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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羊里的西夏

_6 党益民 (当代)
阿朵说:“你黑了,瘦了……”隔着衣袍,我感觉到她鼓胀的胸,便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乳房上。她闭上了眼睛。我又把另一只手也按了上去。她还是闭着眼睛,脸上有了羞涩的笑,身子开始扭来扭去。后来,我们就稀里糊涂地慌乱地撕扯着对方的衣袍。慌乱中,她也没有忘记扭头吹灭羊首灯。我感觉自己像骑上了一匹爱尥蹶子的烈马,费了不少事才找到那片茂盛的水草,来不及多想,便一头扎了进去……
妈呀,真好!我没想到这种事会这么好!那一刻,我感到一阵眩晕,嗅到了正在开放的鲜花的芬芳。事后,我们仰躺在汗湿的毡毯上,各自整理着凌乱的气息。黑暗中,
阿朵重重地叹了口气。我问:“你咋啦?”阿朵说:“没咋。”
“没咋干吗叹息?”
“我得罪了叔叔。”
“为甚?”
在我一再追问下,阿朵说出了她的烦恼。那天叔叔让她去陪太子喝酒,
她没有去,扫了叔叔的面子。“你说,叔叔是不是想把我嫁给太子?”“没人敢让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那叔叔为甚要我去见太子?”
我被问住了。叔叔那么恨安全父子,怎么可能去巴结太子呢?
第二天,我问叔叔。叔叔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笑着说,我们尕娃开始关心女人的事情了。我没有笑,很认真地看着叔叔。叔叔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么认真,收住笑容说,你放心,没有人会抢走你的阿朵,我怎么会把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许配给一个快要死的人呢?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吓了一跳,但我马上就明白了叔叔的意思。
我说:“这么说,你要干掉太子?”“我跟你开个玩笑,你可别当真。更不能出去乱说,那样是要掉脑袋的。”叔叔说着,用手掌在我脖子上抹了一下。我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每天早上,父亲起来去后院练剑,顺路叫醒我,让睡意矇眬的我去书房读书。父亲练完剑,吃了早饭,便去兵营操练他的铁鹞军去了。我跟从前一样,去国学院上学。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身边多了一个沙郎。但我很少带他去国学院,而是让他跟随父亲去铁鹞军学习骑射。
我不带沙郎,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有一个侍卫。我不喜欢张扬,许多灾祸都来源于张扬。其实我跟别人一样,也有虚荣心。一个人太喜欢一样东西了,就很难一直藏着、掖着,总有按捺不住拿出来给别人看的时候。一个人拥有一件好东西是一种快乐,但不是最大的快乐,最大的快乐是让别人知道你拥有别人没有的快乐。
第一天去国学院,我就带上了那把从战场上缴获来的蒙古弯刀。我这一显摆,麻烦事就来了。同学们看见我腰里的弯刀,目光里闪烁着羡慕,围住我问这问那,让我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豪。但我感觉后背总有剑一样的冰冷目光盯着我,让我的后背发凉。我知道,那是太子承祯的眼睛。
果然,放学的路上,承祯领着一帮人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用讥讽的口吻对我说:“你的蒙古弯刀不是捡来的吧?”我说:“是捡来的,不过是从战场上捡来的。”我的意思是,不管怎么说,我上过战场,你上过吗?承祯撇撇嘴,不屑地说:“战场上到处是兵器,谁都可能捡到,哪怕是一个麻魁、一个胆小鬼。”我反唇相讥:“胆小鬼才不敢上战场呢。”承祯没有上过战场,脸腾地红了:“我们摔跤吧,看谁是胆小鬼!
你赢了,我就服你;你输了,你就不配拥有弯刀,弯刀就得归我!”承祯比我高,比我壮,所以我说:
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我不想摔跤,有本事自己上战场去捡把弯刀来。”承祯说:“你害怕啦,胆小鬼!”“明天吧,明天我们再来这里决斗。”我不想跟他纠缠。我势单力薄,纠缠下去肯定吃亏。至于明天是否决斗,我还没有想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先甩脱他们再说。
承祯傲慢地用手指着我说:一言为定!你是铁鹞军统军的儿子,
“好,
应该像你老子一样说话算数!”我说:“我会准时在这里等你。”回到家,我没有把路上的事告诉任何人。告诉阿朵,她一定会找承祯算账,到时候受辱的可就不是我一个人了,承祯正想找她呢,我可不愿她去冒这个险。我也不愿告诉我的侍卫沙郎,沙郎还是个孩子,我们俩加在一起也不是承祯他们的对手。我更不想让我的侍卫看到我被人打倒在地的惨状。所以我谁也不说,我要自己了结这件事。可是,怎么了结呢?我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好。
第三部分 第47节:19、女人与弯刀(2)
第二天上课时,我感觉承祯的眼睛一直盯在我的背后。可是我漂亮的雕花束腰上,今天什么也没有挂。我没有带蒙古弯刀,让承祯的目光里充满了疑惑和仇恨。放学后,在昨天的老地方,我们相遇了。我一点也不紧张,弯刀不在身上,没有什么好紧张的。
太子承祯问我:“弯刀呢?”我有些幸灾乐祸,双手一摊说:“没带。”承祯急了:“为甚不带?”我说:“我的弯刀,想带就带,不想带就不带。”承祯瞪着我说:“你昨天说的话还算不算数?”我说:“算数呀,当然算数。我只是说来这里决斗,可没说要带弯刀。”
我知道这场决斗是躲不过去了,早决斗早了结,我说:“来吧。”
承祯扑了上来,我们俩人扭打在一起,旁边那帮家伙围着嗷嗷起哄。没多大工夫,我就被承祯摔倒在地。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并没有觉得丢人。我的尾骨被石板路硌了一下,疼得要命,但我强忍着,没有让他们看出我的疼痛。
承祯问:“你服不服?”
