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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羊里的西夏

_5 党益民 (当代)
雨终于停了。早晨的空气很好,天空晴朗。站在山坡上,能清晰地看见远方低矮起伏的沙丘,像一个丰满的女人躺在那里晒着阳光。沙丘后面是敌人密密麻麻的营帐,隐约可见的炊烟,如同女人呼出的气息。
蒙古骑兵又开始进攻了,父亲带着他的铁鹞军冲下山……
我已经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战争场面,不愿再去看那些混乱的厮杀。我待在营帐里,想从卫慕香的嘴里掏出点东西,但没有成功。几个月来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努力,都没有成功。每次一扯到敏感的话题,她就有意提着扁壶去河边打水,或者离开营帐去干别的杂事。
卫慕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在父亲面前她也很少说话。但是我发现,只要父亲一回来,她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父亲。父亲对她似乎也很信任,有什么话都喜欢跟她说。父亲说话的时候,卫慕香就低头认真地听,有时候也会抬头看父亲一眼,会心地一笑,那笑在我看来有些暧昧。有时父亲只说了上半句,下半句她就已经心领神会。看到这些,我不由想起了远在都城的母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和难过,但更多的则是担心。因为我总是感到卫慕香漂亮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担心她会给父亲带来麻烦和厄运。
又一场秋雨过后,蒙古人一夜之间后撤了三十里。父亲猜测蒙古人可能发现了爷爷的左路军,怕他们的后路被截断才慌忙撤军。皇上不赞同父亲的看法,因为我们一直没有“急脚子”带回来的消息。
几天后,敌人又后撤了二十里。
可是一天夜里,蒙古人又悄悄摸了回来,突袭了我们的营帐。我们措手不及,彻底被打散了。混乱中,卫慕香带着我和十几个麻魁逃了出来……
第二部分 第38节:16、麻魁们(1)
16麻魁们
我们走进了无边无际的沙漠。
卫慕香说,这可能是巴丹吉林沙漠,我们只要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一直向东走,穿越腾格里沙漠,就能到达黄河边,回到我们的都城。
我们已经在沙漠里走了很多天了,具体多少天,我也记不清了,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记住这些事情了。粮食快要吃光了,挂在马鞍上的粮袋空空如也,马一跑起来,就会随风飘扬。
在沙漠里,我们有幸到过三个寨子,但却没有得到一粒粮食。为了躲避蒙古人,寨子里的人早就跑光了,什么东西都没有给敌人留下,当然也没有给我们留下。其中有个寨子只有几个半死不活的老人,我们不忍心让他们饿死,反而把自己的粮食留给了他们。我们用水灌满肚子,继续赶路。但是后来水也没有了。在沙漠里,水有时比粮食还难找。没有水,我们只有喝马尿。
突围出来时,我们一共十七个人,十七匹马。麻魁们出征时,十六个人有二十一匹马,其中五个人各自多备了一匹马,后来战场上死的马太多了,她们就将多余的马补充给了男骑兵。现在,我们仍然是十七个人,但却少了两匹马。
那两匹被我们吃掉了。我们先喝了马血,然后分食了马肉。第一口谁也难以下咽,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噎出了眼泪。我们党项人从来不食马肉,马是我们的朋友,食马肉就等于食朋友的肉;马是骑兵的命根子,没有了马,就休想在战场、草原和沙漠里活下来,只能是死路一条。但是现在我们不食马肉,也是死路一条。不是一个人死,而是几个,甚至全部。用一匹马命换来十七条人命,相信有灵性的马不会怪罪我们。
分食第一匹马时,我们所有人都跪倒在马蹄前,请求它的宽恕。它是卫慕香的马。卫慕香说要杀就杀我的马吧,因为我是首领。就凭这一点,足以证明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这是征战以来我对她唯一的好感。
卫慕香垂着头,对她的马低声说:“下辈子我变成你,你变成我,我让你骑、让你喝、让你吃。”说着,她流下了眼泪。
马很瘦,没有多少肉,瘪瘪的肚皮吊在腰上,样子很可怜。
卫慕香亲手杀死了跟随她几年的马。她闭着眼,歪着头,一刀捅进马的脖子。马没有嘶鸣,也没有反抗,一动不动,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倒下。我看见了马的眼角也挂着一滴眼泪。
我们找来沙柳根,燃起篝火。马肉在火上吱吱冒油,夜空里弥漫着诱人的肉香。没等烤熟,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撕啃起来。但是谁也没有吃出肉香。卫慕香没吃,她一个人躲在一边。我注视着沙丘后面的卫慕香。她背对着我们,低着头,肩头在颤抖。一个看上去如此冷酷的女人,怎么也会这么伤感?但是想起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我心里就不由得又对她产生戒备。这个女人真是让人猜不透,我不得不防。
