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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羊里的西夏

_4 党益民 (当代)
蒙古人走后,安全点集全国之兵,做好了一切应战的准备。可是一个月过去了,蒙古人没来。又一个月过去,蒙古人还是没有来。
于是,安全轻蔑地说:“我就知道他们不敢再来!”
但是统军德仁却忧心忡忡,他知道蒙古人迟早还会再来,说不定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他担心蒙古人真的来了自己的军队无法战胜他们,他对大夏的战争机制和一盘散沙似的军队十分担忧。早在蒙古人那次撤退后,他就开始研究乾顺贞观年间制定的军事法典《贞观玉镜统》,发现其中的许多地方已经过时,便向皇上提出了二十三条修改意见。皇上笑了笑,没有反对,也没有肯定。德仁碰了一个软钉子。但他并没有就此罢休,过了一些日子,又建议皇上裁减臃肿的常备军,扩编铁鹞军,并把健壮的战马和精良的兵器全部都配备给骑兵。皇上扫了一眼在场的大臣们,没有说话。有的大臣明白了皇上的意思,马上站出来反对德仁。削减常备军,等于削去了他们的心头肉。他们的许多兄弟和亲戚都在常备军的十二军司任职,都是一方诸侯,拥有数不清的良田和牛羊,削减了这些人,就等于断了这些大臣们的财路,他们当然会极力反对。
皇上说:“十指连心,砍掉哪一根都会疼痛。”
德仁说:“不是砍掉手指,而是割掉我们身上多余的赘肉。”
扩编铁鹞军是甚意思?这不是明摆着要扩大自己的势力吗?作为国相的遵顼替儿子捏了一把汗。两年来,遵顼如同一只惊弓之鸟,时刻等待着皇上张开的弓里射出的利箭,但这支箭却迟迟不发。等待,比中箭还要让人难受。现在他必须站出来,阻止莽撞的儿子。也许儿子再多说一句,皇上手一松,那支利箭就会射出来,射中他,也射中儿子,就像上次捕鸟时皇上一箭射中的那两只黄鹃子。
“不会拉弓就不要放箭,不会说话就不要开口!”
他当众这样训斥儿子。接着,他用许多理由驳斥了自己的儿子,那些理由听上去都是那么合情合理,句句都在为国家社稷着想。皇上面无表情,而德仁却一脸怒气,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帮他,反而和别人一样公开反对他。
但是,固执的德仁并不甘心。一天早朝,他又向皇上提出要在铁鹞军里建立一支“磨刀石”骑兵,也就是建立一支假想的蒙古骑兵,让他们穿上蒙古战袍,佩带蒙古兵器,挑选最能干的战将当他们的首领,用蒙古人的思维方式训练和战斗。皇上一听就明白了,德仁是想用这块“磨刀石”来磨砺自己的铁鹞军。这一次,皇上出人意料地采纳了德仁的建议,并且让德仁兼任“磨刀石”统军,让太子承祯担任党项统军,两军分头训练,三个月后在贺兰山狭长的谷地里进行一场演练。
隐居了很久的麻骨茂德,又出现在了清水街的“芙蓉国”酒肆。他像一条蛰伏了很久的蛇,等寒冬一过,莺飞草长,又悄悄出洞了。自从安全当上皇帝后,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他们不会轻易见面。德旺知道麻骨茂德主动约他,一定有重要消息告诉他。但见面后,麻骨茂德只顾喝酒,说东道西,根本不谈正经事。
德旺了解麻骨茂德,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便从衣袍里掏出两件玉器,放在酒桌上说:“这两件玩意儿,你帮忙看看成色。”
麻骨茂德喜欢玉,对玉颇有研究,只瞥了一眼,就喜上眉梢。这是两件名贵的唐代玉器:一件是白玉卧鹿,短尾,侧头,耳朵竖立,花角上扬,神态安逸;另一件是玉驼童子,骆驼站立,臀尾后倾,不愿走的样子,双峰间搭挂兽面纹袋囊,一个童子曲膝下蹲,双手使劲拽拉骆驼缰绳,神态顽皮可掬。
麻骨茂德连声说:“好玉!好玉!”德旺说:“你要是喜欢,就留着把玩吧。”麻骨茂德嘴上说这怎么好意思,但最终还是将玉器揣进了怀里。然后,这才开口说正事:“要出事啦!”
德旺神态自若地问:“能出甚事?”
“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麻骨茂德小声说:“听说皇上要借演练之机,对你们国相府动手了。”
德旺问:“你听谁说的?”
“听太子说的。”
“一个毛孩子的话你也信?”
“太子对人说,这次他要跟国相府的人一比高低!”
德旺松了口气,说:“这话没错呀,演练就是要一比高低嘛。”
麻骨茂德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想想,你阿哥德仁以前提过那么多的建议,皇上都不采纳,为甚这次却痛快地接受了?这其中必有阴谋!”
“不会吧?”
“这不明摆着吗?除了蒙古人,皇上如今最大的心腹之患就是你们国相府。你阿爸既是国相又兼任掌握军权的大都督,你阿哥是铁鹞军统军,如果你们想谋反,里应外合,易如反掌。”
第二部分 第29节:12、磨刀石(2)
“可是既然如此,他当初干吗要让我阿爸当国相呢?”
“当初他脚跟未稳,不想与你们父子反目,想先安抚住你们。现在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他已经控制了局势,完全有能力收拾你们了。听说皇上最近一直在给太子传授用兵之法,这次演练十有八九暗藏杀机……”
“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我们该如何应对?”“依我看,你们还是早做准备,到时候先下手干掉安全父子!这样,大夏不就是你们父子的了吗?”德旺开玩笑说:“若真是这样,一定让你当国相!”“不过,我担心你阿哥德仁不会干。”德旺说:“先不告诉他,等到时候真干起来了也由不得他了,他总不可能去帮安全父子吧?”多日后,两军在贺兰山下摆开了战场。这里原来就是古战场,唐代诗人王维在这里曾留下过“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的诗句。
父亲把我和阿朵带在身边。我一身戎装,激动不已。我骑着我的枣红马,身披瓦蓝锃亮的盔甲;阿朵骑在一匹大白马上,身披深红色的战袍,我们一左一右站在父亲身后,看上去十分威风。我要亲眼看着那个浑球承祯败在父亲手下。让我感到遗憾的是,这次对阵是父亲和太子,而不是我和太子。不过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和他一比高低!
