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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蚀

_5 茅盾(当代)
  
 
十一月三十日
  费了一天半的工夫,方才把K找到。他正在两路口那边上坡去,对面相逢,我就一把拉住他。
  “真是侥幸,今天可给我碰到了。”我一点也不掩饰我的高兴。
  他掏出手帕来擦一把脸,这才说:“好久不见,你瘦了,——至少也是憔悴些了。没有生过病么?天气太坏,很多人重伤风。”
  “没有生病,只是心境不大好。”我拿定主意,要对他坦白。“你几时离开了那报馆的?找你两次都扑空。那号房的话,也叫人摸不着头绪。”
  “哦——”他第二次用手帕擦脸,好久,这才露出脸来说,“还是在那边工作呵。不过,——近来身体不好,请了一个时期的假。”
  “我给你留了字条儿,请你到我家里去谈谈,……”“那没有看到。”他赶快接口说,第三次用手帕擦脸了。这一次,我方才感到他这频频擦脸,并非必要,颇有点蹊跷;——他是借此来掩饰他那不很自然的神色的,他对我显然有些那个。
  “前天和昨天我都到C—S协会去了来的,都没有你的影子。要是今天再碰不到你,我就要疑心你是失踪了。”
  “哪里会……”他笑了笑,挪开脚步,仍旧上坡,看见我也跟着上去,他就问道:“不是你要下去么?这坡,——哎!”
  “我陪你走走。有点事情要告诉你。”我依然用坦白来回答他的躲躲闪闪。他点了一下头,站住了,却又慢慢地走,脸朝前面,那矜持的态度又是显然的。我全不理会,只照我心里所想的说道:“前些日子你那被捕的朋友,我已经找到了,一见面这才知道他不是别人,却是——”
  “他有没有危险?”K插口说,站住了。
  “现在不知道。大概是没有的罢。”
  K失望地唉了一声,又向前走了。
  “过去的八九天,我差不多天天和他见面,天天在一块儿。他提起了你和萍,要我代他向你们致意,感谢你们,祝福你们前途光明。希望你们……”
  “可是,”K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刚才你说他有没有危险还不知道,现在你又说天天和他在一块儿;既然天天见到,怎么又不知道他有没有危险?”说着他就站住了,两眼盯住了我的面孔。
  我看见近旁有人,拉了他仍往前走,一面低声答道:“不要急呀,听我说。后来事情又有了变化,他被移到别处去了,——换了个监禁的地方了,吉凶如何,我还没打听到。不过猜想起来,大概是没有危险的。”
  “换了地方以后,你就没有见过他?”
  “怎么说得上见面呢,此刻他在什么地方我还不知道。”
  K突然止步,似信非信地望了我一眼,就大步向前走,一口气跑完一段较为峻陡的坡路,在可以俯瞰嘉陵江的一块平坦地方站住。
  这一带,本来很幽静,只有几个外交官和要人的公馆,行人也很少。我觉得这里倒是可以谈话的地点,然而天公不作美,阴云四布,寒风料峭,很像要下雨。
  “这两天我到处找你,K,”我站在他斜对面,凝神静气地说,“是要把他的情形详细告诉你。这也是他要我这样做的。”K点了下头,却又问道:“他在里边,居然也有相当自由?你们可以找他,也可以随便谈话?是不是对他特别客气?”
  “当然他们是有作用的。不过能够和他天天见面,常在一处的,只有我一个。他们指定我做这件事。这倒给我们一个好机会。”
  “哦——原来是……这样的!”
  “他没有罪状。他在里边,也没有承认什么。如果有个有地位的人保他一下,有八分的希望可以出来。K,你能不能替他找到一个保?”
  K默然不答,望了我一眼,却又低头遥望嘉陵江里的几片风帆。显然他对我的话都抱了“姑妄听之”的态度,而且说不定还怀疑我是来试探他呢。这也不能怪他,责任应该由我负。
  “也许你觉得我那些话都和我的身份不相称。但是,一个人的境遇要是复杂的话,他的心也是复杂的。K!记得你说过,你有一个曾共患难的好朋友,他有过一个爱人,后来分离了,你的朋友对你讲起他那爱人的时候,并不恨她,倒还是念念不忘的。K,你这好朋友现在怎样了,当然你心下明白,可是你知不知道那女的是谁?”
  K抬头瞥了我一眼,迟疑地说道:“难道——你——”我赶快接口道:“不错,我就是那女的!我和他——小昭,这回又遇到了,可是那情形却也是够残酷的:他是犯人,我是看守。然而也是够凄惨的:他身体虽失了自由,可还有你们这许多知心的朋友,而我呢,我一无所有,我只有耻辱,只有疚痗!K,要是你做了我,天天伺候虎狼,应付狐鬼,却忽然有一个曾经爱你而且现在还没忘记你的人,落在你怀里,那你会怎样办呢?你要是懂得了这心情,你还觉得我刚才那些话到底和我的所谓身份,是相称呢,还是不相称?”
  最初,K还装出不大感兴趣的样子,但实在(我敢断言),他对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咀嚼辨味;后来,他的两道眉毛微微皱紧了,眼光闪闪不定,带些急躁的口吻问道:“那么,你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
  “主意?哦,你问我的主意?可是,我们先不要转弯抹角说话儿,好不好?”
  K笑了笑:“那么,请你开头。……”
  “你这态度就不对!”我有点生气了。“该我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现在我们应当商量一些实际问题,一些具体的办法。”
  “哪一些实际问题?”
  “你别装佯,行不行呢?”
  “你不要急呀,对不起。……讨厌,下雨了。”K伸手在脸上抹一把,又仰脸试一试到底有没有雨。“你别多心。可是我实在还没有弄明白……”
  “还没弄明白我是真心呢是假意,——对不对?”
  “哎!你真是……”K有点忸怩了。“问题不在这里。”
  “明明在这里!”我觉得我的声音也有点变了,我抑制不住我那股激情。“不过,K,有一句话问你:我和他的关系,跟你和他的比较起来,哪一边深呢,哪一边浅些?”