我说:“不服!再来!”
我说着就扑了上去,想先下手为强,但我没想到承祯那小子早有防备,
轻轻把我往旁边一拨,我被摔出老远。我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承祯面前。
承祯问我:“服不服?”
我用袍袖抹去嘴角的血:“不服!还来!”
我们又扭缠在一处。围观的孩子们看见我的额头上磕出了血,不再起哄了,默默地看着我们在地上烙饼似的翻滚。我再次被承祯压在下面,承祯骑在我身上说:“你输了,不服也得服!明天把弯刀拿给我!”
我喘息着说:“凭甚给你弯刀?”
承祯被我的话噎住了,说:“你不要耍赖,你昨天答应过的!”
我说:“我昨天答应跟你决斗,并没有答应输了给你弯刀。”
我知道自己是在耍赖,但承祯想夺人所爱,比我还赖。对付无赖只能用无赖的办法。承祯意识到被我耍了,抡起巴掌打得我鼻青脸肿,口鼻出血。我闭上眼睛,一声不吭。承祯打累了,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紫色锦袍,把一只黑色毡靴踩在我身上。
“现在服不服?不服就叫阿朵来帮你。你听着,明天不把弯刀带来,你还会像今天这样趴在地上。”承祯走远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擦干脸上的血迹,拍去衣袍上的沙土,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吃晚饭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我,更没有发现我的脸肿了。在国相府里,除了母亲和阿朵,没有哪个人真正在乎我。母亲没在,去了承天寺,今天是承天寺举行大法会的日子。阿朵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阿朵回来了。她说爷爷病了,她去看爷爷了。阿朵点亮了羊首灯,发现我脸上的伤,吓了一跳,问是谁打的。我说我已经是一个男人了,只会打仗,不会打架,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阿朵不信,说是不是承祯又欺负你了。我说承祯他哪儿是我的对手。阿朵将信将疑,说以后走路小心些,别毛手毛脚的。阿朵找来药膏给我敷上,伺候我睡下。
熄灯后,黑暗一下子吞没了我。我感到了孤独,尽管阿朵就在我的身边。那是一种被掏空后无法填补的恐慌,一种奇痒难忍又无法抓挠的无奈,一种满腔悲愤捏着拳头又找不到对手的感觉。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我说不清楚。我只能用做爱来排遣心中的忧虑和孤独。黑暗中,我拉了阿朵一把,阿朵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翻身骑在了我的身上……
从沙漠回来后,卫慕香便成了我们家的常客,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国相府,因为她把我安全地从沙漠里带回来,就是我们国相府的恩人。但我对她一直存有戒心。
“芙蓉国”酒肆的女掌柜突然死了。人们第二天早上发现她倒插在自家后院的酒窖里,像是要看看酒糟发酵得怎样。人们议论了几天,后来就把这事给忘了。偌大的都城,死个女人谁会在意呢?
为了躲避太子承祯,第二天我没有上学。傍晚,我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双手托腮,呆望着屋脊上形状怪异的鸟兽。堂屋的屋脊上有两只琉璃鸱吻,它们一左一右,在黄昏的余晖里发着绿釉的光亮。它们的肚子和脊背上长满鳞片,张着嘴巴,獠牙外露,鼓着一双圆眼,好像在为什么事情争吵。左厢房的屋脊正中的那只琉璃鸽子,抬头挺胸,凝神端立,神态自若,像是在看那两只鸱吻的热闹。而右厢房的屋顶西头是一只长有羽翼的兽头鱼,双目凹陷,脖子上的鬃毛竖立,像是随时准备飞过去帮其中一个的忙。东头的四足兽却对此视而不见,头颅高昂,后腿腾空,像是看见了什么食物,准备去捕食。据说,屋脊上的这些鸟兽可以消灾除祸、逢凶化吉。可是它们谁能帮我排遣心中的忧愁呢?我不知道明天该怎样面对太子的刁难和侮辱。今天我已经逃了一天学了,难道明天还要继续逃学吗?
太阳收走了屋脊上最后一抹余晖,天上落下一道黑布,把鸟兽们遮盖了起来,但我仿佛还能听到那两只鸱吻争吵的声音。
这时,一个侍女走过来,说母亲找我。我跟着侍女走进母亲的屋子,看见桌子上已经备好了檀香和冥钱,才想起今天又到了祭奠奶娘的日子。母亲病了,让我一个人去祭奠奶娘。
我走进佛堂,学着母亲平时的样子,从佛像后面取出奶娘的牌位,放在供桌上,点上香,然后跪在地上。香味很浓,萦绕在周围,熏得我脑袋发晕。恍惚间,我看见一个年轻女人从佛像后面走出来。那女人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我。
女人说:“你都长这么大啦。”
我问她:“你是谁呀?”
女人笑而不答。
我说:“你就是我的奶娘?”
女人一听这话,不笑了,抹起了眼泪:“我不是你的奶娘。”
“那你是谁?”女人说:“你看看我的心就明白了。”说着扒开自己的衣袍,露出胸口上的一个洞,我看见一颗血红的心
扑通扑通地在里面跳动,吓得惊叫一声。女人倏地又不见了。我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我想可能是这几天没睡好,精神太紧张了,出现了幻觉。后来,我把佛堂里出现的幻觉告诉了母亲,母亲吓得脸色煞白。母亲说:“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去佛堂了……”
第三部分 第48节:20、决斗(1)
20决斗
父亲对那块从战场上捡来的铁饼子百思不得其解。他琢磨了多日,也没有琢磨出个结果。父亲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尤其是对与战争有关的事情。他坚信它有用,否则蒙古骑兵不会把它带在身上。
我建议父亲去找阿默尔,或许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父亲觉得这是个办法,就带我去找阿默尔。阿默尔看了看铁饼子,说:“这是一个罗盘。”父亲问:“罗盘是什么东西?”阿默尔说:“打仗时,可以用它来辨别方向。”阿默尔指着罗盘上的方位标记和磁针,耐心地对父亲解释说,“这磁针指向哪里,哪里就是北方,无论白天、黑夜、阴雨,还是大雾,都能从这罗盘上知道自己在哪里,永远也不会迷失方向。”
父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看罗盘,又看看阿默尔,然后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觉得这东西太神奇了,由衷地赞叹自己的敌人:“蒙古人真了不起!”
