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杏『二眼里包含着西西里阳光的全部热力。她此刻瘦得可怜;
睑蛋上满是灰尘,活象道旁任凭风吹雨打的果子。她衣不蔽
体,被行军搞得很疲劳,头发蓬乱,粘成一团,用一块早獭皮的
①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北部的沿海城市。
人间喜剧第五卷
披巾包住。但她身上仍存有女子的风韵:她的动作妩媚;不够
端正但显得可爱的粉红色嘴唇,洁白的牙齿,面部的轮廓,短
上衣,这些没有完全被贫穷、寒冷、漫不经心所破坏的女性的
魅力,还能激发起那些能够想女人的男子的爱。况且罗西纳身
上显现出表面脆弱、实则刚强并充满力量的一种天性。她丈夫
是皮埃蒙特Ⅲ的贵族,睑上透着嘲弄人的善意,倘若这两个词
可以联在一起的话。他勇敢,受过教育,仿佛不知道他妻子和
上校之间已有三年的私情。我把他的姑息放任归因于意大利
的民风或夫妻间的某种秘密;但在此人的面部表情中有个特
征,总不由得使我起疑。他的下嘴唇很薄,很灵活,两个嘴角不
朝上翘,却向下垂;这使我觉得,这个表面上性格冷漠疏懒的
人,骨子里一定很残忍。你们可能想象得出,我到的时候,谈话
进行得不很热烈。疲倦的伙伴们正默默地吃着东西;他们自然
问了我几个问题;于是我们互相讲述遭遇到的种种不幸,间或
对这次战役,对将军们及其错误,对俄国人和寒冷,发表一通
议论。我到之后过了没多久,上校用完菲薄的晚餐,擦擦上髭,
向我们道了晚安,用黑眼睛瞟了意大利女人一眼,对她说:
“‘罗西纳?’
“接着,他不等回答,便到装草料的小房间睡觉去了。上校
那声招呼的含意是不难领会的。因此,年轻女人不由得作了个
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手势,这既流露出她看到他一点不留面子,
公然张扬她受他支配的地位时所必然感到的不快,又显示出
她作为女人的尊严或她的丈夫受到了冒犯;但在她面部线条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抽搐中,在眉头猛然拧到一起的动作中,还有某种预感:她
或许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罗西纳安安静静地待在桌旁。过
了片刻,看来上校已经上了干草或麦秸铺的床,他又叫道:
“‘罗西纳?……’
“这第二声召唤的疑问口气比第一声更粗暴。上校的小舌
颤音和意大利语所能有的元音和尾音节的数量,显出此人是
多么专横,急躁和倔强。罗西纳睑色发白,但她站了起来,从我
们身后走过,到上校那儿去了。我的伙伴们全都一声不吭;我
哩,真倒霉,我把他们一个个看过来,然后笑了,于是他们一个
接一个地笑起来。
…Tu ridi?眇丈夫说。
“‘真的,朋友,’我又变得严肃起来,回答他说,‘我承认我
错了,我向你赔一千个不是;如果你对我的道歉不满意,我准
备同你决斗……’
“‘错的不是你,是我!’他冷冷地又说。
“接着,我们在屋里躺下,不久都沉沉地睡着了。次日,谁
也不叫醒别人,也不找一个旅伴,怀着自私的心理——它把我
们的溃败变成天底下曾经发生过的最骇人听闻的、充满忧伤
和恐惧的一场人格的悲剧——按照自己的意思上路了。然而,
在离我们宿处七八百步远的地方,我们几乎全相遇了,于是我
们便一起走,活象是被一个盲目专横的孩子赶着的一群鹅。我
们受着同一种需要的驱使。我们爬上一座小山岗,从那里尚能
望见我们过夜的那座农舍,这时我们听到一阵叫喊,有如荒漠
①意大利文:你笑什么?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中的狮吼,公牛的哞哞叫;不对,这叫喊不能与任何已知的声
音相比。不过我们听出,在这阴森可怖的嘶哑喘息声中,夹杂
着女人的微弱叫声。我们全掉过头来,心里掠过一种不可名状
的恐惧感;房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柴堆在燃烧。房子
的门窗被紧紧堵住,成了一片火海。滚滚浓烟被风扬起,传来
嘶哑的喊声,并带来一股说不出的刺鼻气味。上尉离我们只有
几步路,他平静地走来和我们这队人马会合;我们全默默地注
视着他,谁也不敢发问;但是他猜到我们很好奇,便用右手食
指朝胸膛上一点,同时用左手指着大火说:
“SOn’iO!①,
“我们继续赶路,对他一句指责也没有。”
“最可怕的,莫过于绵羊的反抗。”德·玛赛道。
“让我们在记忆里带着这个可怕的画面离开可太不愉快
了,”德·波唐杜埃夫人道,“我会作梦的……”
“德·玛赛先生的‘第一位’又将受到什么惩罚呢?”杜德
莱勋爵微笑道。
“英国人的玩笑话也是不刺耳的。”勃龙代道。
“毕安训先生可以告诉我们,”德·玛赛冲着我说,“这个
女人临终时他在场。”吲
“是的,”我说,“她的死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悲壮的死。公爵
和我在奄奄一息的病人床头守了一夜,她的肺病已到晚期,没
①意大利文:这是我干的!
