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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神偷王

_2 窦应泰 (当代)
当王同山1979年冬天在苏州那条破陋的小巷深处与另一位苏州姑娘李湘音相遇时,他会把眼前的李湘音与从前在劳改农场有过一面之缘的刘枚联系起来,是因为他把和刘枚的短暂相遇,误为了人生的初恋。事实上他和刘枚的几天接触,根本算不得初恋,只不过是两朵河水中的小小浪花,在偶然时机里的一次小小碰撞罢了。王同山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他和刘枚在农场茶叶林里的长谈。本来他和她还有继续见面的机会,不料就在他们相对促膝,喁喁细语的时候,一个农场管教员突然从茶林里冲了出来,当场就对刘枚一顿不客气的责备:“莫非你就不知道王同山是犯过罪的人吗?既然知道他是惯偷。为什么还要和这种人在一起呢?”
就因为管教员的这句话,冲散了他们本来气氛良好的“幽会”。从那以后,王同山又给返回苏州的刘枚写过许多信,可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了。直到这次王同山从小茅山劳改劳场期满归来,他才在苏州某一条小街上与她再次邂逅了。原来他当年给她寄出的那些信,刘枚一封也不曾收到。现在的刘枚早已经结婚成家了。那天,苏州城里飘扬起了早春的雨丝,在如缕似雾的雨幕下,王同山良久伫立在那条石板路上,望着刘枚那牵着孩子的身影在沙沙细雨中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那条幽长小街的尽头,不见了踪影。……
今天,王同山又来到虎丘山下,面对一汪幽幽的潭水,回想自己人生的坎坷遭际。同时也品味着与刘枚那转瞬即逝的情缘,他不知此刻的邻居李湘音,会不会是刘枚的第二?会不会还像从前和刘枚一样情梦刚刚做起,便稍纵即逝,留在他心里的只有无限的依恋与悔恨。
卷三 枯树逢春·苦涩的浪漫第21节 “你去吧,我等你!”
1980年的夏天是美好的。
王同山感到他和父亲居住的专诸巷里充满着明丽的阳光,即便父亲的两间小屋并不宽敞,甚至在王同山的眼里还有几分简陋破败,可是,只因他和李湘音一家成了邻居,所以才感到专诸巷春光无限,甚至还有些棚壁生辉的味道。
在王同山和李湘音相处的短暂日子里,他要求自己每天都不进酒馆茶肆,除在家里听收音机和读那些从劳改农场带回的文学书刊外,更多的时间就是希望他父亲早一天帮助他找一份工作。“文革”后期苏州百废待举,各工厂企业也都在招工,王同山那时多么希望他也像李湘音一样有个工作。那样他就可以和李湘音处于平等的地位相处了。
李湘音也期盼隔壁的王同山能尽快找到一个工作,不论他工资多少,至少可以为将来她和他关系得到家里的承认铺垫一个基础。然而由于王同山的户口在苏州无法解决,所以本来许多单位已在面试中看中了身材高大、又有文化的王同山,可就是无法落实。王同山理解李湘音的好意,也知道如若他和李湘音这样的姑娘最后走入婚姻的殿堂,仅有双方良好的心愿还是不够的。她的父母家庭是否接纳他,最根本的条件当然还是他要有个赖以生存的职业。于是王同山就每天跑劳动局和人事局,在到处碰壁以后,他只好主动到各招工企业去毛遂自荐。80年代初期,计划经济尚未被市场经济所替代,即便民营企业招工也要依靠国家行政机关的调配和安置,而王同山的身份毕竟是刑释就业人员。仅此一条就堵住了王同山在苏州就业的道路。
“同山哥,没什么,你不要为此事苦恼。”尽管在多次努力与拼争的过程中,聪明贤慧的某卫生材料厂女工李湘音已经再清醒不过地意识到,她心中痴爱的王同山,至少在短时期内是无法解决就业的。至于依靠他为自己创造一个灿烂的明天,更是一时无从谈起。面对她心中的追求与憧憬幸福愿望的接连破灭,李湘音并没有在王同山面前露出丝毫失望与厌恶。她还像从前一样对他施以柔情和关爱。她主动请他看电影,听音乐,逛公园。有时她还主动约请王同山陪自己去苏州城外爬山。在那个多雨多雾的早春天气里,王同山第一次感受到人间的温情。他真正体会到女人的纯真会给男人,特别像他这样心灵受了伤痛的男人,究竟带来多少温暖与关爱。他发现李湘音对自己的感化,决不亚于在大墙里十八年那悠长的监禁岁月。
“湘音,我很愧疚。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就会感到自卑和无奈。有时候在你面前甚至连头也抬不起来。”那次他和她一起去了苏州虎丘山塘东隅的河滨,这里与人流密集的虎丘公园截然不同。尽收眼底的竟是偌大一片有待修葺的古代墓穴群,王同山虽然从小就生活在苏州,可他有生以来却从没来过这里。倒是聪明才智的李湘音告诉他说,这里就是苏州有名的六义士墓。他不明白李湘音为何要把他带到这片荒草凄凄的墓坟群中来。
“同山哥,你不要自卑,更不要有这种不健康的思想。”李湘音伫立在一方方残破的断碑前,她告诉他,这些古坟都是东林党人的首领们就义时的墓穴,数百年后的今天仍然还有人纪念他们。李湘音说:“现在你没有工作,这不要紧,我希望的是你能够从困境中振奋起来,将来迟早有一天,社会是会给你以生存空间的。”
王同山虽然知道她的话有道理,但他心里的自卑感并没有完全消除。好在这时候苏州来了一个无锡剧团,公演的剧目就是《我肯嫁给你》。那天李湘音好不容易从工厂里弄到两张剧票,一定要王同山陪她去看。在观看这出剧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李湘音是有意教育他克服自卑感,重新燃起生命的风帆。剧情似乎和他们当前的处境十分相似,也是一位女共青团员看中了一位从监狱里再生的青年,而爱情的波折甚至比王同山与李湘音面临的困难还要曲折坎坷。但是剧中女主角最后以她人格的力量终于感化了心中的爱人,同时也感化了她周围那些以有色眼镜来看待这对至爱情侣的人们。
这出剧在苏州一带公演,对于李湘音敦促王同山勇敢走进新生活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当然,那时的李湘音在家里也面临着与剧中人相同的困境。当她父母听说爱女正在和邻居刚刚释放不久的“神偷王”共度爱河之时,那种震惊与愤慨简直就无法用语言形容。如果李湘音面对的仅仅只是家庭的反对和工厂姐妹们不解的目光,她是完全有心理准备并且有决心战胜困难,以最大毅力实现她心梦想的。可是,偏偏在这时候,身边的王家竟又接连出事。首先是王同山老父因脑溢血入院治疗,真是祸不单行,就在王父入院的第四天下午,忽然一辆警车响着尖锐的警笛驶进了平静的专诸巷,而且6个警察从车上跳下来,直冲王家小院,把正在家里为老父准备晚餐的王同山用一双雪亮的铐子锁住,然后推推搡搡地拉了出来。这时候王同山看见往日安静无人的专诸巷内,已经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那些围观群众见被警察押上警车的人竟是平时和李湘音谈情说爱的王同山时,议论之声顿时响起。谁也没有想到平日在街坊面前文质彬彬的高个青年人,竟会是一个再次触犯了刑律的罪犯。其实警察们的突然到来,就连被铐上双手的王同山也搞不清原委。事后他才知道这次自己入监犯案的原因。原来是他从前在小茅山一起坐牢的同室狱友,回到苏州不久就再次作案了。而此人在警方的审查中,故意把他作案造成的危害,推卸嫁祸在王同山身上。
“你们等一等!”当警察把他从李家门前拉拖到街口的警车去时,王同山痛心疾首,当时真恨不得寻一条地缝钻进去,虽然他心里清楚此次再回苏州,特别是和邻居李湘音互生爱慕之情以后,他早已暗暗下定决心,从此无论面临何种困境也不再重操旧业了。而这次他在苏州几个月时间,没有作过一次案,可是他仍然感到无法面对街坊邻居,更无法面对给他以真情关爱的李湘音。王同山那时只想尽快走进警车,然后快些离开专诸巷。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会在他眼前发生戏剧性的一幕,一个女孩子脸色苍白地从人山人海中挤了出来,她就是李湘音!
“你……?”王同山的头顿时轰然一响。他在心里暗暗叫苦:李湘音,你为什么要在这难堪的时候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莫非你就没听见人群里突然响起的咒骂、指责和讥笑吗?而且他还看见李湘音分明是刚刚哭过,两只眼睛是红红的。看到她那痛苦和悲哀交织的神态,王同山的心几乎快碎了!他恨自己为什么这样不争气,自己找不到工作已是天大的耻辱,如今为何又以遭人辱耻痛骂的场面让与他相爱的少女蒙羞。
几个正推他上车的警察惊呆了,他们没想到人群里会突然冲出这样一位美丽清纯的姑娘,而且她不顾周围群众的轻篾目光跑上前来,紧紧抓住了王同山那双已经被钢铐牢牢锁住的双手,她动情地望了他一眼,喃喃地对他说:“不要紧,你去吧,我等你!……”
王同山这从小就以车站码头为栖身之地,即便无数次被逮进监狱又无数次越狱而逃的扒手惯犯,十几年来他面对最为严厉的惩治时也不曾动情落泪,但他现在居然喉头哽咽,眼里滚出了一滴苦泪。这是因为这生离死别的场面他从没体验过,特别是心心相印的李湘音以这种神态语言与自己话别,更是他根本没想过的。从前在他面前文文静静的苏州姑娘,今天竟敢在这警官林立的紧张气氛中挺身而出,确实让王同山从心里感到震惊和感佩。他还想对她叮嘱什么,可是警察们已经动手拉他上车了,王同山被关进警车以后,在警车启动之时他不顾一切地冲向车门,双手抱住铁栏杆放声大哭起来。他泪眼模糊地望着越来越远的专诸巷,望着那变得若隐若现的人群中,有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仍然还在原地向载走她心中情人的警车翘望着,翘望着……
卷三 枯树逢春·苦涩的浪漫第22节 菇苏城外雨如麻(1)
王同山又坐进了向南京方向疾驶的警车上。
不过他的精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在苏州他只被羁押一个夜晚,次日天明便被送往他曾经服刑、后来又接受15年劳改的小茅山农场。想起昨天在苏州专诸巷与女友辞别的悲苦场面,王同山有些肝肠寸断。从前他在小茅山接受劳改的漫长岁月中,曾经几次逃脱,又几次被公安人员逮捕归案。但前几次他从来没有哭过,更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苏州恋恋不舍。到了小茅山农场以后,许多熟悉和不熟悉的改造人员都跑过来看从警车上走下来的王同山,特别是那些管教他十多年的农场警官们,都对他刚解教半年就再一次被送回小茅山感到万分惊疑。
“王同山,你又犯了什么罪?”“没想到你和小茅山这辈子结了缘,刚几个月又自投罗网了!”“这小子毕竟是个‘贼王’啊,是狗就一辈子也难改吃屎!”“什么神偷王,还不是每次都逃不过警察的眼睛?”在那些议论和咒骂声中,王同山一声不辩。如果此事放在从前,他会当即跳起来大吼大骂,或者当众说清他这次去苏州并没有作案,而是前次他在小茅山劳改期间的旧事复发,才惹出了一出“二进宫”的丑剧。王同山的沉默是因为他内心的痛苦,他并非在为自己刚获自由又被追究前案走进这一辈子让他厌恶的小茅山监舍。当然,他的痛苦沉默,还在于他心里有个令他须臾不肯忘记的女友!只要他闭上眼睛,那个熟悉的影子便会出现在他的眼前。李湘音,我对不起你!如果我早知道从小茅山出去后会幸遇上你,那我肯定不会在小茅山服刑期间再次外逃,也肯定不会再和他人合伙作案,以至于留下今日的痛羞。
当天夜里,王同山被关在一间单人反省室里。从前他在小茅山逃走以后被逮了回来,每次都象今天这样在反省室里关一段时间,然后才能进入审判和劳改的程序。这次王同山无法像前几次那样安宁地等待进入劳改程序。他在这单人反省室里彻夜不眠,只要他刚闭上眼睛,就会见到抓住他双手落泪的李湘音。想起了她,王同山的心就越过了重重监舍和层层电网密布的高墙。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一颗心早已与李湘音紧紧相联在一起了,一刻也无法分开。半夜里,王同山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逃出去,逃回苏州去,我要马上见到她!”
如果说从前他在这里劳教期间,私自逃出去仅仅是到附近流窜作案,偷一些钱后他还会回到这个小茅山来。有时他是被人抓获,有时则是他主动回来。可是,这一次王同山所构思的越狱计划却是永远不再回到这可以隔断他心,隔断他情的禁苑。这个念头一但在他心里占了上风,依王同山固有的性格,他必然会一做到底,而且不达到目的决不罢手。
凌晨时分,小茅山劳改农场里一派岑寂。附近所有劳教者歇息的宿舍大多关灯熄火,悄然无声。王同山知道他住的单人反省室房门,已被一把大锁在外面牢牢锁死了,他即便想逃也绝非易事。可是,王同山毕竟有一套多年练就的反管教手段,有时他的手段近乎于不可思议。他忽然发现在反省室里有一把装煤的铁锹,春天时这反省室里可能烧过炉子,而墙角处积下的碎煤已经告知了王同山。他决定把这支铁锹的锹把折断,然后拧再开门锁。可是反省室外还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那就是走廊外面是一扇同铁栅栏组成的天窗。如果他想从这里逃出去,必须要把那些手指头粗的钢筋一根根扭断。然而,王同山发现那些钢筋都牢固地插在下面的水泥墙内,任他如何拼命地扭动,那一条条钢筋竟然纹丝不动。这时天色已经微明了,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淡淡的鱼肚白色,他知道如若继续在这反省室里一筹莫展,那么等到天明时分,他非但无法实现逃走的目的,而且他已经撬坏了内门之锁,也会被人发现。既然出逃的事实已经成立,即便中止也会受到严厉的处罚。王同山想到这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咬紧了牙关,拼命地用双手狠命摇撼那坚固的钢筋,终于在他的拼命摇晃下水泥墙基开始松动了,一根又一根钢筋就这样被王同山摇松摇断的。终于在凌晨四点左右,王同山跳出了那间水泥为四壁的反省室。
可是,当他逃到空荡荡的院落里才惊愕地发现,一堵几丈高的大墙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一样矗立在自己的面前。两人多高的大墙他如何能够爬得上去?而大门内外则有警力严加防守。即便王同山有三头六臂而无法从正门逃走。忽然,王同山发现了大墙下堆放着几十口大缸。这些大缸便是劳改农场陶瓷车间最新的产品,此时尚未发运出厂。王同山灵机一动,马上动手搬来了几口大缸,然后他把那些大缸在墙下一只只向上累去,一直累到墙头,他这才顺着那些大缸爬上了墙头,然后他双腿往墙外一顺,就纵身跳了出去。
黎明前的小茅山万籁俱寂。天边旭日已经从灰蒙蒙的云霓背后冉冉露头了,小茅山劳改农场很快就要上工了。王同山清楚地知道如果他继续在场外徘徊逗留,很可能会被巡逻的警察发现。王同山站在黎明的微光中,似乎已经听到小茅山劳改农场偌大的院落里传来了人声,他能猜测到发现他已经潜逃后场部会作出何种决定,来围堵他或沿着他可能逃走的方向进行追捕与拦截。
王同山很快就作出这样的判断:从小茅山逃出去,目前只有三条可行之路,第一条就是距场部不远的公交车站,只要从这里登上汽车,一小时后便可抵达镇江;第二条是乘火山前往南京,然后从那里转车前往苏州;第三条路则是从他脚下直接逃往深山老林。王同山认为小茅山劳改农场很可能对第二、第三条路大动干戈。因为他分析农场公安人员熟知王同山的性格。既然他可以扭断单人禁闭室的铁窗,肯定就会做出隐藏深山,长期不归之打算。因此警方肯定会把主要注意力放在王同山逃向南京和向深山老林逃窜两条路。同时他认为警方惟一的忽略很可能是汽车站,因为通往镇江的公共汽车就在距小茅山劳改农场不远的路旁。此地处于光天化日下的醒目地位,王同山估计警方肯定把汽车站当成可防可不防的地点。
于是他跑到一位朋友家,只借到区区一块钱,然后他就匆忙地跑到了汽车站,当时正如他预见的一样,小茅山警方恰好在此处疏于监控。于是他用五角钱购买了一张去镇江的汽车票,便顺利地登上了汽车。当王同山在镇江走下汽车的时候,正好是上午8点钟,果然发现这条路走对了,站上也没有任何警察布控的影子。这时候王同山饿极了,便用乘下的五角钱买了4个火烧和一合二角钱的香烟,吃了火烧又抽足了烟,王同山浑身顿时有了精神。然后他便匆忙赶到火车站,刚好这时有一趟开往苏州的短途列车正在准备启动,他从一个无人的道口跳进了车站,然后又转到后尾车登上了即将启动的列车。
车在飞驰。王同山知道他如果到了苏州,腰里没有钱肯定不行。于是他就决定再施展一下老手段。这时他把在苏州时对李湘音做过的多次保证早就丢忘到脑前脖后了,他佯装生了病的民工,拼命地向人多的车厢里挤去。眨眼之间他就偷了两只钱夹。40多块钱在当时对于一个落荒而逃人来说,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他翻开皮夹一看,钱夹里还有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那时他一个心思都倾注在苏州的女友李湘音身上,哪里还想到上海去?如果没有李湘音,他也许当真从苏州转向久违了的上海飞去了。但是他现在必须要去苏州,没有什么比马上见到李湘音更为紧要的事了。
11点王同山到了苏州车站。他不敢从车站检票口随那些熙攘的旅客们出站,因为他担心走检票口会遇上可怕的“雷子”,昨天从苏州护送他前往南京小茅山劳改农场的苏州警察,此时还仍然在小茅山,他们决不会想到刚送来的王同山竟然又跑了回来。王同山避开车站的月台,从几辆货车下面钻过了路轨,然后又绕路出了车站。所有一切都做得精道老练,如同飞过的燕子一样不留任何痕迹。
卷三 枯树逢春·苦涩的浪漫第23节 菇苏城外雨如麻(2)
他多么想回家,即便不能回家也应该像小时候那样来到苏州城里,他记得小时候曾经去过多次的玄妙观。特别是那条有名胜古迹的观前街,人海如潮,店铺商家,鳞次栉比,简直就可与繁华的上海城隍庙相媲美。王同山刚记事的时候,父亲还带他去那里看过热闹,到现在他还依稀记得观前街上的珠宝店里有琳琅满目的玉器和珠宝,而食品店里则有他童年喜欢吃的大方糕、芙蓉稣、野荸荠和香甜的肉饺。王同山在向城外匆忙走去的时候,心里却充满着遗憾,还在想着他在小茅山时多次记挂的观前街,从前他不止一次地读过郑振绎写的《黄昏的观前街》,上面的文字时至今天仍然还记在心间:“你白天觉得这条街狭小,在这时,你才觉得这条街狭小得妙。她将你紧压住了,如夜间将手放在自己的心头,做了一个很刺激的梦!……”可是如今他距苏州的观前街竟是那么近,只因他现在是一个被警方紧紧追缉的人,所以才只好违心与它探肩而过了。王同山在车前转了几圈,最后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向城外走去。
“同山哥,你怎么能跑回来呢?”王同山在苏州城边一连兜了几个圈子,他在想着如何才能和李湘音取得联系。可是他没有任何办法。等到下午一时许,他化了妆,买了一个眼镜戴上,这才从城边又拐弯抹角地回到了只离开一天的专诸巷。他站在马路的对面,凝望着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29号院,那里有他心上的人。昨天他就是从这里被警察逮捕的,那些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群众早就不见了踪影,这条小街上也没有王同山担心的蹲坑民警。小院和整条街在下午时分都显出一种祥和的安谧。但是有着多年反侦察能力的王同山,仍然不敢贸然走进这貌似平静而实则可能布下暗哨的巷口,不久他就再次向郊区走去了。
临出城前,王同山在一个公共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她是李湘音十分要好的小姐妹。王同山要她尽快想办法把他逃回苏州的消息,设法转告给正在工厂里做工的李湘音,要她在方便的时候来到苏州近郊的外垮塘小镇。他会在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静候她的到来。
这个电话挂通以后,王同山紧张的心境稍稍平缓下来。他认为如果能见上心上人一面,即便马上再落入警方法网也心甘情愿。大约只过了二十多分钟,躲在路边一丛桃花树下的王同山,发现一位窕窈小巧的女人身影,匆匆忙忙地下了公交车,然后她沿着他在电话里叮嘱的地点,快步向他藏身的桃花树林方向走来了。她正是昨天夜里左思右想也无法联系的女友李湘音!她不但准时赶到了外跨塘镇,而且见了他便追问逃出来的情由。王同山解释着他为什么要逃,在里面如何想她,以及逃出一路上所历经的艰险。李湘音默默地倾听着,一句话也不说。半晌她忽然想起他此刻还没有吃午饭,便把他带到路边不远一家农家小餐馆的雅座里。李湘音恨不得给他叫上小店里所有能烧能炒的鸡鸭鱼肉,看着他不顾吃相的狼吞虎咽。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等着你,我守着你,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往回跑呢?”李湘音坐在酒桌对面,她心里堵得很,没有半点胃口,只能看着他坐在那里狼吞虎咽。听了他逃走的经过,她在那里暗暗为他担心。她在嗔怪他的急躁与不慎,也在抱怨他不守信用,对他在车上再一次偷钱,她甚至还不客气地骂了他。王同山对任何人的逆耳之言都一句话也不能听进,可是对面前这位娇小柔弱的苏州小妹的嗔骂,他非但不愠不怒,反而听得十分入神,就好象在倾听一首美妙的苏州小调。
当天晚上,为了防止警方的追捕,李湘音早早就从外垮塘赶回了苏州市区,而王同山则被精明的她安排在那个替她接电话的女友家里,与她的丈夫作伴,而小女友为成全王同山,情愿和别人串了夜班。王同山就这样躲过了一个紧张之夜。
阳春4月的菇苏城阴雨连绵。从外垮塘到苏州城外有一条柳阴依依的小路,这里即便在大白天也绝无行人的足迹。李湘音特别请了一天假,决定好好陪着那个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回来看她一眼的情哥哥王同山。当年在上海和南京等地偷红了眼睛,无论在公交车里还是飞驰的火车上无所不偷,窃得财物之后又能神出鬼没藏形匿迹的“神偷王”,如今居然在警方的频频追捕声中,到苏州郊外与心上人谈情说爱,这简直就有一点传奇的意味了。如果此情此景不是来自于王同山本人的回忆,也许真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了。
黄梅时节家家雨,
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
闲敲棋子落灯花。
细雨如雾,李湘音穿一件王同山非常稔熟的绵缎花夹袄,青布小窄裤,显得精神而玲珑。她左手打着一把红色小伞,右手紧紧拉着王同山的衣襟。俩人相偕着行走在那条被沙沙细雨打湿了的小石路上,彼此相依相从,口中哼唱着那首江南青年人喜欢的《三月里的小雨》。王同山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辈子竟也会有这样浪漫的人生片断。
淅淅沥沥的小雨在江南原野上没完没了的下个不停。李湘音高高举着手里的小红伞,她惟恐雨丝淋洒在情哥哥的身上,于是便把那伞拼命地往王同山这边移;而王同山又担心她的身上淋了雨,便百般把那只能遮盖一个人的小伞又往李湘音这一方狠推。她们两人就这样你推我,我推你,等到走到那条柳阴小道的尽头时才愕然发现,原来李湘音和王同山的衣服都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透了。
在那场小雨里,已经深深陷入爱河中的青年女工李湘音,甚至主动提出要和王同山一起“私奔”,可是王同山却对之愕然。虽然此前他曾经有过四海飘泊和流窜作案的坎坷经历,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心上的女友为他付出如此代价。在感情的冲动过后,便是理智的思考。无论是王同山还是李湘音,他们都必须面对严峻的现实。
“湘音,我说你也太傻了,我值得让你为我付出那样大的代价吗?”王同山在雨中泪如雨下,他已经被她的真诚无私深深打动了心扉。当彼此在冷静思考如何面对眼前的危机时,王同山忽然郑重地对女友说:“再说我经过几天的思考,特别是你对我的开导,我已经同意马上就回到小茅山了。只要你肯等我,我一定要争取早一天回来。光明正大的回来,到那时我们就再也不会这样东躲西藏了。”
在雨中他和她终于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了。
卷三 枯树逢春·苦涩的浪漫第24节 有花无果的恋情画了句号
七天以后,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李湘音请了两天假,亲自陪着王同山从苏州来到了小茅山劳改劳场。管教没有想到王同山不但主动回来,而且他身边还陪着一个小女友。管教问王:“她是你什么人?”王同山大胆地说:“她是我的女朋友。”管教望着生得如花似玉的李湘音,忽然嘎声嘎气地说:“姑娘,莫非你在外边找不到朋友吗?为什么要看上像王同山这样的扒手呢?”李湘音也不好惹,她既然敢陪王同山走进这种环境,当然敢面对任何不怀善意的挑衅,她当即回敬说:“你们管教最好把精力都放在如何让王同山早日改过自新上,难道我找什么人作朋友,也要看你们管教的眼神行事吗?”
