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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215 巴尔扎克(法)
还围着一圈光。一个童贞的人,睑上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光辉。
不规则形的面孔,天庭宽广;棕色眼睛的瞳子非常锐利,使
人间喜剧第六卷
整个相貌都很生动。眼神温柔而兼威严,特别有股力量。眼
睛高头的拱骨象两个弯窿,长着一大簇花白眉毛,并不可怕。
牙齿掉了很多,嘴的模样变了,腮帮瘪下去了;但这副衰老
的容貌不无风韵,和蔼可亲的皱裥好象在向人微笑。他虽没
有痛风症,一双脚却是娇弱得很,步履艰难,终年得穿着奥
尔良小牛皮鞋。他认为时行的长裤对教士不大得体,始终穿
着扎脚短裤,下面套着女管家编织的黑色长统粗羊毛袜。出
门从来不着教士长袍,只穿一件棕色大氅,头戴三角帽,那
是在最凶险的日子都很勇敢的戴着的。这心地高尚,面貌庄
严的老人,凭着一尘不染的灵魂和恬淡的胸怀,风采越来越
美了。他对于本书中的人物和事故都有很大的影响,所以我
们开头先得弄清楚他的威望是怎么来的。
米诺雷医生定着三份报纸,一份是自由派的,一份是极
端保王党的,一份是政府公报;另外也定着几种期刊和科学
杂志:日积月累,他的藏书格外丰富了。这个百科全书派的
老人,连同他的报纸与藏书,吸引了一个退伍的上尉。他在
瑞巅军团…里当过差,叫做德·姚第先生:是个老鳏夫,也
是个自由思想的贵族,靠着一千六百法郎的恩俸和终身年金
过活。他先托神甫借阅医生的报纸和期刊,看了几天,认为
应当去道谢。初次拜访的结果,这退伍的上尉,前陆军学校
的教授,就得到老医生的青眼,马上来回拜了。
德·姚第身材矮小,形容枯槁,虽然睑色苍白,却受着
多血质的影响,身体不大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特别高爽的
①这个团成立于一七四二年,自一七九0年起改称第八十九团。
238 人间喜剧第六卷
天庭,极象查理十二…,并且头发也剪成平顶,跟那位以武功
出名的君王一样。看他的蓝眼睛,仿佛是有过爱情的,但眼
神非常幽怨,一望而知藏着不少心事;但他讳莫如深,老朋
友们从来没听见他有一言半语涉及过去的生活,或是为了别
人的苦难有什么触景生情的慨叹。他面上装做达观,快乐,遮
盖他没人知道的,往日的痛苦;但他自以为左右无人的时候,
那些并非因为衰老而是出于故意的,迟钝而慢吞吞的动作,证
明他心中永远有一个苦闷的念头:因此夏勃隆神甫替他起个
外号,叫做不期然而然的基督徒。终年穿的蓝呢服装和略嫌
僵硬的姿势,显出老军人的习惯。声音温柔和顺,叫人听了
感动。一双好看的手,很象德·阿图瓦…伯爵的睑庞,说明
他年轻时候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因为这缘故,他的生平更
显得神秘了。大家想到他当年的品貌,英勇,风度,学问,还
具备最可贵的德性,都不由自主的要问:这样一个人会受到
什么打击呢?姚第先生每次听到罗伯斯比尔的名字都要发抖。
他鼻烟的瘾很大,可是奇怪,因为小姑娘于絮尔为了他有这
个习惯而讨厌他,他居然把烟戒掉了。一看到这孩子,姚第
就瞧个不停,大有一往情深之慨。他对于絮尔的玩意儿喜欢
得入迷,又表示那么关心;因此他和医生的交情更深了一层;
医生却从来不敢问他:
“啊,你,难道你也有过夭折的儿女吗?”