②这句话与故事开场时的叙述有矛盾,德·玛赛曾提到这位公爵夫人仍然
在世。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有救了,前一天晚上已行了圣事。公爵睡着了。公爵夫人在清
晨四点钟光景醒来,用最动人的神态微笑着朝我作了个友好
的手势,要我让公爵休息,可是她就要死去了!她瘦得出奇,但
睑庞和五官依然那样秀丽。她的肤色苍白,有如透光的白瓷。
充满柔弱之美的面色更衬托出眼睛的神采和两颊的潮红,她
的整个面孔洋溢着庄严的恬静。她好象很可怜公爵,这种感情
来源于死亡将至时似乎变得无边无际的崇高柔情。周围一片
寂静。房间被柔和的灯光照着,外观就象所有临终病人的房
间。这时座钟响了。公爵醒过来,为自己竞然睡着了感到非常
痛心。他与妻子相伴的时间不多了,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却忘
了看护她,他悔恨交加,作了个焦躁的手势。这个手势我没看
到;但除去那个临终的人,别人准会误解其意。公爵是个为法
国利益操劳的政治家,他有许许多多这类看来古怪的举动,使
人们把天才当作疯子,只有优雅的天性和这些人思想上的高
要求才能对这类举动作出解释。他走过来坐在妻子床边的一
张扶手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垂危的人伸出一只手,拿起
丈夫的手,无力地握着;她声音柔和但激动地对他说:
“‘可怜的朋友,现在有谁能理解你呢?’
“然后,她望着他死去了。”
雷托雷公爵道:“大夫讲的故事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但也很动人。”德·图希小姐道。
“啊!夫人,”大夫接口道,“在我的保留节目里有些故事是
怪吓人的哩;但是在谈话中讲故事要分时候,这正应了尚福尔
所记录的、有人对弗隆萨克公爵说的那句妙语:‘从你说俏皮
人间喜剧第五卷 663
话到现在,已有十瓶香摈酒下肚。”叫
“但现在是清晨两点,而且罗西纳的故事已使我们有了思
想准备。”女主人道。
“讲吧,毕安训先生!……”大家七嘴八舌地请求。
随和的大夫作了个手势,屋里安静下来。
“离旺多姆城一百步开外卢瓦尔河的河畔,”他道,“有一
座古旧的褐色尖顶房子,完全孤零零的,周围没有几乎在所有
小城市的郊外都能见到的气味难闻的制革场或二流客店。这
所宅子前面,有座面向河流的花园。小径两旁过去修剪得很矮
的黄杨,如今枝权横生,参差不齐。几株植根于卢瓦尔河的柳
树象树篱一样长得很快,已把房子遮去一半。野草杂花将河岸
的斜坡装点得五色缤纷。十年来无人照管的果树已不挂果,蘖
生的条蔓形成矮林。贴墙种的一行行果树有如一条条绿廊。以
往铺沙的小路如今长满马齿苋。说句实话,小路连影子也没有
了。历代旺多姆公爵的古城堡,只剩下一片颓垣断壁,高高悬
于山巅,这是唯一可以俯视这座围有篱笆的宅院的高地,站在
上面,人们不禁想到,在一个难以确定的时代,某位乡绅在这
块弹丸之地种植玫瑰花,郁金香,热心于园艺,尤其贪吃水果,
感到其乐无穷。在一个凉棚下,或不如说一个破架子下,还放
着一张未被岁月完全侵蚀掉的桌子。看到这座名存实亡的花
①据作家尚福尔(1了41 1794)记载,一群年轻贵人在德·孔弗朗家消夜,
大家唱起色情歌曲,弗隆萨克公爵,即黎塞留元帅,唱了一首不堪入耳的
下流歌,主人道:“见鬼!弗隆萨克!从第一首歌到你唱的这首,已有十瓶
香槟酒下肚。”
人间喜剧第五卷
园,人们猜得出外酋的宁静生活有哪些消极的快乐,正如读一
