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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神偷王

_3 窦应泰 (当代)
小U正色地对他说:“是的,你劝你尽快回去,而且还要主动的回去。就是希望你争取从宽处理。”
王同山想到他即将离开这里,心里顿时升起无限的留恋,便纳纳地苦求说:“小U,看在你弟弟小M的面上,就再让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因为我如果回到小茅山,肯定还要给我扎上大脚镣子。看到你们的生活,看到你们知青在这里有饭吃有书读,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走那样可怕的路?尽管我早就厌恶了从前走过的路,可是我仍然不敢自首,如果你真想救我,真想让我从此走和你们一样的光明之路,最好就让我继续留在这里,我什么苦都能吃的,只求你让我留下。”
小U不得不据实相告:“你在这里已经住了几个月了,户里的同学对你已经有了许多猜测。今天到公社去开会,军代表和公社的领导再次向我问到你来黑龙江的原因,据说现在斗批改正在向纵深发展,东北各地也正在进行清理阶级队伍。如果你继续在这里,迟早有一天会遭到逮捕的。所以我劝你还是回去,走自首归案的路,这样你可以得到从宽处理。我理解你想作正常人的心态,可是你如果真想做正常人,就必须勇敢地走新的路才行。”
王同山已经清醒地意识到,继续留在这黑龙江边境的无名小屯肯定是不行了。与其继续留下来可能发生遭到逮捕的结局,不如听信小U对他的忠言相告,早一天返回小茅山劳改农场去。
卷五 洗心革面·两年大流窜第43节 哈尔滨遇上东北同行(1)
王同山在桃花水下来之前,就离开了他留恋的爱珲。
虽然他在与集体户同学分手的时候,在心里已经暗暗下定从此作正常人的决心,虽然他对小U已经郑重地表示说:“请放心,小U,我一定要听你的话,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过苟且的生活了。”可是,当他出了茫茫雪原来到哈尔滨以后,忽然又改变了主意。1971年的春天,对于王同山这样在外流窜惯了的人来说,如果真让他回到小茅山农场去老老实实继续接受劳改,显然只有小U一个人的忠告还是不够的。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如果让一个已经有十几年扒窃和劳改经历的人,马上就幡然悔悟,显然不是一朝一夕或友人的三言两语就可以让他立地成佛的。在王同山的心灵深处,既有人性中善良的一面,也有他多年养成的恶劣习性。而后者则是他多年一直在自觉或不自觉中坚持如一的人生之路。尽管他随着年龄的增长与客观环境的嬗变,恶习劣行已经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然而如果让他在一个早晨就变成一个新人,同样也是做不到的。
哈尔滨,对于思想斗争最激烈的王同山来说是一个让他终身难忘的地方。他从爱珲经黑河来到黑龙江省会时,已是早春的四月天,东北虽然仍是一派积雪未融的料峭春寒,可是他当然也向往美丽的江南。究竟是不是返回江苏,回到他那已经离开了两个年头的小茅山劳改农场呢?王同山左思右想,始终拿不定主意。他从爱珲到哈尔滨一路上头脑中一会是回去自首,一会又推翻了这个念头。他只要想起小茅山农场那些冷漠的脸孔,还有那让他望而生畏的大铁镣子,浑身就会立刻起了鸡皮疙瘩。他认为经过两年多的流窜作案,如果回到小茅山即便是自首,也肯定会给他处以重罚。与其回去遭到打击,不如继续在外边这样混下去,好在如今东北的冰雪严寒天气已经过去了,春天到来以后,万木复苏。他如果在东北隐名埋姓地打短工,也不失为一种权宜之计。
有了这个新的念头后,王同山决定继续向北方走去。当然这次他不想再去黑河和爱珲,而是选择了前往佳木斯和双鸭山、七台河。这条路线多为黑龙江林区,要经过薇岭和绥化。他在向北走去的时候,在哈尔滨车站上又遇上了几个小扒手,他知道这几个扒手就是有名的“东北虎”,不首的扒手绰号“座山雕”,他对王同山煸惑地说:“如果你想发财,最好去偷老毛子!”
“老毛子是谁呀?”王同山在向北开去的火车上,对新结识的几个东北扒手感到处处困惑,两眼茫然。他仿佛又步入一个更加陌生的天地。随着火车向北方继续疾驶,王同山尽收眼底的是一片又一片望不断的起伏丘陵和黑森森林海。这个方向与他已经熟悉的黑河一带不尽相同,在过去的冬季里他看到的是一望无垠的积雪与冰河,而今天他看到的黑龙江则是由松树、桦树和白扬树组成的涛涛林海。松涛在风中发出骇人的吼声,让王同山忽然又想起曲波那本读过几遍仍然难以淡忘的《林海雪原》。莫非他从此将再次走进那恐怖的林海雪原吗?莫非他的人生始终都要充满恐怖、震惊和离奇吗?莫非一个江南的“神偷王”真会沦为北国深山老林里的“扒手神偷”吗?他望着一片片在列车前迅速闪过的林海,就好象远远望见了一个挑着担子的小炉匠。真有些鬼使神差,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步又踏进了积雪和茫茫林海,莫非从此就再也走不出去了吗?
“你怎么连老毛子都不知道呀?告诉你,大傻瓜,老毛子就是俄罗斯大鼻子,他们腰里有的是钱,足够你我几个人花上几辈子的了!”“座山雕”嘿嘿地望着他笑了。几个东北扒手根本不清楚这个头顶有些过早谢顶的青年,早在十几岁时就在上海和苏州扒窃,并且有了一个“神偷王”的响亮名号了。他们更不会知道,就是面前被他们当成南方傻瓜的人,行窃的足迹已经遍及大江南北,什么样的钱包他没有扒过?有什么样的对手他没应付过?
“哦?老毛子?”王同山已经变得相当老诚了。他在东北生活了半年以后,忽然变成了一个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老诚扒手了。听了几个东北人的话,他忽然想起在爱珲集体户里,经常和户友们结伴前往黑龙江边隔河对望的情景,江对岸他遥遥可见一些俄罗斯人,但是他从来没有打算去偷他们。现在当他听说佳木斯一带有“老毛子”,而且这些俄罗斯人的衣袋里有钱,他当然不会不动心。因为王同山现在如果继续生活下去,首先要解决的还是钱。想到这里,他忽然问:“俄罗斯人用的可都是卢布!这种钱我们就是弄来了,也是没处去花用的。”
“你懂个什么呀?真是傻蛋,”另一个东北扒手绰号“大包牙”,他说起话来直来直去,而且语言刻薄,颇为机密地告诉王同山说:“老毛子们花的也是人民币,懂吗?他们可以把俄罗斯的卢布换成咱们能用的钱,只要咱们把他们的钱弄到手,花还成问题吗?”
“对嘛,南方蛮子,从今以后,你要老老实实跟着座山雕干,保险让你有吃有喝,还有钱花。”说话的小个子扒手人称:“小老疙瘩”,是三个东北扒手中最年轻的一个。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
就这样,王同山又怀着另一种冒险和好奇,随着三个东北扒手从哈尔滨乘了一整夜火车,天明时分来到一座名叫佳木斯的边城。他到了这里一看,路上没有积雪,与爱珲和黑河那边有些差别。而屋舍也比爱珲好得多,还有一些日伪时期的楼房,一些在哈尔滨见过的俄罗斯式楼宇,在这座边城里也偶尔见到。可是如果想在这里偷窃俄罗斯人的钱包,也并非像几个东北扒手说的那样轻易而举。因为王同山在大街上见到的俄罗斯人几乎凤毛麟角。即便偶尔能见到几个俄罗斯人,也没有作案的机会。
王同山和三个东北扒手们在车站前找到了一家小旅社,他们住下以后,就开始在城区几家商店里到处闲逛。王同山也希望尽快发现俄罗斯人,他也想在这里弄到一些钞票,不然就无法继续生活了。在爱珲农村的几个月里,他一直恪守下关东前对自己暗暗发下的誓言:在友人小U的集体户里,坚决不能做任何有损于小U的事情。所以,那时集体户的男女同学中虽然也有人身上带着钱,可是王同山坚决要自己“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他衣袋里已经早就羞涩了。只是小U在他临行前给了十几块钱作为路费,现在当他来到佳木斯时才发现,衣袋里的钱早已经花光了,只剩余二角钱。这种尴尬的境地是悟上此道以后多年所不曾有过的情况。王同山在路过哈尔滨的时候,在车站曾有过几次机会,随手就能弄到几个钱包,至少也能弄几百块钱解决燃眉之急。可是当他想起几个月来在东北边境的正常人生活,特别是小U在送他走的那天晚上对自己的叮嘱:“我希望你从此洗手,再也不要像从前那样继续干蠢事了。你千万要记住,如果再那么干下去,到头来害的还是你自己。”
想起小U对他的忠告,王同山心里就有种重新作人的念头。这是因为几个月的东北生活,让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做正常人和普通人的安然自若。他看见集体户里那些上海知青们虽然生活清苦,可是她们无忧无虑,其乐无穷。她们决不会像他这样到处四海为家,居无定所。而且他虽然每次在车站码头掏包,得到的钱数不少,可是王同山挥霍起那些得来不费任何功夫的钱财,总是心里不大安然。有时他正坐在饭店里吃着美味佳肴,突然见到一个穿警服的人走进来,心中马上就紧张得要命。恨不得立刻就从他眼皮底下逃出去,这种惊魂未定的精神状态,始终让王同山把自己的人格和人性降低到了最低点。有时他和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旅客们站在一起,不论他们衣服多么破烂,无论他们的职业如何低下,王同山在心里都觉得不如他们光明正大,扬眉吐气。这次他不想从爱珲县的屯子里出来,对那个破破烂烂的大草房恋恋不舍,其根本原因并不在于那里的饭食如何粗劣,而在于他喜欢那大雪包围的小屯子里的安然恬静。有时他暗想如果当初他在苏州不遇上那个给他糖吃,教唆他和纵恿他去街上袭击大阊门附近菜场上的妇女;如果小K不纵恿他掏他腰包里的钱,如果那时候自己不好吃懒作,从骨子里一味追求金钱和享乐,那么,王同山今天很可能也像小U和那些上海知青一样,安安静静,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那个恬静的小屯子里。
卷五 洗心革面·两年大流窜第44节 哈尔滨遇上东北同行(2)
多年的流窜生涯已让王同山从心里厌恶了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他虽然早就悟出一手专摸他人钱夹的手法,也不时会有大笔的钱钞进腰,有了这些不义之财后他又能经常出入各种高级酒店和娱乐场所;还有,他年纪不大也享受了许多工人和农民一辈子也难以享受到的美食与乐趣。可是,每当个王同山一个人静下来认真回首往事时,他又忽然感到自己的可耻与悲哀。有时候他甚至感到生不如死,为什么他生来有才有志,还有其他同龄人所不及于他的睿智和聪敏,为什么就不能像那些正常人那样光明坦荡地过日子?一定要把自己置身在警官和士兵威严鄙视的冷眼下?为什么一定要每天在算计别人的衣袋里装着多少钞票,为什么要那样无耻地把手伸向别人的劳动成果?
“哥们,你这个南方大傻子,怎么这样傻乎乎的?像你这样随我们东游西逛,到什么时候才能作成漂亮的活儿?莫非到了晚上,还吃我们几个哥们的便宜饭吗?”在佳木斯闲逛了两天,王同山没见到一个俄罗斯人。当然他更没有作成一个漂亮的“活儿”。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自己这有名的“神偷王”,从江南来到东北以后,为什么连一个东北小混混也不如了。他亲眼看见身边这几只东北虎,眨眼之际便有几十块,几百块钱摸进了腰包。而他却只能茫然若失地追随在三个东北扒手身边,穿商店,进百货,从人多的地方挤进去,再从人少的地方钻出来。然而他不知自己为什么忽地不适应了这眨眼之际便可致富的惊险环境?是不是他经过一个冬天的冬眠以后,也像那些穴居的动物一样失去了往常所特有的机敏与灵巧,真正在东北扒手们面前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傻瓜?
不是的,王同山在心里对自己的智商有底数,对自己在这种环境中的技能也从不怀疑。他知道如果他想做案的话,身边这三个愣头愣脑的“东北虎”,肯定不是他这江南扒手的对手。如果他和三个东北扒手同时进入人群,第一个发现谁腰包里有钱的,肯定还是他王同山,第一个把钞票摸到手里的人,也肯定是他王同山。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放着到手的钞票不下手呢?这种奇怪的心态就连王同山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他不明白经过一个冬天的安定生活,经过多场东北大风雪的洗礼,他究竟怎么了?在那黑龙江边上的小屯子里,莫非吃那些香喷喷的大馇子粥,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也吃丢了吗?还有,他在那大草房里读了许多书,其中也包括从前他在小茅山监舍里已经读过几遍的《红岩》,莫非真就让他自头脑里的思维变成了别人的思维了吗?既然什么也没有改变,他究竟为什么成了一个在人群里没有丝毫灵感的人?为什么“神偷王”忽然变成了一些东北小混混们眼里的傻瓜蛋?
