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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蚀

_2 茅盾(当代)
  
 
十月十日
  照例的过节,不必细表。照例的,我们这班人都得“动员”到某些场所去“照看照看”,那也无可记述。
  但是我又遇见了萍了。这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在我去“回拜”舜英时,在舜英那里看到的。那时我想不到是她。只面貌依稀尚如旧日,身段却高了不少,也俊俏得多了。舜英先喊了她的名字,我这才认出来。她说我也和从前在学校时完全不同了,要是在路上遇见,决不认识。唔,原来我竟“面目全非”了么?我当时就苦笑了一下。
  她只和我说了几句客套,就先走了。
  “你怎么找到了萍的?”我问舜英,心里感到这中间不会没有缘故。
  可是她只淡然答道:“路上偶然碰见她,就邀她来家坐坐。”
  “哦,原来你们今天也是初次会面。”口虽这么说,我心里却不能相信,两人的神气不像初次会面,这可瞒不过我的眼睛。中间一定有文章,不然,舜英何必掩饰。我装作不在意,随便谈了几句,却又问道:“大概我们的旧同学在这里的,想必不少罢?比如萍,我就不知道她也在。她在哪里做事?我有工夫也想去看看她。”
  “这个,我也没有问她。刚才只谈了不多句,你就来了,她也就走了!”
  “哦,原来是这样的!可是,舜英,她刚才也提到我么?”
  “提到了你么?”——舜英似乎感到我这一问太出意外。
  我连忙“解释”道:“你知道我的脾气就是喜欢多心。你是知道的,我和她在学校的时候常常吵嘴。我猜想她也还记在心上呢!”
  “没有,好像她压根儿不知道你在这里。”
  我点头笑了笑,也就把这话搁开。
  但是有一点我却不能忘怀:舜英是有“使命”的。她鬼鬼祟祟干些什么,我料也料到八九分了。不是她还向我“游说”么?现在还没弄明白的,就是萍所干何事?她和舜英是否真像舜英所说“偶然碰见”?
  那天我在舜英口中探不出什么来,这位“前委员太太”居然大有“进步”了。
  不料在三四天后,我又第二次遇到萍了。这倒真是“偶然”碰见。她和另一女子在“三六九”吃点心。我要不是约好了一个人,也不会到那边去,我一上楼就看见她了。因为她有同伴,而我也约得有人,只随便招呼了几句,我就下楼,改在楼下等那个人。那时我惘然自思自想道:真巧,怎么第一次见过后接连又看见了她?也许她刚来不久,不然,从前为什么老不会碰见?但也许是因为大家的容貌都不同于旧日,所以从前即使碰见也没有注意罢?可是关于我的一切,她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我近来怕见旧人,而且怕旧人知道我近年来的生活。
  今天下午我又遇见她。这是第三次了。
  时间正是纪念庆祝会指定时间之前半小时,她去的方向也正是到会场去的那条路,我断定了她是赴会去的。我本来坐在人力车上,那时,我就弃车而步行,和她一路走。我渐渐把话头引到她身上,先问她的职业。
  “说不上什么职业,”她苦笑了一下回答,“不过也总算有个固定的事了,还是上个月刚开始,在一家书店里当校对。”
  “那么,你来这里也还不久罢?”
  “哦——”她似乎想了一想,“也快半年了。先头是教几点钟书。”
  “在书店里做事很有意思,”我一面说,一面留心她的神色。“可不是,看书就方便了,学问有长进。是哪一家书店呢?”
  “是N书店。”
  “哦,那是新书店,很出了些好书。”
  “到底也还是没有时间读书。”她又笑了笑,“不过是经过我校对的那几本总算从头读到底,别的也只能大略翻翻罢了。”
  “有什么新出的好书,介绍给我看看。”
  “可是我又不知道你喜欢的是哪一类?”她又笑了笑。
  “反正什么都行。只要内容富于刺激性。”
  “那么,就给你介绍小说和剧本;可是我不大读文艺作品。”
  “有刺激性的,也不一定是文学。譬如有些政治方面的书,也有刺激性。”我把“政治”二字故意用了重音,看她有没有什么反应。
  然而她只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说:“那我就没有东西可以介绍了。”
  我也觉得我的“发问试探”已经饱和到了快要引起人家疑心的程度,现在应当给一个空隙,看她有什么问我。
  但是她没有话。她微昂着头,若有所思,又若无所思,意态潇然走着。她似乎不及以前在学校时代那么丰腴了,然而正惟其略见清癯,所以娟秀之中带几分俊逸潇洒。忽然一股无名的妒意,袭上我心头了!我自谓风韵不俗,但是和她一比,我却比下来了。从前在学校的时候,我和她的龃龉,大半也由于我固好胜,而她也不肯示弱。
  干么我又无缘无故跟她较短论长呢?我自己也无以解答。
  这时候,一小队的青年学生,大概也是赴会去的,正在我们身边走过。
  萍目送他们在路那边转了弯,忽然侧过脸来望着我,——她的眼光是那样明澈而富于吸力。她对着我说道:“还记得那年上海大中学生救国运动,上京请愿,雪夜里他们自己开车,天明时到了城外车站,我们同学整队出城去慰劳他们这一番事么?刚才我看了过去的那一队,就想起当年我们自己来了。算来也不多几年,同学们都各奔前程,阔绰的阔绰,蹩脚的蹩脚,堕落的也就堕落了!就是有没有牺牲掉的,现在还没知道。”
  我不由的脸红了一下。她这番话是有意呢,无意?莫非她已经知道我的底蕴了?但是我也无暇仔细推敲,我从她的话中生发道,“可不是,萍,你知道我们旧同学还有谁也在这里呀?”
  “我就知道有你。”她笑了笑回答。这笑,似乎有刺。“还有,你也知道,就是舜英了。——几年工夫,大家都分散了,而且也不同了。不过,你倒还跟从前差不了多少。”
  “哦——”自己觉得眼皮跳了一下,“可是我也老了不少了罢?”
  “我不是说容貌的老或不老。”萍又有意无意地笑了笑,“我是说你那一种派头——你那谈吐举止的神气,还同从前一样。”
  “那原是不容易变样的。”我随口应着。
  “你还记得我们发动了择师运动,急得老校长团团地转么?从那一次以后,学校方面就很注意了你——”
  我只笑了一笑,不答腔;但在心里我却自问道:“她提这些旧话干什么?”
  她又接下去道:“后来校方勾通了你家里来压迫你,断绝你的经济供给,不是那一年暑假以后你就不得不依照你父亲的意思换了学校么?”
  “咳,那些事,都像一个梦,再提它干么!”我开始表示了不感兴趣。
  “你还记得我们去封闭教员预备室么?你也是其中的一个。为了这件事,我们中间还发生了不同的意见,而你是主张激烈的!”
  除了苦笑,我还有什么可说。我自己觉得我的脸色也有点变了,但是我还竭力克制。她没有半句话问到我的现在,可是翻来覆去老提那些旧事,这明明是她早已知道我现在干的是什么,却将过去的我拉出来作为讽刺!要是她从正面骂我一顿,那倒无所谓,但这样毒辣的讽刺,谁要是受得了,那他就算是没有灵魂!
  “算了,算了,萍!”我捺住火性说,“我们不谈过去,只说现在,——我问你一句:你怎样会碰到了舜英的?”“无非是偶然罢了,”她不感兴趣地回答,“也跟今天偶然碰到你一样。”
  我笑了一笑,感到局势转变,现在是轮到我向她进攻了。
  “但是那天她说,是她来找到了你的?”我又故意冒她一下。
  “哦,她这么说?那也随她罢!”