阿默尔说:“不是蒙古人了不起,是蒙古人会借梯上楼、借水养鱼。他们是从汉人那里学来的,汉人的军队早就使用这种罗盘了。”
阿默尔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汉人的书籍,用袍袖拂去上面的灰尘,翻开其中一页对父亲说:“你看,这里记载着罗盘针呢。”又翻了几页说,“这里记载着活版印刷术,我们大夏的印刷术,就是跟汉人学来的。”再翻到一页说,“这里说野战时枕着箭囊睡觉,能听见敌人的马蹄声,汉人叫‘虚能纳声’。你看这后面,还有关于我们大夏‘神臂弓’的记载呢。”
父亲脸红了,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羞愧。我仔细一看,是《梦溪笔谈》。临走,阿默尔将书送给了父亲,说:“现在除了你,没人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你喜欢就留着慢慢看吧,或许将来对你有用。”
等父亲走后,我从怀里掏出前几天从皇宫里偷出来的三本《秘札》,交给阿默尔。阿默尔如获至宝。我说你尽快抄录吧,我还得偷偷再还回去呢,否则时间一久,会被人发现的。阿默尔问我是怎么将《秘札》弄到手的,我笑而不答。其实很简单,我进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地,没有人盘问我,因为我是铁鹞军统军的儿子,他们都认识我。我趁他们不注意,溜进密室,拿了我所要的东西。
从此以后,每隔一段日子,我就会给阿默尔偷来新的《秘札》。有了我的帮助,阿默尔的秘史写起来就轻松多了。
父亲那天从阿默尔那里回家后,天天抱着那本书和罗盘琢磨。父亲告诉我说,他想尽快让他的铁鹞军使用上这种神奇的罗盘。几天后,父亲就秘密派出一批探子,装扮成商人,通过边境榷场混入宋境,从关中、汴梁等地购买了各式各样的罗盘。父亲看着这些罗盘,高兴地说:“有了它们,我的铁鹞军就会如虎添翼。”
父亲受了那本书的启发,结合我们党项骑兵的特点,开始指挥铁鹞军训练一种奇特的战法:“陌刀法”,用以突破蒙古骑兵的“马蹄阵”。在狼山之战中,父亲吃了“马蹄阵”的亏,他发誓要破他们的“马蹄阵”。与此同时,他还对我们传统的“神臂弓”进行了改造,组建了三百人的“强弩军”。后来,他又将“对垒”战车进行重新组装,使它成为既是平原攻城时的战车,又是山地作战时的“穿山甲”。
但是父亲所有的努力,却加重了皇上的疑虑。皇上突然下旨解散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强弩军”,就连在狼山阻击战中立过战功的“磨刀石”也一起解散了。父亲心气难平,一下子就病倒了。
第三部分 第49节:20、决斗(2)
夜里,我的羊胛骨又开始鸣叫了。声音虽然不大,但听起来却很吓人,像是老鼠在啃衣柜、野狗在嚼骨头、野狼在磨牙。浓重的血腥味儿弥漫在我的周围,像紫色的蝴蝶在眼前不停地翻飞。
第二天中午,一顶暖轿进了我们国相府。平时客人都是在门口下轿,今天是什么贵客,竟然一直被抬到了后院?我好奇地跟了过去,发现从暖轿里走出来的是麻骨茂德。叔叔德旺将他领进了爷爷的书房。他们在书房里一直待到天黑,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夜里,血腥味儿越来越黏稠,我呼吸困难,难以入睡。我爬起来,站在院子里,想让晚风驱散开身上的血腥味儿。爷爷的屋里亮着灯光,我好奇地走了过去,听见爷爷正在和叔叔说话。
叔叔说:“看来我错杀了芙蓉国的女掌柜,她并没有泄露消息。”爷爷说:“杀了也好,她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让李战到宫里打听过了,那天太子没去赴约确实是病了,他刚要出门,突然拉起了肚子,看来太子并没有起疑心……”“幸亏他那天没去,要是去了,你们对他动了手,正好让回城的安全撞上,我们可就全完了……”“这是老天在保佑我们。可是安全那天为何半夜突然起营回城?是不是他觉察到了什么?”“听说是因为桑禾公主突然病了,安全才匆忙赶回来了。”“有这种可能,他很疼爱公主。”“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安全看上去是个莽撞人,其实心细着呢,你阿哥那天喝了我的药酒,稀里糊涂地跟安全回了城,一路上迷迷瞪瞪地趴在马背上直打呼噜,安全看见他那个样子不会不起疑心。”
“他怀疑又如何?反正后天我们就要动手了。听说他只带三百铁鹞军出城,我们尽可以放心了……”
“太子去不去?”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围猎,他肯定会带上太子,这样我们就可以将他们父子一起干掉!”
爷爷说:“好,就这么干!”