世界上颇有些人,象他一样的和善,耐性,一辈子心头
①查理十二(1 68¨_1718),瑞典国王,以骁勇善战著称。
②即后来的法国国王查理十世。
人间喜剧第六卷
藏着隐痛,嘴角上挂着温柔而又苦闷的笑容;为了心高气做,
为了瞧不起世俗,或许也为了报复,至死不让人家猜以谜底,
只把上帝当作心腹,向上帝求安慰。姚第是跟老医生同样到
奈穆尔来终老的,在镇上只和两个人来往:一个是对教区的
居民有求必应的本堂神甫,一个是晚上九点就睡觉的波唐杜
埃太太。姚第临了也支持不住,只能提早上床,虽则到了床
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因为这缘故,一朝遇到一个见过同
样人物,讲同样语言,可以交换思想而且睡得迟的人,对于
医生和上尉都是运气。姚第,夏勃隆,米诺雷,三个人第一
次消磨了一个黄昏,都觉得愉快之极,从此一到晚上九点,小
于絮尔睡了觉,老人空闲了,军人和教士就来坐到半夜或一
点。
不久这三重奏变成四重奏。治安法官心中一动,感觉到
那一类晚会的乐趣,也来想法亲近医生了。他阅世很深,凡
是教士,医生,军人,靠超渡灵魂、治疗疾病、教育青年、培
养成功的那种宽容,那些知识,那些见闻,那种机智,那种
谈笑风生的才具,法官是靠办案子得来的。邦格朗担任奈穆
尔治安法官以前,在默伦做过十年诉讼代理人,还亲自出庭
辩护;因为没有律师的地方,诉讼代理人照例是兼带辩护的。
他四十五岁上死了太太,觉得自己还精力充沛,闲着无聊;恰
好奈穆尔的治安法官在医生搬来的前几个月出缺了,便去申
请这个职位。司法部长能找到一些办案子的老手,尤其是家
道小康的人,充任这一级很重要的司法官,总是很高兴的。邦
格朗尽着一千五百法郎薪水在奈穆尔过着简单的生活,把原
有的积蓄花在儿子身上;儿子在巴黎念法律,同时在有名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诉讼代理人但维尔手下实习。邦格朗老头颇象一个退休的师
长:睑色的苍白不是天生的,而是事务的繁忙,人生的失意,
厌弃世情的心理留下的烙印;皱痕之多是由于思索,也由于
常常皱眉蹙额所致,这原是一般不便畅所欲言的人惯有的表
情。但他往往笑容可掬:凡是一忽儿无所不信、一忽儿无所
不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以为奇,把为了利害
关系而变得深不可测的心思看得雪亮的人,都有这副笑容。不
是白而是褪色的头发,波浪似的紧贴在头上;脑门的长相一
望而知是个聪明人,黄黄的皮色跟稀少的细头发很调和。又
窄又短的睑盘,加上又短又尖的鼻子,使他的相貌格外象孤
狸。唾沫从他那张和健谈的人一样阔大的嘴里喷出来,望四
下里乱飞,古鄙挖苦他说:“听他讲话,非撑把伞不可;”又
说:“他念判决书就跟下雨一样。”他戴着眼镜的时候,目光
好象很机敏;不戴的时候,一双近视眼呆呆的毫无生气。虽
然性情快活,兴致极好,但他举动之间过于流露出自命不凡
的气概。一双手几乎老插在裤袋里,只有为了扶正眼镜才抽
出来,而那一下的手势又有近乎嘲弄的意味,表示要来一句
妙语了,或是说出驳倒众人的论据了。他的一举一动,多言
多语,无心的卖弄,都显出他是外酋的诉讼代理人出身;但
这些小小的缺点只是表面的,而且是有补偿的,因为他靠着
后天的修养,人很随和,那在严格的道学家说来,是优秀人
士应有的度量。固然,他神气有点象孤狸,事实上大家也认
为他非常狡猾而不至于不老实。但一般有先见之明而不受哄