  “不过,萍,你知道舜英从哪里来么?”
  “她自己说是从上海来。”
  “你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罢?”
  “那倒不大明白。”萍似乎怔了一怔,我却笑了。我不相信萍这样聪明的人,既然和舜英谈过,竟会看不出来;我又不相信舜英找到萍竟只是老同学叙旧,而不一试她的“游说”?我知道我那一笑有点恶意。
  “当真不明白吗?”我胜利地又反击一下。
  “不明白。”萍的眼光在我脸上一瞥,似乎等待我自己说出来。
  “哦——”微笑以后,我就改变了主意,“那么,你慢慢自会明白。”
  于是两边都不再开口,在戒备状态中保持着沉默。
  一会儿,也就到了会场。萍始终不离我左右,好像在这大堆的人群中,除了我,别无其他相识者。她也不大开口,就同影子似的,老跟住了我。最初,我尚不以为意;但后来,我就觉得老大不自在。我和她走来走去,人家见了,一定以为我们是一起的,——甚至,我还看见有人窃顾我们而低语,鬼知道他们议论我们些什么,但我们的神情一定有惹人注目之处。
  并且我又觉得萍在留意每一个和我招呼的人儿。
  并且,当偶然一次我转脸和一人刚说了半句话,我眼角上就捎到萍在远远地跟什么人作眉眼呢!可见她不是没有相识的。
  “萍!那边有人招呼你!”我立即用正面点破的方法试验她的反应。
  不料她却夷然答道:“我也看到有人在远远地打招呼,可是不大认识他,也许是你的朋友罢?过去看一看,如何?”
  我笑了笑,挽住了萍的臂膊说:“既然不是招呼你,不理他就算了,咱们走咱们的!”
  萍是个厉害的敌手!我倒要多多注意。
  可是渐渐地我又感到萍这样寸步不离我左右的作用,不但是消极的,而且是积极的;她以她自身为一标记,好让她的朋友(那无疑是有的,而且不少呢)认识了我的面孔。这简直是将我“示众”,使我以后减少了以“某种姿态”活动的可能!一时大意,我竟中了计!
  我是完全处于劣势地位了,挽救既不可能,只有逃走。“到N书店可以找到你么?萍!”分手的时候,我这样说。
  “可以。”她笑了笑回答。我不明白她这笑是好意呢还是恶意。
  我承认萍是一个十分厉害的敌手!
  “败阵”下来以后,信步只往人多处走。经过N书店,下意识地进去转了个圈子,在排列着“新刊”的书架前站了一会。听得身后有人小声私语,我心中忽然一动;可惜那当我面前的橱窗没有玻璃,不然,我便可以窥见他们的面貌。但是窃窃私语之中,夹着清脆的笑声来了,我立即断定这笑的声音是萍。我作这样的断定,原是颇为合理的,我蓦地转过身去,然而,还没和那两位打个照面,我就赶快往斜刺里走。两个都是女的,却没有一个是萍!自己觉得脸上一阵热辣,幸而没有人注意。
  “今天不吉利,”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险些儿又做一次冒失鬼。”
  在书店门口,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和我交臂而过。这人好生面熟,——我脚下慢了,转脸回顾,却见那人也在那里望着我。哦——当真见过。我不由的笑了一笑,对方也以点头回答。但当另一行路人横过来隔断了我们的视线时,我也自顾走了。
  慢慢地我一点一点记起来,那人是“九一八”那天我在某处见过的,而且跟他谈了不少的话,我还布了“疑阵”,……
  第×平民粥厂门外挤住了好大一堆人。这是天天如此的。我正待绕道而过,却看见那囚首垢面的人堆的中心,有一个位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女子,在那里指手划脚,破口大骂。一个警察,躬着腰,满脸陪笑,大概是在调解。那女子转过脸来了。虽然隔了那么多人头,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小蓉。
  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使我要看个究竟,但又不愿意露脸,我只站在人堆的边缘,用心听取四周的纷纷议论。
  原来是小蓉从这里走过,不防粥厂里冲出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小子来,手里还捧着一瓦盆泥浆似的东西,却正和小蓉撞个满怀,一瓦盆的“泥浆”就泼了小蓉一身。凑巧那小子又是粥厂里的杂役,所以小蓉便咬定要粥厂“负责任”。我这才看清小蓉今天穿的,是水红色璧如绸的夹旗袍,杏黄色绸的里子,也许还是初次上身,这一下可就完了。
  我知道小蓉这身衣服的价值,料想那所谓“责任问题”一时不得就了,便穿过马路,打算到C—S协会去“巡逻”一番。早就有命令要我们经常去那边多加“注意”,因为据说这个地方近来左一个会,右一个会,“简直不成话”。
  楼下游廊里那几排藤椅子已经“上座”八成,我也就拣了一个背向院子的座位,俨然坐下。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电灯还没亮,我仰后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褡然惘然,耳无所闻,心也无所思,——真有些倦了。
  但是在我闭着的眼前,却有些水红色和杏黄色的圈子,一个套一个的,忽而收小,忽而又放大!这是小蓉那件新旗袍在那里作怪。“两种颜色倒鲜艳,可是,放在小蓉身上,白糟蹋!”这样的意思,轻烟似的浮过我的脑膜,“可是,她偏有这些钱,……今儿可倒楣了,活该!粥厂当然不负这个责任,怎么能负责?”我感到一点快意,但仍然老大不平。
  我让自己浮沉在莫名其妙的情绪中,让思绪忽东忽西乱跑。
  猛然睁开眼来,这才发现游廊里差不多空了。
  我没精打采地伸个懒腰,正待起身,却又恹恹地合上了眼。一个脚步声移近我跟前,我再睁眼,凝神看去,刚好和瞥过来的目光,对射了一下。
  “啊,——怎么我不曾看见有你?”我微笑着说。
  “我才来了一会儿。”听口气就知道刚才在N书店门口他确已看见我,而且认出是我。
  “买了什么好书了?”我随口问。
  “没有买到什么。”他一面说,一面朝我身旁那空椅子看了看,似乎想坐,又不想坐。我看出了他这神情,就说道,“没有事么?坐下谈谈。——前次是‘九一八’,今天是‘双十’,可巧又碰到了。”
  “对啦,今天是双十节。”他慢慢坐下,背往后一靠,两腿伸直。
  我见他口齿很老实,不禁笑了一笑。可是一时间我竟想不起他的名字,我又笑了笑说:“我忘记了你的名字了,可以不可以再告诉我?”
  “不过我还记得你姓——”他将头略侧,似乎在思索。
  我又笑了,却又只不住提醒他道:“《百家姓》上第一个字。——上次不也是这样告诉你的么?可是,你呢,第几个字?”
