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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神偷王

窦应泰 (当代)
序走近“神偷王”
当代究竟有没有“神偷王”?
如果有,他又是何许人也?
这些疑问,是因为传媒的关注而在百姓心中产生的;而后,人们又通过传媒解释了这些疑问。
我和“神偷王”的第一次谋面,正是缘于中央电视台一档著名电视节目《小崔说事》。
时间是2004年的11月6日,深夜。
当崔永元出现在演播大厅内,面对济济一堂的观众首次介绍当晚的嘉宾时,我才从座席中见到了名噪一时的“江南神偷王”。崔永远的开场白很精彩,他要求从观众席上站起的王同山,只用一分钟时间去介绍自己。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当年在苏州、上海一带神出鬼没的梁上君子,竟然出语简洁、精练,仅仅用了50秒,就把他惨淡曲折的人生经历做了形象的概括。
大名鼎鼎的“神偷王”面对观众这样自报家门:“我姓王,叫王同山。江苏苏州人。从13岁开始行窃,流窜于全国各地,先后七次入狱,在监狱里度过将近30年,现在回到苏州,在苏州阳光物业集团作保安工作。谢谢大家。”
那天晚上,坐在台上的王同山面对崔永元的提问对答流畅,诙谐风趣,不断引来全场经久不断的笑声和掌声。经过了近30分钟的现身说法,王同山给我留在脑际的印象是:他是一个在漫长逆境里跋涉并终于摆脱了苦海的“苦恼人”。
就在看完《小崔说事》几天之后,我忽然接到了著名图书策划人杨文忠先生打来的电话。他问我:“是否可以为‘江南神偷王’写一部传记?”
哦?这是我从没想过的问题。
从前在我笔下出现的人物形象,大多都是诸如宋美龄、张学良、毛泽东这样“风云人物”,即便在世者,也只能是李敖、邓丽君、林青霞、成龙这样在各自领域内取得成就的成功者。如今,居然要去写一个混迹于江南山崖水陬间的“神偷王”?我当时对此多有疑虑。但在杨先生的敦促下,我还是应允同“神偷王”在北京会面。
北京今年的初冬,又是暖意融融,但就在入冬后最寒冷的那几天里,我住到了亚运村附近一幢豪华宾馆的套间里。在暖意氤氲的客房里,氛围与窗外呼啸的寒风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落地窗外投映进来的阳光,足以照亮一位苏州来客的沧桑容颜。
我同这位“神偷王”的近距离接触,就在这冬阳灿烂的时刻开始了。
坦诚地说,我是带着一种惴惴然和厌恶感交织的心情来到宾馆的。甚至在决定此次采访时,我还刻意在出发前尽量少带了一些钱物,以便在与“神偷王”同室相处的几天几夜中,避免成为他信手袭击的对象!
然而,在短暂的接触之后,我便恍然意识到:我的想法未免有些狭隘了!我与很多普通人一样,原来都是带着一幅“有色眼镜”在看待一个已经改过自新的人!
意识到这些,我才蓦然发现,重新获得新生以后的王同山,虽然素有“江南神偷王”的威名,但在狡黠与机敏的外表之下,他还隐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善良与敦厚。多年来始终被人轻视的人性之诚,往往就在与他近距离接触之时才会体味得更为真实,更为具体。我也由此从心里冒出了“人之初,性本善”这样的哲人之言。
年届六旬的王同山,高高的身材,随着沧桑岁月的流逝,当年魁梧的腰背已经开始微驼。发际之间,明显地露出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斑斑银丝。特别是他的牙齿,左侧门牙已经掉了五颗,偶而开怀大笑,就会露出让人吃惊的偌大黑洞……他脸上的皱纹细密如蚯蚓,特别引人注目的是,王同山那宽大的前额上竟有纵横交错的深刻皱纹,定神一看,这些皱纹恰好在他额头上形成了一个偌大的“王”字!就俨然一只被困在笼子里多年猛虎,如今又回到了他从前生活过的民间。这就是如今的“江南神偷王”!这种形象,就让我对他曾经“辉煌”过的历史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好奇!
他,应该有怎样的传奇经历呢?或许,这就是我要代替读者解开的疑团?不论面前这个人当年走过了怎样可怕的人生,但是今天他又恢复了常人天性,而且值得庆幸的是,他最终于走向了新生,勿庸置疑,王同山肯定会给人们以更多的启迪。
与“神偷王”隔榻而居,我必须要把带来的黑皮公文包和采访录音机都毫无顾忌的放在他目力所及之处。我曾经暗自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有丝毫防范对方的神情与举止。”因为我知道,对待一个再生的“新人”,我要给予他最真诚的理解与尊重。毕竟,我要挖掘的是“神偷王”的心灵、人性与已经消逝的“扒手”轨迹,而要让“神偷王”开口讲话,特别是要讲真话,首要的就是从内心里真正地同情他、理解他、相信他和尊重他。只有这样,他才可能敞开自己封闭的心扉。
王同山出狱迄今仍是只身一人,正所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也。所以,他敢于对人毫无遮拦地暴露内心世界最肮脏的一角。他并不讳言七次入狱那恶梦般的往事,也不对自己曾经走过的如梦经历百般粉饰,甚至对于他对自己最堕落时期的吃喝嫖赌也从不讳言。看得出,在他身上仍然还有挥之不去的特殊烙印。例如他心灵深处尚存自私的一面:我与他同室隔床而卧,这“神偷王”为了自己睡觉的舒服,甚至可以不经我的允许就把属于我的一只枕头垫在他的头下(每人两个海棉枕头。他一人便占了三只);又如他为了餐食的尽量丰盛,居然在餐桌上喧宾夺主、旁若无人地点起菜来;为了看自己喜欢的电视剧,他甚至在同室人进入梦乡之时,一人守在电视机前看个痛快,等等,诸如此类的生活细节,无不反映出王同山这个“神偷王”特有的性格。
这些,都给我未来的纪实文学提供了真实而生动的素材。我很感谢有这样一位采访的对象,王同山当然不像我从前采访过的人物,他们正处于人生的辉煌时期,对于曾经走过的坎坷和黑暗,有时会采取一些不负责任的掩饰与修改。正由于“神偷王”的坦荡与诚实,才让我从他的回忆中,渐渐看到了一个人性化的“小偷”!王同山是生活在社会另一个角落中的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人,他就有七情六欲,所以,我要在以下的文字中尽量做到实事求是的“纪实”,而不想为了取悦于某人就信手虚构他、贬低他或者抬高他。
下面便是“神偷王”给我讲的几个故事,当然,这些故事有些仍然有待于并非他人生的全部,仅仅是个人漫长旅途的点滴。
卷一 第七次出狱·少年噩梦第1节 风雪夜归人
人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辜负青春。
———(意大利)薄加丘
2004年1月16日,古城南京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王同山就是在这一天下午离开江宁监狱,只身来到南京的。
这已是他第七次走出监狱的大门了。出现在王同山眼前的南京大街,是一派春节前的喜庆祥和气氛。他看到车站前和那条通往秦准河夫子庙的马路上,几乎都是熙熙攘攘的“办年”人群。尽管天在不停的落雪,但是王同山发现那些奔走在商店和商场里的男男女女,脸上都漾溢着欣喜的笑意。南京毕竟和电网层层的江宁监狱截然不同,这里是繁华熙攘的自由世界,而一年一度的春节又为这座金陵古都平添了浓厚的“年味”。秦淮河。夫子庙。中华门。鼓楼。新街口。到处都是欢乐的笑脸。王同山这才意识到,今天已是旧历腊月28了,再过两天,便是举国同庆的旧历除夕大年夜了!
“大年夜又到了!”对于从他面前匆忙闪过,手提着猪肉肥鱼和各种新鲜蔬菜的人们,王同山感到陌生。但他知道这些人都在兴冲冲奔赴各自温馨的家,人们都在以极大热情期盼着这一传统节日的来临。只是,王同山徘徊在落雪的街头却两眼茫然,他不知究竟该到何处去?他的家又在何方?
王同山决定回苏州。
尽管苏州早已没有任何亲人,但那里毕竟是他出生的地方。古老的菇苏是有名的“天堂!”那里还留有他难以忘怀的梦。然而,当王同山来到候车室里一看,才知道南京车站正是人满为患的客运高峰时期。焦票口前早已排成了人的长龙,在乱哄哄的嘈杂人声中,王同山听说有人为了赶上回家过年的佳期,已经在这弥漫着烟雾、人流拥挤的候车室里整整等候了几天几夜。车票的紧张是勿庸置疑的,王同山这才想起临从江宁监狱出来前,管教交给他的释放证,还有那靠每8块钱津贴积存起来的40块钱。他估计完全可以用这钱购买一张回苏州的车票。
所幸的是,当车站民警看到他出示的释放证后,并没像王同山前几次释放时遭遇的冷面孔,警察竟然出人意料地主动把王同山带进了售票室,并为他顺利购买了一张当晚返回苏州的车票。王同山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真没想到买票这样顺利,莫非我真要时来运转了?”
火车从南京站开出时,已是深夜9时。王同山坐在在夜色里隆隆疾驶的列车上,凝望着窗外在在漆黑天穹下飞舞的雪朵,他心海一派茫然。他不知火车到达苏州是夜里几点?如果是午夜时分,他又该在哪里过夜呢?三年时光又眨眼而逝了,他不知苏州城又发生了什么变化。想起三年前那个漆黑的夜里,他被派出所警察“咔”一声用闪亮的手铐锁住双腕,然后被拖上了呼啸的警车,王同山心中就不禁泛起一丝畏葸和紧张。想起当时那轰动苏州的盗窃案,他甚至不敢再想苏州了。苏州纵然美好,对于一个多次在那里作案的人来说,他给苏州的美丽带来的只有添污加乱。不过王同山决不会忘记,在园林栉比菇苏城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街,街巷深处曾经有过他的一个家。他这次入狱之前,曾经在三塘街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后来又住在一个朋友的汽车库里。他只要一想起被捕时那从车库里起出的赃物足足装了两大卡车,那遭到围观者惊嘘唾弃的场面,时至今日还刻在他的脑际,想起来就情不自禁地心跳。如今在苏州,即便那样临时的家也随着他的再次入狱不复存在了。想到无家可归的悲凉,想起前几次他从监狱释放出来时,在区司法局遇上的那张冷漠的脸孔,王同山心里顿时感到一阵难受。现在他又一次回到苏州了,会不会还遇上那位把桌子拍得山响的无情的接待人员呢?
“如果政府不给我解决生活出路,那么,我就只好再去偷了!”
“我们就是解决不了,王同山,你就去偷、去抢好了!”
王同山记得,1999年秋天他从监狱出来的时候,就因无家可归,才找到区司法局寻求帮助。当时他的所有要求都遭到拒绝以后,就对那冷漠的接待人员,当场以威胁口吻表明了自己的消极态度。王同山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就因为接待员的一句话,才促使已萌发改邪归正之念的王同山,又一次踏进了可怕的深渊。
“这次再回苏州,还会不会再遇上那个人呢?”王同山在向苏州飞驰的列车上,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他不知那生他养他的美丽苏州,是否会给他一个存身之地。
“我不想再回苏州,我真不想再回到那个让我伤心的地方!”王同山闭上眼睛,回想起昨天他在江宁监狱宽严大会之后,对发给他提前释放证书的监狱管教所作的坚决表示。
“上级既然已经批准了你提前半年结束刑期,就说明你的改造很有成绩。提前释放对于监狱里的任何犯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是你为什么不想回家呢?苏州不是你的家吗?”管教员困惑地望着愁肠百结的王同山,发现他眼里竟然含着一汪泪。他知道王同山在近三年的刑期中,在监狱中表现甚好。他不但自身要求严格,而且还协助监狱带动那些死心塌地抗拒改造的犯人,所以监狱才提前释放他。管教员能理解他的心情,他看出王同山对这座监狱,似乎产生了家庭般值得留恋的感情。
“苏州虽然好,可是那里早就没有我的家了!”王同山难过地低下头,他又何尝不想回到久别的菇苏古城,但是只要他想起三塘街里那条幽深的小巷,只要想起他在那里从前作过的案子,只要想起前次去区司法局上访时遇上的那张冷漠脸孔,还有他回去以后无处居住的窘境和人们警惕的目光,王同山的后背不禁再次泛起一股寒意。
管教员却鼓励他:“你还是回去吧,王同山,我们已经把你在监狱的表现和你出狱后可能面临的困难,都向苏州相关部门及时地作了介绍。请你一定要相信政府,他们肯定会妥善安置你的。再说,你也不能总以老眼光看待新事物。社会在变,人心也在变,只要你记取前七次被捕坐牢的教训,我相信你的生活会好起来的。”
王同山见继续留在江宁监狱里已无可能,只好对管教叹了一口气说:“那我就回去试一试吧?……”
现在,火车终于驶进了夜色下一片灯海的苏州站。在冬天的子夜里车外飘着霏霏的雪朵,月台上只有廖廖人影。他出了站外,才感到深夜的风很冷。当然不会有接他回家的亲人,王同山却见到几个与他同时下车的旅客,刚走出站外身边便围上几个亲昵的亲友。不久,那些从外地赶回苏州过年的旅客们都随着呼啸的夜风离去了,站前广场立刻变得空空荡荡。只有王同山一人站在皑皑积雪里,身边那盏明亮的街灯把他长长的影子投映在雪地上。王同山心里知道,如果是在以往,这个时候苏州城外狮子山上那偌大一片梅林的梅花已经开了。可是今年的春天为什么来得过且过样迟?忽然一阵寒风刮来,王同山感到又冷又饿。
在深深的雪夜里,他又该到何处安身呢?
这时候王同山掏了掏衣袋,发现只剩一块一角钱了。他索性买了块面包充饥,最后剩余的一角钱,还能作什么用呢?他当然无钱打车,就一个人在雪中走了几里路,不知不觉就来到他最后一次入狱前曾经住过的那条小街。他看见山塘街派出所里还亮着灯,当年他就是在这里再次开始走进江宁监狱服刑的。
当派出所民警蓦然见在雪夜里闯进门来的王同山时,都感到非常吃惊,问他:“你刑期没满,为什么就回来了?”当王同山说明这次他并不是越狱潜逃,而是提前释放并要求派出所为他解决住宿处时,王同山得到的回答仍是让他失望的。于是,王同山便从派出所来到了公安局。他希望在公安局的宿舍里住一夜,可是值班人员对王同山的所求也爱莫能助。因为公安机关没有给刑释人员留宿的先例。
这时已经凌晨三点多钟了。穿着一件破呢短大衣、背着行李的王同山忽然感到苏州的腊月里竟然这样寒冷,他不明白被人称为天堂的苏州,为什么在春天已经来临的时候,为什么还会这样春寒料峭。特别是对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来说,竟丝毫也感受不到新春来临之前的暖意。他来到街上,黎明前的寒风竟如此难以忍受。王同山想在派出所或公安局值班室中留宿的愿望落空后,只好一个人向飘着大雪的城郊走去。他熟悉这座城市,却又不知何地可以安身。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眼前有一片明亮的灯火,王同山认出这里是一家医院——苏州市第三人民医院。尽管菇苏城早已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之中,但他看见这家医院里仍然奔忙着一些白衣天使不倦的身影。
王同山茫然地走进了输液室。他突然感到一股温暖的气息朴面而来,在春节即将到来的前夕,这间输液室里已经没有多少输液的患者了。他刚好可以倚在条椅上躲避一下黎明前的风寒。但是王同山又担心那进出不停的年轻女护士,不知她会不会查问他的身份,然后再不客气地将他赶走。那时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就一个人萎缩在角落的椅子上听天由命了。
好在女护士瞟了他一眼,马上就离开了。天色微明时,王同山仍然没有睡意,写日记慢他多年的习惯。现在他悄悄掏出衣袋里的日记本,决定在灯下写下释放第一天的感受:“今年的苏城之夜,竟是这样的冷。冻得我真是难以忍受,无奈何,我只好躲进了三院的输液室。一股暖流融入了我的全身,我舒服地躺在座椅上。然而护士小姐那困惑的眼神,她仿佛在问,这个老人怎么在这里睡下了,莫非他没有家啊?我望着护士小姐的眼神,心中在念叨着:尊敬的白衣天使,千万不要赶我走啊。那位小姐的明亮的眼睛眨了一下,还是轻快地迈着步伐,走出了输液室。啊,上帝,善良的白衣天使,祝福你,……”
天色已经露出了曙色。在输液室的灯光下,王同山望着对面的一对青年夫妇,他们正守在一个输液少年的身边。那种无私的关爱与呵护,让躲在一旁的王同山见了动情。他多么羡慕那正在生病的孩子,王同山从那输液的孩子身上,忽然联想起他那早已逝去的童年和少年……
卷一 第七次出狱·少年噩梦第2节 13岁那年,在老阊门……
1958年11月20日,苏州的初冬没有寒意。
当时刚刚13岁的王同山,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学生。那天傍晚时分,他从私立念达小学的大门里走出来,然后便身不由己地来到了老阊门。远方是苏州城外连绵不断的巍巍群山:灵岩山、楞枷山、邓慰山和天平山;近看则是:小桥、流水、人家。王同山对身边的江南景色并不在意,这是因为他从小就生活在这优美的环境里。他那时所在意的是,身边的行人。这过早成熟的孩子,不知为什么竟睁大了一双警惕的眼睛,在那些拥挤在小河边的的熙熙攘攘人群。老阊门是个有名的菜市场,每天傍晚这里都集聚一些从郊区赶来的菜农,而下班的职工都会在这一时间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河边晚菜市聚拢。王同山这时所期盼的就是这人群拥挤的环境,今天晚上,这个13岁的孩子将要迈出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王同山想盗窃别人的财物了!
13岁以前,王同山曾是一个天性善良的孩子。
1945年在战争烽火中出生的他,从生下那天起母亲对他就是一个柜糊的印象。直到他9岁上了小学以后,才逐渐从老街坊邻居们的只言片语中,隐隐听说一些有关母亲的传闻。善良的母亲据说是一位颇有姿色的苏州人,她的善良和美丽曾让石塘——他出生的老街附近居民大为称道。王同山温柔的母亲与性格耿直的父在性格上的反差,决定了她们最后必然分手的结局。至于母亲离开王家以后的下落和归宿,知情的邻居当然不会告诉从小就缺少亲情的王同山。至于父亲,在王同山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中,1943年以前他曾经在国民党的一支军队里任过军需官,当全国解放战争的序幕拉开之后,王同山的父亲便在徐州参加了起义,不久即成为我人民解放军的一名营级指挥员。当王同山在苏州降生并由童年进入少年这段重要时期,王同山与在苏州一家代号为265的工厂任工会主席的父亲之间,几乎很少有感情上的交流,即便接触的时间也十分有限。童年时的他记得父亲每天总在外边奔忙,父亲的事业心和敬业心是无可非议的。但是这位一心扑在工厂里的转业军人却很少过问儿子的思想和学习。即便王同山和父亲偶然在一起,他面对的也是父亲的深沉与寡语。自然,不懂事的儿子绝不敢在父亲面前提及印象不深的母亲。
父子俩亲情的冷淡和家庭教育的空白,也许就是构成了王同山长大后变成“江南神偷王”最早的思想基因。缺少母爱的畸型童年,则是他走向另类人生的必然结局。特别是父亲因工作繁忙,把王同山送进可以寄宿的私立念达小学读书后,王同山与父亲仅存的一点亲情也变得若即若离了。亲情的疏远与华侨子弟小K对他潜移默化的熏陶,终于促成了王同山感情世界的畸变,随着大跃进时期拖把质生活的奇缺,这无人管的孩子心灵深处可怕欲望正在悄悄的澎胀。发展到1958年秋天,王同山已经开始大胆地向无辜者伸出罪恶的手了。
王同山穿行在川流不息的菜农和购菜者中间,几乎无人注意这个又矮又瘦的小学生。越是这种环境,越便于王同山实现他可怕的梦想。他在人群里东张西望,不时在打量从他身边经过的人。由于是第一次作案,13岁的孩子难免有些紧张,他一时寻找不到可以袭击的突破口。对那些高他一头的魁梧男人,王同山当然不敢轻易下手;即便从他身边不断走过的妇女,他也不敢轻易掠夺她们的钱财。那时的王同山毕竟是13岁的孩子,如若对付这些成年人,确实有点胆虚手怯。
忽然,他发现河边有一个正在买蚕豆的青年女工。她穿着月白色的衣服,显得大腹便便,可以肯定她是一个孕妇。王同山见她左手提个篮子,正蹲在那里忙着挑选菜农筐中的蚕豆,根本没有顾得她后正有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打量她。在孕妇的面前,筐里装着鲜艳碧绿的蚕豆,在孕妇眼里粒粒蚕豆就宛若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绿色翡翠,让她看得简直有些入迷了。而她手里的菜篮子竟然暴露在身边的王同山面前。他悄悄地探头一看,发现篮子里有几只刚买的鸡蛋,还有一块白色的糯米糕。王同山真想伸手把雪白糯米糕抓过来,然后就大快朵颐。没想到就在他想把手伸出的一刹那,目力所及之处,竟然是一只鼓囊囊的钱包!那是孕妇左上衣口袋里露出来黑色蛇皮钱夹的一角,这钱夹对于王同山的诱惑显然超过了篮子里的雪白糯米糕。
他想得到这个钱夹!但他又怯怯地把手缩了过去。他知道这太冒险了,万一自己伸出去的手被孕妇或身边人发现,当场被人一把揪住,那么后果将是什么呢?当众遭到一顿臭骂,或者突然从人群里冲出几个义愤填膺的大汉,把这可怜的小学生当头一阵痛打?不过王同山很快就平静下来,他发现身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特别是腰间钱夹已经露了出来,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筐诱人胃口的碧绿蚕豆上的孕妇,根本没想到身后会有人正在窥探她。至于身边那些匆忙经过的人们,更不会在意王同山的存在。
在刹那的紧张过后,王同山更加坚定了掏包的决心。因为孕妇衣袋里的钱包是太诱人了。如果得到它不仅可以可以买到零食,还会给小K对自己的无情嘲笑以有力的回击。
“我就知道你这小馋鬼没有胆量,你永远只能占我的便宜,我却永远也吃不到你扒来的东西!”就在王同山迟疑着不敢贸然把手伸向孕妇衣袋的时候,小K的话对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催化作用。于是他再也顾不得多想,索性豁出去了,把手轻轻伸向那正在埋头挑蚕豆的女人腰间,说时迟那时快,沉甸甸的一只塑料钱夹,就在王同山心中怦怦狂跳的时候,轻而易举落在他手里了!