她的话虽然不多,但句句都说在理上。让那些对王同山素怀恶感的管教第一次领略到王同山的不简单,他不仅是扒手和神偷,而且还会赢得这样美丽苏州姑娘对他的真诚之爱。
李湘音当天就经南京返回了苏州。
王同山对女友的思念,都是通过一封又一封书信表达的。他在小茅山改造期间的寂寞岁月中,为了填补心里的孤寂与苦闷,开始不休止地读书。那时他身边已经有了许多文学书刊,有些书是他从前进监时从苏州带来的,也有一些是李湘音从苏州寄给他的。当然都是她用工薪中节省下来的钱,为他买下的小说、诗集和当时流行的期刊。因为她了解王同山并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扒手,他的精神世界与普通常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特别是王同山在获释期间与李湘音隔邻而居的那段时间,没有谁比李湘音更了解他对文学的追求与渴望了。她知道给小茅山寄去的东西中,没有什么比书刊更对他更为有益处了。
在李湘音离开小茅山的最初几个月里,王同山寄出的信和李湘音从苏州寄进来的信件,都是通过苏州一位朋友转邮转寄。他既是王同山的好友,同时也是李湘音哥哥的同窗。有这样一个中间人转信,对彼此的感情交流当然有益处。让王同山后来产生疑惑的是,就是这位与王、李两人都有关系的好心人,随着时光的推移,到了1981年5月,忽然中断了再为他转信。王同山不知苏州的李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好给那个充当转信的中间人写了一封信。王同山希望他把真情告诉他,那位好友终于给他复了信,明确地告诉王同山说:“我很同情你,也同情李湘音。正因为我同时同情你们两个人,所以才劝你今后再也不要给李湘音写信了,因为她为你已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既有社会的,也有家庭的。王同山,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意思,当然也会更加理解李湘音……”
他和李湘音的苦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1981年11月17日,王同山忽然接到苏州某厂发给他的电报。告知:“父病危,速归。”一年前他从苏州再次被捕之前,老父亲已经因为脑溢血入院治疗,而今忽然噩耗传来,王同山马上就得到了小茅山劳改农场管教们的同意。次日下午,王同山就在两个管教的陪同下,乘车从小茅山赶到了苏州。他决不会知道此时的父亲已经溘然长逝,停尸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他也不会想到和李湘音的缘份直到这时仍然没有断绝,尽管他和她已有半年时间不再通信了。就在王同山和两个管教走过金门的南新桥时,他忽然发现迎面远远走来一个女人,王同山一眼就认出,她就是自己在小茅山日思夜想的女友李湘音!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巧,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偏要在这时过南新桥。两个人一年多不曾见面了,当他在大桥上相遇的一刹那,彼此都愕然地怔在那里。谁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见面。最后还是李湘音主动打招呼,说:“你……回来了?”
王同山这时虽然猜不透李湘音的心事,但是他看她见了自己没有避开,又肯主动搭话,心里还是相当感动。他也不顾身边有两个管教在场,还是想把心里话对她说。可是姑娘瞟了一眼他身边的人,忽然说:“还是明天再谈吧?”
“明天,在什么地方谈?”王同山没想到她敢当着管教的面约他。
姑娘想也没想,就说:“还是老地方,上午八点,我在那里等着你!”说罢她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王同山望着李湘音消逝在暮霭中的远去身影,心中又泛起了感情的冲动。他不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喜是悲,也不清楚李湘音对他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友善与亲昵?
翌日清早,王同山到医院里办理了父亲的火化等事宜,然后他对丧事做了安排,便向管教请了假。他要马上乘车前往留园。那里便是李湘音说的老地方,从前他和她的许多情话,大多是在那有着江南风格的小小园林深处谈起的。而今他没有想到李湘音把他们的再次会面地点,又精心安排在那座既有池塘、湖水又有假山竹林的留园里了。这就无形中给他们的幽会平添几分浪漫的色彩。
怀着马上见到心上人的急切与冲动,王同山心急火燎赶到留园大门前时,才发现自己的衣袋里竟然连一分钟也没带。正在困窘之际,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王同山抬头一看,发现留园公园门前有一位穿着工作服的女子,正站在那里向他笑着招手呢。原来李湘音已经早他一步来了,而且她为了不引起熟人的注意,还特别穿了工厂劳动时的服装。她手里不仅早就拿着两张入门券,而且还为王同山买来许多他平时爱吃的苏州小吃。王同山没想到她还像从前那样细心,那样无微不致地想着自己的存在。她是了解他现在没有钱,所以才提前跑到这里购买了门票,担心届时让王同山少一点无钱的难堪。
出现在王同山面前的留园还像从前那样景色清新,小桥流水的苏州园林特色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留园在民国年间原是盛宣怀的祖产,所以亭台楼阁建造得相当精巧别致,天功巧夺。也难怪作家林语堂偶尔来此一游,也会情不自禁地发出“留园颇有红楼味”的感叹!与那些古色古香的清代建筑相比,让再次来到留园的一对心上人大有旧梦重温之感。而小桥之下的潺潺流水还像一年前他们头一次来时一样,清晰地倒映着两人的身影,只是景色依旧,人心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王同山却没有观察出对方心中的细微改变,他看见的李湘音还像从前在苏州郊外那场霏霏春雨中见到的那样美好娇柔。可是当他们的谈话涉及到半年时间为什么不通信这敏感话题时,快人快语的李湘音竟然沉默了。她的沉默包含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隐情,因为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李湘音经受的风雨毕竟是一个女孩子所难以承受的。她纵然视真正的爱情为性命,也知道她当初对王同山发下的誓言并非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而是发自她的内心。可是,李湘音终究是生活在严肃现实的社会里。
她不仅需要爱情,同时更需要有一个与现实社会完全合拍的生活环境。这其中当然要考虑到她将来的归宿,和王同山尽管心心相印,并且也曾经有过患难与共的甜美回忆。然而,美妙的爱之回忆毕竟不能永远构成她生活的主体。这样她就必须认真考虑家庭与社会对这位善良女子提出的种种忠告,其中最重要的警告是:和王同山这种已经在人生历史上打下烙印的服刑人员结合,是否存在着真正的前途。李湘音必须面对生活的严峻,她在王同山回来之前,已经在家人的安排下与一位新男友见了面。现在王同山终于回来了,李湘音多么想把她和新男友相见的情况告诉给他?或者征求一下他的意见,然后再共同商讨一下今后生活的方向与做这种选择的必要性。等等。
可是聪明的李湘音不能启口。因为她已经在事实上否定了自己从前对王同山作出的许诺。她也无法继续等盼下去了,她不知道王同山何时才能解除刑期,更不清楚结束刑期以后的王同山,究竟还会不会继续走那条早已视为危途的老路?更为重要的考虑是,李湘音是个善良的好人,她不想在王同山回苏州奔丧的时候把自己的新决定告诉他。那样会有雪上加霜之感,她希望对方在自己的谈话及神情上,最好能潜移默化地理解她的言外之意。
她和王同山在留园里整整谈了一天。当下午的夕阳染红留园的幽幽池水时,他与她的话仍然言犹未尽。可是她必须要和他说一声再见了,因为留园马上就要闭园了,黑雅雅的游人已经悄然散去,留给这对情人的时间不多了。这时候王同山仍然希望女友谈谈他们的将来,李湘音感到为难,她忽然站了起来,第一次扑进他宽大的怀里,并且作出她一生中最大的努力,与怯生生的王同山发生了短暂的亲吻,然后她牵着他的手,走下了那个曾经走过多少次的小石桥,向留园的大门前走去。就在她和他将要最后分手的时候,李湘音忽然含情脉脉地回望他一眼,又跑了回来,悄悄地告诉王同山说:“我这辈子能够给予你的,也只能如此了……”然后她又一个人快步消失在留园门前的人流中,不见了。
王同山呆呆伫立在夕阳的阴影里,还在想着李湘音刚才给他的热吻,想着她在离开以前对他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只是他在若干年以后才清醒地认识到,李湘音那天把他请到留园,实质上就是对他们的关系作一个最后的了结。一个“神偷王”含有苦味的短暂初恋,就这样有花无果的结束了。
卷四 鱼龙之变·三次越狱第25节 《江南时报》与“神偷王”(1)
谁要游戏人生,他就一事无成;谁就不能主宰自己,永远是一个奴隶。
——德国•歌德:《人生就是奋斗》
王同山花50块钱在苏州的北浩弄68号租了一个新居。
所谓新居,不过是一座小阁楼。这个温馨的“家”,原是一幢老屋的楼顶,面积约有10多平方米。在二楼和三楼之间又没有楼梯,当初他之所以同意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生活,就因为房主收费便宜。至于说这三楼上的小阁楼没有楼梯,王同山说他可以克服,自己解决的办法就是,找了一把椅子,放在二楼和三楼的拐弯处,于是便成了楼梯。小阁楼上一无他物,王同山的主要家俱就是一张借来的小桌子,在上面可以写稿和写信,同时还可以把他从监狱带回来的书摆放在上面,这也就让他心满意足了。到于没有床怎么办?王同山索性在地上搭了一个草铺栖身。他是一个喜欢清洁的人,即便在这种生活条件下,王同山仍然不忘把地铺和书桌都搞得一尘不染。
自从桃花坞司法所郑所长帮助解决了户口,并顺利获得了每月的低保收入以后,王同山的新生活便悄悄开始了。最初几天,他的全部活动就是在苏州逛书店,回来就躺在地铺上读书。后来他感到这是一种无法排遣的寂寞,于是他便主动到社区去。帮助社区写写材料,出出黑板报。有时还为社区老大姐们跑跑龙套,打水,扫地,送一个通知或者召集居民开会。忙碌起来倒也不亦乐乎!
有一天,一位记者来到他所在的社区采访。社区主任忽然对一位戴眼镜的男记者说起王同山的事来,没想到这位叫严俨的记者听了,立即就产生了兴趣。因为王同山的事情具有很强的新闻性,于是严俨就试探地对社区主任说:“我可不可以采访一下这个叫王同山的人?”当社区主任征求王同山意见的时候,没想到正在那里帮助抄材料的王同山竟爽快地答应下来了。于是严俨便约定次日与王同山进行面对面的接触,直到次日上午10时,王同山才知道采访他的严俨,原来是苏州一家有名的晚报——《江南时报》社会新闻版的记者。和严俨同来的,还有一位青年女记者,她叫小鹤。
平生第一次和记者面对面交谈的王同山,把自己的故事从头至尾地讲给他们听。他发现两位记者好象已经随着他的叙述,也进入了他那充满曲折、黑暗甚至让人闻之震惊的心灵世界。对于这次接受采访,王同山看得相当平淡。他那时还没有意识到正是《江南时报》的这次偶然采访,才为他今后的人生之路展拓出意想不到的前景。几天后,《江南时报》从4月8日起至13日,用了六个版的篇幅,连续6天以《“神偷王”想要新生活》为题发表了长篇通讯。
这篇通讯说:“他13岁开始行窃,七次入狱。公安部门对他的评价是‘有连续作案能力、胆大、喜欢小动物’。今年1月16日,58岁的王同山第七次走出监狱大门,‘神偷王’变成了‘神偷老王’。他想‘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他想找一个每月四五百元钱收入的工作以维持生计……他还想以他的‘社会背景’为‘维护社会治安尽力’。可是,所有的‘他想’,还只是‘他想’,他生活得依然很难。他的愿望能实现吗?………
“诱使我走出犯罪第一步的是好奇和贪图享受。”王同山这样告诉笔者。干上这一行不久,王同山就因‘失手’被判‘少教’三年。……”
王同山的通讯见报后,古城苏州顿时引起了强烈的震动。特别是那些从前熟悉“神偷王”在苏沪一带扒穿作案经历的人们,当听说从前的“贼王”如今又一次被释放回到了苏州,而且又在社区里开始了新的人生时,各种各样的议论、信函,电话便向《江南时报》纷至沓来。其中当然有许多人对王同山是否真像报上宣传的那样,已经改过自新了,产生了怀疑。他毕竟是一个七进七出监狱的惯偷,而且还是当年震惊江南大地的“神偷”,像王同山这样屡教不改的人,他莫非真会在改革开放的形势下幡然悔悟并决心金盆洗手吗?有的读者甚至担心报纸和传媒忽然把一个黑典型变成了一个洗心革面的新人加以报导宣传,它的社会导向和效果会不会适得其反,如果弄得不好会不会引起不当的效果?
 与此同时,网上也出现了关于王同山的各种报导、帖子。其中有人介绍了王同山的“神偷王”来历,题为《苏州王同山“江南神偷王”,曾经是个令人咬牙切齿的家伙》,帖子这样写道:
“王同山,今年58岁,出身于苏州一个干部家庭。他本来是个好学上进的好孩子,喜欢文学,曾在《少年文艺》上发表文章。1961年,也就是他16岁那年,班上从南亚转来一个华侨的儿子,后来得知,所谓华侨是出身于海外大盗世家。有一天,那个同学领着王同山来到观前街那一带玩,只在人群里转了一圈,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钞票,问他:‘王同山,你看好玩吗?’,然后,领着他溜冰、下饭店。钱来得容易,有了钱马上就有好玩的,王同山仅有的道德底线在巨大的诱惑下烟消云散,很快,他就在这个‘师傅’的调教下出道了。当年,他就进了少管所。出来的时候,他的父亲说:‘我管不了你,还是让监狱管你吧。’王同山从此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生活没有了依靠,他就觉得偷盗好,虽然冒险,但钱来得容易,手腕子转动几下,可以立即成为阔佬,花光了再去做。他死心塌地地走上了职业窃贼的路。
几十年来,他偷遍了江南。1982年,他进入疯狂状态,最高纪录一天扒窃60起。当时的苏州公安局长称他为‘神偷’。在江南,他是个令人咬牙切齿的家伙。每当听说他入狱,人们都要暗自庆幸,可是,每当他出来,人们的心又紧张起来。
卷四 鱼龙之变·三次越狱第26节 《江南时报》与“神偷王”(2)
2004年1月,他因为有立功表现,被提前释放回家。这是他第7次出狱。这一回他能改好吗?乘车回到老家苏州,下了车,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父母早就去世,连房子都没有了。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面对来自苏州各阶层人士的不同的意见,《江南时报》仍然坚持他们敢为“天下先”的新闻报导初衷,继续跟踪报导“神偷王”在获得新生后的每一点滴的进步与亮点。因为记者们发现,更多的群众对于像王同山这样的人,不但寄予了同情和希望,而且他们也相信王同山会在新环境中改过自新。网上还有一篇文章,题为《42年的“黑人”有了户口,他开始享受低保待遇》,该文写道:“一天,王同山走进了苏州市第三人民医院的输液室。他对人家说,他是刑满释放人员,天黑了,他要求借住一宿,天一亮就走。出乎意料,医护人员答应了他,她们给他安排了一个病房。王同山感到如今的人真是变了。他问一个年轻的护士:‘你们怎么敢收留我?’那姑娘笑笑说:‘你现在不是改好了嘛!’他连忙说:‘是呀,我是立功的,提前4个月释放。’姑娘又笑了,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不像坏人。’这句话,把他的眼睛说湿了。这一宿,他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晨,王同山早早起床,他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后走了。他来到了平江区司法局,一位姓蒋的同志接待了他。他对人家说:‘吃过早饭,现在兜里只剩1元钱了,现在想找个地方住,想有份工作。’蒋同志说,你去桃坞司法所吧,你应该归他们管。于是,他来到桃坞司法所。郑庆吉所长听了他的诉说后,从口袋里掏出100元钱,对他说:‘你先克服几天,然后,我们想办法给你办个最低生活保障。’他说:‘郑所长,我还没户口呢,我当了42年的黑人了,过去他们说给我办,可是,后来把手续给弄丢了。’郑所长说:‘你放心,我很快给你办好。’
春节过后的七八天,郑所长找到王同山,对他说:‘老王,户口办好了,你快去公安局照相,我给你办身份证。’王同山有点不相信,42年的‘黑人’说有户口就有户口了?郑所长说:‘老王,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照相?’照完了相,身份证也就办下来了。郑所长说:‘我用最快的速度把你的低保办下来你信不信?你的一切都是特事特办,一点也不能耽误,你和我们是一样的平等。对你,我们事事都要讲究人性化管理,要体现人文关怀。这是十六大精神,也是新宪法的精神。你就等着看吧。’
果然,郑所长把他的最低生活保障办下来了,从2月份开始,王同山每月可以拿200多元的生活费了。郑所长还答应给他找个工作呢!社区的大妈大婶帮助他租了一间老房子,同时,给他送来了被子、褥子。”
上面这篇文章,与王同山对我的谈话,以及王同山本人的日记记载,在细节上有所不同。这也许是某些传闻又加了虚构。不过,不管上面的文章内容是否淮确,都可以看出王同山这次回归社会,他已经得到了包括司法局和司法所的信任,特别是王同山在医院里逗留期间又与护士有过对话,真是比生活中的真实又形象化了一步。
就在报社接连收到许多非议,甚至含有指责的群众来信时,有一天,《江南时报》忽然又接到一位姓曹的读者打来的电话。他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和职业,只是关心地打听王同山的近况。曹先生对记者说:“关于‘神偷王’的6篇连续报导我是每天都坚持看,通过你们的报导,我对王同山的经历已经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我十分同情王同山的遭遇。有王同山相同遭遇的人也许不止他一个,贵报对他的注意和报导,肯定会对这一特殊的弱势群体起到积极的作用。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事例,会让整个社会对这一特殊群体有个最真切的认识。只有认识了,才会做到真正的接纳。”
这位曹先生的电话立刻引起《江南时报》记者们的注意,同时曹先生在反复询问王同山的近况以后,又热诚地表示,“如果王同山到现在还没有工作并且他希望寻找工作为社会作一些贡献的话,他可以考虑为他解决一个工作。”
原来,这位曹先生名叫曹健,是苏州市阳光物业公司的总经理。
当正为自己的生计感到困惑的王同山蓦然听到这一消息时,顿时变得欣喜若狂。这些年来他虽然在苏州七进七出监狱和管教所,可是,每一次回到苏州他都有金盆洗手,浪子回头之意,可是都因为种种难以言喻的客观原因,让他阴差阳错地再次走进了罪恶的深潭。而今他已经是58岁的老人了,竟然还有人主动提出为他解决就业问题。莫非真是时来运转了?抑或是他从前熟悉的社会变了吗?