  K惘然笑着摇头。
  “可又来了,你不回答:好罢,我代你说。他是直到最后才把你告诉了我的。什么道理,这可不用我说了,你心里自然明白。可是我现在倒替小昭灰心。人家咬紧牙关挺受刑讯,半个字也没哼,人家认准了他从前的爱人还没堕落到不像一个人,巴巴地盼望他们通力合作,——然而,站在我面前的,是你,一半天,还是藏头露尾,半痴半聋,吞吞吐吐!生怕担这么半星儿风险,就拖累你一辈子!你们还是同志呢,妈的,干着急,巴巴儿找你的,倒只有我!”
  “算了,算了;请你原谅。”K心神不宁地朝四下里望了一眼。“糟糕!这雨保不定会下大!你不要多心,总怪我的脾气生就太那个,——可不是,我们也不是初次见面,我一向就是这个慢性儿。不过,今天我们还是拣要紧的先说,你看这件事该怎么想个办法?”
  这时候,雨点变粗变密了;要是再站下去,那边的警察就要注意我们,——且不说我们也受不了。“办法,——所以我来跟你商量呀,——”我们急步下坡的时候,我这么说,“他,在这里有——什么社会关系,你是知道的,我可——不知道呵!”
  K只顾走,不说话。雨变成密蒙蒙的细丝了,幸而我们也到了大街上。在一家铺子前站住,K转脸对我说:“上哪里去呢?”
  “随你的便。”我心里却在寻思,左近可有没有适当的地方。“我还有点事情,”K沉吟了一会儿说,“刚才谈的,此刻也无从三言两语就下结论。回头再说罢。不过,没有他的一个确实消息,总怕不行罢?”
  “那自然。这是我的事。明天——在什么地方会面呢?”我见他踌躇,就又接口说,“到我住的地方来罢,——怎么?我的住址早就留给你了,你到报馆里去找罢!”
  看着他向上清寺那边去了,我好像还有什么事必须对他说,但一时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痴痴地站了好一会儿,顺脚跨上辆人力车,我决定先到舜英那里刺探一下。
  
 
十二月三日
  糟糕,三面碰壁,一事无成!这感觉,近数日内一天一天加深。“尽管做粉红色的梦,但阴影从四面八方合围,饶你再强些,也不能不向现实低头!”——每逢碰了钉子,便觉得有冷冷的尖音在我耳边这样唠叨。于是毛骨耸然,起立四顾,看见自己的影子就像匹恶兽,窥伺着等待攫噬的机会。
  一切都像约好了似的,不许我走光明的路!为什么?
  ——“因为你有一段不名誉的过去,染满了罪恶的血的过去啊!”那冷冷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了。
  但是过去的就不能过去了么?难道过去的黑影就永远不能消逝,永远要在我的生命之路投上一片阴暗么?
  ——“而且因为现在还是,——哈哈,你只要瞧瞧你的证章!”那冷冷的声音变为磔磔的怪笑,像一只猫头鹰在打唿哨。
  我低了头,下意识地从内衣的大襟上掏出那证章来,翻弄着,恨不得一口吞了它。……
  但是这一片东西,当真就能把人隔开,怎么也取不到谅解么?
  如果人们是这样只看形式,只看表面的,至少K是不应该如此的罢?
  在第二次(前天)又会见他时,难道我的态度不够诚恳么?难道我还有什么惹他们怀疑的地方么?
  没有,绝对没有!除了没法挖出心来给他们看,我哪里有半点隐藏!
  可是K,他的眼光,他的笑貌,他的声音,全不对啊!比第一次虚伪得多了!说话呢,老是碰不到头;我着急的是想办法:找人,找保。但是他们一次,两次,三次的躲闪;他们简直毫无诚意。似乎因为我的话愈多,便引起了他们更多的怀疑。这有什么办法!
  而且K为什么要带了萍来?她显然对我有恶意。她像审问犯人似的一句追着一句查问我和小昭相处的八天之内一切详细的情形。她凭什么权力来查问我和小昭的事?即使她是小昭的爱人,也管不了我,何况她还不是!然而我还是让着她。谈正事要紧,犯不着和她斗嘴呵!
  最后,在我庄严的表示之下,萍忽然说道:“究竟他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危险?请你坦白告诉我。否则,别的话全是多余的!”
  萍这么一说,K连连点头;两个人的眼光都射在我脸上。
  我跟他们解释,关于小昭的下落,我比他们更着急呢,可是四处探听,还没头绪;这是性急不来的。我还约略说了说如何探听的方法。
  可是,嘿!他们两个相视而笑!这难道不是对于我的侮辱?不过我也忍下去了。他们心眼儿多,我何必跟他们学样!
  事实上,那天和K分手以后,我冒雨到舜英那里去,还不是为了这件事么?舜英答应我的,也只是一句空话:“碰机会就代你打听罢。”我知道舜英他们所谓“机会”是什么意思,也不便多问。但是她又说:“昨天我还和松生谈起你近来的境遇,我们都觉得你犯不着。趁早另打主意,多么好!何必挤在这里找麻烦,受冷眼哪!”她还没放弃那引诱我到上海去的鬼计,我甚至也利用她这心理,表示了只要把小昭弄出来,我们就可以同去。……
  然而这些复杂曲折的情节,当然没有告诉K和萍的必要;即使告诉了,也于事无济,也许反要引起他们更多的猜疑。
  “人还没个下落,一切都无从谈起!”萍瞥了K一眼,面孔朝着我这边说。“不过,你和他相处有八天之久,据你说又没有什么人在那里监视,可也奇怪,他竟连字条也不给我们一个。要是他的打算真像你所说的,那他至少要写几个字交给你带给我们,……他会这样疏忽么?太不可解了……”“可不是!”K也接口帮腔。“事实上不是没有法子写个字条的!”
  这里的弦外之音,只有傻子这才听不出来。我又气又急,但也懒得跟他们多噜苏,只笑了笑,隐隐讽示他们道:“如果有什么不可靠的话,亲笔字条也不能保证;萍,别那么天真!”
  他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暂时不作声。我接着又说道:“如果我脱离了现在的环境,那自然,情形就单纯了,你们的顾虑也可以减少些了,但是试问,对于小昭这件事,有什么帮助?你们是不是只盼望他去成仁?”
