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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蚀

_4 茅盾(当代)
  这算是说通了,可是我的心力也使尽了。我轻声笑着说:“催眠术要它灵验,先得被催眠的人儿一心一意信任我,听话。——昭,你再叫我一声:明姐!……咳,昭,不知我前世欠了你什么……”
  过后我自想,真也自己都不解,为什么那样爱他?
  夜半补记
  梦中听得有人低声哀叫,而且近在身边。我瞿然惊觉,伏耳静听,啐!原来是老鼠作怪。
  看表,短针在一与二之间,长针在九字上。可是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披衣起来,推门一看,但见疏星满天,院子外边过道上的守卫刚换了班。
  开了电灯,对窗默坐,心头有一缕悲凉的味儿,在轻轻荡漾……
  忽然想起今天傍晚的时分无意中又遇到了K了。真怪,他为什么在这左近一带跑?他远远见我,就站住了。那天在报馆里的意外发见,陡地又兜上我的心头,我别转脸,不打算去理他;可是又忍不住偷跟望一下,哪知刚好和他那灼灼的眼光碰到了,我不由的抿嘴一笑。
  “多天不见了,你好么?”K红着脸走近来,看样子是很有些话要跟我谈谈似的。
  可是这时候我既无工夫,也没这样的心情。“谢谢你,”我非常公式地回答,“您的……嗳,萍小姐,好么?怎的不一同出来玩玩呢?”
  “哎,——怎的,你还没忘记那天的……”K有点局促,“不过,实在是误会,——后来她也就明白了。可惜没有机会见到你,她很想跟你解释呢。”
  一听他倒先发制人这样说,我就壁垒森严地答道:“什么误会,我不懂。她又是谁呢?”
  然而K此番竟和往日不同,处处争取主动。他上前一步,像要看到我心深处似的瞅了一眼,同时带点抱怨的口吻说道:“你和密司萍是老同学,她的事,自然你比我熟悉得多了;怎么你会不知道她另有爱人,——怎么平空牵到我的头上来呀!”
  这可惹起我几分气来了;我最恨一个人不坦白,把人家当傻子。
  当下我就盛气答道:“是不是,都干我屁事!……”转身就走。然而走了不多几步,猛可地又想起了一个主意,便又回身。K仍站在原处,有所深思似的看着地下。我悄悄踅到他面前,他一惊,却又料到我会回来似的,对我微笑。我低声问道:“K,你那朋友的朋友,——不,应该说是朋友的女朋友的朋友,最近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K连忙答道:“没有。刚才正想问你呢,可是你又生气走了。到底你打听得什么消息没有?连天我正在着急的不得了呢!”
  他对于小昭这样关切的情意,可就把我恼他的意思冲散了。然而我还不能释然于他之屡次躲躲闪闪,不说实话;我还得难他一难:“有倒有一点眉目。只是那天晚上逮捕的,不止一个呢,没有个详细的姓名籍贯年龄职业,瞎摸一阵,也不行罢?你又老不肯说!”
  “这个,你也不能怪我。”K满脸诚恳地辩白。“究竟他被捕以后应承个什么名字,我实在不知道……”
  “可是他的本名呢,他从前的名字呢?”我再难他一下。
  他可又迟疑起来了。我有点不耐烦,而且有几个路人也在注意我们了,我转身笑了笑说:“不忙,你想好了再告诉我罢。”
  走了十多间门面回头看时,K已经不知去向。
  我还是应该感谢K的。要不是偶尔遇到他,我就不能“触机”想到了解决小昭那个困难问题的两全其美的方法。
  
 
十一月十七日
  电力公司又弹起老调来了。洋烛又临时涨价。此时对烛独坐,万念都消。院子外边的守卫室中,时时传来哄笑争吵之声,想见赌兴正豪。表上还只有八点,真不知如何挨过这寂寞的黄昏呵!
  白天的事情,像电影似的又展开来了。在今晚上,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因而“片子”也烂了,断断续续,老不连贯,而且像官家的宣传刊物一样,人家不愿看,它却老在眼前晃。
  这是其中一个“特写”:G的歪脸和三角眼愈装得客气就愈显其阴险狡猾。他恭维我能干,工作努力,鞭子不能完成的任务,我用……来完成了;——这是什么话!我真想给他几下耳光。但除了这些无耻的狗屁而外,他的阴险部分却使人毛骨耸然,心中如焚如捣。
  “赵同志,明天总该有结论罢?大家在等候你这杰作!”——这样半嘲半讽的,多可恶!我疑心我和小昭的密谋,有点被这狗嗅出来了。
  忽然那歪脸扭曲得更不成话,那三角眼宛然成了金瓜锤,他又狞笑着:“喂,赵同志,几时请大家喝一杯喜酒?”
  但是最使我感觉不妙的,是突地摆出官腔来说的这几句话:“赵同志,有两件事,你得充分注意:第一,给他什么工作?他不能老是闲着。你不妨提出意见来请示。第二,你自然知道,你的请求都已邀准,这个人是交给你去负责的了,你的责任可不小!”
  这里所谓第二点,我愈想愈疑;这怎么能是正面话呢,这必须从反面去看,——一定还有人暗中监视我们,可恨我竟未发觉。至于第一点,当然又是难题,——我如何向小昭启齿?那一定要炸。
  然而今天这黑道日的麻烦不仅这一点点呀!
  此为又一“特写”:上午十时有所谓“全体听候训话”。左等右等,不见举行。窃窃私语,大都谓新近有些“发见”,将兴大狱。我觉得人们的眼光转来转去老是以我为归宿。后来,命令集合,R颠着屁股恭陪一位大员进来,——于是训话;却不料是宣布“奸党”罪恶,三十分钟内就是五十多个“奸党”。过去所谓“宁可枉杀三千,决不使一人漏网”的口号,又拿出来了。声色俱厉,俨若不共戴天之仇。
  “糟了,小昭,”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怪道G表示客气,而且语言闪烁;当真他说的句句是反话。糟了,小昭!”
  下午三时以后,最痛心的事情来了。这是今天恶运的最高潮。
  和小昭见面的时候,我的心已经被黑云笼罩,几乎没有片刻的宁静,然而我又深知小昭是敏感的,我不能不装出快乐的笑脸,免得他疑虑。尽管如此,还是逃不过小昭的眼睛。
  最初他不开口,后来就探询。
  “是不是又发生了新问题?”他研究我脸上的神色,低声问。
  我勉强笑了笑,摇头;同时心里决不定如果不告诉他又该如何。
  “莫非你受了责备?”