王同山的工作很快得到了落实。在曹经理的亲自安排下,王同山到一家物业公司当保洁员,4月14日王同山给《江南时报》写来一封感谢信,他在信上说:
“我能有今天是在你们的关心和关怀下才有的,我不想用什么豪言壮语来说明什么,我将以今后的实际行动来说明一切。
讲句心里话,走进你们采编室,我就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像我这样心灵受到过极大创伤的人,对人们都抱着一个仇视和悲观的心态,老实讲,采访室都是青年人还有不少女孩子,都是文化层次比较高的,也都是一些无冕之王,我是个比较敏感的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看出你们对我的态度和看法。
然而每位记者的眼神都充满着同情和关心,丝毫没有一点歧视。老实讲,一天不见都有些想你们,马上要上班了,可能时间紧了,不可能经常来报社了,但我永远不会忘掉关怀我的记者。
善良的人们,请你们能接受我一个罪人的祝福,愿你们青春常在、身体健康、家庭美满。在我人生的道路上,是你们为我消除了障碍,在我生命的长河中,是你们为我增加了勇气,在我生命的火焰中,是你们为我添加了热量。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更不是能用笔写出的。
在我短暂的人生中,这将是永远难忘的一幕,我想真诚地告诉我的“同行”们:都洗手吧,为一个安定的苏州而贡献出自己的一切,要讲得太多了,将来只能用事实来证明我的一切。
王同山
2004年4月14日中午
卷四 鱼龙之变·三次越狱第27节 《江南时报》与“神偷王”(3)
4月15日,苏州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这天凌晨4点钟,睡在小阁楼上的王同山就醒了。他是因为高兴而早起的,他这一辈子从没有过正式的工作,从前虽然在农场里上工,可毕竟与他今天前往一个小区上班是两回事。当天早晨,当王同山骑着他买的自行车走出大门时,才发现早有几位《江南时报》的记者等候在那里了,看时正是不久前采访并报导他的《时报》记者严俨和小鹤。他们陪着王同山穿过苏州一条条大街,转过一条条小巷,上午9点,终于来到位于苏州新城区的胥馨小区的物业管理公司。从这一天起,王同山崭新的人生开始了。当天的《江南时报》准时刊出《“神偷王”走上新岗位》的新闻:
 “感谢江南时报,感谢你们!”昨天上午9点半,王同山带着满面笑容快步走进本报苏州采编部,找到工作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早上邻居对我说,工作的事有着落了。我赶紧到报亭买了张时报。真没想到,太突然了!”
记者先和曹先生通了电话,他告诉了这家物业管理公司的具体位置。10点钟左右,在记者的陪同下老王上路了。
老王一边骑车,一边对记者说:“今天的天气太好了。说实话,昨天我还在为过日子的事发愁。原来欠了别人450元的债,人家虽然没来催,但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这下可好了。”
大约半小时后,记者和老王来到了这家物业管理公司。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女经理接待了我们。此时,王同山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表情显得严肃。“昨天晚上,曹总打电话给我说,今天有一个特殊身份的人要来。”小区物业公司徐经理介绍说,公司管理的小区目前来说属于中档偏上的水平,原来已有一个人报了名。但公司考虑到老王的实际情况,决定先让他来做这份工作。徐经理说:“工作主要是打扫小区卫生。试用期两个月,每月500元,过了试用期每个月600元,还有每天3元的补贴。办好手续明天就可以来上班。有问题吗?”“没问题,没问题。”说到这里,老王有些哽咽,他拿手用力地抹了抹眼睛,“社会上还是好人多”
从物业公司出来,已近中午11点。“老王到报社去吃饭吧。”记者发出了邀请。“不去了,我还要到居委会和司法所报告喜讯呐!”老王说了声再见,便飞快地骑上车,很快便消失在街头人群中。望着“神偷王”远去的背影,记者想,他今后的路会平坦吗?……”
王同山刚来到胥馨小区的时候,物业管理委员会的领导们根据曹键同志的意见,要求王同山在这里暂且不要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特别不要轻易在小区群众中公开王同山从前的历史。王同山知道管委会这样做的原因,是担心小区居民对一个有过扒窃取历史,并且有“神偷王”恶名的人来到小区当保洁员,肯定会造成安全上的障碍。而王同山当时的回答是:“对于群众对我的怀疑和不信任,我完全能够理解。现在我也不要想说什么豪言壮语,我只请大家看我王同山的行动好了!”
可是,若想封住人的嘴是不可能的。王同山来到胥馨小区当保洁员不久,小区中来了一个“神偷大王”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了。一些业主对管委会请王同山这样的惯偷来管理他们的生活,当然从心里就产生了强烈的抵触,因为王同山这“神偷王”的到来平添了胥馨小区不安全的因素。谁希望与一个干了三十多年偷盗生涯的人生活在一起呢?
王同山在最初的日子里虽然以埋头完成清扫小区的任务为己任,但是,他毕竟不能脱离严峻的生活现实。在人们警惕的目光下生活确实难过,有一次,王同山在扫小区楼梯时无意中听业主说这样的话:“让这样的人每天到家门口来打扫卫生,真让人不放心啊。听说这个人不但先后七次被抓进了监狱,而且他还三次越狱潜逃呢。你说,咱们小区的安全感又何在呀?!……”
王同山听了这话,不禁怔在楼道里。他望着远去的业主身影,心底升起了一股难言的痛楚。业主们的刺耳之词,已经深深刺痛了王同山的神经,但是他并不责怪这些来自小区群众感情的真实流露,更不能责怪群众向他投来的反感与怀疑的目光。因为自己的前半生确实在从事让普通百姓连想也不敢想的劣迹恶行。
“看来一个人的行迹,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走错一步。正所谓一失足成千恨啊!”王同山不但不责怪暗中指责他的群众,他还在悔恨自己。他对小区业主在短短几天里就了解到他从前的罪恶历史,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心里感到震惊的,还是他从前曾经走过的路,险途坎坷,宛若噩梦。特别是在时空交错、他重新回到本该在40多年前就该有的正常人生活中间时,这种强烈的反思与对比,就更让王同山痛断肝肠了。……
卷四 鱼龙之变·三次越狱第28节 逃出小茅山
王同山确实有过越狱潜逃的经历。
那些不堪回首的历史今天站在胥馨小区的楼道里回想起来,不能不让王同山感到恍如隔世。他迄今还清醒地记得,第一次从小茅山劳改农场里策划越狱的时间是1966年9月2日。
那时候他在小茅山已经生活了五年时间。
自从1961年11月那个可怕的下午,他在苏州一条小街的浴室附近被公安人员戴上了手铐,押解进看守所以后,从前在苏州念达小学当过少先队员,又在一张全国性报刊上发表过文章的王同山,便开始了与手铐、脚镣、监舍,审讯打起交道。少年时期许多美妙的理想,都随着他一步步走进泥泞深渊而变得支离破碎了。在苏州解往江苏少管所之前,王同山就已经面临世人的冷眼和充满怀疑的询问了。苏州市公安机关在逮捕他以后,不仅要清查他从13岁伊始的扒窃行迹和大江南北的流窜作案罪恶,同时上海警方也在寻找和审查印证多年前发生在上海几起大案的来龙去脉。其中对王同山震动最大的当然是,他在上海北火车站扒窃军人公文包里的那支手枪。他决不会想到次因为他的贪婪与不计后果,不仅造成了那支手枪的奇怪遗失,同时也使那位有前途的青年军官因此而结束了本来有前途的军旅生涯。听说上海方面把他当年无意中的扒窃行为列为了大案,王同山这才感到自己对社会的危害,早已经超过了他这个年龄段少年的思维范畴。
在小茅山劳改农场改造期间,恰好赶上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从小就有一颗不安份之心的王同山,当他看到大墙外边到处都是红卫兵大串联的队伍,报纸上和广播里开始宣传“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等极左口号的时候,他的心也像一锅沸腾的开水那样,忽然变得越来越浮躁,越来越不安起来。特别是当他看小茅山劳改农场内部也出现了行行色色的造反派时,他就每天和一起入狱的扒手小S在暗中窥测着运动的新动向。王同山就是从那时开始从思想深处产生了“跑出去”的可怕念头。
“到处都有看守和警察,我们如果跑了出去,会不会被人抓回来呢?”小S就是王同山当年在上海十六铺码头偷窃时结识的扒手,当年的小S就一直把胆大妄为的“神偷王”当成他心里崇拜的偶像。他和王同山的扒窃行迹先后进入警方的视线,并且在为同的时间从两座城市相继落入法网以后,他们谁也不会想到竟然在南京附近的小茅山劳改农场里再次成为同监舍的患难兄弟。王同山的长处就在于他有一套拢络身边人的手段,特别是对小S这样从小就失去亲友的扒手惯偷,更会采取一套恩威并用的办法,因此就会取得了他的信任。尤其是在小茅山改造这段时间,王同山情愿节省下自己的饭食也要照顾生病的小S,所以小S对王感激零涕。如今忽然到了“文革”的非常期间,王同山发现广播中不时传来红卫兵大造其反的消息,一天夜里,监舍内外一派寂静,王同山就把自己想趁机逃出小茅山的想法悄悄告诉给小S。他认为小S早在上海盗窃期间就是他这“神偷王”的忠诚崇拜者,而他则是小S多次遇险相救的恩人加恩师。所以当王同山把自己逃走的打算说给小S以后,当然寄希望于小S对他的支持。如果小S在关键时候能与他同时出逃,那么王同山就可以从防范甚严的小茅山劳改农场逃出去。
“你放心好了,有我在,决不会被他们抓回来的。”又一个夜晚,他和小S睡在相连的通铺上,彼此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两从在密秘勾通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好吧,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我总是在害怕,好象我们现在的关系,有人在暗中悄悄注意着似的。”小S仍然胆战心虚。
王同山见他这样怯怯,便瞪起眼睛来:“我的话你还怀疑?莫非你连我也看不起吗?”
尽管小S从王同山脸上流露的决然神色上看到了趁乱潜逃的一丝希望,可是他仍然对如何逃走,以及逃出小茅山以后的去向忧心忡忡。特别是随着“文革”的深入,小茅山劳改农场的领导机构和看守他们的警察,已经加强了看管的力度。对在农场里接受改造的人员也同时加强了思想教育。小S虽然和王同山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可是他也不能不面对监狱管理机关三令五申的纪律。因此他对王同山的大胆出逃计划,始终持有将信将疑的谨慎态度。不过小S清楚地了解身边这个身材魁梧,胆大妄为的王同山。他知道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即便面前横着刀山火海也难以拦阻他的去路。这样一来,早从8月18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世人公布毛泽东在北京接见红卫兵小将那天开始,小S便开始和王同山紧锣密鼓地暗中筹划起伺机越狱的大事了。王同山和小S计议好从何处逃出小茅山农场的监舍,逃出以后又从哪一条路可以逃出架有层层电网的大墙。彻底冲出警力重重的农场以后,他们再从哪几条路可以顺利地逃到镇江或者南京,然后又如何趁着红卫兵大串联的列车,继续开始他们中断多时的流窜作案生涯。
当王同山和小S已经准备好越狱必备的工具、行装和逃走后在路上的钱钞(这时的王同山每月在陶瓷厂可收入10元左右人民币)以后,就在一个月淡星稀的夏夜里,确定了他们共同越狱的时间为这一年的9月2日。
因为这是一个星期天,王同山考虑到这一天农场的一部分警察将要休息进城,还有的干部也要回南京或镇江的家里度假。因此这是一个可趁之机。于是在9月1日王同山就已经为逃走准备好了干粮。
9月2日清早,王同山起床时还瞟了身边的小S一眼,当时他发现小S不知为什么忽然把脸偏了过去,不敢与他那灼灼的目光相遇了。可是,当时王同山对此并没有介意,因为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小S的人品秉性了,小S除了胆小怕事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值得王同山加小心的地方。他也从不怀疑小S对自己的忠诚,在上海时小S就被芦湾区公安局逮捕过,可是他在那里并没有供出“神偷王”的下落,从那以后王同山对小S的信任加深了一层。虽然如今在小茅山监狱里管教们的思想教育课给他们经常上,但是在王同山这样充满自负和自信的人眼里,管教们的教育远远不及他的哥们义气和小恩小惠的酿就的感情。所以他那时并没有多想,误以为事情马上就要临头了,小S肯定难免有点心神不安。对此他完全能理解。
上午,王同山在劳动时心情十分紧张,同时也有一股从没体验过的兴奋和冲动。毕竟是第一次从江苏省最大的劳改农场中出逃,即便小小年纪就已斑斑劣迹的“神偷王”,在越狱之前也难免有一点紧张。可是到了中午,他才发现整整一个上午小S始终不在自己的身旁,他知道清早管教便给小S派了一个新活,好象有人带他出场去给大家办伙食去了。想起今天晚上的行动,王同山就不时在寻找着踪影皆无的同伙小S。他担心万一到了晚上小S仍然不能回到监舍,那么他们准备好的越狱计划就有可能推迟。因为在那时候王同山知道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翻越监狱大墙的。好在他心里对小S傍晚回到他身边充满信心。因为外出采买物品的犯人一般情况下是绝不可能在监外留宿的。
下午,热辣辣的太阳映照着劳改农场的大操场。出乎王同山意外的是,刚过二点钟,监狱内外便开始戒严了。紧张的哨子声吹得让人心里狂跳。王同山也没有想到星期天监狱里居然突然召开了犯人大会。这是他自来小茅山农场以后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王同山不知这次大会的内容,在轰轰烈烈的“文革”期间这本是常有的事情。所以王同山虽然感到风云突变,但是他当时并没有多想,还是老老实实随着大队的劳教人员们走进了彩旗飘扬的大操场。直到他和人们都按照管教人员的指挥分坐在大操场上时,才感到今天的犯人大会确有几分紧张的气氛。操场四周都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军警,而主席台上也站满了劳改农场的所有领导成员。王同山不明白在星期天里,为什么这些本应回到家里度假的管教人员们究竟为了什么事情居然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农场。
“今天的会议只有一个议程,就是向所有在场改造人员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对于那些敢于抗拒改造、拒绝改造,甚至企图越狱潜逃的顽固不化分子,必须实施坚决的无产阶级专政!”会议主持者以威严庄重的语气宣布这一决定的时候,偌大的会场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王同山坐在人群里,心里突然打起了怦怦的小鼓。因为监狱领导的话已经深深地震撼着他,只有他心里有鬼,所以王同山已经感到有几分不妙,再加上他直到这时仍然见不到与他计议越狱外逃的同伙小S,一种可怕的不祥之感顿时震慑住他。他正坐在那里左顾右顾,突然听到一个宏亮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王同山,你站起来!”
会场上所有的眼睛都向人丛中的王同山扫来,他看见几个全付武装的狱警已经从几个方向同时向他逼近拢来。王同山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原来上午小S的神秘离去,就是监狱警方已经察觉或发现了他们的行迹以后预先采取的果断行动,或许多日来就鬼鬼崇崇的小S,已经慑于监狱的专政权威,抢在和他行动之前就主动向监狱坦白自首了。当王同山想逃离开这大会会场的时候,他早已经成了网中之鱼。几个大汉不容分说地把他从地上架起,然后用绳子把他五花大绑起来,接下去,监狱管委会的主要领导开始宣布王同山企图越狱的侦察经过和对他的处理意见。所有一切对于王同山来说都来得如此迅猛,如此猝不及防。他不知道9月2日这一天本该是他逃出“牢笼”,重新到社会这个大海洋去兴风作浪的吉时,为何忽然变成了可怕的灾日。而他的计划究竟何处设计不周,为什么还没等他付诸行动便倾刻成了落网之鱼?
台上领导们的激动讲话,对于已经被几个大汉压倒在地上的王同山来说,早已不那么重要了。他甚至连台上的人在说什么也听不清了,因为摆在他面前的重罚是他有生以来从没有经历的。四五个壮实汉子把他的双腿分开,然后开始给他的双脚上钉了十几斤重的大铁镣子。他知道这种刑具在小茅山是极少对人犯施用的,除非杀人越货的特大重犯,一般在农场里绝不会让犯人戴着如此沉重的镣子参加劳动。而王同山也没有想到,他今生在小茅山会遭到如此重刑的惩治。在四个汉子把铁镣用大锤一下下击打在他那已被铁镣牢牢禁锢的双腿上时,王同山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然后他就被人带到会场的最前面,在烈日下接受各监舍代表的当众批斗了。
“打倒反改造分子!”的吼声让这个曾在江南地面上嚣张一时的“神偷王”冷汗直流。
卷四 鱼龙之变·三次越狱第29节 跑了一圈,又回到南京(1)
王同山经受此次打击以后,他在小茅山劳改农场里表面上老实了许多。
从前“神偷王”的威风随着脚下那重达二十斤的铁镣啷啷响声,显而易见消减了许多。他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必须要用布条子把铁镣子吊挂起来,以免在睡熟以后,一旦翻身时就会卡住他的双脚。而且他每天上工之前,还要仔细检查一下两只脚骨上的铁镣上缠着的布条是否脱落,如若一旦脱落,他就会整整一天处于行走不便的困境中。万一脚骨被磨伤,他就会几天无法行走。尽管如此,王同山心里那想逃出小茅山的邪恶念头与野心,并没有因为脚上的铁镣而发生丝毫改变。自从1966年9月2日监管警察给他腿上扎上了沉重的大铁镣子,直到当年12月26日毛泽东寿辰那天给他摘取下去,这期间整整三个月时间让他寝食不安。在这三个月里王同山曾经多次向小茅山监狱表示过痛改前非的态度,他一次一次的写检查,一次一次地对自己企图越狱的作法进行追悔,可是王同山心里没有一天放弃过他有一天再次越狱逃走的想法。
当然,小茅山劳改农场的管理人员,也没有被王同山痛改前非的假相所迷惑。他们在为王同山公开摘掉铁镣子以后,仍在继续以感化与说服教育并施的教育手段,不断对他进行思想教育。管理人员希望以他们的真诚来感化王同山走入歧途的良知,然而王同山仍在悄悄窥探着对他有利的时机。1967年春夏之交随着当时国内武斗形势的逐步升级,小茅山农场的管理也随之加紧和强化了。在这种新的形势下王同山只好把自己的大胆妄想悄悄加以隐蔽和隐藏。他知道如果在这时候他继续逃走,结其果当然是可想而知的。
从1967年春天到冬天,这一年时间里王同山在监狱里表现得非常积极。他就像那些抗拒改造的人员一样,都具有十分明显的两面性。王同山不但勤奋地参加陶瓷厂的各种劳动,而且他还充分利用自己喜欢文学和写作的优势,在监狱里主动参加“斗私批修”,并且他又敢于亮自己的“活思想”,敢于狠斗“私”字的一闪念。他写的大批稿常常被监管人员们张贴在监狱的宣传栏上,当作改过自新的典型去影响像王同山同样有着不轨心迹的劳改人员。也许正是王同山这种貌似悔过的表现,让他身边的人渐渐放松了对他监视的力度。到了1968年冬春相交的时节,王同山已经可以被监管人员当成可以到监舍外面“出工”的“放心”人了,仅从这种巨大的监管反差变化,就可以折射出王同山抗拒改造的能力。因为他毕竟不同于那些头脑简单的改造者,他从小就是一个高智商的“扒手”和“小偷”。
1968年的春节即将来到了。小茅山农场在经过“文革”初期的武斗和派性的冲击之后,逐步开始显现出恢复正常的平静。监管人员虽然仍然不敢对节日期间的小茅山农场有丝毫放松,不过在一些人眼里王同山早已不再是严加控制的危险人员了。因为谁都知道他前不久曾因为企图越狱才被处于戴重镣子监督劳改的重罚。既然他已经受到过一次打击,莫非还敢再一次以身试法吗?所以在2月12日那天,也就是距旧历春节还有两天的时候,管理人员分派王同山和其他七个服刑人员,一起到监舍门外面去打扫卫生。
这是千载难逢之机!王同山知道这是小茅山一年中管理最薄弱的环节。如果他不利用这个机会逃走,那么很可能就会从此良机不再,而这时候的王同山,早已经把自己一年前在监舍大会上遭到当众批判,又重镣加身监督改造的往事全然丢忘在脑前脖后了。至于去年底为他摘掉铁镣子时他当众作出的保证,此时对于一心往外逃跑的王同山来说,早已经没有任何约束力了。当卫生快搞完之前,王同山请假去了一趟厕所。然后他便利用这一机会,悄悄绕到厕所的后面,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了小茅山劳改农场所能控制的地区。
天空开始飘荡着细密的雪朵。他发现小茅山附近的城镇和村庄都已经弥漫起在监舍里难以见到的新年气息。尽管是“斗私批修”的特殊年月,老百姓对春节的企盼兴趣仍然没有丝毫改变,王同山知道他这一走,小茅山监舍里肯定会又会一派紧张,甚至整个春节都处于紧张的防范之中。如果说前次的紧张仅仅是对他可能逃走的预先政治攻势,那么这一次王同山的逃跑就已经变成了事实。也许就在他跑到附近最近的那个火车站时,小茅山的追兵就已经向四面八方发起追击了。如果他再有丝毫的迟缓和踌躇不决,追赶而至的监管人员马上就要把他像前次那样逮了回去,然后再给他双腿上狠狠地扎上了一付新的铁镣!
