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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80 巴尔扎克(法)
年轻的律师犹犹豫豫地跟着父亲走。
“你怎么啦?”伯爵问他。
“我吗,父亲,我……我还有我的想法!”
“可你什么也没说呀。”
人间喜剧第三卷
“是的。不过我正在心里盘算:您已经从自己当年的财产
里扣下了一万利勿尔年金;您准会尽可能晚地交到我手上,这
也正合我的心愿。但假如您送我十万法郎是叫我去攀一门倒
霉的亲事,那还真不如允许我只拿您五万法郎,好借此避免
一场不幸哩。这样,我虽然是单身,却仍可享有一份可观的
财产,那数目并不亚于您的邦唐小姐可能带过门来的金额!”
“你疯了吗?”
“没有,父亲。事情是这样的:前天,首席法官答应在巴
黎检察院为我谋一个职位。五万法郎,加上我现有的积蓄和
那个职位的薪俸,我就可以净得一万二千法郎的收入。那我
就一定会有发家致富的机会,比那种虽然大有进益、但却落
落寡欢的亲事要强得多呀!”
“听你一说,就知道你没有在王政时代生活过,”父亲笑
道,“我们这一辈人,有谁被老婆捆住过手脚呢!”
“不过父亲呀,如今婚姻大事已经成为……”
“噢,得啦!”伯爵打断儿子的话说,“难道我那些流亡伙
伴的胡言乱语竞都是真话吗?难道大革命真给我们留下了一
种清心寡欲、毫无乐趣的习俗?难道青年人真受到了大革命
那些模棱两可的信条的毒害?你也象我那位雅各宾党的姻兄
一样,要对我侈谈什么‘民族大义’、‘公共道德’、‘大公无
私’之类!啊,上帝呀!如果没有皇上的姐妹Ⅲ,咱们还不知
道会落到什么田地哩!”
这壮实的老头儿(他的佃户仍旧管他叫德·格朗维尔老
①指拿破仑的某些亲属生活放荡,给王公贵族作了“榜样”。
人间喜剧第三卷
爷)说完上面那番话之后,就钻进了大教堂。虽然那地方极
为神圣,他却一边浸圣水,一边哼了一段歌剧《萝丝与哥
拉》Ⅲ里的小曲儿,然后带着儿子顺着正殿旁边的走廊向前走
去。他在每根石柱面前都要停一停步,看看那些象士兵受检
阅一样仔立着的一排排人群。圣心会的特别日课就要开始了。
属于这个教会的修女们排列在唱诗班旁边;伯爵和他儿子来
到正殿的这一边,倚着光线最暗的一根石柱立定。从那个角
度,他们可以瞥见全体在场者的脑袋,活象是一片草地上的
各色花朵。蓦地,就在离小格朗维尔咫尺之远的地方,进发
出一阵柔和悦耳的歌声,柔和到不象是发自一般人的血肉之
躯,而酷似冰雪严寒过去之后头一只夜莺的歌唱。虽然有千
百个女声与管风琴的伴和,但他的神经惟独为这一音波所触
动,犹如听口琴吹奏出的最丰富、最强烈的音侍一样。那巴
黎来的男子一转头,便瞥见一位年轻姑娘:她低垂着头,睑
儿完全埋在一顶宽边白帽底下,那男子觉得,耳际的明朗旋
律仿佛都由她一人发出。他感到自己辨认出了安杰莉克,尽
管她紧裹着一件褐色美利奴羊毛大衣。他碰了碰父亲的胳膊。
“不错,正是她们!”伯爵朝儿子指的方向看了看,说。接
着他指了指一位年迈的女人,她睑色苍白,眼旁有很深的黑
圈儿;她本已看见这两位来客,目光却装作从来不曾离开过
手里捧着的祈祷书。安杰莉克朝祭坛抬了抬头,仿佛是为了
吸进那沁人心脾的馨香味儿;那香火缭绕的烟雾,一直飘散
①《萝丝与哥拉》(1764),蒙西尼(1729 1817)所作歌剧;歌词作者是瑟
丹纳(1719 1797)。
人间喜剧第三卷