没有了马,卫慕香只能跟我同骑一匹马。我的枣红马是所有马里最强壮的,有力量承载两个人。卫慕香的马鞍没有丢,也挂在我的马鞍上,给我的马又增加了一份重量。但我无话可说。因为马鞍是骑兵的兵器,马死了,马鞍不能丢,等找到了另一匹马,可以重新备在马背上。卫慕香骑在我的身后,马鞍正好容纳下我们两个。马蹄踩在沙地上悄无声息,马鞍在我们的身子下咯吱咯吱呻吟。我嗅到了羊皮袄热烘烘的酸味和她身上汗香味的混合味儿。她的胸顶着我的后背,让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马跑动的时候,她的胸就会有节奏地撞击我的后背,让我的呼吸变得跟
第二部分 第39节:16、麻魁们(2)
枣红马一样急促。我的后背告诉我,她的胸比阿朵大,估计一只手很难把握住。这么想着,身体就莫名其妙地开始膨胀,胀得我很难受。我不敢往下想了,就有意想别的事情。想什么呢?自然就想到了父亲和爷爷。
父亲他们突围出来了吗?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跟爷爷的左路军联系上了吗?他们是否按原计划将敌人包围?这些都不得而知。
路上,我们曾经两次碰到过蒙古骑兵,但他们人数都不多,两三个,大概也是被打散迷了路,误入了沙漠,当然他们最后都被我们消灭了。这就是说,我们走了许多天还一直在沙漠里转圈,并没有离开战场多远。
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片绿洲。先是模糊的一点,然后是碧绿的一片。那是一片只有二三十棵胡杨树的小树林,林边有一个小湖,湖水碧绿,平静如镜。
女人们兴奋得惊叫起来,翻身跳下马来,扔掉手中的刀箭,跌跌撞撞扑倒在湖边,疯狂地喝了起来,有的甚至喜极而泣,呜呜地哭了起来。对于在沙漠里长途跋涉了很久的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比水更重要的了。卫慕香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激动,她保持着惯有的冷静,机警地观察着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后才蹲在湖边。她对女人们说:“慢慢喝,小心凉水激炸了肺。”
但是女人们的脑袋扎进水里,听不见她的声音。等她们从湖水里抬起头来时,一个个像孕妇一样鼓胀。她们喝饱了,仰躺在沙地里像鲤鱼一样吹着水泡,但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
我嘴唇干裂,口渴难忍,身体里的水分早已被沙漠和阳光吸干,很想跳进湖水里喝个饱,但我不好意思那样做。我走到湖边,捧起水喝了一口,喉咙里有种撕裂的疼痛,一丝冰冷从上到下穿透全身,我听到咝咝的声响,就像将水泼在烧红的烙铁上一样。
卫慕香喝饱了,跟女人们一样仰躺在沙地上,闭上了她美丽的眼睛,阳光抚摸着她黝黑的脸庞,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了一抹阴影。
我没有时间欣赏沙地上的睡美人,转身向胡杨林走去。我要去寻找吃的,战马也需要草料,也许树林里能找到点什么。大家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再杀马了。离开了马,我们谁也走不出沙漠。树林里长着一蓬一蓬的东西,原来是沙枣、沙葱,还有一小片开着紫色小花的野苜蓿。我采了沙枣,拔了沙葱,把它们用战袍裹好,又将饥饿的战马牵到那片小得可怜的野苜蓿地,这才拎起战袍回到女人们身边。
女人们看见我找到了吃的,高兴得搂着我乱蹦乱跳。卫慕香坐在沙地上看着我,目光里有种东西闪动了一下。我们分食了沙枣和沙葱,还有最后一点点马肉,身上恢复了力气。女人们脱去战袍,一个个赤身裸体地跳进水里。我被眼前白晃晃的东西晃花了眼,现在我才知道,女人的身体原来并不一样的,千姿百态,各不相同。难怪叔叔喜欢各种各样的女人,难怪皇上的后宫里养了那么多年轻美丽的各色女人。
我正坐在那里胡思乱想,几个女人突然从湖水里跑出来,把我按倒在沙地上,三下两下,像剥沙葱一样把我的衣袍剥了个精光。其他女人站在水里大笑,她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我那个地方,让我羞愧难当。有个女人甚至趁机摸了我一把,我想用手遮挡,但我的胳膊已经被另外两个女人拉着。
“人不大,东西倒不小。”
“统军的儿子嘛,当然像统军啦。”
“你见过统军的?哈哈哈……”
“我倒是想啊,就怕人家看不上……”
女人们把目光投向卫慕香,然后相互看一眼,笑得更厉害了。卫慕香低头搓洗着自己的衣袍,脸一下子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女人把我扔进湖水里,围着我撩水,笑闹……
我挣脱女人,逃上岸去,抱着我的战袍跑到沙丘后面赶紧穿上。这时,我怀里的羊胛骨响了,嘎嘎,先是两声,接着又是两声,就像一双毡靴踩在沙地里,蹑手蹑脚地走了两步,迟疑了一下,又走了两步。我知道有一种危险正在朝她们而来,心一下子就收紧了。
我站起来四处张望,沙漠里空无一人。我把耳朵紧贴在沙地上,隐约听见了马蹄声。我急忙站起来,看见几个黑点出现在地平线上。我的心怦怦狂跳,呼吸不由急促起来。那黑点慢慢变大,我看清了,是蒙古骑兵。一共七个。他们正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走来,显然没有发现我们。
我猫着腰从沙丘后面跑出来,压低声音朝湖水里的女人喊:“蒙古人来了!蒙古人来了!”
