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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71 巴尔扎克(法)
酷;可是一朝真正动了心,能比别的女子为爱情牺牲更多的感
情,能摆脱一切狭隘卑鄙,变得伟大,达到高超的境界。并且,
等到有一股特别强烈的感情把女人跟天性吲如父母与子女
的感情)隔离了,有了距离之后,她批判天性的时候所表现的
那种深刻和正确,也叫欧也纳暗暗吃惊。德·纽沁根太太看见
欧也纳不声不响,觉得心中不快,问道:
“你想什么呀?”
“我在体味你的话,我一向以为你爱我不及我爱你呢。”
她微微一笑,竭力遮掩心中的快乐,免得谈话越出体统。
人间喜剧第五卷
年轻而真诚的爱自有一些动人心魄的辞令,她从来没有听见
过。再说几句,她就要忍不住了。
她改变话题,说道:“欧也纳,难道你不知道那个新闻吗?
明天,全巴黎都要到德·鲍赛昂太太家,罗什菲德同德·阿瞿
达侯爵约好,一点消息不让走漏;王上明儿要批准他们的婚
约,你可怜的表姊还蒙在鼓里。她不能取消舞会,可是侯爵不
会到场了。到处都在谈这件事。”
“大家取笑一个人受辱,暗地里却就在促成这种事!你不
知道德·鲍赛昂太太要为之气死吗?”
但斐纳笑道:“不会的,你不知道这一类妇女。可是全巴黎
都要到她家里去,我也要去,——托你的福!”
“巴黎有的是谣言,说不定又是什么捕风捉影的事。”
“咱们明天便知分晓。”
欧也纳没有回伏盖公寓。他没有那个决心不享受一下他
的新居。头天他半夜一点钟离开但斐纳,今儿是但斐纳在清早
两点左右离开他回家。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中午等德·纽沁根
太太来一块儿用餐。青年人都是只顾自己快活的,欧也纳差不
多忘了高老头。在新屋里把精雅绝伦的东西一件一件使用过
来,真是其乐无穷。再加德·纽沁根太太在场,更抬高了每样
东西的价值。四点光景,两个情人记起了高老头,想到他有心
搬到这儿来享福。欧也纳认为倘若老人病了,应当赶紧接过
来。他离开但斐纳奔回伏盖家。高里奥和毕安训两人都不在
饭桌上。
“啊,喂,”画家招呼他,“高老头病倒了,毕安训在楼上看
护。老头儿今天接见了他一个女儿,德·雷斯托喇嘛伯爵夫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人,以后他出去了一趟,加重了病。看来咱们要损失一件美丽
的古董了。”
拉斯蒂涅冲上楼梯。
“喂,欧也纳先生!”
“欧也纳先生!太太请你,”西尔维叫。
“先生,”寡妇说,“高里奥先生和你应该是二月十五搬出
的,现在已经过期三天,今儿是十八了,你们得再付一个月。要
是你肯担保高老头,只请你说一声就行。”
“干吗?你不相信他吗?”
“相信!倘使老头儿昏迷了,死了,他的女儿们连一个子儿
都不会给我的。他的破烂东西统共不值十法郎。今儿早上他
把最后的餐具也卖掉了,不知为什么。他睑色象青年人一样。
上帝原谅我,我只道他搽着胭脂,返老还童了呢。”
“一切由我负责,”欧也纳说着心慌得厉害,惟恐出了乱
子。
他奔进高老头的屋子。老人躺在床上,毕安训坐在旁边。
“你好,老丈。”
老人对他温柔的笑了笑,两只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望着他,
问:
“她怎么样?”
“很好,你呢?”
“不坏。”
“别让他劳神,”毕安训把欧也纳拉到屋子的一角嘱咐他。
“怎么啦?”欧也纳问。
“除非奇迹才有办法。脑溢血已经发作。现在贴着芥子膏
人间喜剧第五卷
药;幸而他还有感觉,药性已经起了作用。”
“能不能把他搬个地方?”
“不行。得留在这儿,不能有一点儿动作和精神上的刺激
......,,
欧也纳说:“毕安训,咱们俩来照顾他吧。”
“我已经请医院的主任医师来过。”
“结果呢?”
“要明儿晚上知道。他答应办完了公就来。不幸这倒霉蛋
今儿早上胡闹了一次,他不肯说为什么。他脾气犟得象匹驴。
我跟他说话,他装没听见,装睡,给我一个不理不答;倘使睁着
眼睛,就一味的哼哼。他早上出去了,在城里乱跑,不知到了哪
儿去。他把值钱的东西统统拿走了,做了些该死的交易,弄得
精疲力尽!他女儿之中有一个来过这儿。”
“伯爵夫人吗?是不是大个子,深色头发,眼睛很精神很好
看,身腰软软的,一双脚很有样的那个?”