佳木斯是座美丽的边城。王同山第一次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行走在大街上,他也第一次不惧怕马路上的民警,因为他在这里的几天中并没有作任何案子。尽管这时候的他手里一文也没有,可是他忽然感到心安理得的自若。`其实这种坦然的心态并非始于佳木斯,回想起来已有一段不短的时间了,在黑龙江爱珲度过的一个冬天,始终心态都处于平静状态。“还是当普通人好啊!”这种发自内心的感叹多日来就萦绕在他的心间。可是到了佳木斯后,王同山又产生了另一种变化,就是他受不得那几个东北小混混的无情揶揄和冷嘲热讽。
“他妈的,没想在哈尔滨遇上了一个熊蛋包,一分钱也弄不来不说,还他妈的挺能吃。你看这小子,每顿饭至少也能吃八个馒头。”有一次,他们在一家小饭馆里吃早饭,那个眼睛有毛病的东北扒手“大包牙”,又当着王同山的面公开嘲笑挖苦他了。他怔了一下,想发作,却又忍住了,因为他知道吃人家的嘴短,从哈尔滨到佳木斯的几天来,王同山始终是吃这三个在哈尔滨车站里萍水相逢的陌生东北扒手的饭了。所以王同山发作的底气不足。
“你这傻家伙瞪着眼睛干什么?你不服气吗?”头上光秃秃的扒手“老疙瘩”也拍起了桌子,对王同山没好气地咒骂一声:“当初我们在哈尔滨遇上你时,还以为你有两下子。哪知道你竟是个只能吃别人饭的蠢猪!老子如果早知道你是吃软饭的,说啥也不能把你带到佳木斯来?”
王同山咽了口饭,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座山雕”终于开口了:“这小子不但能吃,还他妈能睡呢!这几天住旅店,他可是一分钱也不出呀,他妈的,都是咱几个哥们给他垫的钱呀,如果像这样继续下去,咱几个不是从哈尔滨找个爹来吗?谁老这样供着他吃喝住宿呀?”
“大包牙”这时望着王同山嘿嘿地笑了:“老王,咱们大家伙都是有缘份的人,这才遇到了一起。你也别怪几个哥们对你发牢骚,你跟随我们这么长时间间了。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咱先不说这个。就说你够不够江湖上哥们的义气吧,这么多天来,我们大伙在佳木斯把脑袋瓜子掖到裤腰带上了,才弄到这么几个钱,容易吗?可你呢,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溜一溜了。对吧,哥们,既然你是吃这口饭的人,那么为啥不露一手给我们看呢?”
“我……”王同山张了张嘴,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确实有愧于几个东北扒手,这几天如果他不遇上面前这三个人,也许连吃饭也成了问题。
“你说话呀你!”“老疙瘩”又吼了起来,他指着王同山的鼻子问:“你为什么不下手?你凭什么老张嘴吃我们的?你说,你为什么不下手,当初从哈尔滨出来的时候,你不是说,见了老毛子一定要露一手吗?现在到了这里,你为什么故意躲着?他妈的,你没这个胆量就别上这个道儿,既然来了,你就非要干不行!”
王同山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没出息,面对几个东北人的责骂竟无言以对,从前“神偷王”的威风早已随着他多日的隐居生活消磨贻尽。现在逼到了头上,他再也不能沉默了,便说:“几位哥们,我吃你们喝你们的,请放心,我肯定会还给你们的。只是,我到这边以后,根本就没见过什么老毛子呀!”
“他妈的,你是睁眼瞎子呀?”“大包牙”不客气地开始骂他:“昨天咱们在商店里,分明已经见了几个俄罗斯娘们,你凭什么就看不见?那些外国娘们黄头发,蓝眼睛,一看就知道和中国人不一样,对了,前天在广场上你不是还见过一个大胡子吗?他就是俄罗斯人,你凭什么说见不到老毛子?”
“可是,我……”王同山坐在那里憋一口闷气,想到被几个东北人这样无情的指责,他心里突然迸发出一股怒气来,也把桌子一拍,吼道:“小子们,有什么值得吹五诈六的?不就是占了你们一点食宿费吗?老子告诉你们,我姓王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既然你们这样无情,那我也把话说明白,不出今天我肯定要把钱还给你们,至于我如何弄钱,你们就不必操心了!”
本来早想洗手不干的王同山,没想到来到佳木斯又忍不住了。这是因为他每天必须要吃饭,而在佳木斯这两眼墨黑之地,王同山即便想改恶从善,也一时无从着手。再说面前这几个东北扒手日夜都在向他索讨饭钱,看来一个人如果想改邪归正,也决非那么容易。即便他从心里已经修好了防范的堤坝,当他面临着无法逾越的难关,特别是逼在眉睫的吃饭住宿关口上,任何有志气的人也无法轻易逾越。
卷五 洗心革面·两年大流窜第45节 狡猾的“老毛子”
当天早晨王同山把筷子在桌上一惯,便出了饭店的门,然后就一个人上了大街。
他这才发现佳木斯虽然地处北部边陲,但也是个热闹繁华的城市。特别是当他来到闹市区,发现几幢大厦倒也气魄。只是人群没有上海和南京那么拥挤,毕竟人口有限,即便市内的商场和百货公司虽然也有几家,可是进进出出的人们却稀稀疏疏。别说没有王同山希望的理想作案地点,即便他寻找袭击目标也比较困难。至于几个东北扒手所说的俄罗斯“老毛子”,更是极少见到踪影。王同山就这样在商店里转来转去,一上午也没有发现他希望见到的俄罗斯人。忽然,目标出现了,是两个中年男女,都是地道的俄罗斯人。男子高高的身材,卷发,红鼻子,下巴上还有一绺卷曲的胡子。而他身边的女人,确有几分漂亮的姿色。金黄色的披肩长发,大耳环,高跟皮鞋,在那个年代里只有在电影里见过。而在佳木斯这座小城蓦然见到如此美丽的俄罗斯姑娘,对于从苏州来的王同山来说,确有几分新奇。他想起今天必须完成的使命,王同山的心便顿时紧张起来,他当然不是对那年轻漂亮的俄罗斯女人产生了兴趣,而在于如何才能从这对外国人的衣袋里偷到一笔可观的卢布或人民币,然后他就能把饭钱和宿费还给三个“东北虎”,王同山再也不想继续吃别人的白眼食了。
可是,当王同山真想破破自己几个月前暗暗下定的改邪之誓时,竟然遇上了异常机敏的对手。两个俄罗斯人似乎对紧紧尾随身后的王同山产生了怀疑,所以他们很快就从那家商店里结束了购物,然后迅速离开,来到一条大街上,又进了一家风味餐馆去吃中饭。王同山想起刚才在商店里已经有近身这两个人的机会,而且他确实亲眼见到两个俄罗斯人的衣袋里装有一只沉甸甸的钱夹。男人在为女人购买纱巾和手镯的时候,曾经两次从钱夹里取出大面额的人民币,当场购买和结账。王同山记得两个俄罗斯人从商店出来以后,又走进一家中国银行,去大厅里用卢布兑换了一大把人民币。他们在作完了所有一切以后,正值中午,才走进了风味餐馆去美餐一顿。
当时王同山就紧紧跟随在他们身边,无论在商场还是在银行里,他都有机会下手。可是不知为什么王同山总是迟疑着失去了转瞬即逝的良机,后来,当王同山真想下手的时候,两个俄罗斯人已经出了银行,走进一家风味小餐馆。他也随后跟了进去,可是王同山到饭馆里一看,只有十几平方米大小的饭馆里,放着四张小餐桌。他本来可以就近坐在两个俄罗斯人身边的桌前,等他们吃罢中午,离去前一定会掏出钱夹付费,到那时他肯定有办法得到他想得到的钱钞。可是,王同山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衣袋里没有一分钱,如果他坐在那里,必然也要点菜,他现在又已经饥肠辘辘,正想一饱胃囊。然而如果届时服务员要他结账时,又该如何面对一文不名的尴尬?想到自己在餐桌旁可能遭遇的狼狈,王同山只得悄悄退到门外,他只能在门外静候两个俄罗斯人走出来,然后再寻找机会。
可惜,他在外面一直等了一个钟点,才发现两个俄罗斯酒足饭饱地走了出来,这时候王同山想下手已经没机会了。因为他们再也没有逛商场的兴趣了,两人相偕走向一条僻静的小街。在这条僻街上几乎见不到几个人影,在这种空旷的环境里王同山无法靠近两个外国人。而且在没有任何掩护的情况下实施偷盗,本身就是扒手们的大忌。因此王同山只能远远跟随着他们,瞄着那两个游动的目标一直走进一幢隐藏在居区后面的俄式小楼。
这是一幢地道的欧式二层小洋楼。他无法猜测这幢小楼里的男女主人身份,不过王同山从小楼的外貌就可以断定这两个俄罗斯人,在“文革”后期就能从俄罗斯来到中国,而且还住有如此华丽的楼舍,不是来华工作的高级技术人员,就是在此地长期定居的外裔人士。而那时候国内尚未改革开放,肯定不会是俄罗斯来华经商的人员。因为他发现那小楼的内部装修非常华丽,楼前还有一个偌大的庭院,里面已有一些果树在春风里绽开了雪白的梨花。
夜幕在不知不觉间悄然降临了,小小佳木斯在王同山的眼前亮起了点点簇簇的灯火。他已经几次感到心里饿得发慌,可是王同山身上没有钱,他也不可能再回到那让他感到愤懑和羞耻的旅社,去找那几个见了面就嘲弄挖苦他的东北扒手们。王同山到现在没有得手,两个俄罗斯人自从进了那幢小楼以后,就再也不曾走出来。他们既然不出门,王同山就只能在小楼前的树丛里徘徊着。等待着可以对他们行窃的机会,这样拖了下去,天色已经全晚了。王同山从来没有遇上如此尴尬的处境,想起当年他在江南几座城市轻而易举行窃得手的往事,他心里也感到自己此时的无能。他始终不明白自己竟然是怎么了?为什么一个神通广大的“神偷”,如今到了东北竟然寸步难行了?究竟是他在此地不服水土,还是他经过一个难忘的冬天,从前的神通和本领也随着春天的到来和寒风的消逝而消逝了?
