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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蚀

_3 茅盾(当代)
  嘿,原来是这样的买卖,怪不得舜英那样手面阔绰。
  我想再偷听几句,但是又不敢再呆下去;要是给撞见了,发觉了,那我这条性命……我屏住气倒退几步,然后一转身,轻步往舜英的卧室走去。还没到,却见张妈已经迎面来了。我的心跳得厉害,我弯身摸着我的小腿,故意“哦”了一声。“来了,来了,赵小姐,”张妈叫着,“太太怕你拐错了弯呢。”
  “没有。”我伸直了身体,就轻盈缓步进了舜英的卧室。
  舜英斜欹在沙发上,膝前铺着一块玫瑰色的衣料,望着我笑道:“上次跟你说过的,——就是这一块。跟刚才那件大衣,颜色倒也相配。”说着,就把料子递到我手里。
  我故意把料子抖开,往身上一裹,站到衣镜前看了又看,然后笑盈盈地跑到舜英面前,拉住了她的手叫道:“舜英姊,谢谢你;料子是再好也没有了,这里有了钱也买不出来。不过,我可没有什么好东西回答你,老一老脸皮收下来,怪不好意思的。”
  “哪里,哪里,瞧你还说客气话呢!咱们是老同学,亲姊妹似的。”舜英口里虽然谦逊,脸上却有德色。我瞧着觉得好笑,又好气,一想,俗语说,“哄死了人,不偿命”,何况她的又是“不义之财”,取之亦不伤廉,于是故意把两宗礼物拾在手里,比了又比,啧啧称赞道:“上好的料子,再艳丽也没有的颜色,穿在我这粗人的身上,倒觉得不好意思出去见人似的!再说,舜英姊,我们家乡有一句土话:拾了根袜带,配穷了人家。今儿你送我这么两件漂亮的衣服,我不谢你,倒反怪你呢!你这一下,可把我坑的横又不好,竖又不行了呵!你瞧,我浑身上上下下,哪一些是配得过你这两件的?少不得明儿我还要跑几家百货公司,勉强配上几样,打扮得浑身也相称一点。”说完,我抿着嘴笑,心里却又想着前面耳房里鸦片烟榻上那两位的“买卖”不知做得怎样了。
  舜英高兴得满脸都是笑纹,突然她把双手一拍,“哦”了一声道,“差一点我又忘了!”接着就叫:“张妈,张妈,前天我新买的那双皮鞋,你搁到哪里去了!”她来不及等张妈,就弯腰朝床底下看,又急急忙忙抽开了停火几下的抽斗,在一些旧鞋子旧袜子堆里乱翻,然后,砰的一声又关上了,便直奔房后那衣物室。
  这当儿,张妈进来了,一边慢吞吞说,“前几天买来那一双么?”一边就去开左壁上的一扇小门,伸手进去掏摸。
  “张妈!”舜英高声叫喝,口音有点慌张。可是张妈已经把小门再开大一点,放灯光进去,一边却自言自语道,“这不是么!”随手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匣来;她把那小门再关上时,舜英已经赶到跟前,满面怒容,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手便抢过了那纸匣。
  在这一刹那之间,斜着身子靠在窗前的我,却已瞥见那小门之内原来是一间小小的复室,那倒本来是挂衣服用的,这复室内似乎有几口小木箱。干么舜英那样慌张?我微微转脸望着对江的满山灯火,只当什么也没理会得。
  “前天刚买,”舜英手里托着一双两色镶的高跟鞋,走到我身边说,“回家来穿了半天,到底嫌紧一点。妹妹,也许你穿了倒合式。”
  我瞧着那皮鞋,只是抿着嘴笑。这,正是我看中了没钱买的那一路式样。舜英连声催我快试一试。我挽着她的臂膀笑着曼声说:“不用试了。你嫌紧的,我就合式。舜英姊,你不记得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就试过的。可是,想来好笑,今天我从头到脚全穿了你的!”
  她也笑了,却又十分诚恳地说道:“这也不值什么。你还缺什么,我替你找。本来希强——”她突然缩住了。可是看见我微笑不语,就又接下去道:“他叮嘱我和松生,看你需要帮忙的地方就瞧着办。这一点小意思,算什么!……”
  我们同坐在窗口的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我看着床上那条雪白的三色印花床单,心里想道:“他们干这样的事,……怪道堂而皇之打公馆,原来何参议也……只是那姓周的什么总经理又是什么路数呢?……而且那复室里的木箱……”有两个念头在我心里拉扯:一个是管他妈的,跟他们混罢,混到哪里是哪里;另一个却是畏怯,觉得还是不沾手为妙,这样的事,迟早——而且我又不曾见过大阵仗。
  有一个娇脆的笑声,将我从胡思乱想中拉出。我忙抬眼,还没见人,先就闻到一股香气。舜英却已经站起来,笑着对我说:“一定是密司D。你不认识她么?你倒可以跟她比一比,……她算是顶括括,——其实也不过善于修饰罢了。”
  长身玉立的一个人儿像一阵风似的到了眼前,劈头就是带笑带嚷:“啊哟,老同学,多么亲热,连客人也不招呼了,给冷在外边!”
  我看见过这位女英雄两三次,我不喜欢她。
  她好像也认识我,对我笑了笑,就一手拉住了我,一手拉住了舜英,吃吃地笑着说:“去,去,客人全到齐了。又不是恋人,你们谈心也该谈够了!去罢!”
  “当真全到齐了么?我不信。”舜英一边说,一边要挽密司D坐下。
  我看不惯密司D那种作风,巴不得出去,就从旁怂恿道:“舜英,你是主人,咱们到外边去罢。”我心里却另有个打算:让她们先走一步,我得偷看一下那复室里的木箱到底是些什么。
  可是密司D偏偏缠住了我,说长说短,……
  客厅上果然多了三个客:两男一女,而且当中大圆桌上杯筷之类也已经摆开。
  松生与何参议站在火炉架前说话。松生手里有一卷纸,似乎就是那份电报。新来的一男一女坐在右首的沙发上调情卖俏。
  密司D像一只蝴蝶似的扑到一个矮胖子跟前,尖声叫着“处长”,却又把声音放低放软,引得那矮胖子“处长”只是格格地笑。
  舜英给我介绍那沙发上的一男一女。
  那叫“怜怜”或是“莲莲”的女子,不过二十左右,看去倒还顺眼;她亲热地和我寒暄,我一面应酬她,一面却瞧那姓刘的男子,觉得好生面善。他那大剌剌的派头中带点儿土头土脑,叫人见过了就不大会忘记。
  但是那位周总经理却慢慢踱了过来,随便和姓刘的谈了几句,就转向我和“怜怜”这边。“怜怜”忽然“呀”了一声,一摔手扔掉手里的半枝香烟,却又举起手来瞧着,微微一笑,似乎是对我,又像是对周总经理说道,“哪来的蚊子,真怪!”她伶俐地转过身去,走到姓刘跟前的茶几上再拿一枝烟,就又和姓刘的同坐在沙发上了。
  “赵小姐,”周总经理堆下了满面的笑容,着实蔼然可亲,“刚才听松翁说,才知道您就是茂老的女公子。嗨,我和尊大人是多年的交情了,他在内政部服务的时候,我们是同寅。哈哈……”
  “呵,原来是老世伯,……我从小儿不大在家里,竟不曾拜见过。”我微笑应答着,心里却感得一点窘。
  可是周总经理却十分关心,问起我父亲的近况;一连串的问话都是我不能回答的。似乎这个“老世伯”并没有知道我早和父亲闹翻,一年也难得通一回信。我正在没法支吾,可巧当差的报道:“客来!”这才把周总经理的视线转移了过去。
  其实不用何参议介绍,松生也一定能猜到那来客就是陈秘书——陈胖子。一阵寒暄以后,主人就请宾客入席,显然是专等陈胖一人。