  他有点惶惑,望住我笑。我又故意开玩笑,按着《百家姓》,一句一句背出来,问“有没有你”,……渐渐地他的那种在一个不大熟的女子面前的拘束态度,被我的爽利谈吐所消解,话也就多起来了。
  我听出了他是属于所谓“北平流亡学生”,也跑过若干战地,家呢,早已音讯不通。我告诉他,我也干过战地工作,但刚一出口,我就在心里自责道,“不这么说,不也还有别的话么?”……当真我很想毫无戒备地和他谈话,似乎他有一股什么力量使我不愿意太“外交”。
  我觉得他说话的腔调,字音的抑扬,钻进耳朵去怪受用似的,有时我竟只听得声音,却不辨他说什么话。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有没有最要好最知心的朋友?”我忽然轻声问了这样一句话,——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想到这样一句话,我忍不住笑了一笑。用手去摸脸,脸有点发烧。
  乍听得我这一问,他也似乎呆了一下,但随即慨然说:“也不能说没有。任何人都有一二知心的朋友,不过要说到有始有终,那就难言了。”
  “那么,K,”我掩住了口微笑,“你的是男的呢,还是女的?”
  “是男朋友。”他沉吟地,眼光望住空中。“自然,思想相同,脾气也合得来的朋友,不会只有一二个,可是我此刻感到特别亲切的一位,因为曾有一个时期,我和他患难相共!”
  “哦!”我沉重地松了一口气,凝眸望住他;我的情绪起了波动。
  他的脸色严肃起来了,又接着说:“他和我是无话不谈的。他曾经浑浑沌沌,什么都不闻不问,也曾经苦闷徬徨,……他有过一个时期的恋爱生活,然而当他发觉他所爱的那个女子将要陷入可怖的环境时,他们的所谓恋爱生活也就告终了;他曾经尽心想要挽救那女的,倒不是因为她是他的爱人之故,而是因为他认定那女的是个有希望的人才,缺点和优点相比,还是优点多,只可惜聪明反误了她!……”
  “啊!可是他——”感情的激动使我说话期期艾艾了,“他——哦,你那朋友为什么没法挽救他的爱人?”
  “那恐怕为的是他那时自己也有点浑浑沌沌,——也还脆弱!他那时在中学教书,而那个女的,则担任小学,他们的……”
  ‘哦!”我叫了一声,禁不住心跳。这个“他”,——怎么他也认识“他”!但是我立刻掩饰了内心的激动,勉强笑了笑问道,“他叫什么?”
  这时候,游廊里的电灯突然亮了,我看见K的目光炯炯地射在我脸上,他的神色,严肃之中带一点悲痛。
  而且,我又“发见”,不知在什么时候我的一只手按在他的臂上。
  我抽回了手,又问道:“他此刻在什么地方?”
  “近在咫只,远在天涯,”他微微一笑,对我瞥了一眼,“在这时代,谁知道谁在什么地方!”
  “唉!”我不自觉地吁了一口气。我俯垂了头,我很想对他说,——“照你所说,你那朋友我也认识,而且我就是那……”但是我没有勇气。
  而且,也许又是我的神经过敏。怎么就能断定他就是“他”呢?
  我近来有点神经衰弱,这是不能讳饰的。
  离开了C—S协会以后,我觉得我的心分裂为两半。可又作怪,K的声音老在我耳内作响,我的左手,曾经不自觉地按住了K的臂膊的,还时时像有物在握。
  
 
十月二十三日
  疟疾大概已被奎宁针制伏了,昨天平安无事,此刻已到照例发作的时间,但也毫无动静。身体是软绵绵的,口涩舌腻,不过腾云驾雾似的状态已经没有了。
  那一天热度最高的时候,幻象万千,真把我颠弄得太苦。现在还不能忘记的,就是许多人面忽然变成了髑髅:好像是在旷野,但又好像依旧在这间囚笼似的小房,一些人面,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老鼠一样从四面八方钻出来,飘飘荡荡,向我包围来了,我也被他们挤小了,气闷非凡,可又不能喘口气;然后,那些人面似乎满足了,不再进逼,却都张开了大嘴,突突地跳,愈跳愈快,终于不辨为人面,简直是些皮球了,这当儿,我又回复到原来那样大,在这些“皮球”的当中找路走;我努力搬动两脚,拨开那些滚上来的“皮球”,——卡拉拉,卡拉拉,声音响得奇怪,突然,我发见原来又不是“皮球”而是白森森的髑髅,深陷的眼眶,无底洞似的,一个个都向上,……我恨恨地踢着拨着走,想从这髑髅的“沙滩”上辟一条路,卡拉拉,卡拉拉。——后来,我的眼睛被那白森森的反光弄得昏眊了,我尽力一睁,这才看见我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张痴肥的大面孔挂在我眼前,一对猪眼睛瞪得那么大。——哎,原来是房东太太!
  现在想起来还有余怖。但那时并不怕,只是恨,只是怒。
  现在回忆那时房东太太那种目瞪口呆的神情,我猜想我在昏迷之中一定还胡说八道,——而且声音一定很高,不然,房东太太来干么?……真糟糕!自己一点也不知道那时乱说了些什么!
  记得母亲临死以前,整整半天是谵语连篇;都是平日藏在心里的话,都是最秘密的想念和欲望,——例如,(她那时说,)有一次她准备了两碗毒药,打算一碗给她自己,一碗给那妖狐(姨娘),……这只是病人的谵语,可是姨娘就抓住这话柄,挑拨父亲对我的感情,以致终于不堪设想。
  真是万分必要,让我自己也知道那时我说的是些什么话!
  我问过房东太太。这肥猪不肯说。但是她的狡猾的笑影就已暗示我,她确已听了个痛快,而且我的谵语中大概颇有些“不堪入耳”的话,……秽亵,……色狂,……人家曾以此加于我身,怎怨得我病中要喊出来?如果只是这些,倒也无所谓,就怕还有别的话,比方像母亲说的——
  侥幸者,那些宝贝“同志们”没有来望过病,——据房东太太的回答。
  疟疾是在一天一天好起来,但是我的精神上的疟疾毫无治愈的希望。也许还是精神上的疟疾引起生理的疟疾。
  可是有没有精神的奎宁针呢?我不知道。
  看上次的日记,还是双十节的日子,中间隔了十多天,但好像是十多年。疟疾发作以前的七八天,现在我回想起来,确是沉重的精神疟疾磨折得我不敢自信还居然是个人了。
  我相信还并没有记错:先是R在电话中问我,怎么他命令我的那件事还没有报告。光听声音,我就知道有人在R旁边说我坏话!……狗!
  后来是G自称奉命“检查工作”。他居然露脸了,这倒还较为光明正大。他又居然摆出“办公事”的嘴脸来,真叫人作呕!把我磨做粉,我还永远记得他最初对我邪心不死时的各种丑态,……那时我为避免纠缠,和他提起“公事”,是谁把脸一歪说,“屁事!你答应了我,就是顶大的公事!”——可是他现在居然摆出“公事”脸来了。但尽管是“公事脸”,我看透他的心,他的邪心何尝死!他的“公事脸”,正为的他心里的那桩“公事”!他算是发老爷脾气了,既然从前软哄我不到手,现在他要我忍泪佯笑,把自己呈献上去,……这狗肺肝,我一眼就瞧透!
  那时我明明知道一切申说都无用,但不说又怎么办呢?
  他一面听我说,一面眼光霍霍地像毒蛇吐信,打算选中了一个要害所在,就一口咬我死。他几次用了这样的问句探索我的弱点:“那么,照你的推测,他未必在这里?”不过我也始终没给肯定的答复,我只说:“希望再多给我些材料,总可以找到的。”
  当我申说完毕,而且最后一次表示了“材料再多些就不会没有办法”的意思,他突然冷笑道:“装什么佯呢?你根本就不曾好好儿去办!”
