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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蚀

_7 茅盾(当代)
  “噢,噢,那个,——有人来拿了去了。”
  “来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就是前次来过的那一位罢?”
  “那我可不知道。老妈子见了的……”房东气喘地说,她就要唤老妈子,我拦住了。反正是问不明白的,何必大惊小怪,引人注意。
  因为看到这一趟是白跑,而且也还不敢说我的身后已经完全没有“尾巴”,所以我又将计就计,把处理那些东西作为一桩正事办理。我拣出了若干不必需的,都拜托了我那老乡。
  等到一切都办妥,天已快黑,最后一班公共汽车早已过去,我只好到舜英那里借宿。
  但是后来就知道我这一次来的不巧,舜英那里有事。主人陪着什么客人躲在那间耳房里,这且不用说,就是那位主妇也不同往昔,一面和我应酬,一面心神不属。
  我也懒得管他们的闲帐,自顾在心里盘算:也许我留在二房东那里的字条落在别人的手里了,不然,何以我所接到的那封“无处投递”的信,笔迹是不认识的?但是,假定是别人得了去,而且有意来试探,那就写信好了,为什么要抄这么一段书?抄书之用意,显然是预防它不能到我手里,或者被人检查得。寄这段抄书的人,显然没有想到这是封“无处投递”的信,更不会料到虽则“无处投递”,还是要落到我手中。
  然而笔迹之不对,终使我不能宽心。只有一个解释:K或萍又把我这些事情对他们的“朋友”说了,而由“朋友”代笔,抄写了这一段书,——给我一个暗示。
  “刚刚吃过一次亏,还不悛戒!”我在心里这样说。“总喜欢和别人商量,——朋友,朋友,嘿,朋友出卖朋友的,还不多么!”这样想的时候,我的不安更加浓重起来了。……
  “去不去看电影?”忽然舜英悄悄地走到我跟前说,倒把我吓了一跳。我抬头一看,舜英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的了。
  “上哪一家去呢?是一张好片子罢?”我不甚起劲地说。“当然是国泰啦。片子好不好,管它,反正是逛一下。”舜英说着,扯住了我就走。
  只有她和我两个去,我心里明白,这不是请我去看电影,这是嫌我在她家里碍了手脚。
  这引起了我的反感。本来我懒得管他们的闲帐,现在他们既然那么机密,我倒偏偏要设法刺探一下。略为盘算以后,我就用各种的话向舜英进攻起来。她不否认“今晚上家里有客,商量一点事情”;但当我的刺探触及那事情的性质的时候,她就像蜗牛似的缩了进去,只剩给我一个光滑滑的硬壳。
  “你刚才不是说卖掉些旧东西么?”她笑了笑,忽然向我反攻了。“可是,到底不上算,买新的更贵。”
  “卖了就卖了,谁还买新的。”
  “那你使唤什么呢?”她似乎很关切。
  我只笑了笑,不打算回答。但是另一个念头忽从心角里跳了出来,——何妨出个题目试她一试呢?我就故意叹口气说:“老实告诉你,为的换几个钱,物价一天一天飞涨,收入不能增加,——我又没处去挪借。反正我现在是搬到乡下了,什么都可以随便一点。”
  舜英起初是愕然,后来却佯笑道:“你还愁没钱花么,我不信。”
  我也笑了。谈话就此中止。
  我们都专心在银幕上。然而有一种不知什么味儿的悲哀,时时从心底泛起来。事实上,我对于舜英他们的勾当,是鄙弃的,憎恨的,我始终不愿和他们合污,不过,一旦发觉了他们“不够朋友”的当儿,我却又感到像受了侮辱,受了委屈。眼望在银幕上,我心里却这样说:“幸而不过是试一试,要是当真有个缓急之需,指望着她这边的,那不是大大的误了事么?哼,你们这些不义之财,我如果存心要分一点,难道还不应该?只是我倒不屑呢!……”
  电影继续在放映,我继续想我的;电影里是什么故事,我完全茫然!可是,当快完了时舜英拉着我说“走罢”,我实在不愿离开这电影院。我后悔借宿在舜英家里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乘车回××区,也没向舜英告辞。
  老觉得心头像塞着一团东西,十二分的不痛快,十二分的无聊赖;像是有人触犯了我,但又看不见是谁,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事。
  我斜靠在床上发了一会怔,便又取出那封“无处投递”的信来。那是七八行的潦草字,写在一张土张上:
    庄生以为“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死后的身体,大可随便处置,因为横竖结果都一样。
  我却没有这么旷达。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
  养肥了狮虎鹰隼,他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我反复看了几遍,把纸撩开,心里咕啜说:“活见鬼!谁情愿把自己去喂胖一群癞皮狗!可是,没头没脑只这一张纸,地址也没半个,我有话可又向哪里去说?”
  再拾起那纸来,看笔迹,委实是陌生的。一定是K他们的一个什么朋友写的。我忽然又觉得可怕起来。
  
 
一月二十九日
  忽然收到父亲的信,使我的心绪扰乱了好几天。
  久已被我封锁在心角深处的往事,突然又翻腾上来;而最后和父亲见面,终于不能挽回我们父女间的感情,我不得不决绝出走,——这影响到此后我的生活的一幕,特别锥心地呈现在我眼前。
  闭了眼,那时的景象就赫然展开:父亲满面怒容在客堂里踱方步,橐橐地,每一步像要踹烂什么似的。我在厢房里整理行李,我很镇定,但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知道那时父亲又是恨我,又是有几分不愿意我就此走开,要是有什么人从旁解劝几句,父亲一定会趁势下台的。然而姨太太却在旁边冷言冷语挑拨:“老爷,你是过时的人了。你不晓得二小姐多能干,朋友又多,怕没有人照应么?再不用你老头子操心了。回头做了官,咱们还要叨二小姐的光呢!”这阴毒的女人!那时她那幸灾乐祸的眼光,冷酷而毒辣的口吻,我是一辈子忘不了的。然而,现在她到底死了!恩恩怨怨,都像荒唐一梦罢哩!