我心里咯噔一声,脊背上冒出了冷汗。原来即将发生的就是这事!是的,我恨太子。他太霸道了!杀了他,就不会有人欺负我了。可是这样一来大夏朝野就会大乱,蒙古骑兵如果乘虚而入,我们大夏可就完蛋了。不行,我得阻止他们。我要约太子决斗。如果我把太子约出来决斗,他就去不了围场,去不了围场,他的父皇很可能也就不去了,那样爷爷和叔叔的计划就会落空,大夏就不会大乱了。我要用这种方式避免一场内乱。蒙古骑兵正屯集在边境上,虎视眈眈,随时都会发动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争。父亲说过,现在绝对不能祸起萧墙。
奇怪的是,在我拿定主意之后,血腥味儿突然消失了,羊胛骨也不再叫了。看来我的主意没错,是个好征兆!这天夜里,我睡得很沉,一个梦也没做。
早上起来,一切跟昨天没什么两样。树上的鸟儿照样叽叽喳喳,下人们照样忙前忙后。但是马夫李战却有些怪异,他一大早从爷爷屋里出来,神色慌张地穿过院子,转眼就消失在大门外。
吃早饭时,母亲没来,侍女说她去了承天寺。我想,母亲可能是去为父亲的病祈祷。叔叔德旺也不在。我知道他去忙什么了。婶娘梁喜儿姗姗来迟,眼睛浮肿,一副没睡醒的慵懒样子。阿婆野利丹用眼角瞟了婶娘一眼,把碗盘弄得叮当响,表示对她迟到的不满。大儿媳不在的时候,阿婆就会对二儿媳表示不满,好像不把肚子里的怨气发出来,就吃不下任何食物似的。遇到阿婆的责难,母亲会保持沉默,婶娘却毫不在乎,像没听见一样,照样香甜地嚼着她的酥饼,而且将碗盘弄出比阿婆的碗盘还要响亮的动静。爷爷遵顼对此视而不见,埋头喝着他的粟米粥,侍女放在他面前银托盘里的香味四溢的奶酪也忘了吃。我知道,爷爷的
心思不在吃饭上,也不在面前的女人们身上。
几天卧床不起的父亲,今天早上却出人意料地走进了饭厅。父亲坐在他固定的位置上。他看上去脸色蜡黄、惨白,但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始终保持着一个骑手应有的姿势。
爷爷说:“你不好好躺着,起来做甚?”父亲拿起一块奶酪嚼着,说:“皇上明天要去围猎,我不放心。”爷爷放下筷子,不悦地说:“就你忠心?你对皇上忠心,皇上还不是照样解散了你的强弩军和磨刀石?”父亲喝了一口奶茶,看也不看爷爷说:“这是两码事。保护皇上是我们铁鹞军的职责。”
“皇上只是去围猎,能出甚事?”父亲低头吃饭,不吭声了。爷爷以为说服了父亲,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口吻说:“你病还没好利索,身子虚,草原上的风硬,经不起吹的。”父亲头也不抬地说:“我没事,我能去!”爷爷生气地说:“离了你,皇上就不围猎了?”我知道一场争论不可避免,便起身离开了饭厅。我不想听这种毫无结果的争论,我要去干自己该干的事情。
第三部分 第50节:20、决斗(3)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躲开太子承祯,而是有意站在显眼的路口等他走过来。太子看见我今天与往日不同,以为巷道里有埋伏,下意识地四处张望。
我说:“别看了,就我自己。”
他走过来,盯着我看。
我说:“我要跟你决斗。”
他愣住了,环顾左右,那样子好像在问他身边的喽啰们,这人的脑袋是不是有了问题,要跟我决斗?我死死地盯着他,目光阴冷。“你不是想要我的蒙古弯刀吗?你答应决斗,我就把弯刀给你。”“好啊,来吧!”他蹲了个马步,拉开了决斗的架势。
我说:“不是现在,是明天。今天我没带弯刀。”太子有些失望:“可是我明天要去围猎,三天后才能回来。”我讥笑道:“你害怕了吧?”
“笑话!我害怕?让我害怕的人还没出生呢。”
“那好,我们一言为定,明天早上这个地方见。”没等太子答应,我就转身走了。这天夜里,我让人把侍卫沙郎叫回来。现在的沙郎脸色红润,个子蹿出老高,健壮得像头小牛。据说他的剑法和骑射技艺也长进很快,铁鹞军里两三个军士也不是他的对手,如今他已经被提拔为铁鹞军的一个小首领。父亲说沙郎天生就是一个好骑手。我想,这个彪悍勇敢、沉默寡言、目光里时常闪烁着凶光的黑小子,关键时候一定会为我赴汤蹈火。
我对沙郎说:“明天,我要跟人决斗。”
沙郎问:“跟谁?”
“太子承祯。”沙郎沉默了。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用怕,你明天跟着我就行啦。”早上起来,沙郎穿上了全套战袍、甲胄,头戴三瓣莲花毡帽,脚蹬黑色毡靴,一副骑手的打扮。我笑了,说:“又不是去打仗,穿这么正式做甚?”
我让他重新换一套普通的衣袍。沙郎在身上揣了好几种兵器,我没有阻拦他。想带什么就带什么吧,反正也用不着。兵器有时不是为了防身,而是为了壮胆。就让他给自己壮壮胆吧,毕竟我们的对手不是一般的对手,不是每一个人都敢与太子决斗的。
我们来到约定地点,太子早已等候在那里,身后是他的一帮喽啰。初升的太阳照耀在太子金碧辉煌的甲胄上,使得这小子更加英俊威武。但我觉得他有些滑稽,有必要这样全副武装吗?
太子见我一袭布衣,有些纳闷,“他是谁?”
又把目光投向我身后的沙郎:
我说:“我的侍卫。”
太子笑了:“好家伙,还带了侍卫,没把阿朵一起带来?”
他一提阿朵,我恼了:“你咋不带上你妹妹桑禾?”