  我的脸色立刻变了。这是无端侮辱,哪怕到R跟前,我也同样要提出抗议的。然而他粗暴地禁止我开口,接着说他的:“你开头就推三挨四,不肯接受命令,现在又说材料不够,亏你说得出口来!你是干什么的?材料要你自己去找的呀!哼哼,你在别的方面,倒满有经验!”
  我实在耐不住了,我从没挨过这样的话,何况今儿在我跟前扮脸的,又是狗也不如的东西,我负气答道:“那么,请干脆改派别人,我干不了!”
  “现在再换手,已经迟了一点。”他不怀好意笑了笑。“你说你找不到他,叫别人还有什么办法?本来不难办的事,经过你这么一个周折,可就复杂了。”于是突然放下脸,十足打起官腔道:“上头给十天的期限,该怎么回话,你自己放明白。”
  我负气不再和他多说,只点了点头。为什么我要在他面前示弱?犯不着向他乞怜呵!但是他临走时忽又狞笑着说:
  “照你看来,他未必在这里罢?哈哈!”
  我不回答。——那时我当真还没辨出这句话的味道。
  此后足有二三十分钟,我的脑筋像已经僵化。分析和判断的能力都忽然没有了,只有一些“记忆”在反复起伏。我早就疑心那天K所说他的“好友”就是小昭,可是以后接连有好几次我又见到K,我特意弯弯曲曲把话头引到他那“好友”,希望再得些“启示”;我用反激,用诱导,然而K咬定牙根不肯再多说半句话,他只瞧着我微笑。有一次他似乎急了,眼睛定定的,露出怖惧的神色,我心中不忍,只好搁开。
  从这些回忆中,我又得了不少的问号,却没有半点帮助。
  K的“好友”到底是不是小昭呢?说像就像,说不像也就不像。
  他知不知道我是……而且和小昭过去的关系呢?也可以有两方面的推测。
  干么他后来绝不肯再说了?干么又怕?……
  不明白,不明白!我真给闹昏了!皇天在上,我不是不曾用尽方法去找!
  但是G的几次——特别是末了一次,试探似的问“他未必在这里”,那神情,那言外之意,都有点蹊跷。莫非当真如我最初所猜度,他们所谓“情报”,压根儿就是G的鬼计,目的只在坑害我,逼我投入他的怀抱?果真如此,哼,我还不是那样容易对付的呢!
  不然,就是G在利用我的还没找到,在尽量散布空气,说我“怠工”,或者甚至说我念旧,私下放走了他。嗨嗨,很好,那我自然也有最后一着。可是最糟的,现在我的确还没得到一点线索,我连小昭的踪迹也没有看到!
  把G的话,前后再想一遍,觉得我的第二个猜度至少有八成可靠。我已经弄到这步田地,想不到今天我的“命运”又联系到小昭身上,造化小儿作弄人,怎地这样恶毒呵!
  
 
十月二十四日
  早上就听得房东太太怪声怪气骂她的老妈子。原来是几件衣服刚晒出去,一转眼就给偷了。近来小偷之猖獗,也算开了新纪录。陈胖也被偷过,他大骂警察只会吃饭拉屎,殊不知陈胖左近那个派出所自身也难保,小偷去光顾了两次之多!米价那么飞涨,迟早会连警察也变成了偷儿。
  既然是个好天,就得防警报。今天我连两腿都有力了,不怕,但是想到G所说的“十天的期限”,我又心烦起来了。倒不是为了什么“期限”,反正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凭我这一点点手腕,还不至于毫无办法;使我委决不下的,倒是问题中的小昭,找他呢还是不找好?
  今天似乎我有预感,一定可以找到他。昨天我还不是这样的,也有点怪。
  如果我的疟疾老不肯好,那倒自然而然把这问题解决了;可是偏偏那一针奎宁太灵,非要我去正面解决那问题不可。
  好罢,要来的终于要来,就由它来罢,反正我心中已有个底稿。
  有两个人是我初步工作的对象。一个仍旧是K,另一个便是那位形迹可疑的“前委员太太”。我相信K的心里一定有不少东西,从前还得怪我勾探的方法不曾到家;我又不相信舜英会那么“安分”,就只找到了萍和我——两个旧同学,她那里也一定还有些“材料”可供我的参考。
  正待照计行事,不料F来了;我只好“欢迎”他坐下。
  看见F的面色有点不对,我就笑着说:“同志,谁给你气受了呢?在姊姊面前,你不妨说一说。”近来F一见我,总有几句牢骚,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我用了这样一句关心之中带点调侃的话,后来就变成了亲昵的开场白。可是今天不知为何我自己也觉得说这句话时声音颇不自然。
  尤其因为F只用淡淡一笑来回答,使得我们中间的空气更觉滞重起来。
  我那时的心情,也并不开朗,我有我自己的烦恼;但要在人面前逞强,已成我的习性,所以即使我的半真半假的态度已经引起F的误会,我也不愿加以解释。我凝眸看着F,希望以温柔的眼波来补救我口吻俏皮给他的损伤。
  “我想我们以后很少见面的机会了!”F低声说,脸色更加颓唐了。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确使我的心一跳,但不自觉地又抿着嘴笑。
  “我调了工作了,命令——是昨天下来的。”
  “哦——”我松了一口气,“调到哪里呢?离这里多远?”
  “不远,是××区,公共汽车也只消个把钟头。表面上看来,工作是差不多的,但是我感觉到内中有阴谋。”
  “你感觉到内中有阴谋?”我有点吃惊。
  “我知道有。原因之一,恐怕是——”他朝我看,但又避开了我的目光,“恐怕是为的近来我和你太——接近!”
  我忍不住笑了笑说,“这就怪了!”但是看见F那样恳切而严重的神色,我又乘势改口道:“干他们屁事!难道我就……
  爱跟谁接近些,是我的自由,谁也管不了!”
  “可是,”F的眼光移到我脸上,眼光里分明有感激的意思,“就为的管不了你,所以在我身上出气了。”
  真不料F有那样“老实”,我只好报之以苦笑。同时,他这人的爱唠叨而又缺乏刚强的气质,尤其是他那种常常把“自己是无可奈何”作为前提,从而只可发发牢骚的脾气,使我对他虽有同情,却不能尊敬,虽有怜悯,却又感到一点可笑。我懒得开口,只用若即若离的一盼,去安慰他。我又抑制下渐渐高起来的不耐烦的情绪,把态度更加弄得温和些。“还有一个原因,那尤其岂有此理!”F的声音提高了,似乎不胜忿慨,可又顿住了话头,向我反问道,“大概你早已知道了罢?”