  “话是不错的,”K连忙接口说,“但情形太复杂,——一定要保全他,这一点我们是相同的。所以我们须要共同商量。你怪我们性急,其实你自己也犯了性急的毛病。现在我们还是来分工……”
  一场“接洽”,毫无结果,当时我真有点灰心。然而还不是“灰心”两字可以曲尽我的心情。他们以我为何如人?而且K的态度忽变,谁敢说不是受了萍的影响。萍为什么对于我有偏见?一句话:她用不光明的心肠来猜度别人!
  如果事情弄糟了,我一定不放过她。如果有一天再看见小昭,我一定要对他说:“你的两个好朋友几乎送了你的命。”
  
 
十二月四日
  为的今天要报告工作,昨夜没有睡好。乱糟糟的一颗心,简直没法安放。拿什么去报告,还不成问题;反正腾云驾雾,满口胡柴,也就搪塞了一遭。但“宗旨”不能不定,我辗转了半夜,委决不下。
  今天在最后五分钟,决定还是要“掩护”他们俩;虽然他们是那样对我不诚恳,不坦白。
  看了我的所谓“报告”以后,又有这样一番的问答:
  “照你说来,跟他们来往的人也就不多?”
  “除了他们职业关系上的同事,还没发见别的形迹可疑的人。”
  “据报告,那个男的是负某一地段的组织任务的,怎么你关于这一点,完全没有提到?你没有表示你要加入他们的组织么?”
  “这一点,我还没有侦查明白。”
  “男的和女的是什么关系?总不会是单纯的朋友?”
  “大概不过友谊关系。……”
  “你能够断定么?”
  “能够。因为我发见那女的原来是旧同学。”
  “哦——那你一定明白她从前的历史了?”
  “明白一点。中学时代思想不正确,很左倾。后来好久不见她。大概也教过书,在北方住过一个时期。”
  “现在她有没有组织关系?”
  “也还没有查明白,不过思想是跟从前一样的。”
  “你应该知道你的职务不轻,那男的是负重要秘密工作的呢!”
  “哦——”想了一想,我终于毅然说,“按照我这几天的观察,说他是怎样重要的脚色,似乎有点夸张。从各方面看,他不配。……”
  “可是你不能大意。你得照原定的训示去赶快进行……”
  这一串的问话,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他们不但另有报告,而且又说K是“负有秘密重要任务”的人物,这就增加了我的困难了。
  今天虽然给他“掩护”了一次,以后还不知怎样。
  然而我的苦心,K和萍是不领情的;结果是他们自己吃亏罢了。而我也难免倒楣。阴影从四面八方越逼越近了,我相信我的感觉力并不坏……
  
 
十二月十日
  陈胖和G,近来已至“短兵相接”。此为意料中事,然而亦有意外者在。那天在舜英家里,听见那神秘的耳房内有一个人的声音好像是那位何参议,但是另外一个笑声宛然是陈胖。我和舜英谈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忽然女仆来请我到客厅去。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向来他们进行那些“买卖”,表面上是避开我的,而我亦佯为不知,此次何以找上来了呵?我对舜英瞥了一眼,舜英却笑了笑,附耳说道:“恐怕是你那人的消息,有了一点了。”
  何参议也者,已经走了,松生也不在,耳房内只有陈胖,横在烟榻上玩弄那枝血牙老枪。哈哈笑着站了起来,陈胖殷勤让坐,又满口客套;我心里纳闷,想道:“这作风有点古怪。但凡他们这班人拿出这样嘴脸来的时候,每每就有不妙的事跟在后边,难道小昭有了不测么?”
  我满心忐忑,猝然问道:“他没有什么大问题罢?”“哪里会没有,”陈胖正容说,“他那样的人,无风也还起浪……”
  “不过,”我抢口说,“我想来不会的;那是人家冤枉了他。”
  陈胖惊讶地看我一眼,忽然高声笑了起来,但又突然庄容说:“好心待人,就要吃亏。眼前你就有飞来横祸……”
  我这时但觉眼前的东西都失却了原来的模样,一边心里想道:“他答应了我的什么决不连累我,看来也只是一句空话,”一边却又不禁叹口气说,“到底拖到我了!陈秘书,请你依实告诉我,现在他这人在哪里?活的,还是死的?”“在哪里?”陈胖两只眼睁得铜铃似的,“你问的是谁呀?”“可是你——”这时候我真真弄昏了,“不是他还有谁?”
  陈胖怔了一下,可又蓦地扬眉缩颈吐舌大笑起来:“你想到哪儿去了?真是多情!不过我说的他,却是那歪脸三角眼的家伙。”
  这才知道不是讲小昭,我心里一块石头就松下去了,也忍不住失笑道:“不管你说的是谁,我倒正要找你问问他的消息可有了没有?”
  “呀,舜英没有告诉你么?他眼前是好好的。吃,住,都还不差,就是没有个漂亮的小姐陪伴他。你放心就是了。”
  “可是能不能见见他呢?到底关在哪里?”
  “这个,今天却还不能告诉你……而且,你要见他,于他也没有好处。”
  陈胖说这话时,态度确是诚恳。我幽幽地吁了一口气,不能不暂时耐烦,但心里却在打算如何探出小昭的所在,看样子,陈胖一定知道的。
  “总而言之,关于你那人儿,你放心好了,”陈胖又郑重说,“眼前倒是你自己,发生一点问题。今天我得了个讯,三角眼要下你的手!”
  字字听得分明,我就像见了蛇蝎似的,从心底泛起了憎恶,但并不怎样恐惧;我泰然答道:“又要下我的手么?我在这里恭候。反正他这也不是第一次了,随便他使出怎样的一手。”
  “不要大意罢,吃眼前亏是不上算的。”
  “可是,陈秘书,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我要不大意,又怎样呢?他那一套鬼计,我知道一点,然而也无从预防,随他去!”