“让你们过不好年去吧!老子这说走了,再也不回来了!”王同山正是想起了前次那付让他小半年无法自由行走的大铁镣子,才从心里发出一声恶恨恨的冷笑。只有他知道这冷笑就是他报复社会的真实心态。可是当他来到火车站时才愕然地发现,到了这里他其实无路可逃。因为天下之大,并没有他的可去之处。春节将至,家家户户一片欢声笑语,王同山竟然无法为自己选择一个安身之地。是否回苏州老家过年?当然他也想过。但是他那以革命干部自居的老父亲会容忍他在家里过年吗?即便父亲不对他瞪眼睛拍桌子,那么警察对他逃走后的第一个追踪目标肯定就是他苏州的家。与其跑回苏州再落法网,不如就信马由缰地在大江南北到处流窜作案。这个念头在王同山的脑子里一旦占了上风,他就跳上了一辆正在小站准备启动的货车。当然,王同山在匆忙之际无法了解这列货车驶往何方。不过他认定只要这列车火车及早地驶离小茅山农场的范围,那么安全就会与他相伴。有了暂时的安全总要比再回到监舍里被人扎上了大脚镣子好得多。
列车隆隆疾进,很快就抛开了王同山极为熟悉的小茅山地区。不久,这列货车又驶过了南京车站,甚至在这里连停也没停,就一路顺风地向北方开去了。南京以北地区是王同山有生以来首次光顾的地方,他在货车的车箱里望得见被寒风吹刮得左摇右摆的枯黄蒿草,越往北走他越看见许多江南难以见到的枯草、积雪和河滩里的冰凌。而这列货车将要在何站何地煞住,王同山当然无法预见。不过他那时毕竟早没了回家的奢望。既然无家可以回去过年,那么就任由这货车驶往天涯海角倒也无妨了。直到当天的深夜里,王同山在车上昏昏晕晕地打了一个盹,突然发现眼前亮起了一片刺目的灯火,原来那列风驰电掣般飞驰的货车已经稳稳煞在一个陌生的车站上了。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风似乎比他从小茅山逃走时还要冷得多。
王同山跳出火车一看,他已经来到一个路基上积满厚厚白雪的地方,灯光下他看到路基附近有一块白色的站牌,上写:“徐州站!”
王同山逃出了车站,他听到哔哔叭叭的鞭炮声已经在夜空中响起,只能就在这里过年了。他在车站前徘徊了好一阵,才找到了一家小客栈,由于正是大年期间,这小小的客栈里几乎没有住宿之客。于是他便用在小茅山节省下来的钱,交了租金。过了春节,他衣袋里的钱都已花净,于是又想到了“偷”!
正月里庆新春,但是在那“斗私批修”的红色年月里,徐州并没有王同山想象的那种红红火火的节日气氛。因此他即便想作案,也寻找不到密集的人群。后来总算盼到了元宵节,他是在跳忠字舞的人群中侥幸掏了一个小姑娘的钱夹,不过很可怜,他只掏得二块五角钱。当王同山发现徐州不可久留时,便前往了中原腹地郑州。在郑州他又接连掏了几个包,也没有让王同山缓过了元气,因为这里不比上海和南京,偷一个包容易,遇上足以让他尽情挥霍的钱却并不那么简单。再说他也知道河南是一个苦地方,哪里能遇上一个腰缠万贯的大款呢?于是他就从郑州出来,经章丘又径直去了山东省的海阳,此后便是河北的石家庄和保定了。等这一圈跑了下来,王同山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棉袄穿着有点热了,而换一件新衣也不那么容易,他必须要一口气偷下十几个包,在解决肚子问题以后,才能考虑如何改头换面的打扮一番。
好不容到了华南大城市武汉。这里对于初来的王同山来说无疑具有很大的诱惑。
卷四 鱼龙之变·三次越狱第30节 跑了一圈,又回到南京(2)
在古老的黄鹤楼旧址前,他想起少年时曾经写过的许多散文和诗词。小时候他梦想的武汉三镇如今终于来此一游,然而他并不是来此瞻仰古今英雄人物的旅游者,也不是那些赶赴长江大桥旁进行革命串联的小将。王同山想起自己此行的使命,心底不禁泛起一股悲哀的酸楚。他是为了掏别人的钱夹才跑到他小时候心驰神往的黄鹤楼下,尽管在武汉他不虚此行,先后又掏到了十几个钱夹,衣袋里的钱至少足够他海吃海喝半年以上了。但是王同山忽然感到有了钱以后的自己,心情其实并不很好。有时候他甚至感到自己活得过于无耻,凭着他的智慧和能力,本来可以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堂堂正正地来到武汉,可是他如今居然如此萎缩,如此地低眉敛气,甚至他连路人经过时也不敢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对方。
“既然逃到哪里也不光采,索性还是回去吧?唉唉,我这辈子就是这样的命了……”在汉口江边徉徜了几天以后,王同山这才忽然知道时光已经到了一年一度的端午,看到武汉城里有那么多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购买粽子,他心里万分难过。于是他便在端午节那天过了江,乘船直达南京。这里可是他掏包的老战场了。同时他也知道南京就与他正在服刑的小茅山农场近在咫尺。跑了几个月时间,他没有想到又鬼使神差地返回了原地。那个时候,他真想壮着胆子主动前去小茅山农场自首投案,他认为除了苏州那个毫无亲情的家之外,自己可以落脚的地方也就只有小茅山了,即便跑到天涯海角,他也不会有一个家接纳他。虽然他一旦回到小茅山,就要面临着重镣加身的严厉处罚,但是从武汉回来的王同山已经把这些可能发生的事情都作了充分的估计。没有什么比到处流浪更艰难的了。
古城南京。秦淮河畔在端午之夜亮起了盏盏红色的灯笼。虽然“破四旧”的飓风已经荡涤了人世间的污泥秽水,可是这古老的秦淮河依然还像以往那样流淌着潺潺的碧波。王同山站在河中的一座小石桥上,小心地俯瞰着从桥下流过的幽暗浊流,他看见在深夜里河水中还倒映着附近一幢幢白墙黑瓦的民居。只是那雪白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条条斑驳破碎的标语传单的残迹。想起他前一次来南京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刚谙世事的毛孩子,再看看如今他已经在小茅山农场成了接受改造的劳改犯。王同山的心里蒙上了一层薄雾,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自己的人生竟会这样茫然地走下去。这与他当初在苏州读小学时给《中国少年报》投稿时的自己相比,一个人的变化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了。
三月残花落更开,
小檐日日燕飞来。
子规半夜犹啼血,
不信东风唤不回。
“小苏州,怎么又是你呀?”就在他倚着石桥的栏杆观看秦淮河夜景的时候,忽然有人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顿时把这如惊弓之鸟般的王同山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在南京还会有人认出他来?该不会是小茅山的警察们在暗暗跟踪他吧?可是,当王同山回过头来,惊觑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身后站着个散发香气的女人。她梳着那个年代女性特有的“五号头”,微胖的身材,圆而白皙的面庞上生着漂亮的五官。特别是她那弯弯的眉毛和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还显露出那个革命年代所特有的妩媚。王同山忽然惊喜地一把拉住那女人的手,说:“原来是老阿家呀,真没想到我到南京就会遇上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不回苏北,还在这里鬼混什么呀?”
“呸,谁不在混呀?”那女人已有几年不见,越发显得有些女人味了。只是在那个禁欲的年代里,风骚与风流都坚决不允许女人写在她的脸上,所以即便像“老阿家”这样风流成性的人,也不得有所收敛。如果说当年她在上海那家菜市场上初见王同山时,他和他的那群小扒手们,充其量还是一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那么如今蓦然出现在秦淮河边的王同山,分明已经长成了一个魁梧的男子汉了。“老阿家”把面前的王同山上下了打量一番,当她发现风尘仆仆的王同山神色中仍有一丝惊惶时,她马上就以过来人的语气悄悄问他:“你一定是从监牢里逃出来的吧?”
“胡说!”王同山一把捂住她的嘴,惟恐她高声大嗓引起身边行人的注意。他左右环顾一下,急忙拉起“老阿家”就走,来到一家小饭店里,他给她叫来几碟时鲜酒菜,然后陪着这位当年在上海救过自己的恩人,边喝边告诉她:“我这是刚从武汉那边刚过来,这些年我早就洗手不干了。到处都在斗私批修,哪个还敢搞‘三只手’?”
“呸,你少给我耍这套鬼把戏呀,什么人能逃得过我‘老阿家’的眼睛?”“老阿家”这些年来的遭际也相当曲折。原来她在南京一带当“盲流”,已经被造反派们抓过了多次,又曾被红卫兵当成“破鞋”在南京城里游过街。后来她被送进流动人员遗送站进行教育,政府先后把她送回苏北老家几次,可是每一次又都让她再次跑了回来。原因是她的丈夫已经另娶了新妻子,见了她当头就是一顿棍子。最后一次“老阿家”下了决心,就是再被人抓住,死在南京也不再回苏北老家了。她几杯酒下肚,对王同山倾吐了自己近几年在南京遭遇的种种辛酸。而王同山却不敢对她说起自己入狱和逃走的经历,担心隔墙有耳,不慎走露了风声。
那天晚上,“老阿家”把王同山拉拉扯扯地拖进管家桥附近一条小巷里。那里有“老阿家”租的一所民房。进了她的房,王同山这才感到有点不对头,因为这里毕竟是单身女人独居之地,他虽然四海为家,到处流窜作案,王同山纵然人穷志短,偷偷摸摸之事倒是常抓常犯,可是那时他给自己定下的座右铭是:在江湖上决不沾女人的便宜。
“老阿家,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滚!你给我滚,让我快从这里出去!”现在的王同山毕竟已经长大了,再不比当年在上海当小扒手时那样,可以随便和“老阿家”席地睡在一起。当他刚坐在椅子上喝茶,却发现去内室换衣服的“老阿家”忽然撩开了门帘走出来,在五月的温馨深夜里,她竟然有意无意地把那雪白的双乳挑逗似地裸露在衬衫外边。让王同山猛地见了,蓦然吃了一惊。当他意识到尚有几分姿色的“老阿家”把他拖回自己的房子里原来有意诱惑他的意志时,王同山当即大怒而起,一把将“老阿家”推倒在床上,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跑,身影消失在夜里的南京街头。
他是一个宁可酒醉也不肯乱性的人!
卷四 鱼龙之变·三次越狱第31节 又一次被扎上了铁镣
以后的几天里,王同山只身在南京车站附近转游,又接连掏了几个包。他身上的钱足够他在南京住高级宾馆和到处吃喝的了,可是那时候的王同山连最普通的招待所也不敢住。原因就在于他心里始终忐忑不安。越是来到距小茅山不远的南京,他越感到心里有些害怕。那些天他真想打张票,乘火车回苏州去看一看。可是当他想起多时不见的那双憎恨他的眼睛,就感到这辈子父子俩非但没有感情的交流,甚至连在一处生活的时间也少得可怜。不过,苏州既然去不得,总不能继续混迹在紫金山下的金陵古城吧。万一他不慎踩上了地雷,他又如何应变?
也该王同山时运不济,5月下旬的一天上午,闲极无聊的王同山忽然心血来潮地来到下关的水上公园闲逛。不料他在无意间迎面遇上了一个警察,他是水上派出所的民警。这人一眼就在水上栈桥认出了望迎面走来的王同山。王同山也同时认出了此人,因为他认出此人原来就在小茅山劳改农场当管教,虽然他不管王同山所在的连队,可是“神偷大王”和因越狱事件在全场大会上遭到批判的王同山,这位警察对他肯定还有一定的印象。加之这时的王同山突然出现在南京的水上公园,确实也有些行迹怪疑。所以那位民警当即问他:“你是不是姓王啊?”
“不,你认错人了,我根本就不姓王!”王同山没有想到这次他流窜天南海北地逛了几个月,鬼使神差回到南京不久,马上就冤家路窄地遇上了熟悉自己的警察。但是他见警察漫不经心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似乎对王同山的出现没有介意,于是他便继续沿着水上公园的栈桥向公园深处走去。
“小苏州,坏了,你怎么还敢在这里闲逛?人家正准备逮你呢!”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看时原正是那天夜里被他打了一拳的“老阿家”。她告诉王同山,刚才她无意间路过水上的派出所时,刚好发现一个民警正在里面打电话,她在窗口听到警察正在询问对方,是不是有一个叫王同山的犯人在逃?王同山听了,头顿时轰地一响。情知他在南京已经暴露了,于是他连“老阿家”也顾不得感谢,就连夜逃出了南京。
王同山仍然没有可去之处。
天下之大,可叹没有他的存身之地。面对着漆黑的金陵,王同山两眼茫茫,自知他时刻都有被南京警方逮捕的危险。
在漆黑的子夜里,王同山左思右想没有出路,最后他决定回小茅山劳改农场自首投案。当他忽然在心底萌发这一念头的时候,就连王同山自己也感到不可理解。莫非你在春节前逃走以后,去河南、河北和湖北一带流窜作案,仅仅只是寻求大墙外的一点刺激吗?当初你不是想以这种过激的行动去报复社会对你的无限期改造吗?既然如此为什么忽又心生悔意,重新想回到小茅山那给你温饱衣食,同时也给你“神偷王”以无恨痛苦的监舍呢?王同山知道他现在走到了这一步,并不是真正的良心发现,也不是产生了什么灵魂深处的革命。而是他忽然感到继续这样流窜下去,带给他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而是越加忐忑不安的人生。他感到与其每一天都要经受灵魂和精神上的折磨,倒不如主动回小茅山农场去自首。本着坦白从宽的政策,他明白如果自己主动回去,肯定比有一天在外边遇上警察并逮捕送回去强得多。他那时甚至情愿回去以后再被扎上沉重的脚镣子,也比在外边漫无边际到处流窜安定得多。既然人生注定他从此不会有普通人的生活,那么索性就与小茅山监狱同生共死吧?
产生了这样念头后,王同山当夜就向小茅山方向走去。夜里没有公交汽车,火车在夜间也没有直达小茅山的车次。他在车站上徘徊了好一会,忽然又像逃走时一样,扒上了一列向小茅山方向开去的货运列车。他的扒车手法和他的扒窃技巧同样都很高超,飞身上车几乎就如同一片轻轻飘起的树叶一样,即便有夜巡的铁路警察在路基上大声地叫喊,也休想逮得住王同山。
货车到达小茅山时正值午夜。下了火车,王同山便向小茅山农场方向走去。半年光景过去了,他对这条路闭着眼睛也能摸得到,可是,当王同山已经接近那座军警防守的农场场部时,夜风忽然吹醒了他的头脑。这时,在王同山的脑子里忽又跳出去年9月那个让人心跳的批斗大会,还有那个让他三个月无法自由行走的沉重大铁镣子。如果他这次真回去自首,还会不会再给他加戴上一幅大脚镣子?如果再给他召开那样大的批斗会,还会不会有人跑上台来把他一棍子打下台去?想到那种种恐怖怕人的后果,刚才入夜时在南京一度产生悔意的王同山,不知为什么竟然又缩回了他想迈进劳改农场里的脚步。就在这时候,农场岗楼上那盏巨大的探望灯,忽然把刺目的灯光转向了王同山所在的小路上。幸好他手疾眼快,一闪身,便躲进了路旁那些浓密的树丛里去了。
天明破晓前,王同山来到了距小茅山农场五里路的一个村子。这个小村子对于他来说当然非常熟悉,几年前他在刚来小茅山改造的时候,曾随劳改大队到这小村里割过稻子。因此当王同山放弃了自首的打算之后,他想到如果再连夜返回南京肯定是凶多吉少,于是他便想就近寻找一个可供藏身的地方,只要他躲过了风头,最好还是继续向上海一带潜逃为宜。
好在他那时的衣袋里有钱,在武汉和南京时掏包得到的现钞现在还没有花尽。于是王同山便找到一个住在村边的穷困村民,以外地打工者暂时在此借宿为由,希望寄存数日。村民当然欣然接纳,因为王同山出价每天生活费五块钱,这在当时的农村,日进五块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在最初的几天里,王同山在这户村民家里受到了款待,每餐甚至可以见到鸡蛋和肉类。王同山发现住在这里既安全又舒服,甚至强似在南京和武汉的生活。因为那些地方毕竟会遇上手拿协查通报的警察。而在这里虽然距小茅山农场仅仅五里路,但王同山心里十分清楚这样的道理:越是距危险最近的地方,越是安全的地方。
眨眼之间就过去了半个多月。小村里风平浪静,又是鱼米之乡,一日三餐几乎顿顿有鱼肉。王同山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备受惊魂困扰之后,居然还获得了一个意外的安歇之地。本来他很想利用衣袋里偷来的钱,在这无名小村里高枕无忧的躲过一场风波,然后在钱花用已尽时再设法逃得远远的。但是聪明的“神偷王”却忘记了那是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特殊年月。像他这样的想法只是一个美妙的梦!
6月初的一天,王同山正准备再到南京去转一圈,不料就在他走的前天夜里,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王同山从床上爬起来,就有六、七个魁梧的大汉迅猛地冲进他下榻的房间。将他逮了个正着。直到这时王同山还不知他隐藏在这不引人注目的小村里,为什么会发生神兵天降的突冗之事。原来,他隐蔽在村边这户农家里深居简出,本来并没有引起村里人的注意。可是,王同山没有想到他在这里的一切活动,都被一个经常来此检查“抓革命促生产”的连长(那时候村委会取消,民兵连长领导群众运动)无意中发现了。有一天,这位连长忽然发现王同山所在那户人家正在煎鱼,而且鱼的香味随风飘来,诱惑着连长的胃口。于是他便闯了进来,想借机在这里混上一顿中饭。不料连长就在这时察觉到王同山隐藏在这里。于是在酒桌上连长便打探王同山的来历,虽然王对答如流,回答时毫无破绽,可还是被那位机敏的连长嗅出了可疑的气味,因为连长似乎还记得,半年前距此五里路的小茅山农场,曾经向村子里下发过一份《协查通报》。而那张通报上的照片,似乎就与隐藏在这户村民家里的王同山有几分相似。当即连长就一个电话打了过去,当晚小茅山农场便连夜派出六、七个身体健壮的警察,出其不意地猛然扑了进来,当即就把正想睡觉的王同山五花大绑地押回了小茅山。
王同山果然又被扎上了沉重的铁镣。
卷四 鱼龙之变·三次越狱第32节 在水库泅渡险些丧命(1)
1968年的夏天是炎热的。
王同山拖着沉重的脚镣子每天仍然不停地参加陶瓷厂的劳动,而且由于他擅自外逃,劳改农场理所当然地要把重活都派给他。王同山心里的抵触情绪越来越大,他甚至后悔当初不该在南京产生回来首自的念头。他错误地认为那天所以在那个无名小村再次被抓了回来,都是当初他在南京产生了自首的想法造成的。不然他在水上公园被人发现后,本来可以继续往北逃去,如果逃到了吉林和黑龙江,也许小茅山劳改农场一辈子也逮不住他,长白山的大森林里是一个最理想的藏身之处,当初他虽然想过,可是王同山终究没敢前去。正是由于王同山心里有了这种错误的想法,所以在这个炎热闷人的七月里,他几乎每天都在思考着如何继续逃出去。他恨死了自己,也恨死了小茅山的警察们。
可是,王同山清楚他自己目前的处境。由于他已经连续两次企图逃走,而且一次已经逃跑成功,所以小茅山监狱已经把他当成了狱中不安定的因素。在所有劳改犯中像王同山这样死心塌地抗拒改造的人还不多见。看到那些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争取早一天回到社会的同伴们,王同山却从心里感到这些人不可思议。他在干重活苦活的时候,要拖着沉重的大脚镣子。如果他现在还想逃走,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除了他身边日夜都有警惕的眼睛之外,他脚上几十斤重的铁镣子肯定也是他再次越狱逃走的障碍。
不过,王同山毕竟是王同山。他正是对此次被捕心怀不甘,所以才一百倍地从心底滋生了强烈的敌触。他看到有机可趁的恰好就是他脚上的沉重铁镣。因为正是这付让他无法移动双腿的铁镣子,才让监狱里的管教们松懈了对他的监视。因为在任何人眼里,王同山只要有了这付沉重的铁镣子,谅他也无法翻墙逃走。而王同山在七月的烈日下想的就是如何才能把这脚镣子除掉。
当然监狱方面决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取消对他的惩治。王同山有一天到场外去割稻子,忽然发现附近有几个孩子在那里玩耍。利用上便所的机会,王同山悄悄搭讪上了一个思想单纯的小男孩,经过彼此的对话,王同山才发现这孩子正为他开学后无法交学费而苦恼。于是王同山见机会来了,便悄声地告诉小孩说:如果你肯为我去五里外那个小村的树林子里,取回一个小钱夹子,我就会给你20块钱。到时候开了学,不就有了学费了吗?