  我摇了摇头说:“生了几天病,消息隔膜得很。”
  “哎哎,我忘了那几天你正在病中——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F的神色又像“无可奈何”,又像达观,总之是气平了些了。“还不是为了钱,为了分赃!上次那个姓钱的大囤户的事,你是知道的;可是最近这几天,大大小小各项物品的囤户陆续查到了七八个,一律如法炮制,瞒上不瞒下,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这笔款子,确数不知,但总在十万左右,这都是他们几个人一口吞了,我们下边广大同志连碗边儿也舐不到,你想,这就太不像个话了,是不是?然而,气人的事,还在后边呢……”F顿了一下,然后把嗓子压紧些,加速了语调,“那七八位中间,有这么两个,神通广大,什么都有办法,他们和这边居然对上了劲,打伙合作,他们是有钱出钱,这边是有力出力,事业的范围也扩大了,不单是囤积,还带走私,仇货进来,土产出去,两面都做。嘿,事情倒也不是咱们这里的新发明,前年我在××早就看见得多了,可是××的作风总还算公道,同志们大家都出了点力,不论多少分到些,总也是大家都有份了。我不过是举个例子的意思,把这话对常在一块的同志们一说,这可就坏了事了!……”
  F搓着手,满脸是委屈的表情,眼光定定地望住了我。
  “难道他们公然给你个处分么?”我接口问。
  “那还不至于,事情是——第二天小蓉一见我,就说恭喜我要发财了,我当时心上就一怔。这话中不会无因。再过一天,就是昨天,命令下来,我调了工作。你说,这中间蛛丝马迹,难道不够显明?我担心事情还没有了呢,他们一定还要找我的岔子……”
  “也许不会的,”我只好安慰他,可是他那种慌张失措的神气只有增加了我的鄙夷之心。“况且你的新工作也不比旧的坏些。”
  “哪里,哪里!”他叫屈似的喊了出来。“不然!你知道××区是……”
  “是学校区,我是知道的。可又有什么不好呢?”我自己感觉到我的不耐烦已经情见乎辞,但是也无心加以掩饰了。“问题就在这里。”F叹了一口无可奈何的气。“我最怕在学生中间做工作,我也做过一个时期的学生工作——很糟!”
  “成绩不好呢,还是太好?”我忍不住笑了。
  “问题还不在这里。难处是:报告不容易作。如果你严格,那么,除了党员和团员,几乎每个学生都有点像异党份子,甚至党员团员之中,除了少数拿津贴有任务者而外,大多数也都像有点形迹可疑。如果你放宽了去看,那就没有一个学生是成问题的,他们全是纯洁的,不过血太热了一点罢了。可是上头要你作报告,你总不能说全是,也不能说全不是呵!这取舍之间,我简直的毫无办法!”
  他苦着脸摇头,叹一口气,然后两脚一伸,身体往后靠在椅子上,眼光定定的,盯住了我的脸,似乎乞求我的原谅。
  我微微颔首,心里想起了自己在学校时代身受的经验,同时却又觉得F这人虽然很猥琐而且懦怯得叫人生气,但也还有几分可爱之处——人性尚未完全失掉。我很同情地问他道:
  “那么,这一次你打算怎样?根据你过去的经验——”“根据我过去的经验,”他抢口回答道,“也只有往多处报呵!”
  “哦!”我忍不住惊叫起来,像见了毒蛇似的有一种又恐怖又憎恶的感觉,我还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后缩了一下。
  可是F苦笑着接下去说道:“这也是无可奈何。要保全饭碗——不,简直是保全生命,你不这么办又怎样?”他迟疑地伸出两手,看了一眼,又合掌搓了一下,嘴角上浮起了又像自嘲又像苦痛的冷笑。我的眼光跟着他的手的动作,我仿佛看见这一双手染有无穷血污,我的心跳了,我忍不住也看一下自己的手,突然意识到我自己的手也不是干净的,……而且我还不如他肯坦白承认为了要吃饭,为了要性命!我霍地站起来,恨声叫道,“这简直不是人住的世界!我们比鬼都不如!”
  “不过有时候我也退一步想,”F也慢慢站了起来,“反正我不干,想干的人还怕没有么?他们还不是也往多处报?
  ……”
  “哦!嗨嗨!”我听着自己的笑声不禁毛骨耸然,“得了,得了!F,你这倒是心安理得的好方法!哈哈!”我故意抿着嘴笑。
  “但是也不能尽然。从前我那样干的时候,晚上老是做恶梦,而且白天老觉得背后有人瞪眼切齿冷不防就会打我。现在我不是心理有点变态么?常常疑神疑鬼,医生说是怔忡之症。这就是那时种的根。我猜想他们一定知道我有这个病,所以把我派到××区去,就是存心要送我的命!可是,你代我想一想,除了接受命令,我又有什么别的办法?”
  他喃喃地一边说着,一边就往门口走。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箍紧了似的,一边看着他,勉强安慰道,“何至于此!太悲观也不必要!”
  他站住了,望我一眼,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你不曾看见这个心……希望也是空的。恐怕从此以后,我们不能再见了。”
  我抢前一步,伸出手给他,可是我说不出话来。他抓住了我的手,轻轻握着,却又一点一点加重。我觉得他的手跟冰一样冷。
  他轻轻放了我的手,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笑了一笑,就走了。
  我懒懒地走到床前,一扑身就倒在床上。我觉得我的疟疾又在发作了,然而并不是;不过心里像有一团火,要先把自己烧掉,然后再烧掉这世界!
  
 
十一月三日
  我们都奉到命令:“工作”加紧。我们内部的情形,就好比是粪坑里忽然多了几条蛔虫,弄得那些“金头苍蝇”终天嗡嗡的,没头没脑乱撞。谁也不明白那几条“蛔虫”心里存的是什么谱,甚至连它们的嘴脸也还不大摸得清。不过,从“金头苍蝇”们的交头接耳中,知道这批宝贝就是人家称之为“叛徒”的家伙……出卖人头,……将来还不是兔尽狗烹,可不是我早就见过?同事中间口齿刻薄的,背后就管它们叫“叛徒”……
  有一种骇人听闻的阴谋,正在策动,……这结果会影响到……
  而我们的奉命“加紧工作”,就是为了要使后方和前线配合起来,……真他妈的,怪不得陈胖那天听我讲到舜英的行动可疑,就叫我“莫管闲事”!而且怪不得每逢提到她丈夫何所事事,舜英总是吞吞吐吐。
  风闻最近这几天,各处都在大规模“检举”,光是×市,一下就是两百多!昨天听说我们这里也“请来”了几位,“优待”在……
  雾季算是开始了罢?昨天我在某街一数,新开张的,赶紧装修正待开张的,房屋尚未完工但已经贴出大张布告,说某日准可开张的商店,单这条街上,就有十余家之多!嗨,市面繁荣,天下太平!
  一位带点远亲的同乡,花了二三千法币挖得一个铺面,又花了千把法币装修,开间之狭,见所未见,可倒还深,就像个竹筒,房租每月得七八百。前天偶然走过,进去瞧了瞧,嘿,就好像一竹筒的蜜蜂!我买了几样小东西,一算,五六十块,谁知道那位同乡老板却看见我了,便不肯收钱,满口谦恭道:
  “一点小意思,您合用就尽管拿去用!”
  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到底是同乡而且带着点儿亲,但一想,他的钱也来得容易,干么要我替他省?
  那天在街上又碰到舜英,打扮得真漂亮。
  她近来的神气跟刚到找我的时候,大不同了,一定是工作顺利……
  哈哈,我把这几天里冷眼看到的,无心听到的,合起来一想,忍不住就狞笑。看见人家现出原形来,我就乐,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
  雾季开始了,敌机不会来了,但是血腥气倒又在“太平景象”下一点一点浓重起来。也许是忙于“大事”罢,我个人的事倒被他们暂时忘怀了,“十天期限”已过,我托陈胖代请宽限,居然照准。
  
 
十一月四日
  早上十时,刚到了轮渡码头,就听得放警报。我一看,满天愁云,就料到敌机不会来市空,——据他们说,就是天气好也不会来的。
  但是我不能断定K的想法是否跟我一样。也许不呢,那我要不要过江?
  我在乱哄哄的人堆里找他。没有。
  在迟疑不决的心情中,上了趸船,前前后后挤了一通,也不见他的影踪!