  “哦,那也罢了,”陈胖笑了笑说,却又接一句道:“只是今回他那一手,也许特别厉害些。”
  我也笑了笑,不作答;我料定陈胖忽然对我这么关切,其中必有原故,我且以逸待劳,看他怎样。这当儿,舜英却也进来了。她似乎早已知道我们所谈何事,看见我那不很在意的神气,就劝我道:“听说他们已经弄到了什么证据,十分严重,所以你还是小心为是。”
  大概是又要劝我到上海去了,——我见舜英也在帮腔,心里就这样想;然而未及开口,那边陈胖却又说明道:“不是派你去侦察一男一女么?现在你的罪状就是阳奉阴违。”
  “哼,原来是这个,——难道我没有遵照命令去做么?还只有不多几天呢,可是我也已经进行得相当紧张。每次都有报告,怎么说是阴违?”
  “有人看见你和那一男一女,”陈胖微笑着看了我一眼,“甚至听见了你们说什么话,——你的嫌疑重得很呢!”
  “谁在那里看见我和他们?——”我表面上虽还泰然自若,心里却感得急了,“是不是小蓉?她瞎说!她怎么能够听到我们的话?”
  “倒不是她。听到的话是真是假,都不相干;可是,我且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对他们两个说起你那个小昭?——那女的把你这话告诉另一人,却不知道这人最近已经让这边收买过来了。就是这一点事情。现在落在G的手里,当然他认为是再好也没有的材料。”
  “哦——”我苦笑着,再也说不下去了;萍的满含敌意的面孔在我眼前闪了一下。我不解她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我碍了她什么?
  “刚才你还没来的时候,我们就商量过。”舜英拉住了我的手说。“咱们全是自己人,打开天窗说亮话:G那家伙,自己不摸一下屁股,也来屡次三番找人家的岔儿,妹妹,不怕他多么厉害,他的把柄在我们手里的,多着呢!先搞他一下,材料我这里有!”
  我的眼光没有离开过舜英的面孔,她所说的这一番话,我好像不以耳听,而以目视;然而在我心里颠来倒去的,却只有一个萍。我那时竟然不曾感到G的阴险狠毒,只有一个问句抓住了我的神经:萍这是什么用意?
  似乎G之要对我下手,乃是理所当然,而萍之由妒而疑我,恨我,乃至害我,却万不可恕;我那时简直断定了萍是存心害我!
  我把手帕角放在齿尖上咬着,始终不作声。
  “别人去搞他,没有你那么有力,”陈胖摆出从来少见的正经面孔低声儿说。“我们还替你准备下一个证人,自然也还布置好给你接应。万一事情不顺手,也还预先替你打算好退路。一切都可以保险,出不了毛病。”
  这些话,我也一字字听清,但依然觉得好像不是对我说的,跟我的心灵上迫切的要求不生关系。
  “你不用再踌躇了,”舜英挽着我的肩膀说。“怎么你今天没有决断了呀?陈秘书说得那么切实,难道你还能不相信?即使打蛇不死,也不用怕他反咬一口;大不了到我家里来住几天,怕什么!”
  “嗯,那么,”我勉强定了定神,赶走心头的萍,“怎么进行呢,我还一点头绪都没有呀……”
  “这是小事情,”陈胖接口说,笑嘻嘻摸出一张纸来,塞在我手里。
  将这纸看到一半的时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妈的,分赃不匀,对方要下手了,所以这边想争取主动!好罢,他们利用我,我也就利用一下他们!反正G这家伙,我也不能饶他。”
  虽然我始终不能宽恕萍的行为,但是我也看出陈胖他们怂恿我去做这件“冒险的事业”,很有消解了萍所加于我的危害的可能。我的注意渐渐集中了,于是开始和陈胖、舜英二人详加讨论……
  
 
十二月十二日
  一切按照预定计划进行。所谓“证人”者,也由松生派人来带我到一个地方见过面了,告发G的密呈也送上去了,已经过了十八小时,却尚无反应。我有点心神不定。然而我也有自己的打算:必要时我就一网打尽,两边全不是好东西!
  这两天,我简直把本分的工作放在脑后:——没有必要再去找K和萍了,可不是?而且,我相信如果见了他俩,保不定我要失却自制;那时候,要是给“人”看见了,我又有什么好处。
  本来我决心要掩护他们,谁知他们这样糊涂!
  萍简直是可恨!无论从哪一点说,她把我对他们所说的关于小昭的消息告诉了别人,是不可理解的举动;何况恰又碰到了一个“叛徒”!
  昨天我还动了这样一个念头:应该警告他们注意身边的人。现在已不作此想。何苦呢,反倒惹起他们对我的疑心。
  陈胖答应今天可以弄一张小昭的亲笔字条给我。可是干么到此时毫无影踪?我倘能见他一面,一定要对他说:“萍是个混蛋,几乎送了你的命!醋意迷糊了她的眼睛,她不认识人!”
  
 
十二月十三日
  两个红球挂上了,人们都进洞。但是我进去干么?生死于我如烟尘!肥猪似的房东太太还在那里嚷,要不是她这“好意”,我再多睡一会,多么好呢!昨夜我回来时,已经有三点钟。
  昨夜大约是九点多罢,我正打算睡觉,忽然陈胖派人送来一个字条。“大概是小昭的,”我拆封的时候,满心希望,但是一看,歪歪斜斜的七个字:“起风了,沉着机警!”咄,这也用得到你来叮咛!
  但是当我脱去了旗袍,正觉得我的腰肢近来又瘦了些,心绪怅惘的当儿,果然风来了。门上莽撞地叩了两三声。我慌忙披上大衣,心有点跳。原来是传呼我的命令。居然等不及明天,这“风”好劲!
  到了目的地,又是一个意外;负责和我“谈话”的,却是个面生的人。
  微微笑着,神气是非常和蔼,眼光也并不吓人,但是我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未必是“可亲”的;不然,陈胖也不会巴巴地通知我:沉着机警!
  客气地叫我坐了,先问些不相干的事,——家乡是哪里?从前进过什么学校等等。似乎陈胖那字条有点作用,我沉着得很。
  忽然,萍的名儿从他口里说出来了,并且还夸奖她,仿佛待之以“同志”之礼,末后便问道:“你们是老同学罢,你一定明白她的为人?”