掏包得手后,他怀里俨然抱着个金娃娃,兴冲冲地挤出了人群,然后沿着大阊门的小河边疾快向前跑去。已经跑了很远他还回头张望,似乎已经听到身后有女人的哭叫声:“哪个没良心的,偷了我的钱夹?天啊,那可是我们全家人的命根子啊!……”
王同山拼命地跑着。但他忽然又停了下来,望着河边那黑压压的人群,心里有些不忍,因为随风飘来那孕妇凄楚的哭泣声:“没有了那些钱和票,我又如何生产呢?谁这样没良心呀?呜呜呜,让我怎么活呀?……”
王同山手捧着那沉甸甸的钱夹,真想给孕妇送回去。越听那女人在菜场上哭,他心里越不安,额头上的泪水已经扑簌簌的滚落了下来。可是,想到他跑回去后可能被人逮住,再想到这些钱如果供自己挥霍,刚才一刹那间的回心转意,很快就被得手后的兴奋感冲淡了,他转身又一阵飞跑,不好不易跑进一条远离大阊门的僻街小巷,这才发现天色已经黑尽了,巷内的路灯闪耀着昏黄的光。王同山急忙把那厚厚的钱夹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竟有60多块钱!他知道这些钱在工人的月工薪只有30多元的当时,完全可成为一个五口之家一个月的生活费。而且这钱夹里不仅有钱,还有布票、粮票,糖票、油票,显而易见这是孕妇准备做月子的资财和全部副食品票证。也难怪他逃离现场时,受害的孕妇为什么要惊呼大叫了。
卷一 第七次出狱·少年噩梦第3节 身边的密友是扒手
王同山想起那女人的哭声,心里就酸酸的。
他不敢回石塘的家,担心看见父亲那双容不得半点丑恶的眼睛。他决心连夜赶回念达学校去,在向学校走去的半路上,王同山又几次想回大阊门河边的菜场,他想寻找那个为痛失钱夹哭天抢地的孕妇。他善良的天性在刹那间居然发生了可喜的复苏,如果王同山在这时能够幡然悔悟,也许他的人生将会是另一种样子。可惜当他想中止犯罪并以送还钱夹作为弥补自己过失的时候,大阊门河边的菜市早已散了。河畔静悄悄的,那条傍晚人流拥挤的小街上变得孤灯点点,人影皆无。他徘徊在河边,只见河水在路灯映照下闪着幽暗的光斑。这惟一的改悔机会就这样失去了!
王同山怀着深深的痛疚回到念达小学。这时校园里已经熄灭灯,只有他的寝室里还亮着灯。小K果然在等着他,小K见王同山悄悄地走进来,就发现他今天的神色有些反常。经小K追问,王同山只好把他傍晚在大阊门作案经过如实相告,小K听了以后,马上就翘起了大拇指称赞说:“好小子,你真行啊!没想到你这么小就有这种胆量了,你比我当年在新加坡干这行的时间还早几年呢!”
王同山得意地嘿嘿笑着,望着比他大了五岁的同室好友小K,他心里刚才的不安和酸楚忽然不见了。两人当天晚上就来到校外一家小酒馆里,喝了一个通宵。从那天开始,王同山就在“师傅”小K的指导教唆下正大出徒了。
有了那天的偷窃“成绩”,王同山不禁时时胆战心惊。每当他再去偷钱的时候,就会回想起他和小K的结识与交往。那是他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忽然有一天,他班里来了一个插班生,此人高出他一头,身材魁梧,衣着特殊,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一双幽幽的大眼里闪着难以捉摸的幽光。他就是新加坡华侨的子弟小K。
小K初来插班时王同山对他并无好感,只知道他是从南洋回苏州的华侨子弟,花钱如流水,又讲义气。让王同山对小K暗暗有些好感的是,小K也象他一样喜欢读古典小说,而且也博学强记。小K的头脑相当聪明,在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对应如流。久而久之小K便成了王同山心中最值得崇拜的“大侠”。王同山感动最深的是,他在一次与同学斗殴时险些被人推进了一只深深的池塘,没想到在此关键时刻,突然从天外飞来一个救星,三拳两脚就打散了那些欺负他的乌合之众,然后又不顾一切将他从塘水里救起。从那天开始,王同山就把仗义疏财的小K视若心中崇拜的偶像了。
小K是王同山人生重要时期遇上的第一个“师傅”。在初识的日子里小K以王同山以美好的印象。他有钱,仗仪,博学,乐善好施又肯于帮助从小就没有母爱的王同山。过早生活在单亲家庭里的王同山,和小K能够走近并心息相通的原因,还在于那时他们都过着寄宿制的生活,纵然与父亲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可是他也极少和父亲见面。这样一来少年王同山就有意无意希望从小K身上寻找父爱与母爱。而小K则以老大哥姿态出现在思想意识尚未成熟的王同山生活里。他和王同山都喜欢读古典小说,都喜欢传说中的江湖大侠。尤让王同山与之共鸣的是,从南洋回国的小K和他都憎恨日本军国主义。也许正由于两人在感情上的许多相同之处,才使得王同山和小K在念达小学幽雅的校园里很快成了须臾不可分离的密友。
洞府霏霏映水开,
幽光怪古白云栽。
从中一股清泉出,
不识源头何处来。
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王同山和小K最初的乐趣当然是寄于苏州美丽的园林。拙政园里的池水,往往是他们留连忘返之处;洽隐园中的小林屋洞,曾让这对少年赞叹不已;留园里的水亭与拱侨,壶园里的曲径幽廊和畅园内的假山怪石,都留下了他们有身影和履痕。
当然这些都是他们交往的序曲和前奏,真正的内容当然还离不开钱。王同山发现小K腰包中有花不完的钞票,每当他父亲寄的生活费接济不上时,小K都会慷慨解囊,而且花钱毫不吝啬。小K有时见面黄肌瘦的王同山营养不足,就会他带进学校附近一家苏州菜馆,点上几个菜,请他美美地打一次牙祭。在大跃进年代,能够品尝这样的美味,对王同山来说当然求之不得。在家里他父亲是从不会这样大方的。每当小K请他大嘬一顿时,王同山都对小K衣袋里那些掏不尽的大把钞票备感羡慕。他猜不透小K的底细,也无法知道他究竟从哪里得到这些花用不尽的钞票!
“这钱……也是家里寄的?”有一次,王同山向小K借钱,小K当即就摸出一张大钞票甩给他,王同山终于忍不住发问。
“少多嘴。”不料小K却警觉地变了脸色,然后又悄悄对他说:“我有钱你只管花,不许问。”见他讳莫如深的样子,王同山心里更加有数了。从那时起,王同山就悄悄注意起同寝室居住的小K,行迹愈来愈诡秘。他经常看见小K在上自习的时候请假外出,而他归校时又往往神色反常,他好似刚刚在什么地方饱餐了一顿,面宠上还留着酒晕,尤其是他那酒足饭饱后的得意神态,尤让王同山心里暗暗生疑。
让王同山吃惊的是,小K每次从校外回来,他一度拮据羞涩的钱包忽又变得鼓囊囊的,而且几天后小K肯定会豪爽地请他前去苏州菜馆吃饭。不久,王同山终于发现了小K钱包不断变化的密秘,一次,他随小K前往苏州留园闲逛。在那优美的江南园林里,王同山发现平时在学校喜欢安静的小K,这时不知为什么竟像发疯也似地在熙熙攘攘游人中紧张穿行。他急得只能在后面快步地追撵他,可是小K却对他的呼叫不加理睬。王同山不理解小K为什么老是追随着那些衣服华丽的女客,好象在与女人在园林里捉迷藏。从前在学校里举止大方的小K,在公园里竟然忽然变得鬼鬼崇崇。有时候他甚至讨厌王同山紧紧追随在身后,他似乎想摆脱所有认识他的人,一个人在这里像蒙面蝎蟓一样到处游动。直到吃午饭的时候,王同山才看见小K笑嘻嘻地回来了,刚才那种紧张和神秘都倏然不见了。这时王同山已心里有数了,他看透了小K在公园深处与那些女游客亦步亦趋的全部密秘。当他见小K躲进在厕所里,假意解溲随手把一只掏空了的塑料钱夹丢进粪池时,王同山的心在震荡!原来如此!他是一个……?!
当日中午,小K自然又喜孜孜宴请了王同山。在酒馆里小K又是挥金如土地点起了满桌酒菜,席间,王同山悄悄问起这饭钱的来历,小K对他神秘的眨了下眼睛,故作高深地说:“如果你也想悟通此道,倒也不难。只要你心细胆大,眼疾手快,事情也就成了!”然后他拍了拍鼓囊囊的腰包,似在炫耀自己冒险的成功,又悄悄暗示他:“如果你也想得到这些钱,不妨就亲自上阵!其实做这一行也没有什么难。它是无本生意,在这个世上,是既轻松又实惠的美事!”
“我……我行吗?”王同山毕竟是厂工会主席的儿子,不同于从新加坡回来的华侨子弟。从本质上他与小K就有着天壤之别。尽管他从小就生活在没有母爱的家庭中,父亲对他的全部教育不过都是些简单粗暴的训责与茶余饭后的闲扯西游。至于他能给予王同山的爱,仅仅是每月为数有限的学费和生活费而已。而今当王同山忽然从好友小K这里发现了淘金的密秘,这对于生活拮据又对物资享受极为渴求的王同山来说,简直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小K斜睨他一眼,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那轻篾中含有鼓励的眼神,让本来就不安份的王同山心底产生了极大冲动。
卷一 第七次出狱·少年噩梦第4节 入门“徒弟”第一次演练(1)
王同山12岁那年冬天,就在苏州私立念达小学的寝室里,认真下决心改变命运,他要真诚地拜师求路了。当然,他景慕的“师傅”并为他苦心讲解算数、语文的教师,而是要把他从钻研功课的正常人生轨道引向邪路的友小K。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王潮海,如果你真想吃我这碗饭,就要从小立下不怕别人骂,别人打,甚至不怕死的志向才行。如果你只想得到好处,却不愿意付出代价,那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在课堂听课好了。”王同山在念达小学读书时,还使用他幼年的乳名王潮海。他经不过小K潜移默化的影响和诱惑,对算数语文美术音乐等课早已厌倦,王同山早已把自己的人生追求悄悄移向另一条可怕的危途。他也明白如果有一天,自己真和小K一样出现在苏州公园的游人之中,看准了某一个游人的衣袋,然后再准确快速的盗出他人的钱袋,那将意味着什么。但是王同山只在邪路前略加迟疑,便果决地走了下去。他那时所追求的都是眼前的实惠。他知道如果迈出这可怕一步,接下来便可以得到花用不尽的钞票。然而,与这些花花绿绿钞票紧紧相联的还有人们篾视的目光与冰冷的手铐,如果一但失手败露,他甚至就会与铁窗结缘。在深夜里王同山曾经有过无数次的辗转反侧,最初几天,他在少年的思维中所能想象的前景都已经想过了。当然,最后在他思想中占上风的还是钱!那时候他太羡慕钱也太缺少钱了!从小就在依靠父亲工资生活的贫困家庭里,物质享受的极度贫穷已经这刚过12周岁的孩子过早产生了拼命追求钱财、贪婪获取丰盛食物的强烈欲望。正因为他亲眼见到小K如此轻易而举就可以获取不义之财,才让他的心灵过早发生了扭曲。于是,一个铤而走险的大胆欲念便在王同山那没有自律、没有理智的心海深处,像毒苗一样悄悄萌芽和滋生了。当王同山把想拜小K为师的意思在酒桌上一语道破时,不料少年老诚的扒手小K竟冷冷地笑了。他收敛起轻篾的笑意,转而对他认真地点拨说:“王海潮,你想拜我为师?那我要你一个东西,你有吗?”
“要什么,你说!”
“别害怕,我只要你的胆量。”
王同山三杯酒进肚,脸上便现出了义无反顾的决然,他拍拍单薄的胸口,说:“胆量我有,就是不知该怎么去偷?”
“什么叫偷呀?这是去拿!”小K以过来人的江湖口气纠正着王同山的刺耳之言,他老谋深算地悄声指点说:“为什么不叫偷而叫拿?就因为世间万物,本来就都是人人共有的。只因社会分配不公,所以才出现了贫富不均。你我如果想要改变目前的穷困处境,最根本的手段,只有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向那些握有财富的人们口袋里,这就叫拿,或者叫取。就像武侠小说里的那些大侠一样,就像随便拿自己的东西一样,探囊取物,来去自如,而且还要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王潮海,你有这样的心里素质吗?”
“心里素质?……”王同山听了小K这番高深莫测的宏论,神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他知道如果自己也像小K那样混进苏州公园里行窃,心肯定会狂跳不禁。如果弄不好他甚至还会心虚胆战,当场败露。王同山不敢想从别人衣袋里掏钱的场面,他毕竟年纪太小,掏别人的钱物,又怎么能像拿自己东西那样镇静自若呢?
“所以嘛,你就首先要锻炼一下。懂吗?像你这样的人,也敢去人多的地方掏人的钱夹?那还不立马就被人一把扭住吗?”小K望着面前那在灯影下摇晃的小脑袋,不觉像个巫师一样嘿嘿地笑了起来。
王同山在灯下闪着亮晶晶的小眼睛,茫然望着魔术师一般虚张声势的小K,问:“师傅,那么,我究竟该怎样才能像你一样吃香的喝辣的呢?”
小K显得老练深沉,他为王同山满满斟了一杯酒,然后催促他一口饮尽,见王同山脸上渐渐露出了红晕,才说出他思考多时的主意:“海潮,如果你想打败街上那些数不清的对手,想从那些男人女人的口袋里掏出他们的血汗钱,首先你要打败我才行。不然你就这样毛手毛脚地出去作案,就会马上被人当场逮住,到那时反而会连累我和你一样坐牢!”
“要我打败你?!”王同山听了大吃一惊。他怔怔地望着铁塔一般坐在面前冷笑的小K,和小K相比他王同山又矮了一截。他嘻嘻地呲牙笑了,手摸了摸光秃的额头说:“我怎么敢打败你呢?我的小K师傅,这不是在说笑话吗?”
“这可不是笑话,我对你说的可是真话!”小K脸色一沉,露出与他这年龄不相称的冷酷与无情,他一连豪饮了数杯,鼻孔里喷出一股呛人的酒气。半晌,他终于郑重地告诉洗耳恭听的王同山说:“行窃就是把你的脑袋系在裤腰带上,随时都准备被人砍掉,你没听说有个燕子李三吗?他就是民国时代的飞行大盗,也就是贼王!干上咱这一行,如果你弄好了,就可以荣华富贵,吃香的喝辣的,终生受用不尽;可是,如果你一脚失蹄,就会一头跌进大牢里去,甚至万劫不复呀!我的天,王海潮,所以你想学我这手艺,又谈何容易?”
“这么说,我是学不成艺了?”王同山大失所望。
“也不是,你行,你将来肯定行,我这样说,就是先把丑话说在头前。”小K就像个摇唇鼓舌的江湖骗子,把王同山有思绪从高山又引向了平地,他忽然指了一下自己衣袋里的钱夹,现身说法地告诉他:“潮海,我这腰包里始终有花不完的钱。如果你想拿别人的钱,不妨先拿我腰包里的钱。如果有一天你把我腰包里的钱真偷到了手,到那时,我才敢放你到大街去作活儿,这就是我给你布置的第一道功课,你敢掏我的钱夹吗?”
王同山的心已被烈火燃烧了,两只小眼睛迸发出炯炯的欲火。他坐在那里想了许久,终于吐了一个字:“敢!”
卷一 第七次出狱·少年噩梦第5节 入门“徒弟”第一次演练(2)
从当年春天开始,王同山就下决心要偷来藏在小K裤袋里那只永远鼓囊囊的钱夹。可是,如果他真像小K传授点拨的那样,轻而易举就偷来了小K的钱夹,那世界上的事情岂不就太简单了?他想偷小K的钱夹又谈何容易?王同山在决定认真对付小K时,才发现平时大咧咧笑嘻嘻的同窗好友小K,其实在防范自己身边随时可能出现的扒窃者时,其警惕性决不亚于大街上和商店里那些随时提防扒手的普通百姓。小K虽然和王同山就住在一间宿舍,而且还是上下铺的近邻,可是,如果王同山想在任何时候悄悄地接近他,都比登天还难。王同山发现小K即便在睡觉的时候,也不忘提防随时可能遭到的意外袭击。特别是他从大街上窃得的钱财大多深藏不露,有时他会把钱夹掖在腰间,有时他把钱夹藏在内衣或内裤里。还有时小K竟然把钱藏在皮鞋的鞋垫里和袜子中。而别人若想从小K身上得到任何一张钞票都比登天还难。所以,直到这一年的秋天,王同山尽管无时不在绞尽脑汗地想方设法,不分昼夜地思考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K的钱夹偷到手,可是他精心设计的许多行窃方案大多胎死腹中。王同山因他的机灵手巧,有几次险些接近成功的边缘;有时就连小K也不得不从暗暗佩服他的“徒弟”入门之快,于是王同山一直没有成功。因为小K的防范越来越严了,王同山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王同山没有恢心。在多次偷包失败后,他开始细心研究小K的作案手法。他多次跟随小K上街,亲眼见识小K如何在人们不经意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轻捷手法窃得他人之物。渐渐王同山已把小K的作案手法总结为稳、准、狠、快和出其不意,攻其不便12字密诀。到了第二年秋天,王同山已经想出一个对小K的最佳方案。而且他决心要在这一年的10底“出徒”。
10月下旬的一天中午,王同山预先守候在宿舍的房门内侧,只在那里悄悄等候着从食堂里打饭回来的小K。而小K对王同山这么长时间里没有沾他的边,甚至连他一根毫毛也不曾摸到,从心里产生了大意和轻敌。所以当小K手托饭盒从外边走廊走进宿舍的一刹那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王同山恰好从宿舍里冲了出来,两人在匆忙探肩而过的瞬间撞了个满怀。就在这一秒钟里,王同山得手成功了。当他手里举着小K的钱夹向他发出炫耀的微笑时,小K非但不恼怒,更没有上前去夺抢自己的钱夹,反而意外惊喜地对王同山翘起了大拇指,连连称赞说:“王潮海,你行啊!我祝贺你的成功!”