我这么一说,太子也恼了,用手指着我说:“住口!公主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他对他的喽啰们说:“今天你们谁也不准插手!我要一对一跟他决斗,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他说着撩起黄锦夹袍,将袍角掖在金光闪闪的束腰里,手握佩剑,双目圆睁,拉开了决斗的架势。沙郎刷地从衣袍里抽出了短剑,想往前扑,被我挡住了。我站在那里没动。
太子说:“来呀!有种你过来!”
我没动,平静地看着太子。
太子的马步蹲久了,腿有些打抖。“胆小鬼,他朝我喊道:有种你来呀!”
我扑哧一声笑了,接着开始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难以自制,笑得直咳嗽。我这一笑,把太子一下给笑蒙了,不知道自己哪儿露出了破绽,低头看看身上,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他生气地问我:“胆小鬼,你笑甚?”我好不容易才收住笑,说:“我笑你一个太子,怎能跟一个统军的儿子决斗?有种你去跟蒙古人决斗,蒙古人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太子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是继续蹲着马步,还是收起这种滑稽的姿势。我走过去,扶起太子,把手里的蒙古弯刀塞进他手里说:“你不就是想得到这把蒙古弯刀吗?那我就把它送给你吧。你是太子,你应该拿着它带领我们去跟蒙古人厮杀!”
太子握着蒙古弯刀,愣在了那里。我没等他说话,带着沙郎转身走了,头也没回。路上,我从腰里解下我的佩剑送给沙郎,说:“真正的勇士,有时候是不需要兵器的。”
第三部分 第51节:21、出征(1)
21出征
冬天过去了。对都城的百姓们来说,冬天就是寒风、冰雪、火盆、奶酪、干肉、烈酒、女人和无所事事。冬天从轻轻飘落的雪花里,从掠过黄河冰面的寒风里,从昼夜不熄的火盆里,从香气四溢的奶茶里,从散发着汗味和膻味的毡毯里,从牛羊咀嚼干草的声音里,从男人绵长的酒歌里,从女人欢快的呻吟里,悄悄地溜走了。
某一天,人们发现屋檐上的冰凌不见了,贺兰山的积雪退到半山腰,院墙下的石板缝里冒出了一两棵嫩黄的小草,各种鸟雀叽叽喳喳鸣叫着在天上飞来飞去,便知道春天来了。
孩子们在巷道里欢唱:一九二九,关门闭守;三九四九,冻破脚手;五九六九,开门大走;七九鸭子八九雁,九九鹞子满天转;九九再一九,耕牛遍地走……
姑娘们从自家门洞里露出捂了一冬的嫩白的脸,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袍,三三两两开始在巷道里招摇;田野里的农人和耕牛渐渐多了起来,草原由淡黄变为嫩绿,一群群的牛羊在牧人的吆喝声中拥出城门。万物复苏,一切都在鲜嫩的阳光下舒展。城外隐约传来牧民的歌声:
路边的小树开始发芽吐蕊
人们穿着单薄的袍衫和轻便的毡靴
春天融化了白色的寒冰
日头从河里爬上湛蓝的天空
流水潺潺闪着亮光
草儿葱绿无边无际
鹤群飞来飞去
杜鹃寻找着茂密的树林……
在这样一个温暖的时节,我夜里却做了一个寒冷的梦。我梦见自己掉进了黄河的冰窟里,刺骨的河水撕咬着我的肌肤。我向站在岸上的叔叔拼命呼喊:“叔叔救我!叔叔救我!”叔叔瞪了我一眼,忿忿地说:“你不是挺能吗,你能你自己爬上来呀!”叔叔冷笑了一声,转身走远了……
最近,我总爱做这样的梦。以前叔叔对我很不错,可是自从那次我和太子“决斗”后,叔叔对我的态度就变了,很少答理我,看我时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在每一次恶梦之后,我听到的不是婶娘梁喜儿的叹息声,就是母亲梦中的惊叫,我的心一片冰凉。唯一能让我感到温暖的,是父亲那毫无顾忌的鼾声。它是那样有力、那样嘹亮,让人有一种安全感。在没有阿朵陪伴的夜晚,就是这三种此起彼伏的声音伴我入眠。
我的羊胛骨一直在冬眠,整个冬天都没吭一声。可是在春天到来的第一个晚上,它却突然惊叫起来。不用说,又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几天后,边境的“急脚子”来报:蒙古骑兵又一次越过了西北边境,悄悄绕过黑水城,正向我们的兀刺海城进攻。这是蒙古人的第三次进攻了。他们显然是想以兀刺海城为突破口,进入我们辽阔的河西地区。
我们的西邻国维吾尔部和西南邻国裕固部,前不久刚刚归顺了蒙古人。他们臣属我们多年,每年都要给我们大夏进奉贡品。他们看到我们根本不是越来越强大的蒙古人的对手,便相继投靠了成吉思汗。这两个边境部落的反叛,使我们与蒙古人的力量对比产生了很大变化。
成吉思汗前两次进攻都是孤军深入,粮草供给不上,因此战果不大。而这次有这两个附属国做粮草后援,成吉思汗如虎添翼。
皇上这次没有犹豫,他封太子承祯为兵马大元帅、大将高逸为副元帅,率五万精锐骑兵前去迎战。并派太傅西壁辅佐太子。
其实皇上起初并没有打算派太子迎敌,但是廷议时太子突然要求出征,态度相当坚决。皇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能答应了太子的请求。这是去边境与凶悍的蒙古人打仗,不是去贺兰山围猎,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呢?皇上能做的,就是将大将高逸和太傅西壁派去,辅佐太子。
这一次,皇上没有让爷爷和父亲出征。
太子出征那天,我和阿朵早早等候在城门口,等待太子率领的骑兵出现。尽管到了“耕牛遍地走”的季节,但穿过城门洞的风还是挟裹着一丝寒意。自从听到太子主动要求出征的消息,我就不怎么恨他了,甚至对他还产生了一些好感。这才像个太子的样子嘛。是不是我那天“你有种去跟蒙古人厮杀”话的刺激了他,他才向他的父皇提出了出征的要求?