  我想像得到此时父亲的心境。姨太太的死,使他寂寞,但也勾起他许多辛酸的回忆,想起了他还有一个女儿,——这女孩子在十五岁以前,曾是他所十分钟爱的。父亲的信上还提到了那个周总经理,好像是这位老世伯给我父亲的信中曾经说到我的近状,而且大概替我说了些好话;我真不懂我有什么好处能使这位老世伯那么关心?人生毕竟还不如我们所想像那样冷酷么?我真想抓住凡我所忆念的人,抱住了他,低声告诉他道:“嗳,这世间有冷酷,但仍旧有温暖。任何人有他一份儿,只要他不自绝于人,只要在他心深处有善良的光在闪烁。”
  父亲是希望我回家去的。
  父亲虽没明言,然而从信中的语气看得出来。他知道我还是一个单身。
  父亲这样暗示我:余今年六十又三耳,而精力衰惫,不知尚有几年可活。独忆汝年及笄,娇憨尚如小儿女;今汝亦长大矣,人言汝更端庄丰艳,然余心目中之惠儿,则固犹是昔年娇憨绕膝跳跃之小儿女也。……
  唉唉,十五六时的天真,大概只有父亲见过,只有父亲还记得!
  父亲希望我回家去,虽然他未曾明言。
  
 
一月三十日
  早上醒来,睡在床上,计算航空信去陇东,来回该多少天。已经问明:航空直通兰州,然后转走汽车,一封信来回,极快一个月。咳,多么讨厌,得一个月!
  以后我当然可以打电报,但六七年未曾通讯,第一封信决非简单的电文可以代替的。
  不过,有一个月的时间,给我作必要的准备,也是好的。
  放在老乡的“寄售部”里的东西得赶快出脱,最后再设法到若干;父亲的脾气我知道,父亲不喜欢他的女儿像叫花子似的回来。
  这些事,说快就快,说慢就慢,全没有把握,所以非立即着手布置不可。而且我还是“官身”,这“假”要请准,也不是十天八天的事罢?
  大家都说现在走路,花多少钱没准儿,我得仔细筹划一下。难道我还好意思打电报给父亲去要钱?
  我想像着在我前面的海阔天空的世界,但是衷心惴惴,总觉得有什么恶煞在时时伺隙和我捣蛋。
  心神烦乱,忽喜忽忧;我得镇静,把必要的准备一件一件做起来。
  
 
一月三十一日
  午后一时,刚从“城里”赶回来,却见自己的房门虚掩,我就吃了一惊。谁敢进我的房?干么主人不在就进去?我猜想到最坏的事上,几乎打算返身走了。可是房门却开了,一个人招呼我,原来是N。我这才放了心,同时也十分惊诧。
  N拉住了我的手,亲热地问道:“姊姊,你这两天变了,为什么?”
  我一听这话不平常,心里一惊,但还能微笑摇头道:“没有的事。”
  “嗳,瞒我干么?”N挽着我的臂膊,走到床前坐下了说。“刚才你并没把门锁好,那小洋锁只扣住了一个门环,一推就开。我还以为你在家呢,进来一看大衣不在,才知你出门了。桌子上信件之类,也没收拾好,——我怕有不相干的人进来,就坐守着等候你。姊姊,你向来是精细的,今儿你一定有什么事,我瞧你的心有点乱。”
  “哦,怪道,我记得是锁了门的。”我站起来脱大衣。“妹妹,谢谢你替我看家。刚才着急要赶车,忙中有错。”
  “恐怕不尽然罢?”N扁了嘴笑着说,从身边取出一张纸递给我。“你看,这是什么,——你也随便搁在桌子上。”
  这是我起了稿预备打给父亲的一个电报。我接着纸,不禁脸红了,心想我怎么这样粗心,怪道N要说我变了。
  “姊姊,打算回家去么?”N温柔地轻声说。
  我点了点头,却又加一句道:“不过有这意思,你不要说出去呀!”
  “干么我要说出去!”N随口回答,眼望着空中,似乎感触了心事。她懒懒地走开一步,却又转来,靠着我身边,把脸搁在我肩头,幽幽地说:“姊姊,你当真想回家去看望父亲么?陇东?在哪里呢?有多么远?你打算几时走呢?”
  “我不知道有多远。这条路也从没走过,大概总有三千多里罢。”
  N定睛看着我一句句说出来,然而她的眼光又像在想些别的什么,我的话她似乎全没听见。她抬起一只手抚弄着我的头发,轻轻地,好像怕吓了我似的,说道:“你的家庭生活,一定是很美满的,你的父亲一定很爱你。我知道:每一个聪明的、美丽的女孩子,全是她的爸爸妈妈兄弟姊妹所喜欢的。”
  我抿着嘴笑,不言语。我知道她大概也在想家了,可是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我只把她的手捏得紧紧的。
  N抬头望着窗外,然后,轻轻地洒脱了我的手,走了一步,背靠着书桌,凝眸朝我看。一会儿,她又走到我身边,挽住了我的颈脖说:“你打定主意要去了么?”又不等我回答,她放开了我,转身背着我,轻声又说一句道:“不走是不成的罢?”
  我挽住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和我对面,我看见她的眼圈儿果然有点红了,我也心里一阵难过,就说:“还没一定,也许终于不去了。”
  她扑嗤地一笑,“你骗我呢!”低头看着地下,用脚尖在地板上划着。有顷,蓦地她抬起头来,两眼直视我,庄重地叫道:“姊姊,你应该去。为什么不呢?这一去,也许另是一番生活,另是一个新天地;你应该去的!”