女人们没有听清我在喊什么,等她们明白了,像一群受惊的水鸭似的从湖水里飞出来,慌乱地寻找自己的战袍。卫慕香爬在沙丘上看了看,然后退回来给麻魁们部署任务。她让几个女人脱掉刚刚穿在身上的战袍,重新回到湖水里,让她们将弓箭踩在脚下,装成洗澡嬉水的样子。她冷静地说:“蒙古人看见水里的你们,一定会下马向你们扑去,等他们靠近了,你们就拿起弓箭,射死他们。”她交给我的任务是,把女人们的战袍和战马藏匿在小树林里,待在那里不要动。
第二部分 第40节:16、麻魁们(3)
她对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不准跑出来!”
我感到这是对我的侮辱,但我什么也没说,心想等着吧,到时候我会露一手给你们看的。卫慕香带着剩下的几个女人,在沙丘后隐蔽起来。我用麻布将马嘴扎起来,但没有卸下马鞍。我蹲在小树林里,等待敌人的到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
终于,蒙古骑兵出现了。七个骑兵身披铁甲,手握弯刀,沙尘在马蹄间飞扬。他们发现了湖水里光溜溜的的女人,勒住马缰,愣在了那里。女人们装着没发觉有人来,依然在那里嬉闹,雪白的身体在阳光下闪亮。蒙古骑兵迟疑了片刻,猛然清醒,呼喊着向湖里的女人们扑去。
女人们惊叫着蹲进水里,看上去是受了惊吓,其实她们是在水里摸索她们的弓箭。蒙古骑兵跑到湖边,跳下战马,扔掉弯刀,甩掉盔甲,嚯嚯叫着扑进湖里。女人们从水里捞起弓箭,拉弓就射。跑在最前面的一个骑兵应声栽倒,跟在后面的骑兵急了,猛扑过来,噗,噗,又倒下两个。另外四个骑兵转身上岸,捡起弯刀,向水里的女人重新扑过来。但他们刚踏进水里,其中一个就被射死,剩下的骑兵被女人激怒了,吼叫着冲到女人身边,刷刷刷,刀光闪亮,三个女人接连被砍翻栽倒。我大喊大叫,拉弓射箭,但由于距离很远,一个也没有射中。剩下的三个蒙古骑兵不知树林里有多少伏兵,慌忙逃上岸,跃上马背朝北方逃去,却正好跑进了卫慕香的埋伏圈。女人们从沙土里一跃而起,挥刀砍断了马腿,两匹战马和马背上的骑兵翻滚在地上,女人们一拥而上,乱刀砍死了他们。
最后一个骑兵拼命向北逃去。我跳上枣红马,冲出树林,追了上去。我趴在鞍头上,身子紧贴着马脖子,用马鞭拼命抽打着马肋。枣红马擦着地皮,狼似的一纵一纵地往前奔跑,眼看就能追上那骑兵,他背上的弓箭和手里的弯刀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只听耳边嗖一声,狂奔的蒙古骑兵向后一仰,但他没有摔下马来,趴在马背上继续狂奔。跑出了一箭地,那骑兵才从马背上跌下来。
我跑到跟前一看,那骑兵后背中了一箭。
我扭头去看,只见卫慕香手握弓箭站在远处。显然是她射中了我的猎物。这个讨厌的女人!那骑兵还没有死,趴在沙地上抽搐,脸上沾满了沙子,后背突突往外冒血。他想爬起来,挣扎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嘴里嘟囔着什么,我听不懂,但我懂他的意思。他想让我给他一刀,想痛快点死。想得倒美!我没有杀他。我要让他在沙漠里慢慢死去,让他的眼窝里爬满蚂蚁。谁让他杀了我们年轻美丽的女人!谁让他跑到我们的疆土上来送死!
我从地上捡起蒙古弯刀,跃上我的枣红马,向卫慕香走去。刚走了几步,就听卫慕香大喊:“当心背后!”
我扭头一看,那骑兵正朝我举着弓箭。但是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射出的箭刚够落在了我的马蹄跟前。骑兵歪倒在地上,不动了。这最后一箭,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我没有理睬他。
我们用刀剑挖了五个沙坑,掩埋了死去的五个女人,然后继续上路。
第三部分 第41节:17、沙郎(1)
17沙郎
现在,我可以离卫慕香远一点了,起码不用跟她同骑一匹马了,因为我们俘获了几匹蒙古人的战马。我的枣红马早该歇歇了,这些天两个人骑着它,也够它受的了。但是,我的脑袋却无法摆脱卫慕香,总是在想:她和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跟踪我们国相府的人?