到母女二人的身旁。
这所教堂就象一艘黑沉沉的大船,大蜡烛、正殿的吊灯,
以及柱子上悬着的几根小蜡烛,一齐放射出一种神秘的亮光。
借着这亮光,这年轻男子瞥见了一张令他心旌摇摇的面孔:一
顶白波纹绸的帽子相得益彰地罩着一张五官十分端正可爱的
睑,帽子下方的缎带作椭圆形轻轻系在一个细巧的、长着酒
寓的下巴颏儿底下。在狭窄然而娇巧的前额上,淡黄色的金
发分梳成两股,披散在她的面颊上,好比枝叶扶疏的树影笼
罩着一丛鲜花。两道弯眉勾画得端端正正,象标准的中国美
女一样。鼻尖有点钩,但鼻梁的轮廓非常挺拔。她的两片嘴
唇象是有人怀着深情,用一管细毛笔精心绘制的两道玫瑰色
线条。眼睛是淡蓝色的,显示着一种憨厚的性格。虽然格朗
维尔看出这张面孔有一种肃穆古板的色彩,他却将这解释为
当时安杰莉克充满了虔诚的情怀。神圣的祷词从两排象珍珠
一般洁白整齐的牙齿里逸出;因为天冷的缘故,从那里吐出
来的又仿佛是一团团掺和着香味的云雾。那年轻人情不自禁
地微弯着身子,想吸一口这天国的气息。这个动作引起了年
轻姑娘的注意,于是她移过那凝望祭坛的目光,向格朗维尔
这边看了看。由于光线暗淡,她只能隐隐约约地瞥见他,但
毕竟认出了他就是自己童年的伴侣:比祈祷更强有力的回忆
给她增添了不同寻常的光彩,她睑上泛起了红晕。律师也高
兴得浑身颤栗:他看见爱情的憧憬战胜了对来世幸福的期待;
而世俗回忆的光芒竞掩盖了圣殿的辉煌。然而好景不长,安
杰莉克急忙放下面纱,摆出端庄娴静的神气,重又唱起了圣
诗,而声调之中并无丝毫动情的痕迹。格朗维尔心头只燃烧
人间喜剧第三卷
着一种独一无二的欲念,一切审慎小心的想法都消逝得无影
无踪。日课结束的时候,他那急切的心情已经到了不可按捺
的程度,不等那母女二人回家,就走过去向他的小媳妇儿致
意。当着许多信徒的面,双方在大教堂的门洞里羞羞答答地
相互寒喧了一番。邦唐太太挽起德·格朗维尔伯爵的胳膊时,
得意得不住地哆嗦。在众目睽睽之下,伯爵只好把手伸了过
去;但他对于儿子急切得如此不成体统,却暗自感到不快。从
公开介绍德·格朗维尔子爵是邦唐小姐的未婚夫,到正式举
行婚礼的庄严的日子,其间历时半个月左右。这时他经常到
那间昏暗的会客室去看望未婚妻,渐渐习惯了那地方。他那
些历时久长的探访,用意是摸清安杰莉克的性格。所幸的是,
在教堂相遇之后的第二天,他又恢复了谨慎的态度。他每次
来,几乎都看见未婚妻坐在一张用圣露西亚Ⅲ木料制成的小
桌子面前,忙着给自己的嫁妆做标记。安杰莉克从来不主动
提起宗教的话题。有时年轻律师兴之所至地从一只绿绒小口
袋里掏出那串五光十色的念珠来玩,有时他笑嘻嘻地欣赏同
这件虔诚的信物放在一起的圣骨;逢到这样的场合,安杰莉
克总是用哀求的目光看看他,从他手上把那串念珠拿过来,默
默地放回原处,然后立即把小口袋揣在自己怀里。假如有时
格朗维尔故意巧妙地非难教会的某些仪式,那么这位漂亮的
诺曼底姑娘便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露出表示虔诚的微笑,算
是对他的回答。
“对于教会的传经布道,要么全不信,要么全信,”她自
①法国东北部伏奇山区的一个地方,那里盛产野樱桃木。
人间喜剧第三卷
有主张地说,“难道你愿意要一个毫无宗教信仰的女人做你孩
子的母亲么?不会的。谁又敢在不信教的人和上帝之间作断
然的裁决?既然是这样,那么对于教会认可的一切,我又怎
能予以非难呢?”