小孩子当然首恳。王同山于是便将被逮前有意藏匿在小树林里,一只藏有130元钱夹的确切地点和寻找方法,都悄悄告诉了这个小男孩。次日,王同山再次随队前往场外收稻时,那个男孩子果然把他找到的钱夹交给了王同山。王同山说话算数,当即就给了那男孩子20元。然后他用其中的50元,设法在监狱外一家小卖店里花高价买到了一只钢锯条,小心地在身上藏好。然后他就利用夜晚无人监视之机,用那小锯条悄悄地锯他脚上的一只铁镣。他每天晚上悄悄的锯一点,然后再用布条把那已经锯成豁口的铁镣子再缠起来。从表面上任何人也不会看出破绽。就这样他一直锯到七月中旬,有一天,王同山终于发现那个紧锢自己左腿的铁镣子,已经锯成很深很深一个豁口,只要他用手轻轻一折,铁镣子很快就会被他折断。这让王同山马上产生了尽快越狱的冲动。
为了让自己的越狱水到渠成,王同山还预先作了许多逃走前的准备。一是他在表面上故意装得老实一些,在农场的劳动也变得勤勤恳恳了。另一方面他把自己的越狱时间选定在每天晚上集中点名之后。因为他知道在点名过后,监舍里还有一段自由活动时间。而这一段时间他完全可以趁上厕所之机接近那道高高的大墙。为了实现这一计划,在他确定7月16日入夜时分的越狱顺利之前,王同山就经常在集体点名的时候,几次公开请假上厕所。由于次数多了,王同山每次上厕所后又都能准时返回监舍,所以负责监管他的管教们也就对此司空见惯,从而留下了一个疏忽。
到了7月16日夜晚,监舍的改造人员仍像以往那样排着整齐的队列接受管教人员的晚点名。就在这时候,王同山被点过名后本来可以进监舍了,可是他再次提出请假进厕所,管教对此没有多想,就爽然放行了。王同山拖着沉重的铁镣子,响声啷啷地蹒跚着走进厕所以后,发现附近没人,马上就用手拧断了左脚上那条早已锯成了豁口的铁镣子,然后他挨向身边的大墙,只轻轻的一耸身,他便跳上了几米高的大墙。然后他一手提着那条锯断了的铁链子,飞快地翻越了大墙。逃出后,王同山没命也似地沿着他事前早已选好的逃跑路线,笔直地向距农场不远的一座水库方向疾快地跑去。
王同山为什么这次要设计向水库跑,就因为他知道水库是一条绝路!
既然水库是一条死路绝路,王同山为什么还要向这里跑?这是因为王同山早已经对小茅山附近可以逃出监禁区的路线进行了反复多次的分折。从小茅山农场可以通达南京和镇江的公路铁路有几条,他知道如若一旦监狱方面发现他越狱,肯定会马上派员迅速封锁所有可以通往外地的公路和铁路,王同山如若当真还像前次那样选择从铁路和公路逃走,那么肯定会被当场捉住。而水库附近都是水稻田,纵横交错,阡陌相连,至于那座400多米宽,深达十几丈的水库,则迎面拦住了所有人企图逾越的可逃之路。王同山在逃走前虽然已经打断了一只铁镣,可是他的另一只脚上仍然牢牢地钉着一个大镣子,他若想从这宽达几百米的水库上泅渡过去,简直就是一个不令人信服的神话。所以在王同山看来,如若他想从小茅山农场顺利逃走,并且尽快逃至距此几十里外的安全地带再行登车外遁,最好的办法就只有泅渡水库这一条险途了。
王同山的设想果然与实际相吻合,当他刚跳出大墙不久,就发现在漆黑的夜幕下,他的四周几乎到处都是明亮的火把,无数燃起的火把和交错闪亮的一只只电筒光,映衬着一支支让他丧胆的枪杆子。人的嘈杂声和紧张的广播声,震撼着一片片阡陌相连的水田。他就在那些纵横交错水田的田垅上面飞跑穿行,王同山很快就发现水库和它周围的水稻田里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地带,因为他已经在黑暗里看见,数不清的军警已经沿着他逃跑的路线紧紧不舍地追了过来。
王同山的心已经吊到嗓子眼了。他有生以来从没有遇上如此紧张的场面,现在看起来,当初他设想的逃跑方案未免有些过于简单天真了。偌大一个小茅山劳改农场里,有数百名精明果敢的管教和警察,莫非他们真就不能分析到他可能逃走的路线和方向吗?如今与他愿望背道而弛的是,水库边上已经出现了点点簇簇的火把,他慌忙匿藏在一丛水稻田里。为了不让沿田垅向他这里搜索的警察们当场发现并把他逮住,王同山索性把身子全然钻进了水田的幽深积水中,只露出了半张脸,让鼻子和嘴在外面呼吸着。而他的身子则被一片刚刚插下的新稻苗所蒙盖。在这种时候他非常危险,万一他在水里弄出什么响动,肯定会马上惊动附近正在打亮电筒沿水田向他逼近的人们。
卷四 鱼龙之变·三次越狱第33节 在水库泅渡险些丧命(2)
王同山知道他无法逃过这一劫。尽管他机关算尽,可是如果弄得不好,也许还会误了他的卿卿性命。在那一刹间他真感到生不如死,既然逃走如此艰险,而且他也清楚地知道,即便他可以逃得出去,在这偌大的社会中也不会有他的位置。想来想去,王同山知道他现在只有外逃这一条路了。
王同山正在那里想着心事,忽然发现两个警察已经来到距他藏身的水里只有几步路的稻田前面,他们用手电筒在水田里左右寻觅着,但毫无收获。就在王同山把头部扎进水里,屏住呼吸,预感到这一关难以逾越的时候,忽然他身边响起了几声青蛙的呱叫。正是这几声青蛙的叫声,救了王同山。搜寻的警察马上断定:“他不会藏在这里,如果有人的话,青蛙是决不会叫的。”于是警察们便马上撤走了。
当夜色已经深沉,附近水田里再次恢复沉寂的时候,王同山仍然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从小田里爬出来,他担心附近是否还藏着可怕的暗哨。而这时的王同山已经浑身疲累了,一丝睡意袭来,他决定先在水田里睡上一觉再说。
一觉醒来,已是凌晨时分,这时他才敢从水田里探出头来,一看,前半夜喧嚣嘈杂的水田此刻竟然人影皆无。远方是一片黎明前的漆黑,没有星光,也没有声响。只有水田深处不时传来一阵阵青蛙的叫鸣。田野四周成了他逃走的安全之地,王同山决定横渡水库。他小心地提起了拖在右腿上的铁链子,悄悄来到水库边上,这时他才发现横渡水库决非他从前想的那样轻易而举。虽然王同山从小就有很好的水性,可是在盛夏七月的凌晨,他又是经过长达一天的紧张劳动和遭遇一场追捕的惊险,无论是体质上还是精神上,他都感到精疲力竭,难以泅渡。可是如果他反回身来一看,四野茫茫,毫无退路。想到回小茅山以后可能遭到的批斗和重罚,王同山索性把心一横,就一头跳进了水库。
水库幽深而冰冷,腹中无食的王同山在深水里刚游了一阵,就感到力不从心。他一手抓着铁链子。一只手划水,两只脚踩水非艰难。王同山当时又穿着衣服,而且他越来越感到没有气力,有几次他甚至险些沉下水去了,幸好他还有信心,所以拼命地在水里挣扎着,两只手互相替换着划水,总算泅渡了100米,可是他就浑身没气力了。等他游到了水库的二分之一,双手双脚都失去了知觉,麻木和无力在困扰着他。可是,当王同山在越来越明亮的晨曦中向前一望,前面仍然还有那么长一段距离才能游到水库的对岸,而这时的王同山在水里冷得发起抖来。那时他真想一下子沉下去算了,然而,就在他开始身体下沉的时候,忽然想起不久前他在小茅山意外发现的那本英国人写的小说《热爱生命》。英国作家亚克伦敦笔下的故事在这个时候让王同山回忆起来顿时精神振奋,他记得《热爱生命》是写一个人在异常艰苦的环境下,与大自然进行殊死搏斗的故事。那个已经忘记了名字的英国人,在没有人烟的荒岛上与饥饿搏斗,与死神搏斗,与野狼搏斗。海难发生后他一个人在荒岛上整整生活了28天,最后一粒粮食也没有了,还有一只可怕的恶狼在后面紧紧不舍地追赶他。他当时渴极了,就在爬行中俯身在一个水沟里,用鼻子喝水。而且又都是碱性很高的咸水,可是他还是喝了下去。这时候老狼猛地扑了上来,紧紧咬住他的脖子。这个人急了,为了战胜老狼,他只好一口气咬紧了那只老狼的喉咙。老狼还在抓他,可是那人虽然没有武器,也没有力气,他突然感到嗓子眼里涌出一股又苦又咸的腥臭液体,那就是他刚才喝过的臭水,于是他便一口喷向了老狼。老狼吓破了胆,没想到这个人会喷出这么烫人的液体来,老狼就只好放开了他,惊惶失措地逃走了。后来这个人被赶来的手水救上了船,拣回了一条可能丧生在荒岛的上性命。
王同山当时曾把这本小书读了几十遍,现在没有想到就在他丧失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并且身体已经沉进水库深处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个在荒岛上与老狼搏斗的英国人。于是他咬紧牙关,运上了一口气,终于从深水里浮了上来。这时候他忽然来了一股力量,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不管我今后有没有前途,都要想方设法活着游出这片几十丈深的水库。就这样他游了一阵,再浮到水面上歇息一阵,等到他快游到水库岸边的时候,已经一点气力也没有了。王同山这时才体会到什么是九死一生的滋味,在他的生命里哪一次也没有这次危险。如果说从前他始终在和人在较量高低,那么现在他第一次和自然进行着生死的较量。他忽然感到人的力量与大自然相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不过他想到那个在荒岛上死里逃生的英国人,信心忽然足了,就在他再也游不动一步的时候,忽然感到脚下出现了泥泞。原来他已经游到这大水库的浅水区了。王同山“哎哟”一声,就扑倒在浅水里,再也不动了。
当太阳高高升起来的时候,王同山才苏醒过来。这时他才意识到此时仍然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水库仍在小茅山的管辖范围之内。如果他始终躺在这浅水里,也许很快就会被巡逻的警察们发现。到那时他就会前功尽弃,仍然会被逮回去重新加上了大脚镣子。
他悄悄爬进了一块芦苇丛。
在这里王同山意外刨出了三块山芋。吞咽进肚以后,他浑身顿时来了气力。有了力气就往山顶上跑,忽然发现林子里有一个农民在砍柴。吓得王同山慌忙转身绕开一条路,下了山以后,他发现前面是一条通往镇江的铁路。前一次他就是从这条铁路线上逃脱的。如今这条铁路又出现在他的眼前,王同山顿时振作起来,他知道只有继续铤而走险了,于是他扒上了一辆刚刚在车站上装了货的火车。火车准备启动之前,王同山就悄悄爬上了车,眨眼之间就到了镇江。让王同山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他昨夜和今天凌晨尽管为逃生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刚从那辆货车跳到镇江站的月台上时,没有想到早有四个荷枪的民兵早就在那里守候着他。原来小茅山发生王同山越狱事件以后,江苏省公安厅马上就作出了紧急指示。抓捕指挥部就在王同山泅渡水库的时候,早已经在彻夜开会研究王同山可能逃走的路线和抓捕他的方案,而镇江则是王同山极可能逃窜的地点之一。因为就在王同山刚从水库里爬出来不久,在附近山上坎柴的农民便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并迅速上报抓捕指挥部。王同山在逃上火车之前,他曾经在山下路过了一个搬道房,在那里王同山又偷吃了一个搬路工准备的午饭,至于搬道工的自行车则被王同山当作了向小火车站潜逃时的交通工具。因此当王同山扒车进入镇江之前,车站内外早已为他布下了难以飞越的天罗地网。当天夜里王同山就被警方押解回案发地小茅山农场。
卷四 鱼龙之变·三次越狱第34节 在苏州下车时警察密布
小茅山上的蒿草绿了又黄,凉爽的秋风吹落了陶瓷厂大院里的树叶,1969年的深秋来到了。
王同山一个人坐在陶瓷厂工棚内,眼望着院子里在秋风吹拂下四处纷飞的树叶,他忽然感到心中一阵发冷。一年前他从水库逃跑所激起的批斗余波,直到最近才渐渐结束。然而,一年间留给他心灵上的伤口时至今日仍然没有结痂。只要他想起被警察从镇江押回批斗的场面,只要他想起不久前才给他除掉的大铁镣子,王同山心中就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怨恨。他的人生座标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错位,就在于他那永远不肯服输的固执与偏激。小时候他本来可以走另一条充满阳光的路,凭着他的天资与超越常人的记忆力,王同山如果不在骨子里有一股逆反心理,他也许根本就不会把自己的前半生涂抹成一片灰暗。如今他在小茅山劳改农场,仍然还有许多改变人生颜色的机会,但是,他始终都给自己的肩膀压上了难以负荷的包袱,而且越是这样逃来越去,越会让他与可能出现的人生机会背道而驰。
王同山事到如今仍然没有从逃走被捉,再逃走再被捉的失败中悟出人生的真谛。他和身边那些混混噩噩的犯人确实大不相同,王同山尽管从小悟的就是一个字:“偷!”但是当他碰壁后并没有认真总结教训。而且他从少年到青年这一段漫长而值得珍视的年华,始终沉溺在固执的厌世情绪之中,在这种逆反心理的驱使下,他还在大惊大险中反复重复着一个套掏包的“神功”。现在,王同山即便已经跌入了人生的底谷,他在监狱里仍然没有忘记读书。他读的书当然不仅是当时因政治需要上级发下来的一些小册子,他还千方百计通过狱内狱外的关系,弄到了许多当时已经封存的文学书刊。可惜的是,这些文学书刊只开阔与丰富了他的眼界,却没有真正影响他对人生方向的选择与修正。
王同山的悲哀就在于,他通过这两次外逃以及被重新逮回来的教训中,并没有从正面理解与认识监狱管教人员对他理应施用的教育。他往往是从消极的方面吸取不利于他重新开始生活的教训。王同山永远耿耿于怀的是那30多斤重的大脚镣留给他双脚上的印痕,他念念不忘的是,当他第二次被押回小茅山时因农场造反派把他吊挂在房梁上所留在左肩膀上的绳子勒痕。(当然,那个年月农场中的造反派“文革”余风犹在,对王同山这样的教育方式肯定有失公允和不足为训!)王同山往往把一些过左的教育方式,都悄悄演化成他心中对社会的仇恨。
因此,这一次逃走之后的单独监禁,并没有让王同山真正从心里化解心中的疙瘩。虽然他在批斗会上作过无数次的悔恨自查,虽然他仍然还像从前一样,在被戴上大脚镣子以后,面对管教的批评教育,他也流下过悔恨的泪水。不过,在王同山心里一刻也没有停止将来继续逃出小茅山农场这一念头。
当1989年秋天来临的时候,监狱管教曾代表党组织找王同山推心置腑地谈过一次话。领导严肃地指出他如果继续逃走可能发生的后果,同时也开导王同山认清形势,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王同山当时表示得非常爽快:“请放心,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逃走了!”为了实现他再一次逃走的计划与麻痹狱方领导,王同山甚至还信誓旦旦地作出了承诺:“小茅山今后就是我的家!天下虽然很大,可是哪里也没有小茅山好!”
在王同山这貌似真诚的悔意面前,监狱领导和管教们都相信了他的诺言,但是决不会想到王同山那时流下的竟是鳄鱼的眼泪。他非但没有真正从心里解决问题,反而在时时刻刻思谋与计划着一次更加坚决的外逃。
王同山的这一次逃走,没有像前一次那样惊天动地。原因在于从他1968年7月17日被从镇江逮回来,到1968年11月25日王同山的第三次逃跑,时间大约超过了一年之久。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王同山由大脚镣被被更换成了小脚镣,后来又根据他的表现,最后甚至连小脚镣子也取消了。应该说小茅山监管人员对王同山这样铁心抗拒改造的劳教人员,已经作到了仁致意尽的教育工作,而且王同山也表现出让管教人员信服的改悔。在这种情况下劳改所不可能老对一个已经有了悔改表现的人始终进行全天候监控。王同山的逃走恰好就选在这一样较为宽松的时间里。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初冬上午。
王同山照例去农场财务室像普通劳改人员一样领取了属于他那一份的工资,然后他又向管教请假说,要到距陶瓷厂只有半里路的供销社,去买一些诸如牙刷牙膏之类的生活用品。让管教放心的是,王同山当时并非一个人前往,是几个劳改人员一起去供销社。所以监管人员并没有介意这时候王同山又在悄悄地策划一个阴谋。可是,正由于没有监管人员的跟随,王同山才误认为这又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案发之后,当监管人员检查王同山的床铺时才发现,他把可以带走的衣服早就装在一只手提袋里,并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带出了陶瓷厂和农场的大铁门。
王同山确实去了供销社。但是他在那里并没有买任何物品,只是轻巧的打了一个转转,然后就在供销社门前消失了。当时他发现一辆正在那里装运大缸的解放牌卡车。这种情况决非是王同山偶然遇上,而是一种经常性的现象。理由是陶瓷厂生产的这种半人高大缸,经常堆放在供销社门前的广场上,外地前来购买大缸的汽车,在一般情况下都不会直接进入农场劳改区,而采取在供销社门前就地装运的方法。多次来到供销社购买物品的王同山,其实早就把这种情况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勿庸置疑王同山这次逃走正是利用了劳改农场的上述疏忽。
当王同山发现那辆大卡车已经把缸装毕,就在司机准备开车的时候,他从车后偷偷地跳了上去,然后把身子隐藏在两只大缸的中间,外面根本见不到他的踪影。就这样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次逃离了小茅山。
到了镇江已是当天下午2点,出现在王同山面前的镇江风平浪静,全无前次逃跑时所面临的天罗地网。大街上甚至连一个监视他的人影也没有,王同山当即决定从镇江改乘火车前往苏州。他已经几年不曾回老家了,他不想念自己的老父亲,但他仍然怀念生他养他的苏州。那里毕竟有他童年和少年的美好回忆,还有那么多让他魂牵梦绕的江南园林和一条条想起来就让他心动的青石小道。
上了火车,他因衣袋里有新发的工薪,所以一改从前刚从监管地点逃出来便开始疯狂作案的老作法。在向苏州飞驰的火车上,王同山俨然变成了一个神态温和,举止斯文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当王同山发现自己身边坐着一位经苏州去嘉兴探亲的妇女时,他那双暗淡的眼睛里蓦然现出一丝希冀的光亮。
“大嫂,你的孩子长得很漂亮,也许你年轻的时候也非常漂亮吧?”王同山忽然发现那女人怀里抱着的小女孩,他蹙紧的眉头不知为什么竟舒展开来,而且他顿时变得格外热情。王同山不断地帮助那妇女找水,又为她的孩子买来几粒糖果。总之他希望在那短短的旅途中尽量搞好与这陌生女人的关系。当然那时随时面临警察追捕的王同山,对这抱小孩的女人决无任何不良居心。他只是灵机一动,忽然意识到这萍水相逢的女人,很可能就会成为他今天顺利经过苏州站的有利掩护。因为王同山已经预见到,他此次逃走必定又引起了江苏警方的高度注意,苏州车站很可能就是警方抓捕布控的重要地点。因此王同山非常希望能寻找一个可以掩护他走出车站的人,这个从苏北前往嘉兴探望丈夫的女人和小孩,便是王同山最理想的掩护人。
火车准时进入了苏州站。王同山透过放缓车速的车窗口向外望去,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苏州站月台上出现了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布控场面。这让车上的王同山暗吃一惊,他没有想到自己的逃走一下子惊动了这么多警察和民兵。他早已经想好了主意,看到身边的女人和小孩。王同山再也不慌张了。这时候列车已经停在月台上了,王同山见许多警察已经走上了火车,他知道在这时候如果继续留在车上肯定会逃不过警察的眼睛,而下车后那些守候在月台上的便衣和民兵,也肯定会靠手里协查通知上的照片,马上就从人群里一眼认出他。这时他灵机一动,急忙去帮助那位苏北妇女提包袱。他知道如果只帮她提包裹,还是无法逃出车站,于是他就主动把那女人怀里的小孩抱了过来,然后王同山故意把孩子的帽子挡在自己的左脸上,再侧过右脸去故意和苏北女人说着话,他就这样混在熙熙攘攘的旅客中,顺利地走出了验票口。因为那些便衣决不会想到王同山会和中途在苏州转车的女旅客,装扮成为一对下车的夫妻,他就这样又一次逃过了警方布控的视线,进入了苏州市区。
王同山虽然具有相当的反侦察能力,凭靠他多年扒窃入狱,逃走以后再入狱积累下来的反面经验,一次又一次和人民政府及专政机关进行较量。可是,他又一次疏忽了,当他匆忙赶到专诸巷他父亲的新宿舍时,几个工厂保卫干部早就在家里等着他的自投罗网。王同山刚走进门,就听他父亲在里间大喊一声:“混蛋东西,你还敢回我这个家?”
