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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228 巴尔扎克(法)
他把米诺雷送到家里,一路上说他关心但羡来的前途很
有理由,又把于絮尔的一口回绝略微批评了几句,答应慢慢
的劝她。米诺雷回进了屋子,邦格朗立刻上车行借了老板的
车马,赶到枫丹白露找助理检察官。人家说但羡来在县长府
上有应酬,邦格朗听了十分高兴,就转往那儿。但羡来正陪
着检察官太太,县长太太,和军营里的上校打惠斯特。
邦格朗对但羡来说道:“我来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爱你
的表姑母于絮尔·弥罗埃,现在你父亲不反对,你和她结婚
了。”
但羡来笑着嚷道:“我爱于絮尔·弥罗埃?哪里来的话?
人间喜剧第六卷
这姑娘,我在先叔祖米诺雷医生家见过几回,的确长得很漂
亮,可是对宗教太热心了。再说,即使我跟大家一样赞她好
看,可从来没有为这个毫无刺激性的,淡黄头发的姑娘动过
心。”但羡来说着,向县长太太微微一笑;县长太太是一个,
照上一世纪的说法,火剌剌的棕发女子。“亲爱的邦格朗先生,
你这话真是从何而来?大家知道,我父亲在鲁弗尔古堡四周
的田产每年有四万八收入,他是个拥有封邑的郡主了;大家
也知道我有四万八千个不可动摇的理由,不会爱上一个由检
察署监护的女孩子。我娶了一个不登大雅的姑娘,不要被这
些太太们笑死吗?”
“你从来没有为了于絮尔跟你父亲找麻烦吗?”
“从来没有。”
检察官在旁听着;邦格朗把他拉到一个窗洞底下,说道:
“检察官,你听到了罢?”接着又和他谈了一会话。
一小时以后,邦格朗回到奈穆尔于絮尔家里,打发布吉
瓦勒女人去请米诺雷马上过来。
米诺雷一进门,邦格朗就说:“小姐……”
“接受了?……”米诺雷抢着问。
“噢,还没有呢,”法官回答,摸了摸眼镜,“小姐为了你
儿子的事,心上有些顾虑;这一类的痴情,给她吃过很大的
亏;要花多少代价才能求得一个太平无事,她知道得太清楚
了。你敢担保你的儿子的确害了相思病,你除了免得咱们的
于絮尔再受什么古鄙式的折磨,并无别的用意,你能这样发
誓吗?”
“噢!我马上发誓。”
人间喜剧第六卷
“得了罢,米诺雷老头!”法官把手从裤袋里伸出来,望
米诺雷肩上一拍,把他吓了一跳,“别这么随随便便,赌这种
口是心非的咒啊。”
“怎么口是心非?”
“要不是你口是心非,便是你儿子口是心非:一会儿以前,
他在枫丹白露县长家里,当着检察官和另外四个人的面,发
誓说他从来没想到他的表姑母于絮尔·弥罗埃。可见你送她
这么一笔大款子是别有理由了?我看出你是信口开河,所以
亲自上枫丹白露走了一遭。”
米诺雷看到自己弄巧成拙,不由得呆住了。
“可是,邦格朗先生,送一笔钱给一个亲戚,成全她的美
满姻缘,找些理由来免得她谦让,也没有什么不对啊。”
米诺雷急中生智,居然想出了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理由。但
他说完了,满头大汗,赶紧抹了抹脑门。
于絮尔回答:“我为什么拒绝,你已经知道;请你不必再
来了。波唐杜埃先生并没和我说明理由,只是对你抱着轻蔑
的心理,甚至还恨你,所以我不便接见你。幸福就是我的财
产,我可以老实说,用不着睑红;因此我绝对不愿意幸福受
到损害,波唐杜埃先生只等我成年了就和我结婚。”
“俗话说钱可通神,原来这句话是靠不住的,”大汉米诺
雷望着法官说。他被法官那副冷眼旁观的目光瞧着,觉得很
窘。
他站起身来,出去了;但外边的空气和小客厅里的一样
使他透不过气来。
“无论如何,总得有个了局才好,”他一路回家一路自言
人间喜剧第六卷
自语。
“孩子,你的公债呢?”法官问。他看见于絮尔遇到这样
一件古怪的事而态度仍旧很镇静,觉得很惊奇。
于絮尔把自己的和布吉瓦勒的公债券拿来的时候,法官
迈着大步在室内走来走去。
他问:“那蠢汉存的什么心,你可想得出吗?”