  陈胖见席面上有我,异样地把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缝,嘻开嘴对我笑。他这是转的什么鬼念头,我不明白,可是我却在心里笑道:“莫装佯罢!你跟何参议打算挖G的墙脚,我已经知道;你们鬼打鬼,我在旁边瞧热闹,这就是今天我在这席面上出现的姿态和立场。”
  我的座位被定在舜英与周总经理之间。首席竟是那位三分土气七分官架的刘大老官。而所谓“怜怜”与密司D,则分列于左右两旁。除去这两个“花瓶”不算,以下的席次便是那个什么“处长”,陈胖,而后是周总经理了。舜英请我入席的时候,抱歉一笑,而松生也远远地拱了拱手,——这为的是屈我于末席之故罢?然而我倒要谢谢他们这样的安排。后来就明白。
  上过燕菜以后,就有些不堪入目的动作,逐一表演出来了。狂风暴雨的漩涡,就在那刘大老官的左右,那种恶劣,那种粗野,……密司D经验丰富,一点也不在乎。但所谓“怜怜”者,似乎着了慌了……“怜怜”正在左躲右闪毫无办法之际,突然,我看见密司D悄悄离座。我冷眼看住她,我以为她是见机而作,找个逋逃薮,谁知她飘然走到电灯开关之前,一伸手,拍,“五星聚魁”的大珠灯就灭了,只靠左边耳房来的一线之光,使大家不至于伸手不辨五指。接着就是从没见过的活剧。最初的一刹那,人们还以为电灯坏了,来一个哑场,可是随即恍然大悟。这是“黄金机会”。历乱的黑影,七嘴八舌的嚷闹,色情狂的笑,中间有可怜的气急吁吁的告饶,……我隐约看见“怜怜”逃到火炉架前,……我再不能忍,不顾密司D还在监视,就去把电灯开了。
  我这一下的多管闲事,可惹了祸了。首先是D的暗示,接着就是所谓“处长”者打冲锋,……那位“老世伯”虽然给我掩护,但寡不敌众。于我有利的形势是,我和他们阵地不连接,我一边是舜英,一边是“老世伯”,而且我又能喝几杯。我所必须谨防者,乃是他们离座而来和我“拚酒”,然后D之类又可将电门拍的一下,来一个“混水摸鱼”。果然,正如我的预料,各人都敬一杯以后,何参议左手持杯,右手执壶,离座而来“就”我了。我一瞧那是喝汽水用的玻璃杯,就知道他的“战术”了。他的条款是“各尽一杯”。好!公平之至。然而又要请我“先干”。哈哈,我是料到的。此时局势,须要快刀斩麻,不能拖泥带水。我立刻无条件答应,然而一口气喝了半杯之后,一个逆呃,脖子一伸,将一满口的酒喷在何的身上,我一面道歉,一面装醉,舜英唤当差的拿热毛巾,……
  乘这时候,我就一溜烟跑了。
  在舜英的卧室中坐定,喝了几口浓茶,舜英也就跟着来了。她要我出去,我说头晕心跳。略歇一歇。外边却正闹得凶,哗笑之声,如在隔房。我装作醉了,对舜英说:“密司D这人,我瞧她有点下作。女人应该对女人同情,可是她帮着他们男的,作弄莲莲。我亲眼看见,是她关了电灯。”
  舜英听了只是笑,但又敛了笑容,凑过头来,悄悄地说道:“你不要小看她呢,此人神通广大!”
  “哦,”我故意装傻,“什么神通,不过仗着脸皮厚,下作!”“可是她的手段高妙。别人弄不到的东西,她有本事弄到。人家说她本人就是整整一副情报网。”舜英略为一顿,于是含意颇深地看看我,又悄悄说道:“我们刚初见到她,就觉得她有点像你:身条儿,面相,尤其是机警,煞辣。你要是也来那么一手,她一定比下去了;事实上,你现在……”
  蓦地房门口有人扑嗤一笑,把我们都吓了一跳。站在那里离我们不过丈把远的,正是密司D,后边是张妈。D并不开口,只是笑,不由分说,拉了舜英便走。我怔了一会,见张妈还没有走,便问道:“刚才D小姐来,你怎么不叫太太一声?”
  “我刚想叫,她就笑出声来了——她站的工夫儿也不大。”张妈说那后面一句时,还做了个眉眼。这家伙,也是个“人精”呢!舜英特地从上海带了她来,不会没有意思。看见我没话了,她又献殷勤道:“赵小姐,您再喝一杯浓茶?太太有上好的普洱茶,我去泡一杯来罢。”她将我当作舜英的心腹!
  张妈转身以后,我爽性躺在沙发上,眼光无意中移到左壁复室那一扇小门,一个念头突然提醒了我。翻身起来,先在房门口张一眼,我立即移步到复室前,一下拉开了门;看那木箱,箱盖是虚掩的,轻轻揭起箱盖,——哦,一切全明白了!
  这箱里有一套无线电收发报机,嘿!
  关上了复室的小门,我迟疑了片刻,就走出卧房。
  客厅上,席面快要散了。但我之出现,又引起了小小波动。我立刻自认罚酒三钟,总算小事化为无事。
  陈胖乘间告诉我:最近将有人事上的异动,我的工作也要调呢,不过还没十分决定,他也不大清楚。
  我听了一怔,正想追问,他又怪样地一笑,轻声问道:“看样子,你和今天的主人家交情不坏罢?今天不便,过一天我们再详细谈一下,”我会意地笑了一笑,可又想起K说的那件“无头公案”,便约略向陈胖探听。他侧着头沉思一下:
  “大概是有的,不过我也记不清了。”
  松生他们早已盘踞在那边耳房里,一片声唤“陈秘书”。
  我也回到舜英的卧房去喝张妈特为我准备下的浓浓的普洱茶。
  舜英坐在梳妆台前,重匀脂粉。我也当真有点醉了,躺在沙发上赏玩对江的夜景。我想:今晚我所见所闻的一切,说给谁也不会相信罢?但何参议之类倘在什么周上做报告,还不是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像煞只有他是爱国,负责,埋头苦干,正经人!真是做戏!但还有些“傻子”当真相信他们。还有些“傻子”连命也不要……K的形象忽又在我眼前出现了。可惜今晚上的一切,他没机会看到。
  而且还有“无头公案”中那位先生……而且他们还要限期命令我去找到小昭!我忽然生了奇想,以为舜英他们或者知道些这种消息。我转脸看她,她却正忙于对付她那一头可贵的烫发。
  笑了一笑,我翻身过来,帮她一手忙。在大镜子中我看着她的脸,找出话来,逐步探索。我先从几个从前和我最熟的同学身上,远远地发问;如果有了眉目,那我就可以转到小昭。我相信舜英也知道我有过一个小昭。
  都没有结果。最后我就提到了萍。哪知舜英撅起嘴唇,哼了一声道:“不用再说萍了。这人古怪。前两天,我好意介绍她一个事情,比她现在的那个事,多挣了十来倍呢,谁知她倒不乐意。不乐意也罢了,却又惹出一番话,说一个人到了那种地方,就是堕落,没有灵魂!真是笑话。”
  “现在这世界,要有灵魂就不容易存身。”我叹了口气说。
  舜英化妆既毕,还得到前面去张罗,我也就告辞。
  耳房里烟幕弥漫,客厅上竹战正酣。陈胖一见了我,就要我代打几副。我一瞧,是五千元的“底”,陈胖一底将乾。——“要我代么?你准备再输一底如何?”我笑着说,就要走了,可是松生也劝我暂代几副,他和陈胖有点事情要商量。
  哼,我知道这是什么事。既有这事,陈胖就输这么三四底,大概也不在乎,于是我就代了。我干么不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我尽量做大牌。谁知陈胖今天狗运亨通,不到半小时,一副大牌,居然成功……陈胖是双重的财喜临门!
  那晚就睡在舜英家里,不过我实在不能安枕。我不知道在这个“奇怪”地方,半夜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但另有一原因使我兴奋不寝,那便是偶然给我知道了这些人和事,将来不会对于我没有“用处”。G要是再敢无礼,我的“毒牙”又多了一颗,除非像何参议所说,当真“分久必合”;但这,难道真真可能?