安杰莉克似乎充满了热诚的悲天悯人之心,年轻律师看
见她以深沉明澈的目光盯着自己,甚至有时也受到诱惑,几
乎想要皈依未婚妻所信奉的宗教。她深信自己走在堂堂正道
上,这就使那位未来的法官在内心产生了动摇,而她则试图
利用这种动摇。格朗维尔误将欲念的魅力当成爱情的魅力,这
就铸成了终身大错。安杰莉克则很高兴能使感情的心音和人
生本分的召唤相协调,从而满足了一种自幼即已萌发的爱慕
之心;这就使那位已经误入歧途的律师益发难于辨别,在她
的内心究竞哪一种召唤更强烈。年轻人不是都易于听信美貌
所造成的种种幻觉吗?他们不是一看到漂亮的外貌,就易于
断言心灵也一定是美好的么?一种无以名之的感情使他们倾
向于认为:精神上的完美同外形的完美总是和谐一致的。如
果不是宗教给了安杰莉克以抒发情感的机会,那么在她的心
灵中,感情或许不久就会干涸枯竭,犹如浇上了致命酸剂的
一株植物。一个正在热恋并且也为对方所钟情的男子,又怎
能看出这深蕴秘藏的宗教狂热呢?小格朗维尔在这半个月中
的感情史便是如此,它象一本被贪婪地浏览过的书本,读者
一心追求着故事的结局。他细细端详过安杰莉克,觉得她是
世上最温柔的女人。他颇为惊奇地发现,自己内心还对邦唐
太穴怀着几分感激,正是由于她竭力向女儿灌输宗教信条,才
使孩子能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人生的种种磨难。在订婚的日子,
人间喜剧第三卷
邦唐太太要女婿庄严起誓:必须尊重其爱女的宗教习惯,给
她以全面的信仰自由,让她随时都可以去领圣体、上教堂、做
忏悔,并且永不妨碍她选择自己灵魂的指导者。在那庄严的
时刻,安杰莉克用纯洁坦率的目光注视着未婚夫,格朗维尔
便不假思索地按照要求起了誓。一丝微笑掠过了封塔农神甫
的嘴唇:他就是指导全家信仰的那个不起眼的人物。邦唐小
姐也微微颌首,来向未婚夫表示永不滥用这信仰自由。至于
伯爵老爷,他却低声吹起了《去看看他们来了没有》的小曲
儿①。
婚假在外酋是非同小可的,而格朗维尔夫妇刚度了几天
假,便应召返回巴黎。那年轻人已被任命为塞纳酋帝国法院
的代理检察长。新婚夫妇要在巴黎找一处住所,于是安杰莉
克便利用蜜月初度给予一切女人的权势,说服格朗维尔赁下
了一处大套房:那是一家旅馆的底层,正处在老神庙街与圣
弗朗索瓦新街的交叉口。她看中这地方,主要是由于它离奥
尔良街的一座教堂挺近,离圣路易街的一座小礼拜堂也不远。
“一位尽职的家庭主妇是必须上街采买的,”新婚的夫婿
笑嘻嘻地回答她。
安杰莉克不无道理地对他说,沼泽区离司法宫很近,他
们刚刚拜访过的那几位法官就住在那里。对于新婚的家庭来
说,有一片宽敞的花园,也可给住所增色不少:如果上天赐
给他们子女,孩子们就可以在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这里庭
院很宽广,马厩也挺漂亮。
①拉莫特·乌达尔(167¨_1731)所写的一支歌曲的迭句,当时很有名。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代理检察长本想住进昂丹大道的一处公馆,那一带的种
种事物都透着新鲜活泼劲儿,服装的款式新颖,居民的举止
风雅;从那里去看戏或作其他消遣都无须远行。但既然这是
娇妻首次提出要求,他只好让步,听凭她施展那些小计谋。为
了讨她欢心,他把自己彻底埋进了这死水一潭的沼泽区。格
朗维尔的职务要求他勤奋不懈地苦干,尤其因为他还是初学
的新手。所以他首先忙着办公室的陈设和图书室的布置。他
及早在一间屋子里安顿下来,那屋子不久便堆满了文件。至
于住所的陈设布置,则交给他妻子一手包揽。按照一般欢度
蜜月的惯例,他本应更经常地陪伴她,他为不能尽心而深感
愧疚;惟其如此,他也就乐得听之任之,让她面对刚买来的
首批家庭用品感到不知所措。本来,这类采购是年轻妇女的