于絮尔回答:“简直说不上来。”
邦格朗好不诧异的望了她一眼。
他说:“那么咱们都是一样想法了。哦,两份公债的号码,
应该记下来,也许我会丢失:凡事不可不防。”
邦格朗亲自把两张公债的号码写在一张卡纸上。
“再会,孩子;我要出门两天;第三天是我开庭的日子,
一定回来。”
当天晚上,于絮尔又得了一个梦,经过情形怪极了。她
的床似乎摆在奈穆尔的公墓上,姑丈的墓穴就在她床脚下。白
石的墓盖——上面刻的字看得很清楚,——象纪念朋的封面
一般掀起来,把她照耀得眼睛都花了。于絮尔吓得尖声大叫,
墓穴里的医生却是慢慢的抬起身子。她先看见黄黄的脑袋,闪
闪发光的白发,四周有一圈光轮围着。光秃的脑门底下,一
双眼睛好比两道阳光;医生抬起身子的那个动作,仿佛有一
股很大的力量把他拉着。于絮尔心惊肉跳,不住的发抖,身
体象一件火烧的衣服,而且,据她事后说,似乎另外有一个
她在身体里头骚动。
她说:“干爹,求求你罢!”
干爹回答:“还想求吗?太晚了。(可怜的孩子把这个梦
人间喜剧第六卷
告诉神甫的时候,说那声音就是一种死人的声音。)他受了警
告,置之不理。他儿子的命马上要完了。倘若他不在几天之
内全部招认,把赃款全部退回,他儿子就要死于非命。你把
这个去告诉他罢!”
幽灵指着一行在围墙上发亮的数字,好象是用火写的,说
道:“这便是他的判决书!”
老人重新躺进墓穴的时候,于絮尔听见石盖落下去的声
音,接着又听见远远里有一阵奇怪的声音,好象是人马杂沓
,,,、一m
的咂剜…。
第二天,于絮尔筋疲力尽,没法起床。她叫奶妈立刻去
请夏勃隆神甫,陪他到家里来。神甫做完弥撒就来了,听着
于絮尔说的梦境,不以为奇:他已经肯定盗窃遗产是千真万
确的事,不再研究为什么,小梦幻家有这些古怪的梦兆。夏
勃隆急急忙忙从于絮尔家出来,赶到米诺雷家。
“哎哟,神甫,”泽莉对他说,“我丈夫脾气坏透了,不知
道是怎么回事。他一向跟孩子一样无忧无虑;最近两个月却
叫人认不得了。你看我性情这么和顺,他居然会大发脾气打
我,那不是完全变了个人吗?你要找他,就得到山岩底下去
找。他整天呆在那儿,不知道干什么!”
那是一八三六年九月,神甫冒着暑气过了运河,望见米
诺雷坐在一块岩石下面,便抄一条小路过去。
教士走到罪人前面,说道:“米诺雷先生,你烦恼得很。
你既然很痛苦,我就有照顾你的责任。可惜我这次来又要增
①指但羡来遇到车祸的声音。
人间喜剧第六卷
加你的恐怖了。于絮尔昨天夜里得了一个可怕的梦。你的叔
叔掀起墓盖,预言府上要遭到不幸。当然我不是来恐吓你的,
但你该知道他的话是否……”
“真的,神甫,我到处不得安宁,便是坐在这些岩石上也
不行……我不想知道另外一个世界上的事。”
“好罢,先生,我去了;我这么大热天赶来不是为了好玩,”
教士一边说一边抹着额上的汗。
“他说些什么呢,那老头儿?”米诺雷问。
“说你的儿子有性命之忧。倘若他说的关于过去的事只有
你心里明白,那么你我都没法知道的事,教人听了简直要发
抖。你还是退还罢,别为了一点儿黄金断送你的灵魂。”
“退还什么呢?”
