——我希望她不会仍旧是你!”
  “嗳,不会仍旧是我么?”她望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不可能的。那还是我,不过,也有你!如果完全不是我,那又有什么意思。”
  “这是再好没有。”我说着,轻轻抓起她的手来,合在我的手掌中间。
  以后,我们就谈些本地风光,她忽然叹气道:“一言难尽,反正你眼不见为净。读什么书,我老早就想走了,可是也不能随你的便呢!”
  “哦,为什么不能够……”
  “一则是无家可归,”她愤慨地抢着说,“二则也无事可为;三则,唉,——不用说了,你不在学校里,倒也省了多少是非。”
  我也不再往下问了。她是处在怎样一个境遇,我已经猜想到大半。
  临走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还没知道我姓甚名谁,她说她叫做N,——又问我的;我略一迟疑,就把姓名告诉了她,——反正她迟早会知道的。
  我把她来和六七年前的我自己相比。时代不同了,这个女孩子居然还能对付,足见比我强些。然而她的前途恐怕也是更困难些。
  说来好笑,自己的“命运”还不知怎样,却又替人家担心。
  
 
一月十一日
  昨天到“城里”走了一趟,觉得空气中若隐若现有股特别的味儿。这是什么东西在腐烂的期间常常会发生的臭气,但又带着血腥的味儿;如果要找一个相当的名称,我以为应该是“尸臭”二字。
  如果说是我的错觉,我不承认。那么,也许是我的敏感罢。哼,一个饱经变故,在牛鬼蛇神中间混了那么久的女子,她的感官自然是锐敏的;人家在玩什么把戏,她说不上来,但是她能感到那空气,而且隐约的辨出“风”从哪里来,十之八九没有错误。
  大风暴之前,一定有闷热。各式各样的毒蚊,满身带着传染病菌的金头苍蝇,张网在暗陬的蜘蛛,伏在屋角的壁虎:嗡嗡地满天飞舞,嗤嗤地爬行嘶叫,一齐出动,世界是他们的!
  但是使我暗暗地吃惊的,倒是我自己的冷漠的心境。好像我不是此世界的人,一切都与我无关似的。近来我常常如此。这不是应该的罢?好,谁说是应该的呢,然而,在这世上,剩给我的,还有什么?敢问!
  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我的眼光向着正义和光明;也有过一个时期,我走在善恶的边缘,激起了内心的焦灼与苦闷,像这几天常常会面的N;也有人真心爱过我,而且,也还有一个不愿想起但近来又时时闯进我心坎的小小的生命,——可是,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剩下来的我,还不是满带创伤的孑然一身!
  近来我时时自问:我还有什么?没有。然而怪得很,一年多前被我忍心丢在××医院的小生命,便在这时悄悄爬上了我的心头。一种温暖的感觉,将我催眠了,我忘其为我,悠然到了另一世界;我仿佛看见一只苹果脸,黑漆一般的一对眼睛,像小麻雀似的半跳半扑,到了我膝前;我感到小手抚摸到我的胸前的轻柔的痒触,——我的神经一震,但是,这幻象只一闪就没有了,我仍是我。
  剩下给我的,还有什么?我怎能不淡漠?
  因此我昨天嗅到了那异样的“尸臭”,我也仍然只有淡漠。
  因此,当我在舜英那里冷眼看到了魔影憧憧,显然有什么事在策划,我什么兴趣也感不到。甚至,当那位得意忘形的“前委员太太”拉我到她卧室里夸示他们的“成功”在即,(自然她还是隐约的暗示,但已经够明显了,)我也只淡淡一笑道:“可不是,我倒忘了。你那老三的病,出痧子,早该好全了罢?”
  “谁知道呢!后来又没有来电报。”舜英依然那样兴高采烈。“光景是好全了。这十几天工夫,忙大事还忙不过来,我也闹昏了……”
  我只是抿着嘴笑。她凝神看了我一会儿,又说:“不久就可以和了。功德圆满。咱们都是下江人,……你自然也回去啦。”
  “和,但愿就在明天,后天,下星期,下一个月。”我故意这么说。
  可是她倒认真了,正容告诉我道:“那倒未必能够这么快……”
  “哦,不能那么快?”我故意再挑一下。“不过,慢了怕有变化。岂不闻夜长多梦么?近来我就怕一个字:拖。我私人的事情,都是一拖就变得不妙了。”
  “不会的!”舜英好像有些可怜我还这样消息隔膜。“方针是已经确定了。大人大马,好意思朝三暮四么?不过,也因为是大人大马,总不好立刻打自己嘴巴,防失人心,总还有几个过门。”
  够了,我听得够了;任何变动,难道还能把我也变一下么?