一大乐趣,会给她留下美好的回忆。代理检察长在工作入门
之后,就应妻子的要求,走出办公室,品评一番陈设的效果;
在这之前,他只个别地、局部地看过一些家具。俗话说得好:
“一看家门,便知主妇”;因此,整个住所的布置,就更能毫
厘不爽地反映女主人的思想了。或许是因为德·格朗维尔夫
人完全听信了趣味低俗的裱糊设计师,或许是因为她亲自授
意而留下了她本人的烙印,总之,年轻律师惊讶地发现,整
个套房的气氛冷峻肃穆而又枯燥无味;举目四顾,没有任何
优雅情调,一切都极不协调,没有任何赏心悦目的东西。巴
耶那间会客室局促古板的风格,如今又在他的宅邸里再现了。
大块大块的护墙板,中间挖了若干圆洞,配以阿拉伯风格的
花纹,形成了趣味恶俗而又十分复杂的网形图案。他有心为
妻子开脱,便转身又看了一遍那间有一楼高的长方形前厅,它
人间喜剧第三卷
是直通套房的。妻子让漆匠为木器选用的颜色太晦暗了。长
凳上罩着墨绿色绒布,使这间屋子显得分外严肃。这间屋子
虽不是主厅,却使来客对整个住宅有个大致的概念:好比听
了某人的头一句话,就足以判别他才思的锐钝。前厅犹如作
品的一篇序言,它理应预告一切,却并不向读者许愿。年轻
的代理检察长心里纳闷,他的妻子怎么会中意这一类布置:在
这间空旷的大厅中央为什么选用了这种仿古吊灯;这里的四
壁明明砌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却要在上面裱糊一层糊墙纸,
又在纸上仿绘了若干大块怪石,其间还不时缀以绿色藓苔。有
一面墙壁的正中挂着一只言丽堂皇、式样陈旧的晴雨表,好
象是为了故意突出墙上的大片空白。参观到这里,那位年轻
人瞅了瞅妻子,发现她对薄纱窗帘边上的红饰带似乎颇为得
意,对晴雨表以及那尊端庄的雕像qB是用来装点哥特式大
火炉的)也很满意;因此,他实在是不忍心打破妻子这种幻
觉。格朗维尔并没有责备爱妻,却自谴自责了一番,深悔自
己不曾尽到启蒙导师的责任,为这个初到巴黎、却在巴耶受
过教育熏陶的姑娘充当向导。看了这间屋子的实例,其他房
间的陈设布置难道不是尽在意料中了吗?对于象她这一类年
轻女子,又怎能抱更高的期望呢?须知她一看见女像柱雕裸
露的腿部便会大惊小怪,一看见器皿上饰有埃及女人袒胸露
臂的形象,就会猛然推开蜡烛台、火炬形灯具或任何其他家
具!这时期大卫Ⅲ派的画风正盛极一时,法国的艺术品无不
①大卫(1了4s 1 825),法国画家,新古典派领袖,从一七八五年直至他逝
世,对法国艺术风格有很大的影响。
人间喜剧第三卷
反映他的风格:构图极准确,热中于在形式上仿古,这就使
他的绘画多少变成了着色雕塑。标志着帝国繁华的种种创新,
德·格朗维尔夫人的宅第一概闭门不纳。那间方形大客厅,保
留着路易十五时代金、白二色的装饰色调,现在已变得暗淡
无光。客厅里到处滥用菱形图案和令人生厌的种种花饰,全
部出自当时那些设计师的貌似花哨、实则贫乏的手笔。若说
这里也有着某种和谐一致,若说现代桃花心木家具一律按布
歇Ⅲ创导的颓废情趣制成了歪歪扭扭的形状,那么安杰莉克
的寓所则只能算是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对照,令人感到这一对
十九世纪青年似乎还在眷恋十八世纪的岁月。但还有许多其
他陈设,与之形成了极可笑的对比。放在角落里的几案、挂
钟、火炬形烛台,都反映了好勇斗狠的尚武精神,那是由于
帝国屡战屡捷而在巴黎风靡一时的。到处都是希腊式的战盔,
彼此交叉、象征兵戎相见的罗马利剑,以及形形色色的盾牌;
由于军威大振,甚至连最平和无碍的家具也使用这类装饰。这
就同德·蓬巴杜夫人吲钟爱的风格如纤巧复杂的阿拉伯图案
等颇不协调。对宗教的虔诚会导致一种无以名之的、令人生
厌的谦卑;但这谦卑也并不排除某种傲慢。或者是为了恭谦
自守,或者是由于本性难移,总之,德·格朗维尔夫人似乎
对柔和明丽的色泽抱着深恶痛绝的态度;或许是由于她觉得