“是的。”
拉斯蒂涅道:“让我来陪他一会。我盘问他,他会告诉我
的。”
“我趁这时候去吃饭。千万别让他太兴奋;咱们还有一线
希望呢。”
“你放心。”
高老头等毕安训走了,对欧也纳说:“明儿她们好痛痛快
快的乐一下了。她们要参加一个盛大的跳舞会。”
“老丈,你今儿早上干了什么,累成这个样子躺在床上?”
“没有干什么。”
人间喜剧第五卷
“阿娜斯塔齐来过了吗?”拉斯蒂涅问。
“是的,”高老头回答。
“哎!别瞒我啦。她又问你要什么?”
“唉!”他进足了力气说,“她很苦呀,我的孩子!自从出了
钻石的事,她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她为那个跳舞会定做了一件
金线铺绣衣衫,好看到极点。不料那下流的女裁缝不肯赊账,
结果女佣人垫了一千法郎定洋。可怜娜齐落到这步田地!我
的心都碎了。女佣人看见雷斯托不相信娜齐,怕垫的钱没有着
落,串通了裁缝,要等一千法郎还清才肯送衣服来。舞会便是
明天,衣衫已经做好,娜齐急得没有法了。她想借我的餐具去
抵押。雷斯托非要她上那个舞会去,叫全巴黎瞧瞧那些钻石,
外边说是她卖掉了。你想她能对那个恶电说:我欠着一千法
郎,替我付一付吧。当然不能。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斐纳明儿
要打扮得天仙似的,娜齐当然不能比不上妹妹。并且她哭得泪
人儿似的,可怜的孩子!昨天我拿不出一万两千法郎,已经惭
愧死了,我要拚这条苦命来补救。过去我什么都咬着牙齿忍
受,但这一回没有钱,真是撕破了我的心。吓!我马上打定主
意,把我的钱重新调度一下,拼凑一下;银搭扣和餐具卖了六
百法郎,我的终身年金向高布赛克押了四百法郎,一年为期。
也行!我光吃面包就得了!年轻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现在也
还可以。至少我的娜齐能快快活活的消磨一晚啦,能花枝招展
的去出风头啦。一千法郎钞票已经放在我床头。想着头底下
藏着娜齐喜欢的东西,我心里就暖和。现在她可以撵走可恶的
维克图瓦Ⅲ了,哼!佣人不相信主人,还象话!明儿我就好啦,
①前文说她的女仆是康斯坦斯。
人间喜剧第五卷
娜齐十点钟要来的。我不愿意她们以为我害了病。那她们要
不去跳舞,来服侍我了。娜齐会拥抱我象拥抱她的孩子,她跟
我亲热一下,我的病就没有啦。再说,在药铺子里我不是也能
花掉上千法郎吗?我宁可给包医百病的娜齐的。至少我还能
使她在苦难中得到点安慰,我存了终身年金的过失也能补救
一下。她掉在窟窿里,我没有能力救她出来。哦!我要再去做
买卖,上敖德萨去买谷子。那边的麦子比这儿贱三倍。麦子进
口是禁止的;可是定法律的先生们并没禁止用麦子做的东西
进口哪,吓,吓!今儿早上我想出来了!做淀粉买卖还有很大
的赚头。”
“他疯了,”欧也纳望着老人想。
“得啦,你歇歇吧,别说话……”
毕安训上楼,欧也纳下去吃饭。接着两人轮流守夜,一个
念医书,一个写信给母亲姊妹。
第二天,病人的症状,据毕安训说,略有转机;可是需要不
断治疗,那也惟有两个大学生才能胜任。象他们这样的照应,
任何称赞的语句都不会过分。老人骨瘦如柴的身上除了安放
许多水蛭以外,又要用水罨,又要用热水洗脚,种种的治疗,不
是两个热心而强壮的青年人休想对付得了。德·雷斯托太太
没有来,派了当差来拿钱。
“我以为她会亲自来的呢。也好,免得她看见我病了操
心,”高老头说。女儿不来,他倒象很高兴似的。
晚上七点,泰蕾丝送来一封但斐纳的信。
你在干什么呀,朋友?才相爱,难道就对我冷淡了吗?在肝胆相
照的那些心腹话中,你表现的心灵太美了,我相信你是永久忠实的,
238 人间喜剧第五卷
感情的微妙,你了解太深刻了,正如你听摩西的祈祷Ⅲ时说的:对某
些人,这不过是音符,对另外一些人是无穷尽的音乐!别忘了我今晚
等你一同赴德·鲍赛昂夫人的舞会。德·阿瞿达先生的婚约,今天
早上在宫中签了,可怜子爵夫人到两点才知道。全巴黎的妇女都要
拥到她家里去,好似群众挤到沙滩广场去看执行死刑。你想,去瞧这
位太太能否掩藏她的痛苦,能否视死如归,不是太惨了吗?朋友,倘
使我从前去过她的家,今天我决计不去了;但她今后一定不再招待
宾客,我过去所有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我的情形和别人不同,况且