  我离开舜英家里,茫然不知怎么是好。人这一种动物,当真有点古怪:当他觉得一身如寄,于世别无留恋的时候,原也飘然自适,但同时又不免空虚寂寞。我信步走去,看见街上匆匆往来的人们,便觉得每个人都有一个目的,为这目的而奔忙;看见衣冠俨然官气熏人的角色,便在他的脸上认出了相同于刚才舜英所有的那种得意的微笑,而别一方面,被这种微笑所威胁的人们呢,或怒或悲,也是各尽形相……
  忽然想起:如果小昭尚在,不知他此时忙些什么?
  还有,K和萍,以及他们的朋友,此时不知又在忙些什么?
  突然我发见我是走到了回“家”去的车站上了,我又暗暗吃惊;为什么下意识这样做,难道回去又有什么可喜的事情在等待我么?难道我的人生的目的就是找N来谈谈解闷么?
  自己对自己发生的反感,把我的腿往回拉了。同时我又想出一些小事情来,也让自己“忙”一下。我离“城”时,只带了随身应用的物件,大部分的行李都寄在那个痴肥的二房东太太那里,何不乘此没事,去看望看望她。我跳上了一辆人力车,正待说地名,猛又想起那位二房东太太是“贪小”的,不便空手上门,须得买点什么送给她。
  于是我就先到我那老乡开的铺子去。
  铺子里忙碌异常,一边是顾客,一边是木匠。老乡口衔香烟,挺胸凸肚,正在“照料”。一瞧见我,就满脸堆起了笑容,但这笑不甚恭敬。
  “今天进城来么?您这次高升,我还没庆贺呢,今晚上喝一杯水酒,怎样?也不邀别人,只几个同乡。”
  “谢谢,公事忙,还得赶回去呢!”我一面说,一面瞧那些木匠。“干么?您又要从新装璜了罢?”
  “不是,”他眯细着眼睛说。“打算添一个寄售部。”于是把眉头一紧,作出没奈何的脸相道:“您瞧,有东西的人还往外卖呢,生意难做!”
  我忽然心里一动,就问道:“旧货还能销么?”
  “不一定。要看是什么东西。……”
  我一面和老乡说话,一面买了些化妆品,心里却在盘算,寄存在二房东太太那里的东西,有哪一些可以卖掉。
  从前我所住的那间房已经租出去了。那位痴肥的太太一见我就告诉,说新来的房客脾气不好,架子大,真呕气。
  当我拿出东西来送给她时,那位新来的房客更倒楣了;二房东太太不顾气喘,下死劲地骂他,——似乎骂他即所以回答我送的礼物。
  我说我要看看寄存下的东西,她立刻赌咒似的说:“您放心,搁得好好的,老鼠咬不到。”
  “不是不放心,”我笑着给解释,“打算找一两样带去用。”
  但是我何尝真想带去用,我不过估量一下,看有没有可以放到我那老乡的“寄售部”去——当然我也不过先估量一下。
  只拣了几本书,我打算走了,房东太太这才记起来,有给我的一封信。“您头天搬走,第二天就来了,”她东摸摸西瞧瞧地找那封信。“我说搬走了,便问搬在哪里?啊哟,小姐,您没说过,就是您说了,我也记不清。‘还有东西在这里呢,总要来的……’我这么回报他。再隔一天,又来了,就留下一封信,说是要当面交给您的。”
  我听她说着,便猜想那是谁的信。可是她摸了半天,还是没有,却又说:“是一个男的,年青青,相貌也好。哦,得了!”她蹒跚地走到我那些寄存的东西跟前,找了一会儿,便转身说:“您那几本书呢?……呀,早就在您手里了么?信是夹在一本书里的。”
  果然在书里。我一看,前面没有称呼,后面也没有署名,很像是抄一段书。我读第二遍时,就明白了,这是K给我的信!