个大批发商的墓志铭时,我们猜测得出他如何度过一生。花园
的一面墙上有个日规,上面刻着布尔乔亚式的基督教铭文:
uLTIMAM cOGITA!Ⅲ看到它,种种忧郁和甜蜜的思想全
部袭上心头。这所房子的屋顶毁得很厉害,百叶窗始终紧闭,
阳台上搭满燕子寓,门户常年不开。高高的野草用绿线条勾出
台阶的缝隙,加固门窗的铁饰已经生锈。日月轮转,冬雪夏雨,
使木头洞眼累累,木板翘曲,油漆剥落。打破这片沉闷的寂静
的,只有鸟、猫、榉貂、老鼠和小耗子,它们自由自在地奔来跑
去,互相打斗吞食。一只无形的手到处写上了神秘二字。倘若
你受好奇心驱使,从街那面去看这所房子,你将看到一扇上方
为圆形的大门,门上有许多被当地的孩子们打的洞眼。后来我
听说这扇门封闭已有十年。从这些不规则的洞眼里望去,可以
观察到花园和院子外观倒很一致,两处同样杂乱无章。铺地方
砖四周野草丛生,墙上布满巨大的裂缝,发黑的屋脊上墙草盘
绕,有如成千上万条花彩,台阶的梯级支离破碎,钟绳腐烂,檐
槽断裂。人们会寻思,哪一场天火曾烧过此地?哪一个法庭曾
下令在这所住宅上撒盐吲?这家人辱骂过上帝,还是背叛过法
兰西?蛇在里面爬行,并不回答你的问题。这座无人居住的空
房子是个谁也猜不透的巨大的谜。它过去是个小采邑,现称大
望楼。我在旺多姆逗留期间,——德普兰把我留在那里给一位
有钱的女病人治疗,观赏这所古怪的宅子成了我最大的乐趣
①拉丁文:莫让年华付水流。
②意即诅咒这所住宅。
人间喜剧第五卷
之一。这儿不是比废墟强吗?废墟总和一些真实得不容置疑
的回忆连在一起;但这所被一只复仇的手慢慢拆毁但依然不
倒的房子包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为人知的思想;至少透露出
一个荒诞不经的愿望。晚上,我不止一次来到保护这所宅院的
无人整修的绿篱旁,不顾皮肤被划破,走进这个无主的花园,
这座既非公产,又非私产的宅院;我整整几个小时地待在那
儿,凝望着眼前的零乱景象。我不愿向某个饶舌的旺多姆人提
任何问题,即使能打听到想必与这个奇怪景象有关的故事。在
那儿,我编写着极为有趣的小说,陷入令我销魂的伤感之中。
倘若我知道废弃这个宅子的缘由,——或许是不登大雅的缘
由,令我陶醉的从未体验过的诗意便会消散。对于我,这个隐
蔽的所在呈现着因不幸变得暗淡无光的人生的种种图景:时
而象是没有修道士的隐修院,时而犹如没有死者和墓碑的宁
静墓地;今天是麻风病人的家,明日又是阿特里得斯Ⅲ的家:
但它尤其代表着思想虔诚、生活规律的外酋。我常常在那儿
哭,从未在那儿笑过。不止一次,当我听到头上一只匆忙的野
鸽扇动翅膀唿哨而过时,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花园里地皮很
湿;你得提防好似在荒郊野外任意爬行蹦跳的蜥蜴、蝰蛇和青
蛙;你尤其不能怕冷,因为不一会儿功夫,你就感到肩膀上披
了一件冰冷的大衣,如同那位有封地的骑士把手放在唐璜的
脖子上一样。吲有一天晚上,我给吓得直打哆嗦:我正给一出
描写这巨大的悲伤所为何来的戏收场的时候,一个生锈的旧
①希腊神话中命途多舛的家族。
②指唐璜被骑士的石像掐死的故事。
人间喜剧第五卷
风标被风吹得打转,刺耳的声音就象这所房子发出的呻吟。我
回到客店,脑里转着阴郁的念头。用完晚餐后,女店主神秘地
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
“‘先生,勒尼奥先生来了。’
“‘勒尼奥先生是谁?’