  我又笑了,拉住他的手,软声说:“什么事也没有。不过身上不好过。——是这里!”我指着胸口。“你给我揉摩一会儿就会好的。”
  我决定不告诉他了。告诉他有什么用呢?让我独自负荷这痛苦罢!让它在无声中咬破我的心罢!
  他依言给我揉摩了几下,忽然跳起来说道:“哦,给你看一样东西。”于是一张纸送到我面前,原来就是说好了的“虚虚实实”的单子。
  如果我本来只不过是忧虑的话,看完这张纸以后,却又增加了焦灼。我当时不暇思索,就指着单上几个人名说道:“乡长,保长,地主,绅士——怎么的?怎么将他们开上去?
  那——如何成呢!”
  “他们不是要共党么?我没有见过,不好乱说。可是我有凭据,倒是这些什么乡长地保之流,把公家的钱,老百姓的血汗,完全共到他们腰包里去了。”
  “你简直是开玩笑!”我克制不住心头那股暴躁了。“人家费尽心血,你倒拿来开玩笑,你一点良心也没有。算了,我不管了,随你去!”
  似乎颇出意外,小昭怔了一会,然后恍然大悟似的冷笑着说道:“本来又不是我央求你来管的!”嗤的一声,就把那纸撕破。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但觉眼前昏黑,可是小昭还在冷笑呢!
  要不是有那么多的黑影压在我的心头,我大概不会没有精神给小昭解释开这小小误会的,可是那时候我实在懒得开口,而且,我也恨他,——既然早就看出我心里不快,为什么反要呕我呢?既然他也看出我之忧悒无非是为了他的事,为什么反要故意叫我伤心呢!
  我赌气不说什么话,就走了,连回头再看一眼也没有。
  现在我独对这半明不暗的烛光,思前想后,不但伤心,并且万念俱灰。我预感到小昭这事,无论我怎样努力,结果是难免悲惨的。从今天的“训词”中,我已经摸到一点痕迹。
  墙上赫然现出我的侧影。我痴痴地望着,这才发见胸部起伏颇为剧烈,——我有点顺不过气。三番四次,想着小昭此时不知怎样了,睡了没有;可又提不起勇气去看他去。我懊悔白天太暴躁了,但我又感到他们大概不问小昭“表示得好不好”,终究要置他于死地,那么,我若再劝小昭,将来不知他要如何恨我呢!我变成十足“骗”了他的狗也不如的东西!
  我伏在桌上,让无声的暗泣来掩没我的悲痛与怨恨。……
  但是我又仿佛听得小昭在和马同志说话。
  
 
十一月十八日
  早晨
  昨夜心境,抑悒万状;上床后翻来覆去,总不能入睡。十二时以后刚一朦胧,忽又瞿然惊觉。远远传来一种痛楚的呼号声,刺耳锥心,浑身汗毛都根根直竖了。
  这声音微弱了一会儿,猛然又裂帛似的再度发作,怪得很,好像是从小昭居室那里来的!“莫非出了什么乱子?”——我这样想的时候,一个血淋淋的小昭就站在我眼前了。像有人拉一把似的,我翻身跳下床来,只披了件大衣,开门出去一看,满天浓雾,夜凉刺骨,那悲痛的呼号声分明来自小昭那间房。我的心跳得作痛,一时涌起了各种不同的味儿,脚下却早已移动,直到走进了那外房,听得马同志的鼾声,这才愕然自问道:“干么?”
  可是这迟疑的心情只像电光一闪,同时我已经轻轻移步,叩小昭的房门了。
  十二万分意外,门内轻声问“谁呀”的,却是小昭自己!
  我侧身进门的时候,又一阵惨嗥声刺耳而来,近在咫尺。“小昭,你没有什么?”我慌忙问,但又立即改口道:“这声音怎的?我以为是你……”我挽住了小昭的臂膊,安心地笑了一笑。
  觉察出我冷的发抖,小昭引我坐在床上,拿棉被给我披在身上。
  “好半天了,”他轻声说,“是在隔壁那间房。光景又是一个青年遭殃,……唉,可是,你又何必——来呢?要是给……”
  我把棉被展开,也要他披着;我抱住了他,我的头偎在他胸前。
  那惨厉的呼号声渐渐低弱下去,似乎受刑者已经晕厥。我和小昭都屏住气,不敢动。却听得有人在狞笑,吆喝,又有脚步声……大概是在把那晕过去的受难者用方法弄醒来罢?我觉得我的心肺已经冻成一片,更用劲地抱住了小昭。猛然一声叫人毛发直竖的悲叫,受难者醒过来了。接着是低弱的断续的呻吟。
  此后又是杂乱的脚步声,又有不大辨得清楚的说话声;然后是门响,寂静。
  “刽子手们走了。”小昭咬着牙说。
  然而断断续续轻微的呻吟,还隐约可闻。
  “谢天谢地,不是你。”我无力地松了手,斜着上身,扭着腰,我的脸倚在小昭的肩头。“不过,这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打算出去看一下。”
  口里是这么说,身子却没有动;而且小昭又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只穿一件单衣,我觉得小昭的体温隔着那一层薄布烘熨过来,夹着他那特有的汗味。也听得卜卜的心跳声,但不辨是他的,我的,还是我们俩的。……我轻轻伸手挽住了他的颈脖,低声唤道:“小昭,你恨我不?白天,惹你生气,可是,我的昭,你懂得你的明姐的脾气,过后她躲在那里悄悄地伤心。你爱打爱骂,她都愿意。”
  我没有得到回答,但是一张热烘烘的脸儿却偎在我的脸上了,同时一只手臂又围住了我的腰部。我心跳得几乎顺不过气。听得他喃喃地说:“明姐,下次你不要这样跑来。房外还有马同志呢!”我不答,只把脸转过去,我的嘴唇探索着……哎!我完了一桩心愿。那时,奇怪得很,一年前留在××医院中的那个“小昭”的面影忽然在我脑膜上隐约掠过。“嗳,小昭——”我低声唤着,声音颤抖;心头不知是什么味儿,偷偷弹了两点眼泪。
  我轻轻拿起他的手,放在我脸上,我要他轻轻掐一下,再一下,我笑了。
  “明——怎的?”小昭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里也有笑意。
  “我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呢!”我吃吃笑了……
  然而,即使不是梦,当严肃的现实问题又回到我们的面前,这“非梦”的美满,终于相形之下会褪色而变成了“非梦的梦”……
  我在神思迷离的当儿,听得小昭说:“明——我有时这么想,只要跑出了这个院子,那边一堵矮墙是容易对付的。”
  没有理由不相信他是说着玩的,我只笑了一笑,不说话。
  “明——我想来,竟有几分把握。”小昭轻声说,但语气十分郑重。“你不是说那位马同志很有意思么?而且,好像也没有别的监视。”
  “不成的,小昭!”我不能再把他当作说着玩了。“怎么你会想到这上头去呀!不成的。况且,外边还有守卫,还有门岗。”
  小昭不作声了,昏黑中我似乎看见他的眼睛发着闪光。突然,他用了加倍的热烈的口气很快地说道:“明——事在人为,你怎么一口断定不成呀!集中营里常常有人逃跑,难道他们那里就没有守卫,没有门岗?”我觉得我被紧紧地抱住了。“明!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夜长梦多,这样拖下去,不是了局!说不定明天就来个变化。明姐,你能不能断定明天一定还是跟今天一样?所以,趁现在这时机,自力更生是第一要着。”“不成的,小昭!”我郑重地劝阻他。“你完全是空想。那时画虎不成,倒弄得更糟。你要听我的话,赶快断了这念头,这怎么能成呀!”