  “也不甚知道得清楚。原因是……”
  “你的老同学在这里的,大概不在少数罢?”他打断了我的话。
  “并不多,”我回答,但突然灵机一动,就又说道,“不久以前,新从上海来了一位,是从前K省省委的太太,现在……”
  他笑了笑,又打断我的话道,“我也认识他们夫妇俩。有一位姓徐的,也是他们的熟朋友,想来你也在他们家里见过?”
  “哦——”我怔了一下,感到这话有分量,但一时又摸不清头路,只觉得否认比承认妥当,就赶忙毅然答道:“那倒不曾见过。”
  “当真不曾么?”他神秘地笑了笑。“那么,还有一个,矮矮的,胖胖的,南方口音,也姓徐,你一定见过。”
  我把不住心有点跳了,情知这决不是不相干的闲话,但依然抱定了否认主义,也笑着答道:“当真也没有,不记得有姓徐的。”
  突然地他把脸放下了,不过口音还是照旧和平,看住了我的面孔说道:“你要说老实话呀!现在有人说你很会弄点把戏,工作不忠实,不过我是不大相信这种话的。你还能干,从前成绩也还好!”
  他顿住了,手摸着下巴,似乎特意给我一个自辩的机会。
  但是我不作声,只笑了笑。
  “谁介绍你和那姓王的认识起来的?”他说得很快,显然是要试探我一下。幸而我早有了准备,一听到姓王,就知道是指那所谓“证人”,我立刻答道,“没有谁介绍,早就认识他了。”
  于是“谈话”转到本题了。他把我告发G的各点,或前或后,或正或反,提出许多询问。最后,实在因为并没破绽,他表示了满意似的说:“我们忠于党国,应该提高警觉性。你做得很对。”
  当我起身告退的时候,他忽然又叫住了我,微笑说:“你那老同学萍,到底怎样?有人说她是反动分子,可是另一个报告说她不坏。还有那个K,也是同样情形。你看来究竟是怎的?”
  我怔了一下,然而怎么能够相信这不是反话呢?人家正在说我和他们勾结,难道我还自投圈套,给他们一个凭据?我不能不自卫了!
  “照我看来,这两个都是形迹可疑!”
  “那么,说他们还好的倒是很成问题了?”
  “这个,我不敢说;不过他们两个实在可疑之处太多!”
  “哦——”他似信不信地侧头想了一想,又笑着说,“上一次你对R报告,关于K的部分是怎样说的?”
  我竭力镇住了心跳,断然答道:“那时我还没找到K的严重证据,但后来我就发见他的确负有重要的组织任务,而且萍——”
  “萍怎样?”他的眼光闪闪地射住了我。
  “萍是他的爱人!”我横了心说,却觉得一双腿在那里发抖。
  他微笑地看了我半晌,然后异常客气地说:“你的报告是有价值的。你累了罢?你可以回去了。”
  我失魂似的走到马路上,不辨方向乱走。我做了什么事了,是不是在梦里?然而比梦还要坏些。夜已深了,马路上没有人。我一步懒一步拖着,到家时已经三点钟左右。
  警报解除了,我也不觉得。一个新的决心却在警报期间在我心里慢慢形成。我要去找到他们两个,给他们一个警告。
  但是怎样才能找到他们呢?我得顾到我的背后也有“尾巴”。
  如果他们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而且又漏了出去,那不是白操心?
  即使要找,先找到一个也成了;自然,K是比较的理性强些,或可不虚我这一行。然而K又偏偏最难找到,游魂似的,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我的决定又发生动摇了。没有一定要找他们的义务。掩护也已经做过,他们自己不领情。如果说昨晚上我又做了对他们不利的事,那才是笑话。几句话算得什么,而况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的真正危险却在自己圈子里有了奸细,而他们则尚睡在鼓中,这可不干我的事呵!
  假使他们老睡在鼓里,那么,保不定我这几天内对他们所说的话语,会全部落到那“奸细”的耳朵里,那我不就完了么?
  即不然,他们总有一天会忽然“失踪”,那时候,他们能像小昭那样坚强,“决不连累你”么?那时候,我也完了。
  这样看来,还是找他们一下的好。虽不是对他们尽的义务,但确是为自己应该冒的险呀!……
  我又决定要去找他们了,换好衣服,正待出去,恰好舜英派人来请我到她家里。“这倒非去不可,”——我披上大衣就走。但心里忽然一动,回身把几件要紧东西藏好。
  
 
十二月十四日晨
  昨天在舜英家里,除了谈谈我被传唤去问话的情形,别无所事。觑空儿,我曾经打了好几次电话“兜拿”K和萍。知道萍在那书店里,可是我不愿去找她。
  舜英大吹他们的神通如何广大,叫我“放心”。我偶然想起了前晚问话中一点小事,就说道:“他们问我认不认识两个姓徐的。听口气这两个姓徐的也是你们的熟人,可是我从没有见过呢。”
  “姓徐的朋友么?没有呀。”舜英漫不经意地说。
  “可是你怎么回答?”松生着急地问。
  “我说从没见过。”
  “这就对了!”松生笑了笑,似乎放下了一桩心事;但他又瞥了我一眼,补充似的说:“那个姓徐的,本来和G有过一点纠葛,跟我们近来又弄得不好。所以他们这一问,料想不能没有作用。不过,你说不认识,这就行。”
  “啊,妹妹,”舜英忽然也紧张起来,“忘了告诉你:进出要小心!……”
  从舜英那里出来,我注意看了看身前身后有无可疑的人。
  似乎还没有。
  踌躇了一会儿,我终于到了C—S协会,又到那报馆,最后到N书店,希望能够碰到两个中的一个。我相信并没拖“尾巴”。而且今天我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孤立”的了,有几个神通广大的人至少在现今是和我利害相共。他们为了自己,一定得设法掩护我;正像我也是为了自己,所以要冒一点危险找寻这两个人。
  快近六点的时候,我决定留一个字条给K。可是刚留了字条出来,却碰到他低了头匆匆跑进大门。他没有看见我。等他走过去了,我就跟在他后面,一看没人,就唤他道:“K先生,有朋友找你!”