“退还老医生留给于絮尔的家私。我现在知道了,你拿了
三张公债。你先跟可怜的姑娘捣乱,临了又想送她一份财产;
你一再扯谎,把自己搅昏了,路越走越错。你手段笨拙,吃
了同党古鄙的亏,被他耻笑。你赶快罢。有些聪明的,眼光
敏锐的人,于絮尔的朋友们,暗中在注意你。你还是退赃罢!
你儿子也许还没受到危险;并且即使救不了儿子,至少能救
你的灵魂,救你的名誉。象咱们这样的社会,象这样的一个
小镇上,大家你钉着我,我钉着你,没人知道的事,也能被
猜到的;你以为能够把不义之财瞒着人吗?得了罢,朋友,一
个清白的人不会让我说这么多话的。”
米诺雷嚷道:“见电!我不懂为什么你们都跟我过不去。
还是这些岩石好,它们不跟我烦。”
“再见了,先生,反正我通知过你了,于絮尔和我,都没
人间喜剧第六卷
告诉过一个人。可是小心点儿,另外有一个人钉着你呢。但
愿上帝可怜你!”
神甫走了几步,回头把米诺雷瞧了一下,看见他两只手
捧着脑袋,因为他觉得脑袋沉甸甸的累赘得很。米诺雷神志
有些糊涂了。他先留着三份公债,不知道怎办:既不敢去收
利息,怕人注意;又不愿意卖掉;只想找个办法过户。他这
样一个笨伯,居然象做什么金融小说一般,假想许多情节,关
键总脱离不了那几张该死的公债过户的事。在这个可怕的局
面中,他想对妻子和盘托出,向她要个主意。当家的本领那
么高强的泽莉,一定能替他解决这个难题的。三厘公债的市
价已经到八十法郎,要退还的话,包括医生临死用剩下来的
款子,总数将近一百万!没有一点儿证据落在人家手里而要
退还一百万!……那可不是件小事。因此从九月到十月初,米
诺雷始终受着良心责备而始终迟疑不决。镇上的人都很奇怪
他怎么瘦下去了。
那时又出了一件可怕的事,使米诺雷不得不赶快向泽莉
吐实:挂在他们头顶上的那把无形的剑,开始动作了。十月
中旬,米诺雷夫妇收到儿子的一封信:
亲爱的母亲,暑假以后我没有回家,第一是因为检察官不在
这儿,我不能离职;其次我知道波唐杜埃先生等在奈穆尔,预备
向我挑衅。大概他报仇的计划老是这样拖延下去,觉得不耐烦了,
便亲自到枫丹白露来,还约了他一个巴黎朋友,和驻在此地的骑
兵营营长,德·苏朗日子爵。他由这两位陪着,客客气气的来看
我,说我父亲确实是侮辱他未婚妻弥罗埃的主使人;他向我提出
人间喜剧第六卷 447
的证据是古鄙当着几个证人的招认以及我父亲的行事:我父亲先
是翻悔前言,答应古鄙干那些下流事儿的酬报不肯照给;然后给
了古鄙盘进书办事务所的本钱,又害怕起来,再在迪奥尼斯面前
替古鄙作保,终于拿出钱来让古鄙当了公证人。波唐杜埃子爵既
不能跟一个六十七岁的老人决斗,又非代于絮尔报仇不可,便正
式要我赔偿名誉。这个主意是经过他郑重考虑,不能动摇的。倘
若我拒绝决斗,他就要在交际场中,当着几个与我前程最有关系
的人,把我大大羞辱一顿,逼我非决斗不可,否则我的前程就完
了。没骨气的人在法国是没人瞧得起的。何况他要我赔偿名誉的
理由,自有一般有声望的人替他解释。他说他并不愿意走这种极
端的路。据陪他同来的证人们的意见,我最聪明的办法莫如按照
体面人物的习惯来应付这决斗,免得把于絮尔·弥罗埃牵在里
头。其次,为了不要在国内张扬,我们可以带着证人到最近的边