  可是倒又拉了紧急警报了。怎么办?回去呢,过江?
  也许他倒先过江去了呢?反正我好久不洗温泉浴了,要是他不来,我就逛半天也好;不过今天这警报真真不巧。
  果然K上了这警报的当。直到午后三时我正待回去,他却到了;他目不旁瞬,下了车,就直奔弓桥。我远远地跟住他,忍不住暗笑。到了桥上,他站住了,装出悠闲的态度,东张西望,却始终没有看见我。后来他朝桥头那点心铺看了一会,似乎打算进去坐守,但终于沿着那小小石路,到所谓“公园”去了。……当我悄悄掩到他背后,伸手轻轻按上他肩头的时候,他那突然一扭身转脸向我的神气,倒把我吓了一跳。
  虽然已经看明白是我,他那脸上的筋肉仍旧不曾松弛。
  我那只手顺势从他的肩头往下溜,直到我的和他的两手相合,我轻轻挽住了他的。我不说话,只抿着嘴笑。
  我们是在一所房子的旁边,一丛竹子隔开了我们和那房子,前面一片草地,有几个孩子在那里玩耍。地点倒很幽静,——但可惜太幽静了一点,容易惹人注目。
  “你几时来的?”K微笑着,“警报误人,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故意不回答,又抿嘴笑了一笑。
  K的眼光落在我和他相挽的手上,凝神瞧着我手腕上的表,自言自语道:“哦,已经三点多了。一忽儿天就要黑下来了。”
  我忍不住格勒一笑。他抬眼惘然望住我,那神气就像一个小孩子受了大人的没头没脑的一喝。“天黑下来怕什么?”我轻声地问,同时我那挽住他的手略为用劲地握了一下,“难道不好在这里过夜么?”
  我看见他脸上的肉跳了一跳。他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就别转脸去,望着草地上那群孩子说:“看他们无忧无虑,多幸福。”
  “咱们也玩儿去罢。”我一面说,一面就放开了他的手,走向草地那边去。
  到了弓桥边,我回头对K笑了笑,就跳上一条渡船。
  他坐在我对面,眼睛定定的,似乎有什么心事。
  云罅间透出来的阳光,斜斜地落在岸旁那崖壁上,把一些常青的灌木烘成闪闪的金碧色;渡船顺流而下,桨声轻缓,仿佛要催人入睡。我们都不说话,可是有意无意地我们的眼光时常碰在一处,这眼光似乎都表示了这样的意思:啊,怎么你不开口呢?这样默然相对,怪不好意思的!
  我故意逗他,只抿着嘴笑,却不开口。
  终于他憋输了,迟疑地问道:“你有事没有?”
  “呵,”我笑了笑,“没有。”
  “可是那天你约我的时候,好像说过有什么事要和我谈谈呢。”
  “哦,这个么?”我故意吃惊似的说,“要有,就有,要没有,就没有。反正是随你的欢喜,——你爱有呢,爱没有?”
  他看住我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似乎我的每个字他都在掂斤两;末了,他微微一笑就嘬起嘴唇,轻轻吹一支歌曲。他这一微笑,使我有点怅惘,我猜不准他把我那几句话下个怎样的解释,我还得再逗他一下。
  可是口哨声在不该停止的地方戛然而止,他把头凑近我这边,轻声然而很认真地说:“有一点事情,请你帮忙,可不知道你肯不肯……”
  我微笑点头,等候他再说下去。这时候,渡船正到了一块突出的岩壁的左近,而前面一箭之远,却有另一渡船,满载着七八个人,嘈杂地有说有笑。他突然指那岩壁说,“这下边停一会儿,好不好?”可又不等我回答,就吩咐船家把船靠到岩壁之下,岩下倒挂的常春藤拂到我们脸上。我移坐在他身旁,也轻声说:“什么事呢?倒不是我肯不肯的问题。”
  “有一个朋友,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想请你打听一下他的下落。”
  真不料是这么一件事,我倒怔住了。而且,他居然把这样的事来托我,这算什么?但是也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诚恳和坦白。我不自觉地又点头微笑。他顿了一顿,这才又说到:“此人是H省的口音,年纪有二十七八,身材中等,方脸,眼睛不大不小……”
  “可是他姓什么,叫什么?”
  “姓张,”K的眼光总没离开过我的面孔,“不过我也并不认识他。”
  “哦,”我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故意打趣他道,“想来是通通信就做了朋友的罢?”
  “倒也不是。另外一个朋友和他很熟。我是受人转托。是这么间接又间接的,所以——”
  这分明是鬼话了,我不由的笑了笑。K的话头也立刻缩住,神色有点不安。我看定了他的脸,很想对他说:“你又何必这样吞吞吐吐?难道你还看不出我对你的一番意思?”我感到空虚。但一转念,我也就对他谅解。他有他的理由不能太莽撞。我轻轻叹了口气,挨近他的身子笑着说:
  “怎么你就想到要我帮忙?怎么你就想到我——对于这样的事,能够帮你的忙?要是我不帮,你又怎样?”
  K也笑了,却不开口,只把眼光罩住我,又轻轻伸手,盖在我的手背上。这一切,比说话都有力量,而且,比说话尤其巧妙。
  我抿着嘴对他笑。可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又问道:“你那朋友——就是认识那个人的,大概就是上次你说曾经共过患难,最知己的那一位罢?”
  “不是!”口气是很爽利,毫无问题的。
  但是他的眼神有点不大对,这可瞒不了我。大概他自己也觉得了,赶快又接口道:“那是一个女的。”
  不论他这话是真是假,他这一申说却刺痛了我的心。如果他说是一个男的,那也许我的反应会不同些。那时我的脸色一定有点变了,所以他又说:“这女的,就是那男的爱人。
  我是在一个朋友那里见过这女的一两次。”
  我觉得好笑,皱了眉头。这时我当真有点生气了。难道我竟是坏透了顶的,只配给人利用,却值不得告诉半句真话?我自己知道我还不是这样的贱骨头,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还懂得一点呢!我越想越气,却冷冷地说道:“K,不跟你多说废话,这一件事,我没法帮忙你!”
  这意外的变局,可就将他怔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直望住我。
  要是他也跟我呕气,那倒也罢了,但这么一副嘴脸却叫人难受。我苦笑了一下,抓住他的手,转换了口气说道:“你想,这样没头没脑的,叫我怎样打听去?连人是几时弄走的,你还没告诉我呢!”