夜里躺在毡帐里,我也在想这些问题。她很少跟女人们一起笑闹,总是一副忧郁的表情,目光里时常会闪动冰冷的光芒,让人看了脊背直发凉。真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她要是像阿朵那样简单就好了。
想起阿朵,阿朵真的就来到了跟前。阿朵说你瘦了,黑了,但更结实了,更像一个男人了。我说我本来就是男人嘛。阿朵说现在你长大了,像个男人了。我说阿朵啊,我好累啊,大腿根被马鞍磨出了血,好疼啊。阿朵说让我看看。说着就伸手摸我的大腿。阿朵的手很轻柔,我感觉大腿那里渐渐膨胀起来了,就说别摸了,别摸了。可是她却不住手,继续摸呀摸,把我给摸醒了。
月光从毡帐顶上的风口里洒进来,淡淡的,像风吹进来的一层薄薄的春雪。原来是一个梦。可是我马上发现不是梦,阿朵真的就躺在我身边,身子像月光一样洁白,可是我却没有嗅到阿朵身上玫瑰花的味道。仔细一看,不是阿朵,而是另一个女人。女人正抚摸着我,见我醒了,冲我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女人没有说话,翻身骑到我的身上,抓住我的东西就要往她的身体里掖。我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了她……
第二天早上,我从毡帐里出来,女人们早已等在那里。我从她们的脸上无法判断她们之中的哪一个夜里进了我的毡帐。我收拾了毡帐,踩灭了灶火,跟着女人们继续上路。
这天黄昏,我们看见了一个村庄,女人们在马背上高兴得惊呼起来。这是我们半个月以来第一次遇到村庄,它像雨后的一个蘑菇,慢慢从沙漠里冒出来,是那样的诱人。远远地,我看见村头蹲着一些黑糊糊的东西,以为是人,走近了才看清是狗。那些狗箭一样射过来,快跑到我们跟前了又不敢靠近,围住我们一阵狂吠,声音干涩而空洞。
可是村里却空寂无人,只有成群的野狗在巷道里忙碌着。它们正在撕啃尸体。巷道里布满了干枯的尸体,大多数只剩下了骨头架子。女人们下意识抓起刀箭,好像那些干尸随时会从地上爬起来攻击她们。
卫慕香骑马在巷道里转了一圈回来后,对我们说:“这个村里的人都死光了。蒙古人来过这里,从尸体干枯的程度看,他们已经离开很久了。”
我们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果然没有看见一个活人,野狗在马腿间蹿来蹿去。家家户户的门都敞开着,像受了惊吓似的张大了嘴。那些尸体千姿百态,有的斜倚在门框上,像是正在观看巷道里的什么热闹;有的两腿伸展坐在地上,头歪斜在肩膀上,好像干活干累了正在那里休息;有的趴在矮墙上,一条腿墙里,一条腿墙外,准备要逃跑的样子;有的伏在井台轱辘上,好像在看井里还有没有水……
看见水井,这才觉得口渴。已经断水两天了,连马尿都没得喝了。但我们马上又失望了,井里没水,尸体已经填到了井口。后来我们又找到一口井,也是这样。我们把整个村庄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一滴水、一粒粮食。屠城之后寸草不留,这是蒙古人的习惯。
但是不管怎么说,今晚我们可以不用在毡帐里睡觉了。已经到了深秋,沙漠里的夜晚还是有些冷,睡在毡帐里常常会被冻醒。这么大的村庄,有得是空屋子,今天我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我们走进一户人家,将屋里两具尸体抬到巷道里,一具大人的,一具小孩的,然后准备睡觉。女人们睡一间,我睡一间,中间的那间空着。按照我们党项人的习俗,那间屋子是专门供奉神明的地方,不能住人。天黑了,走了一天的路确实很累,我刚躺下就迷糊上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雨滴打在屋顶上,沙沙沙,沙沙沙,听起来像是沙狐从屋脊上悄悄跑过。我感到口渴,想爬起来,用皮囊去接点雨水,可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这时,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知道你渴了,你躺着吧,我去给你弄水。”
一个陌生女人从我身边爬起来,跨过我的身体,手里提着我的羊皮囊出去了。我吓了一跳,想坐起来,但身体软绵绵的怎么也坐不起来。
我问女人:“你甚时候进来的?”
女人刚要出门,回头说:“你进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呀。”
不一会儿,女人接了雨水进来,半跪着喂我。我实在太渴了,不管面前的女人是谁,也忘了害怕,一口气就喝完了。但是还感觉口渴。我说:“你再去接一点吧。”女人说:“好呀,我这就去,你等着。”她很快又回来了,但皮囊是空的。她说:“雨停了。”
“雨刚下,咋就停了?”“不信你听呀。”我仔细一听,屋顶上果然没有了沙沙声。“可是,我还渴。”女人躺在我身边,把乳头塞进我嘴里说:“你就喝我的奶吧。反正我的孩子死啦,奶水留着也没甚用。”
这时我才发现女人一直光着身子。女人很年轻,浑身冰冷光滑。我很不好意思,把她的乳头用舌头顶出来,她又固执地将乳头塞进去,用滚圆瓷实的乳房压住我的脸,用手一挤,奶水就涌进了我的嘴里。
我不再渴了。
我说:“你为甚对我这么好?”
女人说:“你是统军的儿子呀。”
我惊奇地问:“你咋知道?”
女人说:“我就知道。蒙古人把甚东西都抢走了,我没别的东西招待你,皇上你就将就点吧。”“我怎么又变成皇上了?”“你现在不是,将来是呀。”女人唠叨说,“我男人跟酋长走了,说是去打蒙古人,可是走了快三个月了,也没一个音讯。蒙古人来了,杀了我们全村的人,抢了我们所有的东西,还给村里的水井放了毒。我可怜的女儿已经一个月没吃东西了……”
“你的女儿?她在哪儿?”
“就在门口呀,你们刚才不是把她抬出去了吗?”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对呀,她是死了,但是如果有吃的她就会活过来。我的女儿三岁了,长得可心疼人了。我还有一个弟弟,跟你差不多大,今年十四了。酋长带男人们走的时候,让他照看全村的老人女人和孩子。我弟弟是酋长给我们留下的唯一的男人。可是他还是个孩子啊,咋能照顾这么多人?蒙古人来了,我就把他藏在地窖里,我得留下一个复仇的人……”
我这才明白她不是人,是死人的鬼魂。我脊背直冒冷汗,爬起来想往外逃。女人问我:“你上哪儿去呀?”