想着自己的人生,王同山总是充满无穷的悔恨。现在他已经到了紧要的关头,今晚无论如何也要把小楼里俄罗斯人手中的钱弄到手,不然他就再也无颜面对三个东北扒手丑恶的嘴脸。可是,继续等下去的滋味实在难以忍受,随着夜幕越来越暗,天上的星光开始在头上对王同山眨眼了。那星光也好似在嘲笑他的无能和窘迫。
不知不觉天色已近深夜,这时候王同山忽然发现刚才还亮着灯火的小楼,忽然熄灭了电灯。院落里刮过一阵夜风,梨树的枝桠似在夜中发出让人恐慌的沙沙声。这个时候是最寂静的,如果他想去偷里面俄罗斯人的钱,便是最好的时机了。因为王同山已经在附近观察仔细,这里没有更多的夜行人,只要他一纵身就可以翻墙进院,然后凭着他的体魄攀登上楼,再撬开楼窗或楼门,蹑着脚悄悄的进楼,然后在小心寻找俄罗斯人可能藏钱的地方,便可轻而易举得手。然后他再回到车站前那家旅社,举着手里的新钞票向三个冷篾视他的东北扒手们大肆炫耀一番,如果他有兴趣,还可以把三个“东北虎”请到一家饭店的雅座里,点上几个东北菜肴,对酒当歌地对三个扒手以牙还牙地施以嘲弄,到那时候王同山把手里的钱甩给他们几个,再带上剩余的钞票向江南的故乡进发。从此再也不回这倒霉的东北了。
“莫非我要盗窃吗?”王同山刚刚爬上那家院墙,头脑中就忽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自己心里十分清楚,从13岁到现在,他所以多次进监狱和少管所的原因,就只有一个罪行:扒窃!也就是说,他多年所犯的错误仅仅是掏包。如果他现在跳进这家院落,然后再攀登上小楼,再撬开门进宅,找到主人的钱箱子窃取以后再爬了出来,即便他顺利得手,不伤害楼上两个俄罗斯人一根毫毛,那么,他犯罪的性质也在这一刹那间发生了质的变化。王同山清楚入室行窃与掏偷钱夹之间虽然都是为人所不齿的行为,可是他如若这样一来,罪恶就要比他两年前从小茅山监狱出逃时又向前迈进了一步。想到这里夜风吹醒了王同山的头脑,他忽然浑身一抖,情不自禁地从墙上跳了下来。
“我不能这样做,我说什么也不能在这条道儿上继续往下走了。”王同山的脑际忽然滚过一声炸雷,就好象有人在关键时候推了他一把。他在夜风中清醒地认识到如果脚下一滑,就会跌进万丈深渊。朋友小U在爱珲集体户里对他的关照,还有在小茅山期间许多管教对他的告诫,此时都起到了惊警的作用。除了入室盗窃比在人群里扒窃的犯罪行为又进一步之外,他此次如果当真撬门入宅,也还伴随着其他危险,万一那个俄罗斯男人与女人同时发现了他,并且与他进行拼死的搏斗,那么后果肯定就是他取胜吗?即便他取胜夺走了他们的钱财,在搏斗中究竟会不会发生意外?如果他一怒之下动起了刀子,伤人的后果又是什么?王同山心里一清二楚。他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就只能是毁灭。
王同山转身便向车站方向走去。他已在心里果断地否定了今夜将要发生的盗窃案。他在内心深处仍然还有一丝良善之情尚未泯灭。他也不愿意为了实现在三个东北扒手面前发下的宏誓,就采取铤而走险的孤注一掷。王同山知道他是在无办法维持生活的前提下,才不得不把自己的手伸进了别人的衣袋。但是他再也不能让自己的脚再向这可怕的深渊继续迈进了。那样他就再也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到了佳木斯车站上,已是深夜11点,这时他的肚子里已经连一点食也没有了,浑身也没有丝毫气力。王同山看见许多在站里站外出卖熟食的小贩们,正在夜里守着摊子发呆。王同山多么想掏出钱来买一包熟食,哪怕买一包最便宜的包子,用来充饥也是求之不得的。可是他翻遍了衣袋,里面竟然分文不存,怎么办?他能向人乞讨吗?即使他为了充饥肯于乞讨,莫非就真有善心的人对他无偿施舍吗?他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为了让肚子的问题得到解决,也为了能够在今夜逃出佳木斯,他必须狠下心来作一次案了。这时王同山从爱珲县小屯出来时发下坚决洗手的精神防线,走到这里已经全然崩溃了。
王同山有气无力地混进那些正等候在检票口的旅客群中。这里有男有女,许多人都像是工人和走亲戚的女人们,他只在这些人中转了一圈,果然运气不错,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摸了两个小皮夹。一个是男人的装钱之物,里面有50多块钱;另一个可能是女人的,可惜里面只有10块多钱,而且多是一些零票和钢币。王同山不管怎么说已经解决了充饥的困难。他刚把一包蛋糕吞下去,火车就到站了。
他不敢走前面的检票口,他舍不得把衣袋里好不容易得到的钞票再买了车票,一个人绕过了候车室,转向搬到道房前面的路口,然后跑进了夜灯如昼的佳木斯车站月台。这时候列车上的旅客已经满员了,王同山挤上车去,但他没有找到座席。他就混在列车厕所前过道上的人群中,这里好象集聚着许多扛着行李的民工。经他听人们的彼此交谈,才知道他们都是前往双鸭山煤矿打工的农民。而这趟火车则是从哈尔滨开往双鸭山的普通快车。
火车在深夜时分响声隆隆地继续向北开去。王同山就蹲坐在过道里,耳朵听着车下咔噔咔噔的车轮轧道响声,昏昏沉沉地打了一个盹儿。他不知道双鸭山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也不知那里是城市还是乡镇,总之肯定不是一座大城市。因为他在江南从没有听说东北有一个叫双鸭山的地方。
卷五 洗心革面·两年大流窜第46节 关东不可久留
王同山辗转了几次车后,终于来到了双鸭山。
原来这里是一座煤矿。市区虽然不大,但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市场,商店和百货大楼比比皆是,大大小小饭店倒也排了整整半条大街。王同山就在这里吃了早饭,然后一个人去逛商店。人一旦又迈出了这一步,接下来做起事来倒也水到渠成。一个上午,他就在双鸭山几家商店和农贸市场里,轻轻松松就摸到了五个钱夹,然后来到一个公共厕所,把五个钱包一一拆开,丢进了粪坑里。再数了数手里的钱,居然一下子就掏了二百多块!这是王同山自去年冬天下关东以来,在东北偷得最多的一次。昨天晚上的饥饿感与恐慌感,都因手里忽然有了这么多钞票而变得充实起来。
有了钱,王同山就再也不肯到处东躲西藏地啃那些干巴巴的点心了。他先花钱租了一个旅店的单间。他今晚要一个人美美睡上一觉,然后他又动了享受的念头。索性到一家浴池里泡了澡,然后又来到一家相当有门脸的饭店里美餐一顿。王同山在没有钱的时候,把钱看得很重,如果一旦有了钱,他又把钱看得很轻很轻。所以这次他一下子就点了四五碟东北菜:熘肉段、锅爆肉、糖醋里几和爆炒元葱等等,再叫了一瓶东北二锅头。王同山一人面对这些吃不完的炒菜,别提他心里有多么高兴了。不料,就在王同山大吃大喝的时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门帘子竟然一掀,蓦地闯进四个人来。他愣了一愣神,才发现齐刷刷站在他面前的原来竟是在佳木斯甩掉的三个“东北虎”。王同山心里的高兴劲立刻不见了,脸上也现出了恐慌的神情,因为他发现三个“东北虎”的神色不对,一个个摆出了寻他拼命的架式。
“好啊,你这个江南鬼子,把我们哥几个给骗了!”眼睛有毛病的“大包牙”叭地一声将桌子一拍,把王同山的酒杯给震倒了,酒也泼洒了满桌子。
“老疙瘩”也怒喝一声:“天下没有你这样不讲义气的人,姓王的,你不是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吗?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吃独食?你说,昨天你究竟一个人吞了多少?你说,为什么得了钱你就跑?”
“座山雕”上前一把揪住王同山的衣襟,挥起手来扇他两个耳光子,吼道:“我叫你不讲义气,我让你不讲规矩!他妈的巴子,如果不是我算计得精确,我们如果不跑到双鸭山`来追你,就让你小子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跑了呀!”
王同山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因为他从没有遇上这种难堪的事,从前他在江南作案时从来都是以江湖义气为先。不论他手下有多少小扒手,也不论这些人几天没有扒到一分钱,他都照例把自己弄到的钱一文不留地摆在桌上,任大家平分秋色。吃饭的时候更是不分你我。真正做到了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可是今天他自己竟然在三个东北扒手面前第一次做出这种有违他做人初衷的事来。王同山任几个东北人如何骂他,也一言不还。他沉默了一会,想解释昨天在俄罗斯人家前作案不成,连夜逃走的真情,却向服务员一招手,说:“再添几上菜来,上两瓶关东烧!”
“座山雕”却不理睬王同山脸上现出的歉意。只是一屁股坐在他面前,冷笑着指责说:“哥们儿,你先别敬酒,我先要问你,得了老毛子的钱,为什么你要一人独吞?莫非前几天我们的饭就白吃了吗?”
“对对,你说说,你为什么这样没良心?”其他两个扒手也先后围坐在桌前,各自操起了杯盏,见服务员再上几碟菜,都边吃边向王同山发起难来。王同山见了这个阵势,只好把昨天他如何在饭店和银行里与两个俄罗斯人周旋的情况,一一说给他们听。说到最后他没有把为什么跳进院墙却不肯进楼的想法如实相告。他只把到双鸭山一路上偷来的钱,都摆在了酒桌上,说:“几位东北朋友,我老王从来都讲义气,这一次也并非不想还你们的饭钱,而是从佳木斯上车的时候过于紧急,现在各位刚好到了,我一分钱也不留,把这钱全都交给各位,如何?”
三个人没想到王同山这样坦荡。更没有想到他会把一百多块都给了他们,三个东北扒手心里自然高兴。但是为首的“座山雕”却担心王同山从此脱离他们,便说:“如此说来,老王你是想鞋底子抹油,从此想开溜吗?咱哥们可都希望你身上出菜呢!”
“是啊,你可不能走!离开你,我们大家都没有了底气,这几天在佳木斯,我就看出你老王肯定是个江湖上的老大,讲义气!”“大包牙”几杯酒进肚,开始对王同山进行恭维,连连向他敬酒,说:“现在我们遇到一起就是缘份,你如果走就是看不起我们哥们,”、
“老疙瘩”得了钱,脸色也立刻堆上了和悦的笑容,他频频给王同山敬酒,吹捧他说:“你刚到双鸭山就得了这么多钱,足以证明你是个老干将。有你这样的人在,咱哥们可就保证吃香喝辣,走南闯北没有难处呀!”
“大包牙”对王同山恭惟得更加肉麻,一味地求他把如何到双鸭山就接连掏了一百多元的手法传授给他。可是,王同山从心里对这三个东北扒手产生了恶感,决非由于把钱给了他们心里难受,而是他见这三个人都是一些不讲人情信义的地痞。如果他和这三个东北虎混在一起,将来也许会在东北地面上栽大跟斗。如果弄得不好,说不定他还要进大牢。王同山总不能小茅山劳改农场的旧案没结,就在东北再添新乱。想到几天来他在黑龙江所遭遇的一切,心里忽然产生了尽快返回江南的意思。特别是想起小U行前对他的叮嘱,王同山急于返回南方的念头忽然变得格外强烈起来。
“好吧,咱们就在一起干吧。”虽然王同山已经在心里暗暗打好了主意,但是,他知道如果坦率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面前这几个不明底细的人,也许他们还会想出种种手段控制他的行动。因为双鸭山毕竟是黑龙江地面,他一个南方人在此人地两疏,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也许在东北就难以回江南了。想到种种可怕的后果,王同山虽然在口头上应付他们,但在心里已经下定了尽快离开东北,重新回到江南的欲望。他一路上已经厌恶了到处流窜作案的生活方式,他甚至有了想回小茅山农场的打算。尽管小茅山给他留下过许多难堪的回忆,可是那里毕竟有他赖以寄托的希望,而且他逃走时还有许多书刊都留在监舍里。如果他现在主动投案,会不会再遭到戴大铁镣的惩罚呢?
火车向南方疾进。不管前途有几多风险,王同山还是认为南方好。他在双鸭山和三个东北扒手在那里摸了几个包,当他手里已经有了充足的路费时,便在一个深夜里悄悄离开了那家小旅社。为防止再发生东北扒手跟踪而来的事情,王同山这次从双鸭山是乘汽车离开的,而且他又选在夜晚出行,那辆拉货的解放牌大卡车是从双鸭山前往饶河县。这是一辆粮库的运输车,他白天已经把这辆车的行走规律摸清了,他在晚上突然以上厕所为名巧妙脱身。王同山知道三个东北扒手在发现他逃走以后,肯定会到火车站上去堵截。因为任何人都知道双鸭山夜里没有汽车出城。
他到了饶河以后,才知道这里离宝清县很近,那里有火车。于是他从宝清县登上了小火车,一口气到了沈阳。他在那里的车站上又摸了几个包,再转车到了山东省的济南市。王同山到了山东,对于是否马上返回南京附近的小茅山劳改农场,又产生了思想上的反复。他在济南逗留的几天里,思乡和返回苏州的心情忽然变得强烈起来,特别是对于他的老父亲,王同山心中更加滋生了急于见到他的念头,尽管他和父亲的感情一直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特别是当他因偷盗进入少年管教所以来,王同山渴望得到父爱的心情在与日俱增。
每当他在小茅山看到有人前来探望在此改造的子弟时,王同山就羡慕别人的家庭。可是从来没有人来探望他。所以他对老父亲的感情变得日渐疏远,他从理智上不喜欢父亲固执的脾气,但他在感情上又无法割舍这份惟一的亲情。现在他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在工厂里当工会主席的爸爸了,王同山无法理解父亲在工厂里可以与那么多工人弟兄们相处融洽,为什么偏偏与自己的儿子合不来?他更不明白当年自己还小的时候父亲为什么和母亲分手,这些年来他一人独居在苏州,为什么拒绝再次结婚?王同山从这些细节上已经观察到父亲性格上的缺陷。不然他就不会一个人生活。孤独的人生肯定会影响到他惟一的儿子,现在王同山已经从遥远的关东回到了山东,从这里乘车前往苏州的家,最多也只有一个晚上的车程。然而他能够回去吗?回去以后父亲会接纳他吗?他还会不会把他交给厂保卫科,然后再送他到小茅山农场去呢?
火车在初夏的夜晚驶出了济南。王同山在济南又扒了几个包。现在他的腰包已经鼓了,在东北佳木斯遇到的可怕伙伴,早已经离他而去,他再也不必为那几个可憎的家伙烦恼忧心了。至于他在东北期间思想上发生的多次反复,时至今天仍然困扰着王同山。他既有尽快弃暗投明的欲望,也对投案后可能发生的惩治产生了担忧。在济南他经过最后的思想斗争,还是决定回到苏州。如果到了苏州父亲能够收留自己,他就从此在家里闭门思过,下决心不再和从前那些有劣迹的旧友们联系,更不能像从前那样继续到社会上扒窃了。长达两年的南北大流窜,让王同山变得异常疲惫。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年龄随着时日的推移,已经快三十岁了。如果继续这样偷下去,那么何时才是一个终结呢?如果继续这样以偷为生为业,那么自己的结局将是什么?到处地疲于奔命,毕竟终非久计。想到偷窃的风险和前途的缈茫,王同山毅然决定在山东中止这漫无边际的奔波,而最好的归宿还是尽早回到苏州,因为在苏州和南京小茅山进行选择对比,当然还是尽快回到苏州为好。
卷五 洗心革面·两年大流窜第47节 被俩姑娘逮个正着
王同山到达苏州的时候正是翌日黎明。
两年的时间又眨眼过去了,苏州就像他每次回来时一样,都会有一种陌生之感。白天王同山不敢回家,就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又担心在大街上遇上熟人,被公安部门查觉发现,坏了他的大事。王同山便来到城西的朴园,这里原是上海商人汪氏的私宅,“文革”后期才对外开放,王同山坐在假山上,望着满园花木和曲径深处的湖波,却没有丝毫观赏园林景致的情趣,他的心思全在如何在晚上面见父亲。一直等到傍晚,他才回到了那条专诸巷,小巷深处有一个幽静的小院。他发现父亲的新居并不宽敞,二间小屋,院里有一丛青翠的修竹。见到了久别的老父,王同山暗暗吃了一惊,几年光景从前身材魁梧的父亲,如今在“文革”过后竟然变得削瘦而苍老了。老父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颊上的皱纹也变得更加细密,他见了儿子,并没有再像从前那样大声吼骂。但是老父听说他自从两年前从小茅山逃走以后始终在全国各地流窜时,又恼怒地拍起了桌子。老人骂了一阵,消了气,这才苦苦地对他劝说,要求他必须在天亮以后就主动去公安机关投案自首。
“如果你不去自首,我就马上给厂里保卫部打电话,让他们派人把你抓回去。”任王同山如何苦口相求,甚至他情愿跪在地上保证只要老父留他在家,从此就再不肯外出作案了。可是老父毕竟是多年受到党教育的老干部,他岂肯轻信儿子的眼泪和信誓旦旦的保证?始终坚持一定要他次日天明就主动投案。王同山见父亲几年不见仍然不改从前的固执与无情,一颗心早就冷了。他情知无法改变父亲,又明白如果在家里过夜,其结果仍然是非常可怕的。或许他正睡到半夜时分,父亲就会把工厂保卫科的人一个电话找来了。想到自己当真再被人抓住,送回了小茅山,他的心再次变冷变硬了。刚从济南回来时心里仅存的一丝希望,这时全然破灭了。
“好吧,爸爸,我听您的话,现在我就去投案自首!”王同山惟恐说真话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他狠了狠心,决定连夜逃出苏州。既然父亲对他已经如此绝情,那么他继续留在苏州就只能给他自己,也给孤独一生的父亲带来不必要的苦恼。在亲情与公理上,他和老父亲从来就没有统一过。现在王同山知道自己最后的退路也没有了,只好继续他的流浪与流窜的生活。他是个宁可流浪也不想回小茅山的人。
又坐了一夜火车,王同山转了一圈,居然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山东。在济南他感到没有意思,在大明湖转了转,又回到车站上,在那些熙来攘往的人群里,他又上了车。在车上他又扒了个包。得到钱以后他决定去泰安。王同山如今对自己的前途早已没有更多的寄托和希冀,他认为如果有了钱,就只有尽情地享受了。多年以前他就想去看看泰山了。现在何不到去登山?既然寻找亲情又一次碰上了冷脸,那么一个毫无牵挂的人,又何必为父亲的冷酷而伤心呢?
