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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77 巴尔扎克(法)
“太太,那么你要怎办呢?”
“我要……我不要经过法院;我要……”
“要他永远做死人吗?”但维尔顶了一句。
“先生,倘若要花二万四的年金,我宁可打官司……”
“好,咱们打官司罢,”上校用他那种调门很低的声音嚷
道。他突然之间打开房门站在他女人面前,一手插在背心袋
里,一手指着地板。因为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他这姿势格外显
得悲壮。
“真的是他!”伯爵夫人私下想。
老军人接着又道:“哼,太贵了!我给了你近一百万,你却
眼看我穷途潦倒,跟我讨价还价。好罢,现在我非要你不可了,
既要你的财产,也要你的人。咱们的财产是共有的,咱们的婚
约还没终止……”
伯爵夫人装作惊讶的神气,嚷道:“这一位又不是夏倍上
校喽。”
“啊!”老人带着挖苦得很厉害的口吻,“你要证据吗?我当
初是在王宫市场把你找来的……”
伯爵夫人马上变了睑色。老军人看到自己从前热爱的女
人那么痛苦,连胭脂也遮不了惨白的睑色,不由得心中一动,
把话咽住了。但她睁着恶毒的眼睛瞪着他,于是他一气之下,
又往下说道: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你原来在……”
“先生,我受不了,”伯爵夫人对代理人说,“让我走罢。我
不是到这儿来听这种下流话的。”
她站起身子走了。但维尔跟着冲出去。伯爵夫人象长了
翅膀似的,一霎眼就飞掉了。代理人回到办公室,看见上校气
坏了,在屋子里大踏步踱着。
他说:“那个时候一个人讨老婆是不管出身的;我可是拣
错了人,被她的外表骗过去了;谁知她这样的没心没肝。”
“唉,上校,我不是早告诉你今天别来吗?现在我相信你真
是夏倍伯爵了。你一出现,伯爵夫人浑身一震:我把她的思想
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你的官司输定了,你太太知道你面目全
非,认不得了。”
“那我就杀了她……”
“发疯!这不是把你自己送上断头台吗?说不定你还杀不
了她!一个人想杀老婆而没杀死,才是大笑话呢。让我来补救
罢,大孩子!你先回去,诸事小心;她很可能安排一些圈套,送
你上沙朗通的。我要立刻把公事送给她,以防万一。”
可怜的上校听从了恩人的吩咐,结结巴巴说了几句抱歉
的话,出门了。他慢吞吞的走下黑暗的楼梯,憋着一肚子郁闷,
被刚才那一下最残酷、把他的心伤得最厉害的打击压倒了。走
到最后一个楼梯台,他听见衣衫塞率的声音,忽然太太出现
了。
“跟我来,先生,”她上来挽着他的手臂;那种姿势他从前
是非常熟悉的。
伯爵夫人的举动和一下子又变得温柔的口吻,尽够消释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上校的怒意,把他带到车子旁边。
跟班的放下踏级,伯爵夫人招呼上校道:“喂,上车罢!”
于是他象着了魔似的,挨着妻子坐在轿车里。
“太太上哪儿去?”跟班的问。
“上格罗莱。”
驾车的马开始奔驰,穿过整个巴黎城。
“先生……”伯爵夫人叫出这两个字的声音是浪露人生最
少有的情绪的声音,表示身心都在震颤。
在这种时候,一个人的心,纤维,神经,面貌,肉体,灵魂,
甚至每个毛孔都在那里抖动。我们的生命似乎不在自己身上
了;它跑在身外跳个不停,好象有瘟疫一般的传染性,能借着
目光,音调,手势,去感应别人,把我们的意志去强制别人。老
军人仅仅听她叫出可怕的“先生”二字,就打了一个寒噤。那两
字同时包含责备,央求,原谅,希望,绝望,询问,回答的意味,
简直包括一切。能在一言半语之间放进那么多意思那么多感
情的,必然是高明的戏子。一个人所能表达的真情实意往往是
不完全的,真情决不整个儿显露在外面,只让你揣摩到内在的
意义。上校对于自己刚才的猜疑,要求,发怒,觉得非常惭愧,
便低着头,不愿意露出心中的慌乱。
伯爵夫人略微歇了一会,又道:“先生,我一看见你就认出
来了!”