惊魂未定的王同山还没站稳足跟,就一眼看到从内室里闪出几个人来,他转身撒腿便跑,不料门外早有保卫干部埋伏着,大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当场就把这个连闯三关侥幸逃脱的王同山按倒在地上,有人用手铐将他紧紧锁牢,当天下午就将他关在厂保卫科。傍晚时分又将他移送火车站派出所。王同山被押进站前派出所办公室时已是晚上九点,准备次日上午从这里交给从小茅山农场赶来的监管人员,带回南京的小茅山农场。可是,王同山在这里居然又寻觅到一个再次逃脱的机会。原来车站派出所的人力有限,而且到了深夜时分,站里派出所的值值勤人员还要按时出去协助车站服务员接送往来列车。由于王同山当时被锁在派出所值勤室的内间,在一般情况下关在这里的临时羁押人员是不会出问题的。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当深夜11点刚过,一列从上海经苏州发往徐州的快车准时进站了,当时派出所里的两名干警一名因事临时外出,另一位必须进站协助。这样,王同山就把反铐他双手的钢铐子挣断了,偏偏就在这时,从车站里进来两个找水喝的工人,他们把民警从外边锁上的门弄了。王同山见机会到了,便一跃而出,不顾一切地冲上了站台。那时恰好正是接车的高峰,下车的旅客黑压压一片。王同山就趁这个机会沿着那条通往站外的铁路道口,一口气跑出了苏州车站。他连夜逃到苏州郊区一个小镇子上去了,在那里他买了点心,吃了一碗热汤面条。天色快亮时,王同山又一次从这里流窜到无锡,然后从那里搭车向云南逃窜。从这时开始直到后来他在山东泰山被抓,王同山在外地流窜作案长达整整两年时间,其罪恶的足迹几乎遍及大江南北……
卷五 洗心革面·两年大流窜第35节 小区里的6个画面
最大的失败就是失败了不觉悟。
——法国•卡莱尔:《书的警钟》
王同山每天清早5点钟吃完早饭,6点钟就从他租用的小阁楼上下来,然后骑上他从旧物市场买来的二手自行车,兴冲冲地赶到几十里外的胥馨小区上班。虽然他起早贪黑,每天在小区里的劳动量很大,可是他丝毫也不觉得累。年已过百的老人这才真正体会到人生的价值和滋味。
5月15日,王同山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段话:“发工资。我的口袋里装着五张百元大钞,那是我一个用扫帚扫地扫出来的汗水钱,是干净的钱,也是我一辈子第一次拿工资。好一阵子的冲动,想出去走走,望着繁华的大街,那豪华的商场,那琳琅满目的商品,我却舍不得花一分钱。怎么搞的?我怎么会变得这么小器,吝啬?以前花别人的钱如流一般的豪气哪里去了?不用多想,我也明白了。过去的钱都是不义之财,这个钱是自己的汗水钱,所以才有这个感觉。在一个小店铺前,我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又理直气壮地喊道:‘老板娘,买包香烟!’老板娘瞪了我一眼,说:‘买香烟就买香烟,声音这么高干什么呀?要吃人呀?’一边把烟扔给了我,我见她还在瞪我,就告诉她,我是今天才发工资。她还在那里瞪我,说:‘发工资有什么大惊小对呀?’我当然和她说不清,但是我不责怪她,因为她不懂我的心情。……”
由于物业管委员的老大姐们要求物业人员严禁扩散王同山从前的历史,他所在的胥馨小区居民在他刚来时并不知道王同山从前的底细,可是不久,许多居民都对从监狱释放出来的老扒手,产生了顾虑和警惕。对此,王同山没有在这些舆论和猜疑中怯懦后退,他决心用行动去改变居民小区群众头脑中的印象。
一个从前在苏州人人谈虎色变的“神偷王”,一个先后在小茅山劳改农场逃走三次,流窜作案足迹遍及全国的“惯偷”,他第七次被释放以后,莫非真会改恶从善,来个浪子回头吗?王同山的行动就是最好的回答,那些怀疑、猜测、困惑、担忧甚至敌意的目光,都随着和王同山的近距离接触及时间的推移,渐渐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不信请看如下画面:
第一个画面:王同山在胥馨小区里共负责9个单元,每幢楼共有六层,他每天早晨和晚上,无论刮风下雨,都必须准时赶到小区,依次把每一层楼的台阶都要从下到上清扫一遍。在王同山负责的清扫区里,他以认真的劳动,真正做到一尘不染。
第二个画面:有一次,王同山扫到12幢楼的102门前,忽然发现这家的防盗门上居然挂着一串忘记带走的开门钥匙。如果是在从前,恰好就是王同山登堂入室,大肆盗窃的最好良机。可是如今从心里感激小区,爱护小区的王同山在发现门上的钥匙以后,他的第一动作并不是马上把钥匙取下来,而是以警觉的目光观察附近,然后他打开了那家的房门。当他发现房主人是因为清早匆忙上班而忘记了锁门时,王同山又仔细地检查了这户人家房间内的存放物,发现桌子不仅有手机和钱钞,而且还有许多豪华的家俱。他感到这个家门必须要防护好。于是他把房门小心锁好后,又迅速地把这一情况报告给物业管理员。然后由物业打电话给业主,从而避免了一场失盗事故的发生。小区居民们知道,如果今天的王同山还想扮演他从前的“神偷王”角色,完全可以把102号业主价值连城的财产洗劫一空,然后逃之夭夭。
第三个画面:12幢8号楼的车库也在王同山的清扫区内。一天上午,王同山在打扫车库门前的草坪时,无意中忽然发现那车库的大门竟然没有上锁,王同山走进车库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这里不仅存放着两辆新式摩托车,而且还放着许多电瓶、充电器和其他值钱之物。这些东西如果被一个扒手发现,他就会顺手牵羊地洗劫而空。
王同山想马上把情况报告给物业管理人员,可是他没有手机,又担心如果他此时从这里跑到物业管委会,车库万一发生问题,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决定坐在车库门前等待机会。这时正是小区人员午休的时间,赤日炎火的6月天里,天像下火,烘烤得人喘不上气来,王同山只好一个人坐等车库前等到下午2点多钟,幸好遇上了一个熟人,请他捎话请来了小区的管理员,这才把车库的门给锁上了。
第四个画面:一阵风从楼窗前吹过,几件晾在窗前的衣服飘落在地上。王同山发现以后,急忙收了起来,然后他把这些吹掉在地上的衣服和被子都精心叠放起来,存放在物业的办公室里,又在黑板上写下几号楼丢失了什么物品,请来领取等等。这虽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正是这点小事,让小区居民心里感受到一种安全感。
第五个画面:王同山在小区里做过的好事不胜枚举,他把许多事情做了以后就忘掉了,可是,那些受益的业主们并没有忘记王同山。那户车库门忘记上锁的业主,并不认识王同山。几天后他们夫妇忽然找上门来,对王同山千恩万谢,说:“听说老王会抽烟,我们就特意到街上买了一盒高档香烟送给你,表一表我们的心意。”保洁员王同山再三推辞不受,可是那对业主却固执地说:“老王,如果你不收,可就是看不起我们了!”
第六个画面:一对小区内的青年男女就要结婚了,在筹备结婚典礼的繁忙日子里,竟然没有有忘记保洁员王同山。一天清早小夫妻特意跑到小区的物业办公室,一定要给王同山送一包喜糖,因为她们要感谢这位心地原本善良却又受了大半辈子苦的孤身老人。社区女主任把王同山的悲喜人生告诉给她的婆婆,婆婆受其感染,又同情王同山的遭遇,于是特别委托她儿媳妇给王同山捎来了30块钱,聊表寸心;一户素不相识的新业主入住胥馨小区后,听说了王同山勤勤恳恳做保洁员的事迹,在他们装修结束以后,急忙通知王同山到他们家里去,原来是要王同山把那些装修房子剩余的废料,交给他去卖废品,希望老人多增加一点收入;几位小区委员会的老大姐们,有一天把王同山叫到面前,苦口婆心地对他说:“老王啊,听说你从前七进七出监狱,就说明你始终有再走老路的危险。如果将来你生活再发生了困难,就来找我们几个,千万不要再走回头路。只要有我们几个在,就不会再让你饿着。”
中秋节,家家户户团圆,可是小区里只有王同山一人找不到欢乐的家。他没有想到,桃花坞司法所的郑所长、区司法局长都先后来了,他们给王同山送来了节日的中秋月饼和慰问金。小区里的妇女们也给他送来一包包月饼和一篮篮水果。王同山说:“我的中秋月饼是几天也吃不完。”管委会丘主任和老主任,还给王同山买来了一只大浇鹅,几碟时鲜风味菜,更让王同山感动的是,已经60多岁的街道老主任也赶来探望他。
中秋节的夜里,王同山悄悄面对当空明月,伤心地哭了。老王之所以对月泣泪,并不是因为在这团圆之夜里他孤身一人,而是他感到今年的中秋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中秋节。看到放在他屋子里的那么多月饼、酒菜,特别小区群众给他送来的祝福,王同山忽然心生悲楚。他在追思往事时愧疚不已,想起1969年冬天他从苏州逃走,在长达两年时间里他在各地所遭遇的各种经历,王同山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卷五 洗心革面·两年大流窜第36节 偷来林立果妃子的照片
1969年王同山在云南昆明逗留了一个冬天,翌年春风绿江南的时候,他又一次悄悄潜回了苏州。
王同山好像始终生活在梦境之中。昆明的冬天虽是一片姹紫嫣红的亚热带景象,但是,王同山在那多民族聚居的省会城市里却没有感受到一点温暖。并非云南的气候不适合他这个苏州长大的游子,而是在那少数民族地区,他非但感到语言不便,而且他在那里的偷盗活动也非常不顺手。由于当地生活习惯的不同,少数民族市民和村民们,大多在衣袋里很少放现金,即便他偶尔得手几次,也多是一些让他失望的空钱夹。好在王同山毕竟有一套手法,虽然偷到的钱数不多,但在昆明也免强维持糊口。
他在大理和石林等地空转了一圈,渐渐意识到南京小茅山对他的追捕已近强弓之末。他甚至想小茅山农场在发出通缉后久捕不果,也许把他忘记了。于是王同山又从昆明去了贵州,他再一次来到了十几岁时随那个“复员军人”作案的地方。当年在苗族地区作案的经历,如今回想起来,王同山感受到的并不是荣耀,而是从心底渐渐升起的悔意。他在冷静下来时,特别是摸到钱夹有了钱,跑到饭馆里喝几杯水酒的时候,头脑就会变得清醒起来。十几年的飘泊与劳改生涯,让王同山感受到对扒窃行当的由衷厌恶。冷夜惊魂般的四处逃窜,让王同山看遍了人间的冷眼;而他一旦歇下脚来,又发现原来人生对自己竟是如此冷酷,即便生他养他的父亲,在自己最苦闷迷惘的时候,也极少给他以爱怜和同情。他想起父亲就会万分痛恨,王同山恨他的父亲,是因为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为什么要把自己无情地推向社会。如果他13岁那年第一次偷别人的钱物,父亲和学校知情后能给他一点温暖,而不是毒打和排挤,那么他今天也许不会走到这步窘困的田地!尽管他从心里恨父亲,但王同山还是想回家乡来,苏州毕竟是他永远难以忘怀的地方。于是他便在一个春天的傍晚,悄无声息地回到苏州来了。
王同山如同惊弓之鸟,他希望回苏州却又不敢直接走进苏州。他从云贵回到江南以后,先来到吴中的江阴,这里是进入苏州的门户,然后他又去了昆山,在这里王同山游了小桥流水的周庄,这是因为周庄与他的家乡苏州有许多相象之处。看到那些水中建起的一幢幢古老屋宅,王同山越加感到天下虽大,毕竟还是家乡好。在周庄逛了几天,这才经上海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苏州对王同山来说有些陌生了。小时候他读书时经过的那条小青石路,如今已经改扩成一条宽阔的柏油路。他又回到那条熟悉的小巷,这里距父亲上班的工厂近在咫尺,王同山发现这条幽深的小巷似乎比从前更为狭窄了。他那时已经知道父亲搬了家,迁到了专诸巷的新房里去了。可是王同山还在想念他少年时居住的旧地。直到下午他才回到了专诸巷,但他只在巷口前徘徊来去,就是不敢轻易走进家门。一年前他就是在这个巷口里进去,到了家就被几个工厂保卫科的人逮了个正着,然后把他押进铁路派出所。他现在还记得,当时的父亲就是瞪着眼在里面对他拍桌大吼的。如果他现在回家,父亲会接纳他这个到处流窜作案,给他脸上抹黑的不屑之子吗?老人或许还像前次那样勃然大怒,甚至要亲手把他扭送厂保卫科。想到这里,王同山的脚步忽然变得迟疑了。
王同山决定不进家门。他知道就这样在苏州匿藏下去,也比进家和他那不近人情的父亲见面好得多。因为父亲不知道他已经回来,至少可以减少一份提前被公安机关发现的安全感。这样他就可以利用对苏州地型的熟悉,开始重操旧业。还是苏州好,在这里随便哪一个角落他都熟悉,如果在这里作案,眨眼之际就可以隐进一条条曲折的小巷,犹如一滴水融进了大海一样,让公安人员无法搜寻与追查到他的踪影。这就是王同山回到苏州的另一个动因。
让王同山失望的是,在苏州当扒手并非一帆风顺。多日来他昼伏夜出,便于隐藏。但是在夜间偷盗,又所获甚少。车站和几座公园在夜间大多极少可供他袭击的对象。而白天他又只能窝在澡堂子里,惟恐轻易上街撞上熟人,那样即便能偷到钱,也要面临随时遭到逮捕的风险。
在扒不到钱的日子里,王同山终日苦恼;当他偶尔在苏州扒得一点意外之财的时候,他就会欣喜若狂。王同山对钱财的挥霍,除照例要到某个菜馆品尝上乘的苏州名肴之外,就是去澡堂子里泡澡。这几乎成了王同山多年的习惯。无论他的处境怎样恶劣,他都不肯放弃享受人生的机会,即便在小茅山监狱里也是如此。
夜里偷不到财物,就只好改在白天偷了。这次王同山回到了苏州,又添了一个嗜好。就是到处逛园林。苏州的几座名园,如留园、狮子林、朴园和遂园等等,都是王同山少年时多次涉足之地。如今几年光阴过去了,他没有想到苏州竟然有如此美妙的园林。特别是到了遂园,他看到园林里的亭台楼台阁,假山碧水,就会想起郁达夫在苏州留下的那篇有名的《苏州烟雨录》,其中有这样的记载:“遂园有假山池水也有亭阁,有小桥也有几枝树木,不过各处的坍败的形迹和水上开残的荷花荷叶,同淡暗的天气合作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种秋意!”而今苏州也有郁达夫所说的一种秋意,只是这秋意非那秋意,王同山所感受的正是“文革”狂飚即将过后的萧条与冷落。遂园里几乎没有了当年古色古香的感觉,因为“破四旧”的飓风仍然难免给这座江南园林抹上一股萧杀之气。
当然,王同山来园林决非为着怀古,更不是为了游览。他是想如何在这些园子里遇上贵妇或可供他袭击的游客。然而在那个年月里,苏州的几座园林大多冷冷清清,他根本无法寻找作案的机会。
有一天,王同山决定出去碰一碰运气。于是他又转到了望思园。这里从前是一座有名的园林,会不会在这里遇上游客?王同山来到望思园门前一看,心中一喜,刚好有几辆小轿车从附近的小巷里驶了过来。王同山慌忙闪到路边的树后,向那两辆小轿车内窥望,只见从两辆车里走下许多军人,有男有女,行迹神秘。凭王同山多年在各地扒窃的阅历,很难看出这些军人的身份,他只是觉得这几个军人很有风度,至少不是一般普通士兵。同时他从那些军人的神情气质上判断,也不像苏州当地的驻军,似乎很像一些见过世面的人物。王同山看到那些军人鱼贯地走进了望思园,就悄悄来到那两辆小轿车前,他发现车里只剩下一个年纪稍大的军人,好象司机模样。一会那军人走出车来,站在望思园的门前吸烟。王同山从这些军人行迹神秘的军人行动上暗暗分析,他可以肯定几个人都是军官,既然是军官他们身上就肯定有钱。王同山决定亮一把偷功,于是就来到一辆外国小轿车前面,他发现那车门竟然没有关闭,正是可趁之机。他又悄悄探头向车内窥望,忽然惊愕地发现车子后座上居然放着一个小巧的蓝色皮包。王同山立刻想起他早年在上海北火车站无意偷窃的那个军官皮包,里面那支54式手枪他当时虽然已经随皮包一齐送回了上海铁路部门,可是事过几年后仍然有人向他调查核实这一历史上积案,看起来扒窃军人的皮包非同小可。
王同山在那里想着是否把车里的蓝色皮包顺手牵羊,但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担心那站在园门前吸烟的军人万一回转身来,马上就会发现他的踪迹,本来可以到手的财物便会鸡飞蛋打。当时的王同山正苦于身上无钱,再加上他认为车里的皮包是女式的,里面肯定不会有枪,于是他急功近利,再也顾不得许多。不等吸烟的军人发现,他就轻轻的开启了车门,随手把那只皮包夺在手里,然后就迅速消失在望思园后的小路上。
王同山来到园后假山石下,发现此地无人,急忙把皮包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里面的钱不多,却有几十张照片。看时又都是一些漂亮标致的少女倩照,至少也有三十几张。王同山还发现包里有几封加盖“某某空军政治部”印鉴的介绍信和军人证件。王同山顿时惊呆了,他不知道盗窃军人的皮包,为什么经常要发生这意想不到的事,前次在上海盗能上能下包时,里面有手枪和军用粮票,而这次他没想到在苏州的望思园,竟然偷到了这样一只奇怪的女人皮包。他当时无法了解这些女人照片的来历,只是把皮包里的少量钱币收好,然后便把女式皮包随手一丢,甩进了树丛边的一只垃圾箱里,王同山受了一场虚惊,决定马上就离开神秘的望思园。他在事后多年仍然猜不透被他无意中窃得的皮包究竟是何许人的,更不清楚那皮包里的美丽少女照片,究竟都是一些什么人?一直到粉碎“四人邦”以后,王同山在监狱里学习中共中央文件,才听说林彪得志时曾经派出空军一些要人,前往上海、苏州一带为林立果先妃子。但是,他始终无法确定1970年春天他在苏州望思园门前汽车里盗窃的那只皮包,是否与此案有关。不管那些女人照片是否与为林立果选妃子有关,不过作为那个特殊年代留存在王同山头脑深处的一个未解之谜,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禁暗暗有些后怕,幸好此事后来一直没有人追查。否则王同山又会被军方追得到处望风而逃了。
卷五 洗心革面·两年大流窜第37节 成了“文攻武卫”的靶子
王同山在苏州是注定要惹祸的。
尽管他在望思园扒窃的女式皮包从此无声无息了,可是,他在苏州到处扒窃,毕竟是太显眼了。只要王同山在苏州一露头,肯定就有人在暗中注意他,因为他在苏州毕竟盗迹斑斑,况且熟人又多。就在那个笼罩几片阴云的难忘早春,王同山经过多日的思考,最后他决定联络几个当年在苏州、上海时期扒窃的旧友,趁他行迹尚未被当地公安机关察觉,最好悄悄作几起案子。王同山那时所以敢继续留在苏州,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公检法正随着“文革”的深入而处于半瘫痪状态。他估计小茅山劳改农场忽然放松了对他的追捕,亦与当时“文革”混乱的大气候不无关系。
几个从前在上海、南京紧紧追随王同山的大小扒手们,听说“神偷王”又回到了苏州,自然都纷至沓来。王同山这威风一时的“神偷王”又想在苏州折腾一番,甚至还企图搞一个大的扒窃活动。有王同山的一声呼唤,小扒手们自然一呼百诺。可惜王同山想再成气候的计划还没有开始,他本人就出了问题,那几天,他开始公开到苏州几家商店和百货公司“做事”了。“文革”后期虽然经济百业萧条,可是苏州的大小商场里仍然可以见到拥挤的人群。王同山和他的小弟兄们,就趁着这混乱的政治形势,接连做了几起扒案,不过案情都没有上升到惊动“革委会”和“军代表”的地步,因此王同山倒也没有受到“军管会”和保卫部门的重视,毕竟是一些小偷小摸,在林彪尚未退出历史舞台的年代,当然无人关心一个小小“神偷王”的卷土重来。
王同山在苏州总是想发一笔大财,以此在那些小哥们面前显示一下昔日“神偷王”的神威。可是机会始终也找不到,那些进入商场购物的老百姓们,根本不是王同山想找的百万富翁。特别是遇上一些老人,即便她们腰里有钱,王同山也不忍心去偷。有一次,他来到苏州当时最大的百货商场,忽然发现自行车销售柜台前的人很多。那时候购买自行车和手表之类的紧俏商品,还必须要出示票证,所以王同山对自行车和手表的专销柜台异常感兴趣。他知道在当时能来这里购买“三大件”的顾客,大多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有地位的人肯定就有钱,这些人正是王同山扒窃的主要目标。那天,当他在自行车柜台前转游的时候,无意中发现来了两位穿绿色军装的军人,一男一女,看样子像一对夫妻。小俩口围在各种自行车前左看右看,最后她们看中了一辆永久加重自行车。然后小夫妻高高兴兴地来到柜台前交款。这时候王同山发现她们的钱票都装在那女军人的手提包里。这是一个好机会,王同山看准那女军人随售货员去选车的空档,手便在玻璃柜台上轻轻一伸,就摸到了那只手提包,然后他用两只手指轻轻的一夹,小钱夹便轻而易举地落到他的手上了。然后他几大步就冲出了商场,就在他向楼下跑去的时候,身后已经传来女军人和她丈夫急促的叫喊声:“抓小偷!抓住他!……”可是,王同山早已混在那些熙来攘往的顾客中逃出了商店。他来到厕所里把钱夹撕了,里面的200多元被他一掏而空。当天夜里,王同山自然又和他的小弟兄们到饭店去弹冠相庆,大喝一通。
那几天,是王同山最高兴的日子。他和小弟兄们白天偷了包,晚上便相约前往几家苏州风味餐馆去大快朵颐。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这样做竟然惹恼了一个人,一个从前和王同山同去常熟行窃的小哥们。这次他听说王同山又回到了苏州,也想极力投靠王同山,来一个东山再起。可是王同山听说此人“不仗义”,顺利时此人可以与“神偷王”的弟兄们甜哥哥蜜月姐姐地混在一起,可是一旦遭遇到警方的追捕,他便会见风使舵,甚至还对小扒手们落井下石。所以王同山听说他也想入伙,便当即一口拒绝了他。没想到正是王同山的一句话得罪了此人,就在王同山和他铁哥们在一家饭店里对酒当歌之时,谁也没有想到那个从前的“朋友”,已经把“神偷王”再次杀回苏州的情报,主动报告给了“文攻武卫”小分队。当时这个小分队正希望找几个“革命对立面”搞搞名堂,于是一彪人马便星夜杀进了那家饭店,当场就把喝得醉烂如泥的“神偷王”五花大绑起来。
第二天天刚亮,王同山的酒醒了。那些“文攻武卫”的造反派们,虽然“文革”的飓风已经刮过去了,可是这些人仍然还想继续以武斗的余威来对付一个刚被逮住的“活靶子”。那天早晨,一大群“文攻武卫”闯将们七手八脚地把王同山用绳子牢牢捆绑在一人粗的大树上,然后这些“武卫”战士们便开始接连上场,挥着皮鞭子,犯命地抽打起王同山来。王同山走南闯北,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如今他没有想到自己刚回到苏州不久,就遭到了一群“文攻武卫”战士们的围攻毒打。气得他困兽犹斗,跳着脚地破口大骂。
“武卫”战士们哪里肯轻绕一个“神偷王”,于是大家一轰而上,用棍子频频地敲击王同山的头,然后又把他押到《毛主席去安源》油画像下跪着请罪。他们越是拼命折磨,王同山越是百般不服。就在王同山和造反派们针锋相对,互相对峙的时候,人群外忽然走进一个戴着主席像章的女人,她手里牵着个小男孩,原来她就是抽打王同山的那个“文攻武卫”队的队长妻子。夫妻俩果然都左得要命,妻子见王同山这样一个小偷也胆敢和“文攻武卫”的战士们对峙对骂,气得她冲上前去,狠狠扇了王同山两个脆亮的耳光,然后指挥大家唱语录歌,“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如果这女人仅仅如此,王同山也不至于作出后来的事情。忽然,他看见那女人把身边的儿子也拉了过来,指着王同山的鼻子说:“孩子,他就是革命的敌人,什么狗屁神偷王,你给我喊:打倒坏人,打倒小偷!”