  然而,一种说不明白的辛酸的味儿,却呛住了我的喉咙了;何尝不像她那样想,有一种美妙的憧憬在我眼前发闪,可是在这下面深藏着的,还有一个破碎的心,——被蹂躏、被地狱的火所煎熬,破碎得不成样的一颗心呢!我的身世哪有N这样简单。一个人窥见了前途有些光明的时候,每每更觉得过去的那种不堪的生活是灵魂上一种沉重的负担。我哪有N那样幸福!——感到自己的眼眶被泪水挤得痒痒的,我勉强笑着,抓住了N的手,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论如何,”N接着说,“家里比这里好些。我要是还有个家呵——”
  N顿住了,眼光低垂,脸色也变了。我赶快安慰她道:“你又何必伤心呢。说不定突然接到个消息,你家里还是好好的。”
  “嗳嘿,说不定——”N苦笑着,随即又兴奋起来。“对啦,谁知道呢?我的父亲,知道他是死呢是活?是在做顺民呢,还是当了汉奸,或者也许干了游击队,把他的一点田产都分了,和哥哥弟弟,扛一支枪天天打游击!谁知道呢,反正他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见她太兴奋了,一时想不出话来,只紧紧捏住了她的手。“妹妹,要是我当真回家去,你也一同和我做个伴,够多么好呢!”终于我这样说,但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有可能,不过是无聊中的慰藉罢哩。
  N似乎也同有此感。她瞥了我一眼,苦笑道:“这哪里成呢!当真要这么办,就怕连你也不能动了。”
  “哦!”这才我感觉到N刚才那种骨突的情绪的起伏,不但是为了惜别。“这话怎么说的?有了什么新问题了罢,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呢?”
  “还不是那老把戏么!”N显得十分冷静。“反正我已有成竹在胸,——譬如敌机来轰炸,当头掉下一个炸弹。”
  我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轻轻挽住了她的腰,把我的脸靠着她的,正想劝她,可是她冷冷地笑着又接下去道:“果然不出你之所料,九头鸟造我的谣,让老俵拾了去,作为对我要挟的手段;而他却又借老俵对我的要挟,示好于我,打算让我落到他圈套里,拿他当恩人看!”
  “九头鸟又造什么谣呢?”
  “还不是那次他在你面前说过的那一套!可是在你面前,我可以说老实话;为什么我要昧了良心,跟着他们把是非颠倒,去欺骗同学呢!我消极是真的。不道他想拿这个来逼我上他的钩,那是太卑鄙无耻了。我还不是这样容易吓得软的!”
  “不过,妹妹,你马上就要吃亏。怎么办呢,马上就会出乱子……”
  “也许。我也觉到了。”N又冷冷地笑,然而声音有点变了。“这几天的情形,简直是黑暗透顶。谁也看不惯。不把人当人!”
  突然,N把脸压在我肩上,紧紧抱住了我。一缕热的东西在我肩下沁开。我心里乱得很,不知道是愤怒呢,还是憎恨。N再抬起头来,泪光还是莹莹然,她咬着嘴唇,半晌,这才又说道:“我这班里,昨天是三十多个,今天只有十多个了!
  个个是半死不活的一脸悲苦,多凄惨!”
  多年前看过的一个影片的惨厉的景象,在我眼前展开,可是我除了默默诅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N把头一摇,将她的秀发掀往后去。颓然放开了我,走到床前坐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毅然对我说道:“所以,我也就横了心了。我想,我的爹娘也跟人家的一样,我也不比人家高明多少罢,人家遭受的是什么,我凭什么权利去躲避?
  我等着它来罢!”
  我知道这些是什么意思,我的心似乎缩紧了。慢慢地我走到床前,两手都放在N的肩上,我的脸几乎碰到她的脸,我轻声说:“不过,妹妹,你到我家里去,不好么?我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父亲,他是喜欢女孩子的。”
  N笑了笑,伸手捧住了我的脸:“这是可能的么?我自己还没有把握呢!要是有办法,那我也有个表兄,去年还通信,他就在——离你的家大约不远。”
  “事在人为。”我沉吟了一会说。“可是我劝你,此时你还得忍耐,你只要设想你是在做戏,——要争取时间!”
  
 
二月二日
  深夜
  最意外的变化在今天下午发生,现在还觉得毛骨耸然。街上寂静,只有风声呜呜,时作时歇。神经亢奋,一时也不想睡了。老是看表,那时针偏偏移动得这么慢。不知N此时到达了目的地不曾?有无更不幸的意外?
  今天午后六时左右,F忽然光顾,说是请我上馆子。真懒得去,但是又未便固拒。近来我觉得F这人在这里学得几分流氓气了。
  还是到那“稳便第一”的所谓经济菜馆,拣了个近门的座儿。
  “这里空气好些,”我笑着说,“里边简直像个热蒸笼。”
  F问我喝什么酒。我摇头。在这种地方,我知道,最好是点滴不入口。其实F也是不能喝的,不过最近他似乎学会了几杯强酒。
  他要了半斤大麯,给我斟了满满一杯,怪样地笑着说:“这一点,你是不成问题的。谁都知道,你的酒量很可以。”
  我抿嘴一笑,端起酒杯来,把舌尖去舐了一下,觉得这酒很有力量,便存了戒心。在交际场中,如何劝人喝而自己不沾唇,我还有相当经验,今儿得拿出手段来对付这个朋友。
  主意既定,我就改取攻势,一变沉默寡言为嘻笑谑浪,先把F灌了一杯。馆子里这时候上座已到八成,我只觉得我背后不断有人走过,咻咻的气息,甚至波及我的颈脖。第二个菜上来了,我夹了一筷送到F跟前,抿着嘴对他一笑,端起了酒杯,可突然,F的眼睛皮一跳,嘴唇牵动,作了个狞笑的姿势。同时我又看出他的眼光射在斜对面的一隅。一个颇为耳熟的老雄猫似的外省口音,在我身后送来。
  “怎的,……”我轻声说,放下了酒杯。
  然而不等到F开口,我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女子的声音也听得了,那不是N还有谁?声音是冷冷的,猜想得到是捺住了火性,而且满脸冰霜,示人以不可侵犯似的。
  我扭回头去瞥了一眼,果然是N和两个男的在斜对面一个座儿里。满脸油光八分酒意的一位,正在嬲着N干杯。另一位,猴子脸的,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听不真,但瞧那神气,他是拨火棒无疑。
  我不明白N为什么会落在这两个人手里,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F敲着碟子喊道:“菜哪,快点儿!”声音相当粗暴。
  这也许是“取瑟而歌”的意思。但也许是打算草草吃完,抽身走了,免惹是非,眼不见为净。
  但是那边的反响立刻来了。老雄猫的声音:“到底喝不喝?”