“罗西纳,”老军人回答,“你这句话才是唯一的止痛膏,能
够使我把过去的苦难忘了的。”
他象父亲对女儿一般抓着妻子的手握了握,让两颗热泪
掉在她手上。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先生,你怎么没想到,以我这样为难的处境,在外人面前
怎么受得了!即使我的地位使我睑红,至少让我只对自己人睑
红。这一段秘密不是应当埋在我们心里的吗?希望你原谅我
对夏倍上校的苦难表面上不理不睬。我觉得我不应该相信他
还活着。”她看到丈夫睑上有点儿质问的表情,便赶紧声明:
“你的信是收到的;但收到的时候和埃洛战役已经相隔十三个
月,又是被拆开了的,脏得要命,字也不容易认。既然拿破仑已
经批准我再嫁的婚约,我就认为一定是什么坏蛋来耍弄我。为
了避免扰乱费罗伯爵的心绪,避免破坏家庭关系,我不得不防
有人假冒夏倍。你说我这么办对不对?”
“不错,你是对的;我却是个傻子,畜生,笨伯,没把这种局
面的后果细细想一想。”上校说着,看见车子经过小圣堂门,便
问:“咱们到哪儿去呢?”
“到我的乡下别墅去,靠近格罗莱,在蒙摩朗西盆地上。先
生,咱们在那儿可以一同考虑怎么办。我知道我的责任,我在
法律上固然是你的人,但事实上不属于你了。难道你愿意咱们
俩成为巴黎的话柄吗?这个局面对我简直是桩大笑话,还是别
让大众知道,保持咱们的尊严为妙。”她对上校又温柔又凄凉
的瞟了一眼,接着说:“你还爱着我;可是我,我不是得到了法
律的准许才另外结婚的吗?处于这个微妙的地位,我冥冥中听
到一个声音,教我把希望寄托在你的慷慨豪侠上面,那是我素
来知道的。我把自己的命运交在你一个人手里,只听凭你一个
人处理:这算不算我错了呢?原告和法官,请你一个人兼了罢。
我完全信托你高尚的心胸。你一定能宽宏大量,原谅我无心的
过失所促成的后果。因此我敢向你承认,我是爱费罗先生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也自认为有爱他的权利。我在你面前说这个话并不睑红;即使
你听了不舒服,可并不降低我们的人格。我不能把事实瞒你。
当初命运弄人,使我做了寡妇的时候,我并没有身孕。”
上校对妻子做了个手势,意思要她别往下说了。车子走了
一里多路,两人没交换一句话。夏倍仿佛看到两个孩子就在面
前。
“罗西纳!”
“怎么呢?”
“死人不应该复活,是不是?”
“噢!先生,哪里,哪里!别以为我忘恩负义。可是你离开
的时候留下的妻子,你回来的时候她不但再嫁了,而且做了母
亲。虽然我不能再爱你,但我知道受你多少恩惠,同时我还有
象女儿对父亲那样的感情奉献给你。”
“罗西纳,”老人用温柔的声调回答,“现在我一点不恨你
了。咱们把一切都忘了罢。”说到这里,他微微笑了笑,那种『二
慈的气息永远是一个人心灵高尚的标记,“我不至于那么糊
涂,硬要一个已经不爱我的女人假装爱我。”
伯爵夫人瞅了他一眼,不胜感激的表情使可怜的夏倍几
乎愿意回进埃洛的死人坑。世界上真有些人抱着那么伟大的
牺牲精神,以为能使所爱的人快乐便是自己得了酬报。
“朋友,这些事等咱们以后心情安定的时候再谈罢,”伯爵
夫人说。
于是两人的谈话换了一个方向,因为这问题是不能长久
谈下去的。虽然夫妻俩或是正式的,或是非正式的,常常提到
他们古怪的局面,一路上倒也觉得相当愉快,谈着过去的夫妇
人间喜剧第五卷
生活和帝政时代的旧事。伯爵夫人使这些回忆显得甜蜜可爱,
同时在谈话中加进一点必不可少的惆怅的情调,维持他们之
间的庄严。她只引起对方旧日的爱情,而并不刺激他的欲念;
一方面尽量让前夫看到她内心的境界给培养得多么丰富,一
方面使他对于幸福的希冀只限于象父亲见着爱女一般的快
慰。当年上校只认识一个帝政时代的伯爵夫人,如今却见到一
个王政复辟时代的伯爵夫人。最后,夫妇俩穿过一条横路到一
个大花园;花园的所在地是马尔让西高岗与美丽的格罗莱村
子之间的一个小山谷。伯爵夫人在这儿有一所精雅的别庄;上
校到的时候,发见一切布置都是预备他夫妇俩小住几天的。苦
难好比一道神奇的侍篆,能加强我们的天性,使猜忌与凶恶的
人愈加猜忌愈加凶恶,慈悲的人愈加慈悲。
以上校而论,不幸的遭遇反倒使他心肠更好,更愿意帮助
人。女性的痛苦,多半的男子是不知道它的真相的,这一下上
校可是体会到了。但他虽则胸无城府,也不由得和妻子说: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觉得放心吗?”