泰山奇伟雄踞。巍峨的五岳之一如今已经出现在王同山的面前,看到曲折的石蹬一级级沿着泰山北坡向中天门方向延伸,王同山就在“孔子登临处”拍了一幅小照,留作纪念。然后他选择了徒步沿石阶向山顶攀登的方式,而放弃了从泰山南坡乘汽车上泰山的打算。他要试试自己的脚力和毅力,当他看到那些挑着水和食品沿着这条陡峭石阶向山顶上攀爬的力工们时,王同山忽然感到这些农民脚力的艰辛。
他在中天门略作逗留后,就继续向泰山的玉皇顶上爬去。那天夜里,他就一个人睡在泰山顶上。到了山顶他才惊愕地发现,原来许多男男女女都在这有名的天街上过夜。因为这些游客和他都有同样的希求,准备在次日凌晨,站在这泰山顶上去享受观赏云海日出的奇观。那天夜里,王同山在泰山上睡得很香,他认为自己多日来的苦恼和烦躁,都随着自己在泰山上一览众山小的居高之感而消失无余了。在睡梦里王同山好象又回到童年时代,那时的他心灵充满了幸福与欢笑。他是在失去母爱后才一步步走入歧途的。所以那一段时日就是他心里永生难忘的岁月。
天然尚未全明,王同山便被睡在附近人们的嘈杂声惊醒了。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睡在自己身边的竟然是两个年轻少女。这些年来他无论到什么地方过夜,都会睁大一双警惕的眼睛。随时打量和监视希望与自己挨近的陌生人。因为王同山始终对警察保持着深深的戒备。这也是他多年在外流窜始终逍遥法外的原因之一。如今当他发现身边有两个女孩子正对笑的时候,王同山崩紧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因为女人历来都不在王同山敌视的视野之内,在他看来女人都是值得同情的弱者。而男人才是他须臾不可轻视的对手。现在当他把目光移向身边那两位穿着棉大衣的少女时,发现两位姑娘也随他站起来了,然后在晨曦中望着王同山嘻嘻哈哈笑,王同山刚才心中仅有的一丝警惕也放松了。他不担心身边两位穿棉大衣的姑娘会对他构成什么威胁,姑娘们肯定和他一样都是来泰山观赏日出的。
想到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苦恼,再也不必为如何乞求父亲宽谅而愁肠百结的时候,王同山便大步来到山岩前。他站在这里,可以遥望远方天边那片微微泛起的云彩。而旭日就在此时冉冉地从云层背后冉冉升起来,王同山在这一刹那宠辱皆忘,他忽然冲动地张开双臂,面对从远山云霓背后升起的太阳,忽然用苏州话呼唤了一声:“啊,真美啊!在泰山上看日出真是太美了!”
不料正由于王同山无意中喊出的苏州话,给他惹来了大祸!始终站在他身后观看日出的两个女孩子,这时都笑着从他身后钻了出来,仔细把王同山上下打量一番,其中一个姑娘笑嘻嘻地对他主动打招呼:“听你的话音好象也是苏州人?”
“哦,对对!”王同山直到这时仍然没有对身后两个姑娘产生戒意。
“那么……你一定是姓王了!?”另一个姑娘也从后边挨近他,好象与在泰山意外相遇的家乡人调侃。
“啊,不不,”这次王同山可不敢直言承认了,他本能地否认着。因为他从由小茅山潜逃外出游荡迄今,除在黑龙江边那个小屯对小U说了真话之外,王同山对所有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不肯承认他苏州籍和真实名姓。现在当蓦然听到两个女孩子直称其姓时,王同山才感到有几分怪异。不过那时他仍然没有把两位面色和悦,说话时笑眯眯的女孩与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就在王同山感到有些狐疑时,他忽然发现两个女孩子竟也说着熟悉的苏州方言,他大吃一惊,刚想回头,不料这时两只柔软的小手已经在后面把他那双大手牢牢地揪住了,说时迟那时快,一幅钢铐“咔”一声,便把王同山的双手锁紧了。他急忙回过头去,望着两个已经收敛笑容的姑娘失望地叹息一声:“唉,我真没有想到,会栽在你们这两个女孩子的手里呀!”
卷六 走出阴影·动荡岁月第48节 “老扒”逮小偷(1)
聪明人克服谬误,从而走向真理。只有傻瓜才坚持自己的谬误。
——德国•吕凯特《哲学笔记》
在改革开放的春风春雨中,苏州变得更加美好。
王同山虽然住在北浩弄68号那间小阁楼上,可是他只要有时间就要到外边大街上去转。他第一次有这么好的心情观赏苏州的大街。特别是从前那条他最喜欢逛的观前街,如今早已拓宽并变得面貌全非了。他记得一位有名的香港闻人民国年间来到苏州,最大的兴趣就是:“苏州风光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上观前街,进吴苑吃茶。”王同山早年的兴趣也与这位香港闻人大同小异。他仍然喜欢吃茶,同时还保持着多年前养成的习惯,喜欢到这条大街的一家浴室里泡澡。
王同山已经多年不曾来这条大街上品尝苏州的风味名点了。他还是在“文革”飓风肆虐最凶的年月,在附近扒窃得手以后,来到这里吃过点心。不过那时候他衣袋里虽然有钱,吃起小点心来也不从吝啬。但那时吃苏州点心和如今来这里的心情截然不同,那时他来这里时时都在提防有警察突然闯进来逮他,而今王同山才真正是以正常人的平和心态,来此悄然品尝他家乡的点心。什么豆仁稣、什么稻香村的肉饼、什么叶受和的枣子糕。他行走在一条条苏州的小巷里,心里是美孜孜的。他好象记得一位哲人这样评价他脚下的苏州:“我觉得苏州城,竟还是一个浪漫的古都,街上的石块,和人家的建筑,处处的环桥河水和狭小的街衢,没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着过去中国民族的悠悠的态度。……”现在王同山想起他在小茅山监狱里读过的那篇文章,才真正从心里体会到苏州确实很美,真美。他生活在这里是一种幸福。而过去的几十年里,他居然没有珍惜这只有苏州人才能体味到的美感。
王同山感激党和人民给了他今天的幸福。他把对幸福的回报是一种力量。这股力量促使他每天清晨不到5点即起床,然后直奔与他息息相关的胥馨小区,变成了去那里打扫卫生,帮邻居们做好事的动力。他在清洁员本职工作完成后,还希望多帮别人做一些事,例如买菜、搬家和看门等等。他每做一件事,心里都感到自慰和满足,因为现在的劳动再累,也是他自觉自愿的,再不是从前那样带着抵触情绪面对改造了。
王同山现在不但对自己从前“神偷”的功夫产生了本能的憎恨,而且他还主动用自己的行动来否定自己的从前。一天晚上,王同山从小区下班归来,忽然发现一辆“110”警车从他身边疾快地驶过,看时,原来警方正在追捕一个驾车逃跑的人。当时王同山误以为是出现了小偷,他并不清楚警车在追的是一个喝酒后肇事逃逸的汽车司机。于是王同山也不顾回家了,他马上调转自行车,不顾一切地去追赶那个风驰电制掣逃跑的汽车,后来当他发现那司机因心神慌乱把汽车冲向堤坝,一头栽到河里了。王同山见几个警察都不会水,而他的水性甚好,哪里肯放过罪犯,于是他马上跳下自行车,一下猛子跳入了水中。王同山终于游到了水底,摸到汽车的门,一手把车门打开,一手把肇事者拽出了水面。那肇事的司机还不肯服输,拼命地反抗,甚至和王同山在水里对打起来,王同山不愧是水中的英雄,他只几拳下去,就把肇事者打得抱头求饶。王同山这才把他拉出了水面。警察对王同山这样主动配合公安干警冒险下水,智擒肇事者万分感激,当场给了他50元钱作为奖励。忽然有一个老警察认出了他,当年王同山在苏州作案败露以后,就是他亲自逮捕了王同山,今天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王同山竟然变成了警察的义务助手,还跳河为他们逮住开车撞死人的肇事者,他感动地说:“这不是江南神……老王吗?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样……”
年轻的警察们都围了过来,他们虽然早就耳闻“神偷王”,可是从没有见过他。现在他们见到了水淋淋的王同山,才发现从前人人谈虎色变的王同山,原来是一位非常和霭善良的老人。老警察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听说你在监狱里改造得很好,还立了功,提前回来了。没有想到我们在这里又遇上了。”王同山也感到在这里遇上从前的对手有点戏剧性,便说:“我也没想到遇上了你。”老警察感叹地说:“你能有这样的变化,真是应该庆贺的事。我们也希望你老王能为社会多作一些这样的好事,”王同山见从前敌视自己的警察也改变了态度,心里就有一种踏实感,他说:“其实你也知道,我也是有能力的人,如果社会治安方面需要,我肯定能做点事。”老警察高兴地说:“你等着,老王,过两天我就来找你。”
次日,苏州的《江南时报》上登出了王同山帮助警察抓逃犯的报导。苏州城顿时震动了。特别是那些从前对王同山扒窃行为有印象的人们,如今听说王同山第七次从监狱里回来后,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时,都大为感动。苏州警方和司法部门对王同山在短短几个月的变化更是万分惊讶和震动。当初为王同山落户口和解决社会低保金的桃坞司法所郑庆吉所长,看到报上的消息以后,马上就给王同山打来了电话,他说:“老王,我真没有想你会变成这样的人,当初我给你落户,只是想尽一个司法工作者的义务,没有想到我的这点行动,居然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动力,通过这件事,我感到一个司法人员的一言一行,都直接关系到刑释人员的改造和新生啊!”
王同山听了郑庆安的话,眼睛里流下了老泪,他说:“郑所长,不要小看你当时给我的那些好处,那个时候如果你不给我落户,如果不是你给我的一百块钱,也许我又会走另一条路了。正是你救了我啊!”