  没有回答。猴子脸的高声冷笑道:“老俵,你赶快打退堂鼓罢,别丢脸了。你不瞧瞧斜对面,人家在这里,她怎么肯喝你的酒!”
  “你话要说明白些!”这是N的怒声。“喝不喝,在我自己,谁也不能干涉我,谁也不能强迫我!”
  “好!我就要强迫你喝这一杯!”老雄猫嗄声嚷着。当啷,一个酒杯掉在地上的声音。我是背向着他们的,然而从F的突然变了的脸色,也就猜到了那边的几分情形。我急转身,正看见那老俵扭住了N的臂膊,N在挣扎,脸色跟一张白纸似的。
  “太不成话了,你不能坐视。”我对F说。“咱们过去劝一劝罢!”
  不等F回答,我拉了他就走过去。猴子脸的先看见,就推着老俵道:“人家来了。”又做一个鬼脸。“居然出场来干涉,好威风呀!倒要问问他,凭什么资格来管咱们的事?——哦,还带了个女的?”
  显然这几句话是火上添油,所谓老俵者,霍地站了起来,两臂撑在腰间,横着身子,将N挡在里面,虎起了脸,对F喝道:“不要脸的,你算是什么?”
  “没有什么。”F倒还镇静。“打算跟你说一句话。”
  老俵冷笑一声,看见F那样不慌不忙,不亢不卑,似乎倒没了主意,便斜着眼对猴子脸的看了一下。
  F接着说:“同志,这里是公共场所,观瞻所系,咱们应当自己检束检束,别让人看了笑话;上头知道了,要是问我的时候,我说不在场罢,是扯谎,扯谎是严重的错误,我说在场罢,可又要责备我干么不及时纠正,我的责任还是卸不了。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几句话!”
  老俵无言可答,只是虎起了脸冷笑。不料那猴子脸的却冷冷地说道:“呵,呵,好一番训话,谁取反抗哪。可是,我们到底干了什么不法的事,需要检束呢?和一个女同志来吃馆子,也是不行的么?那一个女的,又是和谁一块儿来的呀?
  别扯淡了,谁又是好货,有资格来打官腔!”
  “对!妈的,你凭什么资格来教训我!”老俵怪声大叫。
  这时候,我们身后已经围立着好一些人了,N打算乘这机会就突出老俵的势力范围,然而老俵一手将她推回原处去。
  F也不能再忍耐,厉声回答道:“我凭训育员的资格,可以对你下警告!”几秒钟的静寂。F又说:“现在我们可以问那位女同志,她……”
  拍的一声,把F的话打断。原来是老俵从裤袋掏出手枪来扔在桌上。
  “不要脸的!”老俵破口大骂。“你是她的什么人?你有权力干涉她的行动么?看老子偏不答应!”
  我一看事情怕要弄僵,就上前排解道:“自家人有话好讲,何必动武器呢!要是来了宪兵,大家没脸。”
  那老俵还没作声,猴子脸的却先涎脸笑着,昂首说:“哪来个女同志,倒真个漂亮呢!”接着又转脸对我:“你是什么人?……”
  我立即截住了他的话道:“你没有知道的必要!”“哈哈,原来是你!”老俵忽然狂笑,张牙舞爪向我扑来。“那天晚上,哦,那晚上,要不是我喝多了酒,你也跑不了;
  好,今天自己来了……”
  我急忙往后退一步。可是看热闹的人挤满在身后。老俵已经拉住了我,一面狂笑道:“怕什么?你和九头鸟喝酒,……”我猛力一挣,却不防身子一侧,失了平衡,就往前一撞,那老俵乘势就拦腰抱住了我。只听得四面打雷似的一阵哄笑。突然Pia!一声枪响。老俵松了手。接着又是一响!我瞥见N脸色跟纸一样白,眼光射住了我,枪在她手里,还没放下。立时整个菜馆,像油锅里泼进了水去。我看见老俵大吼一声,直前抓住了F,两个就扭作一团。乘这机会,我转身便跑。
  但是离开我寓所约有二三十步,我脚下一绊,就仆倒了。我立即跳起来,可是作怪,两条腿就跟棉花似的,再也不能走了。
  我坐在路旁暗处,手捧住头,一颗心还是别别的跳。
  “这不是姊姊么!”——当这声音惊觉了我时,N已经伛着身体蹲在我旁边了。我握住了她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
  “没有伤罢?”N轻声问。我摇了摇头。
  “还是到你那里去。”N又说,便扶我起来。这时我也觉得两腿已经不那么软了。这时,我们方才看见有两个宪兵匆匆跑过。
  进了房,N就像全身都软瘫了似的,一把抱住我,把脸埋在我怀里。我们都没有说话。远远似乎还有轰闹的声音。
  我先开口:“老俵伤在哪里?有没有关系?”
  N抬起头来,惘然答道:“我也不知道呢。”
  “那么,你出来的时候——”
  “你刚走了,我也就脱身!只看见人们乱作一团。”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你放第二枪时,那猴子脸的一定看见;明儿他们要卸责,一定牺牲了你。这件事,怎么办呢?”