“放心的,倘若在跟我打官司的人身上,我还能找到夏倍
上校的话。”
她回答的神气装得很真诚,不但祛除了上校心里那个小
小的疑团,甚至还使他暗中惭愧,觉得不应该起疑。一连三天,
伯爵夫人对待前夫的态度好得无以复加。她老是那么温柔,那
么体贴,仿佛要他忘掉过去所受的磨折,原谅她无意中(照她
自己的说法)给他的痛苦。她一边表现一种凄凉抑郁的情绪,
一边把他素来欣赏的风度尽量拿出来;因为有些姿态,有些感
情的或精神的表现,是我们特别喜欢而抵抗不了的。她要使他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关切她的处境,惹动他的柔情,以便控制他的思想而称心如意
的支配他。
她决意要不顾一切的达到目的,只是还没想出处置这男
人的方法,但要他在社会上不能立足是毫无问题的。
第三天傍晚,她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战略结果如何,觉得心
乱如麻,无论如何努力,面上总是遮盖不了。为了松动一下,她
上楼到自己屋里,对书桌坐着,把在上校面前装作心情安定的
面具拿了下来,好比一个戏子演完了最辛苦的第五幕,半死不
活的回到化装室,把截然不同的面目留在舞台上。她续完了一
封写给德贝克的信,要他上但维尔那边,以她的名义把有关夏
倍上校的文件抄来,然后立刻赶到格罗莱看她。刚写完,她听
见走廊里有上校的脚声,原来他是不放心而特意来找她的。
她故意高声自言自语:“唉!我要死了才好呢!这局面真
受不了……”
“啊,怎么回事呀?”老人问。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她站起来,离开上校下楼去,偷偷把信交给贴身女仆送往
巴黎,面交德贝克,等他看过了还得把原信带回。然后伯爵夫
人到一个并不怎么偏僻的地方拣一张凳子坐下,使上校随时
能找到她。果然上校已经在找她了,便过来坐在她身边。
“罗西纳,你怎么啦?”
她不作声。傍晚的风光幽美恬静,那种说不出的和谐使六
月里的夕照格外韵味深长。空气清新,万籁俱寂,只听见花园
深处有儿童笑语的声音,给清幽的景色添上几段悦耳的歌曲。
“你不回答我吗?”上校又问了一声。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的丈夫……”伯爵夫人忽然停下,做了一个手势,红着
睑问:“我提到费罗伯爵该怎么称呼呢?”
“就说你的丈夫罢,可怜的孩子;他不是你两个孩子的父
亲吗?”上校用慈祥的口吻回答。
她说:“倘若费罗先生问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倘若他知道
我跟一个陌生人躲在这里,我对他怎么交代?”然后又拿出非
常庄严的态度:“先生,请你决定罢,我准备听天由命了……”
上校抓着她的手:“亲爱的,为了你的幸福,我已经决定牺
牲自己……”
她浑身抽搐了一下,嚷道:“那不行。你想,你所谓牺牲是
要把你自己否定,而且要用切实的方式……”
“怎么,我的话还不足为凭吗?”
切实二字直刺到老人心里,使他不由自主的起了疑心。
他对妻子瞅了一眼,她睑一红,把头低下了;而他也生怕
自己会瞧她不起。伯爵夫人素来知道上校慷慨豪爽,毫无虚
假,惟恐这一下把这血性男子的严格的道德观念伤害了。双方
这些感想不免在他们额上堆起一些乌云,但由于下面一段插
曲,两人之间的关系马上又变得和谐了。事情是这样的:伯爵
夫人听到远远有一声儿童的叫喊,便嚷道:
“于勒,别跟妹妹淘气!”
“怎么!你的孩子在这里吗?”上校问。
“是的,可是我不许他们来打扰你。”
老军人从这种殷勤的措置咂摸出女性的体贴和用心的细
腻,便握着伯爵夫人的手亲了一下。
“让他们到这儿来罢,”他说。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小女孩子跑来告状,说她哥哥捣乱:
“妈妈!”
“妈妈!”