“‘怎么,先生不认识勒尼奥先生?啊!这就怪了。”她说着
走开了。
“突然,一个身着黑衣,手拿帽子的瘦长男子出现在我眼
前,他象一头准备扑向对手的公羊,冲着我露出一个塌脑门,
一个小尖脑袋,一张龌龊的苍白面孔,象个大臣的传达。这位
不速之客穿一身旧衣裳,褶痕处经纬毕露;但是衬衣衣襟上别
着一颗钻石,耳朵上戴着金耳环。
“‘先生,请问贵姓?’我对他说。
“他往椅子上一坐,面对炉火,把帽子放在桌上,搓着手回
答:‘天真冷啊!先生,我是勒尼奥先生。’
“我欠了欠身,心想:‘Il Bolldoca』1i!Ⅲ找上门了。’
“他又道:‘我是旺多姆的公证人。’
“‘非常高兴,先生,’我大声说,‘不过我目前不打算立遗
嘱,原因就不必说了。’
“‘稍等一下,’他边说边举起一只手,仿佛叫我别出声。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听说你有时去大望楼的花园散步。’
“‘是的,先生。’
“稍等一下!’他边说边重复刚才那个手势,‘这个行为已
①哈里发伊索安的化名。参词本卷第156页注②。
人间喜剧第五卷
构成不折不扣的犯罪。先生,我以已故梅雷伯爵夫人的名义,
并作为她的遗嘱执行人,前来请求你停止你的参观活动。稍等
一下!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不想借此事对你横加指责。况且,
你很可能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不得不听任旺多姆最
言丽的府邸破败坍塌的。不过,先生,你看来受过教育,你应该
知道法律禁止侵入有围墙的宅院,违者要受重罚。篱笆就相当
于墙。但是这所房子目前的状况可以使你的好奇心得到原谅。
我巴不得能让你在这所房子里随意走来走去;但是我负责执
行立嘱人的遗愿,所以,先生,我荣幸地请求你不要再走进花
园。我本人,先生,自遗嘱公布之日起,我没进过这所房子,刚
才我已荣幸地告诉你,它属于德·梅雷夫人的遗产。我们只察
看门窗,以便确定应缴多少税金,由我每年从已故伯爵夫人专
门拨出的基金中交付。啊!亲爱的先生,她的遗嘱在旺多姆引
起不小的轰动哩!’
“说到此处,他停下来擤鼻涕,这个神气十足的人!我没打
断他的唠叨,因为我完全理解德·梅雷夫人的遗产问题是他
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他的全部声誉、光荣和复兴皆系于此。
我不得不向我那些美丽的遐想,那些小说告别了;因此我不拒
绝从官方渠道打听真相的乐趣。
“‘先生,’我对他说,‘问问你发生这件怪事的原因一定不
大妥当吧?’