骗的人,不是都被称为狡猾的吗?这位法官喜欢打惠斯特,那
是上尉与医生都能玩,而神甫很快就学会的牌戏。
人间喜剧第六卷
这个小集团,等于把米诺雷的客厅作为沙漠中的一片水
草。这小集团也有奈穆尔本地的医生参加;他既不缺少学问,
也很懂得处世之道,敬重米诺雷是个医学界的名人;但他为
了忙碌和辛苦,不得不早起早睡,没法象其余三位朋友那样
经常走动。奈穆尔镇上只有这五个优秀人物知识相当广博,能
够彼此了解;他们的结合,说明了老医生对承继人的厌恶:把
遗产传给他们倒还罢了,让他们来亲近可是受不了。车行老
板,书记和稽征员,或者是领会到这点儿微妙的用意,或者
是老叔正派的作风和给他们的好处,使他们放了心,居然不
再上门,教老人大为高兴。这样,米诺雷在奈穆尔住了七八
个月以后,四个玩惠斯特和西洋双六棋的老伙伴,组成了一
个分不开的,不容外人插足的小圈子;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这
是暮年意想不到的友情,因之体会得更深。这般气味相投的
风雅人士,各人以各人的心思把于絮尔当做螟蛉女儿:神甫
想到的是孩子的灵魂,法官自命为她的监护人,军官发愿要
作她的导师;米诺雷却兼做了父亲,母亲和医生。
在当地住惯以后,老人按照一般外酋情形把生活安排好
了,什么事都有了习惯。为了于絮尔,他早上决不见客,也
从不请人吃饭;朋友们可以在傍晚六点左右到他家里来,留
到半夜。先来的在客厅里看着放在桌上的报纸,等后来的几
个,有时医生在外边散步,他们就到半路上去接他。这些清
静的习惯不但对老年人有益,而且也是深于世故的人极聪明
极有远见的打算,免得承继人常常疑神疑电,也免得小镇上
有什么闲言闲语,扰乱他的清静。舆论的专横是法国的祸害
之一,快要霸占一切,把一国变成一酋了;米诺雷可绝对不
人间喜剧第六卷
愿意对这个使性的女神低头。等到孩子一断奶,能走了,他
就把妊媳妇米诺雷勒弗罗太太荐来的厨娘歇掉,因为发见
她把家里的事都去报告车行的老板娘。
小于絮尔的奶妈是个寡妇,丈夫是布吉瓦勒地方的穷苦
工人,没有姓,只有一个受洗的教名。医生知道她心好,人
也老实,又碰上她最小的一个孩子养到六个月死了,便可怜
她的遭遇,雇她作奶妈。丈夫名叫皮埃尔,大家用他乡土的
名字把他唤做布吉瓦勒;她名叫安东奈特,布雷斯地方出身,
亲属都在乡下过着苦日子,她自己也是一贫如洗。她和那些
做了奶妈,接着又做保姆的人一样,对奶过的孩子非常疼爱。
除了这盲目的母爱以外,她还对主人赤胆忠心。一旦知道了
医生的用意,她就偷偷的学会烹调,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手脚利落,竭力适应老人家的习惯。她对家具,屋子,都细
心照料,做事不怕辛苦。医生非但不愿意让自己的私生活透
露出去,还不要承继人知道他的银钱出入。所以从他搬来第
二年起,家中只雇着一个布吉瓦勒女人,她的机密是完全可
以相信的;他拿节酋开支这个法力无边的题目,遮盖他真正
的用意。他甚至变得吝啬了,教那些承继人看了非常高兴。布
吉瓦勒女人不用什么巴结奉承的手段,只靠着忠心和不跟外
人来往的习惯,在四十三岁上,正当这幕戏开场的时候,做
了医生和小女孩的管家,事无大小都由她主持,总之她是个
心腹用人。大家叫她做布吉瓦勒女人,觉得她的品貌跟她的
名字安东奈特太不相称;原来一个人的名字也得跟长相调和
人间喜剧第六卷 243
的。…
医生的吝啬不是一句空话,但是有目标的。从一八一七
年起,他退掉两份报纸,所有的期刊也不再续订。据奈穆尔