当天晚上,小K在一家小酒馆里摆酒,祝贺王同山“出徒”。席间,小K赠给他惟一的箴言是:“现在你可以到街上去了。我相信凭你现在的本事,肯定要比我强!真是强人手下无弱兵呀”
这就是当年11月王同山在苏州老阊门河边菜场首次行窃的序曲。
王同山的频繁行窃活动,很快就被他所在的念达学校察觉。
这是因为小K的行窃行迹暴露于前,而王同山与小K过于亲密的往来及他们同宿同出的诡密劣迹,早已进入了这所小学师生们的视野。当然王同山在街上行窃与他在学校里江河日下的学习成绩恰好形成了明显的对照。当地派出所这时也根据群众的举报,渐渐发现了王同山和扒窃老手小K相偕作案的珠丝马迹。王同山从第一次在老阊门得手以后,便开始了旷课、逃学。他有了钱,不但加紧出入饭店酒肆的频率,而且又学会了抽烟。
真正引起学校注意的是,第二年夏天王同山和小K一起考进了苏州五中以后。这是一所华任中学。当时也是寄宿制,该校老师早已经得到念达小学转来的相关资料,五中对王同山和小K从入学开始就引起了格外注意。但是由于念达小学始终没有抓住小K和王同山作案的证据,派出所也对此无法介入。就在王同山进入五中的当年秋天,他的扒窃犯罪终于败露了。
起因是一位和王同山邻座的女学生。她的举报让学校校长和老师们闻知大惊:王同山在星期天上街扒窃一个妇女时,被这位女学生当场发现,并且找到了他扒窃的证据。于是该校教导主任亲自出面,把王同山涉嫌盗窃的事实通知给了苏州某工厂任职的王父。行伍出身,脾气暴躁的老人哪里容得下敢在光天化日下以行窃为荣的不屑之子?于是他在王同山回家的当天夜里,用他从前在解放军兵营里缠腿的二米多长绑腿带子,把个王同山双手双脚牢牢地捆住,然后把儿子吊在自家的房梁上狠狠用皮带抽打。哭声、叫骂声和求饶声在王家那狭窄的厢房里整整响了一夜。次日天明,已经被父亲抽得皮开肉绽的王同山,尽管口里发誓从此金盆洗手,再也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了,然而他的父亲却没有把这13岁的孩子从房梁上放下来的意识。因为他不肯相信儿子的话。
如果说父亲施用这“家法”的初衷仅仅出于责任和义务,那么通宵达旦的吊打留给王同山幼小心灵中的伤痕却是多年无法消除的敌意。梁上一夜纵然痛苦难熬,但这种体罚的结果竟是王同山对父亲产生的逆反心理。后来他长大了,甚至把对父亲的敌意变成了仇恨,而这种仇恨种子肯定会结出可怕的毒果。那天夜里,王同山就在房梁上想好了逃生的主意,当他看见暴怒的老人去工厂上班时,就以尖厉的哭声引来了看门卫的老大爷。老门卫见不得这孩子痛苦的眼泪,于是把王同山从房梁上放了下来。就这样,王同山带着满身的伤痕逃走了,从那时开始他就下决心再也不回家了。
卷二 姑苏除夕夜·从苏州到广州第6节 输液室里过大年(1)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是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柳青:《创业史》
天明了。
王同山睁开眼睛一看,第三人民医院的输液室里已经浴满了阳光。他看见许多护士都走进了来,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他知道今天是旧历腊月29日,再过一天,就是2004年的除夕了。王同山急忙离开了医院,向喧嚣热闹的苏州城区走来。他必须要在今天解决自己春节期间的住宿和吃饭问题,不然从明天开始就要放假了。他不知道从除夕到正月初七这八天漫长的假期里,他只身一人究竟在何处度过。每年他虽然生活在大墙里,但是在监狱里过节同样有无限乐趣。至少他可以监舍里吃到年夜饭和大年初一的饺子,春节期间犯人们甚至可以看到丰富多彩的电视节目。可是今年春节虽然得到了提前获释,王同山居然找不到安身之地了。想到这里他心情忽然变得悲怆起来,于是王同山就匆忙地离开了第三人民医院。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崭新的苏州。风光奇绝,小桥流水的苏州古城,现在要比王同山第七次入狱前所见到的景色还要清新,还要壮观。从前那些较为狭窄的马路,如今似乎也变得宽敞许多,车辆如流水一般在他眼前滚滚流向新城区的马路。正沿着一条清冽冽小河疾疾走来的王同山,不知为什么竟来到了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地方——大阊门!他发现码头附近的小河还像从前那样清流潺潺的流淌。河中刚好有一艘水泥船划过。只是当年他第一次作案时的菜场竟然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整洁的水泥路面和河岸边林立的街灯。13岁那年他就是在这里走上了一条万劫不覆的可怕人生路,而今弹指一挥间,时光竟然过去了44个春秋寒暑。当年还是苏州城里小毛孩子的王同山,现在已是58岁的暮年老人了。他脸上的皱纹很深很深,俨然如同刀刻一般铭记着他走过的可怕历程,特别是王同山额头上的皱纹更深,纵横驰骋横交错恰好组成了一个偌大的“王”字!看到自己当年在苏州首次作案的大阊门,王同山心底忽地泛起了一股痛楚。心中暗想:如果13岁那年他不来这里偷第一个钱夹,如今他又何苦落得个无家可归的结局呢?
王同山来到平顿路江宁区司法局。局长从布置春节活动的会议上临时出来,百忙中接待了这个风法扑扑的上访者。听完王同山请求支持的意见后,这位局长二话不说,当即就拨通了桃花坞司法所的电话。
由于王同山的名字早在多年前就已经人人皆知,所以当这位局长说这“神偷王”此次是因改造好提前获释归来的,对方很快就表示一定设法解决王同山的实际问题。等王同山匆忙赶到桃花坞司法所的时候,郑所长已经在办公室里等候他了。王同山从区司法局到桃花坞司法所的一路上,心里是异常兴奋的。此前他曾经七次入狱,也曾七次获释回到这让他梦绕魂牵的苏州。可是,释放归来后的安置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顺利。特别是他想起第七次被捕前在区司法局见到的一幕,心里就与今天遇到的事情进行了比较。如果那一年不是遇上那张冷脸孔,如果那时也像如今这样得到当地政府的照顾,王同山也许就不会再有第七次入狱的经历了。来桃花坞司法所见郑所长的一刹那,王同山在心里就涌出了从江宁监狱获释后在南京大街上算命先生给他的吉语:“你时来运转了!”
郑所长是一位热心肠的中年人,他见了头发已近花白的王同山,首先感到这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尤其是王同山那一脸沧桑和疲惫,更让心里为之一动。当年人人谈偷色变的“神偷王”,如今早已失去了往昔骚扰江南的雄煞之气。尽管王同山还像从前那样披着件黑灰色的短大衣,身子骨也还硬朗,可是,满面风尘与眼角处细密的皱纹,还有下巴上黑森森的短须,都表白他是在走过一条曲折的坎坷之路后,最终才疲惫地回到了他当年扒窃起步的地方。这时的王同山已经老了,他的腰背也驼了。
“老王,你不要慌。你的困难,我们是会帮助你解决的。”郑庆安所长尽管也在忙全所的节日安排,但他还是静下心来把王同山的要求听全听细。当他听说王同山昨夜在第三人民医院过夜时,忽然感到心情沉重。但他暂时也无法解决他的食宿。郑庆安表示所有问题都要春节过后才能解决,即便王同山感到最为棘手的户口问题,郑所长也表示要尽力落实。最后郑所长从自己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来,这是他自己的工资,诚恳地对王同山说:“这是给你过年的钱,虽然不多,可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吧。”
王同山呆呆地望着郑所长递来的一百元,抬起了哆嗦的手却不又敢接。因为前几次他从监狱回来,遇上的大多是冷漠与叹息,而今天竟有一位所长主动给自己一百元,须知那时的王同山身上分文皆无,甚至连买过年食品的钱也没有。郑所长在这时候给他钱,真好比雪中送炭一样金贵。好一阵子王同山才把那张钞票接在手上,眼里不知何时竟然流出了一滴混浊的老泪。
节日的气氛包围着“神偷王”。他看见苏州新建的步行街上出现了节日购物的高潮,鳞次栉比的各色店铺前都拥挤着欢天喜地的人群。王同山也拿着郑所长给的钱在寻觅购买自己的“年货”。他知道靠郑所长资资助的一百元人民币,租旅店肯定不够,再说他既没有家又缺少烧菜的锅碗瓢盆,当然只能买一些面包、香肠和矿泉水之类,免强过年。这些奇特的“年货”在别人眼里是不可思议的,因为谁也不会在大年夜和正月的日子里,去品尝这些简单的方便食品,可是王同山手捧着这些年货已经心满意足了。
入夜时分,苏州城区点燃起五彩缤纷的彩灯,稍远处似乎还传来一阵阵隐隐的鞭炮声。王同山一人徘徊在路人渐稀的小路上,远方寒山寺的钟声还像当年他在夜街上行走时一样清晰入耳。这么多年来王同山无论走到哪里,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都会在睡卧之地默念着那刻骨铭心的绝句:
夜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菇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卷二 姑苏除夕夜·从苏州到广州第7节 输液室里过大年(2)
如今,又一个大年夜就要来临了。可是王同山仍然还是没有住处,他手捧着沉甸甸的面包、矿泉水和火腿肠,漫无边际地行走在苏州的大街小巷里,在路过山塘街的时候,王同山情不自禁地怔了一怔,他忽然发现这条幽巷十分稔熟。大青石铺成在小路曲曲弯弯,一直从他脚下延伸到路两旁老屋簇拥的长街深处。他来到一座汉白玉小石桥上站定,这时,夜已深沉,路人绝迹。王同山望着家家户户窗口都透出温馨明亮的灯火,心里就有些难过,他知道那些熬年的人们正在和家人围灯欢聚,而他则只像孤零零的长途旅人,浑身疲倦地回到了他小时候走过的青石小路上。
走着走着,王同山又来到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白姆桥车垅路上来了。小巷深处的2号院里,就有他最后一次被捕前曾经租住的一间老屋。如果从2号院门走进去,回到他曾经留有冒险,也留下几分恐慌惊悸的旧宅,大约只需要横垮六道门槛。可是当王同山的鬼使神差地走近车垅路2号院门前时,惨淡的月影已从一朵冬云的背后投映过来,刚好照亮了他那张古铜色的脸膛。他望着月影下的幽深院落,望着那熟悉大院里正房和厢房里的灯火,还有那隐隐可闻的笑声,王同山又情不自禁地收回了脚步。
“不行,那间房子已经早就不属于我了。”王同山发出这样的叹息后,忽然回身便走。就好象担心有人从那院子里突然追出来一样。他不敢久留,因为在这里曾是他作案最猖獗的地方。那年他因为盗案事发,公安局就是从这座幽静小院用两辆卡车拉出他一次次盗窃而来的脏物。王同山那时虽然不在起赃的现场,正在苏州城外看守所里待审待判,可是他仍在脑际中凭灵感构思出当年路人围赌,众目睽睽遭人指责的场面。想到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王同山忽然感到浑身发冷,一种从没体验过的愧疚、隐痛与无地自容的尴尬,正在向刚走出监狱的王同山袭来。于是他头也不回地逃遁而去了。
除夕夜,他仍然住在第三人民医院的输液室里。
望着夜空不时升起的一簇簇缤纷礼花和绽放时闪耀的光环,王同山这才清醒地意识到他又回到了人间。输液室的大年夜里,静悄悄的,没有几位患者,即便偶尔来了几位急症病人,也无法改变输液室除夕夜的空寂。王同山对这清寂的环境感到很满意,尽管这里并没有多少节日的气氛,但毕竟比外边温馨暖和许多,在这里他既有坐的地方也有躺的长椅。他完全可以这种环境中熬过漫长的七昼夜假期。只是王同山担心那些值夜班的护士,会不会突然在半夜里将他赶走。如果离开这里,那么他真就再也没有过夜之地了。曾经到过苏州火车站的王同山,发现候车室门口有铁路警察在那里检查车票,任何人进入候车室过夜的条件是要有当夜的车票,王同山当然不能为过夜再用衣袋里仅有的钱去买一张票。在这种情况下医院输液室就是他最经济最理想的栖身之地了。
几位护士发现了行迹可疑的王同山。从除夕到初三,护士们几乎每天夜里都发现他坐在椅子上,既不求医也不输液。尽管大家都发现王同山有些可疑,但是好心的护士并没有对这来历不明的老人下逐客令,因为她们看见王同山是个好人,他虽然不输液,可他却不停地帮助护士们打扫卫生,那些破碎的输液瓶和地上的纸屑,都是在王同山的精心打扫下扫地出门的。也许正由于她们发现了王同山肯于做好事的优点,才宽容他一直在这里住下去。直到正月初六的假期将满,也不忍心把他赶到医院外的冰冷天地去。
王同山夜里在医院输液室下榻,白天他必须离开那弥漫着来苏气味的输液室。他要到大街上走一走,看看多年阔别的苏州。王同山喜欢苏州的小石桥,他要看童年和少年乘舟而下的一条条清水冽冽的小河。王同山只有见到这些久违了的石桥和河水,才会从记忆深处寻找回原本属于他的善良天性。他在与惯偷扒手小K结识以前,并非心怀歹意的可憎少年。出现在王同山脚下的平江路小河,如今还倒映着冬日碧蓝的晴空,而那条临顿路必经的河道里,尽管水流已经十分清浅,但还可以见到河对岸那些高耸的白墙瓦屋。一座座小桥和碧绿的河水,构成了一幅幅绚丽的江南风俗画。春风,爆竹,人声、笑语。在这万物复苏之时,善良的人性也在复苏,这时,王同山又遇上了一个让他几乎恶念再生的小事。
当他随着喜庆人流来到苏州有名的留园门前时,王同山在那些五彩缤纷的地摊前走过。地摊上几乎是他记忆中儿时曾经见过的节日盛况:各色苏州名点和五花八门的小吃琳琅满止、苏州刺绣和苏州纸灯纸扇花色斑谰,点缀在这花团锦簇的一家家小店内。而从王同山身边穿梭而过的男女老少,大多都穿着节日的艳装。而那些在家里得了压岁钱的小孩子们,这时会发出一阵阵开心的笑声,从王同山的身边拥来挤去,嬉闹不休。看到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们,王同山就会联想起他自己的烂漫少年。唉,还是孩子们幸福啊!忽然,他见几个穿着艳丽新衣的小姑娘,在他身边哗笑飞跑而去,然后集聚在一个小地摊上去选购五颜六色的烟花。王同山无限羡慕地盯着她们,想着自己,心里越加不是滋味。这时候他见其中一位姑娘的衣袋里露出一张粉红色百元大钞的一角,十分诱人。王同山的心顿时怦怦跳个不停。如果他想得到这急需的一百元,只需举手之劳便可到手。他也知道这百元压岁钱对于这欢天喜地的小女孩来说,简直就是微不足道。可是这一百元对于正无处安歇、无食裹腹的王同山而言,则是百元胜似千金。
“不能再偷了,难道我还要再回监狱吗?”就在王同山的手正想向小姑娘伸过去时,他的脑际突然轰然一响。几十年光阴就这样混混噩噩地过去了,现在年近六旬的王同山当然不需要追求什么辉煌的前程,也无意靠做一些“好事”来为自己脸上贴金,他那时完全可以轻轻把手一抻,就把小姑娘口袋里的一百元轻轻夹起,然后再到附近酒楼上美美地打一次牙祭。可是,当这邪恶的念头在心里一闪,王同山就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子,暗骂:“没脸!”他悄悄来到正在挑选烟花的小姑娘身后,善意地指了一下她衣袋里露出的钱,说:“孩子,快把压岁钱装好,小心遇上了小偷!……”王同山说完这话,还未及听小姑娘道声谢,就转身走进了人山人海的小街,悄悄地远去了。王同山一口气跑到距留园一里多远的街口,这才让狂跳的胸口平静下来。他坐在一个小石桥的栏杆上喘息着,这时,在王同山眼前浮现的则是若干年前的一幅可怕画面。那是他从家里逃出以后,混迹在苏州这条古老长街上充当扒手被抓的场面。
卷二 姑苏除夕夜·从苏州到广州第8节 “小苏州”大闹上海滩(1)
1960年11月对于16岁的王同山来说,是一个恶梦般的日子。
自从1959年春天王同山因与扒手小K同流合污,沦为可憎的扒手以后,他父亲并没有用亲情感化挽救他,而是绿色绑腿和一根打劈了的拐杖,把一个误入险途的孩子赶出了家门。就从那天起,王同山不再去第五中学读书了,整整一个夏天和秋天,王同山始终浪迹在社会上。开始时他只和小K两人合伙行窃,后来小K受到第五中学的除名处份以后,王同山便和小K分手了。从此王同山一个人混迹在苏州的公园、茶楼、酒肆、商店里。白天,凡是人多的地方,几乎都能见到王同山那诡密的影子。夜里他就在车站和公园里栖身,他那时的日子就像印度电影《流浪者》中的拉滋一样,混混噩噩,从前在小学读书时的理想和追求都已变成了过眼云烟。王同山走在月光如水的街上,嘴里总是哼唱着《流浪者》里的插曲:
阿巴拉古,
唉,啊啊啊
阿巴拉古………
那时候王同山喜欢品茶。他一旦有了钱,就会去一条名叫太监弄的小巷子。那里有一家名叫“吴苑”的小茶馆。不过只是几间小小的平房而已,可是里面的茶点精致,建筑也古色古香。据一些共同吃茶的老人告诉他,晚清民国时代这里原是一座太监建起的大茶楼,名字就叫“吴苑深处”,坐在这里吃茶,就可品尽江南的茶点风味,这无疑是人生的高雅享受。在衬会上鬼混的日子里,王同山居然学会了花钱,学会了享受,这也许就是他后来为什么那么热衷于不义之财的思想基础。
到了夜晚,苏州的大街小巷照例是一片璀璨的华灯。王同山当然不敢回家,他惧怕父亲那张震怒时青筋毕露的脸。同时也厌恶街坊邻居从窗内向他窥探时戒备与鄙视交织的复杂眼神。因此王同山只能用扒来的钱作为住旅店和浴池的资费,借以打发那寂寞的长夜。有时候他也担心会遇上子夜时分来客店查夜的民警和不时在苏州城四处寻找他的老父,这样,王同山就不得不频繁地更换投宿地点。有时是打一枪换个地方,反正他对苏州这座江南名城的大街小巷早已了若指掌。
1959年冬天,小扒手王同山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回心转意。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出生在一个革命干部的家庭,从小王同山就聪明、果敢、善良和肯于助人为乐。在结识新加坡来苏州读书的小K之前,他在私立念达小学读三年级时,曾经是全校最优秀的学生。王同山从小学一年到四年,功课都是全班甚至全学校最优异的一个。他也是全苏州第一批加入少年先锋队的学生之一。虽然那时候还没有“十佳少先队员”的称谓,可是那时的王同山天资聪颖,特别是他的作文从小就显现出超越一般孩子的灵性和文采,已经引起了老师们的注意。非但如此,那时的王同山还十分爱好文学,曾经先后在三年级和四年级时,给当时的《中国少年报》和《少年文艺》杂志上投稿。王同山优美的文笔与他超越普通孩子的艺术构思,都让那些报社和期刊的编辑们惊叹不已,于是他写的一篇篇散文、小品、特写和诗歌,便接连刊登在这些报刊上。要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在他的文章中写出《岳母刺字》和许多爱国的故事来,是一件多么让人惊讶羡慕的事!王同山的文章能得到社会的承认,无疑会在就读的念达学校产生巨大的震动。
回想起往事,王同山自己就像做了一个梦。他知道自己决非从小就是个坏孩子。如果他后来不结识小K这样的朋友,如果他的家庭有一定限制他思想出轨的制约力,那么他也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王同山在那天冬天的短暂改变,当然包含他父亲和一些亲友的感化作用。特别是王父不甘愿他惟一的儿子从此沦落成社会的唾弃者,王父虽然性格暴躁,没有一套教育子女的办法,但他也明白王同山走到今天,肯定与他的疏于管理不无关系。可是,王父的自责与苦心,并没有真正感化王同山,他在五中读书的时间最多不过一年,就在1960年夏秋之交,又一次逃学了。王同山的再次堕落和出走,就连学校的老师也感到无可奈何了,因为即便把王同山的人强行拉回学校,他那颗野了的心也无法再回到从前被他视若神圣之地的课堂了。
王同山这次出走,也是受小K的欺骗和煽动。小K在五中先后受到几次处份以后,最后还是被正式除名了。王同山虽然在你们父亲和老师的教育下,曾经努力摆脱这个把他拉上扒手之路的“师傅”。可是他从前毕竟是小K的“徒弟”,小K离开学校以后,又多次采取打电话和写信等手段,千方百计把王同山位向社会。当然,王同山最后没有经受住诱惑,就在于他那时对作物质享受的追求,一天比一天强烈了。
1960年夏天的苏州是炎热的。
王同山在这一年夏天所以变本加厉地重操旧业,还有一个客观因素,就是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遍地饿蜉。王同山看到苏州也像全国一样投入到轰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深翻地和各行大业大跃进的洪流中去,他的父亲在那一时期忙得几乎连人影也难以见到了。王同山见学校的学生也都拉到苏州附近乡村去,他当然无心于学业。而饥饿就像可怕的瘟疫一样困扰着刚刚14岁的王同山。为了解决温饱,也为了让自己吃到难得一见的副食,王同山更加变本加厉地开始了偷窃。
苏州小城在王同山眼里永远是那样美丽。就像一块碧玉上镂刻下点点生辉的花纹,只要看到它就会感到无限珍贵诱人。他特别喜欢在苏州城里那`些曲折的小巷里转来转去,他多么羡慕那些与“偷”字无关的正常人。如果他现在不是在为生计到处寻觅可趁之机,那么他该有多么愉悦的闲情逸致去好好看一看让他魂牵梦绕的苏州啊?他不知小时候父亲带他去过的古巷幽境是否还在?在记忆里,王同山好象对诸如黄鹂坊、锦凡路还有干将坊这些地方都耳熟能详。他记不得究竟是哪一位近代墨客,曾经在游览苏州小巷后信笔写下一篇题为《雨巷》的佳作,这使王同山油然忆起在苏州那些比比皆是小巷中,确有一处名叫“诗巷”的胡同。如今,他四海为家,到处奔走在别人鄙视的目光之下,再回苏州时早已记不得哪里就是那条让他神往心驰的“诗巷”了。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竟没有一个宽裕时间好好看一看自己出生的苏州,真是人生的最大憾事!有时他也暗问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好好看苏州?为什么我就不能成为诗人和作家?为什么我就一辈子老这样偷下去呢?我还要偷到何时为止呢?”