真是事随人愿,演练还没有开始,承祯就露出了败相。演练开始前的头天夜里,父亲派出一队骑兵,全部夏军装扮,大摇大摆来到太子兵营前,哨兵一看是自己人,就让他们进了营地。父亲的骑兵一踏进营地,就迅速拉开散兵线,悄悄包围了他们所有的营帐。一声口哨之后,骑兵们同时冲进营帐,黑暗中一阵厮杀,太子在侍卫的保护下,才仓皇逃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承祯气哼哼地找父皇评理:“他们不讲规则,演练还没有开始,他们就动手了。”
安全对儿子说:“战场上没有规则,规则在胜利者的马蹄之下。”
太子憋了一肚子气,重新调兵布阵,准备给父亲一点颜色。可是这时,他突然接到了父皇的圣旨,说要将演练推迟三日。太子不知道父皇是什么意思,心里很窝火,但也不得不服从。他让兵马解甲卸鞍,回帐睡觉,准备三日后再战。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在这天夜里却突然发起进攻,太子又一次失败了。
原来并没有什么圣旨,太子又上了父亲的当。太子很生气,以假传圣旨为由,想让他的父皇治罪父亲。安全说兵不厌诈,演练时一切手段都可以使用,这不算欺君,不能治罪。太子吃了两次亏,后来就小心多了,演练一开始就赢回了两局。
演练进入关键阶段时,爷爷遵顼和皇上安全按照演练前的约定,同时来到了自己儿子的阵营督战。也就是说,真正的演练才刚刚开始。
起初,我们的“磨刀石”在谷地东坡布兵设阵,太子的夏军在西坡安营扎寨。演练规定:第一回合,两军看到烽火燃起时,同时向南面的山岗进攻,谁先攻占山头,谁就是胜利者。安全早早上了山顶,端坐在黄色的华盖下准备观战。爷爷在中军里安排好弓箭手,暗中交代他们,只要一冲上山头,就干掉华盖下的那个人。但是父亲并不知道爷爷的计划。在父亲看来,这个回合毫无悬念,他的“磨刀石”稳操胜券。他轻蔑地看着山顶,等待烽火燃起。
这时,我的羊胛骨响了。我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耳朵直打战。山上的烽火燃了起来,父亲一挥他的龙雀剑,率领他的“磨刀石”旋风一样刮出阵地,眨眼工夫就冲到了半山腰。我顾不了羊胛骨在鸣叫,一抖缰绳,跟着父亲冲了上去。阿朵也紧随其后。可是快要接近山顶时,跑在我们前面的骑兵却突然消失了,像是被魔鬼一口吞掉了。正在另一侧冲锋的太子的骑兵忽然调转马头,向我们掩杀过来。我们的骑兵一下子乱了阵脚,像无头的苍蝇在山坡上左冲右突。我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被骑兵挟裹着在山坡上来回奔跑。他看见父亲从前面又冒了出来,接着许多骑兵跟着父亲从地里冒出来,继续往山顶上冲。
后来我才知道,太子让人夜里悄悄在我们必经的半山腰挖了壕沟,上面掩盖上蒿草,父亲的前锋刚才全部掉进了壕沟,许多马都摔断了腿。幸亏我和阿朵跑在后面,要不然我们也非得人仰马翻不可。我们跟随父亲冲上山顶,但我惊奇地发现,华盖下面根本不是皇上安全,而是一个身着皇袍的稻草人。
我回头去看山下,只见太子的夏军并没有冲上来,而是调转马头,潮水般朝山坡下涌去,与另外斜冲上来的两队骑兵很快形成包围圈,把我们后面的骑兵强行压缩进一片谷地。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宣战就开始了第二个回合。父亲吹响了撤退的鹿角号,让我们山下的兵马迅速后撤三里,在较为平坦的地方摆开了六角连环阵,等待太子兵马的到来。太子求胜心切,根本没有看明白父亲的阵法,只管领兵往里冲,结果他的骑兵陷进了父亲的兵阵,迷失了方向。
我们一路呐喊,冲将下去。我在混战的兵马中看见了皇上的身影,兴奋得两手直发颤,心里说:“这下太好了,可以一锅煮了!”
就在这时,兵阵哗地裂开了一道缝,我看见阿朵骑马从缝隙中钻出来,向西狂奔。两匹战马随即冲出兵阵,朝阿朵追去。让我震惊的是,阿朵的马背上不是她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另一个是身穿红色战袍的太子承祯。不是太子捉住了阿朵,而是阿朵将承祯按倒在马背上。后面追赶的是太子承祯的两个侍卫,他们挥舞着马刀,眼看就要追上阿朵了。
不好,阿朵要吃亏!我双脚用力一磕马肚子,枣红马一弓脖子,箭一样射了出去。为了让马跑得更快,我不停地用鞭子抽打马的耳朵。就在我快要追上他们的时候,草丛里突然蹿出一只野兔,我的枣红马一惊,前蹄腾空,长嘶一声,把我掀下了马背……
第二部分 第30节:13、闪病(1)
13闪病
从马背上摔下来,让我很没面子。但我那天勇敢无畏的举动,却赢得了阿朵的赞赏。阿朵说我长大了,长成一个真正的骑手了。这话听起来是那样的入耳。为了这句话,我摔伤一条腿也值!
谁也没有想到,那场双方准备了很久的演练,最终会因为阿朵而仓促收场。阿朵活捉了太子,结束了那场演练。按照演练规则,哪一方的首领被“杀”或者被捉,哪一方就算战败。这个提前到来的结局,让双方没来得及实施的计划都落了空。阿朵因此成为所有骑手崇拜的对象,不仅因为她的美丽,更因为她的勇敢。
但是后来阿朵告诉我,太子承祯是有意当了她的俘虏。在她将他掳上马背时,他完全可以挣脱逃走,但是他没有,反而在奔跑中扭过头笑嘻嘻地看着她。承祯真是个孩子,比我还要幼稚!
据说,阿朵将太子交给随后赶来的我们的人,然后调转马头,跑到已经摔晕了的我跟前,探身从草地上捞起我,就像拈起一根蒿草,把我放在马背上疾驰而去。骑兵们打着口哨,朝着阿朵一阵欢呼。
我的腿摔伤了,御医说要在家静养一百天,但我却不能在自己的屋子里养病。因为按照我们党项人的习俗,我必须搬到一个偏僻的屋子里去养病,只有这样才能摆脱病魔的纠缠,这叫“闪病”。我被仆人们抬到后院的一间闲置的屋子里,由阿朵日夜伺候。尽管我那天没有帮上阿朵什么忙,但我是因为救她才摔伤的,所以阿朵对我比以前更亲了,照顾得比任何时候都经心。
父亲来看我,脸上挂着少有的笑容,好像他的儿子摔伤了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父亲简单地询问了我的伤情,就把话题转移到了阿朵身上,问这问那,关心备至,好像受伤的不是我,而是阿朵。父亲跟阿朵说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和善的笑容,但他从来都没有对我这样过。
父亲说:“蚂蚁无论咋样努力,也不会像狮子王一样;苍蝇无论怎样装饰,也不能与金翅鸟相比。谁也比不上我们的阿朵!”
