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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86 巴尔扎克(法)
员,她的傲气受到冒犯的时候,她就会变得气势汹汹,冷酷无
①第二次复辟指一八一五年拿破仑“百日皇朝”失败之后。
②拉丁文:仇恨在心,耐心等待。
人间喜剧第五卷
情。她从不宽恕。这个女人相信自己仇恨的威力,她把仇恨变
成在她的仇敌头上盘旋的厄运。对于那个玩弄了她的男人,她
充分发挥了这种致命的威力。事情的发展似乎证明了她那
jettatur∥的影响,使她更坚定了对自己的迷信。那个男人虽
然当了大臣和法国贵族院议员,却立即开始破产,后来竞完全
破产。他的财产、政治上和个人的威望,总之一切,大概都毁灭
了。有一天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坐着自己金碧辉煌的马车骄傲
地经过爱丽舍田园大道吲,竟然看见那人在街上踽踽独行,她
狠狠瞪了那个人一眼,目光中进射出得胜的火花。这一不幸遭
遇有两年时间占据着她的心,使她未能再醮。此后,她的傲气
又总是叫她不知不觉地把向她求婚的人和从前那样真诚、热
烈爱她的丈夫相比较,总觉得不行。这样,她从失算到计算,从
希望到失望,就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到了这个年龄,女人
在生活中除了起到作母亲的作用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作用了,
她们将自己完全贡献给自己的女儿,除了自己以外,她们的全
部心思,都挪到了给女儿找个好人家上。这是她们作为人的情
感的最后寄托。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很快就揣摸到了保尔的性
格,并在他面前将自己的性格掩盖起来。保尔确实是她想要来
当女婿的那种男子,是一个能够铸成她未来的权势的人。保尔
从母系方面说属于摩冷古家族。年迈的摩冷古男爵夫人是帕
米埃主教代理官的挚友,就住在圣日耳曼区中心。男爵夫人的
孙子奥古斯特·德·摩冷古地位相当可观。那么保尔大概就
①意大利文:巫术。意为用手势、话语或目光将厄运抛给对方。
②爱丽舍田园大道是巴黎最主要、最繁华的大街。
人间喜剧第五卷
是将埃旺热利斯塔家引入巴黎社交界的最合适的引荐人了。
对于帝国时代的巴黎,从前这位寡妇只是间隔很长时间才去
见识见识,现在她很想到复辟时代的巴黎去出出风头。只有在
那里才有政治上发迹的因素,而惟有在这方面,上流社会的女
子才能得体地助上一臂之力。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从前由于丈
夫的生意关系被迫住在波尔多,她并不喜欢住在这里。她在波
尔多支着门户,一个女人的生活因此会受到多少义务的约束,
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但是如今她再也不把波尔多放在心上了,
这里的享乐她都已享受尽了。她渴望着一个更大的舞台,正象
赌徒向更大的赌注奔去一样。为了她个人的切身利害,她给保
尔派上了很大的用场。她打算把自己的才能和生活本领都发
挥出来帮助她的女婿,以便在他名下品尝有权有势的快乐。有
许多男子就是这样给不出头露面的女子的野心当了屏风。再
说,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将女儿的丈夫捏在手心里还有不止一
样好处。保尔必然为这个女人所俘获。她越是显出不想将他
置于自己掌握之中的样子,就越能将他紧紧抓住。她于是利用
自己的全部巨大影响使自己的形象显得更加高大,使她女儿
的形象更加高大,提高她家中一切的身价,以便早早地将这个
男子制服,她认为通过这个人才能找到继续过贵族生活的途
径。保尔受到母女二人的赏识,自视更高。他看到他发表的感
想或者随便说上一句话,都能为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和她的母
亲所理解。小姐往往微微一笑或妩媚地抬起头来,那母亲则似
乎总是并非有意地道出恭维的话语。看到这种情景,他便自以
为是个十分风趣的人,那程度要远远超过实际情形。这母女二
人,对他那么好,他是那样确信自己讨她们喜欢,她们牵着自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尊心这条绳把他控制得那样服服帖帖,结果是不久以后,保尔
就把自己的全部时间都消磨在埃旺热利斯塔公馆了。
保尔伯爵在波尔多安顿下来一年之后,虽然没有公开声
明,但是他对娜塔莉那么殷勤,社交界已经把这看成是追求娜
塔莉了。可是,无论是母亲,还是女儿,都显出根本没想到要结
婚的样子。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对他总是象贵妇人那样保留,既
显得亲切可爱、交谈得十分愉快,又不让对方跟她更亲热一
步。这种毫无反应的状态对外酋人来说是那么不同寻常,却很
讨保尔喜欢。羞怯的人疑心很重,唐突的求婚会吓坏他们。如
果幸福大叫大嚷地来到,他们就会逃走,相反如果不幸伴随着
柔和的暗影不声不响出现,他们反倒会委身于不幸。保尔看到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并不作出一丝努力来鼓励他,便更主动地
走下去。这个西班牙女人进一步引诱他,有一天晚上她对他
说,一个上等女人心里也和男子心里一样,某一个时期,雄心
壮志会代替人生中最重要的情感。
“这个女人有本事,”保尔走出公馆时心里想道,“我尚未
被任命为议员之前,她能叫人送我一处漂亮的使馆呢!”