“他把我……”
“她把我……”
两个孩子一齐向母亲伸着手,嘁嘁喳喳的闹成一片,等于
突然展开了一幅美妙动人的图画。
伯爵夫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可怜的孩子!唉,要离开
他们了!法院将来判给谁呢?母亲的心是分割不开的,叫我怎
么放得下呢?”
“是您怄妈妈哭的吗?”于勒怒气冲冲的问上校。
“别多嘴,于勒!”母亲很威严的把他喝住了。
两个孩子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一忽儿瞧瞧母亲,一忽儿
瞧瞧客人,好奇的神色非言语所能形容。
“噢!”她又说,“倘若要我离开伯爵而让我保留孩子,那我
不管什么也就忍受了……”
这句攸关大局的话使她全部的希望都实现了。
“对!”上校好象是把心里想了一半的话接下去,“我早说
过了;我应该重新钻下地去。”
“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牺牲呢?”伯爵夫人回答,“固然有
些男人为了挽救情妇的名誉不惜一死,但他们只死一次。你却
是每天都受着死刑!那断断使不得!倘若只牵涉到你的生命
倒还罢了;可是要你签字声明不是夏倍上校,承认你是个冒名
的骗子,牺牲你的名誉,从早到晚的向人说谎……噢,一个人
无论怎么牺牲也不能到这个地步。你想想罢!那怎么行!要
人间喜剧第五卷
没有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我早跟你逃到天涯地角去了……”
“嗳,”夏倍说,“难道我不能在这儿待下去,装作你的亲
戚,住在你那个小楼里吗?我已经老朽无用,象一尊废炮,只要
一些烟草和一份《宪政报》就行了。”
伯爵夫人哭得象泪人儿一般。两人你推我让,争着要牺牲
自己,结果是军人得胜了。一天傍晚,在暮色苍茫,万籁俱寂的
乡间,眼看孩子们绕在母亲膝下,宛然是一幅融融泄泄的天伦
图的时候,老军人感动得忍不住了,决意回到坟墓中去,也不
怕签署文件,切切实实的否定自己了。他问伯爵夫人应当怎办
才能一劳永逸的保障她家庭的幸福。
她回答说:“随你怎办罢!我声明决不参加这件事。那是
不应该的。”
德贝克已经到了几天,依照伯爵夫人的吩咐,居然和老军
人混得很好,得到了他的信任。第二天早上,夏倍伯爵和他两
人一同出发到圣勒L_塔韦尼去。德贝克已经委托那边的公证
人替夏倍拟好一份声明书,可是措辞那么露骨,老军人听完条
文马上跑出事务所,嚷道:
“该死!该死!那我不成了个小丑吗?不是变了个骗子吗?”
“先生,”德贝克和他说,“我也不劝你立刻签字。换了我,
至少要伯爵夫人拿出三万法郎年金,那她一定给的。”
上校象正人君子受了污辱一般,睁着明亮的眼睛把老奸
巨猾的坏蛋瞪了一眼,赶紧溜了,胸中被无数矛盾的情绪搅得
七上八下。他又变得猜疑了,一忽儿愤慨,一忽儿冷静。
他终于从围墙的缺口中进入格罗莱的花园,慢吞吞的走
到一个可以望见圣勒塔韦尼大路的小亭子里歇息,预备在
人间喜剧第五卷
那儿仔细想一想。园子里的走道铺的不是细石子,而是一种红
土。伯爵夫人坐在上头一个小阁的客厅内,没听见上校回来;
她专心一意想着事情的成功,完全没留意到丈夫那些轻微的
声响。老人也没发觉妻子坐在小阁上。
伯爵夫人从隔着土沟的篱垣上面,望见总管一个人在路
上走回来,便问:“喂,德贝克先生,他字签了没有?”
“没有,太太。他不知跑哪儿去了。老马居然发起性子来
了。”
她说:“那么就得送他上沙朗通,既然我们把他抓在手
±。
上校忽然象年轻人一样的矫捷,纵过土沟,一霎眼站在总
管面前,狠狠的打了他两个嘴巴,那是德贝克一生挨到的最精
采的巴掌。同时夏倍又补上一句:
“要知道老马还会踢人呢!”