第三部分 第42节:17、沙郎(2)
我没说话,我怕一说话,她会跟着我的声音追来。
我逃出了屋门。巷道里月光很好,水一样流淌一地,明晃晃的。我走着走着,突然又听到了沙沙声,以为又下雨了,仰头看天,天上一轮白白胖胖的月亮。仔细一听,是风,是树叶的声音。可是,白天进村的时候没有看到树啊?野狗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巷道里显得有些空寂。我隐约听到有许多人在说话,声音仿佛是从墙壁里冒出来的,嗡嗡的,听不真切,其中还夹杂着哭声、笑声、吵闹声和叹息声。那叹息声很沉重,像是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夜深了,我感觉有些冷。我走向另一家,门半掩着,轻轻一推,像受了惊吓似的呀的一声开了。里面传出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我刚想退出去,那女人走了过来,比刚才那个女人还年轻、还漂亮。女人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招呼我说:“你快进来吧。”
女人很随便的样子,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难道这个也是鬼魂?管她呢,她能将我怎样?我大着胆子跟她走了进去。
女人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扭头一笑说,你可别以为我是鬼魂,我不是鬼,我是人。不信你摸我的手,是热的。说着就把手伸给我。我握了一下,冰冷,但我没说什么。
女人问我:“你是不是想睡觉?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我点点头。
女人给我铺好了毡毯,说一看你的装扮,就知道你是都城里来的,你来我这里就对了,别人的屋子不干净,你肯定住不惯。实话对你说吧,你就是找遍全村,也找不到比我这里更干净的毡毯了,你就放心在这里睡吧。她说话和做事的时候,一只手一直捂着胸口,好像那里藏着一只
鸽子,一松手,鸽子就会扑棱棱飞走。
我实在太困了,躺下就睡。她侧身紧挨着我躺下,嘴里的热气喷到了我的脸上。她说要是在白天,你就会看出我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要不,酋长的儿子也不会看上我。我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你确实很漂亮。
女人说:“我刚准备嫁给酋长的儿子,你知道我们党项人的婚礼仪式是很复杂很隆重的,我们把‘开口酒’、‘小定酒’、‘达定酒’都喝了,就差‘花夜’、‘正宴’、‘谢客’三个仪式,蒙古人就来了。全村战死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我未来的丈夫。他死了,我嫁谁呀。我现在后悔死了,要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要那么多复杂的仪式了,早点结婚,让他也不枉做一回男人……”
说着,她就伏在我的身上哭了。她的手冰冷,眼泪却很烫。
女人说:“蒙古人想糟蹋我,那哪儿成,我的身子是丈夫的,他都没有碰,我哪能让别人碰。我死活不从,他们就捅了我一刀。你看,我胸口现在还在冒血呢。”
女人拿开那只捂在胸口的手,那里果然在冒血。血弄了我一身,我发现她的血比她的眼泪还要烫……
我一下子就醒了。
这时,天已大亮。我发现自己还躺在最初的那间屋子里。隔壁传来麻魁们此起彼伏的鼾声。这时,我听到墙角有动静,以为还在梦里,可是那声音真真切切。我心里一紧,顺手抓住我的腰刀,紧张地注视着墙角。墙角的一块石头在缓缓移动,慢慢露出一个洞口,一个脑袋从洞里冒了出来,是一个男孩,看上去跟我年龄差不多。
我问他:“你是人,还是鬼?”
那孩子看见我,并不害怕:“这个村子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说:“你把手给我。”
男孩有些疑惑,但还是把手伸给了我,一双乌黑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那样子好像一旦发现我对他有伤害,他就会随时对我进行攻击。他的手是热的。他是人,不是鬼。我松了口气,这才感到口渴。
我问他:“你能找到水吗?”
男孩没有说话,转身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端来一只木碗。我一看是奶茶。天哪,这里还有奶茶!很久没有喝奶茶了,几乎忘记了奶茶的味道。我一口喝完了奶茶,用衣袖抹了把嘴,这才感觉不对味儿。
“你给我喝的是奶茶吗?”
“不是。”
“那是甚?”
“狗奶。”
“狗奶?”我感到一阵恶心。
男孩说他就是靠狗奶活到了今天。狗吃人的肉,他喝狗的奶,他和狗都活了下来。他说以前这些狗都有主人,主人死后就变成了野狗。但是狗通人性,它们绝对不会啃吃自己主人的肉,为了活命,它们就互相交换啃食主人的肉。
我发现我很喜欢这个男孩,我问他:“你叫甚?”