“听到这话,公证人睑上闪过一个表情,流露出提起自己
心爱的话题时感到的全部快乐。他自呜得意地翻起衬衣领子,
掏出鼻烟壶,打开盖,请我吸鼻烟;我拒绝了,他抓了一大撮。
他可高兴啦!一个没有癖好的人不知道可以从生活中得到多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少乐处。癖好恰恰是介乎激情和偏执狂之间的。此刻,我理解
了斯特恩那句妙语的全部含义,对托比大叔由特利姆扶着跨
上战马的快乐有了一个完整的概念。Ⅲ
“‘先生,’勒尼奥先生对我说,‘我原是巴黎公证人罗甘先
生手下的首席帮办。这是个极好的事务所,你或许听说过?没
有!可是倒霉的破产搞得它名气很响哩。一八一六年开支上
涨,我没有足够的财产在巴黎开业,便来这里盘下了我前任的
事务所。我在旺多姆有亲戚,其中有个十分有钱的姨妈,她把
女儿嫁给了我。’
“他略微停顿一下又说:‘得到掌玺大臣阁下恩准之后三
个月,一天晚上,我正要上床时(当时我尚未结婚),梅雷伯爵
夫人召我去梅雷城堡。她的贴身女仆,如今在这个客店里帮佣
的一个好姑娘,坐着伯爵夫人的四轮马车在门口等我。啊!稍
等一下!必须告诉你,先生,我来此地之前两个月,梅雷伯爵先
生去了巴黎,后来就死在那里。他放浪形骸,淫乐无度,死得很
惨。你明白吗?他动身那天,伯爵夫人就离开了大望楼,搬走
了家具。有的人甚至说她烧掉了家具,挂毯,总之全部摆在住
宅里的家什杂物,该住宅现由上述先生租赁……(呦!我说什
么哪?对不起,我还以为在口授一份租约哩。)他们说她在梅雷
的草地上把这些东西烧了。先生,你去过梅雷吗?没有。’他替
我回答道,‘啊!这是个很美的地方!将近三个月以来,’他微
①托比大叔,斯特恩的《项狄传》中的主要人物,他是退役军人,专爱回顾、
研究他所经历过的战役。特利姆是他的随从。在英语和法语中,“骑上自
己的木马”,即“谈自己心爱的话题”,“谈自己得意的想法”之意。
人间喜剧第五卷
微摇了摇头继续说,‘伯爵先生和夫人的日子过得很古怪;他
们不再会客,夫人住在底层,先生住在二楼。伯爵夫人单独一
个人时,只在教堂露面。后来,在城堡里,她拒绝接见来拜访她
的男女朋友。她离开大望楼去梅雷的时候,模样已经大变。这
位亲爱的夫人……(我说亲爱的,因为这颗钻石是她送我的,
而我仅仅见过她一面!)晤,这位好心的太太病得很厉害;她想
必对自己的身体己不抱希望,因为她至死也不愿请医生看病;
所以,我们这儿的许多太太都认为她神志不大健全。先生,当
我得知德·梅雷夫人需要我的帮助时,我的好奇心大大受到
刺激。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不止我一个。尽管天时已晚,我去梅
雷的消息当晚全城都知道了。一路上,她的贴身女仆对我提的
问题回答得含含糊糊;不过,她告诉我梅雷的本堂神甫白天已
为她的女主人行了圣事,看来她活不过这一夜了。我十一点钟
到达城堡。我上了大楼梯,穿过一间间又高又黑,湿冷得要命
的屋子,来到伯爵夫人躺着的大卧室里。根据关于这位太太的
传闻(先生,倘若把有关她的流言蜚语统统讲给你听,我就没
个完了!),我想象她是个妖艳的女人。我好不容易才在她躺着
的大床上发现她,这你想不到吧?这间其大无比的旧朝代的卧
室,镶着细木护壁板,上面的积尘多得叫人一看就打喷嚏。给
这间卧室照明的,只有一盏阿尔岗Ⅲ发明的旧式油灯。哎!可
惜你没去过梅雷!呃,先生,床是老式的,华盖很高,挂着花枝
图案的印花布幔帐。靠床有一张小床头柜,我看见上面放着一
①阿尔岗(1755 1 803),瑞士物理学家,一七八四年发明一种带玻璃罩的
油灯。
670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本《耶稣基督赞》Ⅲ,附带说一句,我为我妻子买下了这本书
和那盏灯。屋里还有一张给女主人的心腹坐的大安乐椅和两
把椅子。没有生火。家具只有这些,造清单用不了十行。啊!