  “那么,人家的空想怎么又成为事实了?”他还是坚持。
  我笑了笑,不回答,只把我的脸紧贴着他的,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听得小昭幽然长叹一声,同时,抱住我的手也放松了。
  我好像有什么力量在催迫着似的,连忙捧住了他的脸,低声说道:“好,好,我的昭,别这么伤心,我依你,——咱们试一试。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他又笑了。
  “你不许心焦,也不许乱来,一切都交给我,乖乖儿的,一切都听我。”
  “都答应你了,”他的火热的嘴唇凑了上来,“都听你……”
  这一切,都像是个梦。
  此时窗外浓雾渐消,可不知小昭那个“可爱的幻想”也消了没有?我很懂得他何以忽作此想,是我的不好,是我太宠了他!
  不过昨夜夜半的一切情境,也正是此种“幻想”最易滋生的温床,现在他总该“清醒”,而且乖乖地耐心挨下去了罢?
  同日深夜
  谁想得到小昭那样“不懂事”,今天他一见我,就提起那件事。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看见他那么“执迷不悟”,知非可以口舌争,只好姑妄应之,而且我也不忍过分扫他的“兴”。可不是今天他忽然神采焕发,更觉可爱么?都是因为有了一个“希望”之故。让他高兴一阵,也是好事。我只加紧了我的约束:“你不要乱来,一切都交给我!”
  然而他还是背着我和马同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暂时由他去罢,准备有工夫的时候再唤醒他这迷梦。
  但在下午,R叫我去问话了,——当时我几乎有点手足无措。莫非是小昭的“活动”已经出了乱子?可又没有时间问他到底跟马同志说了些什么。这冤家,我恨死了他了。倒像是个顽皮的孩子的母亲,我——
  怀着鬼胎去见了R,——谢谢天,幸而并无什么特别事故。
  察言辨色,就知道有人在背后破坏我……光景是说我“没有办法”,“只会吹牛”,而且“为感情所迷”,以至三四天过去了,具体的成绩却一点也无。最初,也有点窘,但当R转到“只要他能悔悟,格外的宽宥,决无问题”,我也略略放心;
  至少,我还没有被他们怀疑。
  我委宛申说了几句,又为自己的“工作”告罪,然后请示,有无新的方针。R沉吟一下,似笑非笑说:“你加倍努力就是了。”
  退下来,我赶快回去。不料在办公室旁边的耳房里,突然遇到了G和陈胖,当下全身的神经就紧张起来:他们此来,干什么?
  试探这两个的方法,幸而现成有在手头。我就把刚去见了R的经过,对他们“报告”,又请他们给我“批评”和“指教”。G默然不作声。陈胖却笑道:“处长已经吩咐过了,你就照办。你的工作是有进步的,不过还嫌太慢些。”依然摸不到边际。但是我料想这两个一定是来暗中查考我的“成绩”的,而且一定也和小昭有过“谈话”。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小昭一见我就说歪脸三角眼和一个胖子,还有个女的,来谈了半点多种。“谈些什么,你怎样——”我急忙问。
  “放心!”小昭的笑,异常天真,“我像一只绵羊,百依百顺,尽量给他们满足。明——我还告诉他们:名单的事,问你就得了!……”
  “啊哟!”我惊叫起来。“你说什么?坏了!昭,你是什么意思?要是他们立刻问我要,可怎么办?”
  小昭却毫不在意地答道:“我马上可以写一张给你。”
  “但这是真的呢,是假的?”
  “也许有真人假事,但也许又有假人真事,反正是搪塞。”
  “搪塞过一时就算数,是么?”我已经懂得了小昭的用意了。
  小昭微笑着点头。
  “啐!”我使劲白他一眼,“你在做梦呢!”
  看见他瞪着眼不作声,我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柔声劝他道:“小昭,我正要跟你说,你所梦想的那件事,百分之百是空想,赶快死了这条心罢!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实际情形我比你懂得多!”
  然而小昭异常坚执,他也不和我辩论,只一味催我赶快去布置,就像一个不讲理的孩子,缠住了他的母亲,撒痴撒娇,硬要取下天空的明月。
  我一看劝不过来,——而且也须防隔墙有耳,不便和他多辩,只好含糊答应,先把他稳住;我竭力找些不相干的话,想渐渐移开他的注意,但他却老是催我:“明——咱们闲谈的机会以后怕没有么,现在时间宝贵!”
  没奈何,我只好走了;再一次郑重叮嘱他:“不可乱来。”
  我去“布置”什么呢?对了,我得有点“布置”,釜底抽薪,根绝了小昭这可怕的妄念。他为什么那样说不通?因为他相信这件事有可能,他看准了一二有利的条件。首先是有一个我——而且是爱他的。
  如果我忽然没有了,或至少是对他变了态度了,那当然他就死了这条心了,——但是我能够这么办么?无论从哪方面说,这是不可能的。
  其次,他又看到第二个有利条件:没有人监视我和他。哼,当真没有么?我还不能下结论。即使没有,难道我自去请求么?
  最后一个有利条件:马同志是好人。这又是我自己造成的。
  我忍不住独自苦笑了。不能怪小昭,还得怪我自己。好像我早就准备着要他走这条路似的,而我现在又竭力反对他,……但是,从马同志身上,我想得了解救的方法。如果设法把他调开,至少可使小昭暂时死了这条心罢?
  如何设法?用什么理由要求把马同志调开呢?