“沙郎。”
“你跟我走吧。”
沙郎点点头。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侍卫了。”
沙郎又点点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在屋子里到处寻找。“你找甚?”“找我姐姐和侄女。”
昨天夜里为了给自己腾地方,我们把她们抬出去了。我想起了梦里见过的那个女人,不好意思地说:“她们在巷道里。”我和沙郎把她们母女抬回来,放进沙郎栖身的地窖里,以免让野狗撕啃掉。然后,我叫醒了酣睡中的女人们,准备继续赶路。
第三部分 第43节:18、飞来飞去的鸽子(1)
18飞来飞去的鸽子
当八百年前那个名叫尕娃的我,在与麻魁们苦苦寻找回家的路的时候,德仁的右路军已经被蒙古骑兵追赶到了狼山南坡。死神就躲在德仁马鞍上的皮囊里,和干粮混在一起,一刻也没有离开。
那天夜里遭到劫营后,他们就一直在狼山的沟壑间与蒙古骑兵周旋。德仁凭借熟悉的地形,组织了一次又一次阻击,极力阻止敌人南进,但始终没能阻挡住凶猛的蒙古铁骑。他们且退且战,损失惨重,每天都有上千人死亡。不是战死,就是累死、饿死,或在撤退中坠落山崖,或在逃跑中被自己的战马踩死。
这时的安全,已经失尽了皇帝的威仪,他的华盖已不知去向,他胯下的战马也已伤痕累累,他身上的黄金盔甲污秽不堪,胡子上沾满了草屑和尘土。他勒住马头,站在高坡上,疲惫地眺望狼山以南肥沃的河套平原。
“不能再退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没有想到仗会打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没有早早采纳德仁的建议,在敌人未来及喘息的时候就消灭他们。都是因为自己疑心太重,愚蠢地等待了十几天,贻误了战机。更让他懊恼和沮丧的是,国相遵顼的左路军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几个月的厮杀更让他看清了自己军队的松散和无力,除了铁鹞军和他从甘州带来的骑兵,所有的军队都是一盘散沙,根本不是蒙古骑兵的对手。他们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一是靠兵马的数量,二是靠地形熟悉,三是靠粮草充足。如果两军势均力敌,他们早就被蒙古人打败了。党项骑兵已经不会打仗了。现在他才明白,德仁为什么三番五次奏请要进行点集演练。
德仁的确是一个难得的良将,一个真正的党项骑手。许多次危急关头,德仁都能转危为安。为了保护他,德仁肋下中了一箭,肩膀上挨了一刀。他从心里感激德仁。两次共同征战的经历,让他看出了德仁的耿直与忠厚。但他又不能不防,因为他是国相遵顼的儿子。遵顼深藏不露,
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隐忧。
山脚下是紫红色的荞麦,再往前是黄澄澄的粟米和玉米,远处黄河岸边是白花花的大麦和金灿灿的水稻。庄稼熟了,农人们正在收割。他看不见贺兰山下的情景,但他能想象到,那里一定秋草茂盛,牛羊成群,鹿兽在那里奔跑,鸟雀在天空中飞翔。去年这个时候,他正带着大臣们在那里狩猎、捕鸟。可是现在,他却像可怜的猎物一样被人追逐。一种悲凉袭上心头,他不由叹了口气。
“不能再退了!不能让蒙古人踏进我们的河套!”
这一次,他说出了声。
站在身后的德仁说:“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陛下!请允许我带领铁鹞军返回山谷,在那条唯一的山道上挡住敌人;陛下您留在这里,用剩下的三万兵马组成第二道防线。如果我战死了,请将我埋在这里,我无脸再回都城……”
安全眼里滚出一颗泪水,在他杂乱的胡须上迟疑了一下,最后坠落在他的战袍上。他没有回头,不想让人看见他的泪。他对身后的德仁说:“你不能死,我要你活着回来!”
德仁领兵返回山谷,在那里设下埋伏,等待敌人。可是直到天黑,也没有听到蒙古人的马蹄声。夜里他们不敢睡觉,手握弓箭和刀剑,在黑暗中等待。可是天亮了,蒙古人没有来。又等了一个上午,还是没有动静。蒙古人像是被幽深的山谷突然吞没了。
德仁派出三批探子,分三个方向摸出山谷,打探消息。黄昏,探子回来禀报说,方圆十里不见蒙古人的踪迹。第二天,又让探子去探。探子回来说,蒙古人已离开狼山,正在向北撤退。这是怎么回事呢?德仁想追击,又怕中了埋伏。他把这个消息禀报给皇上,皇上也很纳闷。
正商议进退去留,一只信鸽从北方飞来。这只灰色的鸽子径直朝德仁飞来,轻轻地落在他的手上,再也不动了。鸽子一定是飞了很远很远,太累了。德仁解下鸽子腿上的一小卷羊皮纸,展开一看,是一行熟悉的隶书。
他惊喜地对皇上说:“是我阿爸的信!左路军有消息了!”
羊皮纸上说,左路军已经从东西两翼对敌人形成了包围,要他们从北面进攻,形成三面夹击之势。德仁这才醒悟为什么敌人突然撤退,原来他们发现了左路军,担心被包围,所以才撤退了。
安全凝视着远方,半天没有说话。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还没有转过神来。
德仁说:“陛下,不能让蒙古人溜走!”
安全这才发出追击命令。在惊慌与疲惫中度过了多日的党项骑兵们,一时间士气大振,他们冲出山谷,向蒙古人逃跑的方向追去。途中,原来派出去的“急脚子”一个接一个地都回来了,他们带回来的都是让人振奋的好消息,这样一来士气更足,追击的速度也更快了。
可是马背上的安全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国相的左路军为什么现在才出现?这些天他们上哪儿去了?