  我撕下一条纸来,写了个地名,沉吟一会儿,再随便写上个街名和人名,然后交给房东太太道:“要是那人再来,您给他。谢谢您费心。”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大风暴来了,蚂蚁也有预感,蚂蚁从低洼的地方搬到高处去了。什么都在忙,可是我——
  
 
一月十三日
  这两天,我费了很大的精神,打算在那些经过我检阅的许多信中,发见这么一封是跟我前天在二房东太太那里所得的,同出于一人。为什么我发生了这样的念头,自己也不明白。也许是为了弄点事来忙一下。但我的确花了工夫先把那笔迹认熟。
  我相信这确是K的信。我有理由断定是他的信。
  我甚至还盼望明天或后天,在信堆中我会发见一封信,那上面所写的街名和人名任谁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因而这也就是给我的信。
  昨晚上N来玩,她有意无意地在我案头拾起一本书来随便翻着。恰巧这本书里就夹着那所谓给我的“信”。我当时真有点窘,又不好拦住她。其实给她看见了也不妨,反正没有名字,不像一封信。果然被她翻到了,她瞥了一眼,就翻过去,可又回转来,说道:“这不是信罢,可不可以看呢?——
  哦,是一篇作品,一定是你的大作了,……”
  “你不能看!”我乘势就想抢过来。然而N是顽皮惯了的,她早已一跳就跳在桌子的那一边,高擎起那张纸,先赞声“一笔好字”,就念下去道:
    她当然想得起,这是什么人。有一天,在花溪,他曾经托她打听一个人的行踪。后来她自己也就碰到了这一个人。有过一点误会,他现在诚恳谢罪,都是他太多心。然而不应该原谅他么?他是处境太复杂了,不能不谨慎。至于那位女朋友呢,也真心地向她谢罪。
  N朝我看了一眼,似乎想说话,却又不说,再念下去:
    他们接受她的忠告,已经检验过身体。潜伏的病菌也给发见了。一个时期的休息成为必要。她可以放心;倒是她自己的康健,他们甚为关心。当然也知道,这位可敬可爱的姊姊,又勇敢,又聪明,又是那么细心,必然能够招呼自己,但是他们每一念及她的境遇,总是愤慨和忧虑交并。
  这当儿,我已走到N跟前,从N手里拿过那张纸来,勉强笑着说:“看够了罢。既然看了,就得发表意见,批评批评。”N好像没有听得,只不作声。过一会儿,忽然问道:“喂,可敬可爱的姊姊,你写这个,有什么意思?”
  “你以为是我写的么?”我淡淡一笑说。
  “刚才已经承认了,还赖呢!”
  “我几时承认了来,你倒想一想。”
  N低头寻思一会儿,忽然笑着说:“还没看完呢。”就伸手来抢。我本待不给,但又怕把纸抢破了,便铺开在桌上,伸手拦住她道:“不准动,念给你听:‘生活不像我们意想那样好,也不那么坏。只有自己去创造环境。被一位光荣的战士所永久挚爱的人儿,是一个女中英雄。她一定能够创造新的生活。有无数友谊的手向她招引。请接受我们的诚恳的敬礼罢,我们的战士的爱人!’完了。哎,生活的味儿,我也尝够了,可是……喂,N,你有没有碰到过那样的人?”