境上去。要解决这件事,这才是上策。子爵说他的姓氏比我的财
产宝贵十倍,他将来的幸福,使他在那场性命出入的决斗中比我
冒着更大的危险。他要我挑选证人商量这些问题。双方的证人昨
天已经见过面,他们一致认为我应当赔偿他的名誉。所以不出八
天,我要同两个朋友到日内瓦去了。波唐杜埃先生带着德·苏朗
日和德·特拉伊先生也上那儿。我们决定用手枪做武器,决斗其
余的条件也已谈妥;双方各发三枪,然后,不论结果如何,事情
就算完了。为了免得这件丑事传出去,——因为我没法替父亲的
行为辩护,——我直到最后一刻才写信给你。我不愿意来看你,
怕你意气用事,失了体统。我既然想在社会上露头角,就得依照
社会的惯例行事,一个子爵的儿子有十个理由要决斗,一个车行
老板的儿子就有一百个理由接受。动身那天,我夜里经过奈穆尔,
再来和你们告别。
看完这封信,泽莉和米诺雷大吵一场,结果是米诺雷承
人间喜剧第六卷
认了偷盗,说出当时的情形和近来到处钉着他的怪现象,便
是睡梦之中也逃避不了。但一百万巨款对于泽莉的诱惑力,不
下于对当初的米诺雷。
泽莉一句都不埋怨丈夫胡闹,只对他说:“放心,一切都
在我身上。咱们不用拿出钱去,但羡来也不用去决斗。”
泽莉裹上披肩,戴上帽子,拿着儿子的信奔去见于絮尔;
时间快到中午,只有于絮尔一个人在屋里。
泽莉·米诺雷虽然非常镇定,被于絮尔冷冷的瞅了一眼
也不禁为之一震;但她埋怨自己不该这样心虚,便装着随便
的口吻说道:“喂,弥罗埃小姐,可不可以请你念念这封信,
把你的意见告诉我?”她说完把代理检察官的信递给于絮尔。
于絮尔念着信,感觉到无数相反的情绪;她看出萨维尼
安多么爱她,把未婚妻的荣誉看得多重;但她的宗教观念和
慈悲心都很强,即使是最狠毒的敌人,她也不愿意让他受苦
或是送命。
“太太,你放心,我一定阻止这场决斗;可是请你把信留
在这儿。”
“嗳,我的小天使,咱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你听我说。我
们陆续在鲁弗尔四周买的田产,有四万八千收入,鲁弗尔本
身又是一所行宫。我们再给但羡来利息两万四的公债,他一
年的收入就有七万二。你得承认,这样有钱的丈夫是不多的。
你很有野心,那也是应该的,”泽莉看见于絮尔作了一个否认
的手势,急忙补上一句。“现在我为但羡来向你求婚;那么你
可以保留你干爹的姓,表示纪念他。但羡来是个漂亮哥儿,你
亲眼看见的;他在枫丹白露很走红,不久就要升作检察官。加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上你的应酬功夫,他一定能调往巴黎。到了巴黎,我们给你
一所漂亮屋子,你可以大出锋头,成为一个角色;凭着七万
两千收入,薪水在外,你和但羡来准是上流社会中顶儿尖儿
的人物。你跟朋友们商量一下,看他们怎么说。”
“我只消问我自己的心就得了,太太。”
“哎唷唷!你的意思是指萨维尼安那个专勾引人的小白睑
吗?哼!他那个姓,那些翘在空中象两只钩子般的胡须,那
一头黑头发,要你花多少代价啊!他真有出息!拿七千法郎
收入来开销一个家,跟一个两年之内在巴黎欠债欠到十万法