  他转身一见是我,简直的楞住了。我靠近他身边低声说:“你要注意你和萍——你们的熟人中间,你们认为可靠的人们中间,有些靠不住的人!你们仔细想一想,我和你们说的关于小昭的话,告诉过哪几个人?已经有了情报,你们再不小心就不成!”
  K有点慌张,但又要我到会客室去详谈一下。
  “没有时间了!”我留心看有没有人。“据我看来,你们最好躲开一个时期。——不要听萍的话。萍的脑筋有点毛病,毫无理由的嫉妒!”
  “这一点,说来话长,——也不能单怪她。”K回头看了一下,低声说。“可是,谈这么十分钟,就不行么?你的话,我还没十分明白。”
  “不行!”我看见有人来了。“总之,你们内部有奸细,得小心!”
  “那么,明天我们约一个地方,怎样?”
  “不行!”我坚决地说,转身要走。“这回连我也不得干净!”
  K的脸色也变了,哆着口还想说什么;我不理他,一闪身就往里边跑。绕过了两间房,我从边门出去。不知怎的,心里有点发慌。这一次实在太冒险,略觉后悔,然而事已至此,只好由它。
  那时夜雾渐浓,呼吸很不舒服。也觉得肚子饿了。饭馆和点心铺子,这一带有的是;我在常去的一家饭馆前站住了,看见它“高朋满座”,可又有点踌躇。就在这时候,我觉得我身后好像多了一个“保护人”。我一转念,就挤进那饭馆。委实连站的地方也没有,可是我不管,就在帐台旁边挨一下,专等“出缺”。约摸五六分钟以后,一个穿中山装的,呢帽掩住了半个脸,手里拿一条黑漆手杖,也挤进来了;他站在当路望了一会儿,就又转身出去。这当儿,常倌招呼我:座儿已经得了。
  我特地要了一两样较费时间的菜,一顿饭花了二十多分钟。
  出去的时候,再留心看一下,可不是,有一张桌子角上挤着一个人,不大耐烦似的用筷子敲着个碟子;虽然没有看见他的脸,可是我认识那呢帽。
  再也没有疑问了:有人在暗中“保护”我!
  跳上了一辆人力车,就催他快跑!我所取的方向是下坡路,那车子飞也似的从热闹的马路上穿过。我不顾翻车的危险,扭身朝后边望了一下。雾相当浓,电灯又不明,也瞧不出什么。等到下坡路一完,我就喝令停止。下了车,我打算转进一条横街。可是猛然看见十多步外就是我那位同乡开设的所谓百货商店,便改变主意,决定去“拜访”这位老乡。
  新开张的时候,我是来过一两次的,这话也有个把月了罢?今儿赶他快要收市的时候去,原也觉得突兀,但那时我也顾不得许多。
  真也不巧,那位老乡不在,伙计们也没有一个认识我的。“哦,出去了么?”我故作沉吟,“不要紧,我等他一下。”“老板有应酬,一时也不得回来。应酬完了,他就回公馆。您还是明天再来罢。要不然,到他公馆去也好。”一个伙计很热心地指点我。
  “不妨,我还是在这里等他。我和他约好了的。还是在这里等一下。”
  除了借口赖在那里,我那时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拣了个暗角坐定,很想找点什么话来,和伙计们鬼混一场;然而不知怎地心里乱糟糟的,说了一句又没有第二句了。伙计们看见我行止乖张,似乎也觉诧异。他们非问不开腔。这时店里也没有顾客,我一个女人冷清清坐在那里,情形也实在有点僵。我看手表,才只过了十多分钟……
  两个年纪大一点的伙计远远站在我对面,一边时时拿眼角来睄我,一边不断地咬耳朵说话。“他们在议论我罢?”我自己寻思,“看神气还是在猜度我呢?也许说我是借钱来的;……可是不对,我的衣服不算不漂亮。……那么,猜我是来作什么呢?”我略感不安了。然而,先前热心劝告我的那一位,好像听到了他们的一二句话,突然怪样地朝我笑了笑。他给我再倒一杯茶,却乘机问道:“您和老板是相熟的罢,可是没见您来过……”
  “怎么不熟,还带点儿亲呢。”我随口回答。然而蓦地一个念头撞上我心头来了:这家伙话中有因。我这么一个女人,在这时候,单身去找一个男人,找不到,赖着不肯走,又说是有约,又不肯到人家公馆里去找,……他们一定从这些上头猜到暧昧关系上去了。这些暴发户的商人,谁没有若干桃色事件?想来我这位老乡一定也不少。
  我又气又好笑。再看手表,半个钟头是挨过去了。那个暗中“保护”我的人,大概已经失望而归了,于是我就站起来说:“这会儿还没回来,也许不来了罢?”不料那伙计却回答道:“不,不,饭局散,总得十点钟。”我笑了笑,又说:
  “那么,我留一个字条罢。”
  又是十多分钟,我写完了字条,也没用封套,交给他们,我就走了。
  路上我想着刚才的一幕,忍不住苦笑。字条中,我说我有些东西带着躲警报不大方便,打算请那位老乡代我保管一下。
  在自己寓前下车的时候,我又瞥见一人一晃而过,仿佛就是那一顶呢帽。他妈的!难道竟这样严重起来了么?
  不知我在K报馆的时候,那“尾巴”生了没有?我不放心的,就是这一项。真糟!
  
 
十二月二十二日
  一不做,二不休,昨天我存心闹个落花流水。
  几天来的阴阳怪气,老实说,我受不了!一面要利用你,同时却又扮出“全是为你打算”的虚伪嘴脸,拿人家当作天字第一号的傻子;——尤其可笑的,有些事情还要躲躲闪闪瞒你。这样的人儿,老实说,我也是一百二十分的瞧不起!
  如果G是一条疯狗,那么,他们便是这里有名的大老鼠!
  也许可以跟老鼠联盟,但如果成为老鼠的尾巴,那就太倒楣!
  然而好像“老鼠们”真个灵通,临时躲开了两个正主儿,光剩一个还算能够负责又实在不便负责的“我的好姊姊”来敷衍我。
  见面后劈头第一句就是“松生和陈秘书都有事,今天没有时间,可怎么办呢!”看见我脸色有点不对,她又接着说:“我再派人找他们一下看。可不一定能来呢!妹妹,咱们先谈谈,回头我再告诉松生……”
  “不行!这非当场决定不行!须得当面——三个人,研究讨论。”
  “哦,那么,”舜英露出没奈何的表情来了,“明天你再来如何?”