  
 
十一月十日
  听说在“苏北”,发生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各种各样的“传闻”,从人们的口里传来传去,弄到后来,大家索性自己发明。
  不过大致是这样的:消灭“异党”的武力,这次已经下了决心,而且军事部署,十分周密,胜利一定有把握。
  在这空气之下,“金头苍蝇”中兴高采烈者,自不乏人,但大多数的关心程度,远不及昨夜赌局的胜负,或者某某“肥猪”的油水究可榨出几多。……偶然也有一二人,——例如刚巧回来一次的F,目瞪口呆这么几分钟,但谁敢吐露心头半个字?谁能担保对面的人不把你的脑袋换取八圈麻将的赌本?F居然敢在我面前吞吞吐吐说了这么半句:“就怕的是渔翁得利,徒为仇者所快……”可是我想起那天F的“往多处报”的“理论”,就没有理由相信他不会将我出卖。我怎敢有所表示呢?我只笑了一笑,便顾左右而言他。
  口是心非的人,这里有的是。但像F那样的人,说他对我也“口是心非”呢,似乎冤枉了他(这一点,我是看准的),不过倘使为了自救,大概他虽则一面“良心痛苦”,一面还是不免要跟我的脑袋开一次玩笑的。
  而况每逢这样的“紧急关头”,内部的试探和侦察也是同时“加强”的;凭经验,我就看出了这一个把戏已经在做了。
  不过也不能“神经过敏”,看见人们在喳喳私议,就远而避之;这会被他们认为“心虚”,这就糟了。还得凑在中间扯淡,信口开河,不痛不痒的诌他妈这么几句,这才妙。然而事有凑巧,“扯淡”中间忽然提到了一个人,我越听越犯疑,几乎要脱口问“此人姓甚”,……
  也许他们不过是习惯的“胡诌”,如果不是,则此人已经生了“尾巴”,而且此人不是K还有谁?
  说是他和一个女的常常有约会,女的身材苗条,……活见鬼!我就是身材苗条的!显然的,扯淡扯到这件事的两位,并没做过K的“尾巴”,而我又不便直接打听那做“尾巴”的,到底是谁。我的怀疑也许是由于我有几分“心虚”。我和K在一处的那几次,分明是没有“尾巴”的,然而明明又说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那不是我又是谁?
  我不能不提高警惕,我必须打破这个谜!
  如果这一些“扯淡”不是信口开河,那么我的处境实在危险,……我就得先发制人!反正我曾受命“自动找对象,进行工作”;反正在“九一八”那次就报告过,有K这么一个对象,“大堪研究”;而且,即使立刻要创造若干材料,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我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呢!
  但首先得和K见一面,探一探他究竟生了“尾巴”没有?
  于是我冒险到他所服务的报馆去。
  以下就是当时经过的大概情形:
  那报馆的会客室不是怎样理想的谈话场所,声浪放低是必要的,但最可虑者,时间一长,难保不有第三者也来会客;因此,我也顾不了太多,不管K的感想如何,我就开门见山,直落本题。
  “今天我冒险而来,和你谈一件相当严重的事情;你如果信任我的真心真意,你就什么也不要瞒我……”
  K冷静地微笑,点一下头;鬼知道他这微笑是什么用意,可是我也无暇推敲了,我还是按照预定方针,说我的:
  “这几天来,你到过什么地方去?是不是觉得有人跟住你?”
  他还是冷淡地微笑,不开口,可是我却急了:“你相信我,就说;不相信,我就走!此地不是转弯抹角你我比赛口舌的场所!”
  “哎,你何必性急?还不是从家到报馆,又从报馆回家去。有时也到C—S协会去坐坐。你是知道的,我常到的地方,不过这几处。”
  “不曾见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这就难说了。C—S协会里,经常有几个不三不四的脚色……可是你所谓形迹可疑,有什么特别界说没有?”
  “嗳哟,你还来咬文嚼字呢!干脆一句话:可注意到了没有,——有人跟住你啦!”
  “好像还没有。”
  我有点生气了。K的态度不够坦白。他这样躲躲闪闪,有什么必要呢?我又气又好笑,轻轻按住他的手说:“这几天,形势很严重,——难道你不知道?我得到一点消息,你被注意了,行动谨慎些。”
  K似乎很用心在听,但还是那样不介意地微笑道:“要是有人跟,也得看他的技巧如何……不过,注意到我,那是得不到什么的。”
  我忍不住笑起来了,再问一句:“有没有朋友在一块儿呢?”
  “有。可巧有几个同乡从外县刚到,聚过几次。”
  “哦!可有没有女的?身条儿瘦长的?”
  “这个——没有!”K注意地朝我看了一眼,又露出沉吟的神气。
  我想我应该走了。可是K的眼光忽然一闪,手指在桌上划着,问道:“喂,上次——托你打听的那件事,有点头绪了么?”
  “还没有。”我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要走了,“不过,我已经托了人……”
  这当儿,会客室的门开了,一个茶房探进头来,却又立即回头对外边说:“喏,喏,在这里,在这里!”我立刻感到发生了意外了,朝K丢了个眼色,伸手指一下他,又指自己,摇摇手,转身便走。可是刚到门边,就和进来的一个女子撞个满怀,我还没有看清那女的,却早听得她叫着K的声音,我认识这是萍,——咦,我就站住。
  猛然我想到他们所说常和K在一处的身材苗条的女子,不是萍还有谁呢?顿时气往上冲,失了自持。
  “嗳嗨,萍!”我听得自己的笑声和口音都不自然。“真是太巧了,——可是,对不起,我要早走这么几分钟,够多么好呢!”
  两个人都楞了一下,但是萍的脸色立刻变了;K和萍交换了个眼色,意思是叫她莫作声,却又落在我眼里。我冷笑。K上前一步,眼光望住了我,可是我不让他开口:“K,不用你说,我全明白了;——我和萍原是老朋友,可不知道你和萍也是好朋友!哈哈,可是你刚才咬定牙根说没有,真是何苦呢!……喂,萍,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人家都在称赞你的身条儿真好,窈窕,婀娜,飘飘然的……”
  “请你说话要有点分寸!”萍突然转身向我,脸儿板得紧紧的。“放明白些,人家来看朋友,是光明磊落的……”
  “噢,噢,谁又说过不是光明磊落呢?既然是光明磊落,又何必自己表白呢?我倒看的雪亮——”我忍住气,抿嘴笑了笑,“可是,K,刚才我跟你说的那番话,你自己去考虑,——哦,不,你们俩去考虑。再见!”
  我拨转身就走。我听得K在身后唤我,第一句是扬声的,第二句可就把声浪压低;我又听得脚步声,我不由的也把步子放慢了些,然而脚步声又没有了;我仿佛脑后有眼睛,看见了萍在横身阻止……我连声冷笑着,就飞快地走了。
  等到心气平静下来,我达到了两个结论:第一,关于K的“尾巴”的消息是真的,那女人就是萍;第二,我受了欺骗,……
  我的怨恨的方向,闪闪不定。我不能饶恕K,然而无论如何,要是放过了萍,我怎么能甘心?
  心里在筹划,手里的一枝铅笔在一张纸上便乱写,……同院那位军官的三夫人,正约了些朋友在家里作乐,三夫人那副好嗓子唱《苏三起解》,一声声打在我心头。我烦躁起来了。手指一用力,卜的一响,铅笔头断了,丢下铅笔,无意中看那张纸,这才看见原来满纸画的都是一个K字!唉,我叹了口气,把纸团皱,心里自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可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过萍!”
  
 
十一月十二日晚
  今天我就像做了一场恶梦。不,恶梦还是开头呢,明天方才正式进入梦境。前途茫茫,一点把握也没有。
  下午三点多种,奉命去见R。怪得很,怎么又突然找我。然而可怪之处还在后头。枯坐了三十多分钟,没有传见,忽然陈胖出来了,似笑非笑对我说:“今天不见,公事忙得很。
  派你一件机密的差使。你跟我一同去!”