  想了半天,我决定去找陈胖,相机进行;今天没有时间,那就明天。
  
 
十一月十九日
  上午就接到舜英的电话,希望我去一趟。我正在踌躇,她接口又说是有点要紧事,非去不可。没奈何,只好答应她。
  那时是十点多。“从舜英那边回来再找陈胖子,也还不迟,”——我这样想;并且我要利用陈胖,说不定还可以从舜英那里得到间接的助力。
  见面以后,舜英就表示了歉意:说有要事呢,是假的,不过好多天不见,很想谈谈,而且,松生又到香港去了,她一个人觉得寂寞。——她笑着打趣我道:“耽误你的甜蜜光阴,实在不应该;可是,分出这么一半天来陪你的大姊姊谈谈笑笑,光景也不算过分的要求罢?将来有机会,还想请你和他一块儿来吃饭呢。现在还不便,回头请你代为致意……”
  我知道她话里何所指,只好笑了笑答道:“一定是陈秘书乱嚼舌头!”
  舜英还要就“他”身上说笑,我赶快转移目标,从陈秘书的“乱嚼舌头”转弯抹角探询我所希望知道的东西。可是舜英口风很紧,除了满口称赞陈胖“人又能干,又热心,一见如故,肯帮忙”而外,具体的话,一句也没有。
  然而她又谈起国家大事来了。“剿共军事,已都布置好了,很大规模,不久就有事实证明。”她郑重其事对我说。“从此可以和平了,而且分裂的局面,也可以赶快结束了。大家都回南京去,够多么好?妹妹,我真真不喜欢重庆的天气!说是不冷,前两天可就非生火不行。”
  我一看表上已经快到十一点三十分,就要走。舜英坚留吃午饭。我只好实说道:“还有点事情要找陈秘书,迟了恐怕不行。”
  “哦,那你就更不应该走,陈秘书回头就要来的。”舜英硬拉我坐下,却又打趣我道:“虽说久别胜似新婚,难道离开半天就不成么?——你说不成,我就放你走!”
  我脸红了,心里也有几分不耐:“舜英姊,怎么你今天老是跟我开玩笑呢!如果我近来很少出来,那也无非职务关系……”
  舜英不信,望着我笑,我也不理会。她又关心地问道:“他叫什么名字?从前我见过没有?”我抿着嘴笑,不回答。
  她凝眸看住我,似乎在考虑什么;末了,她拉我坐在一处,亲热而又机密地说道:“妹妹,你也得小心呀!听说你的同事中就有人借此在背后说你的坏话呢!本来逢到男女关系,旁人最喜欢多嘴,天下有几个愿意成人之美的君子?不过,好像对于你今番这件事,内容相当复杂,说不定弄得十分严重,所以你不能不加倍小心在意。”
  我见她话中有因,心里一惊,但仍然镇静地问道:“这也是陈秘书说的罢,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他说你什么都好,就可惜太好胜,逞强,同事中不免结下了怨仇。听说有一个叫什么小蓉的,和你公开闹过几场,当真有这样的事么?”
  我叹了口气,点头。舜英放低了声音,附耳又说:“现在跟你过不去的,就是这小蓉,还有她的——什么。他们说你忘记了工作,一心和——他,谈恋爱;这倒还不怎的,可是他们还说你别有作用,欺瞒上峰呢!据陈秘书说,好像他们已经找得了什么证据似的。妹妹,这罪名可不轻,你不能不注意。你自己觉得有什么失检之处落在他们眼里没有?”
  真不料情形已经那样严重,我还睡在鼓里;但“证据”之说,却大可研究。我忽然对于马同志起了怀疑。但那时候,我力持镇静,只淡淡地回答舜英道:“这里边,暗无天日的事情多得很呢!小蓉他们存心想害我,证据什么的,还不是可以假造么?反正他们狐群狗党,各有所谓历史关系,而我是后进去的,我是孤立的!”
  舜英很同情似的看着我,抓住我的手,放在她手里,轻轻抚摩,一会儿,她慨然说:“妹妹,我想你一个人在他们那一群中,就说没有磨擦罢,也怪乏味似的。可不是,办事情总得有几个老朋友在一处,大家也有个照应。……况且,你在这里,也是大才小用,犯不着再呕气。妹妹,我说,你不如辞了职。昨天上海有电来,说我们的老三出痧子,我不放心,真打算去一遭。你要是肯和我一路走,那就再好没有。”
  我料不到舜英忽然又提起这一个问题。但若正面拒绝,则显然于自己不利,我只好敷衍一下道:“好是好的,就怕我这里要脱身,也未必容易。”
  “那总有办法,”舜英立刻进一步,“或者陈秘书也可以帮一手。总不会没有办法的。”
  我含糊应着。恰好张妈来请吃饭了,这话也就搁起。
  现在事情已经明白,在我前面,有两条路:一条是顾不得小昭了,爽性走在舜英这边,到上海去;另一条是依了小昭的空想,冒险一试。我的心乱得很,拿不定主意。勉强说笑着,维持到一顿饭吃完,我推说有事,就走了。也不再找陈胖子。请求调开马同志这一点,也不用再提。幸而见了舜英,先知道了他们的把戏,要不然,我请求调开马同志,就坐实了我的形迹可疑。我和小昭就立刻完了。
  想得好好的计划,现在全部不行;我非另行设法,只好坐以待毙。
  我决定把这一切都告诉小昭,要求他取消他的“固执”,来一个断然的表示——“自首”。只有这一着能够暂时挽救最可怕的变化,……
  我准备小昭怀疑我,骂我,——我是下了决心的。
  但是事出意外,小昭静静地听完我的话,并不生气,也不置可否;他沉思有顷,这才问道:“所谓小蓉,是不是矮胖胖的,一个撩天鼻子,眼睛却水汪汪地,一举一动都带点卖弄风骚的?”
  “对呀!可是你怎么会认识她?”
  “昨天那歪脸和胖子来时,也有她在内。今天上午她一个人又来了,赖着不走,胡说八道,足足有半个钟头。”
  “哦,她来干么?她说些什么?”我觉得事情愈来愈可怕了。
  “大概用意是来试探我罢。可是胡说八道一通,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似乎她这次来,目的不在我,却在你!”
  “怪了,怎么一回事?”
  “她在我面前说了你许多坏话,……”小昭突然住口,却望了我一眼。
  我不由的脸红了一下,立刻猜到刚才小昭所谓“胡说八道”是有内容的;我握住了小昭的手,心里不免有点忐忑地问道:“你信不信她那些……”
  小昭却立刻拦住我的话道:“当然不信!我了解你不是那样不堪的。”
  我觉得眼泪到了眼眶边,我又感激,又惭愧;我只颤声唤了声“小昭——”却说不出话来。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过一会儿,小昭叹口气说道:“前途是凶多吉少,毫无疑问;所以,你从前所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还是不能同意。死了就算了,何必多此一举。明——大概我们见面的日子也不会多了。”
  “不!不至于!”我低声然而坚决地说,“我还要努力去想办法。”
  “不行了,”小昭笑着。“明姐,也许今天就是最后一次。
  来,你为我唱一支歌,低声儿唱,——就是《义勇军进行曲》罢,从前你不是常常小声儿在我耳畔唱给我听的?”