  太像是对付一个要债的了,我增加了几分不高兴;干笑着,我故意沉吟地说道:“明——天再——么?可是,不又叫我少走动,进出小心?”
  “那是假定说……”舜英颇为踌躇了。
  “假定说监视很严的话,”我不等她说完就插嘴说,“是么?嘿,舜英,你想,我是干哪一行的?这一点,难道还不懂?”
  “但是据陈秘书说来,好像……”舜英顿住了,侧着头思索。
  “他怎么说?”我追着问。
  “他说——那天晚上,你碰到的那家伙,大概不是专门对付你的;光景是你所到的地方,早已被注意,所以就传染到你身上了。”
  “可是,这几天我任何地方都没有去,也仍然……”我不说完,只扁着嘴笑了一笑。
  “哦——那么,刚才你上这里来的时候,可有没有……”“自然有的!”我抢口说,故意弄得严重些。“怎么没有?还不止一个呢!我还明明看见,有一个,绕着你这屋子,前前后后兜了个圈子。”
  舜英脸色变了,靠近我一些,抓住了我的手,似乎想告诉我什么。我也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心里想道:“他们单留你在家敷衍我,倒想的巧妙;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你看我三言两语就把你诱上钩了。”
  可是舜英迟疑了半晌以后,只说得一句话:“唉,偏偏松生今天要到夜深才能回家呢!”
  “舜英姊,”我乘势再用话来套她,“家里有没有什么不大方便的东西么?最好是乘早移动一下。这倒不可不防!”
  她苦笑着摇摇头。却又勉强将苦笑变换为微笑,用了颇不自然的声音说:“不大方便的东西么?哈哈,倒是有一点;
  耳房里那全套的鸦片烟灯,烟枪,大土。”
  但是我怎能让她“转移目标”呢,装作不懂她这反话,我凑到她耳边郑重说:“舜英,不是说抽大烟的器具呀!别的东西,——比方说,密码的电报本子,……”我没有说完,舜英的身子显然震动了一下;我这一击,看来已经中了她的要害了。她转脸愕然望住我,却不说话。
  “这几天内,我看出一点苗头来了。”我把我的猜度变成了真有其事的材料。“G他们,也在用我们对付他的方法来对付我们了。他们还派了人来骗我,挑拨我呢!说的简直不成话,——可又简直可怕!”
  “呀!他们说什么?”舜英不能不慌张了。
  我皱了眉头,摆出焦灼的脸相说道:“可是偏偏松生和陈胖今天又有事,多叫人心焦!”
  “不过,妹妹,他们怎样骗你,怎样挑拨呀?”“反正是那一套,”我故意把话头又放开。沉吟了一下,然后又说:“倒是有几句话,很可以注意。他们笑我是傻瓜:‘别做梦罢。这样的事,照例是不了了之的。你也混了这多年了,几时看见有一次公事公办的?何况,你这件事,——谁调唆你这么干的,人家早已知道;他们双方是一样的货,无非是分赃不匀,自伙里火并。现在,调唆你出来这么一告,他们倒又在幕后把条件讲妥,言归于好了!结果,你倒变成他们眼中钉!’舜英,你瞧,这一番话够多么动听?”
  舜英静默地听着,装出泰然的样子,但实在是因为决不定怎样应答这“攻势”。她似乎在考虑:就此和我深谈呢,还是含糊敷衍了事?两面各有利弊,她一下里搅得头昏。“谁跟你说这些话的?是不是那个小蓉?”舜英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么一句话。这可叫我不能不生气了。在这样的场合,任何人不会用这么惹人反感的问话,然而舜英居然用了,真好聪明!
  “哦,舜英,”我冷笑着说,“如果我随便说个甲乙丙丁,那你还去对证不成!可惜陈胖子今儿偏偏躲开了,不然,我只要说出一个名字,他就明白这不是我捣鬼;况且我捣鬼又有什么意思!”
  “呵呵,话不是这么说的,妹妹,你别多心;咱们知道了是谁,也好想法对付,——是这么个意思。”
  我挽着她的肩膀一笑,不置可否。皇天在上,这一套话,确不是无中生有;跟我说的,就是那个刚从××区回来的F。他是不是代G来作说客,我还不能断定。但即使他不说,我自己也早有这样的顾虑了。只看近几天来“风”声毫无,还不够明白?
  “说是他们又在幕后言归于好了,呵!”我故意曼声自言自语地,又轻轻颔首,同时却留心看舜英的表情上的变化。
  也许是她当真不知道内中的曲折,但也许是她识破了我的用意,故而不动声色,我没有得到我所期望的反应。
  舜英似乎正想起了什么,昂首凝眸望着空间,两片嘴唇稍微张开;那神气,伧俗而又带有官派,叫人看了不高兴。
  “真要问问陈胖,到底怎样?”我再逼进一步。
  舜英看了我一眼,但并没理会我这句。“可是,你看明白了有一个人在我这里前前后后侦察么?”她忽然低声说。“这是跟你来的呢,还是另外一个?”她瞧住了我的面孔,等待我的回答。
  原来这自私的家伙只顾她自己,而且心虚之态可掬。
  我笑了笑,淡然应道:“光景是另外一个,专门来伺候府上的。”
  “这可怪了!我这里又不是……”
  “那你自然明白啦!”我打断了她的话,决定要正面进攻一下。“我早就想告诉你,这一班家伙就靠捣鬼混日子,朝三暮四,有奶便是娘,——不,照他们自己的口头禅,‘这里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你瞧,花了人家的钱,还想做爷!留心,这些爷们,往往出卖儿子!”
  “哦,这也是实在情形,不过——”舜英眉尖一皱,又不往下说了。
  “不过你们是不怕的,”我代她补足,笑了笑。“那当然啦。但是我就不同。舜英,你说,要是我不给自己打算一下,人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也不问一声:咱们算是合伙呢,算是我单纯的当差?那——有一天,人家一扔手变了卦,我怎么受得了?还不要乘早留个后步么!”