  “怎样的人呢?”N不了解地反问。
  “比方说,像这张纸上所说的那个女人。”
  “我说不上来,而且没头没脑的。”N沉吟了一下,忽然跳过来拍我的肩膀道:“你别捣鬼了!那个,太像一封信,口气是对一个人说的,——哦,你把那些代名词一换,宛然是一封信哪。”
  我苦笑了一下,不理N,把那张纸折起来,放进抽斗里,这才慢慢说道:“随你爱怎么猜就怎么猜罢。我只知道一点:
  是有这么一个人。”
  于是把话题岔开,一会儿,N也就走了。
  我没有见过K的笔迹,然而我敢断定这是他的信。
  这一封信,给了我温暖。我觉得还有什么剩下的东西是属于我的,我还不是孑然一身。但是我又怎样创造新的生活呢?等了两天,还没看到笔迹相同的信。……
  
 
一月十五日
  纷纷传言,一桩严重的变故,发生在皖南。四五天前在“城里”嗅到的气味,现在也弥漫在此间。
  本区的负责人们加倍“忙”了起来:他们散布在各处,耸起了耳朵,睁圆了眼睛,伸长着鼻子,猎犬似的。但凡有三五个青年在一处说说笑笑,嗅着踪迹的他们也就来了。我也被唤去指授了新的“机宜”。妈的,那种样的细密猜测,疑神疑鬼,简直是神经衰弱的病态。
  除了一握的食禄者,其他的人们都被认为不可靠了,竟这样的没有自信!剩下来被依为长城的,只有二个:财神与屠伯。
  然而人们心里的是非,虽不能出之于口,还是形之于色;从人们的脸色和眼光,便知道他们心里雪亮: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军纪问题,……
  我想起了五天前舜英对我说的话:“方针是已经确定了。”
  哦——毕竟舜英他们是个中人,是一条线上的,参预密勿,得风气之先,近水楼台。可惜我那天没精打采的不甚理会得。
  最可笑的,是F这家伙了。他竟也满脸忠心的样子,而且摆出“指教”的口吻,对我演说了一半天。实在听得厌烦了,我就顶他一下道:“多谢你指点。我这笨人,国家大事机微奥妙之处,当真搅不明白。你不说,我倒还像懂一点,你一说,我越弄越糊涂了,幸而我现在是对付白纸上的黑字,机械工作。不然,准定又要闹错误,受处分。我这人就是这样没出息,不求上进;眼前的顾得了,不出岔儿,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料F这蠢东西连这点弦外之音也听不出来,倒摆出可怜我的嘴脸,郑重说道:“可是,你虽然对付的是白纸上的黑字,这些政治上的大问题,你也必须了解;譬如……”
  我突然格格一笑,打断了F的“演说”。F朝我看了一眼,迟疑地问道:“怎么了?”我摇了摇头,不答。可是看见他干咳了一声,又打算继续他的雄辩时,我赶快说道:“省得你疑心,只好告诉你;这两天闹肚子,老是要放屁,这当儿竟觉得非上毛房不可了。”
  说完了我又格格地笑。F没奈何地站起身来走了……
  傍晚,应N之约,到了一个经济餐室;据说这是几位教师和职员的“得意之作”,经济未必,稳便却是“第一”。当我看了看那颇为隐蔽的座儿,便笑着对N道:“好个谈情说爱的地方,只可惜我们这一对是假的!”N也笑了,但神色抑悒,像有什么心事。
  刚端上两个菜,忽然听得两个粗爆的声音由外而来,终于在隔座停住,接着就是大模大样的吆喝;筷子敲着碟子,叮叮响成一片。
  N夹了一筷菜也忘记了往嘴里送,脸色有点慌张。
  我从那竹壁的缝里瞧了一下,看不清这两个的嘴脸。N却对我摇手,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不用瞧,听口音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猜想N是怕惹事罢了,于是我也埋头吃饭不说话。
  隔座的声音却和我们这里成了反比例。最初是争先抢后嘈杂的叫嚣,似乎各人只说自己的话。渐渐话头凑在一处了,中心题目好像是个女人。本地口音的一位,拨火棒似的在讥讽他的同伴。
  “迟早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老雄猫的嗓子,外省的口音。“我对于这种事,就喜欢慢慢儿逗着玩。女人也见得多了,哪一次我不是等她乖乖的自己送上来?你瞧着罢,敢打一个赌么?”
  “别吹了!你,哈哈,你倒像是唐僧到了女儿国!莫非她眼里看出来,就只有你一个是男的?不用说你还放着一个敌手在那里,——这个九头鸟却是闪电战的专家,跟你作风不同。”
  “管他是九头鸟,九尾龟我也不怕;瞧着罢,只问你,打不打赌?”
  “哦——妈的!怎么菜来的那样慢!”砰的一声,大概是拳头捶在桌子上了。那竹壁也簌簌发抖起来。
  我看见N面容惨白,眉尖深蹙,眼里却燃烧着忿火。她把筷子插在碗里,忘记了吃饭。我慢慢地伸过手去,正待挽住了她的,隔座那个本地口音又响了起来:
  “唷,唷,打赌便打赌;可是先得说明白:赌什么?迟早会到手,这是一句话;迟早到了手的,不过是残羹冷饭,这又是一句话。你要赌的是哪一句?来!干了这杯酒,再说!”
  “妈的,你这贪嘴,看惹起老子的火来!”