镇上每个人所能估计的,他一年的开支决不超过一千八百法
郎。和所有的老年人一样,他几乎用不着添置内衣,外衣或
靴子。每隔六个月,他上巴黎去一次,那准是去收取和调度
资金的。前后一十五年,他一句也没提到有关银钱出入的话。
他对邦格朗的信任也是很晚的事:直到一八三。年革命以后,
才把计划告诉法官。关于医生的事,当地的布尔乔亚和他的
承继人所知道的,不过这些。至于政治,他绝不过问,因为
他的房产每年只付一百法郎捐税;…不论是自由党的还是保
王党的募捐,他都拒绝。谁都知道他讨厌教会,主张自然神
教:。这两点使他不喜欢任何宣传;侄孙但羡来介绍一个推销
员来兜售《梅里埃神甫》和言瓦将军的《演讲集》,被他挥诸
门外。。以这种行动来表示他头脑开明,奈穆尔的自由分子认
为是不可解的。
医生的三个旁系亲属承继人,米诺雷勒弗罗夫妇,小
一辈的玛森勒弗罗夫妇,克勒米耶克勒米耶夫妇,——
①安东奈特在法国人心目中是个很悦耳很美丽的名字。
②一八二0年六月公布的选举法,规定每年纳税三百法郎的人方有选举资
格,纳税一千法郎的方有被选举资格。
③只信天地司有一真神而不信任何宗教学说,谓之自然神教。
④《梅里埃神甫》一书相传为十七至十八世纪时的神甫冉梅里埃叙述他
反宗教思想的著作。富瓦将军(1775 1825)在王政复辟时代的国会中
极活跃,提倡自由思想甚力。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以后我们一律简称为克勒米耶,玛森,米诺雷;同姓之间的
区别只有在加蒂内地区才需要;——这三份人家事情太忙,
没功夫另组小集团,只能采用小镇上一般的方式见面。车行
老板每逢儿子的生日一定大开筵席,狂欢节和自己的结婚纪
念日又必举行跳舞会,把镇上所有的布尔乔亚都请去。稽征
员一年也请两次客,会会亲友。治安裁判所的书记声明他太
穷了,没力量这样摆阔;他苦熬苦酋的住在大街中段,还把
底下一层分租给姊妹,这姊妹也靠了医生的力量当着邮局主
任。但这三位承继人和他们的妻子,终年都在外边见面,不
是在散步的时候,就是早晨在菜市上,不在自己的屋门口,便
在星期日弥撒祭完毕以后的广场上,就象我们现在描写的那
个时间,总而言之是无日不见的。三年来,医生的高年,吝
啬,家私,使大家纷纷提到他的遗产,不是明言,便是暗示;
那些话慢慢传开去,使那般承继人和医生一样的出名。最近
六个月中间,承继人的朋友和街坊,没有一个星期不带着暗
中羡慕的心理和他们提到一朝老头儿眼睛闭了,银箱开了的
时候这一类的话。
有的说:“米诺雷尽管是医生,跟死神有交情,也没用;
归根结底,只有上帝是不朽的。”
承继人蓖情假意的回答:“嘿!我们一定死在他前面,他
身体比我们这批人都强!”
“要不轮到你承继,也轮到你的孩子们,除非这小于絮尔
......,,
“他不会全部给她的。”
照玛森太太的说法,于絮尔是承继人们的眼中钉,是威
人间喜剧第六卷
胁他们的一支暗箭。克勒米耶太太每次谈话,总喜欢用“只
要口眼不闭,总瞧得见!”一句话作结束;可见大家对于絮尔
只有恶意,没有好意。
稽征员和书记,跟车行老板相比,算是穷的;两人谈话
之间常常估量医生的财产。沿着运河散步的时候,他们远远
的一看到医生,就扮着一副可怜巴巴的睑孔。
一个说:“大概他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秘方吧。”
一个回答:“他准是跟魔电订了合同。”
“他应该多照顾咱们俩才对,胖子米诺雷有的是家当。”
“哼!米诺雷的那个儿子,多大家私也不经他花!”