父亲喜欢阿朵,我不嫉妒,因为我也喜欢阿朵。很小的时候,父亲一有空就带我们去草原练习骑射和狩猎。父亲说,阿朵手脚敏捷,像草原上的麋鹿,如果是个男孩子,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骑手。父亲还说,我的性格不像他,阿朵像他。说这话的时候,父亲肯定忘了我是亲儿子,而阿朵只是他的养女。但是我承认,阿朵有些地方确实比我强,比如她能拉动三根牛蹄筋拧成的弓箭,而我只能拉动两根牛蹄筋弓箭。而且她的箭法比我准,射出的箭像长了眼睛的鸟儿,嗡的一声飞出去,就死死地咬住了猎物。有一次她竟然一箭射中了两只红狐。所以有时想想,父亲喜欢阿朵也不是没有道理。
叔叔也来看我,给我带来了稀罕的“紫菀丸”。这种药只有皇宫里才有,据说能治百病,尤其对筋骨扭伤很有疗效。但是叔叔情绪不好,满腹心思的样子。
叔叔对阿朵说:“你不该捉了太子。”
叔叔走后,我安慰她说:“叔叔不是怪你,是关心你,怕太子报复你。”
阿朵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让他来报复好了,我才不怕呢。”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叔叔当时真的是在埋怨阿朵。因为他和爷爷当时准备在太子的兵马陷入父亲的六角连环阵时,趁乱干掉安全父子,可没想到阿朵却突然掳走了太子,使他们的计划完全落空。
我的腿受伤了,倒给了我与阿朵日夜相守的机会。我整天看着美丽的阿朵光着乖巧的脚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呼吸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玫瑰气息,尤其是夜里听到她悉悉脱衣袍的声音,想象着她光洁的身子,心里就一阵阵发慌,不由得就想起我们曾经在羊皮垫子上做过的事情。可是现在我睡在炕上,她睡在地上的毡毯上,我的腿被木板和绳索捆着,动弹不得。怎样才能让她睡到我身边来呢?这是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重大问题。
第二部分 第31节:13、闪病(2)
夜里,我常常望着羊首灯苦思冥想。这种羊首灯,被一根一人高的细长灯杆顶着,灯杆下面是三只脚的底盘,上面是一个铜质羊头,羊头顶上有顶披毛装饰冠,羊头下颌吊着一只灯碗,里面盛着羊油,一根灯芯像冬眠的虫子一样耷拉在碗沿,燃烧着。我们的许多饰物上都有形状各异的羊头,是因为羊是我们党项人的图腾。冬至快到了,夜里有些冷,侍女们已经烧温了“地龙”。
我对阿朵说:“你也睡炕上来吧,炕上暖和。”
阿朵说:“烧了‘地龙’了,睡在毡毯上也不冷。”
“地龙”就是我们党项人使用的地炕。在地下挖一些纵横交错的地道,与每个屋子相连,通向后院的火塘,到了冬天,在火塘里生上火,热气就会顺着地道流动,这样屋子就暖和了。
我说:“我想抱抱你。”
阿朵说:“病了还不老实!别闹啦,睡吧,我困啦。”
说着,她走到羊首灯跟前,噗的一声吹灭了羊油灯,回到自己的毡毯上,在昏暗中脱光衣袍,白亮的身子一闪,钻进了被窝里。
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正心烦意乱的时候,我的羊胛骨响了,“嘎嘎嘎”,把我吓了一跳。睡觉的时候,羊胛骨就压在我的枕头下面。我取出羊胛骨,发现它在闪闪发光。羊胛骨这么一闹,我不再想阿朵的事了,开始担心所要发生的事情。但是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想着想着,我就迷瞪了。
懵懵懂懂中,我看见罗太后和废皇帝纯祐走了进来。纯祐不是已经死了吗,罗太后不是失踪了吗,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纯祐满脸是血,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不说。罗太后的头上衣袍上全是尘土,好像走了很长的路。她怀里抱着厚厚的佛经,脖子上挂了一串佛珠,面无表情,但眼睛里却流着泪,好像让草原上的风吹伤了眼睛。她不停地在说着什么,但我一句也没有听见。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废了自己的儿子,而把皇位让给了她的侄子安全,难道就因为安全将她按倒在羊皮垫子上,让她快乐地发出那种笑声吗?再仔细一看,罗太后怀里抱着的不是佛经,而是阿默尔的《白高大夏国秘史》。罗太后默默地打开秘史,我看见那里面的字都活了起来,幻化成很久很久以前另一对母子的故事。――天上飘着雪花,深夜的皇宫一片惨白。一个黑影钻进了卫慕太后的寝宫。另一个黑影紧随其后,隐没在太后的窗下。寝宫里面传出太后的声音:“山喜呀,你找的那个女孩儿叫甚?”
山喜是太后的内侄。只听他说:“卫慕春。”“多大啦?”“十七岁,人长得很水灵,皇上一定会喜欢的。”“给她交代好了吗?”“交代好了。”“东西带来了吗?”“带来了,是酋长亲自泡制的。前天我们在一个盗马贼身上试过,只半杯就让那盗马贼毙命了。”“明儿你就把那女孩送给他吧。先不要着急,等他没了戒心再动手。
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要是走漏风声了,我们卫慕部落就完了。”“太后放心,我会小心从事的。”“事情办成了,我就让你当皇上。”
窗外的黑影悄悄溜走了,而里面的人却一点没有觉察。
几天后,皇帝元昊有了一个年轻美貌的新妃子。元昊很喜欢这个新妃子,带着她在贺兰山东麓的镇木关行宫一住就是两个月,直到腊月才回到皇宫。有天晚上用膳时,妃子卫慕春殷勤地向元昊敬酒。元昊看着杯子里的酒,又看了看自己的妃子。妃子端酒杯的双手突然颤抖起来。元昊笑着,一直看着自己的妃子,不接酒杯。妃子的手抖得更厉害。元昊这才接过酒杯,突然大笑起来。笑过之后,眼睛里竟是一汪泪。
元昊说:“我的心肝,我是多么喜欢你呀!”妃子脸色煞白,迟疑片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元昊说:“你已经得到了荣华富贵,还想要甚?”妃子捂住脸呜呜地哭了,指缝里露出颤抖的声音:“看在臣妾肚子里的孩子份上,你就饶臣妾一命……”“我不会杀你,不但不杀你,还要请你看两场好戏。”
元昊擦干眼角的泪,叫人去请太后。太后进来看见眼前的一幕,就什么都明白了。元昊从桌子上端起那杯酒,恭恭敬敬地捧给自己的母亲:“母后,这是一杯世上最醇的美酒,儿子舍不得喝,就孝敬您老人家吧。”
太后看了儿子一眼,比她一生中任何一次看儿子的时间都要长。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说:“儿子呀,你真孝顺!”