  “哈哈,你在这里对我发火,人家在那里早已打得火热!你别再吹了,阿Q,你安份些罢,守在一边,等九头鸟吃够了你去舐碗边!”
  “该死的,你才是阿Q,才是……”老雄猫的嗓子有点嘶哑了。
  但是对方却冷冷地朗声笑道:“你不信,赶快到俱乐部去,也许还赶得上舐一舐碗边。不过,恐怕头几次的,还没有你的份呢!”
  我觉得有个东西在眼前一晃,忙抬起头来,却见N已经站在我跟前。她扶着我的肩,把脸靠近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走罢!”
  这当儿,砰的一声,连这边的碗筷都跳动了,老雄猫的嗓子大嚷道:“这小子,这小子!你赌什么?我马上抓了她来,当面做给你看!”
  N全身一震,就落在我的座位里了。我瞧瞧前面,又瞧瞧后面。
  “哈哈,别急!喂,伙计,伙计;他妈的,菜来得那么慢!他妈的!”似乎把什么碗碟扔了,两个人都一齐嚷骂。掌柜的陪小心的声音也出现了。
  我拉着N说道:“走罢,你在这边,脸靠着我的肩。”
  急急忙忙到了我寓所,N这才松回一口气,像把什么脏的东西从口里吐掉,“呸”了一声道:“简直不是人,是畜生!
  比畜生还不如!”
  “可惜我没有看见他们的尊容,”我冷静地说,“见了记着,日后也好预防。他们从街左来,我一定掩面往街右去。比疯狗还可怕呢!”
  N不作声,定睛望住她的脚尖,似有所思。
  “那家伙是一个什么路数?”我低声问她。
  “呃,哪一个?”仍旧低头看着脚尖,“哦——是那外省口音的么?也不明白他的来历。也不知他从前究竟是什么学校的学生。不过现在可阔得很啦,不说别的,单是什么奖学金,他一个人就占了三份。……”
  “可是他干么敢这样凶横?难道是狗肚子里黄汤灌多了的缘故?”
  “绝对不是,这是他的作风。他仗着他是……”N顿住了,瞥了我一眼,就转口。“这些内部的事,一言难尽。你不知道倒好些。”
  但是我已一目了然。曾经混了那多年,见识过G和小蓉和陈胖这一流货的我,在饭馆的时候只听那口气,就猜到个大概了。N不肯直说,却也难怪。她还没明白我是何等样的人。
  当下我打定主意要和她深谈。我握住她的手,凝眸看着她的脸说道:“论年龄,我也比你大几岁,不客气,我就叫你一声妹子。我们是一见如故,可是,你猜一猜,我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是怎样一路人?”
  N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在这里邮局办事的,可不知道你是……”
  我赶快接口道:“可不知道我是怎样一路人罢?先不说我自己。妹子,我倒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要照人家的计划去行事,今天是风,明天也许又变了雨,你浑身是耳朵,是眼睛,人家悄悄谈心,你得听,人家……”我还没说完,N的脸早已红了,她生气似的叫道:“可是我还是我,还没……”
  她又突然住口,吃惊地望住了我的面孔。
  “还没丧失了灵魂罢,”我笑了笑,“那是毫无疑问的。然而正因为如此,你对于刚才饭店里那一个风浪,就无法对付。”
  N叹了口气,不言语,只把眼光紧紧地盯住我。
  “可是,妹子,你不用吃惊,我也就是你。现在你走的这条路,三四年前我就走了,而且还在走着。但是,如果我也说‘我还是我’,那恐怕只有,妹子,刚才也说过这话的你,能够相信我。”
  N还是不言语,低了头,却把我的手紧紧握住。“我比你早了几年,所以我所经验的痛苦,也比你多的多。
  我曾经也使自己变坏,变得跟他们一样坏,以毒攻毒!”
  “哎,怪不得你和别人有点不同。”N慢声说,突然兴奋起来。“可是我不能,——我怎么能变得跟他们一样?我正大光明的去对付!”
  “不过,像刚才那家伙的疯干,倒还不怕;最怕的是阴险。而且转你的念头的,不止一个。妹子,那个所谓九头鸟,又是怎样一个家伙?”