  汽车飞快地穿过市区,我盘算这所谓“机密的差使”是什么玩意儿。已经悄悄问过陈胖,他不肯说。这家伙忽然目不邪视起来,料想这件事当真分量不轻。我换了好几种方式向他探询,他只笑着,——当然,司机旁边还有一个卫士呢,但我不相信仅仅为此。末了,汽车慢下来了,转进一所学校似的房子,陈胖这才说了一句道:“总之,是好差使!”
  乘这句话,我揪住他的臂膊,还想问,可是汽车已经停止。
  进了一间空空洞洞的房间,劈头看见的,却是G,——我立即预感到不妙,倒抽了一口冷气。陈胖叫我坐下,就和G走进了另一间小房子。
  那时我的心就像已经冻住。万千的思绪,同时奔凑,但结果也都冻住。只有一个意思在那里反复转动:“哼,难道你们联合起来杀我灭口么?咱们瞧罢!”……那时我认定了他们两个已经知道他们和松生的秘密关系落在我眼里,所以要联合起来对我下毒手。
  不多几天以前,陈胖问起我和舜英他们从前的关系时,还是那么亲密的,……我还自以为“多了一副毒牙”,有恃无恐呢!而今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没有用处:人家并不把这一切当做犯法犯罪,……我正在这么想,那边小房的门开了,但出来的只有一个人——G。
  “同志,来——跟我一块走。”G的态度很客气。
  这是他们杀人以前的笑脸,我哪有什么不知道的。
  “干么呢?”我倔强地问,我相信我的脸色一定是难看得很。
  “去看一个人,”G还是很客气,“回头你就明白。”
  哼,——我赌气不作声,低着头跟他走。穿过了一两个院子,又到一排三五间的平房跟前,门口有人站定了敬礼,G带我进去,开了左首套房一个门——“同志,”他让我先进那套房,“该怎么办,你自然明白。”
  当时我断定这是特别监牢了,可是先有一个人在里头。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呵,这是小昭,原来他在这里!
  小昭皱着眉头望了我一眼,愕然片刻,然后夷然侧过了脸,看看小窗洞外的院子。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不得已,把眼睛望着G。
  G狡猾地微笑,对小昭说道:“认识不认识这位女同志?”
  小昭猛然转过脸来,冷峻地盯住了我的面孔看。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小昭终于不说话,只苦笑了一下。
  再回到外边那小屋里,陈胖还在,见面时第一句就是:
  “哈,你们久别重逢,怎么?不多说几句话?”
  这时候,我已经明白他们给我的“新差使”是什么了,但仍旧问道:“陈秘书,请你明白指示,我的工作该怎样做?”
  “哦,这个——这不是早就有过命令的么?”陈胖说时就把脸转向G这边,显然是不愿意做主拿大,以至引起G的不快。
  G沉吟了一会儿,这才说:“上一次,处长要你去找到他的时候,是怎样吩咐了的,现在你还是怎样做。”
  “可是现在有点不同了,”我竭力镇定了心神,“现在是,人已经到了这里了,似乎毋须我再——不过,既然有命令,我不能不请示。”
  “你的意思是——”陈胖从旁问,但立刻打了个大呵欠。
  “我请求指示:我的工作态度和工作范围。”
  “哦,这容易解决。”G不怀好意地一笑。“你和他要弄得好好的,要劝他悔过,劝他自首。你——这是驾轻就熟……
  哈,……还有没有问题?”
  对于G的轻薄态度,我全不理会,我板起脸又说道:“还有。我请求给我知道:他被捕以前干些什么?他怎样被捕的?
  是在哪一天,什么地方?这些都是工作上必要的材料。”G和陈胖交换了眼色以后,就回答道:“这要请示处长的。
  陈秘书马上带你去!”
  同日深夜二时
  刚才见过R,我申述了不能不知道那些材料的理由;以后,就蒙照准。原来小昭去年在S省某县办“工合”,被当地乡长向党部控告,说他是共党,一度被捕,坐牢六个月,后来由该县一个外国教士保释,这教士也是热心“工合”的,小昭旋于本年九月间到了这里。不知怎的,S省那个党部还是要追究。几个转手以后,他们查到了他的住址,而且尚无职业,更觉可疑,结果,——那是我已经亲眼看见了的。
  他们办事并没有好的联系。一边已经将小昭弄到,一边还要我去找去。前天G去逼口供,才发见了这件事;又是他献策,派了我这份“新差使”。哼,真是好差使,不把人当人!
  不知是他妈的做什么梦,他们认为“工合”之类的机关中,“不稳份子”一定不少;理由倒很干脆:要不是“异党份子”,谁肯在那些穷地方干这些苦差使?他们把小昭视为奇货,打定主意要在他肚子里挖出一大张名单来呢!
  鞭子一定已经用过了,无效,然后想到用女人。那自然我是最现成的一个了,——在他们看起来。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从何处知道我和小昭过去的关系。
  我替小昭发愁,也为自己担忧!
  今天下午匆匆一面以后,我真不敢再见他;但是明天我有什么法子可以不见他呢?我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活的软索子;然而我到底是个人,有感想,也有回忆,我也渴望见他,……哼,咱们瞧罢,谁说是假戏?假戏要真做呢!
  
 
十一月十三日
  今天九点钟醒来,就觉得满身像长了虱子似的,一无是处。睁大眼,惘然凝视屋角的鼠洞,努力追忆昨夜的颠倒迷梦,然而——已经渺无影踪。一会儿抱怨时钟走的太快,一会儿又恨它太慢,……唉,干么我的心情这样激动?我应该镇定下来,忖量一下和他见面时的措词——乃至态度。不知怎地,总摆脱不开这样的感觉:一个私奔的女人又回到丈夫怀里!
  但在下午二时,预定时间快到的当儿,我的心情终于澄定了;最起码一点,我将尽我的力量使他了解我不会加害于他,……
  自然是我一人进去,而且竭力减少能使他发生疑惑和惊惶的动作。
  他躺在那里,仰面,伸直了四肢。我悄然走到他脚边,好像他还没觉着。我忽然心悸起来了,——他那硬直的姿势,那一头蓬松的乱发,太像一个僵尸。我走近他头部,这才看见他两眼睁得大大的,眼珠定而不动。
  他何尝没有觉到有人进来,而且是我!忽然记起从前他和我呕气的时候也屡作此态,我惘然半晌,……哎,想它干么?
  终于我们的眼光碰在一处了,但他的,是无表情的冷光。
  不知是什么甜酸苦辣的情绪,逼成了我的嫣然一笑。
  可是他先开口了,像要找人打架:“你来干么?你们这一套,三岁半的孩子也骗不了。你又——来干么?”
  “来望望你呀,”我温柔地笑,靠近一些,“你有什么需要的话,我还能替你设法。——并且,想来你一定寂寞,咱们随便谈谈,不好么?”
  这一下,炸了!他猛然坐了起来,他身下那竹榻吱吱地只管响,他大声喝道:“我有什么需要?我要自由,我要公道;
  公道,自由!……”
  可就在这当儿,我瞥见那小小窗洞外闪过了一个黑影,我知道那是监视我和他的,——我举手放在唇上,对他作了个暗号,还在他腿上捏了一把。他立刻噤声,疑虑地望住我。“外边有人监视呢!”我小声说,接着便又大声笑着道:“哎,你何必这样暴躁!你安心好了。”
  他楞了一下,但又立刻连声冷笑道:“好把戏!别丢你妈的脸了!我且问你:他们指使你来,到底要拿我来怎样?别兜圈子,别做戏!”
  我真急了,狠命地拉了拉他的手,做一个眼色,然后佯笑大声说道:‘什么?就是来瞧瞧你,解解你的寂寞。你想到哪儿去了?何苦?”