  我的眼泪又涌到眼眶边了,但终于勉强忍住,笑了一笑,低声唱了;可是只唱了半句,就哽咽不成声,我突然身子向前一扑,头靠在小昭肩上,就让眼泪滔滔直流。
  “勇敢些,明——”小昭低声唤我,但他的声音也是哽咽的。
  我忍住了眼泪,抬起头来毅然说:“我一定要去设法!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你就这样被……”
  小昭并不问我如何“设法”。现在他没有“空想”,似乎也不存什么希望;他冷静地等待着一定要来的事。我呢,也不把如何“设法”告诉他。干么要告诉他呢?如果他同意了我的“做法”,他的心里还是不免痛苦;要是他不同意,那就更增烦躁。
  我情愿担负起一切,只请他来享现成罢。
  
 
十一月二十日
  一天之内的严重变化,我简直被压碎了。五脏七窍,四肢百体,都好像粘在一处,——不,简直是冻结了起来!我还是一个活人么?
  什么都失去了,——我的机智,我的爱娇,我的不是女人似的气魄,我的应付鬼蜮的经验,乃至我的强烈的憎恨与冷静的忍耐!
  通常所谓“失魂落魄”,大概就是我今天——此时此际的精神状态罢?
  而我此时此际的处境,只有一句话最适合:悬挂在茫茫无边的空间,上下前后左右,都无着落,而且又是在“雾重庆”的高空,朦胧一片!
  今天是二十,十一月二十;这个不祥的日子,在我的生命史上将永久留一黑印。十一月二十日!原来前后不过八天。此时我这才意识到,我和他相处,原来只有八天!在这八天内,我究竟干了什么?于我有什么好处?于他?昨天我还自负是不会没办法的,——呸!还能嘴硬不看轻自己么?
  当我扑了个空,而且马同志悄悄把他留下的字条递给我时,我记得我还能够撑住,还夷然冷笑,但这样舞台上的姿势,就能抵补我内心的徬徨失措,软弱无能么?我到底不是在做戏呀,而我在那时却还摆出习惯的做戏的表情来!那不是无聊?
  随后又是空袭警报来了。当时我确实没有躲避。我不理会紧急警报,只坐在自己房里发怔,——我祈愿一个重磅弹下来,将我化为一道烟,不,连同我周围的一切,都化为一道烟。我仿佛是有“决心”的。然而——不也有这样一个念头在我心上掠过么:“未必有敌机来,而且一定不在此处投弹。”我的祈愿化为一阵烟的“决心”,也还是一种不自觉的做戏的姿态!
  我敢说我自己不是最没出息的人么?
  平时自谓也还有点魄力承受最惨酷的遭遇,也还有点勇气跟我所恨的人们斗一番,而且也常设想斗不胜时,一齐毁灭;但今天如何呢?我等候掉下一个炸弹。但即使这样做时,也还想炸弹不会掉在我面前!
  一切都丧失了,连同我的自信,甚至连同我的憎恨。
  ——忽然想起:我今天就宛然像是在世最后半年中的母亲了。
  “我还是我母亲的女儿啊!呸,呸!”
  
 
十一月二十一日
  如果昨天一天是在震雷骇电之下丧失了“我”之为“我”,那么,今天算是惊魂略定了。昨晚上那一场恶梦,似乎把我从颓丧与麻木中挽救出来了,真也作怪!
  我梦见我和小昭在黄昏时分电灯又怠工的当儿,实行小昭那“幻想”!我还是原来的打扮,小昭却装扮为一个女的。我们双双携手,混出那最后一道守卫线,——然而,在离开虎穴不到一箭之路,追捕者来了,……开枪射击,我中了弹。
  痛醒来时,左胁还像有什么东西刺着。
  倒好像这梦中的一弹,将我从颓丧麻木状态中打醒了来。
  我能够思索了,能够喜怒了,也能够冷静地回忆了:——
  昨天,上午十点钟,我在进行最后一下努力以前,还和小昭见面;那时,把人家估量得太好的我,丝毫不曾想到这一次我与小昭的会晤竟成永诀,(虽然这两个字或许是过份一点,谁敢断定不再有第二个的“十一月十二日”突然而来,但大概是再难一见了,)我每句话都是宽慰他的。
  可是小昭却不这么“乐观”。他似乎有先见,——或许他从我的句句“宽慰”得到反面的结论,以为我已经知道“不可免的结局”立即要来,除了空洞的“宽慰”,更无别话可说。但无论他怎样猜想,他那时对我并无怀疑,这可以他的诀别式的嘱咐来证明的。
  他是了解我的:他说起我的优点和弱点,他勉励我,暗示我“趁早自拔”。最后,他把两个朋友托付我,要我把他的情形告诉他们。
  刚听了这两个人的姓名,我茫然不解那到底是谁;然而,当小昭说明了如何可以找到这两位时,我便恍然,——原来就是K和萍呀!给小昭气呕呢!我真不应该,——特别是因为小昭并不生气,温和地给我解释。而也许因为我毕竟太小气,我们这次的会晤,在心心相印之中,还不免有些芥蒂;小昭此时倘仍健在,不知他恨我不?……
  后来我就去找陈胖,企图进行我预先计划好的“挽救”的方法。
  我利用那些自以为对我“有利”的关系,直捷了当把舜英告诉我如何如何,都摊开在陈胖面前,我还“捏造”了一句:舜英以为“你陈秘书”一定能出力为我排解这一度的困难。
  “哈哈,这个么?”陈胖假痴假呆,答非所答,“随便说着玩的。而且,这种关于两口儿的事情,你自己最明白不过,怎么——哈哈,来问我呢!”
  我急了,只好捺住了性子,顺着他那涎皮赖脸的恶相,装出俏眉眼来:“你也来瞎说了,——好意思么?人家在暗中摆布我呢,你不帮个忙,倒也夹在里头给人家凑趣,——你想想,好意思么?”