卷二 姑苏除夕夜·从苏州到广州第9节 “小苏州”大闹上海滩(2)
6月,苏州公安局对王同山等人的扒窃行为已经引起注意,并派出一个强有力的专案组准备随时在扒窃现场逮捕王同山。这时的王同山早已不再是单枪匹马的个人活动,在他身边网罗和集聚着四五个和他有着相同经历和命运的孩子。当王同山发现在苏州难以继续混下去时,便决定带着他手下五个小扒手,扒火车向上海进发。在王同山眼里,大上海古来就有十里洋场之称。而在三年自然灾害中,上海无疑就是王同山等小扒手们渴望获取更多财物和副食充饥的地方。
当王同山带着五个小扒手来到上海北火车站时,才发现苏州公安局早已将他们的踪迹事前通告给上海公安局,警方于是在火车站附近预先布下了罗网。可是,王同山和几个小扒手竟化装成拾煤的小孩子,从另一个没有警察布控的道口顺利逃脱,并且混进了繁华的市区。
王同山在上海活动几个月里,他把扒窃的目标选定在北火车站和十六铺码头这些外地旅客密集的地方。每天从清早进入这些地区,傍晚几个小扒手在约定的地点会面,届时每个人至少能扒到一两个钱夹。这些钱在当晚大多都被王同山等人挥霍一空,他们有了钱敢吃上海城隍庙豫园里的各种风味名点,还去过福估路上的百年老饭店,品尝红炬甲鱼和虾子大乌参;王同山懂得如何把扒来的钱尽情地挥霍掉,他有时还会带着几个小兄弟堂而皇之地出入上海有名的餐馆,如燕云楼、凯福饭店、燕京楼和南来顺牛肉馆等等;最猖狂的时候,王同山还带着小弟兄们出入过上海黄浦江边的淮海饭店。
总之,王同山那时的打算非常简单,就是把当日扒来的钱必须当夜花尽,而且一定要吃饱肚皮。把钱花光之后翌晨再去偷。最活跃的时候,王同山等人白天会在静安路口专候开过来的汽车,有乘客上车时,他们就乘混乱之机掏包。发现民警来了,王同山就一个眼神递过去,几个小扒手就随他遁逃,然后沿衡山路到高安路一带转游,在这里他们还进沙利文(解放前美国教会开的餐馆)去吃西餐,惹来一些人的注意。谁也不敢相信在那饥饿的年月,几个衣服不整的孩子居然也吃起了西餐。
而夜里他们情愿就在上海的大马路上露宿,例如商店的雨搭下、楼房和门洞里,汽车站和马路的旮旯墙角等地,几乎都可成为他们的露宿安睡之地。王同山睡得最多的地方,是静安路和西摩路拐角的喜临门舞厅旧址,这里有一处可以遮雨的屋檐。那时候王同山及一小伙从苏州逃到上海的扒手们,都把十六铺码头当作了最理想的驰骋天地,因为这里菜馆店铺林立,戏院、影院、旅馆比比皆是。而外地来上海的客人大多都在这一带吃饭、投宿、中转和购物,王同山等人看准了这一可乘之机,于是便大肆在里扒窃。有时几个小弟兄扒窃失利,王同山便用自己扒到的钱物供养他们。在困境中王同山表现出的仗义疏财,自然是他在上海滩这一特殊小群体中能够产生“威望”的原因。于是一个十几岁的苏州扒手,竟然在上海滩上折腾了起来。
王同山很快就在上海市公安局里挂上了号。人称“小苏州”。只要被他看上的钱夹,十有八九会被王同山信手轻轻一挟,即落入手中。而“小苏州”锁定的扒窃目标,又多为上海的女性居多。因为这类人在一般情况下较为易于对付,并在偷窃得手后便于逃走,没有追赶和报警的能力。正是因为这类传言越来越多,所有一些单身上街的女性,都人人自危,必须严加防范。那一时期上海人提起“小苏州”来,大有谈虎色变之势。
王同山的义气与果敢不但让集聚身边越来越多的小扒手们敬之如虎,而且他的名气也曾经感动过一个有名的“大姐大”。这个女人胖胖的,22岁,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她是从苏北农村逃婚出走才来到上海的,而这位被王同山称为“老阿家”的风流女人,与王同山的共同之处就在于她的义气和豪爽。当上海警方在十六铺码头拉起了大网,准备一举抓获以王同山为首的小扒手伙团的时候,王同山在一个雨夜里逃到百山市场。这是一个偌大的蔬菜和果品集散中心,从苏州和上海郊区各县运送蔬菜水果来上海的菜农果农们,每天都会把蔬菜集中在这个市场中来,然后再高价批发给市区的各副食商店。当王同山和几个小扒手冒雨逃到百山市场后,当时即被正在这里过夜的“老阿家”收留并保护了起来。这让王同山从心里对这个女人充满了感激。
正是在这位神通广大的“老阿家”掩护下,王同山等人多次躲过了民警的追捕,而讲义气的“老阿家”,从此便给王同山等一伙小扒手当上了看赃人。每天王同山等人从各处扒窃到的钱夹,晚上都交给“老阿家”看管,这女人让王同山从心里佩服的是,凡属小扒手们偷来的钱,“老阿家”都分文不动。当然王同山也在这一时期过早地接触了异性,“老阿家”为逃婚来到上海,可是她也成了那一时期上海绝无仅有的地下暗娼之一。有一次,王同山午夜醒来,发现这位颇有姿色的“老阿家”正在和一个陌生男人在“谈价钱”,然后他亲眼看见平时忌恶如仇的“老阿家”,竟随着那个陌生人悄悄隐进了一条菜市场外的小巷不见了。直到时天亮方归。这样的情况以后经常发生。如果说王同山的早熟是从他在苏州念达学校结识扒手小K时开始的,那么他的第二个人生引路人,便是这个不知名姓的苏北逃婚女子。小K和绰号“老阿家”的女人,分别成了少年王同山不同领域的启蒙人。不幸的是,王同山遇上的这两个人,留给他思想深处的烙印都是龌龉和赃的。也正是这两个反面教员让本质善良的王同山过早地接触到人间的阴暗面。王同山此后在长达四十多年的时间里步入无边的黑暗,都与这两个社会渣滓鬼使神差地走进王同山的生活不无关系。
卷二 姑苏除夕夜·从苏州到广州第10节 16岁成了“神偷王”(1)
王同山坐在向贵州山区疾驶的火车上,他感到眼前出现的起伏群山让人心绪紧张。
时光已是1960年夏天了。经过上海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的磨难,王同山变得越发地早熟了,虽然他的早熟带有明显的感情畸型与思想灵魂的扭曲,但是,一个16岁的孩子毕竟走过了一段可怕的青春期。上海警方对以王同山为首的一伙苏州扒手的围捕,最终迫使王同山等人逃离了上海。然而,苏州也并非他的立足存身之地。自从一年前他开始流窜作案以来,王同山的足迹几乎遍及江南城乡的广大地区。有一个时期他和一伙小扒手们以上海为中心,然后向苏杭等地流窜,只要警方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王同山等人便闻讯望风而逃。铁路线上扒车是他们这些小扒手的“拿手好戏”,城乡交错的反复作案让王同山等人如鱼得水。在上海遭到警方围捕后,王同山先是逃回了自己的出生地苏州。他本想在工厂的家属宿舍里找到自己的父亲。可是,当王父听说他这不肖的儿子从外地流窜回来的消息后,第一个行动就是马上用电话报告给当地派出所。王同山惊闻警车的笛声蓦然响起,哪里还敢继续留在他曾经有过童年幸福的家?于是他只好落荒而逃,一口气从苏州扒车逃到了常州。
常州这有名的鱼米之乡,对于惊魂甫定的王同山来说,所能见到的并不是美丽多娇的河山景色,而是让他望之心跳的警车和随时可能向他扑来的便衣民警。本来王同山在从上海逃走的一刹那,便已在心里暗暗下定了从此金盆洗手的决心。在上海和周边市县虽然他和他的小扒手们得到了一些钱钞,不过,王同山也尝遍了流窜作案,四海为家的巅沛之苦。他从心里厌恶了扒手生涯,想到在上海露天夜宿和被警察追捕的惊恐,王同山甚至再也不想沾偷窃的边了!然而,天下之大,他究竟该到哪里存身呢?如果他有一个通情达理的爸爸,如果他的妈妈不与父亲过早地离异,现在还在苏州的家里,那么王同山的少年惊梦也许只是小说中虚构的故事,而他的一时失足很可能会在父母的关爱之下得到彻底的医治。可是,严酷的现实已经清楚无误地告诉王同山:苏州家里决不会收留你!你的爸爸决不可能把你收留在自己身边。如果你一定要回到苏州那家工厂的宿舍,你就只有被送进派出所,然后再进看守所这一条路!
王同山本想从上海回苏州后再不与扒窃搭界的念头,很快就被他严酷的现实否定了。因为他逃到常州不久,就发现不扒窃几乎就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可能。他的肚子饿得厉害,他从上海逃出来时衣袋里所剩的十几块钱,早从在苏州逃往常州的一路上花光了。在常州他如果吃饭和投宿,解决钱是首要问题。而在这里他敢去政府的民政部门寻求帮助吗?他知道如果他到那里一露面,等待他的肯定是一付亮闪闪的手铐。王同山站在常州大街上思前想后,进无可以走向顺境的坦途,退无可以藏身的角落。最后他又狠了狠心,在车站广场前那黑压压的人群里,又一次伸出了罪恶的手。
在常州先后又扒了三个钱夹,点点手中的票子,王同山才发现浑身有了一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可是,由于王同山在车站前一夜之间就扒了三个钱夹,马上引起了常州警方的高度注意。此前常州警方就已从协查通报上见过“神偷王”王同山相关的信息,现在上海警方正在拉网侦寻王同山的踪迹,近在咫尺的苏州警方也在近日察觉到王同山曾经回过苏州。所以常州警方很快就在市区和近郊布控。当王同山在常州正如鱼得水般大肆扒窃之时,他忽然发现凡是他可能涉足行窃的地域,几乎都有便衣警察的身影在晃动。年纪虽然不大,但多年混迹于江湖的王同山,马上就依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嗅觉,敏锐地观察到身边突然出现的反常迹象。在一连扒了几个钱夹之后,王同山见在常州城里难以存身,便有意通过常州乡间绕行到距此不远的无锡,然后易地继续作案。但是常州的近郊也并非畅行无阻之地,当王同山刚来到一个太湖边的小镇子时,才发现常州附近便衣密布,几乎到了无法插针的地步。如若想在这里进行扒窃,简直比登天还难。
“小兄弟,你随我来!”烟波浩淼的太湖,在王同山面前勾画出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图。从前他在苏州时就已对太湖有所耳闻,如今当他身临其境在这清波涟漪、帆影如林的湖边时,才忽然感到心旷神怡。几年来压抑在这16岁孩子心头的阴霾、恐怖与紧张,都随着面前那平静湖面上掠过的薰风消逝得一干二净。在那时王同山甚至把多日来从苏州逃往常州,再从常州逃到太湖惶惶不可终日的紧张,都全然丢忘在脖前脑后了。他忍不住站在湖边,又唱起他们小扒手在上海逗留期间自编的一首《扒手歌》:
我们都是飞行军,
没有吃没有穿,只有那行人送上钱,
在那热闹的大街上,
到处都有我们的好兄弟。
就在他面湖而歌,忘乎所以之时,忽然有一只大手重重拍在王同山尚且稚嫩的肩头上,把他顿时吓了个半死。心想肯定是常州或苏州警方的便衣追赶而至,并且出其不意地蓦然来到他的身后。听到有一个男人的叫声,王同山头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跑!马上就跑,说什么也不能落在警察的手里!
于是,他一把推开肩膀上的那只大手,转身便向湖边那没人深的芦苇丛中快捷地奔去。但这一次王同山失算了,那个又高又瘦的陌生男子,早就把王同山可能做的事情了然于心,几大步抢先冲到王同山前面,一只脚站在湖边的浅水中,两只大手已经牢牢揪紧了王同山的衣襟,然后那人将他狠命地一轮,“叭啦啦”一声响,王同山还没看清那人的脸孔,便已经被甩进湖边的泥泞里了,呛了一口咸水。他口中不停地惊叫:“你凭什么逮我?我犯了什么法?你们公安也不许无故逮人啊!”
“哈哈,你果然是个了不起的小神偷呢!”那人嘿嘿地发出一声怪笑,然后上前把王同山从水里拉了起来,见他衣服上沾了水,才说:“王同山,如果我不把你轮到湖水里,你是肯定不会服输的。你还以为这里是上海吗?告诉你,我早从上海时就跟踪你了,这一路上你究竟做了些什么,我都看在眼里,现在我总算服了你。不错,小家伙,你是块料,只是你还嫩了一点点!”
卷二 姑苏除夕夜·从苏州到广州第11节 16岁成了“神偷王”(2)
王同山怔怔呆立在太湖边的芦苇丛中,茫茫然望着几步开外的陌生男子。看样子这人三十多岁,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衣,只是领口处没有了领章,军帽上也看不见他所熟悉的鲜红五角星。见到对方这样不伦不类的装束,王同山开始时误以为他就是常州警方布控的便衣人员。可是当他看那人脸上堆起的怪笑,特别是听那人突如其来的一番话,王同山心里还是困惑不已。凭他小小年纪在外闯荡江湖积累的经验,暗暗观察这陌生人的身份来历,心里不禁升起了重重疑惑。因为王同山知道警察绝不会像此人这样轻狂的,而且对方在打量他时的眼神也含有某种难以猜度的诡秘。特别是陌生人说他“你是块料”时,王同山心里暗暗一惊,他明白这个人决不是公安人员,警察根本不会说这种阴阳怪气的话。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王同山后退一步,一只脚又踩进了水里。裤子也溅上了水渍。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王同山,现在我对你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我可以带着你从太湖边上逃出去。”那人把旧军帽煞有介事地戴正,然后装出一种临危挺身而出的姿态,上前把王同山从水中拉了出来,然后悄悄对他说:“其实在上海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见过面了,因为你在大世界门前掏那个小姐钱夹的时候,我当时就在你的身边。如果当时不是我在前面掩护你,恐怕早就让从后面冲过来的便衣当场逮了你个现行呢!莫非我的救命之恩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王同山困惑地眨着眼睛,一时想不起他在上海大世界门前拥挤人群里是否作过案?也许他掏包的经历太多了,所以望着面前这鬼神莫测的“军人”,一时想不起是否在上海见过他。
“后来我听说上海公安局正在到处逮你们这伙子人,所以我就到处寻找你们的下落。我是担心你这么小就进了局子。如果你一旦进了局子,那你这辈子就别想在这道儿上混了。”那人从衣袋里掏出一些诸如菱角、米团之类的食品,拉着怯怯的王同山在湖边水泥路上席地而坐,看着王同山贪婪大嚼起来,那人才说出他的经历。原来他也是苏州人氏,自称姓林,复员军人。从部队里回来以后无所事事,政府安排了工作他却嫌工厂里赚钱有限,为了生活富裕和大富大贵,林某人于是早就下了海。只是此人的作案地点不在苏州和上海这些人烟稠密的城市,而把扒窃的目标选在远离华东重镇的边远少数民族地区,如云南和贵州一带。
“云南和贵州?”那时的王同山对于陌生人所说的云南、贵州还是一张白纸,他甚至连听说也不曾听说,世上还会有如此随手即可偷到钱的落后地区。
陌生人说:“王同山,你休要小看云南和贵州这些边远的落后地区,做我们这行生意的,一定要先读《孙子兵法》,然后才能行事。《兵法》上早就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说了,可惜你还是个不懂世间事的楞头毛小子。我告诉你,作扒手光有胆量是不行的,一定要有扒手的学问,才可以畅通无阻地信手拈来。更不要说你还想当什么‘神偷王’?我看你王同山现在根本就不算什么神偷。充其量也不过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扒而已!”
“你胡说些什么?”王同山自13岁走进扒窃这个可怕的黑道。多年来他始终受到这特殊小圈子的大小扒手们的尊敬和景慕,从没有见过像这陌生人这样开口就灭他威风的人。
陌生人说:“并不是我灭你的威风,是你王同山真不懂世上的江湖有多大。如果你真想将来成为一个有名气的大扒手,那么,你不妨就随我到云贵一带去走走看。我会让你大开眼界的。”
王同山说:“大开眼界我现在不求,我只想尽快发一笔大财。因为我太穷了,在上海扒了这么久,也只是免强糊口而已。时至今天,我的衣袋里也是左手进钱右手花,哪里还有什么闲心随你开什么眼界呢?”
那人见他这样固执,便威胁说:“王同山,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在这华东地面上混下去吗?由于你在上海作的那些案子,现在江南已经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如果你不随我走,那么你就只好在这里等公安局的人把你逮起来,关进牢里去了。你究竟是进局子好,还是陪我去逛逛云南贵州,这不是明摆着的两条路吗?”