我也是为你去的。我等你。要是两小时内你还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
是否能原谅你。
拉斯蒂涅拿起笔来回答:
我等医生来,要知道你父亲还能活不能活。他快死了。我会把
医生的判决通知你,恐怕竟是死刑。你能不能赴舞会,到时你斟酌
吧。请接受我无限的温情。
八点半,医生来了,认为虽然没有什么希望,也不至于马
上就死。他说还有好几次反复,才决定老人的生命和神志。
“他还是快一点死的好。”这是医生的最后一句话。
欧也纳把高老头交托给毕安训,向德·纽沁根太太报告
凶讯去了;他家庭观念还很重,觉得一切娱乐这时都应该停
止。
高老头好似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在拉斯蒂涅出去的时候
忽然坐起来叫着:“告诉她,叫她尽管去玩儿。”
拉斯蒂涅愁眉苦睑的跑到但斐纳面前。她头也梳好了,鞋
①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179¨_1 868)的歌剧《摩西》中最精彩的一幕。
人间喜剧第五卷
也穿好了,只等套上跳舞衣衫。可是最后的修整,象画家收拾
作品的最后几笔,比用颜色打底子更费功夫。
“嗯,怎么,你还没有换衣服?”她问。
“可是太太,你的父亲……”
“又是我的父亲,”她截住了他的话,“应该怎么对待父亲,
不用你来告诉我。我了解他这么多年了。欧也纳,甭说啦。你
先穿扮了,我才听你的话。泰蕾丝在你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的车套好在那儿,你坐着去,坐着回来。到跳舞会去的路上,
再谈父亲的事。我们非要早点儿动身不可,如果困在车马阵
里,包管十一点才能进门。”
“太太!”
“去吧!甭说啦,”她说着奔进内客室去拿项链。
“嗳,去啊,欧也纳先生,你要惹太太生气了,”泰蕾丝一边
说一边推他走。他可是被这个风雅的忤逆女儿吓呆了。
他一路穿衣一路想着最可怕最丧气的念头。他觉得社会
好比一个大泥淖,一脚踩了进去,就陷到脖子。他想:
“他们连犯罪也是没有骨气没有血性的!伏脱冷伟大得多
哩。”
他看到人生的三个面目:服从,斗争,反抗;家庭,社会,伏
脱冷。他决不定挑哪条路。服从吗?受不了;反抗吗?做不到;
斗争吗?没有把握。他又想到自己的家,恬静的生活,纯洁的
感情,过去在疼爱他的人中间消磨的日子。那些亲爱的人按部
就班照着日常生活的规律,在家庭中找到一种圆满的,持续不
断的,没有苦闷的幸福。他虽有这些高尚的念头,可没有勇气
向但斐纳说出他纯洁的信仰,不敢利用爱情强迫她走上道德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路。他才开始受到的教育已经见效,为了爱情,他已经自私
了。他凭着他的聪明,识透了但斐纳的心,觉得她为了参加跳
舞会,不怕踩着父亲的身体走过去;而他既没有力量开导她,
也没有勇气得罪她,更没有骨气离开她。
“在这个情形之下使她理屈,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他
想。
然后他又推敲医生的话,觉得高老头也许并不象他想象
的那么危险;总之他找出许多为凶手着想的理由,替但斐纳开
脱。先是她不知道父亲的病情。即使她去看他,老人自己也要
逼她回去参加跳舞会的。呆板的礼教只知道死抓公式,责备那
些显而易见的过失;其实家庭中各人的性格,利害观念,当时
的情势,都千变万化,可能造成许多特殊情形,宽恕那些表面
上的罪过。欧也纳要骗自己,预备为了情妇而抹煞良心。两天
以来,他的生活大起变化。女人搅乱了他的心,压倒了家庭,一
切都为着女人牺牲了。拉斯蒂涅和但斐纳是在干柴烈火,使他
们极尽绸缪的情形之下相遇的。欢情不但没有消灭情欲,反而
把充分培养的情欲挑拨得更旺。欧也纳占有了这个女人,才发
觉过去对她不过是肉的追求,直到幸福到手的第二天方始对
她有爱情。也许爱情只是对欢娱所表示的感激。她下流也罢,
高尚也罢,他反正爱极了这个女人,为了他给她的快乐,也为
了他得到的快乐,而但斐纳的爱拉斯蒂涅,也象坦塔罗斯爱一
个给他充饥疗渴的天使一样。Ⅲ
①坦塔罗斯为希腊神话中吕狄亚国王,因杀子飨神,得罪众神,被罚永久饥
渴:俯饮河水,水即不见;仰取果实,高不可攀。
人间喜剧第五卷
欧也纳穿了跳舞服装回去,德·纽沁根太太问道:
“现在你说吧,父亲怎么啦?”