①布歇(1703 1770、,法国画家,路易十五时代的宫廷画师,画风淫靡华
丽,是十八世纪洛可可艺术的代表人物。在当时颇有影响。
②蓬巴杜夫人(1721 1764),路易十五的情妇。布歇之所以成为宫廷首席
画师,主要由于他的画投合了蓬巴杜夫人的趣味。
人间喜剧第三卷
紫红与深褐这两种颜色最能反映法官的威严吧。当然,一个
对于清心寡欲的生活已经习以为常的年轻姑娘,怎能想象那
些舒服柔软、会引起邪念的沙发床呢?这样一位姑娘又怎能
设想,天下还有一种高雅而狡黠的贵妇小客厅,不断制造出
种种罪愆呢!可怜的律师十分扫兴。妻子不时自夸自赞;丈
夫口头上也唯唯诺诺;但她却从语调上发现,其实哪一件陈
设也不中他的意。她对自己的失败表示痛心疾首;而痴情的
格朗维尔竞把这当作爱情的佐证,而非自尊心遭到伤害的标
志。她刚刚摆脱恶俗平庸的外酋观念,对巴黎式的卖弄风情
和高雅情趣还一窍不通;对于这样一位年轻姑娘,又怎能过
分苛求呢?律师不肯面对事实真相,而硬要相信妻子在选货
时是受了商人的摆布。假如他不是那样痴情,他本不难发现,
商人对于买主是极善察言观色的,他们一定对老天爷感恩不
尽,竞将这么一位毫无鉴赏能力的信女送上门来,好象是有
心成全他们出清这批仓底陈货!于是,那男子便对漂亮的诺
曼底姑娘慰勉了一番:
“亲爱的安杰莉克,咱们的幸福,并不在乎一件家具是否
华丽雅致,而取决于妻子是否温顺,以及她的感情是否深厚。”
“对呀,爱你不就是我应尽的责任么;能尽这分责任,我
是十分高兴的呀。”安杰莉克温存地应答着。
大自然在女人的心灵中安排了一种取悦争宠的强烈愿
望,一种对于爱情的执着追求;所以,即使对于一个虔信宗
教的青年女子来说,来世有福以及灵魂得救之类的思想,也
抵挡不住新婚燕尔的欢乐。于是,从初婚之日的四月,直到
秋去冬来的节令,这一对小夫妻的日子过得亲密无间,圆满
人间喜剧第三卷
惬意。爱情和工作有一个共同的好处,就是能使男子对身外
之事采取相当淡泊超脱的态度。格朗维尔每天须将一半的时
间消磨在司法院,进行关乎他人生命财产重大利益的辩论。因
此他对自己家庭内部发生的某些事情,有时还不如外人觉察
得快。比如说吧,在他每星期五的餐桌上,都只端上一份份
蔬菜,他偶尔索要一盘肉食也都得不到满足;这时,他的娇
妻虽然信守解昌音书》关于不许教徒说谎的规定,却也要耍
耍花招,认为这是教会利益所默许的:例如将自己的蓄意安
排推说是一时疏忽或是市场缺货云云。她还常常诿过于厨师,
甚至不惜对之横加责骂。那时候年轻的司法官员与现在不一
样,他们用不着奉守斋戒、四季斋和节前斋。所以起初格朗
维尔一点也看不出这些素食的周期性。何况妻子善于巧加安
排,把菜做得很精致,她使用水鸭、黑水鸡、鱼酱之类这些
两栖性的肉食,再配以佐料,食用者也就荤素莫辨了。那律
师不知不觉过着标准的正教徒生活,悄然无声地拯救着自己
的灵魂。平素他并不知道妻子是否天天去望弥撒。每逢星期
日,他颇为自然地迁就她,陪她上教堂,好象是要报答她有
时因为照料他而牺牲了晚祷。起初他并没有看出妻子的宗教
习惯竞如此刻板。盛夏时节,天气酷热,上剧场看戏是很难
受的;格朗维尔也还没有碰上一出叫座的好戏,值得邀请娇
妻同往观赏。所以象观剧这等非同小可的大事,就从来不曾
议论过。此外,在一桩婚事中,如果男方是以貌取人的,那
么在良宵初度的日子里,他对于娱乐就不会有太多需求。年
轻人往往贪食而不善品味,何况占有本身已是很大的乐趣。假
定你对某个女人怀着激情,并且她也为鼓舞你的那种激情所
人间喜剧第三卷
感染,在这种情况下,你又如何能够看出她是否冷淡、矜持,
或抱着保留态度呢?只有当夫妇生活达到某种恬淡宁静的境
界时,你才会发现虔信宗教的女人是抱着消极态度,坐等爱
情降临的。因此,格朗维尔觉得自己已算是很幸福的了;这
情形一直延续到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才影响到他这桩婚