郎的男人,你日子才好过呢。你还不懂呢,孩子,天底下的
男人都差不多;不是我夸口,我的但羡来就抵得上王太子。”
“太太,你把令郎此时此刻所冒的危险都给忘了;而只因
为波唐杜埃先生不愿拂逆我的意思,这件事才有可能挽回。要
是他知道你对我提出这种可耻的条件,令郎的危险还能避免
吗?……告诉你,太太,我凭着象你所说的区区薄产,将来
我的日子比你向我炫耀的荣华富贵快乐得多。米诺雷先生为
了现在还没揭晓,而早晚会水落石出的理由,用下流无耻的
手段迫害我,同时把我和波唐杜埃先生之间的感情揭穿了,那
我也不怕人家知道,因为他母亲将来一定会同意的。所以我
应当告诉你,这名正言顺,各方面都认可的感情,便是我整
个的生命。不管怎样光华灿烂,登峰造极的前程,都不能动
摇我的心。我的爱情是绝对不翻悔,不改变的。一心想着萨
维尼安而再去嫁一个别的男人,那在我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孽。太太,你既然逼着我,我还可以进一步告诉你:即使我
不爱波唐杜埃先生,也不能和令郎同甘共苦。萨维尼安固然
人间喜剧第六卷
欠过债,你也替但羡来先生还过不少。要两个人能心无芥蒂
的相处,全靠彼此的性情脾气有某些相同的地方和某些不同
的地方:这一点我们都谈不到。我对他不会有妻子对丈夫应
有的容忍,他不久也会觉得我是个累赘。你不必再多想这头
亲事了,我非但高攀不上你们,而且拒绝了也不会伤你们的
心;你们有了那许多优越的条件,还怕找不到比我长得更好,
门第更高,更有钱的姑娘吗?”
泽莉道:“那么,孩子,你能赌咒不让两个青年出门,不
让他们去决斗吗?”
“我可以预料,那是波唐杜埃先生为我作的最大的牺牲
了;但我作新娘的花冠不能交给一双血污的手。”
“那么多谢你了,表妹,祝福你将来幸福。”
于絮尔答道:“太太,我祝福你替令郎安排的远大的前程,
能够实现。”
这句回答直刺到做母亲的心里:于絮尔最近一次梦中听
到的预言,突然回到泽莉的脑子里来。她站在那儿,把小眼
睛直钉着于絮尔的睑,钉着那么白哲,那么纯洁,穿着孝服
显得那么俊美的睑;因为于絮尔已经站起身子,预备把那位
自称为表嫂的送走。
泽莉问:“难道你相信梦兆吗?”
“我作梦的时候太痛苦了,不能不信。”
泽莉说:“那么……”
于絮尔听见本堂神甫的脚步,便向米诺雷太太行着礼,说
道:“再见,太太。”
神甫发见米诺雷太太在于絮尔家里,大为惊奇。退休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车行老板娘又瘦又打皱的睑上,露出一副忧急的表情;神甫
不由得瞧瞧这个,瞧瞧那个,把两人打量了一番。
泽莉问神甫:“你相信阴魂会出现吗?”
神甫微笑着回答:“你相信本金会生利吗?”
泽莉心上想:“这些人坏透了,故意卖弄玄虚,吓唬我们。
老教士,老法官,还有萨维尼安那小于,都是串通了的。压
根儿就没有什么梦,好比我掌心里没有长什么头发一样。”
她冷冷的行了两个礼,走了。
“萨维尼安为什么到枫丹白露去,我知道了,”于絮尔和
神甫说着,把决斗的事告诉了他;还请神甫帮着劝阻萨维尼
安。
“米诺雷太太可是为她儿子向你求婚?”