“不行啦。你要真爱我,咱们马上去看他。”
她说:“好吧,等跳舞回来。我的好欧也纳,乖乖的,别教训
我啦,来吧。”
他们动身了。车子走了一程,欧也纳一声不出。
“你怎么啦?”她问。
“我听见你父亲痰都涌上来了,”他带着气恼的口吻回答。
接着他用青年人的慷慨激昂的辞令,说出德·雷斯托太
太如何为了虚荣心下毒手,父亲如何为了爱她而闹出这场危
险的病,娜齐的金线舞衫付出了如何可怕的代价。但斐纳听着
哭了。
“我要难看了。”
这么一想,她眼泪干了,接着说:
“我要去服侍父亲,守在他床头。”
拉斯蒂涅道:“啊!这样我才称心哩。”
鲍赛昂府四周被五百多辆车上的灯照得通明雪亮。大门
两旁各各站着一个气吁吁的警察。这个名门贵妇栽了斤斗,无
数上流社会的人都要来瞧她一瞧。德·纽沁根太太和拉斯蒂
涅到的时候,楼下一排大厅早已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当年大公
主的婚事被路易十四否决以后Ⅲ,宫廷里全班人马曾经拥到
公主府里;从此还没有一件情场失意的悲剧象德·鲍赛昂夫
①指路易十四的堂妹和洛桑公爵的婚事。但三天以后国王又回心转意,批
准了他们的请求。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人的那样轰动过。那位天潢贵胄,勃艮第王室的最后一个女
儿Ⅲ,可并没有被痛苦压倒。当初她为了点缀她爱情的胜利,
曾经敷衍这个虚荣浅薄的社会;现在到了最后一刻,她依旧高
高在上,控制这个社会。每间客厅里都是巴黎最美的妇女,个
个盛装艳服,堆着笑睑。宫廷中最显要的人物,各国的大使公
使,部长,名流,挂满了十字勋章,系着五光十色的缓带,争先
恐后拥在于爵夫人周围。乐队送出一句又一句的音乐,在金碧
辉煌的天顶下缭绕;可是在女后心目中,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一
片荒凉。鲍赛昂太太站在第一间客厅的门口,迎接那些自称为
她的朋友的人。全身穿着白衣服,头上简简单单的盘着发辫,
没有一点装饰,她安闲静穆,既没有痛苦,也没有高傲,也没有
假装的快乐。没有一个人能看透她的心思。几乎象一座尼俄
柏吲的石像。她对几个熟朋友的笑容有时带点儿嘲弄的意味;
但是在众人眼里,她始终和平常一样,同她被幸福的光辉照耀
的时候一样。这个态度叫一般最麻木的人也看了佩服,犹如古
时的罗马青年对一个含笑而死的斗兽士喝彩。上流社会似乎
特意装点得花团锦簇,来跟它的一个母后告别。
她和拉斯蒂涅说:“我只怕你不来呢。”
拉斯蒂涅觉得这句话有点埋怨的意思,声音很激动的回
①作者假定德·鲍赛昂夫人的母家是勃艮第王族。中世纪时与十五世纪
时,勃艮第族曾两次君临法国。
②尼俄柏相传为底比斯王后,生有七子七女,以子女繁衍自傲,嘲笑阿耳忒
弥斯和阿波罗的母亲仅一子一女。勒托大怒,命阿波罗将其七子七女杀
尽。尼俄柏痛苦之极,化为石像。希腊雕塑中有一组雕像,统称为尼俄柏