那个九岁孩子也不知深浅,当即就听从他母亲的指挥,举起了小拳头冲王同山的头上便狠狠地打来。当时王同山的心里正窝着一团怒火,恨不得马上把那女人拉过来狠打一顿,以解心头之恨。如今忽见她的儿子也过来指着他的鼻子不住地大叫“坏人坏人”,气得王同山勃然大怒。他突然上前一伸手,就紧紧把那扑上来打他的孩子抱在了怀里,王同山当即把那孩子当成了“人质”,面对四周那些惊惶失措的造反派们,王同山忽有转败为胜之势。他大声指着刚才还指挥大家对他大打出手的女人说:“既然你说我是坏人,那我现在就当真做一次坏人好了!现在你儿子就在我的手里,要死咱们就一起死!”
“妈妈,我怕我怕,我怕坏人啊!”孩子在王同山怀里惊惶失措地大声哭叫起来。
“放开他,放开他,咱们有话好商量!”在人们的一阵阵惊呼声中,清早起来就当众狠斗“神偷王”并想借以张扬“文攻武卫”小分队声威的队长,这时见他儿子变成了王同山怀里的“人质”,顿时吓得六神无主。那些刚才还用棍子狠狂狠抽打王同山的造反派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他们眼皮底下,竟然会猝然发生这种劫持“人质”的事件。人们一时大惊失色,慌慌不安。谁也不知究竟应该如何对付王同山,更不知该如何把被王同山紧紧抱住的孩子救出来。特别是孩子的母亲,更是吓得面色苍白,大呼小叫起来。刚才她那股赶来助威的雄劲,此时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见孩子在王同山的怀里拼命哭叫,她忽然发疯般地扑向大声哭叫的孩子,企图从王同山手里把她心爱的孩子夺下来。可是王同山这时早已经铁了心,他不但不放怀里的孩子,而且还把那孩子紧紧抱住,并且扬言如果你们一定上来抢这孩子,他就将和这孩子同归于尽!
所有造反派都被王同山的威风震慑住了。刚才还大打出手的队员们,一个个都吓得目瞪口呆,孩子的父亲母亲情愿以释放王同山为代价,也要换回这被“神偷王”双手紧紧扼住脖子的孩子。王同山当然不想加害于那个不懂事的小孩,他只是一时冲动,才作出这让所有造反派都无法应对的突发事件。当他看到“文攻武卫”小分队战士们一个个开始向他苦苦求情,王同山的心顿时软了。不过他的本意初时就没有任何恶意,现在他又想起自己从早晨到现在肚子里还是空空,饥肠辘辘的王同山趁机提出他的要求:“我的条件非常简单,一是不许你们再打我,要文斗不要武斗;二是我从没有做过对革命有害的事,我现在只求解决温饱而已,所以我要你们马上给我买一斤油条来。我吃了早饭,才能把你们的孩子放掉。不然,我就坚决不放他!”
那女人听了,哪里还敢再讨价还价,马上跑到街上去给王同山一下子就买了20根油条,一大盆豆浆。王同山一口气吃了18根油条,喝了半盆豆浆,这才放了他怀里的孩子。当然,“文攻武卫”小分队又忘记了刚才的许诺。虽然他们见从王同山身上挖不出什么“反党”罪行来,可是他们又不肯轻易地放了他。最后经几个“文攻武卫”小分队的头头们商议,决定把他送进苏州市造反派主持的一个“学习班”了事。
卷五 洗心革面·两年大流窜第38节 北戴河只扒了两个包(1)
车窗外的绚丽秋色对于王同山来说没有任何兴趣。
他在开往山东青岛的火车上,还在想苏州“学习班”的几段惊险经历。他来到“学习班”的最初日子是苦闷的,因为这里的人对他都很冷淡。特别是几个“政治犯”对他投以鄙视的目光,因为谁听说他是江南的“神偷王”,都会暗暗地唾弃他。王同山见“学习班”里都是这样的冷淡态度,于是就更加感到这里没有意思。所幸有一个叫赵月的人对他很好,他对王同山时常谈起电影演员赵丹的为人。他虽然不知道赵月和与赵丹究竟是什么关系,可是他凭着彼此的交谈,已经断定赵月至少和赵丹是彼此相识的文艺工作者,而王同山对赵丹的敬重,使得他和赵月很谈得来。
后来,当“学习班”的管理人员发现王同山喜欢和这里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接触,就把他铐了起来,关到另一个房间,而且还对他大动干戈地搞起了刑审和武斗。王同山心里对此就更加不服,一旦造反派对他“过堂”(即审讯)时,他就大声叫喊:“要文斗不要武斗!”再不就高喊:“毛主席万岁!”气得那些戴着军帽的“工宣队”们,只好把他戴上了钢铐子,一个人单独关押起来。如此一来,王同山和造反派们的对立情绪就更加严重了。
一天下午,正是炎热难当的时候,王同山忽然在关押他的单间里把手铐子悄悄弄开了,然后他从三楼阳台上跳到一只排水管子上去,双手紧紧抱住那直接通往楼下的管道,两只脚悬空,就这样向楼下嗖嗖嗖的滑了下去。不料他被巡逻队的人发现了,便在下面大声叫喊起来:“王同山逃走了!快来人啊!”王同山一惊,只好放弃一口气滑到一楼的打算,他咬着牙从二楼纵身向地面上一跳,不料刚好他左脚落地,不慎脚脖子崴了一下,幸好并不碍事。
他见“学习班”里的“文攻武卫”队员们一哄而上,便在情急之下,突然又跳上了二楼,冲闯进一间房子里。王同山原来误以为是一户居民家里,便企图在那里暂避一时,不料他刚好逃进了“文攻武卫”的专政办,这真是情急之下又自投罗网,于是那些壮汉们又一拥而上给王同山戴上手铐,接下来就是一阵臭揍,打得他再也无法跑了。后来还是给王同山戴上了铁脚镣子,他这又才安静了几个月。直到不久前王同山再一次把铁镣子锯断,才逃出了那个可恶的“学习班”。出来后王同山一口气从苏州城里跑到城外的汽车站,才逃出了险境。
从苏州出来以后。王同山再也不敢去南京了。他接受了前次在南京水上公园遇上小茅山管教的教训,他想:如果要逃走就在逃得远远的。特别是他在苏州“学习班”的几个月里,已经感受到“文革”后期混乱的局面已经开始走向正规。各地武斗的风潮基本上被中央制止了,而社会秩序的恢复便是当时各地迫在眉睫的事情。在苏州的“学习班”里,王同山曾一度又萌生了回小茅山好好接受改造的意思,因为他在外逃和流窜作案的过程中,虽然有许多可以得钱的机会,挥霍起来确有也乐趣无穷。不过,这种流窜作案的风险,对于王同山来说也无时不在受到各种安全的威胁。他担心万一偷了什么重要人物的腰包,岂不就会遭受意想不到的打击。
在多年的扒手行当中,他已经品尝到酸甜苦辣。十几年的风风雨雨,让王同山感受最深的就是,扒手是最受社会鄙视的一个可卑群体。他也有自尊,他也有理智,他也曾经有过远大的理想和抱负。虽然这些理想和抱负如今对王同山来说早已是昨日美梦,然而理智与自尊却从没有离他而去。他多么希望有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他多么希望有一个温暖的家呀?就因为这个在平常人眼里十分普通的愿望,王同山早在他13岁第一次偷人钱夹的时候起,就已经多次求告他的父亲,“爸爸,还是让我回家吧?”可是他的父亲总是不理睬他。三年少儿劳教结束那年,他就多次给父亲写信,要求在结束劳教以后能回到苏州的家里生活,他还在信上对父亲诚恳的表示:“只要您还像从前那样对待我,我肯定再也不干从前那种不道德的事了。”然而他父亲不给他回信,每月只托人给他送来了一些食品和药品,丝毫没有原谅他和接纳他的意思。尽管如此,当三年劳教结束以后,王同山还是回来了,他回到苏州那间老屋以后,见到父亲那张冷漠的脸时,心里还没有完全丧失重新生活,重新作人的欲望。可是,当他把自己回苏州的想法对父亲一张口,老人马上就喝止了他:“你还是回劳教所的好,因为我不相你会改邪归正!”
后来,是他父亲多次给劳教所写信,提出对他儿子一定要严加管教,希望继续留在劳教所里改造,这样他才开始了小茅山那漫长的劳改生涯。现在他将向何处去?天海茫茫,哪里是他的家?王同山在河南地面上也没敢久留,只在郑州偷了两个包,便想前去山东。他知道那里很可能安静一些,即便全国武斗最为激烈的年月,山东也比较稳定。于是他就萌发了到沿海看一看的念头。
北戴河的九月进入了淡季。
出现在王同山面前的北戴河,蔚蓝色大海一望无垠,可是,海边的沙滩上想象中的黑压压游客身影却杳然不见。他看到的只是一些进入淡季后的寂静,那时的北戴河只有莲篷山下仅有的一片海域,可供普通群众在夏天里公开游泳,而山顶和附近水域都为中央直属机关的禁区。即便是盛夏最炎热的季节,也不许任何外地人踏进一步。王同山没有想到北戴河在刚进入九月就变得如此萧条了。当初他从河南来到了青岛以后,虽然感受到那里清爽的海洋性气候优雅宜人,可是,他在青岛却没有做成几个“活”。原因是那里的军管相当严格,无论车站、码头还是市区内重要机关部门,到处都可以见到那个年代特有的军人在荷枪站岗。即便王同山可以出入的商店、电影院、剧院、饭店、公园,也到处都可以见到军人的身影,一些“军宣队”和“农宣队”那时也成为了青岛加强治安环境的主体。而群众性的群防措施与江南一带截然不同。这样一来王同山就必须备加小心,有几次他在车站前广场上刚刚偷了个包,马上就发现车站内外顿时涌出许多戴军帽的人,蜂拥也似的冲向了广场候车的人群。吓得他急忙闪躲,惟恐再碰到“军宣队”的枪口上,如果再把他关进“学习班”之类的地方,短时期是无法能出得来的。
卷五 洗心革面·两年大流窜第39节 北戴河只扒了两个包(2)
离开青岛时他花钱买了船票。花钱买票对于一贯不买火车票的王同山来说无疑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已经看到在青岛偷偷无票登船几乎是根本办不到的,再说他又是第一次乘船,所以王同山决定花钱买平安。就这样他经过滔滔大海的一夜航行,第一次踏实上了东北的土地。大连,就是江南人王同山首次认识北方的开始。他忽然发现大连和东北确实有种与江南截然不同的风貌,不仅这里的温度低,即便语言也都是一些直白的普通话,当然物价也比江南便宜。所以他第一次来到东北,就喜欢上了这里。
王同山在大连接连做了几个“漂亮活”。他发现大连和青岛虽然都是海滨城市,可是东北的大连,显然要比青岛混乱得多,车站和码头上人群拥塞,大有人满为患之势。老虎滩。旅顺口。一幢幢伪满和苏俄时代的建筑,让王同山感到陌生。南来北往的旅客们都在这里海滨码头上汇拢,然后又从这里分散到祖国四方。王同山感到这种环境和气氛极适于他混水摸鱼。于是他就在大连滞留下来,有时他就住在车站候车室里,这里更便于他在夜间作案。一些旅客就睡在候车室的硬坐椅上,他也和衣睡在那里。有时候他还和旅客们挤在码头候船室的水泥地面上,身下铺着厚厚的报纸,都是他从街上拣来的旧传单和大字报。这样一来,他和遭他袭击的旅客就更加亲密,彼此也就很少暗起设防之心。他就利用这种环境,先后下了几个鼓囊囊的钱夹在手。有一次,睡在他对面不远的一位上海人,由于晚上睡觉时嫌穿着皮鞋不舒服,于是便把一双新买的火箭头皮鞋脱下来,放在他的身边。为了防止别人把他的皮鞋顺手牵羊,他在睡觉前还把皮鞋的鞋带紧紧系在他的提兜拎带上,然后再把大提兜枕在自己头下,误以为这样就万无一时了。可是他决不会想到扒手就在他的身边鼾睡,而且还是一个大名鼎鼎的“老扒”,岂能容许他那双新皮鞋安然无恙?睡到翌日清早,当那位上海老客一觉悠悠醒来时,睁开眼睛一看,才发现栓在他提兜上的皮鞋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原来鞋带子被人用刀齐崭崭的割断了,而睡在他身边的那个苏州青年,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隐退了。
王同山尽管在大连偷得如鱼得水,可是聪明的“神偷王”深谙打一枪换个地方的哲理。再说他在大连的多次得手,肯定已经引起了当地码头车站军管人员的注意。他知道凡是丢失财物的人肯定都会采取报案的措施,而他万一在同一个地方作案形成了规律,很可能会成为警方抓捕的目标。于是他在九月中旬忽然决定经沈阳前往北戴河走走。
现在王同山终于来到了这北方消夏胜地。北戴河并没有他来前想象的那样人流如织。既然没有游客熙攘的扒窃环境,那么,王同山自然也就无法满足他想到海边发一笔大财的奢望。那几天他只在莲篷山附近的海边逗留,有时王同山也到浅水里去游泳。只是北方的天气越来越冷,水也开始变凉了,从小就水性甚佳的王同山在海里游起来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中午时分,他看见海水退潮了,便一个人倒在沙滩上睡熟了。没有想到,当傍晚忽然海水涨潮时,吓得睡在沙滩上的王同山大惊失色。他慌忙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向远方跑去。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感到前来北戴河是一大错误,因为在这里他不会得到一个包!
第二天上午,王同山已经作好了离开北戴河的准备了。只是他临行之前,忽然发现海边浴场附近有许多出卖纪念品的商场。这些国营商场在当时虽然不太兴隆,但那里面毕竟还有一些顾客的影子。只要有顾客便会让不甘寂寞的王同山感到振奋,他所期盼的就是这种人多的环境。这些年来他每到一地都要先查看一下有无商场和百货商店,尽管北戴河不可能有大百货商店,但是能找一家商场和饭店也可以做“活”了。
运气尚好,王同山刚进商场,便遇上一个正在那里选布料的女人,而她的钱夹就放在左侧的衣袋里,还隐隐约约露出了一个角。王同山做这种活简直就如探囊取物,得来全不费功夫。摸到钱夹后他来到无人处拆开一看,包里竟然有700多元现金,这次偷窃得手让王同山顿时精神大振,有了这一次,他对继续留在北戴河忽然又增加了几分信心。
下午,王同山决定在北戴河继续住下去。与其说他对这片已经过了盛夏消暑旺季的海滩产生了兴趣,不如说他初次得手就弄到700元人民币大为振奋。在那个年代里,一个人的月工薪也只有几十块钱,可是他一次就摸到了几百元,无疑是旗开得胜。即便他在大连逗留那么久,也没有遇上这样有钱的女人。看来北戴河这种特殊的地方,来此逛商店的女人如果不是某位要人的妻子,到少也是他们的保姆。想到在这里他可以摸到含金量较高的钱夹,王同山立刻对这过了消夏旺季的海滨产生了几分留恋。
不过在接下去的几天里,这种好事就不多了。他在饭店里又遇上了一个军人,也轻巧地摸去了他的一个包,不过军人的钱夹里最多不过是几十块钱的津贴费而已。即便这样的钱夹在北戴河这种地方也极难搞到,到了第四天,王同山再到商场和饭店里去转的时候,便发现了一些“行迹可疑”的人。凭他多年摸扒偷窃积累下来的经验,王同山一眼就断定这几个便衣,都与他来北戴河的频繁作案不无关系。他无意中听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说悄悄话:“北戴河这地方,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种事,莫非有人是活腻烦了吗,敢到这里来偷?”
便衣说者无心,可是王同山听者有意。他心里完全明白,便衣人员所指的小偷,就是他王同山。听到这种窃窃私议,再想一想自己在北戴河几天来的所作所为,没有想到他摸几个小包竟然惊动了北戴河这中央直属机关管辖地区的保卫部门,想一想后果他后背上忽然沁出了冷汗,于是,王同山当天夜里就乘车经沈阳返回了大连。
卷五 洗心革面·两年大流窜第40节 下关东的小偷有良心(1)
东北的冬天寒冷异常。
王同山在当年11月底再次从江南回到东北的时候,这里已是另一种让他望之惊叹的街景了。满街积有白皑皑的厚雪,马路边上一棵棵白扬树和柳树上都缀满了雪白如茸的树挂。如果他站在街上呼一口气,马上就会在他的唇须上结下一层淡淡的白霜。他在街上逗留久了,眉毛和头发上也沾上许多毛茸茸的霜雾。站在这寒风嗖嗖的街上,王同山忽然感到秋天时他一度生活过的东北,刹时间改变了模样,秋天的美感忽然消失无遗了。
他如今是走在长春的大街上。
这次王同山再来东北,并非想在这里继续流窜作案。虽然他从上海乘船经大连来到沈阳以后,他在大原街和繁华的中街等地,先后又摸了几个小包,收获多少也有一点。在经四平街转车来到长春后,王同山也没有想继续在春城作长时间的逗留,他那时最想作的事情,就是希望尽快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以便安下心来好好过一个冬天。由于全国“文革”形势的发展已经转入了运动后期的“斗批改”,所以王同山前次从大连返回江南不久,就发现上海和苏州等地正在开展一个“一打三反”的运动。这个运动对于刚刚经历“文革”风暴的中国人来说,无疑又是一场更加恐怖的恶梦。王同山在上海逗留期间,就耳闻许多著名的电影艺术家和其他有历史问题的知名人物,接连发生自杀和畏罪潜逃事件。王同山感到风声甚紧的原因,是他在苏州和南京小茅山的旧友,都通过不同的渠道给他传送着一些可怕的信息:“跑的越远越好!不然你如果在这时候回到小茅山来,肯定对你又是一场恶斗!”