  就同没有听到一样,K的脸部表情没有变动;然而他那瞪得大大的眼睛,冷光逼人,使我感到局促。忽而这眼光收敛了,K很自然地说道:“事情发生在大前天晚上。那位朋友在他自己的屋子里写信,听得有人叩门,那门本来就不曾上闩。他刚问得一声‘谁呀?’就有三个人推开门进来了,一人在前,二人在后。第一个进来的只问了句‘你是不是姓张’,后面的两个就露出手枪指定了张,喝道,‘不许动!’他们先搜查张的身上,什么都没有。第一个进来的,又在房内各处搜查。房内只有一床,一板桌,两个凳子;一口竹箱里有几件破衣服。桌上的几本书都是市上公开发卖的。他们拿起那封写了一半的信,看了一会儿,又撩下。末后,把书和信统统拿了,带手枪的两个就喝道‘走’!这时候,张这才问道,‘你们搜查,逮捕,有公事没有?’回答是‘不用多废话’!张又问:‘罪状是什么?’第一个进来的那个就咆哮道:‘你怕没有罪状么?乖乖儿走罢!’他们三个就把张带走。从此不知下落。”
  K说话时候的神色,始终是那么冷静,那么坦白。我没有理由再跟他呕气,然而也不能就此饶他。当下我就似嗔非嗔地说道:“啊哟,刚才还说是间接又间接呢,可是逼急了你说起来,就同你当场目睹一样!”说完,我又抿着嘴笑。“哎,你真是——太那个!”K忽然脸红了,“事情发生的时候,还有一个女的在场。我是从她那里听来的。”“嘻嘻,又是一个女的!”我只不住笑出声来了。同时,我把那只被我抓住的手重重一握,却又猛然洒开,低声问道:“K,你——这样,支支吾吾的,却又何苦;你叫人家办事,却又不尊重人家的……”
  我咽住了话尾,把脸别开;可是我觉得我两只手都被K抓住了,K的手是热辣辣的。我再回过脸来,恰好看见K两眼发光,声音带着激情对我说:“谁要是哄你,就不得好死。原来只有一个女的。当场目睹的,就是那位朋友的爱人。”
  “可是她没有事么?”我知道我脸上的神色一定还没有恢复常态。
  “没有。她那时要求同去,他们不答应。他们还冷笑讥讽道,‘不用性急,你的机会在后头!’她跟在他们后边,走过了半条街,到得十字路口,看见另外有三四个人,在那里守候。好像都是带了手枪的。两边合在一起,他们就雇人力车。内中一人举枪拟着那朋友的爱人,厉声喝道,‘滚开,妈的,’她只好退后。人力车转入横街。过一会儿,她偷偷地再跟上去看时,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不出一声,只是静听。我感觉得他已经放开了我的手。
  倒挂的常春藤枝在微风中轻轻招拂。桨声响处,有一条渡船缓缓驶过。我折了一段绿条,无意识地拗弄了一会儿,就投在水中。
  “走罢,往堤坎去!”我招呼那打瞌睡的船家。
  我和K还是并肩坐着,很自然的靠得相当紧。K的眼光似乎常在我身上溜转,可是当我注意搜索那眼光的动向时,却又觉得不然了。他的眼睛像两个深黑的小洞,深不见底,但洞口有柔和可爱的清波。
  K谈起他童年时代的一些故事。
  干么他要提那些陈年旧话?我好几次设法引开去,我喜欢谈“现在”。而且我还有一件心事未了……我微微感到烦躁。
  “你那知心的朋友,现在有了消息了罢?”在极短的沉默时间,我蓦地这样问了一句。
  K好像一时想不起来我问的是谁,他狐疑地看了我几眼,然后恍然一笑,但又立刻堆上满脸的浓霜,长吁一声道:“你问的是他么?现在,当真应了那一句话,近在咫只,远在天涯了!”
  “嗳,你自己听听,你的口气就像个失恋的人儿似的。”
  K只是苦笑,不理会我的揶揄。
  “可是我倒已经知道他是谁,而且,在哪里。”我开始设法用话哄他开口。然而他摇了摇头,只回答了三个字:“不见得。”
  “当真不骗你。前几天遇到一个旧同学,随便谈谈,就谈到了你那知心的朋友,……”
  K的眉毛突然一耸,眼睛也睁大了;但随即笑了笑,在我手掌上轻轻拍一下道:“全部是鬼话!他就没有女朋友,除了那个——”
  “那个从前的爱人,是不是?”我紧跟着逼进去。“然而你要知道,我那旧同学就是他从前的爱人的同学呢!”
  “哦,那个,——那我自然不会知道的。”
  “所以,关心他的,也就不止你一个;你有什么消息,也该告诉别人……”
  “没有,”K摇头说。沉吟了一会儿,又说,“当真没有。”
  沉默了一些工夫,我又转换话头:“K,报馆里的工作是几点钟开始的?有没有时间去看一场电影呢?”
  “时间是冲突的,不过要去看,也未始不可以。”
  “我有一个同乡,定了你们的报。他又不看,可是提到报纸,他总翘起一个大拇指说,到底是财神爷办的报,不错。”
  “他又不看,怎么知道好歹呢?”K淡淡一笑。“可不是,妙就妙在这里!”我抿着嘴笑了。“不过他所中意的,是你们的纸张;他定了你们的报,专门拿来包东西,哈嗨!”
  K也出声笑了。“骂得痛快!”他一边笑,一边说,“可见我们的工作,不值一个屁!说来是够伤心的。”
  “啊哟,怎么倒又惹起你的牢骚来了?”我表示抱歉。“今日之下办报的困难,我也晓得一点。忌讳真是太多了。谁也怪不了你们呵。”
  这时候,渡船已经到了埠头,K站了起来,朝我看了一眼。
  我笑了笑说道:“当然回去!”
  后来,K又几次提到那桩“无头公案”,一定要我代为打听。
  “看你那么着急!”我取笑他道,“倒好像是你的爱人?”
  K急忙分辩:“受人之托,不得不热心。”
  “啐!谁说你不是受人之托?”我真想打他一下,“可是我呢?”
  K楞然有顷,这才慌忙地认真说道:“你也是受人之托,所以也不得不热心。如果你有什么事要我出点力,我当然也热心。”
  “当真么?”
  “好像我在你眼里还不是什么油腔滑调的人。”“哦!”我瞅了他半晌,决不定主意,但终于也说了一句,“那么,我也要托你代为——打听一个人!”
  K微笑望了我一眼,慢慢答道:“我知道你要打听的是什么人。可是你将来一定能够明白,我没有在你面前撒过谎。”
  我们四目对射,忽然同时都哑然失笑。
  K还要去制造“包东西的纸”呢,所以我们也就分手了。我望着他一步一步走远去,忽然有一个强烈的冲动,逼我叫他回来。我高声叫唤他,几乎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当他跑回到跟前时,我只有抿着嘴笑,我想不起为什么要急巴巴地叫他回来了。K却冷静地站在那里,等候我说话。
  突然我得了一句话,不暇考虑,就说出来了:“K,我给你介绍一个爱人,好不好?”这话刚一出口,我这才像清醒过来,不觉脸上一阵热辣。
  但是,K的反应却又把我的忸怩消除掉。他以十分自然的口吻答道:‘好!不过这问题,今天是没有时间细谈了。”
  “那么你,有没有爱人呢?”我爽性再进一步。
  这时候他却笑了,他说:“我自己也不大弄得明白:远在天涯,近在咫尺罢!”他抓住我的手握了一把,就转身走了。
  我记得这是第三次我听到他说这八个字。这该不是毫无意义的罢?但是我猜不出其中的奥妙。K这人是有几分“神秘”的,不过我还是喜欢他,——不,简直是多见一次便增加了一分痴心……为什么?都是因为太寂寞,都是因为天天接触的全是太卑鄙,太恶劣。
  于是我又想到K托我的那件事了。事情太平常,当真去打听,也还不难得个下落。只是——为什么中间又夹一个女的!K的话如果全部真实,——不,关于那个女的一部分,我就不能无条件相信。
  我越想越不高兴,我倒要见见那女的是怎样一等脚色!
  浑身烦躁,头也有点痛了,但是我不能驱走那些不愉快的思想。
  什么在另一朋友的地方见过一二次,——我才不相信呢!
  我要当真去管这样的“无头公案”,那真是傻子!对你半真半假的,你去出死力干么?