陌生人的点拨,让王同山忽然意识到他目前所处的险恶环境。他知道陌生人的话也有道理,他在上海混迹一年间,亲手作下的大小案件至少也有百余起之多,被他偷的人不仅有妇女和儿童,还有外地来沪人员,如机关干部、海员、水手、士兵、学生、外国来华人员。如若他继续在江南这片土地上到处流窜,特别是在危险的苏州和常州、无锡一带继续逗留下去,确实相当危险。王同山想到自己在江南地面可能遭遇的困厄,忽然下了决心,同意和这个讲话头头是道,至少比他有偷窃经验的复员军人马上离开此地。
“好吧,林大叔,我可以和你去贵州,不过,得到的钱也不能全部归你一人?”已经在江湖里闯荡出经验的王同山,知道先小人后君子的道理。于是他在太湖边上和陌生人讲起了条件。他望着面前的陌生男子,心里始终有些不托底细,担心上当受骗。
那人故作豪爽地拍了拍胸说:“这你只管放心,王同山,我也是懂江湖规矩的老干家,岂能亏待了你这小孩子?只是我要对你说,和我一起到边远地区作案,你的一切行动都必须听我的,我让你下手时才可下手。自然,得到的钱物,咱们会二一添作五的,我决不会骗你一个小毛孩子!”
卷二 姑苏除夕夜·从苏州到广州第12节 贵州大山里的“小魔鬼”
当天夜里,一列绿色客车沿着碧绿的江南原野向远方大山里驶去。列车上的普通硬座席上,就睡卧着经无锡前往贵州的王同山和那个陌生人。现在当转了几次车后,王同山眼前果然出现了起伏连绵的群山,他这才感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一片陌生的世界!
“王同山,我当年在这里当过兵,所以我了解这里的情况。我告诉你,少数民族地区的钱比大城市好偷得多了,这里都是一些弱智的傻瓜!”王同山斜睨一眼身边的陌生人,发现经过几天几夜列车的颠簸,那个在太湖边结识的复员军人已经疲惫不霸地睡熟了。看到他那张胡子拉渣的马型长脸,王同山心里便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想起这人在来贵州途中对他的种种叮嘱,王同山心里对未来的前途既兴奋又紧张。他兴奋的是如若真像这复员军人所说那样轻易可以偷到许多钱,那么他从贵州回苏州以后,就可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洗手不干了。至少他可以度过一段不再偷窃,不再遭到警方追捕的安定生活。如果他一下子就有了大笔钱在手,王同山的许多理想都可以得到实现,他可以买一所房子,可以尽情地享受。这样他回到苏州以后便可不必再睡在父亲那间破旧的宿舍里了。有了房子对他来说就有了一切,到处流窜作案对一个16岁的孩子来说,毕竟是惊险多于安定,而衣食的保障也许就那个年月王同山最大的希冀和追求。也许就是怀着这一梦想,王同山才和这不知底细的复员军人来到了完全陌生的贵州。
他们在贵阳火车站吃了一顿便饭,此后便身无分文了。在贵阳车站上,陌生人暗中指使王同山偷了一个妇女的钱包。内中只有30多块钱,不料全被陌生人讨去,一古恼挥霍了。请他到饭店里美美享受了一顿贵州米线。然后他们就扒火车去了遵义。那个年代遵义是革命圣地,陌生人把王同山带到这座城市,当然不是为着瞻仰那幢有名的遵义会议会址而来,他们琐定的目标是距遵义市尚有一段路程的苗族地区。
群峦莽莽,碧水弯弯。一片又一片蓊郁的森林,覆盖着那些连绵起伏的大山。王同山对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些巍峨群山感到几分恐慌,他不知陌生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引到这种几里路也见不到半个人影的荒山野岭中来,即便在翻山越岭的途中偶尔遇上了行人,也多是一些穿着奇怪服饰的少数民族。更让王同山感到困惑的是,他们和这些少数民族在语言上的障碍,是他来前所意想不到的。他不明白走在自己身边的复员军人,为什么偏要舍开繁华大都市,偏偏千里跋涉地来到这种人烟稀少,经济明显滞后的地区。在这种地区和山寨里,莫非他们真会偷到一笔大钱吗?如果被偷窃的对像是贫困的人群,那么想在这里发大财会不会一个天大的神话?
一连几天,王同山都在暗暗抱怨着同行的复员军人。因为他们在一片巍峨的大山里走村窜寨,爬山越岭。有时他们为从一个山寨到另一个山寨,还要涉过没膝深的滔滔河水,在树林中也常常会遭遇到野兽的袭击,这就成了王同山最害怕的事。特别是有一次他们在爬山时突然从树林中飞窜出一只狰狞的巨蛇,直挺挺地从王同山裸露的左腿上滑过去,吓得他当时就瘫软倒地了。幸好王同山机灵,躲过了这进山的一劫,不然他也许还没有偷到钱就不幸住进了医院。
他们来到贵州的第七天上午,终于来到了一座偌大的山寨。很可能就是相当于南方县城大小的镇子。王同山在这里才看到了一些人群,不过这里的少数民族无法与他从前见过的大上海及江南几座城市中的熙攘人流同日而语。至于商店和饭店、旅馆尽管也有一些,但大多数都是一些简陋而破败的房子,州政府的大院倒很宽敞,门前挂着一方白底黑字木牌,上面字迹当时的王同山还无法认全。他只是感到这种地方也很难偷到他们现在急需的一大笔钱。因为大山里的小镇子经济委实太贫困了。
“小苏州,你千万别急,这里很可能就有大钱了!”陌生人枯黄多皱的马型长脸上现出了得意的微笑,他把王同山小心带到路边一棵老树下面,悄悄地叮嘱他说:“再过一会儿,你就给我盯住那个人,记住,他那只破筐里很可能就有钱!因为他是刚刚从那家储蓄所里出来的。”
王同山刚才也见到了那个从储蓄所出来的人,不过他当时并没有介意。因为那是个头上戴着斗笠,身穿苗族长裙的高个汉子。此人决不像个有钱人,他的脸膛黧黑而漠无表情。牙齿黄黄的,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人脚上的一双胶鞋,走起路来不时停下脚坐在那里抽旱烟。尽管如此,毕竟好不容易发现了“目标”,王同山便快步跟了上去,他远远将那匆匆疾走的苗族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后他心里仍然十分失望,因为他无法从这个人的行装上发现他是山里有钱的汉子。可是,王同山也不敢放弃这一难得的机会,再说他通过多日来与复员军人的频繁交谈,已经从心里不得不佩服他确是一个有来历,也有黑道资历的家伙。陌生人对偷盗扒窃的老道与精明,即便下海行窃已经两年之久,在沪苏一带几经风险挫折的“神偷王”王同山也不得不从心里赞佩不已。而今天当他随复员军人来到这远离喧嚣的边远群山时,王同山只有听从陌生人的指点行事,他开始快步跟踪,甚至连一步也不肯落后地紧跟在那苗族汉子身后。终于他发现了苗族汉子可能藏有一笔巨款的密秘。他的钱很可能就藏在他背后的破竹篓子里。
王同山就在苗族汉子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伺机寻找作案的机会。可是他们走街穿巷,就是始终找不到近身的机会。好不容易相随来到寨边的一棵古树下,苗族汉子刚刚坐在老树巨大的阴影下歇息抽烟,王同山便如同轻捷的猿猴一般,眨眼之际便爬到那棵枝桠参差的百年老树之上,然后他居高临下地向那苗族汉子的竹篓内一窥,吓了一跳,他发现那只竹篓内果然放有四五叠崭新十元面值的钞票!估计至少也有七八百元之多!须知在六十年代初期,这个数目对于一个小扒手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王同山当时心里兴奋而冲动。他在刹那间从心里真感激那个把他从太湖之滨辗转带进贵州群山的陌生人。如果不是他非凡的眼力和敏锐警悟,王同山也许会把这衣饰普通的苗族汉子从眼皮底下放过去。那样一来,他们不远数千里的奔波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想到即将唾手可得的意外之财,王同山万分冲动。但他必须谨慎小心,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悄然行事,这样才能在不惊动苗族汉子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窃得那竹篓之内的几叠钞票。
王同山屏住呼吸,蹑足爬到老树的树杆上,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只在那竹篓里轻轻一抓,几捆钞票便悄无声息地落进了他事先备好的一只小提包里。然后他纵身一跃,就如一片落叶一样,从树上轻轻跳到了草丛里。本来正在树下抽烟的苗族汉子根本没发现身后有人行窃,王同山也误以为自己的行窃异常成功,他正准备向躲在不远处的复员军人方向疾跑而去,没有想到恰在这时,树上突然有人大声地吼叫起来:“吾达木!吾达木!”(少数民族语,“魔鬼”之意。)
树冠上这突然响起的凄厉吼叫,惊呆了坐在树阴下吸烟的苗族汉子。他突然惊骇而起,这才发现一个汉族孩子正从他身后大树上跳了下来。王同山的惊骇也不亚于这已经发觉丢失巨款的苗族汉子。因为他刚才过于兴奋,所以才忽略了在那棵枝桠参差,硕大无朋的树冠顶上,原来竟然还隐藏着一个苗族青年。他在上面发现王同山在偷窃之后,一面大声叫喊,一面跳下来拼命地追赶,树下的苗族汉子也丢掉了烟锅,二人都一边呼喊大叫着拼命地穷追而上,吓得王同山大惊失色。自从陷身于扒手行当,王同山虽然已经身历百次惊险,可他还从没遇到这样猝不及防的拼命狂追。更没有想到他在闯过了大山大河之后,居然在一个小山沟子里翻船!好在王同山毕竟心理素质甚佳,当他发现两个苗族人大呼大叫着从后面紧紧追来之时,他便撤开了大步,紧紧抱着那塞满钱的皮包没命也似地向一条小巷奔去。幸好那复员军人早在墙下候着接应,他见状以后疾快地跑出,恰好和迎面跑来的王同山在一个小胡同里相遇。复员军人接了王同山塞来的皮包,然后佯装没事人一般大摇大摆地出了巷口,刚好与那两个呼天抢地的苗族人撞了正着。遗憾的是两个苗族人虽与复员军人探肩而过,却不曾发现对方也是同伙,而机灵过人的王同山,竟然逃出巷口便冲上了人流如织的大街,刚好发现镇政府大门就近在眼前,于是他便一口气冲跑进去,来到在里面一间办公室要水喝,这样他才躲过了一场劫难。
卷二 姑苏除夕夜·从苏州到广州第13节 东南亚警方通缉令(1)
王同山从贵州回到江南不久,竟然又来到了广州。
从云贵一带作案回到苏州以后,王同山忽然接到一封从广州寄来的信。王同山感到万分惊讶,是什么人会从广州给自己寄信呢?拆阅一看,原来就是他在苏州念达学校读书时的同窗、也是他走上扒手之路的启蒙“师傅”小K。
自从他们合伙扒窃败露以后,小K便始终采取回避的作法推诿责任。即便在第五中学严厉追查王同山犯错误根源的时候,小K也一直不肯站出来承担受他教唆的罪责。后来王同山因受其影响不得不放弃了学业,四处游浪的时候,小K又一直巧妙地回避着他,甚至惟恐王同山在无处安身之时求到他的名下。由于小K这样冷漠无情和见风使舵,王同山一气之下与他分道扬镳,不久,王同山就带着几个小扒手逃到了上海。他再次回到苏州的时候,听人说小K因为偷窃的行径被当地公安局逮捕,又经教育后释放,于是他在苏州混不下去才回了新加坡。可是现在王同山做梦也没有想到,分别两年多的小K居然现身在广州,而且他还在这封信中诚恳约请王同山尽快到广州相聚。王同山那时在苏州正愁没有安身的居所,回到家里父亲对他又是无休止的体罚和责怪。现在忽见小K发来了邀请信,去广州对他自然也是一个出路,于是王同山就在当天夜里搭上了前往广州的火车。
羊城对王同山来说当然十分陌生。不过他感到意外的决不是羊城那优美的南国风光,而是他又发现了小K的另一面。原来小K离开苏州以后并没有马上回新加坡,而是在上海和广州一带扒窃为生,不久前才回新加坡。可是小K回新加坡不久,又一次飞回了广州。原来这次他是随母亲、姐姐一起来羊城参加广州进出口商品交易会的。
广州一派南国情调。这让王同山大开眼界。为了给他接风,从前花钱大方的小K,这次又像在苏州时一样,挥金如土,在一家大酒店的餐厅里请王同山吃了一顿西餐。当王同山再见到小K那张因喝酒而变得有些扭曲的面孔时,他心里忽然暗暗一动,猜测不透小K此次为什么要把他请到广州来。想起从前在小K的蛊惑之下迈出的可怕一步,想起他在苏州最困难时期小K的远远逃避,王同山无论如何也难以把面前这个曾经让他敬重的“师傅”与眼前急于求助他的小K联系起来。
“是这样,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搏呀!”小K故作深沉,西装革履,在灯红酒绿之间他显得潇洒大方。小K如今早已不再是苏州一所华侨学校里谨言慎行的学生了,在广州的几天里他俨然是一位华侨巨商家族的公子哥。特别是在出入高档消费场所时,他那一掷千金的派头颇让王同山暗暗吃惊。他见小K叫上来的菜都是一些色香味俱佳的粤式佳肴,比当年他们在苏州时吃饭还要讲究。王同山也猜不透小K在这两年里究竟都作了些什么,也不知他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在推杯换盏之际,已经酒过三巡,喝酒至高兴时,小K好象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豪杰,忽然对他大发感慨地说:“这些年我的感觉,无论在新加坡,还是在国内,人生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所以我在苏州的时候就教会了你,一定要以自己的`顽强来与自己贫困的命运进行抗争。你看,现在广交会上为什么有这样多的富商呢?他们就是靠着搏斗和厮杀才得到了金钱,如果他们没有钱,敢到广州来住豪华宾馆,吃高级饭店,敢这样挥金如土地生活吗?所以我要对你说,你想做人上人,就要有钱。”
“可是我命里注定没有钱!”王同山一连饮干两杯白兰的,然后困惑地眨着亮晶晶的小眼睛,呆望着这个神出鬼没又高深莫测的小K。两年来不曾见面,他没有想到小K竟然还像从前那样口吐浪言,说起话来危言耸听。他越听越感到小K此次请他到广州来肯定不只是为了学友的重聚,他肯定是有求于自己,不然小K就不会这样给他斟酒打气。果然不出王同山所料,在酒酣耳热之后,小K终于和盘托出他的意思:“我这次请你到广州来,一是为了朋友相聚,让你大开眼界,见识一下外国和东南亚的商人是如何有钱,如何地挥金如土;第二,我是要你在这里作几个大一点的案子,见识见识你这两年的手艺究竟有没有长进?”
“你说什么?让我在广州作大案?”王同山不禁吓了一跳,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小K仍然还像当年在苏州时一样,恨不得一把将他推进万劫不覆的深渊。想到面前的小K,王同山就会联想起和他同去贵州的那个“服员军人”。莫非在自己眼前又有人摆出一个可怕的陷阱让他跳吗?
“你不必怕,我决不会害你的,因为这次有我和你一起干。海潮,有我在这里,你还怕个什么?我小K作案,请你只管放心,任何人也休想抓到我的手腕。”小K露出了他成熟扒手的老练与凶残,一连劝王同山喝了几杯白兰的,彼此早已醉意微熏了。他见王同山的眼里流露出淡淡的怯意,又为他敬了一杯酒,鼓气地说:“你从前不是总觉得钱不够花吗?不是总感到生不逢时吗?那么现在就是你发大财的时候了。海潮,你要知道东南亚那么多大商家现在可都在这里集会,你想得到多少钱那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王同山见有小K亲自上阵,他心里的怯意忽然消了许多。但他仍然不肯马上答应下来,惟恐在羊城出了差错,进了公安局。
“海潮,你可千万不要这样胆小如鼠,你一定要把当年在苏州老阊门掏包的劲头拿出来才行。不然,我可就白搬你这个救兵了,我听说你在上海不是得了个神偷王的大名吗?既然是神偷王,为什么在我面前竟然吓成了这个样子?”小K见他畏首畏尾,便冷下脸来将他一军。
“可是,小K哥,我确实还是感到有点怕,特别是到了广州这地方,我更有点心惊肉跳。你是我的师傅,当然了解我的能水,从前我在苏州,也不过只是小偷小摸的小把戏罢了,如果在这些外国商人中摸包,万一搞不好,恐怕是要出大事的。”王同山看到那些外国商客都感到心里恐慌,更不用说让他亲自去扒他们的包了。
小K见他面现惧色,便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忽然颇为机密地说:“同山,我现在给你说说我们家族的真实背景吧,你以为我是一个普通华侨学生吗?那你错了,其实我从小就生活在一个神秘的偷盗家族里。”
“神秘的偷盗家族?”王同山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好象在听一个恐怖的故事。
小K索性道出他身世的实情,压低声音地说:“不错,我们在新加坡是一个神秘的偷盗世家。从我的祖父那辈起,他就是靠扒窃起家的,他老人家不但在国内扒,在上海和广州扒,后来到了新加坡也一直靠这种绝活生存和发家。后来我祖父去世了,他就把自己的绝活统统传给了我的父亲。我父亲比我祖父的本事还要大上几倍。他不但是新加坡的扒窃大享,而且他的徒子徒孙已经遍地开花,马来西来和泰国现在到处都有他的徒弟。”
“啊?这是真的?”王同山听到这里不禁暗暗吃了一惊,他这才知道自己从前在苏州结识的小K,原来竟是一个新加坡偷盗世家的后裔,怪不得他在苏州几个地点接连进行扒窃,行踪神秘莫测,即便苏州公安机关数次侦察,也没有抓到小K作案的证据。他知道小K几乎从没有犯过案。即便王同山因扒窃出事以后,小K仍然可以安然无恙地生活在华侨中学里,他诡诈多端的城府全然超过了任何一个中学生,仅从小K顺利躲过警方的多次盘问和顺利逃离了苏州这一点上观察,王同山已经看出他现在说的都是真话。现在他在席间见了小K那幅泰然自若的样子,王同山心里一沉,甚至后悔和小K这样背景复杂的人结成了朋友。
“当然都是真的。”小K为了解除王同山心里的顾虑,继续摇唇鼓舌,极尽吹嘘之能事:“我爸爸的手艺高于我的祖父,他甚至可以在飞往英国伦敦的飞机上作案,有一次,他老人家还把一位空中小姐装项链的小盒也弄到了手,你说他的功夫如果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敢这样干吗?这就是所谓艺高人胆大的道理。所以我劝你千万不要害怕,海潮,广州交易会虽然来了不少外国人,可是你千万别怕这些大鼻子绿眼睛的外国人,他们到中国往往丧失警惕,这里才是咱们作案最保险的地方。”
卷二 姑苏除夕夜·从苏州到广州第14节 东南亚警方通缉令(2)
王同山越听越紧张,他没有想到小K的家族会是一个以偷盗为业的家族,而且还是一个跨国作案的伙团。小K见王同山心情紧张,畏首畏尾,便继续给他鼓励打气:“中国有句话叫做:舍不得兔子引不来狼。海潮,刚才我已经对你说了,我们家族能有今天的辉煌,靠的就是祖传下来的胆量和技法。一直发展到今天,我们在新加坡的家宅已经有好几座了。仅仅我们家里的私人小汽车就有了三四辆,你想,如果一个人想当富翁,想好好地享受生活,如果不肯付出代价他的理想会达到吗?你也如此,从小就走上了这条致富的路,现在你已经没有了退路了,就只有大胆地走下去,才会有成功的一天。海潮,我相信你的将来一定会成为中国最大的富翁。”
听到自己将来会因为扒窃而成为富翁,王同山一度产生悔意和怯懦的神经,此时再次崩紧了。刚听说小K让他帮助在广州行窃的意思时,王同山一度产生了受骗上当的感觉,他甚至想马上一个人悄悄返回苏州去。可是他又觉得吃了小K的饭,就这样不辞而别,反而有些不仗义。他思考了许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对小K的请求表示了默许。
一连几天,王同山都和小K在一起。他们或出入在高级酒店里,或者穿行在广交会外客商们下榻的大酒店中。小K为了让王同山在这种场合出入不引人注意,还特意在广州一座商场里给他从头到脚地改了装。穿了西装,结了领带的王同山,忽然显得格外英俊潇洒。王同山俨然变成了一位端庄气派的富商子弟,这样他就可以和大款一样的小K同出同进,形同兄弟了。那几天王同山仿佛一下子从地狱步入了天堂。出入在富丽堂皇的宾馆里,参加各种鸡尾酒会和电影招待会,随着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务官员来到越秀山下那片碧绿如茵的草坪上,参加各国商客们和他们的夫人举行的舞会,该是一种何等美好的舒适感觉?