“是的。”
“米诺雷大概把犯罪的事讲给老婆听了,”神甫补上一句。
这时法官来了。他一向知道泽莉恨于絮尔,听到泽莉刚
才那种行动和建议,便望着神甫,意思之间是说:“咱们出去
一会,我有话跟你谈,别让于絮尔听见。”
法官对于絮尔说道:“你拒绝八万法郎进款和奈穆尔第一
个公子哥儿的亲事,萨维尼安会知道的。”
于絮尔回答:“难道这算得上牺牲吗?一个人真爱的时候
谈得上牺牲两字吗?拒绝一个咱们都瞧不起的男人的儿子,有
什么可称赞的?别人尽可把心中的嫌恶当做德行,可是由姚
第先生,夏勃隆神甫,米诺雷医生教育出来的姑娘,不能存
这个心!”她说着望了望医生的肖像。
邦格朗拿着于絮尔的手亲了一下。
人间喜剧第六卷
邦格朗和神甫走到街上,问神甫:“米诺雷太太刚才的来
意,你知道没有?”
“什么来意?”教士望着邦格朗,假装不懂。
“她想借此退还赃款。”
“难道你以为?……”神甫问。
“我不是以为,而是肯定的;嗨,你瞧!”
法官说着,指着米诺雷:米诺雷正向他们这边过来,预
备回家;两位老朋友却从于絮尔那儿走出,望着大街的上手
方面踱过去。
“以前出庭重罪法庭的时节,我自然有机会看到许多人受
着良心责备的例子,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一个无忧无
虑的人,精壮结实,睑孔紧绷绷的象鼓一般,怎么会变得毫
无血色,腮帮上的皮肉那么软绵绵的?眼睛四周的黑圈是怎
么来的?象乡下人那样健旺的精神怎么会不见的?你可曾想
到这个人脑门上会有皱裥吗?这大汉会担心事吗?唉!他终
于良心出现了!懊悔内疚的现象,我是熟悉的,正如你神甫
熟悉一个人忏悔的现象。我过去所看到的都是等待受刑,或
者就要去受刑,以便跟社会清账的人:他们不是听天由命,便
是存着报复的心;可是眼前这个例子,是罪孽没有补赎的内
疚,纯粹的内疚,只管抓着罪人的心一片片的扯。”
法官拦住了米诺雷,说道:“弥罗埃小姐回绝了令郎的亲
事,你还没知道罢?”
神甫接着说:“可是你放心,令郎和波唐杜埃先生的决斗,
弥罗埃小姐会阻止的。”
“啊!那么我女人办的交涉成功了,”米诺雷道,“我很高
人间喜剧第六卷
兴;要不然我就没有命啦。”
“的确,你改变得真厉害,叫人认不得了,”法官说。
米诺雷瞧瞧邦格朗,瞧瞧神甫,疑心神甫泄漏了秘密;但
夏勃隆面不改色,安详之中带些悲凉的神气,叫犯罪的米诺
雷放了心。
法官接着又说:“我觉得更奇怪的是,照理你该心满意足
了。你做了鲁弗尔古堡的主人翁,又把佃户农庄和你所有的
农庄,磨坊,草原,跟鲁弗尔并在一起。加上公债,你每年
一共有十万法郎收入了。”
“公债我是没有的,”米诺雷抢着说。
“嘿!”法官叫了一声,“这也跟令郎对于絮尔的爱情一样,
一会儿瞧她不起,一会儿向她求婚。你先恨不得送她性命,然
后又想娶她做媳妇,亲爱的先生,你准是心中有事……”
米诺雷想回答,支吾了一会,只说了句:“法官先生,你
真好笑。再见了,两位。”他慢吞吞的走进布尔乔亚街。
“他明明偷了咱们可怜的于絮尔的财产!可是哪里去找证
据呢?”