  我相信我能够赤忱对待别人,但是要看他是否对我有半点昧心,——半点的半点也不行!
  
 
十一月六日
  舜英夫妇新搬了家,昨天她来邀我去玩,并吃“便饭”。
  嘿,舜英真真阔起来了。昨晚那样的酒席,她还称之为“便饭”;而且,她这新公馆也的确大有可“玩”。我总算开了“眼界”。
  要不是她带我去,光找门牌,也许得好半天;新公馆是缩在一条巷子里的,巷口几间七歪八倒的破房子,大概还是去年大轰炸后的孑遗,不过居然也有人家住在里边。通过那小巷的时候,舜英谦逊似的说:“进路太那个了,真不雅观!”——可是,她的眼睛里却闪着得意之色。当时我也不大注意,甚至看到了那也是“剥了皮”的公馆本身时,我还没怎样注意,然而,一进门,蓦地就眼前一亮;嗨嗨,舜英当真大阔而特阔了!
  在客厅门口,就看见了松生;他比从前苍老了些,一团和气跟我打招呼,倒也不脱旧日本色,但那一身功架,却大有进步,宛然具有要人的风度了。那时候,我忙中失检,竟没看见客厅门口就有衣帽架,一边和松生握手,一边迈步进去,臂上还挂着我那件“古色古香”的薄呢大衣。舜英却在我身后叫道:“张妈,给赵小姐挂大衣哟!”我这才不自然地站住了,站的地位却又在门框中,加倍显得不自然。
  客厅里朝外的丝绒沙发上,早有两位男客。其中一位同字脸,留着一撮牙刷须的,哈哈笑着站了起来,远远地对我伸了伸手,又哈哈笑着,那神气就有几分——不大那个。
  此人我认识。
  “我来介绍,”舜英抢前一步,把手一伸,“这位是××部的……”
  “哈哈,我们会过,”这人接口说,“我和赵小姐也算是老朋友了。”
  “何参议是会过的,”我只好敷衍着,笑了笑,和他握手。
  松生给我介绍那另一位男客,——周总经理。此人四十开外,圆圆的脸,皮宽肉浮,一听口音就知道是我的老乡。
  照例的应酬话,在这大客厅中响亮起来,几乎每句话都带个笑的尾巴,然而非常公式。我冷眼看客厅中的陈设,又注意到三分钟之内,进来倒茶的当差,就换过两个,其中之一还是下江佬呢。
  电灯光射在家具的一些返光部分上,熠熠生辉。特别是那两幅丝织闪花的茶色窗幔,轻扬宛拂,似乎有万道霞光,飘飘而来。
  松生正和那位周总经理谈论米价。何参议叼着枝雪茄,闭了眼,不时点一下头。我瞧那窗幔,问舜英道:“这是带来的么?”
  “啊,什么?——哦,这一副窗幔么?”舜英骄傲地一笑,“是这里一个朋友送的。你瞧那料子,是法国闪光缎,可是我不大喜欢这颜色。”
  “哈哈哈,陆太太,”何参议在那边偏偏听得了,“我知道你喜欢的是绿色。这才跟这一堂沙发的颜色衬的起来。”
  “对啦,何参议真是行家……”下半句被笑声所淹没。
  我无意中走到火炉架前瞧舜英他们拍的一张合家欢,瞥眼看见松生旁边的茶几上有一封电报,展开了一半,电码满满的。
  当我再回原位的时候,却见舜英正从松生旁边走开,脸色有点不大自然;我再望那茶几,那封电报已经不见。“咱们到里边去坐坐罢,”舜英轻声对我说,“我还有点东西给你瞧呢。”
  我笑了笑,心下明白我在这里大概有些不便。
  到了舜英的卧室,这才知道这房子还是靠着江边的。对江山上高高低低的灯火,躺在舜英的床上也可以望见。舜英一把拉我在窗前坐下,指手划脚地说道:“你瞧,那倒真有几分像香港呢!哦,你没有到过香港罢?那真是太可惜啦。……”猛可地她又跳起来,望卧室后身那套间走去,一面招手道:“来来,刚说过有点东西给你瞧瞧,可又忘了。”
  我进了那套间,一瞧,原来是浴室什么改装成的衣物室,一根横木上,挂着他们夫妇俩的各色衣服。舜英一面在那衣服阵中翻检,一面嘴里呶呶抱怨道:“这里的老鼠,真是无法可想。它不怕猫,猫反怕它!我这小间,还是特别用水泥把四壁都封得结结实实的,可是一天我不来检查一次,我就不能放心!”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件红白条细方格的呢大衣,像估衣铺的伙计似的把衣展开,在我眼前翻个身,于是,突然将大衣往我身上一披,吃吃地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这娇艳的花色就配你的白皮肤呀!”
  她着魔似的又把我拉到前房,推我在衣镜前,忙着给我穿了袖子,扣钮扣,在镜子里对我笑道:“再合式也没有了,就像是量了你的身材制的!”我照着镜子里的自己,也觉得大小长短都称身,——除了出手略短一点。我装作不懂舜英这套戏法是什么意思,只微笑着,不开口。
  当我将这大衣脱下来的时候,舜英说:“要是你中意,你就拿去穿罢。反正我还有呢!”
  “哦,”我笑了笑,“还是你留着自己用罢。我是当公务员的,衣服什么的,也都随随便便。”
  “哎,你简直就不用客气,妹妹,”舜英靠近我耳边很亲热地轻声说,“你不知道,我有了喜了,三个月。这一件大衣身材最小,白搁着我也不能穿。你和我客气什么!”不由分说,她就把大衣撩在一边,又喊张妈包起来。
  我猜想舜英送我这件衣服不是没来由的,乐得受下,且看她有什么话说。可是她东拉西扯的,只谈些不相干的话。渐渐又谈到衣服上,她侧着头道:“哦,你瞧,我这记性,我还有点小意思在这里,你可不要见笑。”接着她又唤“张妈”。
  这当儿,可巧我要小解了,于是张妈先引我到厕所去。
  正在洗手的时候,突然一阵笑声从外边送来。我心中一动,走出厕所,一看没人,就悄悄踅到客厅后边,侧耳一听,原来又不在客厅里,而在接连客厅的另一耳房内。那耳房的后身有一对窗,都糊了浅蓝色的洋纱,我刚挨近窗边,就有浓郁的鸦片烟香,扑鼻而来。
  分明是何参议的声音:“——松生,你那一路的朋友,像那位城北公,花钱就有点冤。昨天我和陈胖子谈过,他也跟我一样意见。据他说G的那一份材料,至多值两万,然而你们那位城北公却给了三万五呢!嘿!松生,咱们是十年旧雨,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而况照最近趋势看来,快则半年,分久必合,咱们又可以泛舟秦淮,痛饮一番!……哈哈哈!”
  在笑声中又有人说话,那是松生:“最需要的材料,是近月到的轻重家伙有多少,西北来的或是西南来的?都藏在哪里?城北糊涂,那边也知道,不然,兄弟也不来了。只是一切全仗大力……”
  猛然拍的一下掌声,将我骇了一跳,险些撞在窗上,闹出乱子。但接着就是何参议的哈哈长笑,夹笑夹说道:“那——那还用说!——你要什么有什么——倘有不尽不实,你就找我——”又是拍的一下掌声,大概是拍胸膛罢,“我姓何的。
  咱们是十年旧雨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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