王同山担心他继续留在江南,万一不慎被小茅山监狱的警员们发现了踪迹,如果逮回去他肯定会被当成“现行反革命”进行批斗。如果真出现这样可怕的结局,那么当初就不该从苏州跑到东北。想到他继续在江南扒窃可能面临的困境和危险,王同山忽然决定再一次下关东。他认为只有到了风雪严寒的东北,才会找到他真正的藏身之地,吉林和黑龙江毕竟天高皇帝远。长白山是无人的空山,在那里他可以隐藏进山顶密林,甚至可以当野人,如果长白山不能藏身,他就往黑龙江跑。为了逃避斗争的锋芒,现在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长春的风甚至比沈阳还刺骨。积雪在惨淡的冬阳下散发出让他浑身战抖的寒意,在斯大林大街附近,王同山吃了一顿东北菜。那时他并没有来关东品尝风味的闲情逸致,王同山只想匆忙吃一顿热乎乎的包米粥,大罗卜炒牛肉。然后就赶夜车前往黑龙江东北部去寻找他从前在上海扒窃时结识的一个朋友。确切地说,正在黑龙江省近珲县农村插队落户的上海知识青年小M,并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小M的弟弟小W才是王同山当年在上海和南京组织“小扒伙团”到处流窜期间的“扒友”。尤其是在上海警方的一次反扒专项行动中,小W如果没有王同山的机敏相助,也许他早就进了局子,当上了劳教所里的“要犯”。可是尽管有王同山的多次掩护,小W最后还是在苏州作案时落入了恢恢法网。
小W被关进小茅山劳改农场以后,王同山与小W之间仍然保持从前友好的关系。只是小W和王同山在对待政府改造政策的认识上有所差异,这也是为什么王同山多次抗拒改造私自外逃,而小W一直认罪服法,老老实实在小茅山接受改造的原因。不过尽管如此,王同山与小W在上海的家仍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不久前他从东北再次逃回上海后,曾经到过小W的家。小W的母亲多次劝告王同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以扒窃为业了。最好也像小W那样早一点回心转意,当然他如果能回小茅山自首就更好了。遗憾的是这时的王同山已经视回小茅山农场为危途绝境。特别是“一打三反”运动在江南开展以来,他就更加不敢轻易返回小茅山了。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王同山来到小W在上海闸北的家。当他对小W的母亲说出想远下关东的时候,小W母亲忽然想起此时正在黑龙江省爱珲县农村插队的大儿子小U。她希望王同山最好顺便去爱珲看望一下与她分别多时的长子小U。她的提议正中王同山下怀,于是这次他再也不愁寻找不到可以躲避过冬的去处了。
王同山在长春候车期间,又做了几个漂亮“活”,虽然收获不大,可他毕竟不虚此行,一是在那些小饭店里他摸了一个干部的钱夹,得款三十多;二是他到了长春火车站候车室,又掏了一个农村老大爷的搭裢。里面虽然没有什么钱包钱夹之类的东西,王同山却得到了一些布票和粮票,那时候票证也就是钱。他知道这些票证如果带到黑龙江,也许会作为他进山给朋友的一点“见面礼”。
火车在深夜时分继续向北隆隆疾进。
王同山坐在硬座车厢的角落里,在昏黄的灯影与往来穿梭的旅客中间似睡非睡。车厢里飘荡着呛人的蛤蟆赖烟的气味,让他刚刚打了个瞌睡马上就呛醒了。他走南闯北,从来就没有坐过这种劣等的客车,不但车厢狭窄破旧,而且旅客十分拥挤。不过他又喜欢这种环境,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利用夜间睡觉的机会“作活”。他知道列车员一般在进入夜间行车的时候很少露面,再加上这种旅客拥挤得有些让人吃惊的车厢里,他肯定会如鱼得水。
不过,王同山觉得必须要在下半夜才能上手。那时候人困马伐,走长途的老农和跑短途的工友们,还有那些前往黑龙江办事的干部们,大多都会在子夜过后昏昏而睡。
王同山必须要抓紧时间在前半夜里睡觉,这样后半夜才有精神。
想到自己今夜要在这车厢里作“活”,首先要先选好目标才行。不然到时候如果他随便下手,肯定会“冷手抓热馒头”,弄不好还要打草惊蛇,既得不到物,也得不到财,到头来还会被人发现。有了这种思想,王同山便坐在人丛里用他那眼睛悄悄的四处扫描。忽然,王同山发现了一个妇女。这女人的样子很引人注目,一个人呆呆坐在他对面的座席上,眼神似乎有些发直。附近许多旅客都在那里吃饭,可就是她一个人不吃。有时她也对身边吃饭的人瞟上一眼,但她惟独不肯放开胸前的双手。这些年来王同山一直在外边闯荡,他旅途中下手的大多也都是一些女人,因为女人在一般情况下会显现出弱者的诸多特点,譬如她们衣袋里的钱一般比男人的好偷,而且一旦在她们身上下手,麻烦相对会比较少。在人多的场合里妇女不敢声张,有时即便发现了行窃的人,她们也肯于花钱买平安,决不敢在行窃者尚未离开现场时就声张报案。等等。王同山正是研究透了这些女性的特点,所以他才喜欢袭击女旅客。当年他13岁的第一次作案,就选中了苏州菜场上一个正在买菜的女工下手。
今天夜里,王同山在那节车厢的所有旅客中仔细观察了许久,尤其是那些令人讨厌的东北大汉们中间,他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双手抱在胸前的女人,当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王同山看出这穿着一件蓝色男式中山装的女人,三十多岁,短发,黑红色的脸膛上有几颗淡淡的雀斑。没有姿色的女人好象第一次出远门,所以她把一只灰凡布口袋紧紧不舍地放在自己的双腿之上,两手把那布口袋一刻不疏忽地抱在胸前。这女人有时还警惕地左顾右盼,只要她身边有旅客穿行或起身,碰到她身上的布包时,都会引起女人的格外警觉。王同山一眼便能断定,这位女旅客手里紧抱不放的布口袋里,肯定有一笔至关重要的钱物,不然她就决不会连上便所,也要把那口袋警惕地带在身上。他猜想口袋里肯定放有值钱之物,十有八九是人民币!
想到今夜他在火车上有可能遇上个“大主”,王同山刚才的睡意忽然不见了。精神重新振作起来以后,他开始在心里悄悄谋划如何才能把那女人的布口袋弄到手里。至于他得到这口袋后如何逃出车厢,倒也不难,因为在这人流拥挤的车厢里作案,一般情况下只要他在盗窃时不发生意外,那么逃走时只要列车到达某一车站,他便可以随着混乱拥挤的客流顺利逃到月台上。至于到达某一车站的月台上后,便就是王同山的自由天地了。现在他感到不安的是,无法知道这女旅客究竟在哪一个车站下车?
卷五 洗心革面·两年大流窜第41节 下关东的小偷有良心(2)
火车继续在寒冷的冬夜里向东北方向驶去。在迷迷蒙蒙中,王同山似乎发现女旅客也在打盹儿。火车的颠簸和震动让车厢里的人们都失去了刚才的嘈杂和混乱,一个个东倒西歪,昏昏沉沉,即便十分警惕的女旅客这时也陷入了梦乡。王同山早已悄悄接近了他的目标,刚才有人上厕所时,王同山就趁机调换了座位。不久他就挨近了那似醒非醒的女人。依王同山以往的扒窃经验,最好在子夜过后再对她下手为宜,因为凌晨时分是人最想睡眠的时候,这时的人往往最缺少防范意识和能力。可是,他又必须尽快下手,因为不久前他隐隐听那女人对车厢里经过的列车员问了一句话:“同志,到哈尔滨还有几站呀?”
如果她确是在哈尔滨下车,那他就必须尽快下手。不然再过一个多小时,车便到达了哈尔滨车站。如果女人下了火车,再想偷她就有些困难了。不过即便在飞驰的火车上想窃得这女人怀里的布口袋也决非易事,因为王同山从没见过这样紧紧护住怀里东西不肯放手的人。万一他把那布袋偷了下来,女人惊醒后发现怀里的布袋不见了,肯定会在车厢里大声叫喊。那样的话他就很可能暴露。
为了万无一失,王同山必须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悄悄实现自己的计划。
就在火车驶过双城车站不久,王同山就发现到机会来了。他见那女人忽然一低头,打了一下鼾儿。他发现这女人至少已经几天几夜没睡觉了,眼里的鲜红血丝就是明证,刚才她高度警惕地监视身边的旅客,好象身边所有人都可能构成对她的威胁,但她一旦鼾睡起来,竟然有些大梦难醒的样子,她那鼾声竟打得那么响。王同山与此同时早已瞄准坐在女人身边的老农,他那里有一顶狗皮帽子就放在对面的小桌上。这时他眼疾手快,“嗖”一下子从一侧抽走了女人双手仍然护着的布口袋,然后他灵巧地把手伸进了她的布袋里一摸,里面果然有一块硬梆梆的东西,好象是几张报纸包着。王同山把那报纸包三下五除二的掖进自己的腰里,然后再抓起桌上的狗皮帽子,一下子就塞那进了女人的布口袋里。就在女人还鼾睡没醒的一刹那,王同山已经迅速完成了移花接木的扒窃。等他把所有一切都做完,站起来准备离开时,那睡得香甜的女人竟忽然醒了。不过她并没有哭叫,也没有呼喊,因为她低头一看,那个灰布口袋还安然无恙地在她自己的怀里!
就在这时候,火车停了下来。原来哈尔滨车站到了。
王同山知道如果他继续乘坐这辆火车,事发后他就很可能成为火车乘警审查和追踪的目标,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逃离这是非之车,然后再在哈尔滨改换另一辆车前往黑龙江省边境。
子夜的哈尔滨月台上呼啸着严冬的寒风。他探头向下一看,发现许多背着包袱,拎着行李的东北旅客都“呼拉”一声拥了过来,尽管列车员如何维持秩序,但是站台上的人还象破了堤的洪水一样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拼命向火车上拥来。就在王同山跳下了火车,准备趁乱隐进那些争先恐后登车的人群里时,突然,他听到身边蓦然传来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声:“我的天呐,是哪个丧良心的,把我那救命的钱给掏走了呀?那可是我们一家人救命的钱呀,你怎么就这样狠毒,这样无情?呜呜呜,既然钱已经没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呀?……”
由于忽然传来这样让人心寒胆战的女人哭声,刚才还混乱一团的月台上顿时平静下来,特别是那些随着女人一齐从车上挤下来的旅客们,都大瞪双眼惊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王同山就象忽然被人揪住了一样,本来他想尽快跑出站台,冲进候车室就算万事大吉了。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在那女人呼天抢地的哭泣声中,脚步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也许他想站下观察一下女人哭闹后的结局,也许他想听一听这女人究竟为什么大哭大闹?只有他心里明白为什么要继续留在这是非之地,那就是他想了解这女人说的“救命钱”,究竟是什么含意?!
“你这个女人,凭什么要拿我的帽子呀?”王同山感到可笑的是,哈尔滨车站月台上的人越围越多,就在那女人哭得万分伤心的时候,他见一个光着脑袋的老汉忽然从车里追了下来,他指着被那女人扔在积雪月台上的一只狗皮帽子大声地提出抗议。
“好啊,原来是你干的好事呀?”那丢了重要财物的女人这时正是六神无主,忽见有人从车上跳下来寻找狗皮帽子,便一把揪住老农的衣袖子,哭骂着与他拼命:“你说,你为什么要偷我的钱,我那钱可是救命的钱呀,你把我们全家人东求西借的钱都拿走了,又把这顶破帽子塞进了我的提包里,让革命群众都给我评评理,他哪儿还有良心啊?你那做人的良心不是叫狗给掏走了吧?呜呜,你把我那给孩子治病的钱给拿走了,你让我还怎么活哟?”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同情的唏嘘。已经有人被这女人的哭声感动了,因为王同山见那丢了钱的女人是跪倒在积雪的月台上,披头散发地大哭。这女人浑身滩软了,就好象忽然被人抽走了她的灵魂和脊梁,一个刚才还活生生的女人,如今只因丢了钱就变成了一瘫瘫痪的乱泥。有人在那里指着光头老农大声责怪:“人家妇女那是给孩子治病的钱呀,你也能偷?你的良心呢?”“就是嘛,你偷走了人家给孩子治病的钱,又如何去花?花这种钱的人将来肯定不得好死!”“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钱还给这妇女?”
从车上下来找帽子的老农这时才清醒过来,他大声地对人们解释说:“谁说我偷了她的钱?你们可以到车上去检查,可以翻我的行李,我如果真偷了她的钱,就天打五雷轰!养个孩子也不得好死。你们看呀,是这个娘们偷了我的东西,她分明把我的狗皮帽子给偷走了,可是她竟然倒打一靶,给我的头上栽赃!你们给我评评理!”
站上的警察这时也闻讯赶到了。问清了丢帽子旅客的下车情由,就把狗皮帽子交给他,然后催他快快上车。等那列继续向北开去的火车离开哈尔滨车站后,这跪倒在月台上的女人又开始了大呼小叫地悲泣了。这时下车的旅客几乎都围了上来,王同山见到这种情况,才知道自己今夜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他怎么能作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虽然不知这位丢钱的女人是如何动员全家人筹划到一笔给孩子治病的医疗费,也不清楚这妇女的孩子究竟因何病在哈尔滨住院,可是王同山在一刹那让女人的哭声与围攻观群众的同情叹息声,勾动了他心灵深处仍然没有泯灭的一丝善良天性。他感到自己今晚已经无法走出哈尔滨车站了,耳边这女人的哭声太揪心了。他从小就没有母亲,甚至到现在连母亲的面也不曾见过,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切身体会到孩子没有母亲的苦楚。今天跪倒在他面前的这个陌生妇女,就是为救她孩子的性命才星夜兼程地从一个不知名的乡镇赶到哈尔滨的,如果他今晚真把这女人的钱带走,那么他肯定会一辈子心里不宁的。
王同山想到这里,忽然走上前去,一把拉起那跪在雪地上嚎啕大哭的女人,说:“大嫂,快走吧,咱到站外的派出所报案去吧?”那女人哪里肯听,仍然跪在那里嚎啕不止,一边大哭:“我哪里也不去,非要在这里把给我儿子治病的钱追回来不行,不然,我就一头撞死在这火车道上好了!”
刚才过问此事的铁路警察和几个女服务员也走过来劝她,说:“在这里哭是哭不出钱来的,最好的办法还是到站前派出所去作笔录,也许还有把钱找回来的希望。”那女人听了,也感到无奈,王同山这时又上来苦劝说:“大嫂,要相信人民警察,走吧,我陪你亲自到派出所去。”还有一些好心人也上来劝慰,那哭得昏天地黑的女人这才无可奈何地在王同山和一位女服务员的搀扶之下,离开了狂风呼啸的车站月台。等到围观群众大多散去,王同山已经陪着那丢钱的女人出了车站,就在向车站派出所走去的半路上,王同山看准一个无人的时机,动作麻利地把个沉甸甸的纸包迅速塞进了女人的手里,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跑远了。他身后忽然传来女人感激不已地叫声:“大兄弟,大兄弟你快站住,我有话要对你说呢!……”
但王同山哪里还敢再回头看她,一个人很快就消失在哈尔滨站前一条幽深的小街里了。这天晚上,他找了家小旅社美美地睡了一觉,在梦里他好象又见到那个哭得披散着头发的女人,正在冥冥中望着他说:“没想到小偷中也有你这样的好人啊!”
卷五 洗心革面·两年大流窜第42节 在黑龙江边“猫冬”
黑龙江东北部的天气干冷干冷。即便在晴和的冬日里,没有一丝风儿,也会让初来北国边境地区“猫冬”的王同山感到难以忍受。
爱珲处于中苏两国的交界处,一条曲曲折折的黑龙江,把江左右两岸的肥沃土地隔成了两个国家。特别是在“珍宝岛事件”发生后的爱珲县,对于远从江南来此的王同山更具特殊的诱惑。因为他几乎每天都可以见到对岸的苏联人,还有界河两岸的中苏边防军战士在换岗。他发现即便在两国陈兵对峙的非常时期,两岸的老百姓还是友好的。有时他和几个上海知青在江的这一边可以见到对岸的苏联妇女,不断向他们这些小青年挥舞着手里的纱巾,用他无法听懂的俄语在打着热情的招呼。
王同山离开哈尔滨以后,又改乘了两天两夜火车,才经牡丹江转到黑河。不久他又坐了一天的雪爬犁,才辗辗转转来到了距爱珲县城很远的一个小屯子。
王同山就在距边境只有几十里的小村里住了下来。这里有一个从上海来的知青小分队,在这里安下了家,组成了一个集体户。在上海扒窃时期结识的伙伴小M的哥哥小U就住在这里,集体户是一个偌大的草房,要比王同山在小茅山劳改农场的大宿舍还要宽大一些。由于这里有一批女知青,所以这间“干打垒”土胚房的中间,用木板子隔成了一道墙,左侧住着男知青,右侧住着女知青。王同山忽然发现这里的知青生活,甚至要比他们小茅山农场还要艰苦一点。他从上海临来到东北之前,小U的母亲曾经叮嘱他到了黑龙江以后,一定要劝小U早一天回上海探亲。可是当他来到爱珲县那个无名小屯以后,才发现这里并不像他从上海启程前所想的那样,随随便便就可以请假回上海的。首先是生产队和大队对集体户的管理甚严,同时东北也正在开展“一打三反”和“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政治运动。虽然“珍宝岛事件”已经过去了一年时间,中苏边境从表面上观察十分平静,然而在附近屯村中仍然在抓民兵建设。而小U在这里不但是集体户的户长,而且还是大队的民兵连副连长。这个立志要在东北边缰生根发芽的上海知青,与他在江苏小茅山农场里劳改的弟弟,走的恰好是截然相反的两条路。
黑龙江农村在那个冬天里十分寒冷。王同山到了爱珲的上海知青集体户,在报户口的时候遇上了麻烦,依当时的政冶形势,外地来客都必须要有边防证。因为爱珲是临近中苏边境地区,可是由于有小U在当地集体户的关系,同时他又是爱珲县活学活用毛著的积极分子,所以当地公社“革委会”根据小U的证实材料,特别批淮王同山住在集体户里。他的身份是小U的亲戚。这样一来王同山便在黑龙江畔这个小屯子住了下来。多年的监禁生活,让王同山学会了适合任何恶劣的环境,那一年正是东北雪最大的一年。几乎每隔两三天,天穹上便会飘荡起纷纷的落雪,小屯子内外到处都是皑皑的白雪封山封路。而集体户里的男女学生们在冬闲时间里,虽然没有活干,可是集体户里学习却抓得非常紧。王同山恰好就在这临近黑龙江的屯子里读起书来。他发现这些上海知青的书很多,特别是有一个女青年带来的文艺书籍吸引了王同山,萧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中译本,从前王同山在小茅山的时候只是听说过,却从没有读过,这次他在小屯里竟然有幸读到这本当时的禁书,他为此感到十分荣幸。许多寂寞的时光大多是在读书中打发过去的。
那个有书的上海知青还借给他巴金的《春》、《秋》、《家》。四川一个大家族的生活画卷在黑龙江边境大雪弥漫的小屯里就这样展开在王同山的面前,不能不说是一种紧张生活中的乐趣。那年冬天,他在黑龙江畔还读了许多他从前根本没有机会读到的优秀中外文学作品,如《红与黑》、《简爱》和《牛虻》等,要知道在当时极左思潮肆虐之时,能读到这种禁书是多么不容易,尤其是对像王同山这样从监狱中逃出来的人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集体户里点着松子,以此为灯,成了边境地区照明的一个特色。吃的是大包米馇子粥,点的是松明火籽,有的时候他还和集体户里的男学生们拿着双筒猎枪,走进深山老林里去打狍子。到了夜晚,集体户的大草房里飘出炖狍子肉的香味,附近的农民社员都会闻讯赶来。王同山很快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也开始和附近屯子里的社员们成了朋友。在那段日子里,他几乎和集体户里的知青们一样,都变成了正常人中的一员。把从前那些惊梦般的往事都忘记了。王同山好象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黑水冰山作桃园,
枪打狍子冰里鱼,
苦中作乐天地宽,
野鸡飞到饭锅里。
松子作灯雪作墙,
茅草棚里有情趣。
立志从此革新面,
人生三十从头起。
这是王同山当年在冰天雪地黑龙江边陲写的一首打油诗。从这首小诗里不难看出,他当年从南方逃到东北的心境。虽然他两年来始终在警方的追捕获名单中,可是他仍然有一段远离偷盗的岁月。可惜的是,这样安定的时日十分有限。
到了第二年春天,冰封的路开始在和煦的阳光映射下开始融化。封了几个月的路,又开始奔跑起大马车和雪爬犁了。有一天,小U从公社开会回到屯子,他神色紧张地把王同山悄悄叫到一旁,找他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小U说:“同山,你已经在山里住了几个月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当初这里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结束了刑期,可是我还是把你收留了下来,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你,如果你是从小茅山逃出来的,最好还是尽快地回到那里投案自首。”
“投案自首?”王同山大吃一惊,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从前在上海对他的身世遭遇寄予同情的小U。现在竟然也以这种眼光来看他了,想到自己在黑龙江林区难得的正常人生活的即将结束,他心里忽然一沉。因为他已经习惯于正常人的生活了,甚至从心里对上海知青的集体户生活产生了本能的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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