胸中的怒气发泄过了,上校觉得再没气力跳过土沟。赤裸
裸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伯爵夫人的话和德贝克的回答,暴露
了他们的阴谋。所有的体贴,照顾,原来都是钓他上钩的饵。沙
朗通这个字好比一种烈性的毒药,使老军人精神与肉体的痛
苦一刹那间都恢复了。他从园子的大门里走向小亭子,步履蹒
跚,象一个快倒下来的人。可见他是永远不得安静的了!从此
就得跟这女人开始一场丑恶的斗争;正如但维尔所说的,成年
累月的打着官司,在悲痛中煎熬,每天早上都得喝一杯苦水。
而可怕的是:最初几审的讼费哪儿去张罗呢?他对人生厌恶透
了:当时旁边要有水的话,他一定跳下去的了,有手枪的话一
定把自己打死的了。然后他变得游移不定,毫无主意;这种心
人间喜剧第五卷
情,从但维尔在鲜货商家里和他谈过话以后,就已经动摇了他
的信念。到了亭子前面,他走上高头的小阁,发见妻子坐在一
张椅子里。阁上装着玫瑰花形的玻璃窗,山谷中幽美的景物可
以一览无余:伯爵夫人在那里很镇静的眺望风景,莫测高深的
表情正象那般不顾一切的女人一样。她仿佛才掉过眼泪,抹了
抹眼睛,心不在焉的拈弄着腰里一根很长的粉红丝带。可是尽
管面上装得泰然自若,一看见肃然可敬的恩人站在面前,伸着
手臂,惨白的睑那么严正,她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向她瞪着眼睛,看得她睑都红了,然后说:“太太,我不
来咒你,只是瞧不起你。谢天谢地,幸亏命运把咱们分开了。我
连报复的念头都没有,我不爱你了。我什么都不问你要。凭我
这句话,你安心活下去罢;哼,我的话才比巴黎所有公证人的
字纸都更可靠呢。我不再要求那个也许被我显扬过的名字。我
只是一个叫做亚森特的穷光蛋,只求在太阳底下有个地方活
着就行了。再见罢……”
伯爵夫人扑在上校脚下,抓着他的手想挽留他;但他不胜
厌恶的把她推开了,说道:
“别碰我。”
伯爵夫人听见丈夫的脚步声走远去,做了一个没法形容
的手势。然后凭着阴险卑鄙的或是自私狠毒的人的聪明,她觉
得这个光明磊落的军人的诺言与轻视,的确可以保证她太平
无事的过一辈子。
夏倍果然销声匿迹了。鲜货商破了产,当了马夫。或许上
校有个时期也干过相仿的行业,或许象一颗石子掉在窟窿里,
骨碌碌的往下直滚,埋没在巴黎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海中去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事后六个月,但维尔既没有夏倍上校的消息,也没有伯爵
夫人的消息,以为他们和解了,大概伯爵夫人怀恨在心,故意
托别的事务所办了手续。于是有一天,他把借给夏倍的钱结算
清楚,加上应有的费用,写信给费罗伯爵夫人请她通知夏倍伯
爵料理,断定她是准知道前夫的住址的。
费罗伯爵的总管刚好发表为某个重要城市的初级法院院
长;他第二天就复了但维尔一封信,叫人看了非常丧气:
费罗伯爵夫人嘱代声明:贵当事人对先生完全用了欺骗手
段;自称为夏倍伯爵的人已明白承认假冒身分。此致……
德贝克。
但维尔嚷道:“呦!竞有这种混帐东西!他们居然会盗窃
出生证。你热心罢,慷慨罢,慈悲罢,你可上当了!哪怕你是诉
讼代理人也没用!这件事平空白地破费了我两千多法郎。”
又过了一些时候,但维尔有天到法院去找一个正在轻罪
法庭出庭的律师说话。他偶然闯进第六庭,庭上刚好把一个叫
做亚森特的无业游民判处二个月徒刑,刑满移送圣德尼乞丐
收容所。照警察厅的惯例,这种判决等于终身监禁。
听到亚森特的名字,但维尔对坐在被告席上,夹在两名警
察中间的犯人瞧了一眼,原来便是冒充夏倍伯爵的那个家伙。
老军人态度安详,一动不动,几乎是心不在焉的神气。虽
则衣服破烂,面上也有饥寒之色,但仍保持着高傲庄严的气
概。他的眼神有种坚忍卓绝的表情,绝对逃不过法官的眼睛;
但一个人投入法网以后,就变了一个抽象的东西,一个法理的
问题,好比他在统计学家心目中只成为一个数字。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他被带往书记室,预备等会儿和同案判决的游民一齐送