  “啊呀,我——”陈胖忽然换了叫屈的口气,“人家说你们如此这般,我又没见,……哈,”他挨近来,凑在我耳朵边,细声说,“究竟是怎的?听说你住的是另一间,可又——哈嘿,你讲给我听听如何,我也见识见识……”
  “那都是他们瞎说!”我用劲按住了火性,勉强笑着回答。
  然而陈胖把一手抚到我背上,气促地细声地还在吐出一些跟他那口臭同样恶浊的话语。我几乎想打他几下耳光,然而,为了小昭,我不得不忍受他的侮辱。不,我还忍住一包眼泪,施展女人惯用的方法……我佯笑着,用不理会的姿势,鼓励他更进一步的撒野,……甚至当他胆敢从口没遮拦到手没遮拦时,我还取放任的态度。“再逗他一下,然后我乘其情急而要挟……”我正在这样打算。
  我故意把眼睛半闭,准备在最适当的时机,“拿他下来”。
  不料这短命的家伙,竟然讨得了便宜之后,就想溜了。“我有事呢,回头再谈,”他蓦地这样说,拍拍身子就站了起来。
  “别忙!到底怎样?”我连忙一把抓住她,同时逼出一个笑脸来。
  “哈哈,就是这样不好么?”假痴假呆之中还带着不老实。我竭力克制心头的愤怒与悲痛。“嗳,你这人!别装佯了,我的事,到底怎么?你也不用怎样费事,瞧机会给廓清一下空气,不就得了么?”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几分颤抖了。
  “哎哎,可是,我已经说过,没有什么,——不,据我看来,你是没有什么不了的。舜英女士说的,——哎,你们女人,总是神经过敏。”
  他那话里的“你”字,像一支针刺在我心头!言外之意,分明小昭是有点“不了”的。但是我还不肯失望。“求你一并设法罢,陈秘书,我永久记着你的好处!”我勉强抿着嘴笑,送过去一个眼波,——然而一滴眼泪却掉了下来。
  “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他含糊说着,急急想摆脱。
  还有什么办法,我全身的力气,都使完了。
  那时候,我还没料到变化已经发生,我把陈胖的态度认为不肯多事。甚至当我回去,在办公室外边被值日官叫住了的时候,我还在做梦。
  值日官说,G在这里,要我在办公室候他。
  我心里有点不自在了,很想先进去看看小昭,但又觉得当此四面楚歌的时候,忍耐小心还是第一。可是我觉得人们都在偷偷朝我看。
  等候了十多分钟,还不见G来。我真是若芒刺在背。
  又五六分钟,来了。三角眼里有一种异样的凶光,劈头一句话就是:“哦,同志,这几天,你辛苦了!”于是狞笑一下,“今天起,你可以休息休息。没有别的话了,你等候命令罢!”
  我装出早已了然的神气,静默地接受了这意外的打击。
  但人们的目光太可怕了,我急急退出办公室。我无处可去。我应该问个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我并不。“即使这是犯法的,我也不管!”——我朝小昭的房走去,心里这样想。
  可是推开了虚掩的房门时,我几乎惊叫起来。什么都没有了,一间空房!那时我断定小昭已经遭害。我像钉住在地上,动不得。
  当马同志悄悄走近我跟前时,我又像发狂似的浑身一跳,几乎直扑过去。我没有认出是谁,只觉得是害我的东西来了,我要自卫。
  “这是留给您的。”马同志低声说,递过一个小小的纸团来。
  我凝眸瞧了他半晌,这才似乎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可又望着那纸团不敢拿。马同志惘然笑了笑,手一动;我突然伸手把那纸团抢在手中。
  几个潦草字:“放心,不会连累你!”
  唉——我松了一口气,但是立刻又大大不满足。我用一串的问题把马同志包围得手足失措。他不能逐一回答。实在那时我所问的,叫他怎样回答呀!不过从他的无条理的话语中,我也看出了一些:他们是把小昭移到别处去了,眼前大致无生命之忧,可不知他们换什么方法治他……
  回到自己房里后,值日官又来通知我:虽然小昭是移走了,我却还得在这里住几天,“等候命令”!
  我是受禁闭了罢?好呀!随他们的便。然而后来又知道不算是禁闭,身体行动还有“自由”。
  当时只有小昭遗下的字条上的几个字填满了我整个心。
  ——不会连累我?什么意思呢?表示他对我的一片心呢,还是暗示事情发展的性质?但那时我已经没有思索的能力。我完全僵化了。
  今天温习那时的经过,觉得陈胖虽然“居心不良”,可也暗示我将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可惜我当时未曾细心推敲。小昭呢,居然能够私下写这么几个字给我,可见也还不是十分严重。要打听得他的下落,也还有希望。问题倒是我自己。所谓“命令”者,究竟如何?
  已经等候三十多小时了,还没有见下来;老是这么等着呢,还是?
  我应当争取主动,不能坐以待变……
  我应当振作起来,还有未报的恩恩怨怨呢!
  
 
十一月二十五日
  最近这四五天,自己也不知做了些什么。连日子都忘了,有时觉得那些事已经离得很远,不把日记翻一下,简直就有点模糊;但也有几次仿佛我又走回到“过去”,当时的激越的情绪抓住了我,不让松一口气。
  而且周围的景色,也时时变动,而且是故意和我抬杠。前天奉命搬出那“特区”,又回到我的老寓所;“奉命”之际,说老实话,当真有点高兴,——相信我的“争取主动”,已经奏了肤功,我还没有被踩在人们脚下,只有承受怜悯的份儿。然而此种“油然”之感,一进自己的寓所,就消失了;二房东太太的痴肥使我厌恶,同院那位军官的三夫人的娇声浪语更使我生气,芭蕉绿得太惨,鼠子横行更无忌惮,……夜半梦回,听窗外风声呜咽,便觉得万感交集,此心何尝有定向,此身何尝有着落?
  不错,这几天来,确实是做了一点我所谓“争取主动”的工作。二十二那一天,我以“破釜沉舟”的决心,要求给一个机会,让我自己洗刷,并且——“报复”。明知道这次“小昭事件”之突然变化,是谁在背后捣鬼,我就来一个正面揭破,把一缸水搅浑了,那么,帮我说话的人不就容易启齿了么?这计划,是在“等候命令”的期间想了起来,经过直接间接的“努力”,和陈胖取得“联系”,然后下手的。
  关于“不能完成使命”,我愿受处分,然而,“小蓉也要负些责任”,——我用了他们惯用的含血喷人的方法请他们“入瓮”,——“为什么她要在小昭面前一次两次三次地破坏我的信用?为什么她要无中生有,说我同时有三四个男人,说我担任这项工作可以拿到几千元的奖金?难道她不知道如果小昭对我有了怀疑,我这工作就不好进行?……”
  “既然有这样的情形,干么你不早来报告?”