  “狗屁!”他的两道浓眉刷的一挑,“装模做样!滚你的!”他提起了拳头,欲打未打,但那眼光十分可怕;我下了决心,即使冒一点险,也得使他对我了解,我挨近一步,正待开口,不料他象见了毒蛇似的纵身跳了起来,同时狞笑着喝道:“不要脸的,滚罢!”
  我只觉得一缕酸流灌满了从鼻尖到心口,双腿像没有了似的,一沉身就坐在那竹榻上,头埋在两手里,再也制不住那滔滔的热泪。然而我心下还明白,我挣扎着忍泪抬起头来。他却站在我面前,低头凝眸看着我。嗳,那样亲切的眼光,落到我身上,这是第一次!我不觉带泪笑了笑,但第二批的热泪又夺眶而出了。
  “你这——是真呢是假?”他轻声对我说,慌忙地瞥那小窗。
  我的胸口,喉咙,都像塞满了什么东西似的,我不能说话,——半晌,这才挣出几个字来:“真,假,你瞧罢,你这——没良心的!”可是我又扑嗤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声说:“可是他们派你来,到底打算怎样?”
  “你先不用管这个,好么?”我抓住了他的手,“反正——哦,要是你相信我即使坏透了也还不至于来害你,那么,我有机会来陪你解个闷儿,你自去想去,好呢不好?你刚才那样子,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且不说你和我从前……还恋爱过呢,就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你那样对待她,也太残酷了些!你们不懂得我们的痛苦才多而又多呢!别的不用提,要说几句心里的话,就没有个对象。”
  他不作声,只点了下头;显然他对于我的话还有不少保留。
  可是也不再闹了,也有说有话了。我像哄孩子似的百般顺着他的脾气,他呢,像个倔强的孩子,爱理不理。我们都不敢提到我们从前同居的生活,可是分开以后的生活,他那边是咬定牙根不露一字,我这边的呢,他既不问,难道我还自己献丑?然而当我问到他“进来”以后的“待遇”时,他沉吟一下,就尽情地向我倾吐。
  十来天内,他受过三次刑,也受过一两次的“开导”;四天前,被倒吊在梁上,直到晕厥。执行那次刑讯的,是一个歪脸三角眼的家伙……我猜想来那就是G。
  他指着他的腰部说:“他们打这里!我怕我日后会成了残废!”看见我眼眶红了,他勉强地笑一笑,又说:“不过也许不至于。”
  我时时分神注意那小窗外面的黑影,并且我知道房门外也不会没有人。在这样情形下,我所苦的,是找不到适当的话题;我几次想要问他有没有一个好朋友K,可终于不敢出口。
  烦扰而怔忡的情绪在我心上一点一点扩大起来了,我不自觉地抓起他的手来,贴在我脸上,然后,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猛可地我咬住了他的手掌,同时我的头却倒在他的怀里。
  “哎!”他叫一声,但又立刻压低了口音,“你——干么呢?”“我恨你!”把他那只手移到我胸口,“我恨你——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多么难受!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他不作声,可是他的另一只手却托住我的下巴,慢慢地将我的头抬起:我看见他的眼光在沉思。然而他终于不说一句话。我觉得他又慢慢地抽回了他那被我按在心口的一只手。
  “你讲一点从前办‘工合’的情形给我解闷儿。”
  他笑了笑,似乎不很愿意,但终于一点一点说起来了;可又不是讲“工合”,而是他和土豪劣绅如何斗争。
  原来他之所以得罪那乡长,无非因为那乡长垄断土产,而“工合”一办了起来,可就影响到乡长的生财之道。“凡是真心想把‘工合’办起来的,”他愤愤然说,“十之七八要被乡长、联保主任,这一流的坏蛋诬为共党,——事实上,吃官司的,哪里止我一个呢!”
  在他讲述的时候,我仿佛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还像有人轻轻吁气。我看一下手表,觉得我该走了——我不能大意,如果为他,也为我自己。
  我又一次挽住了他的手,默然有顷,这才轻轻放下,指窗外和门外,又指我的心,附耳对他说:“明白了罢?”然后故意扬声笑道:“你安心好了,——你细细考虑一下,明天我再来。”
  到了门边,我再回头看时,他直挺挺站在房中央,也正在朝我这边看呢。我笑了笑,赶快走,经过外房,我留意看,没有别人,只有那看守的卫士,低了头似乎很有点儿心事。
  
 
十一月十四日
  上午就去看小昭。先找到该管的值日官,把昨晚上我见R时所请准的各项,都对他说了,还问他有没有接到训示。这鬼,期期艾艾的,连说话也不大灵活,却背着脸偷偷地笑。当我问他:“要几样家具,光景都得了罢?”他竟做了个鬼脸,只说:“你回头不就瞧见了么?”
  我真有点生气。光从这家伙的嘴脸,就可以猜到他们背地里在怎样议论我呢!
  在那外房,我看见多了一个看守,穿的是便衣。他自己报告我:他们派他来,专为支应我有什么使唤的。哼,难为他们竟这样“周到”!
  小昭的房门半掩着。我先偷瞧一下,两个凳子一张破桌子果然摆在那里了,小昭站在桌边,低头凝神沉思。他这神态,猛可地又勾引起我的回忆:从前我们终于分手的前几天,他也是常常这样低头独自寻思的。
  我侧身悄悄地进去,却又转身,两手在后扶着那扇门,慢慢退后一步,背靠在门上,脸对着小昭,远远给他一个甜蜜的微笑。
  小昭反倒坐下了,手支着颐,望住我,上上下下地瞧。今天我把舜英送给我的那一套新行头,如数穿上了,且又新烫了头发;——为什么我要这样做,我自己也说不上,总之是觉得这样更好。
  “不认识了么?怎的这样光着眼尽瞧!”我轻盈走近去,抿着嘴笑。
  小昭应景似的勉强一笑,却不作声。可是看见我一脸的高兴渐渐变为怅惘,他表示歉意道:“昨晚没有睡好。”我给他一个白眼,却在桌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昭低声叹了口气,眼看着那小窗,喃喃说道:“说是梦罢?明明不是。说不是罢?却又比最糟糕的梦还要荒唐,还要恶毒!——刚才我到院子里站一会儿,看见满天的迷雾;哦,那么,应该说是雾中的梦了。”于是他凝眸看住我,颓然一笑。“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半嗔半喜地瞅住他,“再说,我就不依了。你就当作一场梦,也好;反正我是清醒的,我守在你身边,有什么意外,我还不替你多留着点儿心么?……”我看见他低眉敛目,便又接着说,“我的昭,你就算是在这儿养病,我做看护,你要听我的话。想什么吃的,要什么玩的,尽管告诉我;不拘什么,我总给你想法,总叫你舒服。”
  小昭慢慢抬起头来,真心地笑道:“那么,你给我弄几本书来,成么?”
  “本来——”我忍不住要笑了,“病人呢,最好不要看什么书;不过既然你要了,也可以。你要什么书?”
  这一下,倒把他问住了,他瞧着我笑。过一会儿,他这才说:“你替我挑几本罢,反正什么书都行。要是书有点为难,有一份报纸也好。”
  我不明白小昭为什么又减低了他的要求,——这也许是信任我,但也许是对我还有怀疑;不过即使是怀疑,我也不怪他,我原是处于应当被怀疑的地位。昨晚上我已经把这一点想个彻透。我不性急,我相信慢慢地小昭会了解我的。当下我答应他,书报都有,就转换了话题。
  因为已经报告过我的“工作步骤”,而且R也已口头“批准”,所以今天我不怕窗外监视者的偷听,我自由自在地谈起我和小昭分手以后的生活。但是我只选取了最光荣的一段:战地服务的经过。他凝神静听,还时时颔首,末了,他带点感慨的意味说:“抗战以后,我也跑过一些战地,和一些平津流亡学生,——不过,没有加入什么服务团之类;现在想起来,这也像是一场梦呢!”
  我抓住了这机会就单刀直入地问道:“那时候,你是不是结交了一个好朋友叫做K的?”