也就是在这些频繁的活动中,王同山一直不露声色地配合着手法娴熟的小K一次接一次的作案。他们袭击的目标当然不再是普通的市井小民和一些本来钱就不多的妇女,而是一些大腹便便,肥得流油的外国富豪。也就在广州的这几天里,王同山开始进一步认识小K,熟悉和了解小K的底细。在真正获知小K是新加坡的偷盗世家内幕后,王同山真是越想越害怕,后来他发现,小K的母亲和姐姐来到广州,也不是什么参加广交会的商人,她们也是惯偷,这两个打扮得妖冶华贵,富丽可人的女人,自始至终都在暗地里悄悄配合和观察着小K和王同山在广交会上的偷盗话动。对他们每一次如何进行扒窃,把扒窃的目标选择在何人身上,甚至都要经过这两个女人的精心设计。而安排王同山在什么时机出现,也都是依照小K一家人的意思行事。王同山在事过多年以后回忆起这段往事仍然心有余悸,他迄今还清晰地记得,就在他和小K接连在广交会上窃到了一些外商的钱币和护照以后,小K的姐姐曾经在白天鹅酒店15楼上亲自设宴,当面向王同山祝酒,并以夸耀的口吻称赞他说:“好小伙子,你比我弟弟都能干呀!………”
也就是因为小K姐姐这句话,让王同山忽然间和小K的家人把若即若离的关系拉近了一步。他对小K一家人的警惕也随之放松了。酒店里的气氛让王同山陶醉,他没有想到雍荣华贵、背景甚深的小K姐姐,竟然会如此礼遇于他这样一个流落四方的小扒手。这种受宠若惊的感激之情,险些把这个刚谙世事的孩子带进又一个可怕的深渊。
“海潮,现在我们要得到一个新加坡商人的密码箱。当然,里面肯定会有许多钱,只是他一个人住在那幢宾馆的19楼,如果我进去恐怕目标就太显眼了,所以最好你一个人进去。”那天小K的姐姐宴请过后,当天晚上,小K便把一个重要的“活儿”交给了王同山。那是一幢广州最大的高层酒店,王同山从没有出入过如此豪华的场所,而且让他直接进入那个外国商人的私人住房行窃,无疑是他从前没有做过的事情,因此他心里非常害怕。尽管小K如何纵恿他,王同山都没敢马上答应他。因他知道如果自己走进外国商人的客房里进行行窃,其性质肯定不同于他在商场和人多场合掏包。更让王同山不敢贸然应允的是,他那时已经发现在广交会期间警方加强了警卫工作,特别是各国商客下榻的大酒店大多都有便衣和警察在日夜监守。所以王同山坚决不同意迈出这危险的一步。
然而王同山又必须答应,他还必须要走进那幢警卫保卫的星级宾馆。这是因为他吃人家的嘴短。再说讲感情重信义的王同山也不想让小K和他的家人们因此而失望,所以他就决定一个人在入夜时分走进那幢位于白云山下的酒店。可是,王同山没想到,就在他刚走进那玻璃旋转门,就见前面大堂的红地毯上一位便衣迎了上来,他要王同山出示住宿证件。与此同时他还发现许多便衣人员都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王同山见势不妙,转身便跑。几个警察见他还是一个孩子,追了一阵也就没有继续追赶。这样就让王同山逃走了。他这时才知道小K为什么一定要他自己进酒店的原因了。
听罢王同山叙述他独闯星级宾馆的经过后,小K虽然心里不如意,可是他并没有难为他,而是淡淡地说:“没什么,海潮,成败乃兵家常事。既然那里看得这样紧,咱就另想其他办法,反正那个人的东西肯定要搞到咱们的手里。”王同山这才明白,小K这样做的用意,不过是先派他闯一闯,试探一下是否可以进入星级宾馆。
果然,第二天上午,小K独自一人悄悄行动,王同山也没有猜出他究竟采用什么办法,终于把那个新加坡商人的密码箱偷到了手。接下去的几天,王同山又随小K先后掏了几个包和手提袋。后来他暗暗觉察出一个密秘,凡是小K授意他偷窃的对象,绝大多数都是新加坡的商人。王同山因此暗加判断,小K一家人为什么忽然一齐来到了广州,而且他们要求王同山盗窃的对象又都是新加坡的客商。根据已经发现的种种迹象他得出这样的结论:肯定是小K的家人与这几位来华洽谈商贸的新加坡商人之间,早就存有他无法知道的纠葛或矛盾。小K一家人这样做的用意,就是想报复他们的仇人。想到这里王同山的心里反而平静下来,因为他在广州受到小K一家的盛情款待,为他们报仇解恨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是王同山始料不及的。他们刚刚偷窃了那些新加坡客商的财物以后,王同山就发现小K一家人都很兴奋,甚至有种从心里解恨的神情,因为他参于了作案,所以小K一家人对他都分外热情。两天后情况发生了变化,王同山忽然发现小K一家人的神色都变得紧张起来。有时小K的母亲和姐姐竟关上房门进里面悄悄密谈,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只有王同山是局外人,他向小K询问情由。小K只对他说:“不要怕,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后来他看见几位中国警察来到小K下榻的房间,还关起门来对他进行询问和调查。旅店里的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王同山已经预感到将要有大事发生。
原来,他和小K从新加坡客商们手里偷窃的钱包里不仅有大量美钞和人民币,更主要的是这些包里还有新加坡客商在广州洽谈贸易签订的合同,也有一些客商的护照竟不慎落到了小K的手里。根据新加坡客商的反映和报案,中国警方对发生在广交会期间的盗窃案十分重视,据后来小K的母亲在临行前惊惶失措地对王同山说:“你们快些跑吧,新加坡警方已经发出了悬赏通缉令,现在正到处追捕和缉拿涉及此案的人犯呢。你们迟早都会落网的。因为新加坡的通缉令是要在东南亚地区查找偷窃护照的伙团,你们两人快快躲藏起来吧。”
王同山事后才感到一阵后怕。他当初从苏州来广州的时候,做梦也不会想到小K想利用他的手,来达到自己和家人的阴险目的。他当时盛情难却,也不过是为朋友作一点事情,并没有想到他和小K的几次联手作案,居然惊动了新加坡的警方,而且新方还为此发出了国际悬赏通缉令。他更没有想到当初在苏州那所小学里结识的华侨学友小K,原来他身后有隐藏着一个神秘和新加坡盗窃家族,如果这次他不早些离开广州,或者小K的一家人继续在广州活动,也许马上就会引起中国和新加坡警方的联手行动,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他就很可能因涉及嫌新加坡这神秘的盗窃家族而毁灭了自己的人生。王同山越想越怕,也越来越后悔不该到广州来。从此后王同山再也不敢和小K这样居心险恶与背景复杂的家族联系了。一个人在广州逗留了几天,就神色紧张地回到了苏州。
卷二 姑苏除夕夜·从苏州到广州第15节 皮包里有一支五四手枪
不多时,王同山又来到了上海。
1961年夏天的申城,还漾溢着一派大跃进的喜庆气氛。到处都是报捷的锣鼓声,王彩旗在高大的厂房上飘扬。《社会主义好》的歌声在城区里到处传唱。王同山随神秘的新加坡华侨小K在广州偷窃了一阵之后,没有想到他居然又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当初作案后遭到警方通缉的原地。畸型繁华的上海让王同山目不暇接。他忽然感到自己好象作了一场可怕的噩梦,本来他对小K让他前往广州,一度抱有发一笔大财的希冀。可是他没有想到小K把窃取的财物都吞为己有,然后和家人一起在广州销声匿迹了。小K对他的利用和那个狡猾的“复员军人”一样,都让王同山从心里感到可恶。特别是前往贵州的盗窃,也让王同山深感痛悔。这一次惊险的深山历程给王同山心里留下的仅仅是有惊无险的追捕与恐慌万状的逃遁。金钱之梦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即便他在遵义附近小镇外大树下窃得的800多人民币,到头来也多为“复员军人”所获,他自己只得到不足百元。后来,王同山发现上当了,便与那神秘的“复员军人”在贵州的一座小城里分道扬镳了。
16岁的王同山脸上过早地布满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老诚。在东逃西躲中他比从前长高了,国字型的脸膛也晒得黧黑红润,只是他心灵深处的创痛非但没有得到医治,灵魂反而变得更加扭曲。听说他再次杀回了大上海,从前在十六铺码头和北火车站厮混的一群小瘪三们,都如蝇逐臭般地重新聚拢在王同山的身边。他的到来让那些在上海已经混不下去的小扒手们,就象再次注入了一只强心剂,大家决定重张旗鼓,另择可供施展手段的偷扒之地。王同山这次再回上海滩,当然不敢继续在已经引起上海警方注意的十六铺码头等地作案,而是选在宝山路、国泰电影院和闸北一带偷窃和栖身。这些地点大多人流密集且又不易被人察觉,对于“神偷王”来说,他必须接受从前的多次教训,另择一个新的场地扒窃。可是几天以后他就发现,闸北一带虽然不在警方的重点打扒视野之内,却难以得到几个鼓囊囊的钱夹。为了生计,也为了他能在这群小扒手中再树“扒威”,王同山则暗下决心,想要在上海闹市区做几个漂亮的“大活”。他清楚仅凭从前老一套的手法已经无法适应新的形势了,上海警方越来越高超的反扒能力已让王同山明白自己的“神偷”手段的低劣,他再也不能满足于从前的扒“天窗”(上衣口袋)、掏平台(左右下口袋)、开后门(后裤袋)和内挂(西装内衣袋)的旧手法了。如果想在上海扒一个大活,就必须要胆大心细,另辟奚径。只有这样他才会成为那些小扒手们的心中“偶像”。
王同山又来到上海北火车站。这里华东地区的窗口,站前人山人海,来自全国四面八方的旅客,大多都在这里汇集。可是当王同山来到站前才发现,便衣警察和车站巡警,服务员早已把从前那脏乱差的候车大厅管理得井然有序。如果他想在车站上作案简直比登天还难,就这样王同山在北站内外接连悄悄地窥测了几天,竟一无所获。他就继续寻觅着下手的机会,然而却一直找不到可趁之机。王同山为迟迟无法得手而焦虑。等到第三天下午,王同山几乎快失望了,他甚至以为几天前在小扒们集会的酒席上自己夸下三天内必在上海北站作一起震惊大案的海口,很快就要变成无法兑现的谎言了。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当天色快要黑尽的时候,王同山避开了站前巡逻的警察,悄悄潜入站东侧的一座共厕里。突然,王同山看见一个军人的身影闪了进来,微弱的光线中,他看见这是一位英俊的青年军官,肩章上是两星一花,显而易见这是一位有着相当极别和前途的现役军人。当然,引起王同山注意的并非军人的肩章和帽花,而是军人腋下夹着一只沉甸甸的黑色皮包。他的心顿时怦怦狂跳起来,他知道依这位军人的身份,他的皮包里必会藏有价钱之物。如果其中藏有金钱,那么如若将这皮包悄悄地窃得在手,必会让他的大小弟兄们惊喜过望,弹冠相庆,甚至这皮包里的钱可以让他们这些小扒大扒们吃喝数月不愁了。
王同山见军人走进厕所后警惕性很高,左右顾盼后却又轻易不肯放下腋下的皮包,他就更加感到这皮包很可能是一块难得的肥肉。那位军官上下把佯装小便的王同山打量了多时,当他认为王同山只是过路的小孩时,才放心地把皮包吊挂在男女厕所相间的一个衣帽勾上。军人把如此重要的皮包挂在此处,意在他进厕所方便时可以随时看到那只挂在附近的皮包,不至于发生丢失。而王同山恰好发现这是一个天赐的良机,他见军官刚刚关上便池的门,便疾快地蹑足近前,只在举手眨眼之际,王同山便将那只黑皮包从衣帽勾上取了下来,然后他抱在怀里,又用外面的衬衫把皮包严密地遮挡起来,就几大步冲出了厕所。
王同山好象怀里抱着个大金娃娃,一口气跑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他在无人处打开皮包一看,原来里面并没有他急于寻找的钱!而是一只用鲜红缎布紧紧包着的硬东西,除掉红布,王同山吓得脸色发白,原来是一把五四式手枪!天啊!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偷来偷去,最终竟然偷到了一只不能吃不能卖的手枪!他再查看那皮包的夹层,好在没有白偷一次,内中竟有一叠叠印制精美花纹的粮票。那时候的粮票相当昂贵,甚至不亚于人民币。不过让王同山大失所望的是,这些粮票居然都是军用粮票,而且每张面值至少在千斤以上。他本来想把这些粮票带回去给那些弟兄们开开眼,然而想到把这些军用品和枪支带回小扒们集中的地点,万一发生意外,那么后果就将不堪设想。
王同山尽管嗜偷成性,但他毕竟是个聪明的孩子,而且还曾是学校里的少先队员。国旗一角曾经佩戴在他雪白衬衫领下,因此他尽管已到流窜扒窃的堕落境地,但在他心灵深处仍有着尚未泯灭的一方天地。朴素的良知与善良的天性都告诫他:手枪和军用粮票千万不能偷,即使没有用也决不能随手丢掉!如果把这些东西随手扔在厕所和深沟里,那就会让他的心理更加不安。
那天夜里,上海下起了大雨。王同山没有吃晚饭,他不知道此时的上海北站已经戒严,大批警察和军方人士已经控制了所有从北站通往四面八方的路口。他更不会知道那位青年军官就在他把皮包盗走后马上就紧急报案。然而,北站并没有查找到有关这只军用皮包的任何珠丝马迹。不过,这只军用皮包从此便被列为铁道部上海局以及上海公安机关重点侦破的要案之一了。
王同山其实并没有走远,他抱着那只既不能用又不能丢的沉甸甸皮包,躲过了站前警察的视线,一直徘徊在站区的几排房子前。刚才他本想把这只皮包投进一口幽深而积水的井里去,王同山知道只要他轻轻一松手,从此那军用皮包便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了。可就在他准备丢弃之时,不知为何脑子里忽又浮出一张多皱的老人面孔,那是与他没有多少感情的老爹。“国家机密是万万丢不得的,那可是要用性命的代价来保护的呀!”记不得父亲从前是什么时候,曾经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也许是老人在他小时候,给王同山讲一个什么故事之后随口道出了这句肺府之言,没想到今夜竟然左右了王同山一次至关重要的行动。如果王同山当时没想起这句话,随手丢了皮包,他也许要从此说不清楚这起要案。
好在王同山当时决然地离开了那口井。他知道此地便是铁路部门的办公地点,但他不知该把这只得之无益,丢之可惜的皮包究竟放在何处为宜。他就这样一直在那个院子里转到子夜时分,王同山最终才找到了铁路客运办。里面熄了灯,一片漆黑。他决心把皮包放在这里,他认为天亮后肯定有工作人员发现皮包,然后他们可以交给军方人员。下了决心后,他再也不迟疑了,麻利地用石块打碎了一块窗玻璃,然后把那只装有手枪的皮包向窗内狠狠一丢,转身便跑,不久他的小小影子就消逝在漆黑夜色中不见了……
卷二 姑苏除夕夜·从苏州到广州第16节 第一次被捕只有17岁(1)
1961年9月,古城南京仍被秋老虎团团困扰着。
逃出上海后的王同山,只要想起那只可怕的军用皮包,后背便感到有些冷森森的。他没想到扒窃作案竟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上海警方把丢失军用皮包列为重大案件进行侦察以来,对江南一批扒手的打击力度也骤然加大了。王同山知道警方是想从一些扒手小混混身上打开缺口,借以抓到与皮包扒窃案相关的线索与可疑人。王同山后悔不该在北站扒到这只无用的皮包,以致于他不得不放弃上海那好不容易有了基础,也有了感情的地方。
王同山逃回了苏州,他又一次面对这座吴王阖闾二千五百年前以血腥筑起的古老城池。这有水有桥,有着无数青石马路和幢幢江南古宅的美丽城市,如今虽然近在眼前,但王同山却不敢走近自己的家门。更不敢面对那经常对他冷眉冷眼,动辙勃然大怒的父亲。他知道自己的名气已经臭遍了江南,故里苏州也定会有人知道他“神偷王”的不雅恶名。特别是此正处于被上海警方追捕的逆境之中,如果他在这时走进家门,无疑于自投罗网!
王同山于是决定到近在咫尺的南京走一遭。
他从小学读书时就向往南京。因为那里安葬着哲人孙中山的墓,少年时他曾在一篇作文中这样写道:“有一天我要到南京去瞻仰孙中山的陵墓。因为伟大毛泽东都敬重孙中山,所以我也要敬重孙中山。……”而今岁月的年轮在无情地更叠,当年天真烂漫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王同山再也不需要把课本上的知识理想化了。生活的严峻迫使小学读书时那么喜欢中国历史的孩子不得不改变了自己的性格与爱好。王同山现在果真来到了南京,不过他这次没有去紫金山瞻仰民国哲人陵墓的雅兴,王同山是为着在金陵古城开僻一个赖以生存的扒窃天地而来的。
初来南京的王同山并非寻常人想象的上海“小瘪三”。这个会说苏州话,也会讲上海方言的小伙子,穿着雪白的上衣,蓝色布裤,皮凉鞋,显得英武而潇洒。如果你不了解他的过去,还以为他是一个风华正茂的中学生!再加上他那清秀俊逸的眉眼,无疑会让一些南京人对这位上海来客刮目相看。王同山很快就在南京下关、珠江路和自由市场、管家桥等地,顺利地扒窃了三四个钱夹。得款尽管不多,但也足够他在南京生活月余之久。在南京夫子庙前的秦淮河畔,有一天,王同山忽然从黑压压的人群里意外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这是一个瘦削的女人。直到她走近了,他才用上海话轻轻地招呼她:“老阿家的!”
那女人吃了一惊,因为这纯熟的上海话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叫得出。当她认出穿着白衣蓝裤,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竟然是几年前她在上海那个菜场里朝夕相处的苏州少年王同山时,这位从苏北农村因逃婚而去上海卖淫的苦命女人,立刻惊呆了。让王同山感到心中几分不快的是,“老阿家”身后竟紧紧尾随着一个鬼头鬼脑的男子,他一眼就可以断定,此人肯定是个“吃软饭的”角色。
“小苏州,你怎么长这样高了?”王同山腰里有钱,当即就在秦淮河畔寻了一家小酒馆,热情地款待久别重逢的“老阿家”。毕竟是他小的时候,这个苦命的女人给了他许多好处。他们对酒倾吐往事,耳听着秦淮河上隐隐飘来的优美旋律《社员都是向阳花》,两人心头别有一番滋味。王同山没有想到“老阿家”如今竟也飘泊到金陵古城来了,“老阿家”也没想到当年在上海以扒窃为生的苏州小孩,现在不但仍在操持旧业,而且已经变成了一个漂亮精悍的“小帅哥”。
“老阿家,我这辈子当然是没出息了,可是你两年多不见,不什么还不回苏北老家?”王同山在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斜睨一眼随“老阿家”一齐坐进他酒席桌前的干瘪男子。他的话对那吃软饭的陌生男子含有明显的嘲弄。
“小苏州,你可不要小瞧我这搭伙的人呀。他也是你们苏州人,姓周,你别看他身子骨弱,可他在苏州南京这一带,也是有本事的人嘛。”“老阿家”在和王同山余旧之时,不忘介绍坐在自己身边的清癯男子,她告诉王同山这次她从上海来到南京之前,也曾经到了苏州。在那里由于受人欺骗险遭一场劫难,幸好身边这位周姓男子的鼎力相救,“老阿家”才得以逃出恶人的虎口。而这位周姓男子,在苏州不但身边簇拥着一批大小打手,同时他还身怀绝技,善于拳脚。因此在南京地面上也相当吃得开。经“老阿家”这一番介绍,王同山似乎对周姓男子改变了印象。
“小苏州,你到现在还是一个孩子呀。”“老阿家”以饱经风霜的过来人身份,苦口婆心地开导他:“你本来就不该和我们走同一条道儿,现在你如果回苏州去,还可以读书上学,看到我自己的今天,就感到你本来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前途。所以我劝你,还是尽快洗手吧?”