几天后,王同山又在日记里写上这样一段话:“今天,我在下班途中,抓获了一个小偷,人家女孩子刚买了一部手机,1000多元,就被这个‘高手’给扒去了。这点小伎俩,哪能逃得过我的眼睛?这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我很高兴,我也很兴奋,我总算为人民为社会做了一件好事,也为自己赎了罪。派出所的领导也都对我纷纷表示感谢。他们说,好,老王,你这样做,非常好。我们欢迎。并且对我发出了邀请,我笑了笑说,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吧。反正小偷是该抓的,为了社会为了人民,也是为了我赎罪,我坚定自己的信念,至于小偷对我的报复,滚他妈的蛋吧,我充分了解小偷的内心世界,那不过只是吓唬那些善良的人罢了,我根本就不怕他们。……”
卷六 走出阴影·动荡岁月第49节 “老扒”逮小偷(2)
苏州某报听说此事后,马上向社会报导了王同山“抓小偷”的经过:“10月5日下午5点半,王同山正在街上骑车,突然,一个影子窜进了他的视野。他的心不由得暗喜。那个影子向公交车站窜了过去,然后,在一对青年男女身旁停了下来。恰巧有一辆车开了过来。女青年刚要上车,那个影子手一伸,就把她包里的手机偷走了。王同山看得真切,心想,好手段,看来也有些来历了。他扔掉自行车,大喊一声:“站住,抓小偷!”那小子听了,回头一看,叫道:“老家伙,真是你!”拔脚就向西狂奔,王同山眼见他跑进一条小巷子,他追进了巷子。起初,他和小偷之间只有七八米的距离,可跑着跑着,王同山觉得体力不行了,距离一下子拉大了。就在这时,他看见前面有两个警察,他大声喊道:“快帮忙,抓住这个小偷。”巡警冲了过去,把小偷按住铐上。小偷对巡警说:“他才是小偷呢,你们不知道,他就是有名的神偷王。”一个巡警说:“知道,可是人家改好了。”小偷说:“说我是小偷,我什么也没有拿。”正说着,腰间的手机响了,原来那女青年发现手机丢了,正用男朋友的手机打电话找呢?王同山说:“你腰里什么在响?你能说出那部手机的号吗?”小偷说:“什么手机?我腰里什么都没有,不信你们翻呀?”说罢,小腰一摇,亮出了肚皮,王同山看得真切,那部手机被他摇到了路边的草地里,几乎就是在说话的功夫,赃物就被他转移了。而且,除了王同山,谁也没注意。王同山心想,确实是一把好手。他走到草丛里,把手机捡了出来,轻蔑地笑道:“跟我来这一套!”这回小偷可急了,骂道:“就他妈显你?”王同山问:“写信叫板的就是你吧?还真有两下子,可是,还不行啊。”小偷低下了头。巡警对王同山说:“还多亏了你,你的眼睛真特别呀,他的腰一晃,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你却看见手机飞出去了。”
《江南时报》记者也对此事进行了报导,他们证实说:“昨天下午,记者致电石路派出所,所里一位姓缪的警官告诉记者,这名犯罪嫌疑人已被拘留。据了解,该犯罪嫌疑人来自新疆,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目前警方对此正在作进一步调查。……”
王同山抓小偷的事情媒体曝光后,那位“110”老警察果然又主动上门探望王同山,他说:“老王,我到警校把你的事说了,他们都想邀请你去给那里的学生们上几节反扒课。”王同山欣喜地点头说:“上课我可不敢答应,不过让我讲一讲这些年我所走过的路,我还是愿意去的。”
苏州警校的学生听说报上正在报导的“神偷王”将要来这里现身说法,一个个都如同过节一样,高兴地准备欢迎他的到来。大礼堂里张灯结彩。王同山来到警校时发现有那么多学员在整齐列队欢迎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前他和警察们打交道,都是充满深深的敌意,彼此互相戒备着。七进七出的王同山,这些年来无论到何地,他最不喜欢见到的就是警察,因为他见到的警察多是一幅冷面孔,可是今天究竟怎么了?那么多年轻的警察对他鼓掌欢迎,还有那么多老警察也上来和他亲切握手,一时间王同山好象走进了梦中。
不过这梦是一场他多年求之不得的喜梦。王同山希望把自己曲折人生中的扒窃经历,原原本本告诉给警校的学生们,希望他们在了解扒手的内心世界之后才能更有利地战胜扒手和打击扒手。王同山在会上说:“其实抓贼并不难,我个人的体会是,防范最严密的地方,往往是贼最好下手的地方。有一次,我在一个政府大楼作案,我特地穿了一身西装,拎了一个公文包,大摇大摆地往里走,门口的警卫问都不问。人们都是以貌取人,现在尤其是这样。你穿得越气派,越没有人怀疑你。你们听好了,在商场,在车站码头,那些西装革履的人,头发锃亮的人,都应该是你们的怀疑对象。那么,什么是最根本的特征呢?那就是眼睛,正常人目光是比较固定的,扒手的眼珠子翻滚乱转。他们主要是盯人们的口袋和包裹。还有就是他们走路比较快,说到这里我要告诉大家,无论穿得多阔气的扒手,都没有穿皮鞋的,过去他们穿布底鞋,现在穿旅游鞋。为什么?跑得快呀。穿皮鞋没法跑快的。鞋是一个重要识别目标,一个正常人是不会上面一套西装,下面一双布鞋或者旅游鞋的。那成什么了?再就是,扒手爱往人多的地方挤,挤得越厉害的人越可疑。为什么呢?挤的时候,好下手呀。山东的王瘸子,是中国最大的贼了,他的手法最高明,只要一近你的身,你的钱包就飞到他的手里,神不知鬼不觉。”
王同山的现身说法,让那些在警校课堂上与干巴巴书本打交道的男女警校学生们,第一次身临其境接触到严峻的社会现实。王同山在会场上说:“反扒一定要注意小偷有区别于普通人的特征,比如他们的眼神常常游移不定、东张西望,他们经常会把视线集中到别人的皮包、口袋上,你们要首先从人的眼神上发现密秘,小偷更是如此。”
学员们都被他的话打动了,因为大家都知道王同山讲的话,不同于课堂上教师们讲解的反扒理论。王同山是从自己人生的切实感受入手,深入浅出地把他对扒手的特征概括出来。如果王同山不是真正洗心革面,如果他不是真想和扒手们彻底划清界限,他就决不可能在警校讲出只有他知道和了解的扒手内幕以及反扒经验。王同山的讲话不时被一阵阵掌声所打断。
王同山已经走出了往日的阴影。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让他认清从前所走过的路有多么可怕。他在苏州接连给公安和警校学生传授反扒手的经验以后,媒体上分别作出了报导。在王同山受到群众赞许的同时,没有想到也惊动了一些躲在阴沟里的人。
王同山当街抓小偷的事迹在江南各地传开了,最先知道的当然是小偷们。据说,那帮家伙们好象为此专门开了个会,会上,有人发言:“看来神偷王确实铁心改道了,以后大家躲着点吧。”由于苏州有一个“神偷王”“叛变了”,所以苏州的扒手们都立刻警觉并隐藏起来,盗窃案件也明显减少。江南各地也随之震动,小偷扒手们望风而遁,惶惶不可终日。
卷六 走出阴影·动荡岁月第50节 “老扒”逮小偷(3)
一天清晨,王同山刚走出家门去上班,不料在一条小巷里竟迎面闪出一个青年人来。他定睛一看,认得正是从前他在南京扒窃时结识的小扒手。那人显然早在南京就已经听说了王同山回苏州的鱼龙剧变。他此次是看到了报上《神偷王想要新生活》的报导后,才专程从南京赶到苏州寻找王同山的。这小扒见了从前的老伙伴王同山,心怀不满地开口便骂:“王大爷,你搞什么搞?没想到呀,像你这样的人也成了好人?呸,你现在只顾自己成了名人,可是你想过没有,像你这样的到处乱讲,甚至还把我们这些人的家底都给抖擞了出去,你想过吗?我们大家今后还怎么饭吃呢?老东西,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良心?你说的良心是什么良心?莫非偷别人的钱物还有良心吗?”王同山没想到他在苏州的现身说法竟然震动到了南京,而且让当年一起作案的扒手们也惊惶失措。现在眼前跑来找他的小扒手,就浑身挟带着一股怨恨和凶煞。他知道这小扒手是来找他拼命的,他王同山不愠不火,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孩子,在这个世上莫非就只有吃扒手这碗饭吗?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经知道吃这碗饭是不道德的,所以才决定改邪归正了。你呢?孩子,你现在也不小了,我看你还是干点正事吧,不要等到我这把年纪,再后悔可就晚了。”
扒手恨恨盯了他一眼,气得咬牙切齿地说:“姓王的,你自己不吃这碗饭没什么,可是,你不能坏了咱这行当道里的规矩呀。我真不明白,他们让你在小区里打扫卫生,怎么就能感动得你连祖坟都想掘呢?我劝你千万不要把路走绝,小心从前那些哥们饶不了你!”说着转身就跑,担心王同山报警落入法网。
王同山大吼一声,追上去说:“你给我站住!我要告诉你,如果你再不改邪归正,我就一个电话打到公安局,当场就把你逮起来。我要你也劝劝那些看着我心烦的人,要他们马上省悟,如果谁再敢执迷不悟,可休怪我王同山不讲义气!”
小扒手知道王同山的厉害,见他已经铁了心背叛从前的同伙,情知继续在这里威胁他不会得到好结果,于是扒手就灰溜溜地逃出了巷口。
自从发生了南京扒手来苏州威胁王同山的事件之后,“神偷王”的心里忽然萌生一个想法。他想给这些过去的“同行们”写一封信,他想劝他们悔过,也希望他们像自己一样改邪归正。但是这样的信他从来没有写过,一时也不知究竟应该如何写。看到那些小扒手们现在仍然在重复自己从前的老路,王同山心里不禁万分痛苦。
几天过后,又有人把恫吓信寄到他那间小阁楼上。一个上海扒手在信上这样指责王同山:“我们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吃了一辈子偷饭的老家伙,今天第七次被放出来竟然反水了,看来我们这一行是要完蛋了。”又接到一封常熟扒手的信,上面写道:“老家伙,你听好了,我就是要在你的眼皮底下做个活儿,我让你在警察面前现眼,然后,我就想办法赖到你身上。你等着吧。”王同山看到这些匿名信后,不禁暗自冷笑了几声,自言自语道:“你们这些无耻之徒,都不过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只要有我王同山在一天,你们就休想在江南地面上继续兴风作浪!”
就在王同山接连遇上几次扒手的威胁后,苏州一张报上又发表了《王同山畅谈“抓小偷”经验》的报导,内称:“王同山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在进入“贼界”后,喜欢阅读的他想方设法钻研了很多侦探小说,数十年来,他因为超常的偷盗能力而鲜有失手,可谓“贼名赫赫”。1982年是他作案最疯狂的时候,他一天作案60起,因此被“同行”尊称为“神偷”。
………因为自己在这方面的丰富经验,警方也曾好几次邀请王同山做反扒队员,或者帮助提高反扒队员的反扒技能。王同山说,一些人怕小偷报复不敢当场制止小偷行窃,这个观念是错误的。小偷行窃被发现时,第一反应是赖、第二反应是跑,不会立即就想着报复,所以一喊常常能吓跑小偷。当然,如果发现团伙作案,最好还是想办法先报警,不要一个人行动。普通市民最重要的还是加强自我防盗保护………
面对社会上形形色色人的不同反映,王同山心里百感交集。他理解善良的百姓欢迎他的原因,也理解大小扒手对自己的愤恨。已经吃了几十年扒手饭的王同山,心里最理解这些仍在到处扒窃的小偷们心态。他们也像他当年一样,他知道任何一个扒手的改邪归正都需要时间。王同山针对苏州市民对他的提问,以自己多年来对小偷的了解,深入浅出地总结概括出防盗反扒的6条措施,即所谓“六不要”:1,千万不要轻易露财;2,任何情况下不要疏忽,有些东西该怎么放安全就怎么放,该上锁就上锁;3,公共场所不要多带现金;4,和家人亲友去人多处,尤其是在付钱的时候千万不要匆忙。因为这时候往往缺少防范意识和给扒手造成可乘之机;5,下雨天不要随便把东西放在自行车的车筐里,以免有人借机扒窃;6,钱包不要放在手提包里。
早在20多年前,王同山就在心里产生过与扒窃决裂的念头。可是,这种念头的产生来得容易,如果真让他彻底从泥泞里拔出脚来,又谈何容易?20多年前他在南京小茅山劳改农场,就曾经有一段幡然省悟的经历。正是这段复杂的经历才让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从一个扒手转而站在“反扒”立场的艰难……
卷六 走出阴影·动荡岁月第51节 旅途上邂逅女大学生(1)
江南碧绿的大地江河在列车窗口掠过。王同山又从南京向苏州进发了。时光已是1972年的夏天。车窗外目力可及的江南景色,对于王同山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这次从小茅山劳改农场里出来,向他的故乡苏州兴冲冲而来,决不再像从前那样是逃出来的,他现在是农场特准回家探亲的人员。
王同山自从去年在泰山玉皇顶上被两位苏州女便衣警察逮捕以后,苏州公安局很快就派人将王同山送回了南京城外的小茅山农场。小茅山,是他辞别两载,走进大门时胆战心惊的地方。前两次他越狱外逃,回来以后都遭到连番批斗和加戴重铐脚镣的严正处罚。可是这一次王同山一下子就逃跑两年多,不料回到小茅山后竟然没有再像前几次那样遭到无情的批斗和处罚。其中的原因是王同山后来渐渐悟解出的,当时正是全国“斗批改”即将结束的时候,毛泽东向全国提出了“要安定团结”的号召。各行各业都正在消除派性,根除不利于安定团结的因素,而王同山尽管早就是小茅山改造人员中最不安定的因素,但是当时劳改农场的新领导班子决心贯彻毛泽东的最新指示,所以对王同山这个屡教不改的越狱人员,竟然采取了和风细雨的教育和改造并施的政策。