  “随他们去!”N低声说,又把我抱得紧紧的。
  我忽然感动得落眼泪。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把嘴凑在她耳边说道:“妹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赶快跳出这圈子!”
  N慢慢抬起头来,凝眸望住我好一会儿,摇了摇头,又叹一口气。
  “你一定得走。”我偎着她的脸说。“怎样走,我代你布置。”
  “但是叫我走到哪里去呢?”
  “到我父亲那里去。再不然,就找你的表哥。”
  N低了头,不作声。但是我感得她的心跳得很快。“路费之类,”我又说,“你不必愁,全在我身上,……”
  N的身子一震,她抬起头来,我不等她开口,就说道:“你不用跟我客气,——”N的头摇了一下,我拦住了她,急又说:“你叫我什么的?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不认你是妹妹!”
  N笑了笑:“可是你不也要回家么?”
  “你不用管,我的办法多得很呢!”
  N叹了口气,点头,于是我们就商量首先应该怎么办。我看表,还只七点光景,连夜进城,也还来得及,但是只好坐人力车了。我们约定:N到城里就住B旅馆,用C的假名。第二天我再进城找她,布置第二步。我叫她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换了我的。
  “咱们布一个疑阵,”我把我的计划说了以后又补充道,“为的是万全之计。这都交给我去办。你只管走你的!”
  N一切全依我。当最后看见我披上一件不男不女的旧棉大衣的时候,她忽然笑道:“姊姊,这又是哪里来的?”
  “这有历史,”我一面把N的衣服包好,带在身上,一面回答。“你不知道么,我在队伍里混过一个时期。现在,我把这个当毯子用的。”
  “姊姊,”N又笑了,“你这些本事,又是怎样学来的呢?”
  “那就说来话长了,”我挽着她走,“将来再告诉你。”
  我们悄悄地走出屋子,到了街上。没有雾,也不怎样冷。
  我送N上了人力车。然后又去布置那所谓“疑阵”。
  八点半钟我又回到寓处了,但是兴奋过度,毫无睡意。
  我不知道N此时到了城里没有?但我相信她是一路平安的。
  
 
二月三日
  我做了一个梦:在原野中,我和N手挽着手,一步快一步慢地走着。四野茫茫,寂无声息;这地方,我们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泥地上满布着兽蹄鸟爪的印痕,但也有人的足迹,我们小心辨认着人的足迹,向前走。远处有一个声音,抑扬顿挫,可又不是唱歌,好像是劳作的人们在“邪许”,……忽然,迎面闪出两个人来,分明一个是K,一个是萍,对我大声叫道:“还不快走,追捕你们的人来了!”我急回头看,寒雾迷蒙,看不清有没有追兵;再找K和萍,可又不见,我着急问道:“N,他们往哪里去了?”没有回答。我一看,和我手挽着手的,却又不是N而是小昭,我惊喜道:“原来你没有……”话没完,小昭忽把衣襟拉开,——我大叫一声,原来衣襟里面不是一个肉身却是一副髑髅,但有一个红而且大的心,热气腾腾地在森森的肋骨里边突突地跳……
  可就在这时候,我醒了:耳畔仍听得那“心”的跳声:笃!
  笃!
  窗纸已经发白,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笃笃的声音又响了,这时我方辨明它来的方向:有人在叩门呢。
  “这又是谁呢?老清早来打搅。”我一面想,一面就起身,披了衣服,刚拔了闩,外面那人就急不及待地塞进来了,原来是F。
  劈头第一句是:“难道昨晚上你没有睡么?”
  “少见你这样的人,”我一面扣衣服,一面回答,“老清早就——”
  “十点多了,还说老清早!”朝屋里看一眼,就去坐在书桌前。“昨晚上对不起,累你受了惊了!真是糟糕。”
  我笑了笑,坐在床上穿袜子,心里却猜度F此来有什么事,一面又随口应答道:“唔,你可是特来慰劳么?我——倒无所谓。”我自己觉得心跳的不大成话,便故意将穿好的袜子剥掉,在褥子底下另找一双慢慢穿上,又说道:“不过,你的贵相知,——你太对不起她了,你应该去好好地安慰她……”
  “嗳!你还说什么——贵相知,”F的声音像闷在坛子里似的,“这,简直,简直是糟糕!”
  我抬起头来,这才看见F的脸上有好几处青肿,想来是昨天晚上打出来的,我忍住了笑,又问道:“什么糟糕?打过了不就完了么?”
  “哪里就能完!事情可闹大了!”F异样地苦笑。
  我心里一跳,同时满腹疑云,不由我不把F此来的用意往极坏的地方去猜度。难道N中途敌人截住了么?再不然,就是他们怀疑到我,来找寻线索了。……我一面忖量,一面却故意笑道:“什么闹大!为了个把女孩子打一架,还不是稀松平常?”
  “嘿,你还没知道么?”F很严重地说,却又转了口气:
  “哦,也许——自然——你还没知道。”
  我更犯了疑,便接口道:“到底是什么事呀!是不是那个——那个什么老俵的,昨晚上那两枪将他打死了?”
  “不是!这家伙汗毛也没掉一根……”
  “哦,这可便宜了他!”我故意这么说,同时,更进一步,反攻他一下。“可是,F,你的枪法怎么这样坏?要是我的话,哼,我至少要那老俵躺这么一个星期。”
  “什么,什么?”F急得口舌也不大灵便了。“是我开的枪?
  我打断了他的话道:“不是你还有谁?”又抿着嘴一笑。
  “啊哟!可当真不是我!在场有人证明。”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喂,赵同志,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严重,可不能开玩笑。”
  “那么,又是谁呢?”我又故意问,心里却十二分的瞧不起F,并且以为他此来的目的无非为要稳住我,洗刷他的嫌疑罢了。
  “实实在在是N!”他庄容回答。
  我凝神瞅着F,心想:“话儿来了!且看他还有什么话。”可是等了一会儿,竟没有下文,于是我就故意再说:“恐怕不是罢!”