事的前途。一八。八年十一月,巴耶大教堂的议事司铎(他
过去曾负责指导邦唐母女的信仰)来到了巴黎。他雄心勃勃,
想将巴黎一个本堂神甫的职位弄到手,作为下一步摆升主教
的进身之阶。他对自己的门徒再度施加影响,并且惊骇地发
现她在巴黎空气的熏陶下已大为改观,于是一心想叫她改邪
归正,把这迷途的羔羊领回那冷冰冰的羊圈。这位前议事司
铎年约三十八岁。巴黎的教职人员本来是很开明、很宽容的,
他却给他们带来了外酋天主教的严酷和毫不容情的假虔诚,
由此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苛求,胆小怕事的人把这些都看成是
必尽的义务。德·格朗维尔夫人被他的教诲吓得魂不附体,连
忙表示决心悔改,回到冉森派Ⅲ的教规上来。假如要描写通
过哪些细枝末节,不幸便无声无臭地渗入了这个家庭,那一
定会令人感到厌倦;也许只需叙述一下主要事实,而不必严
格按照时间顺序将它们一一罗列。不过,这对年轻夫妇的第
一次不和是很能说明问题的。格朗维尔有时带妻子出门见见
世面,对于严肃的集会、晚宴、音乐会,乃至那些职位高于
其夫婿的司法界上层官员的聚会,她倒并不推辞;但是在相
当一段时期内,每逢有舞会,她就以偏头痛为借口婉言谢绝。
①冉森派,盛行于十七世纪的一个天主教教派,教规极为严格。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天,格朗维尔对于这种生造出来的病痛实在感到不耐烦了,
便把一位行政法院推事家里举行舞会的请柬藏起来,骗妻子
说只接到一项口头邀请。于是,在她的健康毫无问题的某个
夜晚,他将她带进了盛大的舞会会场。回家的时候,看见她
那副形容沮丧的样子,他感到十分不快,不由得说:
“亲爱的,你作为我的妻子、你的社会地位、你所拥有的
财产,都使你担负着一些必尽的义务,任什么天条都不能将
它们取消。你是你丈夫引以为荣的爱侣,难道不是这样么?那
么我去参加舞会你也应当去,而且应当大大方方地在那里露
面。”
“那么,亲爱的,难道我的穿着打扮有什么不妥吗?”
“亲爱的,问题在于你的表情。每当一个青年男子同你接
触,跟你说话的时候,你马上就板起面孔。爱说笑话的人反
会认为你在品德上不堪一击呢。你似乎以为露齿一笑就会败
坏你的声誉。你那副表情真象是在替你的四邻可能犯下的一
切罪过求情,求上帝对他们一一予以宽恕。我亲爱的天使,世
界并不是一座修道院。不过你既然谈到穿着打扮,那么我也
要直言不讳,你也有义务跟上目前流行的风尚和习俗。”
“难道你也要我裸露自己的形体,跟那些不要睑的女人一
样袒胸露臂,好让那些寡廉鲜耻的男人放胆窥视她们赤裸裸
的肩膀和……”
“亲爱的,”代理检察长打断她的话头道,“裸露整个上体
和使紧身上衣优雅悦目,这可不能混为一谈。你却缝了三排
蜂窝式珠罗纱绉领,紧裹着脖子,一直裹到了下巴颏儿。你
似乎有意叫裁缝把肩部、胸部所有优美的线条和轮廓都密遮
人间喜剧第三卷
深掩起来;而为此花费的心机竞不亚于一个卖弄风情的姑娘,
她恰恰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身段,要裁缝设计一种足以刻画最
隐秘线条的衣裙。你的上身完全埋进了层层皱褶之中,所以
人人都讥笑你故作正经。假如我把别人说你的荒唐话再说一
遍,你一定会感到非常难堪。”
“喜欢这类淫装艳服的人,对于我们女人的失节是决不会
承担责任的,”那少妇没好气地答道。
“你没有跳舞吗?”格朗维尔问。
“我一辈子也不会去跳!”她反驳道。
“告诉你:你必须跳!”检察官毫不客气地接口道:“不错,
你得跟上目前的风尚:头上要插鲜花,身上要佩戴钻石首饰。
我的美人儿,你得记住:咱们这一类殷实言户有义务维持一
个国家的荣华!让艺人的作坊兴隆昌盛,不是比通过教士的
手滥行施舍要更值得、更有意义吗?”