皇上端坐在城楼之上,两边是皇后和公主,侍卫军分列两旁。城楼下是身着各色袈裟的僧侣,他们来自不同的寺庙,正在为出征的太子颂经祈祷。城下是乌泱泱送行的百姓。
阿朵指着城楼对我说:“你看,桑禾公主。”
我顺着阿朵手指的方向,看见了桑禾。自从桑禾当了公主,我就很少见过她。她衣着华丽,美丽无比,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我突然想起几年前把蚯蚓丢进她衣领的事,觉得很不好意思。
出征的队伍终于浩浩荡荡从城门洞拥了出来。太子承祯骑着一匹黑马,满身黄金甲胄,威风凛凛,走在最前面。两边是皇家仪仗,号角声声,鼓乐齐鸣。承祯看见了我和阿朵,冲我们挥舞着手里的蒙古弯刀,那意思好像是在告诉我,他要用我的蒙古弯刀,去砍蒙古人的脑袋了。太子承祯经过我们面前时,勒住马缰,看着阿朵傻笑。这一笑,完全暴露出一个孩子的稚气。人们都朝这边看,看看马背上的太子,又看看阿朵。人们的目光烫红了阿朵的脸,使得阿朵很不自在。
“你快走吧!”阿朵低声说。太子笑了,对阿朵说:“等我回来!”这时号角鼓乐戛然而止,人群里寂静无声。太子跳下马,走到一块早已铺好的红色毡毯上,面向城楼跪下,大声说:“父皇母后,儿臣走了,不赶走蒙古人,誓不回还!”皇后掩面而泣,公主用衣袖遮住了脸。安全一挥手,号角鼓乐大作。太子站起来,跃上马背,带着他的骑兵踏上了通往北方边境的路。
第三部分 第52节:21、出征(2)
这时我才发现,路边的草地上早已开满了紫色、白色和火红的野花,像一张被从中间裁开的锦绣毡毯,一直铺展到远方。一行黑色大雁跟着浩浩荡荡的出征队伍飞出很远,最后消失在升腾的浮尘里……
太子的兵马走到白马城时,才得到了兀刺海城已经丢失的消息。
白马城离兀刺海只有三百里,如果蒙古骑兵一鼓作气,乘胜南下,要不了两天就能抵达。副帅高逸建议在白马城外设防布阵,以逸待劳,等待敌人。太子年轻气盛,求胜心切,坚持继续北上迎击敌人。高逸不好说什么,只好按照太子的旨意执行。五万骑兵没有进城,在城外的草滩上埋锅造饭。白马城守将阿骨达送来最肥的牛羊和最醇的奶酒,犒劳太子大军。他们稍事歇息后,踏着星光继续往前赶路。
黎明时分,他们来到了一个狭长的山谷。两面山坡上的树丛里鹤唳声声,月亮挂在紫黑色的天空,风中有青草和马粪的味道。走在前面的高逸突然勒住马头,用手挡住身后的队伍。他侧耳细听,吸了吸鼻子,对跟上来的太子说:
“风中有太多马粪的味道。”
太子说:“这么多兵马,哪能没有马粪的味道。”
高逸说:“现在是顶头风,马粪的味道是从前面刮来的。”
太子一下子紧张起来:“你是说,山谷里有伏兵?”
高逸朝两边山坡张望,天色暗淡,什么也看不见。
高逸说:“我感觉两边的山坡上有些异常。天亮之前,正是野鹤睡眠的时候,可我刚才明明听到了它们的叫声。你听,野鹤又叫了。”东边的树林里果然有野鹤的叫声,接着西边也传来叫声,还有鸟儿被惊飞的声音。高逸说:“太子殿下,这条山谷有问题,我们是否先撤出去?”太子说:“等等,等到天亮再说。”队伍停止前进,待在原地等待天亮。天亮了,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高逸不放心,从马背上跳下来,蹲在草地上仔细察看,发现有马蹄践踏的痕迹。高逸向太子禀报说:“这里昨天有大批骑兵经过,从马蹄的形状看,骑兵去了两边的山坡,蒙古人一定设了埋伏!我们赶快撤退!”
太子说:“不会吧,要是有伏兵,昨天夜里他们就该动手了。”高逸说:“夜里天黑,他们摸不清我们的底细,不敢动手。”太子有些信了,说:“那就先撤!”队伍掉转马头,向谷口悄悄撤退。就在这时,两边山坡的丛林里突然冲出密集的蒙古骑兵。好在大部分队伍在太子的率领下已经撤出了山谷。高逸带领后卫骑兵在谷口列阵,挡住了蒙古追兵。太子中午时分撤回白马城,而高逸的一万骑兵在谷口与蒙古骑兵一直厮杀到天黑,直至全军覆没。高逸身中七箭坠马,被蜂拥而至的蒙古骑兵踩成肉泥。
太子并没有进城,而是在离白马城三里的山口布下了骑兵阵。白马城三面环山,只有北面是一道长约五里的山口。守住了这里,就挡住了敌人北进的道路,白马城也就会安然无恙。
太傅西壁说:太子殿下不该在这里布阵抵挡敌人,“我们是皇家骑兵,而应退守白马城,坐镇指挥,让白马守将阿骨达领兵坚守在这里。”太子说:“作为太子,临阵脱逃会让人耻笑。”太傅西壁跪在地上乞求道:“太子啊,您是兵马大元帅,您要是有个闪失,我回去怎么向皇上交待?”