话刚说完,人就软在了地上,没了气息。
第二天,元昊把妃子卫慕春带到黄河岸边。霜杀九十九,人在冰上走。几天前落过一场大雪,但黄河还没有封冻。来的路上,又飘起了雪花。但河岸上并没有多少积雪,因为那里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一半是身着布衣的男女老少,一半是身着盔甲的士兵。士兵们把男女老少围在中间,手里拿着刀剑和弓箭。男女老少的手被捆着,反剪在背后,每个人的背上还背着一块大石头。他们的样子,好像准备要去把黄河填平。
第二部分 第32节:13、闪病(3)
他们都是卫慕部落的族人,一共九百零七个。
妃子卫慕春在人群中认出了山喜。山喜也正在愤怒地看着她。她急忙扭过头去,却正好迎住了元昊的目光。元昊说,这些都是你们卫慕部落的人,一个都不少。听说他们爱吃鸽子鱼,今天我就成全他们,让他们到黄河里去吃个饱!妃子扑通跪倒在元昊脚前,元昊看也不看,一挥手,士兵们把那些人像赶鸭子一样赶下了还没结冰的黄河……
元昊没有让妃子卫慕春到黄河里去吃鸽子鱼,而是把她囚禁在镇木关的行宫里。第二年夏天,卫慕春生下一个儿子。元昊很高兴,将卫慕春接回了皇宫。
元昊的另一个妃子野利氏害怕自己失宠,对元昊说,这孩子怎么长得像死去的山喜啊。元昊一看,还真有点像,就一刀劈了卫慕春。再一刀,劈了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
我醒了。发现阿朵已经把早餐端到了炕桌上,都是我喜欢的食物。另有一盘油炸玫瑰花朵,是她给自己准备的。吃早餐的时候,我的脑袋一直晕晕乎乎的,还沉浸在昨晚的梦境里。
刚吃过早餐,婶娘梁喜儿就来了。两个月没有剃头,我头顶上原本应该光秃秃的地方现在长出了足有一寸长的头发。按照我们党项人的风俗,男人都必须秃发,就是让头顶秃着,只保留周围的头发。
婶娘说:“头发该剃了,太长了,都快赶上汉人了。”
婶娘是汉人,但她说这话的口气好像自己不是汉人。听说十几年前,婶娘跟随她的父亲来到都城,父女俩开了一个商铺,经营从汴梁运来的玉器字画。那时婶娘只有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叔叔德旺一次去商铺买玉器,看上了漂亮的婶娘,托人去提亲,婶娘的父亲不愿让女儿嫁给一个党项人,推说婶娘在汴梁定了亲。许多天后,朝廷主管玉器金银首饰的“文思院”的人,以经营假饰品为由将婶娘的父亲捉进了监牢。后来,叔叔花钱将婶娘的父亲保了出来。婶娘的父亲很感激,就将婶娘许配给了叔叔。事后不久,婶娘家的商铺夜里遭抢,她的父亲被盗贼砍死了。婶娘在都城无依无靠,就嫁给了叔叔。
婶娘是个苦命的女人。这么想着,也不觉得婶娘有多讨厌了,在她抚摸我头的时候我没有再躲避。我嗅到了婶娘身上好闻的熟透了的野果子的味道。婶娘的睫毛黑黑的,长长的,往上翻卷着,像城墙上丛生的蒿草。仔细打量,婶娘确实年轻水灵,根本就不像一个成了家的女人。可是叔叔现在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我的伤快要好了,腿有些发痒,我忍不住动了一下。婶娘关切地问,腿痒啦?我点了点头。婶娘说,痒了好,痒了说明快好了。她把手从我的头上拿开,撩起被子,开始揉搓我的腿,说我给你揉揉就不痒啦。可是她揉来揉去,我的腿更痒了。我说:“已经不痒啦,把被子给我盖上吧。”
婶娘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着说:“我们尕娃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婶娘笑起来真好看,嘴角露出两个蚕豆大小的酒窝。她看上去总是那样开心快乐,可到了晚上,她为什么总要叹息呢?
阿默尔听说我病了,专门赶来为我驱除病魔。他带着一群人绕着我的屋子转了几圈,在屋前点燃柏树枝香烛,然后口中念念有词:“所有野猪、老熊、乌鸦、鬼神都规避到山里去吧,不要伤害我的亲人……”之后又边敲打羊皮鼓,一边叫人将水和青稞粒放进山羊的耳朵里,山羊一发抖,表明神已领受,便宰了山羊,祭奠诸神。然后将山羊角挂在我的屋门上,将羊血洒在我的门槛上……
母亲每天都手捻朝珠为我祈祷,她还请来了承天寺里的喇嘛,在后院里为我作法驱病。喇嘛里有僧正、僧副、僧判、僧录、座主、检校、知信等僧官,还有功德司的人。可惜我躺在炕上,看不到他们作法。但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喇嘛们诵经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十分好听。作完法事,母亲带着一个僧正进来。这个头戴山形冠、身披黄色袈裟的僧正满脸褶皱,跟阿默尔一样苍老。
那僧正说:“色、受、想、行、识者,五蕴也;土、水、火、风,四大成也。欲界六道,乃天、人、阿修罗、畜生、鬼、地狱,六道轮回,因果报应……”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母亲却频频点头。僧正云山雾罩地说了一通,最后绕我转了三圈,又伸手在我头顶上空抓了三把。抓一把,用力往地上甩一下。然后说:“好啦,病魔都让我驱除啦。”
我木然地坐在那里,任他摆布。僧正突然倒吸一口气,后退一步,惊讶地对母亲说:“啊呀,您的孩子长着一副帝王之相啊。”
母亲神情紧张地说:“这话可不能乱讲,会招来祸事的。”
僧正说:“僧无戏言,您的儿子确实长了一副帝王相嘛。”
这时叔叔正好进来,好奇地问:“谁长了一副帝王相?”
僧正说:“您的侄儿。”
叔叔看了一眼炕上的我,笑着说:“好啊,我这个当叔叔的,日后能享我们尕娃的福了。你不会也像先帝元昊那样,杀了我这个叔叔吧?”