“你这是以政治家的身分说话,”安杰莉克道。
“那么你就是以宗教家的身分了!”他针锋相对地应答着。
争论变得十分激烈。德·格朗维尔夫人的回答语气依然
是温和的,音色宛若教堂里的铃声一样清脆悦耳,但话锋中
却含着一股固执的劲头,看得出那是某某司铎的影响。她提
到过去格朗维尔作过承诺,因而她有权自行其是;还说她的
忏悔神甫明令禁止她参加舞会,云云。年轻的检察官竭力说
明,正是那神甫逾越了教会章程的管辖范围。后来,由于格
朗维尔想带妻子去看戏,这场可厌的神学争论便再次重演,并
且愈演愈烈,双方都变得更加慷慨激昂,更加尖酸刻薄。后
来,检察官为了破除前任司铎对妻子的不良影响,便毫不退
人间喜剧第三卷
让地继续争论,形成了对德·格朗维尔夫人的步步进逼,终
于迫使她驰书罗马教廷,径直询问:做妻子的为了得到夫君
的欢心,是否能袒胸露臂,出入舞场,剧院,而不致影响其
灵魂得救?德高望重的庇护七世当即赐复,明白无误地申斥
了妻子的固执态度,并对忏悔神甫加以责难。这封信称得上
是关于夫妇关系的一份教理问答,听起来宛若费讷隆Ⅲ再生,
仿佛他又在用那优美动听的声音训诫:“夫之所至,妻当同往。
如因从夫命而生过失,则妻无责。”
教皇训词中的这两句话,被德·格朗维尔夫人及其忏悔
神甫驳斥为“具有非宗教色彩”。但在圣谕抵达之前,代理检
察长已经发现:每逢斋戒日妻子都强令他严格奉行教会定下
的规矩;于是他命令仆人为他终年烹制荤菜。尽管这道命令
使妻子十分不悦,格朗维尔还是以丈夫气概坚持成命;其实
他对吃荤吃素本不十分在意。一件本来可以顺乎天理人情做
到的事,一旦变成在旁人的操纵下执行,那么,任何一个有
头脑的生物(即使其性格十分软弱),难道不会深感受到伤害
吗?在一切专横行为中,最可厌的一种,便是长期剥夺他人
思考与行动的权利,那无异于要帝王未曾当朝就立即逊位。最
甜蜜的话语、最温柔的情感,如果我们觉得那全都是听命于
人的,便会立时化为乌有。不久以后,年轻的检察官只好放
弃接待亲朋,放弃一切宴J夫活动,他的宅第就象在服丧期间
①费讷隆(1 651 171 5),法国古典主义作家,普任太子(即勃艮第公爵)
太傅、康布雷地区大主教等职。因其政治、宗教观点含有启蒙思想的萌
芽而受到路易十四和教皇的贬斥。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样沉寂。持家的女主人若是一位信女,那么这一家的面貌
便必定十分特殊。仆人们既然受主妇监管,必然是从所谓虔
敬的人们中挑选,他们自有一种独特的面孔。正如最开心的
小伙子进了宪兵队也会有一副宪兵相,凡致力于虔诚的宗教
活动者,也总是千人一面的。他们有低垂眼帘的习惯,始终
保持一种负疚悔罪的神情,这就给他们披上一层伪善的外衣;
而一般狡诈的骗子正善于这样装扮自己。此外,信女们都互
相熟识,她们自有一方独立王国。她们互相引荐仆役,而这
些仆役也自成种系,由信女们妥为收养,犹如那些爱马成癖
的人一样,倘若不曾验明一匹良驹的出生证件,决计不肯收
入自家的马厩。因此,那些所谓不敬神的人越是仔细端详信
女的宅邸,就越发觉得那里充满了一种无以名之的鄙陋气氛,
他们似乎来到了高利贷者的住所,得到一种悭吝而又神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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