在任何情况下,一个男子如果不围着各种事物或各种想
法四周转悠转悠,仔细端详一下这些事物的各个不同侧面,这
个人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一个弱者,他就已经走上了通向死
亡的危险道路。此刻,保尔非常乐观:他看到什么都有利,而不
想想一个雄心勃勃的丈母娘是可以成为一个暴君的。所以每
天晚上他走出公馆的时候,都显出已经结了婚的模样,自己引
诱自己,慢慢地慢慢地穿上了婚姻的拖鞋。首先,他享受自由
的时间已经太长,毫不足惜;他对单身汉的生活已经厌倦,这
人间喜剧第五卷
种生活已不能给他任何新鲜感,只让他体会到其不妥之处;虽
然他也偶尔考虑到结婚的难处,却更经常地看到结婚的快乐。
结婚,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他想:“只有对小人物而言,
结婚才是不愉快的事。对言人来说,婚姻的不幸有一半已经消
失。”于是,每一天数数他结这门亲事会有哪些好处的时候,都
有一个新的利于成亲的想法涌现出来,所以这好处便日益增
多。“不管我会攀上什么高位,娜塔莉扮演她的角色总是够格
的,”他又想道,“这在一位女子身上可不是什么小小不然的长
处呢!帝国时代,有多少男子因他们的配偶感到苦恼,我不是
见过么!自己挑选的伴侣,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傲气永远不会
被她伤害,这难道不是幸福的一大重要条件么?与一个很有教
养的女子在一起,男人是永远不会非常不幸的。她决不会奚落
他,她善于给他帮忙。娜塔莉接待客人是会很出色的!”想到这
里,他又借助对圣日耳曼区最出类拔萃的女性的回忆来说服
自己,他确信娜塔莉即使不能使那些人相形见绌,至少可以和
她们平起平坐。一切对比都对娜塔莉有利。从保尔想象中产
生的比较词句已经向他的欲望让步。如果是在巴黎,他每天还
能见识到新的性格,不同类型美的少女,纷繁的印象可能会使
他的理智保持平衡。可是在波尔多,娜塔莉根本没有对手,她
是唯一盛开的花朵。保尔现在正处于某一想法的制约之下,大
部分男子对这种想法都是抵制不住的。娜塔莉这朵鲜花选择
这一时刻开放真是妙极了。所以,这些罗列起来的理由又与自
尊心方面的理由以及一种真正的爱情联结在一起,那种真正
的爱情要得到满足,除了结婚便没有其他出路。这些理由加在
一起,便把保尔引到了不理智的爱情上。幸好他还有点良知,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将这秘密埋在心底,让别人以为这是一种要结婚的强烈欲望。
作为一个不想影响自己前途的人,他甚至努力研究埃旺热利
斯塔小姐的为人,因为他的朋友德·玛赛说的那些吓人的话
有时还在他耳畔回响。可是,首先,习惯于奢侈的人具有骗人
的简朴外表:他们给人的印象是蔑视奢华,他们不过是利用一
下这种条件,奢侈是他们生活的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保尔觉
得这些贵妇人的生活习惯与自己的生活习惯是那样相宜,却
想象不到这里便埋伏着他日后倾家荡产的唯一根由。其次,虽
然要减轻婚姻带来的忧烦,有几条普遍的规律,可是要揣测到
或者预防这些忧烦,却一条规律也没有。在已经试图使对方生
活得愉快、生活担子容易挑的两个人之间,不幸的抬头乃产生
于天天生活在一起所进行的接触,而在两个尚未结婚的年轻
人之间,这个问题并不存在。只要法国的风俗习惯和法律不改
变,这个问题也就永远不会存在。所以在两个准备结合的人之
间,一切都是虚假的。但是这种虚假并无恶意,也并非故意为
之。每个人都必然显露出自己的最佳形象。两个人比赛着看