太子看也不看西壁:“如果我真的战死了,父皇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我主意已定,不要再说了!你要是害怕,就躲进城里去吧。”
西壁从地上抬起头,脸上沾满了草屑和尘土,他仰望着马背上的太子说:“蒙古人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对付,高逸不是已经战死了吗?”
太子恼羞成怒:“你再动摇军心,我砍了你!”
太傅西壁见太子动怒,不敢再劝说。他从地上爬起来,用袍袖揩去脸上纵横的老泪,骑马跑到白马城,找到守将阿骨达说:“你作为边城守将,应该主动请缨去山口迎敌,你倒好,没事人似的坐在城里享清福,却把太子殿下推到最危险的地方,皇上养你有甚用?”
阿骨达一脸无辜地说:“太傅的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我享甚清福?我有甚办法?太子血气方刚,你是太傅你都劝不了,我一个小小的边城守将敢说甚?”
太傅西壁看出阿骨达不愿出战,只好重新返回到太子身边。
清晨,蒙古骑兵来了。两军在山口厮杀了一天一夜,难分胜负,双方伤亡都很大。蒙古人被太子挡在山口,没有前进一步。
两天后,成吉思汗领着大批骑兵赶到,双方的力量发生了很大变化。太子只剩下了三万兵马,而蒙古骑兵加在一起足有六万。成吉思汗让哲别、莫日根、别勒古台三员大将轮番进攻,太子节节败退,山口留下了大片党项兵马的尸体。太子让人将战死的兵马摞在一起,筑城堤坝,抵挡蒙古人的进攻。
第三部分 第53节:21、出征(3)
第七天,成吉思汗的两员猛将木华黎和窝阔台赶到,他们各率一万骑兵,只用了半天工夫,就将太子剩余的一万兵马挤压到了白马城下。但是守将阿骨达已经关闭了城门,太子的兵马无法退到城中。
太傅西壁朝城头上喊:“太子殿下来了,快快打开城门接驾!”
站在城墙上披头散发的阿骨达,看着下面这些衣衫破碎、血污满身的残兵败将说:“你们回头看看吧,蒙古骑兵像蝗虫一样密集,我一打开城门,他们就会跟着你们一齐拥进来,我白马城数万军民就要惨遭屠杀。太子殿下,如果你爱护臣民,就不要引狼入室了……”
太傅西壁气得直哆嗦,指着阿骨达骂道:“你个无耻的逆贼,竟敢将太子拒之门外!”
可是城头上的阿骨达已经不见了。
这时,蒙古骑兵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太子仰望血红的夕阳,长叹一声:“将尚如此,兵以何拒?!”说着流下了热泪。他揩去泪水,调转马头,举起弯刀,用正在变声的孩子腔对他的骑兵喊:“党项骑手们,跟我杀啊!”
这天晚上,我梦见了太子。
太子骑在马上,挥舞着我给他的蒙古弯刀,冲进敌阵。敌人纷纷落马,太子的弯刀一截一截地断掉,最后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刀柄。敌人包围了他,朝他疯狂地砍杀,他的胳膊没了,头没了,上身没了,最后只有两条腿杵在马镫里,那马一直在奔跑……
我醒来后,出了一身冷汗。我发现腮边挂满了泪水。黑暗中,我的羊胛骨一闪一闪,低声鸣叫,像是在呜咽。我知道太子出事了。早上起来,我把昨晚的梦告诉了阿朵。阿朵说太奇怪了,我也梦见了太子。我梦见太子回来了,他来国相府找我,一手提着弯刀,一手拿着皇上的圣旨,脖子上的刀口还在突突地往外冒血,战袍和甲胄上也在滴血。他站在那里大声对我呼喊:阿朵,阿朵,阿朵,阿朵,我要你嫁给我!我害怕极了,到处躲藏,但躲到哪里他都能找到。他一边追我一边说,你躲甚呀,我是太子,你看,我有父皇的圣旨,他要封你为太子妃。他一把抓住了我,冲我笑着说,这下我可逮住你啦,看你往哪儿跑。他一笑,嘴里就直往外冒血,我一下子就给吓醒了。
我说:“太子一定是出事了。”阿朵说:“你别咒他好不好!我不希望他死……”果然,第二天傍晚,白马城传来消息说,太子身中三箭六刀,战死在白马城外,太傅西壁被俘,白马城军民全部被蒙古骑兵屠杀……紧接着,又传来消息说:蒙古人已经越过狼山,占领了娄博贝。也就是说,蒙古军最多只需五天,就能抵达都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克夷门。克夷门一旦失守,蒙古骑兵将长驱直入,攻入河套平原,最终包围我们的都城中兴府。
第三部分 第54节:22、克夷门
22克夷门
皇上命老将嵬名令公率五万精兵,去克夷门阻击蒙古人。
父亲据理力争,皇上也没有答应他出征的请求。皇上说,你是我手中的一把钢刀,关键时候有更重要的用场。父亲无话可说。但父亲提出,让嵬名令公带我一起出征,皇上同意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振奋。我知道,这是父亲有意要在战场上磨砺我。上次在狼山,他一直让卫慕香看护我,这一次他要我作为一个真正的骑兵出征了。这说明在父亲眼里我已经长大了。我要带上沙郎,也让他在战场上得到磨砺。
出征前,嵬名令公要求每个骑兵带上一副狼夹子。这是去跟蒙古骑兵厮杀,又不是去围猎,带上狼夹子干吗?再说,这么短的时间,上哪儿找这么多狼夹子?许多人都在抱怨。但军令如山,谁也不敢怠慢。城里所有的铁匠铺炉火通红,昼夜忙碌,叮叮当当赶制狼夹子。城外牧民家里的狼夹子让士兵们搜罗一光。
我们兵分三路,急速北上,两天后就到达了克夷门。但是嵬名令公并没有下令停止前进,而是让我们继续向北前进。我们穿过一条狭长的山谷,进入一片开阔的平原,他这才下令让队伍停下来。
这时,我们的左翼军和右翼军也相继赶到。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将士兵们腰上的所有狼夹子统统交给我们中军,然后沿东西两条山谷继续前进。没多久,左翼军和右翼军像两条游蛇吱溜一声钻进了密林,消失在两边的山谷里。刚才被尘土遮蔽的天空,现在又显露出一片湛蓝,洁净如洗,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嵬名令公仰望天上苍白的太阳,估摸着敌人到来的时间,下令士兵将所有狼夹子掩埋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然后让我们中军撤退到山口,原地休息。
嵬名令公让自己的战马在一旁吃草,但他并没有松开马肚带、摘掉
马嚼子,马鞍牢牢地拴在马背上。所有骑兵都是这样。嵬名令公扫视着眼前暗藏杀机的平原,对站在一旁的我说:
“让他们先尝尝我们狼牙阵的厉害!”