王同山对此感到意外,当然也很感动。他没有想到这次自己出逃的时间这样长,回来以后居然没有受到一次刑罚,别说没有给他戴上几十斤重的脚镣子,就是对他的批斗也都是采取温和的态度,管教们循循循善诱地开导他,教育他,指出他逃走的危害性和因此对他改造的不利。这让王同山从心里感到他所熟悉的小茅山正在悄悄地发生了变化。极左思潮在那一时期虽然仍在泛滥,然而王同山已经发现一股有利于犯罪人员思想改造的和煦春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悄悄吹进了从前左得不能再左,动辙就对被改造人犯进行无限上纲、残酷打击的小茅山。
也许正是在这种有利于改造教育的环境中,王同山第一次洒下了悔恨之泪。他甚至开始反省和总结自己几十年来所走过的路。特别是他这次从南方逃到东北所经历的一切,都成了他检查材料中的生动事例。他在全场改造人员的大会上,曾经站起来当众痛责自己,甚至咒骂自己。王同山这个反面典型发自内心的痛悔,一下子在小茅山劳改农场里产生了从没有过的震动和影响。他的转变对于那些仍然不安心小茅山改造的服刑人员们,无疑是一场及时雨和震天雷。谁也不会想到从前对管教始终采取消极对峙态度的王同山,如今竟在他的内心世界中发生了变化。而且小茅山里的管教和犯人们都已经在半年多时间里看到这样的事实:王同山不再像从前那样只在会场上放放空炮,或者干打雷不下雨的做表面化的检查,而是在真正地痛悔自己的人生,反思自己的错误。不然他就不会一改从前的消极怠工,积极地早出工,晚下工了。他所在的陶瓷厂再也不会因为王同山的捣乱而一次次完不成厂里下达的技术指标了。他亲自烧的大缸不但数量多,而且质量好。王同山对待周围的犯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因为一点小事不睦就大打出手,或者在宿舍里怒骂不休了。谁都承认如果王同山如果不是真正从内心里起了“革命”,那么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这些让人看得见的变化。
对王同山改造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回小茅山不久,在外蒙温都尔汗地区就发生了林彪折戟沉沙事件。林彪的覆灭是对一场灾难性的政治运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拨乱反正。那个难忘的十月深秋的晚上,当王同山第一次在饭厅里听两个管教在悄悄议论林彪猝死的消息时,他高兴得几乎整整一夜都没有入睡。倒不是王同山与林彪有多么深的刻骨仇恨,而在于这个青年的自身体会对他形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振奋。早在王同山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的流窜作案过程中,就已经亲眼目睹了“文革”这场政治灾难给人民群众带来的苦难。他认为林彪的折戟沉沙,至少会对极左路线造成的危害起到一定的制约作用。
1972年夏天王同山所以能够从小茅山农场回到苏州,就是因为他思想改造和实际行动已经出现了初步的可喜转变,所以场领导才批准了王同山回苏州探亲的请求。现在他的心情当然与从前经过这条熟悉的铁路时大不相同。他一人坐在飞驰的列车上,翻读着一本小说。这是一部外国人写的爱情小说《白痴》,王同山对于陀思妥也夫斯基以优美文笔写下的一段爱情故事,早从小茅山就已经认真地阅读了。
这本书他是从一个刚从南京入狱的青年人手里借来的。每天下工以后他都要读上一段,尽管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可是这些年来他在小茅山农场的改造过程中,不断读书和自修中文,王同山如今已经对文学与文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对文化和文学的理解水平,自信可以达到初高中以上的水平。这也是王同山这几年在大墙里惟一的收获。他不但喜欢读中外文学名著,而且他还喜欢在休息时间里悄悄地写作。在小茅山里的写作当然是从他记每天活动的日记起步。王同山写日记既可练习中国汉字,同时也可以让他记住人生的每一天。他在这种情况下喜欢上了《白痴》,当然决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已经被这本外国文艺作品中的人物命运深深打动了心。书中男主人公梅思金公爵与高贵的百万富翁小姐罗果娜所擦出来的感情火花,从一开始就紧紧抓住了王同山的心。现在当王同山仍在火车上读书中的某一情节时,意想不到的事情竟然在身边发生了。
“请问,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书呢?”他对面忽然传来一个姑娘好奇的询问。直到这时王同山才发现原来他从南京上车以后,座席对面就已经有一位娴静的北方少女了。现在当姑娘主动与他搭话,王同山才抬起眼睛打量她,这是一位文静秀丽的北方少女。在盛夏的季节里,她穿着一袭雪白的连衣裙,这白裙越加映衬出她那张椭圆型面孔的清丽与单纯。尤其是她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宛若一泓幽深的潭水,静静坐在对面凝视着埋头读书的王同山。她当然不知道他的职业与身份,不过她会从王同山那读书认真的神态上观察出他至少是一个有学历有文凭的人。姑娘从对方的年龄上来看,他肯定比自己年长几岁,而且从王同山那高高的身材与有着文人气质的面庞上,能够窥视出他至少是一位文学爱好者。于是姑娘便主动和他搭话,她认为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别说看外国人写的《白痴》是个不可思议的事,即便中国人写的许多名著,也大都被暴力打入了冷宫。而她对面的这个魁梧青年居然胆敢当着许多旅客的面前痴情拜读外国名著,姑娘对此自然就大感兴趣了。
卷六 走出阴影·动荡岁月第52节 旅途上邂逅女大学生(2)
“是一个南京的朋友借给我的,很好读,因为小说中的故事写得不落人俗套。特别是对男主人公梅思金公爵的刻划更为细致入微。这和我们多次见到的中国文学作品有所不同,当然浩然的《金光大道》、《艳阳天》和这部书就更不能比了。中国的高大全创作规律,让读者会感到许多文艺作品的虚假。而陀思妥也夫斯基的《白痴》会让我们第一次读到外国的爱情故事,原来都充满着人性味和人情味的真诚。这就是它感人的地方,让人读了以后就会心里感到不平静。”王同山把那本书皮已经翻乱了的《白痴》主动推到姑娘的面前,这时他忽然瞥见姑娘连衣裙胸襟上佩带的一枚红色校徽。王同山暗暗吃惊的是,这位北方少女原来是上海某一所文科大学的学生。如果她的美貌清纯已经让在劳改队里生活的王同山感到炫目耀眼,那么她再有这样非同一般的身份,就更让王同山从心里产生了一种自卑。
“哦,真没有想到,你对文学的修养会是这样的深呀?!”女大学生不得不重新打量面前这位穿着白衬衣,蓝裤子,乌黑的头发有些篷松散乱的英俊青年。刚才她发现王同山倾心读书,只是从小就喜欢文学的她心灵的共鸣使然;现在当她听了王同山不俗的谈吐,姑娘的芳心顿时泛起了感情的涟漪。她在打量王同山的时候,也在暗暗分析着他的出身与职业。而王同山文质彬彬的气质,尤让女大学生暗自动情。文学在那个时代能够扣开一对青年男女封闭多时的心门,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在上海那所文科大学里始终倾心于巴金、茅盾、郭沫若等国内名家作品的女大学生周纤,如今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夏天,竟然就在车上遇上了知音。她翻开王同山递给她的《白痴》,发现扉页上竟然有一行钢笔字:“爱书吧,它是知识和力量的源泉——王同山”
周纤的唇边现出一抹嫣然的笑意。她知道面前这个王同山,是把苏联作家高尔基的一句名言加以了深化。而这个警句在当时那种不要文化、也不要文艺作品的萧条年代,尤让这位文科女大学生蓦然感到亲切。这样一来,她与王同山之间心的距离便开始在悄悄交谈对话中拉近了许多。她与王同山的话题当然不局限在《白痴》一书。她发现王同山对中国近代文学作品的涉猎面确实不逊于她这以文科为主修课的女大学生。她对他喜欢鲁迅的《伤逝》、《社戏》和《药》并没有多大惊奇,因为这类作品正是当时人人皆读的畅销读物。而王同山对她评论起《小城春秋》和杨沫的《青春之歌》时也没有引起姑娘过多的兴趣。这些书大多都是那种年代文学青年耳熟能详的作品。周纤对王同山产生好感的是,他可以在她面前背诵雨果《悲惨世界》中的某些段落或词句。至于《红与黑》、《茶花女》和萧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均为“文革”十年中的禁读书籍。姑娘无法理解王同山为什么有如此兴趣与胆量敢于涉猎这些难得一见的名著,而且她发现他并非仅仅读过。而且还能对每一本书谈出他与众不同的读后感。特别是对书中人物的性格、情节、矛盾冲突和故事结构等等这类专业性较强的词句,也都谈得头头是道。王同山口若悬河的纵谈古今,以及他对中国当时文艺现状的许多见解,都在姑娘心里激起了从没有过的感情波澜。也就是在从南京驶往苏州的短短一小时路程中,女学生周纤就已经对王同山产生了好感。这对于从没和女性谈过恋爱的王同山来,无疑是感情生活的新插曲。
“如果我没猜错,你肯定也是大学文科毕业吧?”当然,那时候的王同山决没有在这位优秀女大学生身上打主意的念头,他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至于对文学书刊的爱好确也是他多年始终如一的追求。然而,当火车在渐渐接近苏州的时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周纤竟然主动向他打探身世与学历,当然也问到了他现在的工作。王同山的虚荣心决定他在这位漂亮女孩面前,不可能如实道出他此时在小茅山劳改农场接受改造的真情。但是他也没有勇气在这么标致多情的女孩面前否定她对他的美好猜测与判断。王同山只是含糊其词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心里的苦衷不敢向周纤倾吐。他那时认为自己和周纤的车上相遇,只不过是小说和故事中常常会描写到的情节罢了,他认为他和她之间始终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这都是王同山自己的经历和人生所决定的。
“那么……这本书可不可以借给我看一看呢?”苏州已经近在眼前,周纤要一个人继续前往上海,去她母校办理相关的毕业手续。然后她还要返回山东省济南市,到那里去接受组织上的分配。但是出乎王同山意料之外的是,这女孩在王同山即将下车的前夕,忽然提出要借这本曾让王同山喋喋不休的《白痴》。王同山听了当然爽然应允。因为对于他来说,有一位女大学生敢和他交往的本身,就已是一个天大的奇迹了。他当然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可是,这本书我又如何才能还给你呢?”周纤手里紧紧抱着那本沾有王同山汗味的《白痴》,眼神里却流露出对他的难舍难分。谁也没有想到在从南京至苏州的短短旅途中,两颗青年人的心竟然已经产生了爱慕。而王同山对于周纤对他投来的含蓄目光从一开始就采取了畏缩和回避的态度。这时他说:“书就留在你身边读下去好了,反正我已经读了几遍,至于将来如何还,说不定我们将来还会这在趟火车上相遇呢!”
可是周纤却不表赞同。她幽幽地说:“不行,王同山,我们是萍水相逢,你肯借给我书看,就已经是对我的最大信任了。如果我将来没办法归还,那不符合我的为人准则。这样吧,你最好还是留下一个地址为好,万一将来我读完了,还可以把书寄回去。再说这书也是你向别人借的呀。”
“那好吧。”王同山知道姑娘都说在理上,他只好给她留下了一个地址。可是小茅山农场的地址能给她吗?如果那样的话,岂不是所有谜底都因这一地址而被揭穿了吗?想来想去,王同山只好把父亲在苏州的专诸巷29号地址写给了周纤。然后他就与她结束了匆匆的旅途。
回到苏州以后,王同山便把在车上的偶然艳遇淡忘了。在他看来自己和一个女大学生之间,原本就不该发生任何瓜葛。特别是那位长相清纯丰满,有着北方风韵的女大学生,她今后的天地肯定充满着绚丽和华彩,而他自己恨就恨在13岁那年一步走错了路。而且一步走错,步步走错,现在他即便在小茅山农场有洗心革面重新作人的愿望,但一个有着十几年恶名历史的“神偷王”,莫非还能重新改写自己人生的历史吗?既然历史已成为一页,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对一位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女学生作非非之想呢?
卷六 走出阴影·动荡岁月第53节 湖水中留下情侣的影子(1)
可是,天下的事情往往在不经意间发出了传奇性的变化。
王同山回到苏州的第四天,刚刚在家里睡了午睡醒来,就见他那正准备上班的老父亲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见了王同山就说:“你一定又在外面行骗了吧?”
“没有啊,我骗什么人了?”王同山没想到他父亲始终以旧眼光看他自己的儿子,心里就升起一股怨气来:“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了吗?这次我已经决心改变自己,这次回来,也是农场领导批准的。我究竟又欺骗什么人了?”
老父仍以狐疑的眼色打量王同山,说:“如果你没有骗人,人家那么好的姑娘,凭什么会来找你呀?”