谁的姿态最美,于是都使对方产生一种良好的印象,而日后他
们则无法使自己与这个印象相侍。真正的生活,正象每日的天
气一样,大自然雾气漾漾、阴沉灰暗的时刻远远多于阳光灿
烂、田野笑逐颜开的阶段。年轻人只看到晴朗的日子,日后他
们则将生活本身的种种不幸归之于婚姻,因为人身上有一种
倾向,促使他总是到周围的事和人当中去寻找不幸的根由。
要从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态度或外表、言谈或举止中发
现什么迹象,揭示出其性格中包含的缺点,正象任何人的性格
人间喜剧第五卷
都包含着缺点一样,保尔就得不仅仅掌握拉瓦特和加尔的科
学Ⅲ,还要有另一门学问,这门学问没有任何学说体系,这就
是善于观察的人的个人学问,可是它要求几乎包罗万象的知
识。娜塔莉也象所有的少女一样,长着看不透她的心思的面
孔。雕塑家赋予处女雕像面庞以平静和安详,用这些处女雕像
来代表正义、纯洁和各种神明,这些神明对人世上内心的激荡
毫无所知。这种平静是一位少女最大的魅力之所在,也是她纯
洁的标志。还没有任何事情使她激动过。还没有任何遭到摧
残的激情、也没有任何流露出的利害使她睑上那平静的表情
发生变化。假如一位少女面部表情的这种平静是假装出来的,
那么少女也就不存在了。娜塔莉一直是她母亲的心头肉,她也
象所有的西班牙女子一样,只接受过一点纯宗教的教育和母
亲对女儿的一些教导,这些教导对她应该扮演的角色倒很有
用。所以她面部的平静表情很自然。但是这种平静构成了一
块面纱,女子被这面纱裹住,正象蝴蝶出来以前裹在蛹中一
样。然而一个男子如果善于使用分析的手术刀,他在娜塔莉身
上就会发现一些迹象。这些迹象表明,当她面临着夫妻生活或
社会生活时,她的性格大概会产生一些麻烦。她确实美貌不
凡,她的美来自面部线条非常匀称,头部及身躯的比例十分和
谐。外表这样完美无缺对内心来说并不是好兆头。这条规律
至今还很少有例外。任何高级生物在形状上都有轻微的缺陷,
这些缺陷会变成不可抗拒的魅力,闪光的亮点,对立的情感在
①拉瓦特(1了41 1 8叫),瑞士神学家,哲学家,诗人,“面相学”的首创者。加
尔见本卷第52页注①。
人间喜剧第五卷
那里闪光,目光在那里停驻。完美无缺的和谐说明混合组织的
冷淡。娜塔莉身材圆滚滚的,这是力量的标志,但也是个性很
强的必然征兆。在思想既不敏锐心胸也不开阔的人身上,这种
个性常常发展到固执的地步。她那希腊雕像般的双手进一步
证实了她的面庞和身材所预言的一切,同时表明她有一种为
表现个性而表现个性的不合逻辑的控制他人的精神。她的双
眉连成一片,按照善于观察的人的说法,这一特点说明这个人
善妒。上等人士的嫉妒会变成好胜心,会产生伟大的事业;可
是心胸狭小的人的嫉妒则会变成仇恨。她母亲的信条Odiate
e aspettateⅢ到她身上更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她的眼
珠表面上看是黑色的,实际上是带桔红的棕色,与她头发的颜
色形成鲜明的对照。她的头发是淡黄褐色,古罗马人对此非常
欣赏,在英国这叫aubum吲,父母二人皆为深色头发,生出来
的孩子的头发几乎总是这种颜色,埃旺热利斯塔先生和太太
就属于这种情况。娜塔莉面色白哲、肌肤细嫩,又赋予她的头
发与眼睛颜色的对比以难以形容的魅力,但这种细腻是纯属
外表上的。凡是面部线条缺乏某种柔和的圆曲线时,不论细部
怎样完美,怎样有风韵,你千万不要把这种种好兆头铭记在
心。这些骗人的青春玫瑰转眼间就会凋谢,几年以后,在你曾
经赞美其巅雅优美,品质崇高的地方,你看到的将是呆板和冷
酷,会使你大吃一惊。娜塔莉的面部轮廓虽然有某种庄重的气
息,她的下巴却稍嫌臃肿,这个绘画术语可以用来解释某些情