说这话时,这个红脸膛的老将一脸得意,那表情有点像孩子。嵬名令公的战法很奇特,也许可以写进阿默尔的《白高大夏国秘史》。士兵们坐在草地上啃吃荞麦面饼和奶酪,从腰里摸出扁壶或者羊皮囊,喝上一口奶酒。
日头爬到了头顶,北方终于传来了马蹄声。轰轰隆隆,脚下的草地都在颤动,地平线上很快就冒出了稠密的骑兵。
嵬名令公沉着地拉紧马肚带,然后大喊一声:“上马!”
骑兵们翻身上马,站在原地,等待冲杀的命令。嵬名令公表情严肃,嘴唇紧闭,花白长须迎风招展,脸膛因为兴奋更加红亮。蒙古骑兵眼看就要冲过来了,可是他们身下的战马却在草原上跳起了舞蹈。显然,他们已经闯入了我们的“狼牙阵”。成千上万的战马在草原上舞蹈,这种奇特而壮观的场面,让我们的骑兵发出了得意的欢呼。嵬名令公这才下令放箭。箭矢如蝗,跟随战马一起跳跃的蒙古骑兵们纷纷倒地。
这时,一群鸽子扑棱棱腾空而起,两面山梁上同时杀出我们的左右两翼骑兵。嵬名令公一挥狼牙杏黄旗,身后的骑兵跟着一起掩杀过去,蒙古骑兵很快被挤压在一片狭长的草甸上。
我跟随嵬名令公纵马跑上一处杂草丛生的山丘。我的枣红马身上冒着热气,脖子淌汗,马蹄上沾满了污泥,我嗅到了浓重的马汗味和皮缰绳的酸味。我俯视着山丘下的战场,包围圈越来越小。蒙古骑兵不是被我们的箭矢射死,就是被带着狼夹子疯狂蹦跳的战马摔下来踩死。我们就像秋天收割玉米一样由外向里,一层一层把他们砍倒。敌人急了,从我们的包围圈北面撕开一道口子,开始突围,但由于慌不择路,相互践踏死伤无数。
嵬名令公见时机成熟,挥舞着狼牙剑冲下山丘,我和沙郎紧随其后,直奔厮杀的战场。阵亡的兵马满地都是,使得我们无法信马由缰地冲锋。
横卧在地上的兵马大多数已经死亡,剩下的正在草地上呻唤、抽搐。后
面的战马踩着前面倒下的尸体继续追击。我被骑兵挟裹着往前冲杀,能感觉到马蹄下那些软乎乎的东西,不忍心去看他们一眼。血腥味儿熏得我直流泪,冲锋中我不得不时常抽空用袍袖去揩脸上的泪水。
这场酣畅淋漓的追杀,一直持续到黄昏,我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远。但我能感觉到死神一直追随着我,随时都会冲上来扼住我的喉咙,结果我的性命。蒙古人已经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等我停下来的时候,发现我的枣红马的腿上全是黏糊糊的血迹,弄不清是人血,还是马血。
疲惫的太阳收起最后一抹光芒,黑暗从天而降,将无边无际的尸体默默地掩盖了起来。我们在尸堆的缝隙间安营扎寨。篝火映红了夜空,饥饿和疲劳已让我们忘记了害怕。饭还没吃完,我就头枕马鞍睡着了。
半夜,我被羊胛骨的嘎嘎声吵醒了。我忽地坐起来,揉揉眼睛,篝火已经熄灭,四周一片漆黑,周围都是横七竖八躺卧着的兵马,他们的样子像死了一样安详。我很快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是马蹄声。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倾听。千真万确,是马蹄声!它们从四面八方传来,已经离我们很近了。我从地上跳起来,看见密集的黑影正在朝我们悄悄围拢过来。
我大喊一声:“蒙古人来了!蒙古人来了!”
黑漆漆的地上呼啦啦立起密集的战马。我没有听到牛角号,或许司号兵慌乱中找不到他的牛角号了,但是战斗已经开始了。不必摆兵布阵,不需要任何战术,需要的只是勇气、耐力和锋利的刀刃。我们彼此离得很近,相互能听到对方惊惧急促的喘息,却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天实在太黑了。黑暗帮了我们的忙,为我们赢得了时间。“好了,来吧,狼崽子!”我心里这么叫喊。这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恶战,谁也不说话,只有刀剑在叮叮当当地对话,只有厮杀中人的哼哧声和战马腾挪时马蹄的踢踏声……
我们突围出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们撤退到了克夷门关隘,嵬名令公命令士兵在狭窄的山口架起了旋风炮,让弓箭手轮番射箭,这才将蒙古骑兵抵挡在关隘外面。一夜之间,我们的兵马损失了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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