  “没有,”他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也有些朋友,但没有叫做K的!”
  我抿着嘴笑,用手指划脸羞他。
  “不相信,也只好由你。”小昭似乎有点生气了,别过了脸儿。
  我挽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脸转过来,凑在他耳朵边笑着低声说道:“我的昭,你别撒谎;这一点小聪明,我还有呢。你否认得那么快,毛病就出在这里。不过我也是随便问问,咱们就不再提了;——可是我还问你一句:这几年来,你有没有爱人?”
  小昭愕然望了我一眼,我想那时我的脸大概升起了淡淡两朵红晕;他蓦地扑嗤一笑,顽皮地反问道:“如果有了,你又怎地?”
  “我只想见见她罢哩!”我放开了小昭,幽幽地说。
  “那么,当真没有。”
  “其实骗我也没有意思,——这有什么意思呢?”“哎,你一定不相信,也只好由你。”小昭焦躁地说。“恋爱,我总算有过一点经验,——可是,后来我也就明白,我是不会有人始终爱我的。”
  “这你可错了!”我痴痴地望住了小昭,只说得这一句,却接不下去;我慢慢靠到他身上,藏过脸又说道:“现在还有人——爱你!”
  这当儿,房门上忽然一声响,我和小昭都吃一惊,同时霍地站了起来。
  一人探头进门,却就是那个自称专为听我使唤的家伙。
  我没好声气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是我听错了,当作是在唤我呢。”那家伙狡猾地笑着,就又缩回,故意把门拉上,弄出很大的响声。
  我气得脸色都变了,——那小子,我非报告上去撤换他不可。R不是明明答应我“放手办理”么?到底是谁的主意,又派来了这样的家伙?
  小昭望了我一眼,将嘴巴向房门一努,轻声说了两个字:
  “怎的?”
  “说是来伺候你我的呢;贼头贼脑,一瞧就不是好东西。”
  但是小昭似乎不能释然。他负着手踱了几步,忽然走到门边,开了门,就向那看守(卫士)说道:“喂,卫士同志,昨天看见你那副骨牌,还在不在?今天可巧多了一个人了,拿出来,咱们玩一玩。”
  卫士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嘻开了嘴巴笑。我懂得小昭的用意,也就不反对。卫士去拿牌,又带来一个穿便服的人,一进门就和小昭点头,好像是老相识。(过后我问小昭,才知道被捕的时候,即与此人相“识”,而且后来又“蒙”此人“好意怜惜”,曾经来“善言开异”,要小昭“觉悟”云云。)
  当然是推牌九。登时热闹起来。小昭居然兴致很好。我屡次有意地瞥了他几眼,他都不曾觉得。厌倦和烦躁之感,就跟苍蝇和蚊子似的,赶去了又来。一手机械地翻动着牌,有些牌上常常会幻化出人脸,揉一下眼睛,这才认清了那是什么牌,是几点。
  我想着小昭否认有爱人,也否认有一个朋友叫K……这才是太好玩呢!那天K在C—S协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谈到他那好朋友时的一番话,我是始终记得的;在这里,小昭的影子难道还不够清晰?而且那“无头公案”中的人物,现在已经水落石出,就坐在我身边;“当场目击”的那女人,K一口咬定是“公案”主角的爱人,难道是我听错了?可是小昭否认有爱人。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小昭这次却十分警觉,含意不浅地朝我看了一眼。人家却在推我做“庄”。也不大明白自己是输是赢,既然轮到要做,那就做罢。
  然而捏着手里的一副牌,仿佛觉得一张是小昭,一张就是K;两个之中,必有一个对我欺骗,……如果都不,那么K的罪名至少是不坦白。“嗨,K,你就直说你和被捕者是好友,难道我就害了你么?怎的看人这样没眼力!”——我心里这样想,手下就把两张牌一拍,翻了过来。
  这是两张倒楣的牌,故意和我闹彆扭,宛然就是K和小昭。
  我赔了个通关……推牌而起的时候,瞥见门外有人影一闪,好像是个女的;当时心里就有点犯疑,可惜没有立即去看一看。
  随后是午饭,开进房来。小昭瞧了瞧那四碗菜,眉毛微耸,但接着就微微一笑。我却在估计:值日官至少揩一半油,难道这一点也值五块么?
  那位“老相识”有事走了,我们就邀那卫士一同吃。“马同志,”我有意要和他攀个交情,“您老家是哪里?”
  未曾开口回答,他先叹了口气,……可是他很健谈,跟我所见其他的东北人一样。小昭只是静听,有一两次我对马同志说的话稍稍带点作用,小昭还不住的拿眼看我,表示了惶惑。
  “马同志,”末了,我冷眼觑着那“专来伺候的”端着残菜出去了,就用最诚恳的态度问他,“今儿你输了罢,多少?”
  他脸上一红:“不多,他妈的,手气不行!”可是他到底说了个数目。
  “呵,”——我故意屈着手指计算,然后笑了笑说:“马同志,您输出的,全在我这儿啦!咱们原是解个闷儿,打着玩的,——马同志,可是您别多心,我手头还有呢,还原是您的,您就留着,……”我很快地掏出一些票子,也没数,约莫跟他所输的数目也不相上下,就往他口袋里塞,“别客气,马同志,客气我就不喜欢!”
  这是一下闪击。他几乎手足无措了。“这哪儿成,哪儿成!”他满脸通红推让。我不耐烦似的说道:“马同志,您也得给人家一个面子,”却又温柔地笑着轻声说,“况且,咱们在这里,也算是大同乡啦,何分彼此!”
  我示意小昭,要他也在旁边帮腔。小昭却妙,他拍着马卫士的肩膀说:“同志,您就算是代我收了罢!明后天咱们俩赌点子,要是我输,就不用掏荷包了,不好么?”
  于是在嘻笑声中,我们把马卫士“说服”,大家随便闲谈。
  但当只有我和小昭相对的时候,空气却又一点一点沉重起来。
  小昭又在低头沉思了。一看表,早已两点,我还有些“手续”得去请示,也还有一二句话,要叮嘱小昭;正在踌躇,却听得小昭自言自语道:“什么意思呢?不明白。可是未必就此算了罢,还在后边,……”
  “昭,你又不听我的话了!”我走到他身边,一手按住他的前额,“何苦呢?”
  小昭仰脸望住我,他的眼光是冷峻的:“不过,一个闷葫芦塞在心头——要是你做了我,怕也不能不——那个。”
  “昭!”我低下头去,卷发盖住了他的两眼,“再用不到‘要是’,现在我已经做了你了,我就是你了!”
  觉得小昭的身子微微一震,我却笑了:“傻子!还是不明白么?你说你的心里是一个闷葫芦,你难道以为我这边的,是一个亮葫芦么?我不心烦,干么先要你心烦?”看见他想分辩,我连忙用手掩住了他的口:“多说没有用。我只告诉你四个字就够了:事在人为!”
  他还要纠缠,我却在他脸上冷不防吻一下,就笑着走了。
  
 
十一月十五日
  无怪小昭要屡次追问我,“这是一个什么梦”,今天连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了。难道我不比小昭更“闷”么:我这“葫芦”有阴阳两面,可是到现在,我自己还没弄清楚,——不,还拿不定主意,到底是“阳”对R他们,“阴”对小昭呢,或者恰恰相反?
  不过我的“太极图”当然也有个中心,这便是我!而小昭是属于我的。
  根据昨晚“请示”的结果,我收拾了一些必要的东西,带往小昭那里。
  值日官先已接到命令,正在指挥夫役找寻一副铺板。见我到了,这家伙又扮出怪样子的鬼脸问道:“赵同志,您要是嫌这铺板不软和,那就到您家里搬您自己的……”
  “别忙!”我打断他的唠叨,摆出庄严的脸色,“搁这儿罢,回头再说。”
  临时我又顾虑到小昭的“情绪”了,我先得探一探。
  果然我有先见之明,小昭见了我虽然笑,但这笑的内容不简单。
  “哦,干么了?”我抓住了他的手,亲切地问。他这手是凉的。
  他只淡淡一笑,不作声。于是我又说:“小昭,你又忘了我的嘱咐么?哎,你真要磨死我了!不知是哪一世的冤家对头……”我扑嗤地笑了。“现在我要执行看护的职权了。反正这房也还宽大,我搬进来,……免得你老是发闷,好么?”