①见本卷第488页注②。
②英文:金棕色。
人间喜剧第五卷
感已先行存在,而这些情感大概要到她中年时期才会充分表
现出其强烈的程度。她的嘴有点内凹,嘴唇红红的,表现出一
种傲气,与她的手、下巴、眉毛以及漂亮的身段构成和谐的整
体。最后一个症状,唯一能决定一位行家的判断的因素,那就
是娜塔莉那纯正的音色,这诱人的声音具有金属的铿锵。不论
怎样轻轻操作这把铜号,不论声响在号角螺旋管道里跑动时
用怎样妩媚的方式,这一器官都显示出阿尔伯公爵Ⅲ的性格。
卡萨 雷阿尔家族从父系及母系双方面来说都是阿尔伯的后
裔。这些征象预示着强烈而不柔顺的激情,转瞬即逝的忠诚,
无法调和的仇恨,机灵而不聪慧以及驾驭他人的欲望。自感无
法实现自己奢望的人,自然有这种驾驭他人的欲望。这些由气
质与体质产生的缺点,说不定用高贵血统的优点可以补偿,但
在娜塔莉身上这些缺点都被掩藏起来了,就象黄金埋藏在矿
床中一样,只有经过严格的处理和巨大的震荡才会显露出来。
各人的性格在人世上也都要经受这些冲击的。而此刻,青春的
妩媚和艳丽,高贵的举止,圣洁的无知,少女的热情,给她的面
部涂上了一层细腻的油彩,一定会叫只从表面看问题的人上
当受骗。其次,她的母亲早就教会她一套令人愉快的喋喋不休
的废话,装出高人一等的样子呀,用一句玩笑来答复不同的见
解呀,等等,总之,用妩媚的滔滔不绝来引诱别人。女人常常在
滔滔不绝下面掩藏着自己思想的底细,正象大自然用华贵的
①阿尔伯公爵(1 50s 1 582),全名为费迪南·阿尔瓦莱斯·德·多莱德,
曾为日耳曼皇帝兼西班牙王查理五世(1500 1558)及腓力二世(1527
1598)的将军,以性格暴烈、残忍闻名。
人间喜剧第五卷
转瞬即逝的花朵来掩盖贫瘠的土地一样。一言以蔽之,娜塔莉
具有从未受过苦的娇生惯养的孩子所具有的那种魅力:她以
其坦率来吸引人,丝毫没有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气。母亲要把女
儿嫁出去时,总是一面给她们制订出滑稽可笑的举止、言谈纲
领,一面非要她们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不可。娜塔莉笑容
满面,象对结婚毫无所知的少女那样天真,只期待着结婚的快
乐,预见不到任何不幸,她以为通过结婚就会赢得为所欲为的
权利。就连一些善于观察的人也会为外表所蒙蔽,何况保尔正
象情欲使爱情膨胀的人一样坠入了情网,他又怎能从其美貌
使他神魂颠倒的姑娘的性格中,看出她到三十岁的时候会是
什么样子呢?和这个姑娘结婚,虽然很难找到幸福,却也不是
不可能的。透过这些处于萌芽状态的缺点,也有几种优秀品质
在闪光。在一个精明强干的大师手中,没有哪种优点充分发挥
之后不会抑制缺点的,在一个钟情的少女身上就更是如此。但
是,要让一个这么不柔顺的女人变得柔顺,必须有德·玛赛对
保尔谈过的铁腕不可。那位巴黎的纨祷子弟说得很对。由爱
情激发的恐惧、担心,对于控制女人的思想来说,是肯定有效
的工具。这场争斗要求头脑冷静、善于判断、坚定不移;而且一
个精明强干的丈夫不应该让妻子觉察到这种争斗。保尔是否
具有这种冷静、判断和坚定呢?再说,娜塔莉爱不爱保尔呢?娜
塔莉也象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把本能的最初冲动和保尔的外
表在她心中引起的快感当成了爱情,而对结婚和夫妻生活的
事毫无所知。在她看来,玛奈维尔伯爵,这位见识过欧洲各国
宫廷的实习外交官,巴黎的一位风雅青年,不可能是一个普普
通通的人,不可能没有精神力量、既羞怯又勇敢、在逆境中可
人间喜剧第五卷
能颇为坚毅,对毁坏幸福的麻烦事却毫无自卫能力。此后她是