亲爱的先生,倘若你和我一样看到这间张挂着褐色壁毯的大
房间,你会以为置身于一个真正的小说的场景中。这里寒气袭
人,不仅如此,还十分凄凉,’他补充道,举起胳膊作了个戏剧
性的手势,停了片刻。
“‘我来到床边,使劲张望,终于借着照在枕头上的灯光看
到了德·梅雷夫人。她的睑色蜡黄,只有两只巴掌那么大小。
伯爵夫人戴一顶花边睡帽,里面露出如银丝般的秀发。她坐了
起来,看样子很费劲地支撑着身体。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一
定是因为发烧才变得无精打采,差不多已经死了,在眉棱骨下
几乎一动不动。这儿,’他说,指指自己的眉弓。‘她的额角汗
津津的,瘦骨嶙峋的手象一层柔软的皮包着一把骨头;血管和
肌理清晰可见;她原来一定长得很美;可是此刻,我一见到她,
就有种不可名状的感情向我袭来。据那些埋葬她的人讲,从来
不曾有过一个人瘦到她那个地步还不死的。总之,她看上去叫
人毛骨悚然!这女子被疾病折磨得如此形容枯槁,已经成了一
个幽灵。她和我讲话时,我觉得她的淡紫色嘴唇纹丝不动。尽
管我对这类场面司空见惯,因为职业的关系常到垂死者的床
头,为他们的遗愿出具证明,但我承认,我所见过的痛哭流涕
的家属及临终的景象和大城堡中这位孤独安静的女子相比简
①《耶稣基督赞》,十五世纪一部未署名的拉丁文著作,在教会中影响很
大,被译成多种文字。
人间喜剧第五卷
直算不了什么。我听不到一点声响,看不见她盖的被单随着呼
吸一起一伏,我一动不动,惊愕地望着她。我现在还觉得当时
的情景历历在目。终于她的大眼睛动了动,想举起右手来,又
落在了床上,口里象吐气一样说出下面这几个字,因为她的声
音已不成其为声音了:
“‘我等得你好心焦。’
“鲜艳的血色涌上她的两颊。先生,她讲话是很吃力的。
“‘夫人。’我对她说。
“她示意叫我别作声。这时上了年纪的女管家立起身,凑
着我的耳朵说:‘别讲话,伯爵夫人听不得一点声音;和她讲话
会使她兴奋的。’
“我坐下来。过了片刻,德·梅雷夫人鼓足全身力气,挪动
右胳臂,极为吃力地伸到长枕下;她停下来歇了一小会儿;接
着使出最后的气力抽回手,拿出一份封好的文件,这时她已经
大汗淋漓了。
“‘我把我的遗嘱委托给你,’她说,‘啊!主啊!’
“‘她说完,抓起床上的一个十字架,迅速放到唇边,死了。
她那呆滞的眼神,我现在想起来还直打哆嗦。她一定非常痛
苦。她最后的眼光里闪着快乐,这种感情一直留在她死去的眼
睛里。我带走了遗嘱;遗嘱拆封后,我得知德·梅雷夫人指定
我做她的遗嘱执行人。除去几项特定遗赠外,她把全部财产遗
赠给旺多姆的医院。对于大望楼,她作了如下安排:她嘱托我,
自她去世之日起整整五十年内,让这所房子一直保持她去世
时的状况,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房间,禁止做任何修缮,甚至拨
出一笔年金作为看房人的工钱——倘若需要看房人的话——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以保证全面执行她的意愿。限期届满时,倘若立嘱人的愿望已
经实现,房子应属于我的继承人,因为先生知道,公证人是不
能接受遗赠的;倘若立嘱人的愿望未得实现,大望楼将归有权
获得、但必须具备遗嘱所附追加遗嘱中指明的条件的人所有,
此追加遗嘱应于上述五十年期满时开启。没有人对遗嘱的有
效性提出异议,因此……’长个子公证人没有把话说完,得意
扬扬地看了我一眼,我恭维了他几句,使他好不欢喜。
“‘先生,’我最后说,‘你的话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仿