“你估计医生有多少财产?”书记问稽征员。
“一年积一万二,十二年就是十四万四,复利至少也有十
万。何况他听着巴黎公证人的主意,进进出出,一定赚得很
多;到一八二二年为止,他的钱准是买了八厘起息到七厘半
起息的公债;老人现在手头调度的总有四十万上下,而那笔
利息一万四的资本还没算进,那是五厘起息的公债,市价已
经涨到一百十六法郎了。倘若他马上死掉,不偏袒于絮尔,那
么除了屋子和家具,可以留给我们七八十万。”
“十万给米诺雷,十万给女孩子,咱们俩每人三十万:这
样才算公道。”
“那我们才称心如意啦。”
玛森嚷道:“要是他这么办,我就把书记的缺分出让,好
好置一份产业,想法到枫丹白露去当推事,再进一步就是国
会议员了。”
克勒米耶道:“我吗,我要买一个交易所经纪人的缺。”
人间喜剧第六卷
“可恨他招留的那个小丫头和那个本堂神甫,把他包围
了,咱们对他一无办法。”
“不管怎样,有一点可以放心,他总不会把财产捐给教会
的。”
现在读者不难懂得,为什么那些承继人看见老叔去望弥
撒就那样恐慌了。一个人决不会笨到利益身了损害都看不出
来。乡下人的聪明,是跟外交家的一样靠利害关系培养成功
的;在这方面,外表最愚蠢的人也许倒是最厉害的。所以即
使最迟钝的承继人,脑子里也会象照着火炬一般的通明雪亮,
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既然小于絮尔有力量把她的保护人带
进教会,一定也会把遗产弄到手的。”车行老板把儿子信中那
句吞吞吐吐的话忘了,立刻奔往广场;倘若医生果真上教堂
去望弥撤,老板就得损失二十五万法郎。不能否认,那些承
继人的恐惧是和最强最正当的社会心理、家庭的利益有关的。
开磨坊出身,后来加入保王党,做着奈穆尔镇长,叫做
勒弗罗克勒米耶的,招呼车行老板道:
“喂,米诺雷先生,魔电老了,就想到修行。听说令叔投
到我们这边来啦。”…
“回头是岸,也不在乎迟早,”车行老板还想遮盖心中的
不快。
“我们要是吃了亏,这家伙才得意呢!说不定他会替儿子
①保王党必然是笃信宗教的,镇长既是保王党,故“令叔投到我们这边来
啦”一句,系指宗教而言。
人间喜剧第六卷 247
娶那该死的丫头。她要给魔电的尾巴…卷了去才好呢!”克勒
米耶嚷着,抡着拳头指了指正在踏进教堂的镇长。
奈穆尔的肉店老板,勒弗罗勒弗罗家的大儿子,说道:
“克勒米耶老头生谁的气啊?他舅舅走上了天堂的路,他觉得
不高兴吗?”
“唉,谁想得到呢?”玛森说。
奈穆尔的公证人远远的望见这堆人,便丢下老婆,让她
自个儿进教堂;他赶过来说道:“啊!可见一个人千万不能说:
我再也不喝这口井里的水!”
克勒米耶抓着公证人的手臂:“喂,先生,在这情形之下,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迪奥尼斯答道:“我劝你们准时睡觉,准时起身,照常喝
你们的汤,别让它凉了,把你们的脚套在鞋子里,把帽子戴
在你们头上,一句话说完:毫不介意,一切照常。”
“你只会说风凉话,”玛森说着,瞅着他的眼风表示他们
俩是自己人。
迪奥尼斯虽则又矮又胖,满睑横肉,却是身段灵活,犹
如丝绸。为了搞钱,他和玛森暗中勾结,把境况艰难的农夫
和可以弄上手的田地告诉他。两人尽量挑选,决不错过好买
卖,得了利益均分;这种以田地做抵押品的高利贷,虽不至
于完全妨碍乡下人的耕种,但的确有耽误的作用。迪奥尼斯
特别关切医生的遗产,不是为了车行老板米诺雷和稽征员克
勒米耶,而是为了他的朋友玛森。玛森名下的一分,迟早可
①传说魔鬼身后是长着尾巴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以增加两位合伙股东的资本,在乡镇上运用。
“咱们慢慢向邦格朗先生打听,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公
证人放低着声音,意思是教玛森别声张。
米诺雷站在这群人中间巍巍然象一座塔;忽然有个矮小
的女人冲进人堆,叫道:“米诺雷,你呆在这儿干吗?你没接
着但羡来,反倒在这里嚼舌,我还以为你骑着马出发了
呢!——啊,诸位先生,诸位太太,大家好!”