“好姑娘……找我来了?”王同山当时有些发蒙,一时想不起还会有姑娘找上门来?他有些意外地出了房门,忽然发现在家门前的小巷口,果然亭亭玉立着一位漂亮少女。她就是几天前在火车上见过一面的女大学生周纤!几天不见,周纤又发生了变化,她今天换了一件黄色的短汗衫,下着一条黑色的百褶裙。站在阳光下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色芍药花儿。特别是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见了王同山忽然闪灼出一股青春的热火。她的到来对于多年身边没有异性朋友的王同山来说,无疑是一大惊喜。
“王同山,我给你送书来了!”刚刚从上海归来的周纤,热情大方地向他招手。王同山见了她,心里当然也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他发现在自己的家里,老父亲始终以那种怀疑和戒备的目光在悄悄监视他,老人一定是担心王同山对这位不知底细的北方姑娘有什么伤害之举,所以老人虽然给了王同山一些钱,允许他带着周纤在苏州园林里到处走一走,玩一玩,可是老人那语气和神态,都让王同山心里不快,他是担心周纤从父亲那眼神里发现什么契约绽。王同山当然理解老父的好心,他也知道像他这种身份的人,身边如果忽然有了这样一位漂亮的姑娘,而且还是那种年代凤毛麟角的大学生,肯定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即便他的老父亲对为什么会有这样漂亮的姑娘,看中了他身有劣迹的儿子也感到万分不解。
“周纤,这就是有名的狮子林呀,它从前是一位江南商人的私宅,民国年间才被一个叫贝润生的人买断,从那时起这座园林便可以向外国人开放了。”周纤在那时候对王同山的身份经历仍然一无所知。她只是感到王同山对人的真诚和热情。几天来他不断陪着周纤在苏州大街小巷里转游。留园、遂园和拙政园,都曾是他们流连忘返的地方。特别是民国时期最繁华的观前街更让姑娘眼睛一亮,王同山把姑娘带到玄妙观前,给他振振有词地讲着这条街和这座观的来历。他请她喝苏州有名的香茗,品尝稻香村的传世名点大方糕。现在他又把姑娘带进了回廊回折,亭阁绵秀的狮子林。这样的接触让姑娘对王同山的印象更好更深。
在苏州的短短两天时间里,周纤虽然感到王同山父子的神情有些怪异,但是她并没有发现王同山有什么不轨的行迹。她甚至感到王同山和父亲其实都是很朴实的人。对王同山产生了深深好感的北方姑娘,在离开苏州之前,再一次向王同山询问他的确切工作地点,王同山左右为难,最后他见瞒不过她。只好把他在南京小茅山农场的准确地址告诉了她。女大学生对王同山这样有才华的青年,居然生活在距苏州遥远的小茅山,当然会产生某种本能的困惑,不过那时已经陷入爱河的少女,并没有介意王同山这让人生疑的工作地点,而仍然对他的将来抱有很大希望。
一个月以后,王同山又回到了小茅山。
在他宿舍的桌子上,居然摆着一封从济南寄来的信。看时,正是那位毕业后回到家里等待分配的女大学生周纤写来的。她在那封信上说:“在苏州短短的日子里,我对你的了解又加深了一步。我感到我们心灵深处有许多共鸣点,这个共鸣决不仅仅是文学这一点燃你我心头火焰的媒介。我想我对你产生好感的根本原因,还在于我们对人生和许多实际问题上近乎一致的同感。有时我在想,如果两个在人生观和价值观截然不同的人,别说在一起相处几天是困难的事,就是在一起谈一次话也会感到非常难过。可是我在和你谈话的时候,很少有心情不悦的时候。这就是我多么希望经常和你见面和通信的原因了。……现在让我大为困惑的是,你有那么高的文化水平,又是一个喜欢文学的人,为什么要到一个叫小茅山的地方去工作呢?你在那个神秘的地方,究竟是从事什么工作?想到这所有一切,我对于和你在火车上的意外结识,忽然感到这本身就是小说里的素材。……”
王同山把周纤的来信反复读了几遍,他已经被这位纯真热情的女大学生感动了。想到她,王同山心里就暗暗悔恨自己。如果他从前不是走了那样一条为人不耻的路,那么遇上周纤便是他最好的选择了。可是,他能够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写信告诉她吗?除了他自己的虚荣心作崇,王同山还不希望如此之快就把自己用假象在女大学生心里构筑的爱情之塔,轻而易举地铲除干净。如果对她说出自己是个在小茅山农场已经改造十几年的惯偷,甚至还是有名的“神偷王”时,他可以想象周纤那颗心会发生怎样的震颤和痛楚?她肯定会说:自己碰上了一个骗子——一个外表华丽而内心肮脏的巧伪人和伪君子。想起她在得知自己人生真相以后感情上的深深刺痛,王同山真恨不得马上写信说明他的真实身份,并且劝她尽早断了对他的任何不切实际的思念。
然而王同山没有勇气写这样的回信。他不敢让善良美丽的女孩这么快就见识到他的本来面目。尽管他知道她发现自己的真相不需要太久时间,只要她从济南向小茅山农场发一份公函,就会得到非常明确的答复。可是王同山那时仍然还希望这种美梦最好做得长久一些。最好让他和她始终都生活在这虚幻的人为梦境中。
“王同山,没想到你小子竟然还有艳福呢!你快去看看吧,人家大老远从山东赶来探望你了呀!”又过了几天,王同山正在陶瓷车间里心不在焉地下料,忽见看车间主任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他见了王同山那神不守舍的样子,便当众揭开了他心里的迷,说:“你还在那里愣着做什么呀?人家姑娘可是大老远来找你的呀,还不快去看看人家?”
“谁呀?你给我说清,哪个能到这鬼地方来找我呢?”见许多改造人员都捅挤了过来,王同山一下子怔住了。他虽然早就知道周纤迟早有一天会揭开蒙在他脸上的一层画皮。可是当他猛然听说有一个姑娘前来小茅山找他时,头还是轰地一声炸了!一刹那间,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完了,什么都完了!我这辈子真的完了!”见车间主任和工友们脸上都现出惊讶、困惑、猜疑和不解的神情时,王同山的心几乎快要爆炸了。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让一个他心仪的姑娘看到自己真实面目更让人不甘和无奈的了。可是,车间主任已经几次劝他前去场部办公室见客人了。如果他继续赖在车间里不肯去,肯定也不是办法。“既然事情已经败露了,这也是一件大好事。因为至少可以让周纤尽快从这可怕的梦境中清醒。我为什么要让一位美好的姑娘永远生活在我编织的梦境中呢?”
“王同山是个很能干的人,这个人也有一定的文学天赋,在我们这里写黑板报,一般都由他来干。”好在农场负责接待周纤的领导,是一位政策水平很高的老干部。他知道像王同山这样的劳改人员,如果身边能有像周纤这样既有文凭又有水平的姑娘爱着他、感化他和支持他。那么肯定会对小茅山农场党委对王同山的思想改造起到极大的配合作用。至少有周纤给他不断地提醒,王同山再也不会做出前几次越狱潜逃和四方流窜作案的傻事来了。所以这位领导尽量在周纤面前展示王同山优点的一面。他说:“王同山身上的优点很多,我相信你只要和他长久相处下去,就会不断发现他的优点。我们也希望在王同山身上能有一些促成他思想飞跃的积极因素。”
卷六 走出阴影·动荡岁月第54节 湖水中留下情侣的影子(2)
周纤越听越糊涂了。当她从南京乘车来到小茅山的时候,就感到这里与王同山对她形容的环境有所不同。特别是当她走进农场,见到院落里出现那么多穿劳改犯蓝条服装的男子,周纤的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茫然。她不知像王同山所描述的工厂为什么会是这烟雾腾腾的样子,既然是一家保密工厂,为什么还会出现一些不伦不类的人物?周纤忽然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地方,这里肯定不是她应该来的场所。不过既然已经来到这里,那么她就应该在这里和王同山见上一面,一定要问清他现在的工作性质。这样就可以对今后如何处理她与他的关系,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王同山,这个姑娘非常好,她不仅有文化,而且还有正义感和善良的心,”场部领导事前和王同山谈了话。叮嘱他在周纤在小茅山作客期间,一定要好好地陪着她。场里为了让王同山很好地接待周纤,还特别准了他三天假。王同山可以在小茅山范围内的任何地方,陪着姑娘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场领导还特别叮嘱场食堂为周纤准备了客饭。当所有一切都安排妥当以后,场部领导隐隐约约暗示王同山不必急于暴露他目前在小茅山改造人员的身份,但同时又关照他说:“你一定不要欺骗这个女孩子。如果她现在还没有搞清你的问题,你可以暗示她。这样对她接纳你也好有一个思想准备。”
王同山的心里负担相当沉重。一个夜晚他的嘴里就起了水泡,这些年来他虽然在小茅山是个粲傲不训的人物,可是王同山从来也没有做过欺骗人的事,特别是一直被他视为弱者的女孩子,王同山即便流窜全国各地到处偷窃作案的时候,也从没有伤害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更不要说像周纤这样人见人爱的女大学生了。然而他现在确确实实不敢对她说真话。
“同山,你在这里究竟作什么工作?既然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就不该有什么话不能明说了。”第二天,王同山带着周纤前往小茅山附近一处碧波悠悠的湖畔。这里与烟波浩淼的太湖虽然不远,可是农场里的人工湖无论如何也没有姑娘想象中的太湖优美。不过周纤发现这泓碧悠悠的湖波也有它特别的风韵,湖边芦苇在微风中摇。湖内不时可见一只只翩飞的水鸟,一个老农赶着一大群雪白的鸭鹅在湖边经过,那些鸭子和大鹅便把一阵阵欢快的呱叫声留给了岸边这对陷入爱河中无法自拔的情侣。
“周纤,本来我迟早都想对你说的,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你经受了一场可怕的打击。我是担心你经不起沉重的打击,所以才一直不敢对你说起我的过去。现在既然你已经来了,我就明确地告诉你:周纤,我是一个从小就犯了偷窃错误的人啊!”当王同山左思右想,别无选择的时候,他决心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如实告诉给这位对他一见钟情的姑娘。他不想继续把她蒙在鼓里,更不想粉饰自己曾经有过的不耻人生。他把自己如何在苏州念达学校结识了一个不该结识的人,如何在小K的纵恿支持下在苏州大阊门作案,以及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流窜盗窃生涯。还有不久前他在这座劳改农场里先后三次越狱出逃,前往东北等地继续作案的经过,都如实地向周纤说清。他好象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说到痛苦处,王同山会用拳头狠狠捣了自己胸膛几下;说到遗憾处他会面对潺潺湖波,发出一阵阵悲怆的感叹;特别是说到他不久前从南京回苏州,在车上与周纤的偶然邂逅时,王同山几乎是倾尽了心里的全部感情,再三向她作出改过自新的表示,同时也委婉地向姑娘浪露出让她认真考虑是否与他共渡爱河的问题。王同山告诉她:“周纤,我从见到你的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我配不上你。现在你完全有条件重新考虑我们这次鬼使神差的偶遇。我认为我们虽然不能成为理想的伴侣,可是我们至少可以成为一对真诚的友人。”
周纤面对泛起波光的湖面,良久良久才叹出一口气来。她的心中无疑充盈着深深的失望。她理解王同山那愧疚的眼神,也明白他为什么在苏州时就始终回避自己的询问。直到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和王同山已经走进一条爱情的死胡同,周纤心里也非常清醒地认识到,在她与王同山之间决不可能再出现戏剧性的变化。因为摆在她面前的现实生活实在太严酷了。如果说让她这样一个毕业于高等学校的大学生嫁给一个连初中文凭也没有的王同山,周纤早就从心里作好了准备。她并不是那种视学历和门第为择偶惟一条件的庸俗姑娘,在周纤心里也从没有小看自学成才的异性。即便王同山如今生活在一个远离城市的一隅,周纤也不一定嫌弃他。可是如今让女大学生无法接受的是,王同山直到现在还在小茅山服刑。一个女大学生毕业以后和一个尚未走出大墙的青年劳教人员结合,这种事只能是在小说和电影里出现,在现实生活绝无成功的可能。退一万步说,即便周纤本人可以接纳王同山,她的家人,社会、和那些世俗的人们肯于接纳他吗?
尽管周纤的心已经开始变冷,可是这位善解人意的少女仍然还像她刚来小茅山时一样,和王同山在这里相处了整整三天。她并没有因为获悉了她心中最不希望听到的事实以后,就就一愤之下离开了小茅山。在这短短相聚的时间里,她们的对话又转向了文学——这个她和他永远都会引起共鸣的话题上来。她和他还在谈茅盾的《子夜》和郭沫若的《神女》。王同山现在和她交谈再也不见了当初的拘谨与不安,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倾吐给可爱的姑娘了。既然他已经把自己的阴暗面都无私地展示给心中最爱的人了,王同山为什么还要惟惟诺诺呢?
“同山,我相信你在小茅山会有前途的。这是因为你虽然在年轻无知的时候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可是我在和你接触过程中,还是发现了你本质上有善良的一面。”在分别的时候,王同山一直把周纤送到汽车站上,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在这一刹那,她从心里感受到彼此的心在狂跳。王同山也对走上汽车的周纤频频招手,两个人就像一对久聚分别的情侣一样,在车站上恋恋不舍。他们互相在人群中依依地翘望着。王同山见那驶往南京的汽车已经在公路上变成了一个淡淡的影子,还仍然不想马上回去,他还站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拼命地向着那辆载有他心上人的汽车挥着手……
卷六 走出阴影·动荡岁月第55节 湖水中留下情侣的影子(3)
三天以后,一封薄薄的信笺终于从济南飞到了小茅山农场。
王同山对周纤的这封回信心里充满着忐忑。他无法知道她在这封信里写了些什么,他也清楚周纤在小茅山的短短三天里,已经对自己漫长的人生作过一次全面的思考。在小茅山对他不好讲的话,肯定会在这封信里讲明白的。因为他了解周纤是一个朴实无私的人,特别是她对待爱情的真诚态度,绝不可能在与他是否相处的问题上继续保持模棱两可的观点,因为他和她都需要尽快对人生作出明确的诀择。
“同山:
当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济南市教育局,正在接受组织上对我的分配,我很可能被分配在这座古城的某一家中学里任教。我并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也不是一个没有良善之心的女人,坦率地说,自从我在火车上第一次见到你,就发现我们好象在上辈子就认识了。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从那时开始,我就觉得有必要抓紧这个时机,找到我人生的另一半。我前去苏州给你送书,就已经从你老父的眼神里发现了某种疑问。这个疑问从一开始就困扰着我,我真不敢想象我和你的缘份竟然会如此之浅。到小茅山来探望你,就为了尽快解开我心中的谜。我可以这样对你说:如果你的处境不是这样,如果你不是生活在劳改劳场里,即便你的职业和学历都并不很理想,我也愿意接纳你。
可是,现在我只能对你说一声对不起了,同山,请你一定要理解我。我毕竟也是生活在现实生活的女孩子。我不可能为了爱就把自己的人生置身在一片沙漠之上。我必须要为我自己的今后作认真的考虑,同时也要对我的家人作考虑。爱情当然是浪漫的,同时现实生活中的爱情与婚姻又必须与各自所面临的处境结合起来考虑才行。婚姻如果只谈浪漫而不讲实际,那只能是文艺作品中的人物和情节了。我和你一样从前都痴心地追求爱情至上,我也知道如果几年后你从小茅山走出来,我们再谈婚论嫁也还来得及。不过我的家庭和父母不允许我这样做,他们需要自己的女儿早一天找到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天地。
我写了这些话,很可能刺激了你的自尊心。同山,请你千万要原谅我,我是一个不会说谎话的女孩子,我所以回到济南以后就决定马上把我的上述想法如实告诉你,就因为我是一个忠诚的女孩子。我不想用花言巧语去欺骗一个对我抱有某种希冀的人,特别是对待你,我感到愧疚。因为我实在无力去帮助你,但是我仍然认为,你还有希望,路就在你的脚下。只要你认真地对待生活,对待过去曾经走错的路,我相信你肯定会有一个美好的明天。只要你从现在起就对生活严肃起来,真心对待属于你的每一天而不是不负责任地应付它,那么你就会从此振作起来,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同山,我相信你,一定会改好的;同时我也要求你,从今天开始,就彻底地忘记了我吧!………”
看到信的下方有周纤的署名,王同山流出的眼泪已经模糊了双眼。
他对周纤这么快就写来一封回信虽然有些意外,可是他对她在信中这样直言不讳的表明与他分手的立场,还是早在意料之中。因为王同山从与周纤结识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把她看成了人生中的偶然相遇者。他确实不配和周纤这样的女孩子继续往来,王同山并不怨恨周纤的无情,他怨恨的恰恰就是他自己的不争气。如果他不是在小茅山服刑,如果他少年时就发奋读书,如果他现在也是大学毕业生,或者说至少有一个能为社会作些贡献的职业,那么周纤会这么快就对自己的人生作出如此决然的诀择吗?