  舜英怔怔地望住我,不作声。
  “这几天碰到的一些事,都叫我心神不定,——也不必细说了。我不想居功,但求无过。我打算得个回答,到底怎样?如果他们幕后已经又携手了,也得给我一个信;万一上面再传我去问话的时候,我也好见风转舵,别再那么一股死心眼儿卖傻劲!舜英,咱们是老同学,好姊姊,你得代我出一个主意,我这样干,你看行呢不行?”
  “呵,哎,恐怕还是你忒多心。……”
  “不是多心!我还怨自己太死心眼儿呢!”
  “不过你要是那么一问,面子上怪不好看似的。”
  “所以我刚才说,咱们到底是合伙呢,还是——”
  “合伙又怎样?”
  “合伙么,便无所谓面子上好看不好看了,大家说明了办事容易些。不然,我只好也替自己打算一下;明儿要有个三长四短,别怪我!”
  舜英满脸为难的样子,慢慢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迟疑地说:“不过……”
  我立刻拦住她道:“好姊姊,不要再‘不过’了。你说一句公道话:我应不应该替自己打算一条退路?各人有各人的环境,你要是做了我,个把月中间,接二连三碰到那些事情,一会儿要你笑,一会儿要你哭,一会儿又叫你迷迷胡胡辨不清东南西北,——舜英,你要不发神经,那才怪哪!我有几次自家寻思:死了就算了。可是挨到今天,我并没死。为什么我要死?没有什么大事情等待我去做,我死了,人们不会感到缺少什么;可是我活着,至少也使一两个人觉得有一点儿不舒服。我还不肯让这些狗也不如的家伙看着我的尸身痛快一笑呢!”
  舜英静默地听我说着,眼光不住地从我脸上溜过,似乎想努力了解我的心境,似乎我有这样的意念,很出她意料之外。末了,她带点同情的意味说道:“当真你近来有点不同了。可是你,达观一点不好么,何必越想越空?你也还有朋友,都愿意帮忙,——只要你说一声。”
  “唉,也还有朋友,——是呵!”我苦笑了,闭了眼睛,仿佛看见这些所谓“朋友”的面目,以及他们怎样个“帮忙”。我拍着舜英的肩膀,笑着说:“谢谢你,好姊姊,只是可惜,我的事太复杂,太古怪,朋友们帮忙还不是按照朋友们的看法,而我,——浸在水里的是我,水的冷暖,只有我自己知道。”
  这最后的一句话,也许舜英不能十分了解,但无疑地已经给她一种印象;她怃然有顷,于是好像想起了一件事,蓦地拉我一把,说道:“也难怪呀,——可是你也不必再老是想着他那件事把自己身体弄坏!”
  “他那件事?他是谁呀?”我一时摸不着头绪。
  “除了他还有谁——你的小昭呀!”
  “可是他到底怎样了?”我急口问,感到有些不祥。
  “陈秘书没有对你说过么?”
  我摇头:“这也是我不高兴陈胖的地方!这么一点小事,他老是支吾,没一句切实话!”我用力地再摇头。
  “其实也不用我说,”舜英瞥了我一眼,却又把眼光引开。“陈秘书不说,也是为此。你想也想得到。可不是,有好消息自然告诉你;没有什么可以对你说,那自然是——你想也可以想到。”
  “他死了!”我只说得这一句,喉咙就梗住;我使劲地抓住了舜英的手。事情原在意中,然而,个把月来天天盼望着的“意外”,从此完全没有指望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现在头脑还在发胀,胸膛里却像平空少了些东西。站在镜子前面,我对镜中人不禁失声叫道:“这也是我么?”消瘦了,那倒不足为奇;万想不到一双眼睛会那样死沉沉的!
  谁夺去了我眼中的光彩?——表示我还能爱能憎能怒的光彩!
  小昭的不幸,曾使我精神上发生变动;舜英曾说我的眼光里有“妖气”,担心我会发疯。笑话,我干么要发疯?疯给人家取笑?疯给人家讨厌?而且,换得一点不冷不热的所谓同情么?但我也知道那时我的眼光中,大概有所谓“妖气”,——因为有一个“理想”在我心里燃烧,我忽然觉得浑身轻松,无挂无牵;我更加鄙视周围的人们,我设想我就要有一番举动,就要到海天空处翱翔了……
  但是现在我再给舜英看见的话,她一定要说我眼光里的“妖气”已经没有了;我失掉了能爱能憎能怒的光彩!
  这变化是最近两三天之内发生的,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昨天我又向松生、陈胖再度提出那天跟舜英说过的“话”,就是这一变化的完成罢?此刻自省,十分明白;是在昨天,我的目光又从“海天空处”收回,专注于这“小圆圈”!当然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在这圈子一天,就得应付一天!但是,嘿,我总是这样的“有理由”,到哪一天才完?
  昨天是什么纪念节罢,——双料的纪念节,每条街上全有挂灯结彩的。我不懂人们有什么可喜的事儿,值得那样狂欢。我只觉得可厌。但是,九点钟以后,我被舜英他们拖进了跳舞场,一听那咖啡牛奶要五元一杯,什么喜庆蛋糕是五十元一个,我倒忽然从“可厌”中间爆出一个恶笑来:妈的!干么要我一个人悲天悯人,哭丧着脸?胡闹就胡闹。看罢,在胡闹中,我把这些鬼,这些狗,叱咤吆喝,颠倒调侃;把多少日子积压着的恶气,秽气,都付与胡闹宣泄一番罢!
  这是一场梦。现在剩下给我的,只有头脑发胀,神思倦怠,而胸膛里却像平空少了些东西!
  昨夜的“狂欢”中,也有上次在舜英家里见过一面的那位姓周的“老世伯”;他从场子里下来,抹着满头大汗,对我说:“真是太平景象!太平景象!”继而又凑过头来悄悄说:“这倒不是点缀,是预祝。和平就要到来了,——不是空气,是事实!”
  哼,看来这样的“狂欢”一直要继续下去罢?谁说他们“全无心肝”?心肝是有的,不过是猪狗不食的心肝!是狼心狗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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