及其子女。后人以尼俄柏象征母性的痛苦。
人间喜剧第五卷
答:“太太,我是预备最后一个走的。”
“好,”她握着他的手说,“这儿我能够信托的大概只有你
一个人。朋友,对一个女人能永久爱下去,就该爱下去。别随
便丢了她。”
她挽着拉斯蒂涅的手臂走进一间打牌的客室,带他坐在
一张长沙发上,说道:
“请你替我上侯爵那儿送封信去。我叫当差带路。我向他
要还我的书信,希望他全部交给你。拿到之后你上楼到卧室去
等我。他们会通知我的。”
她的好朋友德·朗热公爵夫人也来了,她站起身来迎接。
拉斯蒂涅出发上罗什菲德公馆,据说侯爵今晚就在那边。他果
然找到了阿瞿达,跟他一同回去,侯爵拿出一个匣子,说道:
“统统在这儿了。”
他好象要对欧也纳说话,也许想打听跳舞会和子爵夫人
的情形,也许想透露他已经对婚姻失望,——以后他也的确失
望;不料他眼中忽然亮起一道骄傲的光,拿出可叹的勇气来,
把他最高尚的感情压了下去。
“亲爱的欧也纳,别跟她提到我。”
他紧紧握了握拉斯蒂涅的手,又恳切又伤感,意思催他快
走。欧也纳回到鲍赛昂府,给带进子爵夫人的卧房,房内是准
备旅行的排场。他坐在壁炉旁边,望着那杉木匣子非常伤心。
在他心中,德·鲍赛昂太太的身分不下于《伊利昂纪》史诗中
的女神。
“啊!朋友,”子爵夫人进来把手放在拉斯蒂涅肩上。
她流着泪,仰着眼睛,一只手发抖,一只手举着。她突然把
人间喜剧第五卷
匣子放在火上,看它烧起来。
“他们都在跳舞!他们都准时而到,偏偏死神不肯就
来。——嘘!朋友。”拉斯蒂涅想开口,被她拦住了。她说:“我
永远不再见巴黎,不再见人了。清早五点,我就动身,到诺曼底
乡下去躲起来。从下午三点起,我忙着种种准备,签署文书,料
理银钱杂务;我没有一个人能派到……”
她停住了。
“我知道他一定在……”
她难过得不行,又停住了。这时一切都是痛苦,有些字眼
简直说不出口。
“我早打算请你今晚帮我最后一次忙。我想送你一件纪念
品。我时常想到你,觉得你心地好,高尚,年轻,诚实,那些品质
在这个社会里是少有的。希望你有时也想到我。”她向四下里
瞧了一下,“哦,有了,这是我放手套的匣子。每次我上舞会或
戏院之前拿手套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美,因为那时我是幸福
的;我每次碰到这匣子,总对它有点儿温情,它多少有我的一
点儿气息,有当年的整个鲍赛昂夫人在内。你收下吧。我等会
儿叫人送到阿图瓦街去。德·纽沁根太太今晚漂亮得很,你得
好好的爱她。朋友,我们尽管从此分别了,你可以相信我远远
的祝福你。你对我多好。我们下楼吧,我不愿意人家以为我在
哭。以后的日子长呢,一个人的时候,谁也不会来追究我的眼
泪了。让我再瞧一瞧这间屋子。”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她把手遮着眼睛,抹了一下,用冷水
浸过,然后挽着大学生的手臂,说道:“走吧!”