  “是的!”F坚决地说。“有物证,昨晚我没带枪,而射击了两响的那枝手枪却是老俵的东西——不是老俵先拔出来,扔在桌子上的么……”
  “哦,——这样的么!”我故意轻轻一笑。“嘿,可怜,没伤着别人一根汗毛,自己倒要受处分了。不过,F,你总得帮忙她一下。”
  F不作声,却皱了眉头,老是一眼一眼向我瞧。
  到底他耍的是什么鬼计?我越来越感不安了。当下我略一盘算,就站起来道:“她在学校里罢?我想去瞧瞧。你们男子都是自私的。”
  “要是还在学校里,事情倒简单了!”F叹了一口气说。
  “哦!那么已经禁闭起来了么?”我心里暗暗着急,断定N一定是被抓住了,并且F是来侦察我的。
  F搓着手,口张目动,似乎有话说却又决不定怎样说。我故意当作不见,就去找大衣,一面自言自语道:“我得去看望她……”
  “哎——”F这才半死不活地说,“你找不到她了。……”
  我故意吃惊地转身问道:“干么?”
  “干么?”F像回音似的叫了一声,旋又苦笑着:“此人业已失踪。”
  现在我断定N已经出了事。“失踪”本是双关语。我心里乱得很,暗自发恨道,——糟了,每次我打算帮人家的忙,结果总是不但不成功,还祸延自身!现今事已至此,我的当先急务在于扑灭那烧近我身来的火。然而事情究竟如何,我还毫无头绪,又不好从正面探问。心里一急,我倒得了个计较,便佯笑摇头道:“我不信。——如果别人找不到N,那你一定知道N在什么地方。我只问你要人!”
  这可把F斗急了,他没口价分辩道:“啊哟,啊哟,怎么你也一口咬定了是我——干么我要把她藏起来?实实在在是不见了!”
  “嗯——”我心里暗笑,看定了他,等他说下去。“昨晚上闹昏了,没工夫去找她,”F想了一想,似乎在斟酌怎样说。“今天一早,才知道她昨晚不曾回校,她的几个熟人那里,也问过了,都没有。可是——九点光景,一位警察同志却拿了件衣服来,——是她的衣服,钮扣上还挂着她的证章!”
  “这可怪了!”我摆出满脸的惊异表情。“难道是……”
  “衣服是在××地方检得的,那正是去江边的路。”
  我们四目对射了一下,F的目光有点昏朦。过一会儿,我故作沉吟地说:“不见得是自杀罢?可不是,何必自杀?”“难说!”F摇着头,眉尖也皱起来了。“我知道这个人的个性,——倔强,固执!昨晚上饭馆里她的举动就有点神经反常。喝醉了酒胡闹罢哩,没什么不了,可是她开枪射击——
  两响,幸而没人受伤。”
  我定睛瞧着F,暂时不作声;一面盘算以后的事。
  “有人猜想她昨晚上发疯似的在野地里跑了大半夜,”F又接着说,“后来到了江边,这才起了自杀的念头的。”
  我只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看见F再没有话了,我就突然反问道:“想来你们已经往上报了罢?如果上头要查问昨晚的事,我愿意作证。”
  F看了我一眼,没精打采地答道:“还没往上报。”
  “怎么不报?”我故意吃惊地说。“一定要赶快报告!”“中间还有问题,所以要考虑,”F迟疑了一会儿,这才低声说,“学生们,这几天全像一捆一捆的干柴,我们是睡在这些干柴上面;要是这件事一闹大,他们还不借题发挥么?那我们的威信完了。”
  “哦——”我随口应了一声,心里却想道:鬼话!谁来相信你?还不是你们自己中间还没撕罗开,该怎么报的措词还没商量好,所以要压一下。我早就料到他们要卸责,就会牺牲N,现在被我小施妙计,他们可着了慌了,——当下我笑了笑,强调道:“不过照我看来,还是要赶快报告。你去密报,上头也密查,学生们怎么能够知道?”
  F急口说道:“不,不;你还没知道这里的复杂情形。往往一点小事,就成为互相攻击排挤的工具,何况这件事关系一条人命!”
  我不大相信似的“嗯”了一声,却抿着嘴笑。
  F迟疑地望望我,又望望空中,终于站起来,低声恳求我道:“赵同志,赵同志,请你千万帮忙,别声张!”
  “不过,要是上头问起我来,”笑了笑,我故意刁难他,“难道我也能不回答么?你能担保,没有人去献殷勤么?”“决没有,决不会,”F咬定了说。“至少在这三两天内。”我笑了一笑,半真半假地说:“好罢,咱们是要好的姊弟,哪有个不帮自己的。可是你别过了河,就把我忘掉了。”
  F走后,我就赶快梳洗打扮。N在城里还得我去替她布置呢。
  但是那个梦却时时使我心神不定……
  
 
二月六日
  可以说,一切按照预定计划进行。N这小鬼头,似乎有点福气。三号傍晚,我把N从旅馆护送到我那开什么百货商店的老乡家里去的时候,她快活得什么似的,我却有几分妒意;我嗔着她道:“你别太高兴,问题还多着呢!”可是我又忍不住扑嗤一笑道:“你瞧,人家对待爱人,也不过如此!”
  明天我得捣一个鬼,再往城里去看她去。虽然我的行动也还有多少不便,可是我不放心她在那里相处得如何。老乡一家都相信N是我的表妹,因为失业,打算到我父亲那里,父亲刚死了姨太太,家里没人,也需要一个亲戚去招呼一下;老乡对这一切,都深信不疑。
  什么都还像顺利。只有一个钱的问题。据说路费要七八百呢!
  然而我总得设法对付过去,难道现在还能中途撒手?