往监狱。凭着代理人在法院里可以到处通行的特权,但维尔跟
他到书记室,把他和别的几个奇形怪状的乞丐打量了一番。书
记室的穿堂另有一番景象,可惜立法大员,慈善家,画家,作
家,都没有研究过。
象一切诉讼实验室一样,这穿堂是一间又暗又臭的屋子,
四壁摆着长凳,被那些川流不息的可怜虫坐得发黑了。他们都
到这儿来跟社会上各式各种的受难者相会,从来没有一个人
失约。倘若你是个诗人,一定会说,在这么许多灾难汇集的阴
沟里,阳光是羞于露面的。那儿没有一个位置不坐过未来的或
过去的罪犯,很多是受了第一次轻微的惩罚,便横了心变成积
犯,终于上了断头台,或者是把自己打一枪送了性命。所有倒
在巴黎街上的人,都在这些暗黄的壁上留着痕迹。凡是真正的
慈善家,大可以在壁上把那么多自杀案的理由研究出来,不至
于再象一般虚伪的作家只会慨叹而没能力加以阻止;因为自
杀的原因明明写在这间穿堂里,而穿堂又是一个苗圃,制造验
尸所与沙滩广场的惨剧的。
那时,一批精神抖擞而浑身都是苦难的疮疤的人,挤在那
里一忽儿静默,一忽儿低声谈话,因为有三个警察在屋子里踱
来踱去,腰刀拖在地板上发出铿锵的声音。夏倍上校就坐在这
些人堆里。
“你还认得我吗?”但维尔站在老军人面前问。
“认得的,先生,”夏倍站起身子回答。
但维尔轻轻的说道:“倘若你是个规矩人,怎么会欠了我
的钱不还呢?”
人间喜剧第五卷
老军人满面通红,好象一个姑娘被母亲揭破了私情。
他高声嚷道:“怎么!费罗太太没跟你算账吗?”
“算账?……她写信给我说你是个骗子。”
上校抬起眼睛,表示深恶痛绝与诅咒的意思,仿佛在祈求
上帝惩罚她这桩新的卑鄙行为。
“先生,”他因为感情冲动,声音变了腔,倒反显得安静了,
“请你向警察说一声,让我到书记室去写个字条,那一定发生
效力。”
但维尔向警察打了个招呼,把他的当事人带进书记室;亚
森特写了一个字条给伯爵夫人,交给但维尔,说道:
“把这个送去,你的公费和借给我的款子保证能收回。先
生,虽则我对于你的帮助没有把我的感激表示出来,但我的情
意始终在这里,”说着他拿手指着心口,“是的,整个儿在这里。
可是穷人有什么力量呢?他们除了感情以外,什么都谈不到。”
“怎么!”但维尔问他,“你没要求她给你一笔年金吗?”
“甭提啦!”老军人回答,“你真想不到,一般人看得多重的
表面生活,我才瞧不起呢。我突然之间害了一种病,厌世病。一
想到拿破仑关在圣赫勒拿岛,我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无所谓了。
倒霉的是我不能再去当兵。”他做了一个小孩子般的手势,补
充道:“归根结底,与其衣服穿得华丽,不如有感情可以浪费。
我至少不用怕人家瞧不起。”
说完他又回去坐在他的凳子上。
但维尔出了法院,回到事务所,派那个时期的第二帮办高
德夏上费罗太太家。伯爵夫人一看字条,立刻把夏倍上校欠代
理人的钱付清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一八四。年六月底,高德夏当了诉讼代理人,随着他的前
任但维尔上里斯去。走到一处和通往比塞特Ⅲ的林荫道交叉
的地方,看见路旁一株橡树底下,有个已经成为叫化头的,病
病歪歪的白发老人。他住在比塞特救济院,象穷苦的老婆子住
在硝石库吲一样。他是院内收容的二千个人中的一个,当时坐
在一块界石上,聚精会神的干着残废军人搅惯的玩意儿:在太
阳底下晒黏在手帕上的烟末,大概是为了爱惜烟末,不愿意把
手帕拿去洗的缘故。吲老人的睑非常动人,穿的是救济院发的
丑恶之极的号衣,——一件土红色的长袍。
高德夏和同伴说:“但维尔,你瞧,那老头儿不是象从德国
来的那些丑八怪吗?他居然活着,说不定还活得挺有趣呢!”
但维尔用望远镜瞧了一下,不禁作了一个惊讶的动作,说
道:
“嗳,朋友,这老头儿倒是一首诗,或者象浪漫派作家说
的,是一出悲惨的戏。你有时还碰到费罗太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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