否有足够的敏感能够从保尔的小缺点之中分辨出他的优秀品
质呢?难道她不会夸大了缺点而遗忘了优点么?对生活毫无
所知的少妇一般都是这样的呀!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只要男
人能避免引起她不快,就是干些不道德的事,她也能原谅;而
她只是将气恼和不快当成祸事。什么样的调和力量、什么样的
体验能够维持和开导这对年轻夫妻呢?两人刚刚开始共同生
活的时候,夫妻之间还有相互向往的情趣,少妇还玩点温存人
的小把戏,参加舞会归来,丈夫还会对妻子恭维一番。当保尔
和他的妻子还处于这些小把戏和恭维话阶段的时候,他们难
道不会以为那就是相爱么?在这种情况下,保尔不但不会建立
自己的帝国,相反,难道不会容他妻子独断独行么?保尔难道
会说一个“不”字么?在最强有力的男人说不定还会碰到危险
的地方,对一个意志薄弱的男子来说,那就一切都充满危险
了。
本篇研究的主题并不是单身汉怎样向已婚男子过渡。我
们内心情感的风暴会使生活中最普通的事情具有吸引力。单
身汉向已婚男子过渡这幅图画,如果构图雄浑,也绝不会缺少
魅力。导致保尔和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成婚的各种事件和见解
是这篇作品的序言,目的仅仅在于勾画出夫妻生活开始之前
的伟大喜剧。下面的一幕将决定保尔的未来。埃旺热利斯塔
太太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一幕到来。这一幕就是任何一个家庭
——无论是贵族还是布尔乔亚——要缔结婚约所必然进行的
争论,因为人类的激情也同样受到大大小小物质利害的冲击。
虽然这一幕为剧作家提供了创作的新源泉,但是迄今为止,这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一幕始终为剧作家们所忽视。在公证人面前演出的这些闹剧
或多或少都与我们下面这一出相类似,这些闹剧的趣味与其
说将留在这部书的每一页之中,不如说将永远留在已婚者的
记忆中。
一八二二年初冬,保尔·德·玛奈维尔托他的舅祖母摩
冷古男爵夫人去向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求婚。男爵夫人从来在
梅多克没住过两个月以上,但是这一年她在那里一直呆到十
月底,以便在这种场合给她的甥孙帮忙,并且扮演母亲的角
色。她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递过头几次话以后,这位经验丰富
的老舅祖母便来到保尔家里,将她奔走的结果告诉他。
“我的孩子,”她对他说,“你的事办成了。谈起财产问题
时,我得知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自己名下的财产一点也不想给
她女儿。娜塔莉小姐带着自己的那一份结婚。娶她吧,我的朋
友!有贵族姓氏和土地要传下去、家族香火要延续下去的人,
早晚得有这么个结局。我希望看到我亲爱的奥古斯特也走上
这条路。我不在,你们也能好好结婚。我能给你们的,就是我
的祝福,象我这样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在婚礼上是无事可做的。
所以我明天就回巴黎去了。将来你把妻子介绍给社交界的时
候,我会在我家里见到她,那要比在这儿方便多了。你在巴黎
如果没有公馆,可在我家找到一个安身之处,我会高高兴兴地
叫人把我那住宅的三层楼给你们收拾好。”
“亲爱的舅奶奶,”保尔说道,“我非常感谢你。不过,她母
亲自己名下的财产一点也不给她,她带着自己的那一份结婚,
您怎么理解这些话呢?”