  父亲的回信还是没有。要不要打电报去呢?
  有许多事情,本来可以和N商量;然而这些事或多或少都和钱发生关系,要是和N一商量,她没有钱,我是知道的,她见我为难,一定又要回到她的老主意,——硬挺,挺不下时,有一个死。……
  我决定一切由自己去解决,让N满心乐观,早点走。
  明天我“得”生什么病,然后进城医病,探视N,然后……
  
 
二月八日
  好大的雾!我好像全身都发了霉。走进N的卧室,她还睡着,脸红得很。我把门轻轻掩上,她也就醒了。
  “我估量着你会来了,”她笑着说。“可是,姊姊,你多来也不好。”
  “不放心你在这里过得怎样……”我坐在她床边。“很好。他们待我跟自己人一样。”N伸手挽住了我的手。
  “呵,怎么你的手这样凉?”
  “我从医院里来——可是,你放心,我其实没有病……”
  N抬起身来,把脸偎在我的前额,又低头听我的心脏的跳动,这才抱怨地说:“假病会引出真病来的……”却又格格地笑道,“姊姊,昨晚上他们邀我打牌,我可是赢了!你瞧……”
  一边说着,N就跳起来,跑到桌子边取出一叠钞票来,兴高采烈地:“我先暗中祷告,要是姊姊和我都能顺利回去,我就赢钱;现在你瞧,我不是赢了么?”
  “别太高兴,”我一面取衣替她披上,一面逗着她玩,“听说老俵发誓,要不找到你呀,他就不是……”
  N的脸色立刻变了,但还是嘴硬:“你又是骗我的,我才不相信呢!”
  “骗你干么?”我板起了脸说。
  N睁大了眼睛,异常扫兴似的,可是突又笑着说:“谁也找我不到。因为我已经变成了赵二小姐的表妹,住在正当商人王老板的府上。”
  “你居然那么乐观,”我也笑了,“那就算了罢,老俵大概也无可如何了。不过还有个九头鸟呢……”
  “九头鸟怎样?”N的脸色又变了。
  “也没怎的。——可是,你先穿了衣,回头冻出一场病来,……”
  “不,你先说。我抱住了你,就不冷。”
  “九头鸟也没什么。只是,前天我从他的话里看出来,他们竟想报个失足落水,打算私和人命呢!这个,我可不依!”
  N先是惘然,随即吃吃笑了起来,像一根湿绳子似的,纠缠住我的身子,一面低声说道:“好,看你不依,看你不依!”
  我摆脱了她的纠缠,掠着头发,也笑着说:“关于一个女学生N的人命,我自然不依。可是,关于赵二小姐的表妹的事情,那又当别论。报告二小姐的表妹:刚才王老板通知,车票快就得了,两星期内的事。”
  突然N脸上那种憨态一下里没有了,她很敏捷地穿起衣服来,一面穿衣,一面低头像在寻思;当披上旗袍的当儿,来不及扣钮子,她就走到我面前,两手搭在我肩上,悄悄地问道:“那么,姊姊,你呢?”
  “我怎的?”
  “你几时走呢?”N的脸凑近来,她的鼻尖几乎碰到了我的。
  “我么——你不用管罢。也许一个月,也许还要多些。最大的问题,我先得请准了假呢。你瞧,这不是捏在人家手里!”
  N似乎一怔,但接着就把脸偎着我的脸,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地说道:“我等你。我和姊姊一路走。”
  我不禁失声笑了:“你等我么?没有这必要,别孩子气!”“一定要等!”N的声音响了一点,腰一扭就坐在我身上。“我不走,难道你叫人来把我捆上车去?我不让你独个儿留在这里!”
  我微笑着摇头,伸手把她的脸转过来,却见她两个眼睛一闪一闪,似乎就要掉眼泪。我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妹妹,不过你总是早走一天好些。万一我们的把戏被人家看破了,那怎么办呢?”
  “我也想过了。可是,姊姊,你想,我也得两星期才能够走,”她忽然高声笑起来。“然而,商人们说的话,总有些折扣。说两星期,恐怕实在要三星期四星期。你赶快点儿,不是刚好,咱们还是一路的。”
  “嗯,”——我只这么含糊应一声,没有话说。她那么乐观,我也不忍扫她的兴。她——又固执,又会撒娇,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我也还有我的主意,到时不怕她当真赖着不走。我抿着嘴笑,催她赶快穿好衣服。
  N可高兴极了,她蹑着脚尖纵纵跳跳走着,又不时回眸对我微笑。
  忽然她目光一敛,轻轻走来挽了我往窗前走去,一面说:
  “姊姊,你家里除了父亲,还有什么人呢?”
  “好像还有个弟弟。”我随口回答。
  她笑了:“有就有,怎么是‘好像’的呢?”
  “因为我记不真,我从没见过。……是父亲的姨太太生的。”
  她低了头,脚步也慢了,又问道:“姨太太跟你还说得来罢?”
  “可是她已经死了,……”
  “弟弟几岁了呢?”这时N已经站住了,仍旧挽住了我的腰。
  “顶多十来岁罢。”我沉吟一下。“仿佛也不在了,……”我看见N的眼光老盯住我,这眼光是如此温柔,我不禁笑了笑说道:“妹妹,你打听得这么仔细,倒好像到我家里去做媳妇似的,可惜我……”
  她惘然接口问道:“可惜什么呢?”
  “可惜我没有年纪大些的弟弟。”
  N摇了摇头说:“也不见得。但是我倒可惜我不是个男的!”
  我笑了;想起她初次见我时曾对我开玩笑自命是个男孩子,我又笑得更响了。N似乎不懂我为什么笑,惊异地朝我看。
  “不怕羞么,”我止住了笑说,“老想讨人家的便宜。”
  “哦——”N却不笑,“既然你觉得做男的便宜些,就让你做男的。反正不论谁做,我和你要是一辈子在一处,够多么好呢!”