这瘦小的女人,苍白睑色,淡黄头发,穿一件白地棕色
大花印第安布衫,戴一顶镶着花边的挑绣便帽,平坦的肩上
披一条小绿围巾:她便是车行的老板娘,叫男女用人,推小
车的,最粗野的马夫见了都要发抖的。她管着银钱,账朋,象
街坊们说的眼明手快,调度着里里外外的事。跟真正的当家
人一样,她身上不戴一件首饰;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从来不希
罕那些捞什子,只喜欢硬货。那天家中虽有喜事,她仍旧系
着黑围裙,口袋里叮叮喈喈的全是钥匙。尖锐的嗓子足以震
破耳膜。眼睛虽是淡蓝颜色,严厉的目光显然跟抿紧的嘴唇、
高爽饱满极有威严的脑门非常调和。眼神火气很大,手势和
说话的火气还要大。泽莉不但一个人要有两个人的意志,而
且据古鄙说,竟然有三个人的意志;因为前后有过三个穿扮
齐整的年轻马夫相继得宠,当了七年差以后,都由泽莉帮着
成家立业了。那刁钻促狭的公证人帮办把他们叫做:马夫一
世,马夫二世,马夫三世。但这些年轻人在车行里既不当权,
也很听话,可见泽莉不过是提拔得力的伙计,别无他意。
古鄙听人家这么解释,便道:“那么,泽莉是喜欢才情哕。”
这种闲言闲语并无根据。她的儿子是亲自喂的;没有什
人间喜剧第六卷
么胸部的人,真亏她还会奶孩子,自从生了但羡来,老板娘
只想增加财产,一刻不停的照管那个规模宏大的铺子。虽说
她写的字不象字,算术也只懂加减法,可是谁也休想偷她一
束干草一斗燕麦,或是在最复杂的账目中耍她一下。她从来
不出去散步,要就是去估计头批草,二批草,和燕麦等等的
收成;估计完了,叫丈夫去管收获,派马夫去管捆载,告诉
他们每一处草原的总量,至多只差一百斤上下。她固然做了
大汉米诺雷的灵魂,那个翘得老高的多蠢的鼻子由着她牵来
牵去,但仍旧和马戏班里指挥猛兽的人一样,不免提心吊胆;
因此她先下手为强,经常对米诺雷发脾气。马夫们只要看到
米诺雷跟他们寻事,就知道他女人和他吵过架了;因为他受
的气是出在他们身上的。米诺雷女人不但孳孳为利,人也精
明能干。镇上许多人家都说:“要没有他老婆,米诺雷哪有今
日?”
当下奈穆尔老板回答他的女人:“你要知道出了什么事,
你自己也会跳起来的!”
“怎么啦?”
“于絮尔把医生带着去望弥撒了。”
泽莉把眼珠睁得很大,上了火,睑都黄了。
“我要亲眼看了才信!”她说着便冲进教堂。弥撒祭正在
高举圣体的阶段。趁众人凝神屏息的当口,米诺雷女人居然
能一边瞧着一排排的凳子椅子,一边沿着旁边的小圣堂往里
走,直走到于絮尔的坐位,看见老人光着头就在她旁边。
读者只要回想一下巴尔贝玛布瓦,布瓦西德·昂格
250 人间喜剧第六卷
拉,…莫尔莱,爱尔维修,弗里德里希大帝等等的相貌,就能
对米诺雷医生的睑有个准确的印象。他老当益壮的精神,颇
象那几位名人。他们的睑仿佛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有资格
作徽章的蓝本:侧影的神气很严厉,近于清教徒,冷冰冰的
皮色,数学家一般的理智,差不多象印出来的睑上有种性格
褊狭的标记,城府很深的眼睛,一本正经的嘴巴,颇有贵族
气息,但不是在意识方面,而是在习惯方面,不是性格的贵
族,而是思想的贵族。脑门很高,靠近头顶的地方是往后削
的,显然有唯物主义的倾向。具备这些相貌的特性和表情的,
包括所有的百科全书派,吉伦特党…的演说家,和当时毫无
宗教信仰,自称为自然神主义者而其实是无神论者的那批人
物。无神论者是为了保险,才自命为自然神主义者的。米诺
雷老人的脑门便属于这一类,只是多了许多皱痕,而且另有