叔叔的玩笑话,让我想起了《白高大夏国秘史》里一个故事。―元昊有两个叔叔,一个叫山遇惟亮,一个叫山遇惟序。他们随元昊东征西战,建立了很多功勋,元昊登基后让他们分掌左右厢兵。山遇惟亮后来渐渐厌恶了战争,尤其对频繁进攻宋国有了看法,劝元昊说,我们现在已经拥有了广阔的疆土,不用再去抢占别人的疆土了。元昊很不高兴。后来两人又因别的事情发生过多次争执,元昊就更加怨恨叔叔山遇惟亮了,便动了想除掉他的心思。元昊找到山遇惟亮的弟弟山遇惟序,说你如果告发你阿哥谋反,我就把他的官爵全给你,不然就杀你全家。山遇惟序不忍心哥哥无辜受害,便偷偷把元昊的话告诉了哥哥。山遇惟亮十分惊恐,准备带家人逃走。母亲独孤氏说,我已经八十多岁了,不能跟你们走了,你就把我连这个家一起烧掉吧。山遇惟亮痛哭失声,给母亲磕了三个头,然后放火烧了母亲与房子,携家眷投奔了宋国。元昊后来得知是山遇惟序走漏了风声,就把他们全都杀了。宋延州知州早已收到朝廷不许接受党项人来降的诏书,害怕元昊伺机报复,就给山遇惟亮带上枷锁,连同他的家人一起遣送回来。元昊将山遇惟亮一家百口人集中在草原上,松开他们的绳索,让他们四散奔逃,然后让他的铁鹞军纵马追杀,一个个用乱箭射死……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心想:叔叔德旺不会因为老僧的一句话,对我起疑心,或者日后加害于我吧?
第二部分 第33节:14、边城危机(1)
14边城危机
秋天来了。城外经常会传来牧人悠扬的歌声:――
鹌鹑鸣唱草尖闪亮贺兰山上洒满金色的阳光秋风吹拂白色的粟米和金黄的稻谷男人们编织捕鸟的大网涂抹胭脂的女人裙袍鲜亮男人给心爱的马儿把柔软的白鞍换上马鞍上镶满黄色和白色的软玉饰装人们把酒宴摆在辽阔的田野和青青的牧场……
又到了祭奠奶娘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母亲都要把我拉到我家的
佛堂里,关上厚重的黑漆雕花木门,从佛像后面取出一个女人的牌位,让我跪下,朝牌位焚香叩拜。从我记事起,每年如此。母亲说,那个女人是我的奶娘。但我对这个奶娘没有任何记忆。
我问母亲,奶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说是个好女人。我问奶娘是怎么死的,母亲说是病死的,后来母亲又说是被人害死的,再后来又说是被她害死的。我被母亲的话吓了一跳,母亲又忙改口说是病死的。母亲说,奶娘死的时候很年轻,说着就流下了眼泪。每次祭奠完奶娘,母亲都要千嘱咐万叮咛,让我不要给任何人讲,尤其是阿婆野利丹。我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你别问了,记住我的话就行了。
祭奠奶娘的这天夜上,我的羊胛骨又叫起来,而且闪着绿光,像野狼的眼睛。我很担心,知道又有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几天后蒙古人就来了,突然包围了我们的边城兀刺海。
消息传来,都城一片惊慌。文武百官聚集在承天殿,商议对策。一些人认为,兀刺海城墙十分坚固,有重兵把守,历来没有人能攻破,蒙古人久攻不下自然就会撤兵;一些人认为,成吉思汗的骑兵锐不可当,不可掉以轻心,应该汲取上次的教训,迅速点集黑山、天德、黑水、白马强镇等四个军司十万兵马,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对蒙古人进行钳形合围,只有这样才能解兀刺海城之围。双方各执一词,相持不下。还有一些人什么也不说,一直在观望皇帝的眼色。
这一次,父亲出人意料地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安全坐在龙椅上,沉默不语,眼睛看着一个很远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最后他说了句:“明天再议吧,退朝。”
回到国相府,爷爷问父亲今天怎么不说话。父亲正在寻找什么东西,头也没抬地说,我没想好我说甚。父亲找到一张羊皮地图,摊在桌子上,扭头对爷爷说:“尽管兀刺海城地势险要,城墙坚固,但成吉思汗是有备而来,人多势众,迟早要攻破兀刺海城。我们即使现在点集兵马,恐怕也来不及了,我们的援军未到,兀刺海城可能就失守了。”
爷爷走过去,看着桌上的地图。
父亲说:“成吉思汗攻破兀刺海后,必然南下,进攻我们的河套地区。
他们必经人烟稀少的沙漠地带,这样战线会越拉越长,他们的粮草就很难供应上。如果我们不去救援兀刺海,而是在狼山一带设下伏兵,等待长途奔袭而来的蒙古骑兵,一定能大获全胜。”
爷爷仔细察看了一会儿地图,然后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太冒险了,万一我们在狼山阻挡不住蒙古人,他们很快就会攻到都城来。”
第二部分 第34节:14、边城危机(2)
父亲说:“蒙古人一向与金国不和,担心金国人会乘虚而入,端了他们的漠北老窝,使他们腹背受敌,所以他们进攻时一定会小心翼翼,不敢跟我们长时间纠缠。只要我们在狼山坚守一个月,蒙古人就会因粮草断绝而草草收兵。我们再在他们撤退的途中设下伏兵,前后夹击,把他们消灭在狼山以北地区。”
听了父亲的计划,爷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赞赏的笑容。但是他让父亲先不要把这个计划说出去,等蒙古人攻破了兀刺海城,开始向河套地区进攻,皇上向他们讨主意时再说出来。
但是第二天早朝时,父亲就把自己的想法禀报给了皇上。皇上没有表态。父亲急了,说:“我们再不早做准备,等蒙古人攻破了兀刺海,恐怕就来不及了。”
皇上不冷不热地说:“朕心里有数。”
那天从皇宫回来,爷爷训斥父亲说:“我不让说你偏要说,现在看出来了吧,皇上根本就不会听你的,因为他一直对我们怀有戒心。”
父亲一句话也没说,提着他的龙雀剑去了后院,在那里练剑一直到天黑,直到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
三天过去了,皇上按兵不动。
十天过去了,皇上仍然按兵不动。
父亲黑着脸,沉默不语,整日里疯狂地操练他的铁鹞军,直到天黑才回家,眼看着人就一天天消瘦了。爷爷却没事人似的,每天跟人下棋,绝口不提边境上的事。看得出来,爷爷这是跟皇上较劲,比耐力。
这天晚上,父亲从兵营回来,叔叔对父亲说:“这回你看清了吧,皇上根本就不相信你!遇到这么一个昏君,你操练兵马有甚用,还不是没有用武之地?要我看呀,你干脆带着铁鹞军冲进皇宫杀了那昏君,然
后我们再商议如何抵挡蒙古人!”