  他好像没有听懂,一声不出,直眼朝我发怔。
  “虽说是上头有了命令,”我靠近他耳边轻声说,“一切优待;可是,我搬来陪着你,不更好么?商量个什么的,也方便些。”
  “这是你出的主意么?”光听声音,就知道他犯了疑了。
  我马上给他一个明快的答复:“是他们的主意,可是对于我们是有利的。”
  “哦,这个——干脆一句话,监视!”他的神气是冷冷的。“小昭!”我心里像被扎了一针,没料到他的反感这样大,“你不应该对我怀疑……”
  他立刻打断了我的话道:“算了,算了,随你的便,反正我是犯人,你是——”他忽然缩住了最后一个字,把头低下。
  “我是什么?……”我冷笑,然而制不住声音已经发抖,“小昭!”
  可是他又缓和了口气,而且挽住了我的肩头:“我的意思不过是,失了自由的人,万事只好听凭摆布。”
  “那么,你的意思又以为——我是还有一些自由的?”
  “唉!惠明,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他忽然唤起我从前的名字来了,我几乎疑惑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但这一个名字,酸溜溜的,惹起了我更多的伤心。不过我还是喜欢听。我按住了他的手说:“小昭,你从前还叫我‘明姐’呢,可不是?我比你年长一个月,你有时就叫我姐姐,……嗳,我要你再叫一声。”
  他不肯叫,然而他是在笑,——笑得那样天真;而且他那双眼睛……
  我把他的手更捏得紧些,情不自禁地说:“我从没忘记,我们最后那几天,你对我说的一段话语,——即使我们中间有过千般的苦味,也该有一天的甜蜜!让我们将来忘记了那些苦的,永远记住那甜的!小昭,这是你说的,你还记得不,我可是永远记得的!”
  他没有回答,可是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他的心也在愈跳愈快呢。
  “谁又料得到我们又碰在一处。从前我们看过一本话剧叫《第二梦》,小昭,这是我们的‘第二梦’不是?”
  “还不能一定——哎,惠明,还不能一定说——是。”
  “谁说不一定,干么还不能说一定?小昭,我要你说:一定。”
  “要我说?”小昭苦笑了一下,“嗳,惠明,你忘记了我是在什么地方!”
  “哪里会忘记!可是,昭,你还记得我昨天叮嘱你的四个字么?——事在人为!”
  他异样地笑了笑,沉吟一下,他说:“可就是这四个字我想了半夜总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呢,又怎样‘为’?
  你又不让我……”
  “不让你怎的?嗨,你自己不明白你的脾气有多么古怪呢!”
  小昭又苦笑了,挺起了两只眼睛,好像赌气不再开口了。
  我想了一想,就婉婉地劝他道:“你既然知道你是在个什么地方,怎么你倒不想想,光是暴躁,使气,就有好处么?你到底也该相信人家这么几分,咱们好从长计较。你怪我不让你多问,可是你一开口就问我究竟怎样了局;你想,这叫人家拿什么话来回答?我要是心里有个数目,还不告诉你么?不过,我也还不是糊涂透顶了的,心里也还有个大概的打算;比方说,你且放宽了心,只当这里是我的家,你寂寞罢,有我整天陪着,你要个什么的,我给你设法。过一些时候,咱们见机而作。你我都还年青,只要咱们自己好好的,未必这一生就完了罢?小昭,这几天我的心为你使碎了,可是你还一阵冷,一阵热的,真不知哪一天才明白过来。你不应该对我这样残酷!”
  小昭悄悄地拿起我的手来,放在他心口,我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很快,我心里一阵软,但是他开口了:“明!要是真应了你的想法,那自然还好;不过——他们捕了人来,难道就是给他住,给他吃,而且,还加上一个你陪着他消磨寂寞?”
  “那自然也想从你这里得到一点……”
  “得到一点什么?”小昭又兴奋起来了。“明,我就是——我就怪你老是吞吞吐吐。是不是要我登报自首,写悔过书?”“也许。”我顿了一下。“但这,恐怕倒还是不必要的。”“那么,要我入党,要我也干你——嗯,他们那样的事?”
  “这倒还未必。”我踌躇了一下,终于决定乘这时机说个明白,“他们要你一份报告,——一张名单;反正你知道的,就是那一套。”
  “哦!”小昭倒笑了。“原来还是这一套!明,原来他们改用了软化手段,派了你来,仍旧是要什么名单,报告!他们用过刑,鞭打,老虎凳,倒吊;他们也用软哄,昨天来打牌的那家伙就满嘴巴蜜糖似的纠缠了我一半天。可是我有什么可以自首的?也无过可悔。要报告,我办‘工合’的报告倒是有,他们可以到总办事处去查。明,我早就这样回答过了,现在也不能有另外的回答。”
  “你瞧你自己又兴奋得什么似的了!”我扳住了小昭的肩膀轻声责备他,“这不是讲理的时候。实际问题是他们非要不可,咱们就得想个办法应付过去。”
  这句话可又将他激恼了。他重重地推了我一把道:“难道叫我撒谎诬告么?难道叫我平白陷害一些人么?”
  这当儿,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我冷静得很,他要推开我,我却挨上去,捏住了他的手抿着嘴笑。
  看见他静下去了,我这才坚持然而温柔地说:“一定要想个办法,小昭。你别那么气虎虎,心放定了咱们来研究,不会没有办法。”
  他闭了眼摇头,然后又睁开眼来苦笑道:“你出主意我来写,好么?咱们张三李四随便瞎写一顿,这也行么?”“那当然不行,”我还是用微笑来掩饰我内心的焦灼,“回头败露出来,也还是一个不得了。小昭,你再想一想。”
  小昭皱着眉头,站了起来,忽又坐下;然后又怪样地对我干笑。
  这笑的内容也不简单,可是我也无暇去推敲;我装作不理会,却针对着他那复杂的心理状态,庄容说道:“小昭,你不是对你的一个好朋友说过这样的话么:当初我走错一步,而造成了我们不得不分手那局面的时候,你曾经使尽了心力,劝我救我。后来我们终于分手了,你并没恨我;隔了多年,你还是想起这件事来就难过,为的你那时没有能力劝醒我。小昭,你还没知道我们分手以后我的颠颠倒倒的生活给我的痛苦有多少。要是你能够知道十分之一二,那你也就明白,那天我听了你那好朋友的一番话以后,心里是多么难受呀!……”我停顿一下,转过一口气来,这才接下去再说,我的声音也略为提高些了,“小昭,不过虽然难受,却异常痛快!
  小昭,你自然明白的:我为什么从来未有的满心痛快!”
  我好像浑身力气都使完了似的,软软地斜靠在他肩上,制不住心跳。
  小昭强壮的手臂稳重地扶住了我的腰部,凝眸瞧着我,——我知道他此时心中大概也是难受而又痛快。后来他轻声唤我道:“明——姐!可是当真,刚才那问题,你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近来我的脑子就跟僵了似的,怎地也不起作用了。”
  我还没回答,他又急口说:“他们有没有给你期限?还有几天可以拖?”