“我的孩子,她这母亲是个十分机灵的人。她利用女儿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美貌将条件强加于人,只给你留下那孩子父亲的财产,这是她
无法剥夺你的。我们这些老人,对于父亲有什么财产,母亲有
什么财产是很看重的。我劝你一定要对你的公证人详加指示。
孩子,婚约,这可是最神圣的义务。若是你父亲和母亲没有把
他们的床铺整理好,你如今恐怕就连床单都没有了。将来你也
要生儿育女,这是结婚最常见的后果,所以必须想着这个。你
去见马蒂亚斯先生吧,他是我们的老公证人了。”
摩冷古夫人说完走了。这番话使保尔陷入极度困惑之中。
怎么!他的丈母娘是个十分机灵的人!那签订婚约时就必须
为他自己的利益力争,也必然要保护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那
么谁会侵犯这些利益呢?他听从了舅祖母的劝告,将起草婚约
的事委托给马蒂亚斯老先生。但是,预感到要进行这些争论还
是使他心神不安。他刚刚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表示了自己求
婚的意思,所以现在他走进这位太太的家门时,不能不感到极
度的紧张。他的舅祖母暗示他要多加提防,他似乎觉得这样信
不过人家对人家是一种侮辱。象所有胆小怕事的人一样,他生
怕泄露了这种感情,紧张得浑身发抖。这位未来的丈母娘在他
看来可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人。为避免触犯这个大人物,他挖
空心思想出下面这套转弯抹角的话来。对于那些不敢正面触
及难题的人来说,这也是很自然的作法。
“太太,”他抓住娜塔莉不在场的一小会工夫说道,“给一
家管事的公证人是怎么回事,您是知道的。我的公证人是一位
心地善良的老头,若是不叫他管我的婚约的事,他大概会很伤
心……”
“那有什么,我亲爱的保尔!”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打断他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话回答道,“我们的婚约不是一直由双方家庭各自的公证人出
面订立的么?”
保尔有好大一会儿没有再提这个问题。埃旺热利斯塔太
太利用这会工夫暗自思量:“他想什么呢?”因为女人有一种很
高超的本领,能从面部表情上看出别人内心的想法。保尔那尴
尬的目光和讲话的语声都泄露出他内心的矛盾斗争,埃旺热
利斯塔太太从中猜测到了舅奶奶的见解。
“要命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她心中想道,“危机开始了,后
果又将如何呢?”“我的公证人是索洛内先生,”停了一会她说,
“你的公证人是马蒂亚斯先生,明天我把他们二位请来吃饭,
他们会在这件事情上取得一致意见的。就象厨子,他们的责任
就是给我们做出可口的饭菜一样,他们的职业难道不就是在
我们都不介入的情况下调和双方的利益么?”
“言之有理,”保尔回答道,不由自主地轻轻长出了一口
气,表示满意。
这两个人奇异地调换了角色:保尔,清清白白,无可指摘,
反倒浑身发抖,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内心极为焦虑,却显得十
分平静。这寡妇欠她女儿一百二十万法郎,相当于埃旺热利斯
塔先生留下的财产三分之一,而且她还不起这笔钱,即使剥夺
了她的全部财产也不够。这样她就要任凭女婿摆布了。如果
保尔单枪匹马,她能将保尔捏在掌心里,叫她的公证人对保尔
讲明情况,在交出保护人账目问题上,保尔会不会让步呢?如
果保尔打了退堂鼓,整个波尔多城都会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么
娜塔莉要想在波尔多嫁人可就办不到了,而这位母亲是希望
自己的女儿幸福的。这个女人有生以来都过着堂堂正正的生
人间喜剧第五卷
活,可是她想,明天她就得变成一个不正直的人。伟大的统帅
在他们生命的某一时刻,也曾经偷偷地当过懦夫,他们希望将
这一时刻从生命中抹掉。象这些人一样,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本
来也希望能够将这一天从她生命的时日中删除。夜晚,面对着
既成的事实,她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窘迫,她责备自己从前太
不在意了。自然,这一夜,她的头发愁白了几根。首先,她已经
召他的公证人在她起床后前来,她不得不向公证人实话实说。
她从来不愿向自己承认的内心苦恼,现在必须承认了。从前她
一步步走向深渊时,一直指望着会有一个偶然的机遇来挽救
她。这一类机遇是从来不会来到的。她心中对保尔涌起一股
轻微的情绪,其中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憎恶,总之还没有任何
不好的情感。可是不管怎么说,保尔难道不是这场秘密官司的
对手么?他不是不知不觉成了她必须要战胜的无辜的敌人吗?