德·鲍赛昂太太,以这样英勇的精神忍受痛苦,拉斯蒂涅
人间喜剧第五卷
看了感情激动到极点。回到舞会,他同德·鲍赛昂太太在场子
里绕了一圈。这位恳切的太太借此表示她最后一番心意。
不久他看见了两姊妹,德·雷斯托太太和德·纽沁根太
太。伯爵夫人戴着全部钻石,气概非凡,可是那些钻石决不会
使她好受,而且也是最后一次穿戴了。尽管爱情强烈,态度骄
傲,她到底受不住丈夫的目光。这种场面更增加拉斯蒂涅的伤
感。在姊妹俩的钻石下面,他看到高老头躺的破床。子爵夫人
误会了他的怏怏不乐的表情,抽回手臂,说道:“去吧!我不愿
意你为我牺牲快乐。”
欧也纳不久被但斐纳邀了去。她露了头角,好不得意。她
一心要讨这个社会喜欢,既然如愿以偿,也就急于拿她的成功
献在大学生脚下。
“你觉得娜齐怎么样?”她问。
“她吗,”欧也纳回答,“她预支了她父亲的性命。”
清早四点,客厅的人渐渐稀少。不久音乐也停止了。大客
厅中只剩德·朗热公爵夫人和拉斯蒂涅。德·鲍赛昂先生要
去睡觉了,子爵夫人和他作别,他再三说:
“亲爱的,何必隐居呢,在你这个年纪!还是同我们一块儿
住下吧。”
告别完了,她走到大客厅,以为只有大学生在那儿;一看
见公爵夫人,不由得叫了一声。
“我猜到你的意思,克拉拉,”德·朗热夫人说,“你要一去
不回的走了;你未走之前,我有番话要跟你说,我们之间不能
有一点儿误会。”
德·朗热太太挽着德·鲍赛昂太太的手臂走到隔壁的客
人间喜剧第五卷
厅里,含着泪望着她,把她抱着,亲她的面颊,说道:
“亲爱的,我不愿意跟你冷冰冰的分手,我良心上受不了。
你可以相信我,象相信你自己一样。你今晚很伟大,我自问还
配得上你,还要向你证明这一点。过去我有些对不起你的地
方,我没有始终如一,亲爱的,请你原谅。一切使你伤心的行
为,我都向你道歉;就愿意收回我说过的话。患难成知己,我不
知道我们俩哪一个更痛苦。德·蒙特里沃先生今晚没有上这
儿来,你明白没有?克拉拉,到过这次舞会的人永远忘不了你。
我吗,我在作最后的努力;万一失败,就进修道院!你又上哪儿
呢,你?”
“上诺曼底,躲到库尔塞勒乡下去,去爱,去祈祷,直到上
帝把我召回为止。”
子爵夫人想起欧也纳等着,便招呼他:
“拉斯蒂涅先生,你来吧。”
大学生弯着身子握了表姊的手亲吻。
德·鲍赛昂太太说:“安东奈特,告辞了!但愿你幸福。”她
转身对着大学生说:“至于你,你已经幸福了,你年轻,还能有
信仰。没想到我离开这个社会的时候,象那般幸运的死者,周
围还有些虔诚的真诚的心!”
拉斯蒂涅目送德·鲍赛昂夫人坐上旅行的轿车,看她泪
眼晶莹同他作了最后一次告别。由此可见社会上地位最高的
人,并不象那般趋奉群众的人说的,能逃出感情的规律而没有
伤心痛苦的事。五点光景,欧也纳冒着又冷又潮湿的天气走回
伏盖公寓。他的教育受完了。
拉斯蒂涅走进邻居的屋子,毕安训和他说:“可怜的高老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头没有救了。”
欧也纳把睡熟的老人望了一眼,回答说:“朋友,既然你能
克制欲望,就走你平凡的路吧。我入了地狱,而且得留在地狱。
不管人家把上流社会说得怎么坏,你相信就是!没有一个讽刺
作家能写尽隐藏在金银珠宝底下的丑恶。”
父亲的死
第二天下午两点左右,毕安训要出去,叫醒拉斯蒂涅,接
他的班。高老头的病势上半天又加重了许多。
“老头儿活不到两天了,也许还活不到六小时,”医学生
道,“可是他的病,咱们不能置之不理。还得给他一些费钱的治
疗。咱们替他当看护是不成问题,我可没有钱。他的衣袋,柜
子,我都翻遍了,全是空的。他神志清楚的时候我问过他,他说
连一个子儿都没有了。你身上有多少,你?”
“还剩二十法郎,我可以去赌,会赢的。”
“输了怎办?”
“问他的女婿女儿去要。”
毕安训道:“他们不给又怎办?眼前最急的还不是钱,而是
要在他身上贴滚热的芥子膏药,从脚底直到大腿的半中间。他
要叫起来,那还有希望。你知道怎么做的。再说,克里斯朵夫
可以帮你忙。我到药剂师那儿去作个保,赊欠药账。可惜不能
送他进我们的医院,护理得好一些。来,让我告诉你怎么办;我
不回来,你不能离开他。”
他们走进老人的屋子,欧也纳看到他的睑变得没有血色,
人间喜剧第五卷
没有生气,扭做一团,不由得大吃一惊。
“喂,老丈,怎么样?”他靠着破床弯下身去问。
高里奥眨巴着黯淡的眼睛,仔细瞧了瞧欧也纳,认不得
他。大学生受不住了,眼泪直涌出来。
“毕安训,窗上可要挂个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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