第三部分 第44节:18、飞来飞去的鸽子(2)
安全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里面确实隐藏着一个阴谋。
是的,遵顼是在有意拖延时间,想让蒙古人杀杀皇上的威风,在皇上和蒙古人两败俱伤的时候,他再从两翼杀出来,夹击蒙古军,得手后再伺机干掉皇上。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他就放出信鸽,告诉儿子德旺可以在都城对太子下手了。
一路上,他走走歇歇,跟出城围猎一样。这么磨蹭了一个月,估计皇上的右路军跟蒙古人厮杀得差不多了,这才准备穿插过去,截断敌人的后路,然后成两翼向南包抄。可是他没有想到,他们会在沙漠里迷失方向,队伍相互失去了联系。他们在沙漠里转来转去结果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粮食和兵马一天天在减少,有的士兵迷路走失了,有的士兵逃走了。还没见到一个敌人,兵马就损失了三分之一。他没想到自己的军队已经松散到了这种地步,第一次相信了儿子德仁说过的话。这种局面,军师麻骨茂德也无能为力。
遵顼想起了“厮乱”阿默尔。人没办法,或许神有办法。他知道阿默尔精通天象,便把看到的星星数量和形状写在羊皮纸上,绑在信鸽腿上,让信鸽带给阿默尔。很快,阿默尔就回信了,让他白天休息,夜里朝着组成菱形的四颗星方向行进,就会找到他失散的兵马。他按照阿默尔说的做了,果然三天后就找到了那些失散的兵马。
但是,他并不知道敌人的具体位置,又写信问阿默尔。信鸽飞走了,又飞了回来。阿默尔让他们夜里朝着一颗最亮的星星走,七天后就能截断敌人的后路,然后将兵马分成七队,相距十里,朝着北斗星相反的方向走,便可以包围敌人。他这样做了,结果在一天黄昏就包围了蒙古人。但是,蒙古人最终还是在他们松散的阵列上撕开了一道口子,逃走了,不知去向……
两军在狼山北面会合,分别在相距三里的地方搭起了营帐。这样分开安营,是安全的意思。他的理由是:如果蒙古人卷土重来,两军可以首尾呼应,迅速形成钳形夹击之势。还有,这么多兵马驻扎一处,饮水也是问题。右路军所在的地方只有一条小河,勉强可供两万兵马饮用,只能让国相遵顼的左路军驻扎到另一个有水草的地方。
但是遵顼知道,安全这是对他不放心。他的左路军损失比皇上的右路军小,还有三万兵马,而皇上身边只剩下了两万兵马,而且其中一万还是儿子德仁的铁鹞军。双方兵力悬殊。如果他们父子真想动手,安全只能束手就擒了。这样的情形,安全当然不得不防。
军师麻骨茂德说:“既然皇上已经起了疑心,我们干脆今晚就动手。”“再等等。尽管蒙古人撤退了,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再来。如果我们一动手,蒙古人再反扑回来,那我们大家都得完蛋!”“如果我们现在不动手,让安全回到了都城,再想动手可就难了。”“皮囊里的酒不喝不会自己跑掉,不用着急。”“可是夜长梦多啊!”“没有蒙古人的确凿消息,安全是不会轻易回城的。再等等吧,等探子回来了再说。”三天后,探子回来了。探子说,蒙古人已经撤回了斡嫩河,他们撤退有两个原因:一是战线拉得太长,粮草供给不上;二是金人见他们后方空虚,从背后攻击了他们的老巢。
这下遵顼放心了,准备对安全动手。安全召集各首领商议撤兵之事。遵顼恭维说:“蒙古人被我们打败了,陛下英明啊!”跟在后面的麻骨茂德接口说:“是呀,胜利属于陛下。”安全说:“这是天意,金国人也帮了我们的忙。”麻骨茂德说:“金国人是自己帮自己,他们和蒙古人结有世仇,知道蒙古人迟早要收拾他们,所以就借机下手。让他们去打吧,我们可以坐山观虎斗了。”
站在一旁的德仁不以为然:“话可不能这么说,汉人有句话叫‘唇亡齿寒’,我们和金国唇齿相依,怎么能袖手旁观呢?再说,蒙古人只是暂时的撤退,谁能肯定他们不会再来?”
遵顼知道儿子喜欢较真,不想让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有意岔开话题说:“陛下,我的左路军误入沙漠绝境,迷失了方向,延误了战机,使得陛下孤军奋战,实感惭愧,请陛下治罪!”