父亲吃惊地看着叔叔:“你这不是让我谋反吗?”
“不是谋反,是替天行道!他这个皇上也不是从正道上来的。”
父亲说:“这事我不能干!蒙古人来了,我们不能自相残杀!”
叔叔没有说服父亲,气鼓鼓地走了。
半个月后,兀刺海城失守了,城中军民全部被屠杀。
皇上紧急召见大臣商量对策,大臣们面面相觑,没有更好的拒敌之方,皇上只好采纳了父亲原先的建议。但是皇上为了不失一个君王的面子,在群臣面前显示他早已胸有成竹,或者还有更深远的谋略,他没有全盘接受父亲的计划,而是对兵马部署进行了重大调整。他要御驾亲征,与父亲率领右路军在狼山阻击敌人,而让爷爷遵顼率领左路军绕道包抄过去,截断蒙古人的后路。
爷爷从皇宫回来,对叔叔讲了朝廷上的情景,叔叔说皇上把阿哥带在身边,其实就是把阿哥当做质子,让您这个国相不敢轻举妄动。他带十万兵马据守狼山,进可攻,退可守,进退自如。而您却要领兵在沙漠中急行千里深入敌后,去早了,敌人会掉过头来同后面的援军夹击他们;去晚了又会贻误战机,落下骂名,甚至会因此而获罪。我们得有防备才是,否则要吃大亏。
爷爷没让麻骨茂德做他的军师。出征前,爷爷与麻骨茂德、叔叔在书房里密谈到半夜。这天夜里,星星很多,月亮遮遮掩掩,时而透亮,像个银盘子,时而躲在云后,只露半个脸,好像故意掩藏着什么。
第二天,爷爷的左路军出发了。之后,我们的右路军也出发了。皇上这次没带太子承祯,而是让他留守都城,统领都城的侍卫军和卫戍军。但是父亲带上了我。父亲说:“一个党项男人如果没有上过战场,就不算一个真正的党项男人;一个党项骑手如果没有流过血,就不算一个真正的骑手!”
我们出发了。走在最前面的是父亲的铁鹞军。他们的特点是能攻坚克险、冲锋陷阵,擅长在草原、沙漠作战。紧随其后的是“步跋子”,也就是步兵,擅长掩袭攻城,适于高山峡谷作战和巷战。
骑兵要比步兵威风得多。他们脚蹬鹿皮长靴,戴着银质护胸甲、雕花护肩护臂,腿上是骆驼毛编织的绑腿,头上是金属镶饰的头盔,腰间挂着长刀,或玛瑙镶柄的短剑,或绿松石镶柄的短刀,身背“强弩弓”,骑在马上威风凛凛。骑兵又分“正军”和“负担”。“正军”在战争中直接参加战斗,“负担”则随军担负杂役。骑兵的粮草和兵器都得自备。“正军”自备战马两匹,甲胄一套,弓箭一张,箭矢三十,长矛一把,短剑一柄,营帐一顶,护腿和护腕一副。两匹马路上换着骑,这样可以加快行军速度。战马都必须牙蹄健壮,过肥、过瘦、马背不平、老弱病马,都要受到惩罚。他们把第二匹马缰绳挽得短短的,牵在手里,让它跟在旁边一起跑。一匹马累了,再换另一匹。“负担”自备战马一匹,弓箭一张,箭矢三十,长杖一根,背索一根,铁笊篱一副。所有骑兵的甲胄必须用粗毡、细线、兽皮缝制,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要软硬适当,坚固耐用;弓是“强弩弓”,用野牛角制成,射程在二百四十步以外,能洞穿重甲,射倒战马。
行军途中,我惊讶地发现那个跟踪过我和母亲的神秘女人,竟然骑着一匹战马行走在父亲的身边。后来我才知道她叫卫慕香,是父亲铁鹞军中麻魁们的小首领。我被弄糊涂了。她既然是父亲的人,为什么要跟踪我和母亲呢?难道是父亲要她这样做的?可是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如果不是这样,那是因为什么呢?难道她是别人安插在父亲身边的军察?这么一想,我开始替父亲担心。
有一次,我和卫慕香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她慌忙躲开了。等她再抬起头来,见我正在看她,就朝我笑了笑。
我说:“我以前见过你。”
她笑着说:“是吗?”
我说:“是的,我们肯定见过面。”
她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可能吧,因为我是你父亲的麻魁嘛。”
我说:“而且,不止一次。”
她避开我的目光,仰头看天。这时,正好有一群大雁从头顶飞过,朝狼山方向飞去。她说:“看哪,多好看的一群大雁!”
说着,她双脚一磕马肚跑开了,好像是去追赶那群大雁。
第二部分 第35节:15、狼山之战(1)
15狼山之战
我们一到狼山,就在北坡布下了兵阵。
骑兵们没有下马,啃食着随身带的奶酥、肉干和荞麦饼;弓箭手们半跪在地上,一手握着弓箭,一手往嘴里塞着食物;步跋子们则在山坡上挖掘壕沟,只有在喘气的时候才胡乱吃点东西。山坡上的气氛异常紧张,没有人说话,只有步跋子们铲土的刷刷声和山谷里刮来的风声。
皇上和父亲站在山顶上。皇上穿着紫色战袍,头戴金冠,冠后垂挂着红色结绶,腰系帝王玉带,披一件绣有黄色花纹的红色通裾大襦。他面无表情,双唇紧闭。父亲站在皇上身边,头戴金镂冠,身穿红色战袍,披一件冷锻铁甲,腰系金束带,束带上挂着他的龙雀剑。
我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头上是一顶黑漆冠,腰间挂着一把佩剑,身上背着弓矢囊。我的怀里揣着羊胛骨,还有出征前阿默尔塞给我的《野战记》。阿默尔说,这场战争不会很快结束,寂寞时你就翻翻它,会对你有用处。我的旁边,是身着红色战袍的麻魁卫慕香。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皇上和我的父亲。
按时间计算,蒙古人也该到了。可是我们一直等到天黑,他们也没有来。皇上下令原地休息,但是人不卸甲马不卸鞍,哨兵比平时也增加了三倍。天阴着,夜很黑。士兵们即使相对而卧,也看不清对方的眉眼。
父亲睡觉时也手握龙雀剑,头枕弓矢囊,耳朵紧贴在上面,这样就能听见三十里外敌人的马蹄声了。父亲很累,一躺下就迷糊上了。等他听到马蹄声时,敌人已经到了山脚下。他一骨碌爬起来,冲出营帐,吹响了牛角号,带领骑兵扑下山去,与蒙古骑兵厮杀在一起。
天黑得出奇,敌人摸不清我们的底细,不敢恋战,混战了一会儿就撤退了。我们也不知道这是蒙古人的先头骑兵,还是大队人马,也不敢贸然追击。
远处的黑暗里,不时传来纷乱的马蹄声和战马嘶鸣。我们和敌人都在等待天亮,可是天却迟迟不亮。东边终于出现了一道白,像是用马刀划开了黑色的幕布,露出里面的白底。慢慢地,白色变成淡黄、紫红、玫瑰红,裂缝越撕越大,最后从那里跳出来一轮太阳。太阳睁着血红的眼睛,注视着荒漠上的密密麻麻的骑兵。
这时我才看清,蒙古人已经摆成扇形兵阵,准备扼住我们的咽喉。而我们的骑兵则摆成了锥形兵阵,随时准备刺穿敌人的心脏。初升的太阳,使得骑兵身上的甲胄闪闪发光,远远看上去像波光粼粼的大海。
双方都在喘息,观望,揣摩,谁也不敢贸然进攻。
父亲站在山顶上,神情激奋,望着两军之间的沙地上昨天夜里战死的兵马和远处的敌人,对前面的皇上说:“蒙古人看上去不过一万人,显然这是他们的先头骑兵,现在我们完全可以吃掉他们!”