神甫说:“但愿上帝……”
法官接着道:“上帝使我们心里有种感觉,这感觉已经清
清楚楚表现在这个家伙身上;可是大家把这个叫做猜测,而
人间的法律是不答应我们单凭猜测的。”
夏勃隆神甫不愧为教士,听了这话竞一声不出。
在这个情形之下,夏勃隆神甫常常不由自主的想到两件
事:第一是那桩差不多已经由米诺雷招认的窃案,第二是因
为于絮尔的清贫而耽搁下来的婚事。老太太暗中早已向忏悔
人间喜剧第六卷
师承认,不应该在医生活着的时候不同意儿子的亲事。第二
天,他做了弥撒,走下神坛,忽然心中有个念头闪过,清楚
有力,象一句说话一般。他示意于絮尔,教她等一会;然后
他早饭也没吃,就到了于絮尔家里。
神甫说:“你梦里听见干爹说的,当初夹公债和钞票的两
本书,我想看一看。”
于絮尔和神甫到楼上藏书室里,把《法学总汇》第三卷
找了出来。老人一打开就很惊异的发觉,那些不象封面那样
硬朗的书页上,还留着夹过公债票的印子。在另外一朋的两
页对开纸中间,又看到长时期夹过一包文件的痕迹,书也不
大闹得拢了。
布吉瓦勒女人看见法官在街上过,便嚷道:“邦格朗先生,
你上来罢!”
邦格朗上楼的时候,因为于絮尔在黏在外封反面的彩色
衬页上,看见有米诺雷医生亲笔写的三个号码,神甫正戴上
眼镜预备细看。
神甫说:“怎么回事?咱们的医生是爱惜版本的,怎么肯
把衬页随便涂抹!呦!原来是三个数目字,前面还有个数目,
开头写着一个M,后面一个数目,开头写着一个u。”
邦格朗嚷道:“你说什么?让我瞧瞧。看到这样天理昭彰
的事,那般无神论者还不睁开眼来吗?我相信,人间的法律
是从天地间无所不在的,神明的旨意发展出来的。”
他搂着于絮尔,吻了吻她的前额:
“噢!孩子,你从此可以快乐了,有钱了,而且是经我的
手!”
人间喜剧第六卷
“你怎么啦?”神甫问。
布吉瓦勒女人抓着法官的蓝外套,嚷道:“噢,亲爱的先
生!你这么说,我真要拥抱你啦。”
神甫道:“你得把话讲明,别让我们空欢喜。”
于絮尔猜到要告人家刑事官司了,便说:“倘若我的财富
要拿别人的痛苦去换,那我……”
法官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可想想,你要使咱们的萨
维尼安多么快活啊。”
“你这是疯了!”神甫道。
“才不疯呢,亲爱的神甫,你听我说:公债票以一个字母
为一组,二十六个字母就有二十六组,每个号码之前必有它
本组的字母;但是不记名的债券既没有抬头人,自然也没有
字母;因此你们看到的号码,证明他老人家把款子存进国库
的那天,把一张利息一万五而有M…打头的债券,三张只有
号码没有字母的不记名债券,和于絮尔·弥罗埃的债券,都
记了号码。于絮尔那张的号码是二三五三四,你们瞧,那和
利息一万五那张是连号。这两张既是连号,可见书上写的数
字便是同一天上买的五张债券的号码,老人家为了防遗失而
记下来的。我曾经劝他把于絮尔的财产买不记名债券,结果
他在同一天上把资金分作三份:一份买了他自己名下的,一
份买了预备给于絮尔的,一份买了于絮尔本人名下的。我要
上迪奥尼斯那儿查查遗产清朋;假定他自己名下的债券是M
二三五三三,那我们就可肯定,他同一天上托同一个经纪人
①即米诺雷这个姓氏的缩写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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