听着“老阿家”的含泪忠告,王同山的心里微微一动。他又何尝不想早一天结束这四海飘泊、八方惊险的游浪日子,他又怎能不怀念从前充满欢笑与琅琅书声的苏州私立念达学校?想起自己当年带上红领巾,站在同学们面前高声朗读作文时的荣耀,再回忆起不久前在贵州大山里随着“复员军人”到处转游鬼混时的惊魂场面,他心里顿时泛起一股苦水。但是他对她的劝告无法应允,因为王同山现在不敢回苏州,更不敢面对他熟悉的专诸巷和街后的家。他已经一年多没见到他的老父亲了,他讨厌见面就骂就打的粗野老父,更惧怕邻居们向他投来的嘲笑和冷视。想着自己如果回苏州将要遇到的种种可怕和难堪,王同山只好连连向“老阿家”和她的新相好敬酒,他不想多听这样不切实际的好言相劝,如今他必须面对眼前的严峻现实。王同山心里下定的决心是:只要想活下去,最简单的生活捷径还是一个字:偷!
南京在盛夏的夕阳下一片金黄。古老的城墙与巍峨的远山都沐浴在一片璀璨的金辉里。此后的几天里,王同山仍在这座城市里作案,他感到在公共汽车上扒窃甚至比在上海、常州等地还要顺手。不料就在王同山准备离开南京的当天晚上,意然遇上了麻烦。那天入夜时分,他只身来到中华门附近一家酒楼里,叫上了两碟苏州小炒,二两酒,正准备美美的喝上一杯的时候,不料忽然闯进来四个流里流气的家伙,为首一人似乎在当天的汽车上曾经遭遇过。面孔虽然有点熟,却无法知其来历。
“哥们儿,你从哪儿来的,敢在咱爷们儿的地盘上吃独食?”长头发的家伙嘎声嘎气,把桌子重重一拍,给王同山亮起了一脸凶相。其余几人也从四周围了上来,王同山虽然走南闯北,可他毕竟懂一些江湖上的规矩,他知道今晚遇上了南京的同行。也明白如果他不肯给这四人的面子,很可能就会在酒楼上发生一场恶战。万一他寡不敌众,被这四个恶人打个半死小事,一旦他们的黑吃黑惊动了当地警方,他在上海作的多起扒案都可能在南京败露。想到事情的种种后果,王同山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他马上叫来两瓶子烧酒,又加了四五碟小菜,真是冷盘热炒,十分精致。几个人吃吃喝喝,不知不觉到了夜里10点,王同山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他算了账,便直奔南京车站。
“我叫马岳生,”长头发的家伙在分手时向王同山亮了名号。
“老子叫丁锋,也不是好惹的。”另一个瘦子虚张声势地拍了拍胸口,意在恫吓王同山。
“刚才我已经自报家门了,老子没名没姓,人称我是毛子!”一个灰头土脸的黄头发也向王同山抱了抱拳。还有一个喝得熏熏大醉,不肯报名号。这几个南京扒手,后来也与王同山一起关进了小茅山劳改农场。并且都一个人拜倒在王同山的脚下称兄道弟,成为密友。可是在当时他们都还只是萍水相逢的敌手冤家。这是后话。
王同山与上述四个扒手分手后,担心再遇上他们,于是就决定马上离开南京。那知他刚来到车站,就发现刚才寻衅闹事的四个扒手居然又带着浑身酒气追到车站上来了。
卷二 姑苏除夕夜·从苏州到广州第17节 第一次被捕只有17岁(2)
“他妈的,小苏州,你还没把腰里的钱都给爷爷们掏出来呢,怎么就要走开!”王同山蓦然见了这逼人的场面,情知无法躲过,索性狠下心来,再也无法忍受南京扒手的欺辱了。自从他13岁掏包下海以来,虽然受过夜宿长街和四方乞讨的种种困厄,但王同山从没受过同行扒手黑压黑的欺压。他借助着酒力,便与这四个疯狂扑来的恶人对打起来。
在深夜的车站广场上同时与几个流地氓痞交手对阵,对于王同山这16岁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一场难以匹敌的恶战。但是那时的王同山已经没有了退路。特别是马岳生对他一连几个通天炮,打得王同山险些跌倒,就在他拼死相敌,一人招架四个扒手的时候,体力渐渐不支。就在王同山被四个人打倒在地,连爬起来逃走的气力也没有时,突然从人群里站出一个人来,王同山看时,原来竟是在“老阿家”身边吃软饭的苏州男子周东繁。他的到来让躺倒在地喘不气来的王同山如见救星,尽管那时王同山还不了解身力单薄的周东繁,是不是真有本事对付这四个如狼似虎般向他疯狂猛扑的南京扒手。
大出王同山的意外,周东繁冲上来后,竟然三拳两脚,就把那些压在王同山身上的四个南京扒手打得屁滚尿流,喊爹呼娘地仓皇而逃。
当天夜里,周东繁陪着受了伤的王同山一齐返回了苏州。就从那天晚上开始,王同山和救他性命的周东繁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王同山就住在周东繁家的一间房子里,他对周东繁从心里充满感激与敬仰,在南京夫子庙前初识时的鄙视如今居然变成了崇敬。王东繁在惊佩周东繁外貌单薄而内藏超人的武功,同时也敬佩他一人敢敌南京四五个流氓的锐气。所以回苏州后的那段时间里,王同山只要腰里有了钱,首先要孝敬这个大恩人。可是久而久之他才了解周东繁的来历,原来他也是一个流氓地痞,同东繁在苏州不但麾下有一伙地痞恶棍,
而且此人还经常玩弄女人,尤让王同山心生反感的是,就是这个貌似杖义的周大哥,他居然专以骗取女人的钱财为乐。从此周东繁在王同山心中的印象就像一个猜摸不透的多面体,他既行善也施恶。周大哥原来是一个外表虽给人以文弱斯文的可怜相,可内心里又包藏着足以让女人垂青俯首,既要奉献肉体还要贴上身外之物的毒辣强人。也许正由于日久见人心,王同山在看透了周东繁的本质后,忽然有一天他不辞而别了。
王同山仍然四处流浪。
他与生身父亲早已貌合神离。尽管父子俩就近在咫尺,然而王同山却绝少再回他那专诸巷上的新家。那时正处于“文革”前期,他父亲也还在那家工厂里当工会主席,参加社教回来后王父已经听说儿子回到了苏州,可是他没有接儿子回家的意思。他对已经从外地辗转返回苏州的王同山已感力不从心了,前一段时间,老人曾经寄希望于王同山能改邪归正,甚至还希望他尽快回到苏州第5中学去读书,把那尚未学完的功课再拣起来。然而父子俩只要见面,必定又是一场互不相让的争吵。父亲恨铁不成钢,儿子竟对再进学校的大门早已失去了信心。重要的是王同山经过几年的流窜作案,已经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气。如果在这种时候让他再去啃那些没有意思的课本,简直就是难以忍受的惩罚。
苏州的秋天很快就过去了,当初冬的寒意悄悄来到这座花园城市的时候,王同山腰里又有钱了。因为就在一个月前,他在苏州又搜罗几个当年在上海结识的难兄难弟,搞了一次大闹常熟的“扒窃战役”。王同山清楚他在苏州扒窃会受到许多制约,同时他信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就在他感到囊中羞涩,再也不能进饭馆酒楼海吃海喝的时候,惟一的改善生活的办法就只有再去外边作案。上海和南京经过前几次的教训,王同山心中难免有种怯意。于是在9月里的一天,他亲自带着六七个男女扒手前去太湖之滨的常熟。
常熟,是抗战时期新四军与汪伪势力麋兵交战之地。太湖的碧波中仿佛还弥漫着当年的硝烟烈火,只是大跃进以后带给这渔米之乡的斑斑疮夷仍然宛在。不过这并不影响常熟城的美丽,尤其是在党的调整改革充实提高方针指导下,这里的经济复苏显然比吴中其他县城好得多,因此王同山等几个苏州扒手的到来,很快就在常熟城的人群稠密处频频作案并顺利得手。王同山一人就在两天中扒得钱夹五个,其他人当然也各有收获。白天他们就在常熟城内的大街小巷作案,到了晚上,王同山则把所有从苏州来的小扒手们都集拢在一处,选定常熟最大的饭店,饱饱地美餐一顿。第二天,他们照旧分散到城里四处去扒去偷,到了第二天晚上,公安局和派出所便纷纷接到来自全县各个角落的举报电话。粗略统计一下,仅据报案的提供的线索,一天中就在常熟大街上有十几人失盗。
常熟城里顿时舆论大哗。有人说从苏州来了一伙“盗窃集团”,而且这个团伙的成员个个都有百步穿杨之神功;有人说这些男女扒手昼伏夜出,飞檐走壁,人人有燕子李三的扒窃之功;还有人谈虎色变地说:“为首的扒手就是当年在苏州上海人人惧怕的‘神偷王’!”一刹那,治安环静良好的常熟,大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势。公安机关对于常熟城在两天之内接连发生的十数起居民失盗事件,当然不会等闲视之。于是便马上派出反扒能手和便衣侦察员,分赴常熟的几个闹市区及车站码头。尤其对“神偷王”是否真来到了常熟,公安机关曾专门开会研究具体的抓捕方案。会议决定:如果苏州的小“神偷王”真来到了常熟地面,就一定要把他当场捕获,决不能让他从常熟的地面上流窜到其他地区。于是一场围剿“神偷王”的战役打响了。
王同山后来之所以在重兵围剿之下仍然侥幸逃出了常熟,就在于他的机敏。那天上午,王同山忽然发现街上的便衣人员增加了。多年来他所以多次临危脱逃,就因为他善于观察行窃的现场变化,稍有风吹草动王同山宁可放弃将要到手的钱财,也要坚定不移地尽快逃命。“大闹常熟城”之后,王同山又隐藏到苏州的一条小巷深处,从此他深居简出,不露踪影。因为从常熟偷来的钱又可让他过两个月衣食不愁的日子了。
1961年11月8日下午,苏州是一个平静的日子。
王同山还像以前一样,睡到上午10点起床,早点也不吃,便悄悄来到石路街附近一家名叫“天蓝池”的浴池里,洗了个热水澡。每天洗热水澡几乎成了王同山的习惯,无论他身处何种逆境,只要衣袋里有几角钱,他都会坚持这种与生俱来的洁癖。今天亦如此,当他泡了澡,又来到浴室附近的“一品香”食品店买了几根油条,然后便走进他常常光顾的“福安居”菜馆。他要在这里美美喝几两酒,一边品尝几碟苏州小菜。王同山正喝得嘴中余香满口之时,忽然听到街上似有人声响起。也是他近日来始终处于惊惶失措之中,他知道自从在常熟城里搞了一次连续偷包之后,他和他的难兄难弟们虽然闻风而动地躲过了警察的追捕,但是王同山心中始终不得安宁。特别是几天前周东繁因案发被捕的消息传来后,王同山着实心惊肉跳了几天,虽然他和周东繁的案子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他与周的早已经中断了往来,周东繁案当然不会牵连于他。可是,王同山仍然忐忑不安。所以当他在菜馆里蓦然听到街上有反常声响时,还是警觉地站起身来。当他走出菜馆,忽然发现店前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的背影,看时好象就是已经被捕多时的周东繁。不过他还不能看清对方的脸,他看见周东繁似乎向远方街口招了一下手!这是怎么一回事?
突然,王同山在潜意识里叫声:“不好!”他回身想进店去取衣服,可是又担心会来不及逃走。于是他决定丢弃那件外衣,快步向青石铺成的小路上走去。在街口处他看见前面不远不紧不慢地走来两个人,都着便装,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王同山心里一紧张,也顾不得许多,便想超过那两个迎面走来的人。可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那两个便衣人员加快了脚步,猝不及防地一拥而上,还没等他反抗,就把一付闪亮的铐子牢牢锁在了他的双腕之上!
这就是王同山的第一次被捕!
卷三 枯树逢春·苦涩的浪漫第18节 42年漂泊的户口
300元社保与42年漂泊的户口
爱,只有在爱的环境里才能成长,爱需要一个爱的环境,那是要记住的最基本的事情。只有在爱的环境中爱才会成长。
——印度•奥修:《诗经•爱之缘》
正月初八清早,王同山终于离开了第三人民医院的输液室。他知道春节的长假终于结束了,看到医院里有那么从白衣战士上班了,他才决定马上前往桃花坞区下辖的司法所。
苏州大街上仍然弥漫着节日喜庆的气氛。司法所的郑庆安所长早早就等候在办公室里,他知道今天上班第一天,王同山肯定会来。王同山见了他,心里有点意外。前几次他从监狱回到社会上来,凡是接待他的各级干部大多采取躲而避之的作法。他明白任何人都不希望和王同山这样的人多有接触。因为谁都知道王同山现在是孤身一人,他父亲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因此从前那个可以住人的宿舍工厂早已收回。而王同山后来在三塘街上的房产,前几年也出手了。如果谁负责接待王同山,就意味着谁将与那些乱如麻丝的棘手难题打交道。万一弄得不好,还会被王同山纠缠不放。
可是郑庆安所长大不相同。他不但早早就等候在司法所里,而且见了王同山还给他拜了个年。郑所长当然不仅口头拜年,他还必须要来一点“真格”的。他知道当其他人在家里欢天喜地过大年的时候,王同山却躲在一家人民医院的输液室里,他在那里随时都有被赶到大街上的危险。所以王同山就必须帮助护士们拖地、打水和擦窗玻璃。更让郑所长为之忧虑的是,年前他只给了王同山100块钱,他不知道一个春节长假,王同山用那仅有的100元究竟能买些什么食品?于是,郑庆安上班急于为他解决的第一件事,就是吃饭问题。
“王同山,这是给你临时解决的200元钱,你再也不能继续啃干面包了!”郑庆安亲自给街道办事处打了电话,在拿到了200元以后,又和王同山商谈如何解决落户口问题。但是在最近几天,王同山还仍然要住在医院的输液室里。因为如果他的户口问题不能顺利迁入,就无法解决他的社会低保费。而王同山自从1961年被逮捕时起,他的户口就一直在劳改农场和监狱之间转来转去,40多年没有着落了,这次是否能给他在苏州落户,无论对郑所长还是王同山本人来说,都是一个待解之谜!没有社保费,王同山若想在苏州租一民房的打算就无从谈起。
当天,王同山就用这200元洗了一次澡,又进饭店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而且他还破例喝了一瓶苏州啤酒。尽管他仍然要回到医院输液室的椅子上过夜,可是王同山的心情却比过节期间好得多。更让他放心的是,值勤的护士们几天也看出这个为输液室打扫卫生的老人,纵然来历不明,且衣着不像正常群众,可她们并没有嫌弃他。她们猜测他可能是一个在以往岁月中迈错了生活脚步的人,心地并非如当初接触时所担心的那样可怕。有时护士也会从王同山主动打扫卫的行动上,窥探出他内心世界的良善,有人还对他以啃面包当作春节食品的艰辛暗生了几分同情。
2月10日,苏州是一个明媚的早春。
那天清早,王同山很早就来到城区,他刮了下巴上黑森森的胡子。显得年轻了几岁。当他又来到司法所的时候,发现郑所长正在不断地打电话,看样子心里很急。王同山不知今天将会发生什么事,不过他经过多次的磨难,对如今社会上的办事效率就早不敢多抱希望了。他并不希求一天能够解决过多的事,现在他只求能把自己悬了四十多年的户口落下,这样再过几天,他就可以申报社保了。如果有了社保,他就有钱去租房子了。
“老王,你不要急,事情总会得到解决的。”郑所长还像他第一次见到时那样,工作起来不温不火,但他显然是一位有头脑,对所有事情都心中有数的干部。所以当他把一个个电话分别打了出去后,心中似乎多少有一点底数了,这时候他才发现王同山在自己身边已经站了好久。他给王同山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苦笑着说:“老王,咱们现在一起去桃花坞派出所吧。当然了,是否能够办得成,我心里也没底,这可真要看你的运气了!”
王同山听了这话,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他知道派出所的事情在一般情况下比较难办,特别是对像他这类刚从监狱里出来的人,报户口真会那样顺利吗?王同山在和郑所长向桃花坞派出所走去的半路上,无心浏览大街上那些正拆除节日花楼的工人们,他心里沉甸甸的,似乎看不到对新生活的任何希望。到了派出所,听说要落户口,一位气质高雅的女户籍员爱理非理地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王同山,只说了一声:“这事问所长去!”便去翻开手中的一本杂志了。
“老王,你在这里先等着,我上去看看。”王同山听了,心里顿时冷了半截。原本就对今天解决户口不抱多大希望的他,见了姑娘的神情,更感到希望不大了。可就在这时候,郑所长居然一个人在楼上楼下跑了几个来回,后来派出所长果然从楼上探出个头来,对那看杂志的姑娘吩咐一声:“马上给他办!”
王同山吓了一跳,以为他的耳朵出了问题。在苏州落户口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一句话就可以解决呢?事情果然不会像说话那样简单。当负责此事的姑娘打开她面前的电脑,新的问题又出来了,她对郑所长和王同山说:“对不起,我的电脑里根本就找不到王同山这个人的影子!没有他入狱以前的任何资料,你让我们怎么给你办户口?”
王同山又傻眼了。他不明白一个人从监狱里出来,再到他从前生活过的社会上来,手续和门槛为什么竟会如此之多?在某些人的眼里,他王同山是不是应该永远呆在那个幽深的大墙里?可是他终于还是理解了女户籍员的心情,他毕竟抱着户口在几个监狱里到处转移,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很可能比这位姑娘的年龄还大一些。因此电脑里没有他的资料,就是一悠扬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这就去楼上的档案室里查找一下,老王你放心,只要档案室还在,就肯定会有你捕前的档案。”郑所长是个做事不声张的人,现在到了这种时候,他再不亲自动手,恐怕王同山的落户问题就会无限期的悬了起来。王同山当时心里真有些感动了,他和郑所长从前素昧平生,他的归来对于郑所长来说,只能是给他增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是他竟会这样不厌其烦的为自己解决吃饭的钱,节后又给了他弄到了200元生活费。现在他本来可以对王同山这样说:“老王,我尽力了,既然电脑里没有你的档案我们也不好办了!”借此机会把这些乱事推了出去,即便任何一级司法机关也决不会怪罪郑所长。可是王同山没有想到,为了一个释放犯人的落户,郑所长竟然当成了他自己的事去办,而且他又亲自上楼去查派出所的档案。眼泪在王同山的眼睛转了一圈,终于被他背过脸去,悄悄用袖口拭去了。因为他是一个不喜欢落泪的男子汉。
在焦急的企盼中时钟的指针移向10点40分。快下班了,王同山对郑所长是否能找到那积存在旧档案袋里的资料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没有想到,这时候他却见郑所长浑身尘土地从楼上跑了下来,他见他怀里果然乐颠颠地抱着一册挡案。
“找到了,让我到底给找到了呀!”郑所长就像办成他自己落户的事情一样高兴,那位打电脑的女办事员也换上了和悦的脸色,或许郑所长的行迹已经感动了她。姑娘和郑所长都开始了紧张的忙碌,她们配合得相当顺手,只消几分钟,王同山的户口问题便迎刃而解了。这时,让王同山惊讶的是,郑所长又掏出了一百元,代替王同山交了办户口的工本费28元,剩余的72元,郑所长连想也没想,又塞进了王同山的口袋,对他说:“这就留给你吃午饭好了。”
当天下午,又是这个郑所长亲自陪着王同山,来到了街道居委会。丘主任、吴主任、袁主任都对王同山露出了接纳的笑脸。王同山没有想这次他竟会一路绿灯,处处遇上了同情他的好心人。也许真应了他刚从监狱出来在南京小市上占卜老人给他抽的卦签:“时来运转!”让王同山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他在2月10日这一天,不仅落了户口,而且还在街道委员会填写了四张表格,速度快得有些惊人,他决不会想到就在当天通过了审查程序,并得到了社保资金。312元对于有钱的人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可是对刚从大墙里出来的王同山来说,那简直就是救命钱和及时雨!