什么人能够喜爱自己欺骗的对象呢?这个西班牙女人不得不
玩弄诡计,她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决定在这场战斗中充分发挥
她的优势,只有获得全胜才能免受耻辱。在宁静的深夜里,她
用一系列理由给自己开脱,这种种理由皆归结为她的傲气。娜
塔莉不是也从她的大肆挥霍中得到好处了么?在她的行为中,
难道有一样卑鄙下流玷污灵魂的动机么?她花钱不会算计,这
是小罪还是大罪?一个男人得到娜塔莉这样的姑娘,不是要喜
出望外吗?她保存下来的这一珍宝难道还不值一张宣布债务
已清偿完毕的纸条么?许许多多的男人不是以千百种牺牲买
得他们喜爱的女人么?为什么一个合法妻子还不如一个高级
妓女呢?再说,保尔不过是个无能之辈。她要为他施展出全部
本事,叫他在社会上飞黄腾达。这样他会感激她的威力。到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那一天,她不就还清全部债务了么?只有傻瓜才会犹豫不决!
为多几个埃居或少几个埃居而迟疑么?……太卑鄙了!
“倘若不能旗开得胜,”她心中暗想,“那我就离开波尔多,
用我现在手中剩下的公馆、首饰、动产去投资,把所有的财产
都给娜塔莉,只给我自己留下一份年金,这样也可以给娜塔莉
创造一个美好的前程。”
一个久经考验的聪明人为自己建造一个退守之地,就象
黎塞留退守到布鲁阿日那样Ⅲ,为自己筹划一个伟大的结局
时,他会把这个地方搞成一个根据地,以帮助自己战胜敌人。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为自己遭到不幸时设想出这个结局,倒使
她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对这场决斗中支持她的人满怀
信心,想到这里,她便安然入睡了。这个支持她的人就是索洛
内先生,她指望着他。索洛内先生是波尔多最精明强干的公证
人,年方二十七岁,由于对波旁王室二次复辟贡献卓著而得到
了荣誉勋位勋章。索洛内一直受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的接
待,与其说是以公证人的身分,不如说作为波尔多保王派的成
员更为恰当。索洛内为此感到兴高采烈,感到骄傲。索洛内早
就爱上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这位美丽的半老徐娘。对这种爱
情,象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这样的女人当然是拒绝的,但是她们
也感到非常得意,即使是最假正经的女人也会容许这种爱情
流露出来。索洛内一直保持着充满尊敬与希望的十分得体的
自负态度。这个公证人第二天怀着甘当奴隶那种兴冲冲的劲
①红衣主教黎塞留(1585 1 642)曾将雅克·德·彭斯于一五五五年在布
鲁阿日河畔所筑的要塞,用作与拉罗歇尔对抗的武器装备中心。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头来到。花枝招展的寡妇在自己的卧室里接待他,她象一个身
穿便服的学者那样衣冠不整。
“今天晚上将要讨论一个问题,”她对他说道,“我能指望
你守口如瓶和尽心尽力么?你大概也料到了,谈的是我女儿的
婚约。”
年轻人说了一大套献殷勤的起誓发愿的话。
“咱们谈正题吧!”她说。
“我洗耳恭听,”他回答道,显出聚精会神的样子。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直截了当地向他陈述了她的处境。
“美丽的夫人,这不算回事,”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向他提供
了准确的数字以后,索洛内先生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说
道,“你与玛奈维尔先生是怎样相处的?在这件事上,道德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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