佛看到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她的睑比被单还苍白,发亮的
眼睛叫我害怕,今天夜里我会梦见她的。不过你想必对这个古
怪遗嘱的各项条文作过种种推测。’
“‘先生,’他谨慎得令人发笑地对我说,‘我决不敢评论馈
赠我一颗钻石的人的行为。’
“我很快打开了旺多姆这位谨小慎微的公证人的话匣子,
他告诉我那些老谋深算的男女所作的评论——其中夹杂着长
篇大论的题外话——他们的判决在旺多姆就是法律。但这些
评论如此矛盾,如此冗长,我听着险些儿睡着了,尽管我对这
个真实的故事很感兴趣。这位公证人想必习惯于自言自语,并
有主顾和同乡当听众,他低沉的声调和单调的语气制服了我
的好奇心。幸而他走了。
“‘哈哈!先生,’他在楼梯上对我说,‘有不少人想再活四
十五年;但是,稍等一下!’他神色狡狯地把右手食指放在鼻孔
上,仿佛想说:请注意这点!‘要活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
说,‘现在就不该有六十岁。’
“公证人觉得十分幽默的最后这句俏皮话使我从麻木状
人间喜剧第五卷
态中摆脱出来,我关上门,然后朝扶手椅上一坐,两脚搁在壁
炉的柴架上。我沉溺在以勒尼奥先生的法律资料为基础建造
起来的拉德克利夫Ⅲ式的小说情景里,这时,一个女人的灵巧
的手推开了我的房门。是女店主来了。她是个胖胖的快活女
人,性情极好,但她没按自己的特长选择职业:她是个本应诞
生在特尼埃吲的画笔下的弗朗德勒女人。
“‘怎么,先生?’她对我说,‘勒尼奥先生大概翻来覆去地
把他的大望搂故事讲给你听了吧?’
“‘是的,勒珀大妈。’
“‘他对你说什么了?’
“我三言两语把德·梅雷夫人的那个听了令人发冷的神
秘故事向她复述了一遍。我每讲一句,女店主都伸长脖子,用
客店老板的敏锐眼光看我一眼,这种敏锐恰恰介乎宪兵的本
能、间谍的诡谲和生意人的狡猾之间。
“‘亲爱的勒珀太太!’临了我又补了两句,‘你好象知道更
多的事,嗯?不然你为什么上楼到我屋里来?’
“‘啊!我发誓!和我姓勒珀一样千真万确……’
“‘别起誓,你的眼里藏着秘密。你认识德·梅雷先生。他
是个什么人?’
“‘天哪!德·梅雷先生,你知道,是个一眼望不到顶的美
男子,他个子真高!他是庇卡底吲的一位可敬的贵人,用我们
①拉德克利夫(1764 1823),专写神怪和恐怖小说的英国女作家。
②特尼埃(1610 1 690),弗朗德勒画家。
③法国北部旧省名。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儿的话说,这是个一点就着的人。他什么都付现款,为的是
和谁也不发生争执。你知道,他性子很暴。我们这儿的太太们
全觉得他很讨人喜欢。’
“‘就因为他性子暴?’我对女店主说。
“‘也许是吧,’她说,‘你想,先生,正象大家说的,要娶德
·梅雷夫人得有的是钱才行,这倒不是贬低别人,但她是旺多
姆地区最漂亮、最富有的女人。她大约有二十万利勿尔的岁
入。全城人都参加了她的婚礼。新娘子娇小可爱,真是个小巧
玲珑的女人。当年他们是多好的一对啊!’
“‘他们夫妻生活幸福吗?’
“‘嗯,嗯!又幸福又不幸福,这也是推测,因为你想,我们
又不和他们一起过日子!德·梅雷夫人心地好,很和气,她丈
夫的火暴脾气也许有时叫她很不好受;可是尽管他有点傲气,
我们还是喜欢他。晤!他这个样子是因为他有地位!一个贵
族,你知道……’
“‘可是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故,德·梅雷先生和夫人才会
骤然分手吧?’
“‘先生,我没有说发生过事故。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