两天后,王同山就从这300多元社保费中拿出了50元,在苏州的一条僻街——石幢新村租了一间12平米的房子。作为他从监狱到社会的第一个居所。王同山在寻找房子的过程中,无意间经过一条熟悉的小巷,那是70年代他父亲曾经住过的地方——专诸巷!站在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巷口,王同山怔怔地在那里遥望着,他几次想走进去,却又情不自禁地缩回了迈出的脚步。突然,他看见小巷深处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正推着一辆女式单车,沿着那条青石裸露的小路悄无声息地向他走过来了。顿时,王同山暗淡的眼睛一亮,他感到心在怦怦地狂跳,莫非真是她吗?这么多年来,时光已如逝水一般地流淌而去,莫非她还活着吗?她还经常回到这陈旧的老宅里吗?
想到她,王同山的脑际深处便涌来了无数逝去的画面。他面前好象又出现了第一次从监狱回来时与她相识的情景……
卷三 枯树逢春·苦涩的浪漫第19节 隔壁有女李湘音
1979年12月15日,王同山结束了劳改农场的漫长劳改生活,终于回到了他久违的故乡苏州。
这时的王同山已经是35岁的成年人了。这距他在苏州某家浴池门前被便衣逮捕已经过去了整整18个年头。本来他在初次被捕后,只判他在少儿管教所里劳教三年。1965年他劳教期已满,王同山就有可能回到苏州来。可是,当时由于全国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根据上级的相关指示,王同山和当时在南京句容少管所里许多解教少儿一样,都被上级安排到距南京只有十几公里的小茅山劳改农场,继续参加劳动改造。上级对王同山其人的批示是:“原地安置留场,继续监督劳动。”
也就是从1965年冬天开始,王同山便与小茅山农场结下了不解之缘。他青年时期最美好的岁月,就是在这遍地茅草的小茅山度过的。这是一座距南京很近的小镇,如果从农场前面那条公路搭上汽车,二十几分钟即可到达南京。如果在小茅山农场前方不远乘坐上火车,向另一个方向驶去,就会在眨眼之际到达江苏省的另一座美丽城市镇江。因此小茅山留在王同山头脑中的印象是相当深刻的。此后他就在这里度过了15个难忘的春秋。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按照父亲前不久给他提供的地址,王同山从苏州车站出来,再乘坐一段共交车,很快就来到了一个叫专诸巷的小街前。这是父亲在“文革”期间改换的新址。历经了“文革”的风雨,王同山没有想到他的老父竟然还硬朗如常地活着。这位曾在国民党军队里毅然起义、投向光明的厂工会主席,并没有像他在小茅山时所担心的那样,会在一场接一场的群众批斗中丧生。老父亲甚至连腰也没弯,还像十几年前一样挺。后来王同山才惊愕地发现,尽管他父亲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军官,可是由于他起义后在革命队伍中的积极表现,特别是其父在苏州这家工厂多年担任工会主席,与群众和职工家属之间的关系始终是融洽的。因此即便在那场催枯拉朽的大风暴中,老人也侥幸地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群众运动的暴风骤雨。如今他虽然已经老迈,可是精神尚好。
“海潮,”老父亲还叫他的小名:“既然你已经回来了,就该好好的生活,再也不许你像从前那样为所欲为了。”
“我知道。”儿子也不像从前那样梗着脖子说硬话了。毕竟已经是成年人了。
“你如果再像从前那样胡来,我或饶不了你!”让王同山感到没有变化的是,老父亲还像他18年前入狱时一样性格爆躁。而且他对儿子讲起话来往往没有他期许的亲人温情,有时父亲见他在监管期还学会了吸烟,便对他气恼地拍起桌子大喝大骂。父亲在他重新回到社会以后,仍然以这种冷漠的态度严厉有余而温和不足,这让王同山的心一下子又变得冷冰冰的。他感到在自己与父亲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永远也打不透的厚墙。如果说16岁那年他在苏州被捕,就因为家里没有他希冀的温情才一念之差走了下道,最后在大墙里消耗掉他最为宝贵的年华,那么如今当他再一次踏进家门,对家的慨念似乎变得越来越遥远了。
“你就是同山哥吧?”在一个人心情苦闷的时候,王同山的耳边常常会响起一个脆亮女人的声音。当然这女人是地道的苏州软语,听起来就会让他这长年与寂寞冷酷为伴的人心中一动。王同山记得好象他刚从小茅山回到专诸巷的第二天下午,他去苏州城外的阖闾塔前去转了转。那个怪石麟峋的虎丘,对于多年在外的王同山来说,始终是难以忘怀之地。从虎丘回来,再走进专诸巷那条曲曲弯弯的小石板路,迎面就走来一位靓亮的姑娘。她的年龄比王同山似乎小了至少七八岁,且生得娇柔小巧,清纯美丽。特别是她那满月般的椭圆型面腮上,五官搭配得那样端正,眼睛尤为吸引王同山的注意。因为他会通过对方那双漂亮的大眸子,能窥探到少女心灵中流露出的一丝善意。
“你是……?”王同山板着一张没剃胡须的脸,眼里没有丝毫笑意。并非他不喜欢面前这位主动搭讪的家乡姑娘,而是在这漫长的监狱生涯里,他的感情早已经麻木了。尤其是对待女人,他多年来极少有机会与异性接触,即便偶尔遇上一个和他年龄相妨的女人,王同山也大多冷漠地回避了。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与她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这便注定了他与她之间肯定不会继续发展任何关系,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友谊与爱情。
“我是你家隔壁的邻居呀,怎么,你爸爸他没对你说起过?我就是湘音啊!”那姑娘好大方,她面对王同山那张冷冰冰的面庞,非但没有任何反感和轻篾,反而对他温存地笑了笑。笑的时候她脸上会现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哦?湘音?”王同山这才仔细打量了她一眼,他发现站在面前的姑娘不但有苏州女性所特有的美丽,而且他凭自己三十多年特殊人生经历中练就的眼神,马上就得到这样一种良好的印象:隔壁姑娘肯定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姑娘。而且她的善良是自然流露出来的,决不是有意佯装的姿态。
他感到姑娘的名字与外貌几乎达到了表里如一的美好,所以王同山自这一面就再也难以忘记她。只是那时他仍然不敢胡思乱想,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毕竟是个有过劣迹的人,毕竟是有过句容少教所三年劳教和小茅山劳改农场继续改造15年双重经历的特殊人。有这样漫长人生履历的王同山当然不能和在国外留学15年的人相比,因此王同山心里充满着难言的自卑与愁苦。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从小茅山回苏州的整整一个冬天里,王同山很少走出家门。在深居简出中他当然不希望多与住在自家隔壁的李湘音有超出邻里关系的其他接触。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和李湘音这么好的姑娘接触过多,不但对他本人没有任何结果,也会给无辜的女孩李湘音最终带来许多不便。于是,在最初那段日子里,王同山强迫自己以封闭的环境来限制自己的生活。尽量不与隔壁这位清纯的少女接触。
然而,人间的许多事情往往都具有戏剧性。
就在这一年春节前,隔壁李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李湘音的弟弟李湘武出了一点事,因为喝后在酒馆里遇上了几个小混混,几句话不投,于是便借酒劲双方对打了起来。李湘武一人对付三个,当然有困兽犹斗之勇。他出拳激烈,不慎把其中一个打得头破血流。这样便惊动了附近派出所。把李湘武关进了看守所。这一下可急坏了老实怕事的李家老小。特别是李湘音就更加焦急,因为她知道如果弟弟因这点小事被判了刑,很可能就会毁了他的一生前程,这姑娘想来想去,最后就主动找到了王同山,因为王同山毕竟有这方面的经验,她知道他也是住过看守所的人!
“怎么办呀?”李湘音流泪的面庞在王同山眼里就犹如梨花溅雨,显得越加楚楚动人。
“不要慌,一切都有我呢!”王同山性格中本来就有古书中豪侠人物的仗义之气,如今在无边的寂寞中,他好不容易遇上隔壁邻居的烦心事,因此他当即站出来拔刀相助。
李湘音见王同山如此仗义,立刻从心底滋生一种敬佩。她发现王同山并非左右邻居窃窃私议的那样,她认为他虽然在少年时出过事,但至少心地不坏,再加上如今自己家出事他肯站出来相助,无疑在姑娘心里的天平上加重了一颗珐码。她决定把弟弟的案情都对他说清楚:“王哥,听说这也要判刑呢!而且那几个小流氓一口咬定我小弟犯了伤害罪,还一定要求判刑,如果法院不判刑,就要我们一下子赔他们几万块钱私了!”
“私了?哼,那是敲诈!千万不要理他们!”王同山对这种事在监狱和少管所里见得太多了,所以听罢不以为然地一笑。然后他冷静地帮助李湘音分析她弟弟所面临的形势,最后他在明了相关案情之后,决定陪李湘音前去派出所交涉。不料派出所见有王同山出面,越加站在举报者一方,坚持要对李氏弟弟严惩重办。这样一来让李湘音更加六神无主地哭泣起来。
“李家妹妹,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我在你还怕什么?”王同山把他在监狱里听说的相关案例以及公安机关最后的处理结果,都一例例地说给她听。李湘音没想到王同山虽然文化不高,可他胸中却对法律条文铭记得清清楚楚。有他这见过世面的主心骨在,李湘音和家人这才放下心来,决定采纳王同山的建议,采取向上级机关上访的方式解决这酒后斗殴的事件,坚决不向邪恶势力低头,决不花钱私了。王同山还亲自代笔,多次为李湘音写了一封又一封申诉信。李湘音见王同山写的那些条理清楚,语言精练的申诉稿,从心里不得不重新认识这刑满释放的隔壁邻居。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只读到初中一年级就入了狱的“神偷王”,居然下笔千言,而且还句句写在理上。有了王同山作为这场官司中的精神支柱,李家最终打赢这场官司的底气变得更足了。果然如王同山分折的那样,公安司法机关在接到李湘音的投诉信以后,很快就引起了重视。并且根椐王同山的举报,查出了三个在饭店里和李湘武酒后斗殴的流氓,都是公安部门尚未捕获的作案在逃人员。几天后,李湘武无罪释放了。也就是从那天开始,邻居家的闺女李湘音,对王同山的感情又在潜移默化中加深了一层。
她不断给王同山写来情谊缠绵的情信,李湘音还不时给他洗衣服,送时鲜果子吃,而王同山则帮助李家拉煤,运劈材,有时还约她前去苏州城里的留园聊天。就在1980年春天到来的时候,一个爱的喜讯已经悄悄逼近了王同山。这让多年远离女人的“神偷王”在兴奋与欣喜之中,又难免产生了一点淡淡的怯意。他在心里暗暗问着自己:像李湘音这样既善良又美丽的姑娘,莫非真会爱上一个有着十几年劳改历史的人吗?
卷三 枯树逢春·苦涩的浪漫第20节 情心,不该在这时萌动
王同山在那个酝孕爱情的春天里陷入了困惑。
“我会成功吗?像李湘音这样漂亮标致的女孩子,她会成为我的妻子吗?她的父母,她的家人如果听说李湘音和我处朋友,究竟会持一种什么态度呢?他们会让自己的女儿和一个劳教释放犯结合在一起吗?”王同山自从发现隔壁邻居的女儿李湘音对他传递出爱的信息以后,首先是心中无法忍受的兴奋和激动。凭心而论他王同山无论从魁梧英俊的仪表,还是他与生俱来的睿智和才华,和漂亮的李湘音在一起生活都是无可厚非的。不过,他无法修改和淡忘已经发生的历史,也不能让他周围的人们不去追朔这段曾经发生在自己少年和青年时期的往事。只要有人把他这段噩梦般的经历与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婚事联系起来,那么,即便今天的王同山再豪爽,再无私,再有才能才华,再有端正仪表和敢作敢为的胆识。也很难促成一桩婚姻的完满成功。特别像李湘音这样清纯无瑕的女孩,她纵然对自己一往情深,甚至一见钟情,也从不介意他与自己结识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可是,家庭与世俗的眼光肯定会像两把无情的利剑,在必要时会毫不客气地斩断王同山和李湘音苦苦浇灌的爱之心苗。如果再发生他1971年在小茅山劳改农场曾经发生过的悲剧,那么王同山又该如何面对和处理呢?
岁月的风尘就像一口幽深的井。王同山在痛苦的时候,就会一人徘徊在虎丘山下那泓碧绿的幽潭前面。他在这里可以静悄悄地反思过去,想到面前的李湘音,王同山的眼前便会浮现另一个女孩的音容笑貌。
“我叫刘枚,是来这里看望我爸爸的。你是谁?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虎丘山的巨大倒影在王同山面前的碧水之中摇来荡去,层层涟漪在幽潭中勾画出一圈圈几何图形式的画图,让王同山感到他生活的世界原本就充满着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他记得在南京郊区小茅山农场里改造,生活的艰辛和岁月的蹉跎并没有让他丧失人之本性。那时候他已经是二十多岁的魁梧青年了,他在荒凉偏僻的小茅山农场就业,不但在农场的陶瓷加工厂里学会一手相当于五级工匠的娴熟陶瓷技术,同时他也像普通人一样,随着青春期的结束,他对爱情也产生了强烈的追求和向往。只是小茅山农场绝少有异性出入,即便和王同山有着同样命运的女犯们,她们的改造监押地点至少要在远离男犯数十里的另一座农场。用王同山和他身边劳改犯们的话说:“小茅山农场即便飞来一只苍蝇也是公的!”
所以在那种极端封闭的环境里,王同山即便从心里萌发了爱与情的向往,但他从没有这种机会来实现自己的梦想。不过1971年春天,他终于有了个与女人接触的机会。这样,喜欢把幻想变为现实并且肯为这种幻想付出代价的王同山,竟然在他劳改的小茅山平生第一次开始了感情“柏拉图”。有一天主动和他搭话的女人,居然是一位非常美丽、非常清秀的苏北姑娘,她与现在接触的李湘音相比,彼此不同的是李湘音是单纯的,而那个敢于去小茅山和王同山对话的姑娘,却是一个性格泼辣、敢作敢为的姑娘。只是那个叫刘枚的苏州少女,面孔生得有些黧黑,而这黧黑中又透出了劳动女子所特有的红晕,那是健康美的肤色。虽然刘枚无法与苏州的邻居李湘音相比,她仅仅是个有文化的苏州工人家庭出身的姑娘,可是,在小茅山劳改农场当时那种环境,刘枚的意外出现,对于多年很少与异性接触的王同山而言,仍会激起他对感情生活的冲动。
“我是王同山呀!你爸爸和我是同一大队的,莫非他就从没对你谈过我吗?”王同山是在农场陶瓷工地宿舍的自来水旁与刘枚第一次相遇的。当时他是为了给工友们打水,才在井台上遇到了从苏州来小茅山农场探望父亲的姑娘。第一次见面,刘枚就向他主动打招呼,就像第一次与邻居李湘音初识一样。由此观之,王同山至少是一个有女人缘的男子。女孩子们喜欢和他搭话,并没有因为他的特殊劳改身份将其拒于千里之外。
“王同山,你这样年轻,看样子又是有文化的人,你为什么也关在这种鬼地方?”刘枚快人快语,苏州中学毕业的她从小就直爽。她发现前来井台旁接水的王同山,和她在这所禁闭的农场中司空见惯的劳改犯们有着本质的不同。刘枚喜欢和他搭话,不仅因为王同山的魁梧和英俊潇洒的外表,也由于她发现了王同山待人接物的文质彬彬。至少在刘枚眼里他身上没有一般劳改犯的粗野暴躁。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像王同山这样有文化,有见识的青年,为什么会像她父亲那样一个跟斗跌进了小茅山。
“这……怎么说呢?”王同山没想到和刘枚初次见面,她就会对他提出这种难堪的问题。他知道刘枚的父亲是因为不光彩经历才走进监狱大墙的,而他是由于少年时期的一念之差,触犯了刑律。不过王同山的自尊心迫使他不敢对苏州姑娘重复从前不光彩的历史,他脸色红红地在那里沉吟许久,最后才纳纳地对她说了一句话:“回去见了你爸,问问他就清楚了!”王同山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拎着水桶跑远了。
当天晚上,王同山在宿舍里坐卧不安。快到三十岁的人了,别说从没和女人谈过恋爱,即便和女性接触也只有这一次。因此他萌动了青春的欲念,他从没想到一个人心灵深处竟还有这么美好的生活欲望。从前他在上海和南京流窜作案的时候,接触的女人只有那个虽有几分姿色,却被严酷生活扭曲了灵魂的苏北逃婚女子“老阿家”。她给王同山心中打下的烙印是可怕的罂粟。他是从漂亮的“老阿家”身上发现了女人可怕污秽的一面。也就是南京见面后,王同山对女人从心里产生过强烈的反感。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小茅山劳改农场井台前与女孩子刘枚的意外相遇,竟然会唤起他心灵深处对异性的好感。
月色如水。王同山在当夜9点忽然走出宿舍。他手里还抱着用为数不多生活费购买的几包挂面和一袋他喜欢的花生米。这在当时的小茅山农场,作为劳改人员已经是相当奢侈的礼物了,他怀着冲动的心情,脚履匆匆地向另一个劳改宿舍走去。那是一个单人房间,只有家属前来探望时,农场才可破例安排劳改人员在这设备比较先进的宿舍里居住,刘枚是从苏州来小茅山探望父亲的客人,因此她肯定下榻在这里。王同山所以敢在深夜抱着礼物去会只见过一面的刘枚,就是凭他的直觉发现,刘枚在上午与他偶然相遇中眼神中流露的同情与关切,虽然没有谈过恋爱,可是王同山理解那种眼神往往是女性同意接近他的心灵表露。
会客宿舍里亮着幽幽灯火。王同山轻轻扣了扣玻璃窗,片刻,里面便有一只手小心地拉开了窗帘。里面果然露出一张女孩子惊讶的脸。正是他整整想了一个下午的刘枚,他见她在里面冲他嫣然一笑,然后就打开了房门,把王同山让了进去。王同山这才发现刘枚的父亲也住在这里,当着刘枚的父亲,王同山只能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不过刘枚对他的好感已在这短暂接触中更加深刻地印在王同山的脑海里,他似乎发现他和刘枚之间已经有了感情的默契。不过,他不想久留,因为他发现刘枚的父亲正以反感和戒备交织的眼光,在灯光下冷冷地斜睨着他。于是王同山只得讪讪地告辞了。
第二天,王同山在陶瓷厂终日神不守舍。他没有心思干活,多么希望和刘枚在一起深谈一次。好不容易盼到晚上下工,王同山又跑到那间客房去,给刘枚送去了可口的晚餐。当夜他回到宿舍,在灯下就给她写了一封情信。在这封信里王同山第一次向女人倾吐了他心里的苦恼,谈到他当年误入歧途和走上扒手之路的经过。然后他连夜把那封信送到农场客房的门外,从窗子下面的缝隙塞进去。又等了一天,王同山接到了刘枚约他见面的一张短函,上面只说:“如有时间,明天清早可到茶叶地等我。因我后天就要回苏州了。刘枚。”
茶叶地。就是小茅山农场附近的茶叶园,此地风光独具,一片片碧绿茶林散布在小茅山下。一条清冽冽的小河环绕着茶林,潺潺地流向远方。王同山为在刘枚离开小茅山前和他深谈一次,特别向农场领导请了一天假。而且把他在农场劳动每月节省下来的工资,也拿了出来,准备请刘枚在农场食堂吃一顿饭。他这辈子从没有和任何女人谈过恋爱,现在他和刘枚的意外相遇究竟是不是恋爱,王同山心里也不清楚。不过他那时确实把和刘枚的交往,看得十分认真和神圣,甚至寄托刘枚会把和他的这种关系尽快发展为友情。所以那天早晨王同山刻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平时不敢上身的新上衣,蓝色工装裤,皮鞋擦拭得黑亮黑亮。到了茶叶林前,发现一位苗条的少女果然早早等在那里了。
王同山记不得那天和刘枚在茶叶林的小河前面,究竟和这位苏州女同胞谈了什么肺腑之言,不过在事过多年以后,他回想起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时,仍在心底保存着良好的印象。特别是刘枚在他最困难时期向他送来的一丝温情,就象永远难以忘怀的记忆一样,伴随王同山从青年走向了壮年,再从壮年步入了黄昏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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