一种天真的神气,因为他的白头发象女人梳妆时那样掠在脑
后,蓬蓬松松的披在黑衣服上。从年轻的时候起,他老穿着
黑丝袜,金搭扣的皮鞋,绸料子的扎脚裤,白背心上挂着黑
色缓带,黑大氅上缀着红的襟饰。。
从一个窗洞里透进来的亮光,正好把这张那么特殊的睑
劈面照着;冷冰冰的白皮肤带点儿老年人黄黄的色调,显得
温和了些。车行的女主人来到的时候,医生那双藏在浅红眼
①以上两人均系法国十八至十九世纪时政治家。
②吉伦特党,法国大革命后国民大会中三大党派之一,代表各省的中产阶
级,为当时的右派。
③黑绶带代表圣米迦勒勋位,红襟饰代表荣誉勋位。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皮中间的蓝眼睛,正在很感动的望着祭坛:新的信仰使他的
眼神有种新的表情。眼镜夹在经文里才念过的地方。高大干
瘪的老头儿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的姿态,表示他所有的器官都
很健全,信仰也是不可动摇的;因为有了希望,眼神变得年
轻了:他始终谦卑的望着祭坛,根本不愿意看那劈面站着,仿
佛埋怨他不该接近上帝的侄媳妇。
泽莉发觉教堂里的人都掉过头来看她,便赶紧退出,回
到广场上,脚步却不象进来的时候那么急了。她一向认为这
笔遗产是拿稳了的,不料竞成了问题。她看见稽征员,书记
和他们的妻子比刚才更惊慌了,因为古鄙正在耍弄他们。
车行的老板娘就说:“咱们不能在广场上当着众人商量正
事;还是上我家去罢。”接着又招呼公证人:“迪奥尼斯先生,
来罢,反正不多你一个。”
这么一来,玛森,克勒米耶,车行老板三家可能得不到
遗产的事,不久就要成为地方上的新闻了。
那些承继人和公证人正预备穿过广场到车行去,班车却
轰隆隆的闹得震天价响,飞也似的直奔办事处。办事处坐落
在大街口,只隔着教堂几步路。
泽莉道:“哎唷!米诺雷,我跟你一样把但羡来给忘了。
咱们接他去;他马上要当律师了,这件事多少也跟他有关。”
每次班车到,总有人看热闹;一脱班,大家更以为出了
什么事,当时就有一大群人拥到杜格兰前面。
“但羡来到了!”大家一片声的嚷着。
但羡来是奈穆尔的小霸王,寻欢作乐的领袖,每次露面
都得轰动全镇。他受着年轻人的拥戴,对他们手面很阔:他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一出现,就会鼓动大家的兴致。可是镇上的人都怕他那套玩
意儿,看见他到巴黎去上学,念法律,而觉得高兴的,不止
一家。但羡来是细挑身材,象母亲一样的淡黄头发,一样的
文弱,一样的蓝眼睛,一样的皮色苍白;他先在车门口向众
人微微一笑,然后很轻盈的跳下车来,拥抱母亲。我们把这
青年的仪表略微描写一下,就可证明泽莉看到他是多么得意
了。
大学生穿着上等皮靴,英国料子的白裤子,裤脚管上系
着兜底的漆皮带,言丽堂皇的领结,扣的模样儿更言丽堂皇,
漂亮的时式背心,袋里放着一只扁薄的表,链子吊在外面;外
罩蓝呢短大氅,头戴灰色呢帽;但是背心上的金钮扣和戴在
棕色山羊皮手套外面的戒指,仍免不了暴发户气息。他还拿
着一根手杖,柄的头上装着一个镂刻的金球。
母亲把他拥抱着,说道:“你这样不要把表丢了吗?”
“是有心那样挂的,”他一边回答,一边让父亲拥抱。
玛森道:“喂,老表,你不是马上要当律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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