  “这也得怪我自己糊涂。一共只有七八天工夫,直到最后那天,我还蒙在鼓里。小昭那种捉摸不定的态度,冷言冷语的讥讽,我老觉得诧异,可是怎么会料到是小蓉在背后拆台的缘故?后来的两天内,我猜透几分了,但是,从小昭口里漏出来的,我没有调查明白,也不能冒冒失失就往上报呀!现在我知道,八天之内,小蓉就背着我去过四次,——差不多隔天一次;人家工作得有点头绪了,她去一顿乱说,就前功尽弃!她即使和我个人有仇,也不该这样不顾大局!”“哦,照你这么说,你竟是代人受过了?”R不耐烦地说,可是我却看出我的辩解已经生效。
  “我不敢推卸我的责任,”我赶快回答,“工作有缺点,我知道。可是,如果没有小蓉的破坏,在处长正确指导之下,也许成绩还要好。”我顿了一下,估量着形势有好转的希望,便又不暇思索,进一步道,“这几天内,也不能说一无收获。至少他的态度,比初来时驯良得多了。”
  可是R把眼一瞪,焦躁地斥道:“胡说!他妈的驯良!有什么事实?”
  “哦,嗯,也有的。”我当真窘了,瞧不准R的真真意向。这些人物和颜悦色的当儿,未必是对你好,而反之,厉声怫然的表情,也不一定是对你恶,——我如果揣摩差了一点,那倒不是玩的。当下我镇定心神,坦然答道:“事实上也有一点。
  那天陈秘书他们去和他谈话,他的表示就不怎么坏。”“哼,——陈秘书回来怎么说的?”他似乎在回忆:“哼,你说这是驯良么?什么驯良,那家伙可实在狡猾!他招认了么,你说!”
  “可是,”我此时只有向前,不能反汗,“上次我也报告过,正面问他,不能有结果,须得慢慢套出他的话来……”
  R勃然作色,截断了我的话,问道:“你套出来了么?”
  这当儿,我要是再拿空话搪塞,一定祸生不测,但如果能够拿出一点“事实”来,也就立刻可以化凶为吉!人急智生,我当下只顾自己眼前的危险,就从容答道:“报告:我已经得到了一点。我探得他在这里有两个关系了……”
  我把K和萍说了出来!
  那时我竟做了这样一件事,——不但害了K和萍,还负了小昭的托付,仅仅为了想保全我自己。谁要判定我是居心这么干,那这冤枉太大了,可是,事到临头,我又沉不住气,我牺牲了别人!
  这不过是三天前的事。只有三天!然而三天内不断的良心上的责备,其难受甚于三年。是不是我会变成失心狂呢?没有勇气想下去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
  有时间来反省一下,总不会没有好处。
  人有各等各样的人,我所见过的,似乎也不少:损人而利己的,是坏人;损己而利人的,当然是好人;但损人而又不利己的,那算什么呢?天下未必有存心只要损人而不求利己的,既要损人,当然为求利己,如果结局弄到损人而又不利于己,那一定是他的做法不行;这些人便是天下第一等的笨人!
  难道我竟是天下第一等的笨人么?
  我想,我还不至于那样笨。然而那天我告发了K和萍!
  记得最后一次和小昭见面,我的心神非常不安宁,但他是冷静的;他从我的脸色上猜到了我的心事,解释他和萍的关系道:“你不要误会。我是到了这里才认识她的;当然是很好的朋友,但不过是朋友。”
  虽然他这么说,可是萍的影子却遮蔽了我心头的明净;久已生根的嫉妒突然蓬勃发长,并且牵累到K,凝成一团,横梗在胸内。并且我又说了完全不由衷的话:“你不说,我也早已知道了。告诉你,她还是我的旧同学呢,我们常常见面的。
  她比我聪明,能干,美貌,你爱她是对的。”
  小昭似乎毫没疑心到我这话里带些不大光明的意义,只苦笑了一下说道:“既然你们是老同学,老朋友,那更好了;我只请你告诉她:我祝福她前途幸福,光明,还有——”他用激情的眼光看住我,“你代表我谢谢她,我猜想她一定为我这件事在各处奔走呢。”
  那时我心里乱糟糟的,不辨是什么味儿。但是小昭又说道:“从前我们分手的时候,我十分可惜你这样一个人将要毁灭了前途,我认为我那时不能帮助你走向光明和幸福,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我们又要分手了。这次和从前的情形,完全不同。但我对你的希望还是那一个,我并且相信我所希望的,也正是你近年来常常感到苦闷的原因。明,我也祝福你前途一天天光明,幸福!你答应我:一定这样做。”
  这些话,今天我把它补记下来,准备时时温习。人不能没有爱,尤其不能没有被真心爱过;即使是身心最痛苦,生活最感得空虚的时候,一想到曾经有人这样爱惜我,这样始终把我当一个灵魂上还是干干净净的人来看待我,那还不是最大的安慰么?谁能说我不幸福!
  然而我不能不自白,这同时也给我痛苦。我还不配受这样的爱惜:我出卖了K和萍,也欺骗了小昭!
  如果小昭把我看作一个无可救药的堕落到极顶的女子,那我将毫无疚痗地说,——不了解我的人,我还对他客气干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昨晚上我在烦闷的颠簸中,叩心自问道:“尽管小昭说得那么干脆,萍和他的关系只是朋友,可是好久以前,K说到小昭被捕时在场有一个女子,这不是萍又是谁?她还自愿和小昭一起入狱呢,这难道也只是朋友关系?——哼,惠明呀惠明,别那么痴心!小昭也不过哄你而已!”
  那时倒觉得无牵无挂,豁然开悟,就好像八九年前母亲在我臂上嚈了气的时候,我一阵无声的热泪过后,便心境平静,决定第二天就出走,从此我和家庭更没有一条韧带作为联系。
  但是这样的“平静”转瞬便又变为空虚;觉得自己是在旷野,与狐鬼为侣,没有一个“人”想念我,虽然我也可以不想念谁;但这样的一生,究竟算什么呢?自己嘴硬,说“不需要温暖,宁愿冰森”,可是眼泪却望肚子里吞,这又何尝是快乐呢?而且即使小昭对于萍的感情也不坏,但对于我究竟如何,这也有多年的事实,最近多天的事实,可以证明,难道这都是哄我?难道有这样长期的有计划的哄骗,难道我是不生眼睛的?
  一个人有时间来反省一下,总不会没有好处……我那天把K和萍说了出来,也还是为了保护小昭;我借他们两位证明了小昭不是“刁”得很的。自然也证明了我不是毫无“成就”。这,表面似乎为自己,但此时来反省,也还不是为了小昭么?如果他们再把小昭交给我,于小昭岂不好些?