安全本来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但国相主动这么一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打了胜仗嘛,再去责怪自己的国相,有些不大合适。于是他说:“国相不必自责,你能率军从两翼夹击敌人,已经将功补过了。”
遵顼说:“陛下的宽容与大度,让卑臣感激涕零,只有拼死效力,
良心才能得到些许安慰……”安全决定明天一早返回都城,让德仁做前锋,遵顼殿后。商议完毕,遵顼走出大帐,准备返回自己的营地,看见儿子德仁站在河边,便走了过去。太阳像一个蛋黄,软软地落在地平线上。河水泛着玫瑰色的光芒,马儿在河边饮水、吃草,悠闲地甩着尾巴。最后的阳光跳动在马背和马耳上,以及河边的草尖上。太阳落下去了,天边溅起了一道霞光。
第三部分 第45节:18、飞来飞去的鸽子(3)
这时,远处传来了骑兵们的歌声:
黑夜鸟群一样降临
夕阳如烧红的木头
无边无际的营帐升起了炊烟
战马聚集在河边饮水
它们的长舌冰凉
一群群野鹿出没在山岗
羊群忽东忽西寻找回家的路
勇敢的党项骑手即将踏上归程
无论前进还是后退
在生死征战中都不会迷失方向……
已是深秋,有些冷了。风把父亲的气息送了过来,德仁转过身,真的看见了父亲。德仁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让父亲看。这是一块圆形的铁饼一样的东西,上面刻着蒙古文字。这是他在追击蒙古骑兵的路上捡来的,琢磨了好几天,也没有弄明白这东西是什么。遵顼接过“铁饼子”,翻看了一下,也没见过这东西,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但他对此不感兴趣,他心里装着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见到儿子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冲动,想把今晚的计划告诉儿子,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了解儿子,还是不要他知道的好。儿子黑了,瘦了,胡子像蒿草一样在风中飘动。早该换夹袍了,可是儿子身上还穿着单袍,而且已经破烂不堪。一种久违的父爱涌上心头,眼睛有些湿润。
父亲说:“深秋了。”
儿子说:“是啊,天冷了。”
“不过,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马上就要回家了。”他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扁壶,递给儿子:“来,喝一口,暖暖身子。”他在酒里下了蒙汗药。儿子只要喝下去,一个时辰后就沉睡过去,
等他醒来,事情就已经结束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儿子接过父亲的扁壶,咕咚喝了一口,抹着嘴巴说:“好酒!”“喜欢喝就留下吧,拿回去给你的部将也尝尝。”儿子将父亲的扁壶挂在了自己腰带上。
“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要回家了。”
父亲说完,拍拍儿子的肩膀,转身走了。德仁站在那里,看着父亲消瘦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有些感动。父亲很少这样关心他。他发现父亲背有些驼,父亲已经老了。
这时,安全正站在远处看着他们父子,嘴角露出怪异的笑容。
遵顼回到自己的营帐后,放飞了一只信鸽。估计信鸽明天中午就能将他的最后一封密信带给儿子德旺。明天黄昏之前,一切就结束了。
遵顼准备黎明时分动手。那个时候人睡得最香最沉,很难听见麻布兜裹着的马蹄声。他和军师麻骨茂德会以保护皇上的名义,把队伍悄悄集结到皇上营地周围,动手前再告诉部将和士兵他的真实目的,那时他们想后退都来不及了,即使后退也是死罪。退是死,不退或许还能活,那只有豁出去了,硬着头皮往上冲了。
可是到了半夜,探子突然回来报告说,皇上的营地已经空了,地上除了马粪、灰烬和固定营帐的木桩,什么也没有留下。遵顼大惊失色,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但又不能追赶。既然皇上提前走了,一定会有防备,追也是白追。
儿子德仁无疑也跟皇上一起走了。可是他醒了吗?没醒皇上或许不会怀疑,因为昨天大家都喝多了,醉酒是常有的事。现在让他担心的是另一个儿子德旺。皇上提前回去了,德旺那边是不是已经动手了?如果真的动手了,正好碰上皇上回城那可就麻烦了。不行,我得马上赶回都城。这么想着,遵顼便号令兵马起营回城。
中午时分,德旺如约接到了信鸽带来的密信。
按照事先的计划,他急忙派人约请太子到“芙蓉国”酒肆喝酒,同时让李战带着十几个刀客提前埋伏在酒肆里。一切准备就绪。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就要来了,他兴奋得脚底冒汗,手心发痒,心儿一阵狂跳。只要干掉太子,他就是太子了,想想也让人振奋。可是,他在酒肆等了很久,却不见太子的人影。
黄昏时分,太子派人来说身体不舒服,不能前来,改日再约。
德旺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这时,巷道里响起纷乱的马蹄声,有人高喊:
“皇上回来了。”
第三部分 第46节:19、女人与弯刀(1)
19女人与弯刀
我和麻魁们回到都城的时候,秋天都快要过去了。
贺兰山下的草原已经枯黄,鸟兽们躲进了温暖的山谷里去了。河套里最后一茬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农人们正在田野里焚烧稻秸和麦秸,准备用做来年庄稼的肥料。忽东忽西的烟柱扶摇直上,像四处燃起的烽火,预告着冬天的到来。从战场撤回来的骑手把马赶进马厩里,放下了手里的马刀,拿起斧头和刨子,修理耙子、牛车和破旧的院墙,准备猫冬。
嗅到熟悉的家乡气息,我激动不已。我们终于回来了!
可是守城的士兵却不认识我们,不让我们进城。我们的旗帜被沙漠里的风撕成了碎片,我们的战袍破烂不堪,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式和颜色,我们的脸粗糙得不成样子,他们认不出我们,这不奇怪。我告诉守城的士兵,我是国相遵顼的孙子、铁鹞军统军德仁的儿子,可是他们不信。卫慕香走过去,拿出一个很像腰牌的东西在士兵面前晃了晃,士兵就乖乖放我们进了城。卫慕香的那玩意儿真管用,比国相和铁鹞军统军的名号还管用。我没看清,卫慕香就已经揣进了怀里。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后,天黑透了,羊首灯亮着,我发现阿朵守候在身边。阿朵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奶茶说:
“你可醒啦,吓死人啦,一睡就是三天。”
我一口气喝了三碗奶茶。几个月不见,阿朵长大了,胸脯饱满,脸色红润,眼睛比以前更加明亮了。我拉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我的怀里。阿朵开始还在推托,但很快就用双臂箍住了我的脖子,嘴里呼出玫瑰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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