  “他是训育方面一个职员。就是他说的,刚才饭店里那家伙之所以得有今日,无非靠了拍马和卖友,还加上一项,充打手。”
  “哦——这也不见得出奇,”我冷冷地笑了一下,“他们的宝贵履历,全是这一套。我当作怎样了不起呢,原来不过如此!”
  “但是你不要小看他!”N的口气又严重起来了。“人家当他‘青年干部’呢!有好几个人吃了他的亏,都只好眼泪往肚子里吞,——我亲眼看见的。”
  这时候,听得有喝醉了的人在街上走过,大声嚷叫笑骂。我们会意地互相看了一看,心头感到异常沉重。一会儿,N自言自语地诉说道:“干么我会落在这样一个地方?是我自己不好么?——也许,谁叫我发痴,巴巴地要念什么书,升什么学?当第一次用甘言诱骗,用鬼脸恐吓,非要我进这圈子不可的时候,干么我不见机而作?……”突然她跳起来,抱住了我,怒声说:“可是,自从家乡沦陷以后,我就没有家了!现在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我像一个伥鬼,已经跑不掉了!”
  我按住她的肩头,柔声安慰道:“也不尽然。现在你有了一个朋友了!”
  
 
一月十九日
  有一封“无处投递的信”居然被我捡得了。笔迹是陌生的,但收信人的姓名,住址,我比邮差还“熟悉”。有一点小小的疑窦:记得我留给二房东太太那字条上写的是“魏民”,可是这里变为“韦敏”;到底是我记错了呢,还是“发信人”误记?再者,“笔迹”也不对。而且也不是萍的笔迹。她的,我认识。
  不过这就是我盼望了好几天的“无处投递的信”,理合无疑了。
  内容比先前留在二房东那里的条子更加“艺术化”了,令人“神旺”。
  我正在研究推敲,忽然N闯了进来,一脸的紧张,鼻尖上有汗。她扶着我的肩膀,一面喘息,一面瞧着我手里那张纸,唧唧哝哝念了两句,就嘲笑道:“你倒实在悠闲,飘飘然;外边闹得怎样了,你全不管!——噢,这一段文字,好像在一本什么书上看见过,你从哪里抄来的?”
  “外边闹什么?”我装作不经意地将那张纸撩开。“是不是那个外省口音的又在追踪你,不甘心舐碗边?”
  “啐!你这人不老实!”N懒懒地走开。“……哎,恐怕要出乱了!”
  “到底是什么事呀,你又老不说……”
  “有人说,历史要重复演一次;有人说不会,为的是大敌当前。你看是怎的?”N还是那一路的口吻。“堂堂公布说没有什么不了的事,我就不信;向例是表里不符,说的和做的,完全反比例!”
  “哦,这个么!”我明白了N所谓“乱子”是什么了。
  N走到床前坐下,将手里的一卷绿色报纸,随手向我枕边一丢,凝眸锁眉,脸朝着空中,似乎在斟酌,怎样把满脑子的乱糟糟的说话拣要紧的先说。可是,刚说得“今天”二字,有人在叩门了,N惊愕四顾;我正待起身,门已经开了,进来的是F。
  “正想去找你呢,你可来了。”我笑着迎他,请他坐在窗前。
  F好像没有听得,却对N笑了笑,似乎说“原来你也在这里呀”,又转脸瞥了我一眼,这才恍然似的答道:“找我去?
  有事么?”
  “自然有呀!”我抿嘴笑着说,却瞥见N坐在那里神色不安。“一句话,要你请客。——哦,让我来给你们介绍。”“谢谢,可是我们本来认识,”N轻盈地站了起来。“我还有点事,对不起。”说着,她瞥了我一眼,就匆匆走了。
  F目送着N出去,又从窗口往下看。这当儿,我一眼瞥见N带来的那一卷绿色报纸遗忘在我枕边了,我踅到床前,顺手拿一件绒绳衣将它盖住,转身来唤着F笑道:“喂,你和她,看来是好朋友了,那一定得请我吃饭……”
  F回过头来,不答我的话,却问道:“你们几时认识的?”“日子不多。”我随口回答,却又佯嗔反诘道:“好像我没有理由和她认识起来的,可不是么?”
  “哪里,哪里。”F有点窘了,陪着笑,然后他把脸一板,低声慢慢地说:“时局很严重,想来你是知道的罢?我接到命令,加紧防范。”
  我看着他那种神气就要作呕,便冷冷地讥讽他道:“哦,那么,怎样办呢?一切听候您指示。会不会发生暴动?”