皇上眯着眼睛,看着山下的蒙古骑兵,没有说话。父亲说:“如果我们现在不动手,等蒙古人的大队人马赶到,想吃也吃不下了。”皇上说:“我也这么想,可是怎样才能吃掉他们呢?”父亲说:“我带领铁鹞军先撕开他们的兵阵,再让我们的步跋子冲上去分割包围他们,然后一块一块吃掉他们。”皇上说:“好,就这么干!”父亲抽出龙雀剑,带着他的铁鹞军冲下山去。一时间,山下厮杀声震天,尘土飞扬。皇上焦急地在山顶走来走去。没过多久,山下响起了铁鹞军突阵成功的报捷号。皇上这时一挥手,成千上万的步跋子冲下山去,淹没了已经被铁鹞军打散了的蒙古军。等尘埃落定,一切恢复了平静,山下已经是横尸遍野。
我们几乎全歼了蒙古军,当然我们自己也损失惨重。也就是说,我们以二比一的伤亡赢得了胜利。但是父亲说,真正的厮杀还在后头。他让士兵们抓紧时间吃喝休息、擦拭兵器,随时准备迎接更加密集的敌人和残酷的厮杀。
第二部分 第36节:15、狼山之战(2)
可是直到日落,后面的敌人也没有赶来。天黑了,比昨天还黑。山下星星点点的绿光,是野狼的眼睛,它们在啃食白天死去的战马和骑兵。卫慕香坐在山坡上的草地上,吹起了牛首埙,声音凄婉。这牛首埙是素烧的陶埙,拳头大小,牛头形状,腹部有两个孔,顶上有一个孔。吹奏的时候,把嘴唇放在顶上的孔上,两手的十指按在腹部的两个小孔上,一种低沉的声音就会悠悠地传出很远。
天还没亮,我的羊胛骨就把我叫醒了。远处传来凄厉的狼嗥。父亲枕着弓矢囊侧身而卧,我不知道他睡着了还是醒着。要不要提醒父亲?正犹豫着,父亲好像已经听到了什么声音,从毡毯上跳了起来。
“来了!他们来了!”
我跟着父亲跑出营帐,山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敌人。黑暗在我和父亲的面前一点一点退去,一直退到了地平线。一轮日头跃出地平线,像是用鲜血泡过一夜,鲜红鲜红的,触目惊心。但转眼日头就退去了血色,像是被眼前纷乱的战场吓白了脸,惊讶地站在远处看着眼前的一切。但是,我们的面前却不见一个敌人。
父亲趴在地上,将耳朵贴在地面听了听,站起来说:“蒙古人马上就要来了,我听到了他们的马蹄声,他们离我们不到十里,至少有六万骑兵。”我相信父亲的话。我没有听到马蹄声,但这时我听到了羊胛骨的叫声。
父亲向皇上禀报后,很快就布置好了两道防线:第一道在山下;第二道在山腰,距离皇上的华盖只有一箭远。十几里长的战线上,布满了我们的兵马,其中包括一条河流两岸广阔的地带。
父亲指着那条河对他的步将说:“守好它,不能让远道而来的蒙古人喝上一滴水!我们要把他们渴死、困死、杀死在这里!”
兵阵最前面的不是铁鹞军,也不是步跋子,而是一支由一百多峰骆驼组成的奇特阵营。骆驼善于在沙漠里长途奔袭,因为它们的眼毛是双重的,鼻子也很奇特,里面有一扇门,风沙袭来时它们便把帘子似的眼毛一闭,把鼻子里的那扇门一关,就把沙土挡在了外面。它们能嗅出几里之外和深埋在沙土下的水味,为人找到水源。它们背上的驼峰就是一个很好的粮库,里面储备着平时消化不了的营养,可以保证在战场上半个月不吃不喝也能维持生命。当它们的驼峰软软地垂向一边时,那就表明储备粮快要完了。它们很能喝水,也很能耐渴。它们行走在沙漠很少张嘴,尽量减少呼吸的次数,以免身体里的水分白白蒸发掉。
现在,它们的驼峰上架着“旋风炮”。每峰骆驼后面是三个“泼喜”,也就是炮手。他们将石弹塞进炮筒,然后发射到敌军阵营去。父亲准备在真正的厮杀开始之前,先用“旋风炮”轰上一阵,等那些石弹打得蒙古骑兵晕头转向的时候,再吹响冲锋号,让他的铁鹞军率先突阵。
除此之外,阵前还有十几架“对垒”战车。一百多年前,一个年轻寡妇发明了这种战车,她带着她十多岁的儿子乾顺皇帝,驰骋在疆场上,所向披靡。这个寡妇就是梁太后。直到现在,“对垒”战车仍是我们最厉害的进攻兵器。这种战车上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生铁,坚硬无比。每个“对垒”战车上能装载二十名弓箭手,后面由三十个精壮士兵推着,勇往直前,直插敌人阵营。一般在进攻受挫时,才会使用这种战车。这是父亲准备的最后一招。
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敌人的到来。父亲脸色冷峻。我站在父亲的身后,我的身后是卫慕香。根据父亲的命令,战斗开始后,卫慕香的主要任务是保护我,不让我受到伤害。皇上被几十个侍卫围着,站在远处一块巨石上,那样可以将整个战场收入眼底。
父亲说:“他们就要来了!”