  “今天他们还催过呢,”我低声说,“不过,小昭,一二天期限的问题,我还有方法应付,只要你认明白,这件事非随机应付不可。小昭,从前你那样苦苦劝我,我没有听,造成我俩的毕生大恨,——现在我来苦苦劝你了,虽然情形完全不同,可是我这颗心跟当年你的心,也就差不多。我们的毕生大恨能否补救,就看这一次我们怎样做。”
  小昭点着头,不说话;过会儿,叹口气道:“我依你,可是让我细想一想。”
  “这就好了,”我站起来,“一会儿我就来。外边还有点事等我去——”
  刚到了门边,门却往里开了,马同志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拿一份报。
  我接了报,丢给小昭:“你就看报罢,一会儿我就来。”
  小昭抢前一步到我身边,眼看着门外道:“不要紧么?刚才我们话很多。”
  “不相干的。”我笑了笑。“他的职务是留心人们的进出。”
  我转身要走,可是小昭又拉住了我的手,我回脸看他,他可又不开口,显出踌躇的样子。一会儿,他这才轻声问道:
  “到底,你搬来不呢?”
  “你喜欢怎样,我就怎样。”
  “自然一块儿更好,”小昭说时避过了我的眼光,“只是,我知道我脾气太躁,老在一处,说不定会跟你吵。——你想得到的,在这样境地中,我的心情无论如何不会怎样好,也不会怎样镇静的。”
  “那么,”我抿着嘴笑,“还是我一天来几次罢。”
  “可是你怎样去销差呢?”
  “放心!”我把他的手重握一下,然后慢慢放下。“我自有方法,我自会去布置。——可是,昭,刚才说的事,你再不要迟疑不决了。”
  小昭点头,然而万分委屈似的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一阵软,老大不忍,想要再留一会儿“安慰”他;可是转念一想,我还是走了。我在门边飞给他一个吻,笑了一笑。
  
 
十一月十六日
  早上醒来,听得院子外边卫兵们的声音,这才意识到我是在哪里。睁眼往四下里看了一会,心头迷迷忽忽的,似乎有多少事挤在那里,可又一件也想不起,——不,实在是挑不出一件来集中注意。
  只是不时的独自微笑,——如果有一面大镜子让我自己照见了,我这时候的神情一定是“很成问题”……
  小昭做梦也不会想到我是这样近在咫只的。我几乎想放声笑了。这边是我,那边是他,中间只隔了作为走路的一间,也就是马同志的“岗位”的所在地;然而,要是我不说,小昭永远不会知道我们两个房竟这么遥遥相对。我挑定了这一间,就因为这一间的门向着院子,谁来谁往,我都一目了然;但也有缺点,中间到底隔了一间房,小昭的动静就听不到了。而且门窗同在一个方向,都朝着院子,正如值日官所说,——
  “女人家住,不大舒服。”好在我可以不管这一套。
  事情还算顺利,我的“太极图”的两仪渐渐在明朗化了。昨天中午便去见R,打算报告我所以要改变“命令”而选定这间房的“理由”;真也碰巧,R在开什么会,由陈胖代见,立刻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乘机又表示不需要“专为支应我使唤”的那个人,陈胖也允为转请撤回。
  当我告辞时,陈胖忽又低声问我:“近来看见松生夫妇没有?”陈胖那神气,大有视我为“同道”,属于他们那一伙似的。我当然随机应变,不但夸大了我和舜英的关系,而且暗示着我也参与密勿的。陈胖似笑非笑听着,点头,最后却挺了下腰板,扬声说道:“很好,——很好;你小心办去就是!”
  这是照例的官腔呢,还是别有深意?倘有用意,那么,所谓“小心”是指我和舜英那边呢,还是指我目前的工作,或者竟是指G,——他之尚在和我捣蛋,是毫无疑问的。我一时猜详不透。但当时的情形,直问自然有所未便,转弯抹角试探又为时间所不许,只得罢休。
  想来好笑,平素自负为不是女人似的女人,但这几天,我的一颗心全给小昭占领了,不论谈到什么事,好像都离不了小昭似的。他要是再没有真心对我……哎,小昭,当真你不能那么残忍呀!
  皇天在上,我确是“鞠躬尽瘁”。难道我昨天劝他的那些话,前前后后,有一句不是为了爱他么?
  和那位马同志的关系先弄好,是必要的;初步工作早已做了,昨天我在布置房间的时候,他来照料,乘此我又进一步下些“资本”。此人直爽,心地不坏;他告诉我,他还有个妹子,——“让她在什么公司里找到一个事,那不比她哥哥还好些?”马同志是有他的“打算”的。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在小昭这方面。昨天我费尽心血跟他说得好好的,谁知过了一夜,他又说“再待考虑”了。
  简直叫你灰心:软说,他半真半假不理;对他发脾气,他倒对我笑。那一种惫赖的样子,叫人啼笑皆非。如是者半小时,末了,我斩斩截截,对他说道:“你说‘匹夫不可夺志’,但他们却认为天下无不可夺之‘志’;刀锯鞭笞,金钱妇女,便是工具,轮流使用;我亲眼看见,确也夺了一些人的志。现在你既不屈,下一幕就是加倍残酷的……小昭,我一想起来心就发冷,小昭,你是受不了的!”
  他默然把住了我的手,神色不变,眼光依然那样明朗而柔和。
  “小昭,”我拿起他的手,按在我胸口,“你既然是‘匹夫不可夺志’,那么,你也该替我想想,我现在也有个‘志’在这儿,干么你不尊重我的志。……哦,你觉得诧异么?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志就是要保全你,就是要实现你我的‘第二梦’。小昭,你自去想想罢!”
  他俯首有顷,这才叹口气道:“在不能两全的时候,只好委屈你了。明,我永远不忘记你的……”忽然他激昂起来,“反正一个人终有一死!”
  “可是他们还不肯让你痛痛快快的死了呢,小昭呀!”我的声音也有点变了。但这当儿,马同志却叩着门,说“上头”有命令,要我去一趟。
  隔了个把钟头,我再回来,看见小昭神色不很镇定;而我的内心的烦恼,也被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们四目相看,谁也不敢先开口。
  小昭慢慢走近我身边。我勉强抿着嘴笑,把头偎在他胸前;他伸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听得他心跳的声音:沉重,但并不怎样快。我听得小昭低声说:“怎样?什么事呢?怎样?”“还不是那老调么!”我竭力把口气弄得轻松。“不过也被我弯弯曲曲搪塞过去了。……”
  突然小昭一把抱住了我,低头向我耳边急促地说:“明姐,你爱我么?”我来不及开口,他已经接着说:“你是爱我的!趁现在咱们还可以天天见面,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么?……”我的心跳得厉害,我仰脸准备接受一个甜蜜的——可是,利剑似的一句话却落在我的脸上,“明姐,你给我设法弄来一些毒药!”
  我浑身一跳,可是心的跳动像是停止了。我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些毒药,准备着。明姐!”小昭又说一遍,嘴角上掠过一个苦笑。
  “你——胡说八道!”我伸手掩住了他的口,下死劲瞅着他。“谁叫你作这样打算的?该打!”但是终于压制不住阵阵涌上来的悲痛,我的声音带着哽咽了。“呀,你的性命那样不值钱了,……死得没有意思,没有代价……”
  小昭的眼眶也有点红了。
  我定了定神,推他在床上坐,拉住了他的手,委宛地说:“小昭,你干么老往仄路上想?未必就非破釜沉舟不可,也还有个办法。刚才回来时,我无意中遇见了一个人,——说起来你一定认识的,这是枝节,此刻不谈;我那时忽然得了个主意。昭——他们所要的东西,我已经得了。”
  他惊疑地看着我,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我笑着又说:“这样痴痴地望住我,干么?我可不会催眠术,——要是会,倒好了。我说我已经得了的,乃是解决那件事的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看见他的眼光闪动了,我赶快拦住他道:“你且慢开口,听我说完了你再……”于是先跟他解释,不要把那件事看得那么死,“你硬说没有,那结果是包糟,”然而也有躲闪之余地,虚虚实实,半真半假来这么一份,我这面有个交代,同时再运用些人事关系,大概也就差不多,——“我的昭,这算是我的最后的努力了;你想出这么几个没甚紧要的人来,或者是早已到了人家权力所不及的天涯地角的人们,虚虚实实来一手,也就成了。不过,题目是我出,文章还得你做。”“嘿嘿,”小昭笑了笑,“明,这也差不多等于催眠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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