  不过K和萍要吃亏了,那是无疑问的。然而他们俩也得原谅我,决不是存心害他们,也非为我的自私,都是为了要救小昭……
  我可以问心无愧。只是吉凶依然未定,我自己的“处分”怎样且不必提,小昭的下落也不能判明。我损害了K和萍,然而我和小昭——未蒙其利!
  这一个事实,像毒蛇一样天天有几次咬我的心,使我精神上不得安宁。
  同晚再记
  等待着“不可知”的降临,是痛苦的罢?然而有时间给你多想,总不会没有好处。
  十多天以前,我在K所服务的那个报馆里遇见了萍;那晚上为什么我要到那个地方去呢?因为从同事们的闲话中知道K“生了尾巴”,而且同被注意的,也有萍,——他们两个常在一处。现在不知道他俩的“尾巴”断了没有?未必!
  然则我之告发了他们,似乎也不算什么,……因为他俩早已被列入“黑名单”。
  是不是我在棺材上再加了钉呢?我怎么能承认有那样严重!
  哦,对了,我没有理由一点也不负责任,但也没有理由负全部的责任。
  我拉出已被注意的他们两个来,为小昭——为我自己(但也还是为了小昭)留一退步,于他们不是绝对的不利,而于小昭却相对的有利,难道竟是十恶不可恕么?
  难道和小昭有那样深密交情的他们俩,不应该在自己身上增加一点点的严重以减少小昭身上十分迫切的严重性?
  如果他们说“不”,那我要骂他们是极端“自私”的人!
  难道只有我——在他们看来是没有灵魂的狗一样的女人,倒应该负起全部的责任,为他们的“亲爱同志”小昭谋安全,谋自由?
  事实上,我在这样做,我也愿意这样做,可是既在这样做的时候为了事实上的“必要”而拉出了他们俩,也就应该原谅我的不得已的苦衷。
  我有权这样要求。我有理由说我那样做,是正当的,没有疚心。
  这样想的时候,心灵上感得轻松些了。
  精神上的恬静,对于我,此时也是必要的;我还有事要做,——还有小昭须得我用心设计去保护,去将他从魔手中抢救出来,可不是?
  我渐渐回复了心安理得的状态了,可是好像有一个声音却在问我:
  “你自己的命运还没定呢?你自身难保,哪里还能顾到别人?”
  我听到冷冷的讽刺的笑声。楞了一下,这才明白笑的原来是我自己。故意再笑一声。这回却仿佛觉得又一个声音从心里爬出来,悄悄对我说道:“所以,首先得把你自己的脚跟站稳!你不会没有办法,有许多条件可以供你利用,——只要你决心去利用。”
  得啦,风向已定,只看“气压”会不会中途变化……
  
 
十一月二十八日
  一个浪头,又把我这“生活的小船”打偏了方向。前途是一个大漩涡。我这“小船”将在那漩涡边上奋力挣扎,如果摆脱不开那回旋的狂流,那我只有滴溜溜地转着,以至晕眩,以至沉没。
  事情是昨天发生的——
  十时几十分发出空袭警报,一时许方才解除,整个上午一点东西也没有进肚子,又在洞里闷了那么多的工夫,我难受极了,两眼干涩,口也懒得开。谁知道刚歇一歇,一道传唤我的命令,早又当头压下来了。
  我像一架机器似的站在那里听完了R的训示,机械地应了几声“是”,直到R用“这一次,你得好好儿做出一点成绩来”撵我走,这才惘然退下。R的话,字字记得,但那时我的脑膜十足是一张无生命的纸,能够印下了字迹,已算它克尽厥职。
  在外边走廊中和小蓉交臂而过,我实在不曾留意她是向我打了一个招呼的,也是直到她在我脑后大声指桑骂槐说我“好大的架子,不知仗了谁的势”,这才像受了一针,我有点清醒起来。
  头脑作痛,肚子却不觉得饿了;刚才印在脑膜上的字,此时像在慢慢蠕动,闪射出应有的意义来。宛如大梦初醒,我这才分明记起,我是用了无条件的一串的“是,是”接受那“不近人情”的命令的。
  我凭什么敢不“是,是”呢?而且:“是,是”了下来再说,也是当然的公式。不过我不应该像木鸡似的本能地只应了“是”,——干么那时我这样不中用?从前不是如此的!
  要我去侦察K和萍了,——哼,这是谁出的主意?
  为了想挽救小昭事态的恶化,为了想挽救我在他们眼里的“信用”,我告发了K和萍;现在却不料他们就把侦察K和萍的工作交给我,这真是见鬼!算是“信用”我呢,还是将计就计,试探我?而且,不是早已有人在侦察他们俩么?何以又派上了我?等候了两天,却等得了这样叫人万分惶惑的新工作!咄,我要知道这是谁在那里出主意?
  而且,还具体地命令我用恋爱方式去把K迷醉了诱上勾呢!我们女的,不是人,只是香饵,这原是他们的作风,但何以不派别人,偏偏派上了我呢?如果他们已经窥破了我和小昭和K的行藏,那么,这一个指派就是宣布我死刑的前奏。即使不然,这一个指派也是太不把人当人了;刚叫我做了一个“美人局”的主角,紧接着又是一局也要我去,……妈的,到底是谁想出了这样恶毒而无耻的诡计!
  别的且不说,怎样办却是当前一个实际问题。难道我就让他们将我这一点点最后留存的“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也都剥夺了,堕落到牛头马面的那一伙去?现在方始明白,我把K和萍也拉了出来,是大大的失计;我以为这么一来,我计得售,却不道是放火烧了自身。如果我是实在没有灵魂的人,一五一十遵照他们的指示去干,像一匹猎狗似的,搏噬得目的物,赶快衔回去贡献给主人,那自然问题是简单的;但是天呀,我还有灵魂,我的良心还没死尽,我也还有羞耻之心,我怎么能做了香饵去勾引小昭的朋友?一定不能。我自己不许!
  昨天为什么我要逃警报?今后我一定不逃了。一秒钟工夫解决了一切,岂不痛快干净!这一个念头,今天支配了我一个早晨。但是另有个“我”却时时闪出来讥笑道:“既然准备一死,也得像狼似的,咬了人再死。咬住了不放,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气。死要不赔本!”
  我的“生活的小船”虽然被罡风吹近了一个大漩涡,但是我还不能束手待毙,我得用尽力量,不被那回旋的黑水吞噬;尽管恶势力是那么大而我是单枪匹马,然而也未必永久是单枪匹马,——他们不是派我去侦察K和萍么?鬼使神差,谁敢说这里没有我的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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