好像是为了验证父亲的话,北方的地平线上很快就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骑兵,洪水一般朝这边涌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敌人,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要开始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再等等。”父亲说,“让他们再靠近些。”
敌人越来越近,已经能看见他们手里挥舞着的蒙古弯刀。这时,父亲才缓缓拔出他的龙雀剑,然后用力往下一劈,大喊一声:“轰他狗日的!”
“旋风炮”雨点般的石弹噼里啪啦落在敌人的骑兵阵里,砸得前面的骑兵人仰马翻。一阵过瘾的炮击后,真正的厮杀开始了。父亲带着铁鹞军冲下山坡,直插敌阵,在那里搅起了漫天尘土。接着,步跋子也冲了上去。而我的马缰绳却被卫慕香死死地拽着,动弹不得。
父亲骑着他的白鬃马,挥舞着龙雀剑,一直冲锋在最前面。他的龙雀剑在空中每舞动一下,一颗人头就会落地,或者一匹战马就会扑倒。父亲在战场上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他能双手使刀,左手甚至比右手还要凶狠有力。我看见他经常在快要接近敌人时,却突然把马刀换到另外一只手上,然后拨马绕到敌人另一面,敌人在惊慌失措中就被他砍下了脑袋。我热血沸腾,手拿短剑在山顶跑来跑去。要不是卫慕香拉住我,我早就冲下山去,跟父亲一样去拼杀了。
第二部分 第37节:15、狼山之战(3)
我们的铁鹞军专砍敌人的头颅,紧随其后的步跋子专削敌人的马腿。大地在无数骑兵的马蹄下呻吟、叹息,马刀碰击着马刀叮当作响,到处弥漫着骑兵浓重的马汗味和皮缰绳的酸味,以及越来越黏稠的血腥味儿。一个骑兵被砍下半个脑袋,他骑在马上拼杀了几下,才滚落在地;一匹浑身箭矢的战马在混战的人群中狂奔,马背上骑兵脚没有脱开马镫,拖在地上被磕没了头……
蒙古骑兵留下了上千具尸体和横七竖八的马腿,被我们的铁鹞军赶出十几里地。正当父亲领兵穷追不舍的时候,皇上令人吹响了收兵号。因为皇上看见敌人后面还有许多敌人,他们隐蔽在远处的沙丘后面,担心父亲中了埋伏。
最惨烈的一场战斗是在那条河流的东岸进行的。这时,战争已经进行了六天,显然蒙古人已经断水。他们组织了八千骑兵,从左右两侧向河岸进攻,目的就是想占领河流,找到水喝。父亲早就料到了他们这一手,在河岸部署了重兵,拉起了隐蔽的绊马绳。这一招使敌人在第一次进攻时,数百个冲在前面的骑兵扑里扑通掉进了河里。这时,我们的弓箭手拉开“神臂弓”,蝗虫一样的箭矢一齐射向河里的蒙古骑兵,河面上很快就漂浮起无数具尸体。
之后,两军在河流两岸又进行了三天激烈的厮杀,双方死伤都很惨重。尸体几乎堵塞河道,河水被染成了红色。蒙古人没有占领河流,我们也无法使用河水。但是开战之前,我们就已经备足了水,足够我们使用一个月的。
战争间隙,卫慕香带领麻魁们打扫战场,掩埋尸体。麻魁们在战场上的主要任务就是袭扰敌人、掩埋尸体和从事各种杂役。但是对付如此强大凶猛的敌人,她们那些古老的袭扰方法显然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她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为战死的兵马收尸。他们把自己人的尸体拖到僻静的山脚,挖坑埋掉,或者点火烧掉。对敌人的尸体却一概不管,任由他们顺河流而去,或者让野狼夜里啃食。仔细算起来,我们的损失要比敌人大得多。准确地说,敌人死伤了三千,我们死伤了七千。
半个月后,父亲成功地组织了一次围歼战,使敌人受到了空前的损伤。在这次交战中,父亲假装战败南撤,撤退时又巧妙地把队伍拉成弓形阵,而把他的“磨刀石”隐藏在弓弦上。等敌人全部进入了包围圈,父亲的“磨刀石”就像一支利箭直射敌人胸窝。铁鹞军迅速封口,三面夹击,全歼了敌人的三千骑兵。
士兵们将父亲举过头顶,一片欢呼。我看见皇上看着山下这一幕,脸色阴沉,嘴唇抿成一条线。我替父亲捏了一把汗。那天夜里,我的羊胛骨又响了。我不为战争担心,而是为父亲开始担心了。
后来,战线越拉越长,战火差不多已经蔓延到了狼山以北的沙漠地区,两军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有时我们将战线往前推进几十里,有时又不得不回撤十几里。现在又回到了战争开始时的地方。我们的七万兵马已经损失了三万,而蒙古人只损失了一万。父亲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但皇上对输赢却有自己的看法:“不管我们损失多少兵马,只要能把蒙古人挡在狼山以北,就是胜利。”
两军在这片沙漠里苦苦相持了三个月,双方都兵乏马困,粮草匮乏,但谁也不愿后退一步。在一次厮杀中,我们损失惨重,节节败退,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有的骑兵开始掉头逃跑。父亲怒不可遏,抡起龙雀剑将十几个逃兵砍下马来,看得我心惊肉跳。父亲怎么能砍死自己的骑兵呢?
夜里,等父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营帐,我试探地劝父亲:“阿爸,明天你不要再砍死自己的骑兵了。”父亲说:“他们是该死的逃兵!对他们仁慈,就是对大夏的背叛!”或许父亲说得有道理。但是第二天父亲再没有砍杀自己的骑兵,因为从此以后我们的大军里再也没有了逃兵。
时令已经到了秋雨季节,天下起了连阴雨,淅淅沥沥的,多日不停。雨水暂时解决了饮水问题,但也让各自运粮的队伍深陷泥潭,不能按时提供足够的粮草。皇上对爷爷的左路军迟迟没有赶到觉得很不高兴,对父亲说:“要是左路军能早点赶到,我们早就结束了这场讨厌的战争。”
父亲无话可说。父亲心里也很着急,他也不知道爷爷的左路军出了什么问题。按说他们早就应该截断敌人的后路了,可是从目前情况看,他们显然没有做到这一点。他们到底怎么了?难道已经被蒙古人消灭了?或者困死在沙漠里了?
一个月前,皇上安全就相继派出三拨“急脚子”,去打探左路军的踪迹,但一直没有消息。那些“急脚子”一去不复返,就像泼在沙地上的水一样,转眼就蒸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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