  不料他竟答道:“难说。不过这里是不怕的,早就有了布置。”
  “哦,可不是!我相信政府的力量是充足的,就像报上所宣布。”我忍不住笑了笑,赶快又摆出庄严的脸色来,加一句道:“何况还有诸公——忠贞勇敢的干部!”
  “然而形势还是严重。”F眼望着空中,手在下巴上摸来摸去,竭力摹仿一些有地位的人物的功架。“军委会的命令,那奸报竟敢不登,而且胆敢违抗法令,擅自刊载了不法文字,——四句诗!”
  “哦!想来给予停刊处分了?”我故意问,瞥一下我那床上的枕头。
  “倒也没有。只是城里的同志们忙透了,整整一天,满街兜拿,——抢的抢,抓的抓,撕的撕!然而,七星岗一个公共汽车站头的电线杆上,竟有人贴一张纸,征求这天的,肯给十元法币……”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这买卖倒不差!可惜我……”但立刻觉得不应该这样忘形,就皱了眉头转口道:“我不相信真有那样的人!”
  “谁说没有!”F依然那样满面严重的表情。“一个小鬼不知怎样藏了十多份,从一元一份卖起,直到八元的最高价,只剩最后一份了,这才被我们的人发见。可是,哼,这小鬼真也够顽强,当街不服,大叫大嚷,说是抢了他的‘一件短衫’了,吸引一大堆人来看热闹。那小鬼揪住了我们那个人不放。他说,有人肯给十一元,可不是一身短衫的代价?看热闹的百几十人都帮他。弄得我们那个人毫无办法,只好悄悄地溜了。”
  我又忍不住笑了。那时我说什么好呢,笑固不佳,而不笑也困难。
  显然我的笑使得F感到困惑。他接连看了我几眼,忽然问道:“可是,你和她是怎样认识起来的?”
  “谁呀?”我摸不着头绪,但随即想到了。“哦,你是说N么?”
  F异样地笑着点头。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注意我和N的关系,就不肯说老实话:“同在一个地方,自然免不了会认识。你又是怎样开头认识她的呢,——何况我们又全是女的。我也正打算问你:N这人你以为怎样?”
  “没有什么。”他沉吟了一下。“我的印象倒不坏。她刚加入团,恐怕不到四个月,还是我‘说服’她的。这些青年的女孩子,往往无理由的固执,甚至还有点无谓的疑惧,都是思想不纯正之故。但是近来有人批评她表现得不怎样好,情形相当复杂……”
  “怎样批评她?谁批评她?”我着急地问,无意中流露了我的关切。F似乎也觉得了,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也自悔孟浪,赶快转口道:“所以我刚才问你此人怎样呀,我也看出她有点那个。”
  “也不过是最近几天的事。我并没亲自听得,但据那老俵说,N对于这几天发生的事故,在同学中间发了不正确的言论,拉扯到团结问题,还有别的表现都不很好。……”
  “嘿,这可就严重了!”我故意毅然说,心里替N担忧。“可是,那个——唔,你说的什么老俵,又是谁呢?想来是可靠的了?”
  “这老俵也是个学生,可是——”F翘起大拇指对我作了个鬼脸。“了不起,爬得快,此刻风头正健。”沉吟了一下,他又表示对于N的关心道:“我明白老俵之为人,不大相信他那些话,当然替她解释了几句。可是她还蒙在鼓里呢,她又老不到我那里去谈谈。”
  “嗯嗯,要不要我跟她说一说?”我试探着问一句。
  F笑了笑,站起身来,含糊应道:“也好。可是这也为了她自己,对么?”他踱了几步,又笑了笑说:“实在我倒常常给她作掩护的。”
  F走后,我就跑到床前,取出N忘在那里的报纸来一看,可不是,不出我之所料,正是人家肯花十块钱买的那话儿!两幅挺大的锌版字,首先映进我的眼帘,一边是“为江南死难诸烈士志哀”,又一边便是那四句:“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我把那报纸藏好,坐在床上出神。我想起了我的家乡,可不知那里现在闹的怎样了,……我埋头在沉思中,竟连有人进来也不觉得。
  当我抬头看见又是N的时候,她正走到我跟前,眼光望着那枕头。她自言自语道:“没有,这可怪了,难道在外边丢失的么?”她返身又要出去了,我一把拉住她问道:“你找什么?”