  说完,她又叹了口气。我也觉得有点黯然。
  我们默默地走到窗前,挤坐在一张椅子里,偎抱着,忘记了说话。
  忽然N捧住了我的面孔,凝眸看住我,轻声问道:“姊姊,你猜一猜,我此时心里想些什么事?”
  我抿着嘴笑着,也把手抚摸她的秀发,答道:“想怎样才可以变做一个男孩子……”
  “不是!”N立刻打断了我的话,“我在想你。……”
  “想我能不能变成个男的?”
  “也不是!”N得意地笑了。“我在想,你有些地方太像一个男人,可是有些地方又比女人还要女性些……”
  我不禁失声笑了:“又来胡扯了。哪有什么比女人更女性的?比女人更其女性些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那就是双料的女人!那就是做了母亲的女人!”
  我又笑了,但是猛可地种种旧事都凑上心来,我的笑声不大自然,我叹了口气。N也觉得我的神情有异,而且似乎也懂得其中的原故,她不作声,只把脸温柔地偎着我的。过一会儿,她又轻声说:“姊姊,昨晚上我做一个梦。我们走在半路,忽然来了个男人,说是姊姊的爱人,硬把你拖走,——
  我哭着叫着,可就醒了,还是眼泪汪汪的。”
  我听得怔了,勉强笑着说:“你又在捣鬼,我不信真有这梦。”
  “可是,姊姊,这样的梦,迟早会有的……”
  “那么你呢?你比我年青,比我美,比我聪明……”还没说完,N早已捂住了我的嘴道:“得了,得了,姊姊,你再说,我就不依!对啦,我什么都比你好,我还比你淘气些!”
  我把她的手轻轻拉了下来,放在我手掌中轻轻搓着,微喟说道:“不过我说的也是真话呢!”
  N不作声,只定睛惘然看着窗外漫漫的晓雾。忽然她自笑起来,急转脸对我说道:“姊姊,要是你有了孩子,我来给你做保姆,我——不,咱们俩,把这孩子喂得白白胖胖的,成为天下第一个可爱的小宝贝。”
  这可把我简直怔住了。我不懂N为什么有这些想头。然而我那“小昭”的影子也在我眼前出现了,我勉强忍住了眼泪,低了头。
  N惶惑地也低头来看我,着急地抚摸着我的手。我勉强笑了笑道:“没有什么。不过,妹妹,你想得太好了,太多了。
  ……”
  “不应该么?”N口气里带点辩白的意味。“在我们面前,是一个新天地,我们要从新做人了;自然,也还有困难,但新天地总是新天地。”
  我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诚恳地对N道:“你说得对,我也何尝不这么想呢。可是我经过的甜酸苦辣太多了,不敢再有太乐观的念头,——并且……”我顿住了,勉强笑了笑,把N的手贴在我脸上。
  “并且什么?姊姊,并且怎的?”
  我笑了笑,勉强答道:“并且,我跟你不同,我不能跟你比。”
  N愕然看定了我。虽然夹着衣服,我觉得出她的心在别别的跳。
  我不言语,只把她的手移来按在我的胸口。一会儿,我这才颓然说:“这里有一颗带满了伤痕的心……”
  “姊姊!”N只叫了这一声,便把脸藏在我怀里,似乎她要看看我这带满伤痕的心。这时有一种又痛快又辛酸的感觉,贯注了我的全身,我喃喃地好像对自己说道:“女人们常用一种棉花球儿来插大小不等的缝衣针。我的大姊有过一个,那是心形的。我的心,也就是那么一个用旧了的针插罢哩!”
  N忽然抬起头来,两眼闪闪的,牙齿咬着嘴唇。我知道她在替我不平了。但她这样的爱我,更引起我的伤心。我声音带点哽咽说道:“妹妹,你还没有知道我的身世哩。我有过一个爱人,值得我牺牲了一切去爱他的一个人,……可是,那时我年青,糊涂,……后来有一个机会让我赎罪,我比从前百倍千倍地爱他了,可是万恶的环境又不许……”
  “现在他在哪里?”N突然插进了这一句。
  “我不知道——”我低了头,簌簌地掉下几点眼泪,“有人对我说,他——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他!”
  “不会的!”N坚决地说,用劲地抱住了我。“姊姊,他们骗你;骗了你,好让你死心,服服贴贴的听他们摆布。我知道他们老用这一手。姊姊,我替你找去,找遍天涯地角,好歹找他出来还给你!”
  “好的——”我说了这两字,便又说不下去。我凝眸对她看,她是这么天真,热情,乐观,人间世的酸辛丑恶,她还只尝到一点儿。我要是老在她心头浇冷水,那不是一种罪过?我决定结束了这谈话,便笑了笑,推她起来道:“好的。可是事在人为,我还有许多事要赶快去办呢。只是,妹妹,你爱我,信任我,就得听我的话,乖乖的。……”
  “听你,什么都听你!”她急口说。“但是有一点……”
  我不让她说下去,就笑了笑道:“要跟我一路走,是么?好,咱们瞧着办罢!”我飞给她一吻,转身佯笑着就走了。……
  我立刻找到我那老乡,请他无论如何,在五六天之内弄到一张票子。
  老乡搔着头皮,一会儿才说:“一张么,也许还有法子。
  不过,那是要去挖打的,总得多花几个钱……”“钱不成问题,”我接口说。“可是你不要告诉我表妹。听说要多花钱,她也许不愿意。您替我算算,一共要多少?还差多少,我好去准备……”
  “成!包在我身上,再过五天就让你表妹走。有一架商车,我认识,让她搭这车就得了。车倒也是半新的。”
  “商车靠得住么?我那表妹没有出过远门……”
  “你放心好了。车上也还有女客,我一个同行的家眷也是这车子走的。”
  我谢了老乡,心里一块石头放下:N这小鬼头,当真有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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