  “一份报纸,绿色的。”她一面回答,眼光还是在满室乱转。
  “是不是花了八块钱的?”我从被窝中抽出那份报纸给她,又笑道:“我倒有一份。卖给你罢,也算八块钱。”
  她一把抢在手中,诧异地问道:“怎么?这故事,连你也知道了?”
  “自然。可是我问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一个朋友那里——”她叠起两个指头比着,“他有那么一叠。”
  “呀,那他一定是个阔佬了;几块钱的一份,一叠该有多……”
  “屁个阔佬!他一个钱也没花,都是轮渡上没收来的。”她把报纸展开,又折得小小的,郑重地放进了口袋里,又问道:
  “你也和九头鸟相熟么?”
  “哪一个九头鸟?”
  “就是才来过的那一个。”
  “哈,我倒不晓得F还有这么一个雅号呢!”一下里我全明白了:难怪刚才F来了,N就神色不安而且匆匆避开;而且F又再三问我怎样会和N相识,——其中的关系现在都明白了。我拉住了N的手,同在窗前坐下,就把F刚才所说的话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N有点惊慌,但还能冷笑。我又问道:“他说的那个老俵,大概就是那天我们在饭店里听到的那个外省口音的鬼?”
  N点头,咬着嘴唇,不言语。过一会儿,她这才说:“他为什么要跟你说那些话?有什么用意?”
  “无非是见好罢哩,但也许另有诡计。总之,你的事情,并不简单。”
  看见N老是皱紧眉头,咬着嘴唇,好像没有主意,我又问她道:“你打算怎样?有一个网在捕你,那是显然的。F那套鬼话,管他是真是假,你去找他谈谈,总比不去好些。你得有点行动,克服这环境。”
  N仍然不言语。但她对于我的劝告,显然没有误会,她紧紧地靠住我,拉住了我的手。末后,她奋然说:“我不去,我谁也不理!那一套,我全不会!难道他们吃了我不成?我不能一步一步妥协,弄到自己连人气都没有!”
  我叹了口气,点头,轻声说:“你不理他们,可是他们偏要来理你呀,——困难就在这里。”
  N天真地望着我,嘴唇上咬出了两个很深的齿痕。“我的经验不如你,”她扶着我的肩膀,“不过,我又没犯法,也不有求于他们,难道无事端端就把我……”她突然住口。我感觉得她那按在我的肩头的手轻轻一震,我回眸看她,她勉强笑道:“我也可以去找F,探一探他的口气。”她就走了。
  
 
一月二十一日
  为了要安排那些寄存在二房东家的什物,我在城里过了一夜;我用这理由请了一天假,也用这理由在舜英家过夜。
  “你卖掉了旧的,再买新的?”舜英听说我在处理我的“财产”,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也不过是这么打算罢哩!”我也含糊回答。
  实在说,我于此事,并无什么“打算”,也还是和那位二房东太太见面之后蓦地想出来的。也许是我的神经过敏,那时那位“好太太”见我又光顾了,而且说是来看看自己的东西,她那脸上的肥肉便叠起了不大自然的皱纹;我恐她生疑,赶忙扯谎给她解释道:“为的有一个朋友向我借几件去使用,……”
  “哦,可是你那朋友倒精明着!”肥脸上的皱纹依然有,但依我看来,皱的意义不相同了。
  “可不是!”我笑着,“人家都精明。回头我瞧,也许就让给他。”这时候,我又想到:要是拣几样放在我那位老乡的“寄售部”里,倒也是一个办法。这几天来,时时感到一个人手头没有一些防备意外的法币,总不大妙。
  于是我索性请二房东太太作顾问,拣这挑那的翻弄着那些东西,又商量该标它一个什么价。在这当儿,我就有意无意地问道:“没有人来找过我罢?”
  二房东太太把眼一瞪,过一会儿,这才摇了摇头。“这可怪了,”我心里寻思,“既然没人来过,上次我放在这里的胡诌的通信地址为什么又有人在用它?难道真有一个叫做‘韦敏’的?天下有这样巧事么?”
  “嗳,不是我留一个字条儿在这里么?”我换了方式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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