夜风吹乱了王同山的乱发。他收到周纤的信后,一连三天不吃不喝。这说明他虽然不敢对周纤的感情与婚姻抱有过多奢求,但是在他心底至少早就有一种强烈的希冀在鼓励着他,要他千方百计去实现和周纤的结合。尽管他现在根本就不具备与她生活及相处的条件,但是王同山仍然还抱有改变自己现状的希望。如今周纤的信就像一盆蓦然泼来的冷水,突然泼灭了王同山心里越燃越旺的火。从理智上王同山尽管能够接受周纤的这一态度,可是在感情上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就止罢休。自从收到周纤的复信后,王同山就一封接一封地给济南发信。他几乎在每一封信里,都在忏悔自己,痛恨自己。王同山多么希望以他的书信,能唤回那颗已经从他身边飞走了的心?这一年的夏秋之交,王同山先后按照周纤提供的家庭地址,寄出了七八封情意缠绵的情信。然而让他心中失望的是,他寄出的所有书信都没有得到周纤的理解,因为这姑娘再也不肯给小茅山的王同山复信了。
王同山在无事的时候又在吟诵唐诗了。他特别喜欢杨朴所作的《七夕》:
未会牵牛意若何,
须邀织女弄金梭。
年年乞与人间巧,
不道人间巧几多。
大约就在这一年的春节,已经对周纤复信再不报任何希望的王同山,竟意外地收到一个从济南寄给他的明信片。那是春天的祝福,也是对他万般期盼所给予的惟一答复。当他在明信片上再次见到周纤那娟秀的钢笔字时,王同山的眼泪又落下来了。因为她在明信片下方署注和地址,已经是济南某某路的一所中学了。
从那以后,王同山虽然在无事时还常常想起自己和周纤的短暂邂逅,可是他再也没有勇气给周纤写信了。大约是在1980年的春天,王同山已经正式结束了小茅山长达15个春秋的漫长改造,终于回到了苏州的家中。这时王同山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去一次济南。他似乎感到在冥冥之中与周纤之间的那条红丝线仍然没有最后扯断。他甚至梦想周纤也许正在那里翘盼着自己的归来。可是,当王同山走下了火车,带上了礼物,按照周纤从前给他寄明信片的地址,辗转找到那条大街深处的某所中学时,迎接他的自然是无情的打击。原来那天周纤因事没有上班,一位老教师见王同山这样气喘吁吁从苏州跑到泉城一所中学,前来寻找女教师周纤,其中一定有许多情由。可是,当王同山从老教师口里听说周纤早在几年前的冬天就已结婚的消息时,他怔怔地呆立在那里,好一阵没有从失望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的身子情不自禁地摇晃一下,险些跌倒在地上。忽然,风从他身边刮过,他渐渐地清醒了。现实对于他来说仍然是严峻的。
卷六 走出阴影·动荡岁月第56节 小茅山,伤心的地方(1)
在一列开往苏州的火车上,一位富丽雍荣的阔夫人坐在那里翻阅一本散发油墨香的小说《青春的脚步》。这时,车厢一侧的门忽然打开了,几个全付武装的警察押着一个戴着闪亮手铐的中年人向阔夫人的座席方向走了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那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只见他的发际已经花白,但是国字型脸上仍然还保留着年轻时代的英俊潇洒。他的突然出现让正在座席上翻阅小说的妇女大吃一惊。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寻找自己心中的恋人,万没有想到今天她竟然在飞驰的火车上与心中的偶像意外相逢了。坐在她身边的是她的丈夫,他也对妻子突然的反常神情感到惊异。
渐渐那个中年人已经来到了阔夫人的身边,阔夫人也放下了手里的小说。他和她就在众目睽睽下对望着,彼此的眼神都在迅速交换着只有他们才能理解的感情。特别是当中年人发现她手里的《青春的脚步》时,心中立刻产生了强烈的震撼。他没有想到自己在监狱灯下写成的一部书稿,竟然被她拿出来出版了。看到那飘散着油墨香味的书,中年人情不自禁地向她扑了过来,女人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双手,两人的心里都好似有许多话要对对方倾吐,可是在这车厢里。两人在这种环境里毕竟无法倾吐心里的情愫,特别是中年人的身边有几个荷枪的警察,他和阔夫人就只能眼含着热泪在警察们的监视对视着。
“走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押解他的警察们一齐上前来推中年人。因为火车已经煞在苏州车站月台上了。所有人都把目光盯在这样一对特殊的旧情人身上,那位中年男子显然已经触犯了刑律,被几个警察不容分说地推下车去。那位生得标致漂亮的女人再也忍不住地扑了上前,可是她却被警察给挡住了去路。女人疯也似地跑向火车的窗前,她望着在月台上被警察们不容分说拉走的中年人大声喊道:“你就放心去吧,我等着你,不管你在里面呆几年,我都会在外边等你回来的!”………
上面这段生离死别的场面,并非王同山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写照。而是他笔下一本小说初稿中的情节。自从1972年山东女学生周纤与他分手以后,王同山就在小茅山农场里接受改造,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到了1973年冬天,王同山见他接连给周纤寄出的信都杳无音讯,索性就理智地要求自己放弃对周纤的频繁发信,他知道周纤现在已经走上了工作岗位,她如今需要的是一个安定的工作环境。而他这样无休止的寄信,肯定会打扰她的生活和学习。不过如果不写信,他心里有许多话又向谁倾吐呢?于是,王同山就在那年冬天开始了写作,每当监舍里的人们又围在灯下彻夜不休地打麻将时,王同山都在床边的桌前的稿纸上写几页。刚才那个在列车上与情人意外相遇的情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成的。也许他始终也不肯忘记与女大学生周纤列车上的意外相遇的往事,也许在他心里始终还保留着他对爱情追求的一方净土,所以,尽管王同山十分清楚他和周纤之间还横亘着许多难以逾越的障碍,永远也不可能与她相偕着走进婚姻的殿堂,然而,王同山宁愿把这对新生活的渴望变成遐想,也要一笔笔写在纸上,让这无法现实的感情追求永远伴随着他在监狱里的生活。
这部取名为《青春的脚步》的长篇小说,王同山在小茅山大约写了一年左右。每天晚上和清晨,他都要记上几笔。这样坚持到1974年的冬天,桌上的稿纸就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叠。字数至少也有二三十万言了。王同山没有想到,就在他为这部处女作构思一个漂亮的结尾时,那年冬天小茅山农场也开始了“批林批孔”运动。斗争的激烈程度是王同山从前连想也不曾想过的。自从认识了周纤以后,他在小茅山确实生活得很本份,心绪不安的王同山从此再也没有想过要逃走。正如他在给周纤的信上保证的那样:“我在这里再也不能做对不起你的事了。请你放心,我会让我早一天出去的,到那时我一定要去山东找你。……”
可是运动一旦开始,平时秩序稳定的陶瓷厂又发生了意外的动荡。到处都在揪斗,每个车间都在寻找批斗的靶子。王同山看到一些有历史问题的犯人,开始人人自危起来,他的心也开变得万分紧张。特别是有人已经把注意力向王同山转移的时候,他开始思考自己的过失。从泰山被逮回来以后,这些年来他虽然在陶瓷厂里老老实实作工,再不敢做任何过格的事,可是他前几年的三次越狱外逃,毕竟是小茅山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的一个典型。在那段日子里,王同山不得不把每天都要写的书稿悄悄地放进自己床下的小木箱里。他知道那些写满字迹的稿纸,饱含着他对一个女人的痴爱。运动发展到1975年的1月上旬,忽然有人悄悄给王同山透风说:“你可要小心啊,现在场里到处都在抓咒骂江青的反革命,有人也在说你写的那些东西里就有反革命言论。你的书稿万一被人搜查出来,可就够你喝一壶的了!”
风声越来越紧。王同山虽然知道他在《青春的脚步》手稿里写的都是他对梦中情人的无限思念,根本没有任何政治内容。可是已经有过多次遭受批斗经历的他,深知万一有人把他写的小说稿与当前“批林批孔”斗争联系起来,他可就要“欲加之罪,何愁无词”了。如果有人故意上纲,不仅要彻底毁灭他的前程,甚至如果弄不好还会波及远在济南的女教师周纤。想起周纤在临行前对他的叮嘱,王同山忽然感到浑身泛起了冷意。他把床下的木箱子拽出来,然后他小心地把那部尚未写峻的手稿捧在手里,在灯下他整整读了一个通宵。读着读着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在黎明前他忽然下定了决心:“毁掉它!如果将来我有自由那一天,还可以再写,反正这个故事已经融化在我的心里了,什么时候都可以写出来的。”
次日上午,王同山利用去农场外出工的机会,悄悄地把那部厚厚的手稿————部浸透他无限心血与感情的处女作,拿到一座小山下的树林里,悄悄地点燃了火。一张张写满密麻麻钢笔字的文稿,就这样在火中化作为一片片在风中飞舞的黑蝴蝶,向着初春尚未冰雪消融的山林沟壑间飘去了,飘去了……
王同山在监舍里写的第一部小说就这样化了灰烬。他扑在那些化作黑灰的稿纸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卷六 走出阴影·动荡岁月第57节 小茅山,伤心的地方(2)
“批林批孔”运动终于虎头蛇尾地收了场。所幸的是王同山在这场风暴中竟安然度过,经过一次次的磨难,他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做事不计后果了。在寂寞与无望中王同山终于盼来了1976年的春节,这一年他又给济南的女友周纤写了一封信,谈到了他在监狱中两年来的变化。他仍然希望能和周纤保持朋友的关系。可是,给周纤寄出的信还像从前几次一样,既没有回复的信函,也没有通过邮局退给他。王同山不知周纤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尽管失去了联系,他心里对周纤寄予的希望已经随着时日推移变得越来越缈茫无望了,但他仍然不肯忘记她。在最近两年里,只有王同山心里明白他为什么在小茅山农场如此谨小慎微地工作,甚至在“批林批孔”中把自己写的作品都一把火烧掉,他这样做,就是为着远在山东的周纤。似乎自从和她结识的那一天起,王同山就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与这位山东姑娘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了。虽然周纤和他之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甚至连拥抱亲吻也不曾发生过。可是在王同山心里她就是自己惟一的寄托,他认为只有自己一点错事也不做,将来才可能早一天走出去,也才能对得起有过短暂情谊的周纤。如今当两年岁月从他身边悠悠而逝,王同山心底的企盼也随着多次发出的信石沉大海而烟消火灭时,他才从周纤宁死不肯复信中,暗暗察觉到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既然心中的偶像已经破碎,既然自己为之奋斗的目标早已不复存在,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在小茅山苦守着这永远也走不出去的陶瓷厂,为什么还要在烟熏火燎中去吃苦受累呢?
感情的寄托一旦遭到破坏,王同山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想入非非了。
在春节过后的几天里,他就开始酗酒。从前一直不喜欢喝白酒的王同山,现在也学会了喝白酒,而且他一旦喝起酒来,就会毫无节制地暴饮,不到醉意朦胧决不罢休。农场里的管教对此已经多次批评了他,可是王同山仍然我行我素。更让场领导为之不安的是,王同山两年来表现出来改过自新的行动,与他工作中任劳任怨的精神,不知为什么倏然不见了。他突然变得自暴自弃和为所欲为了。有时他喝醉了酒,还无端和同宿舍的人因一点点小事就大发其火,甚至还吵得不可开交。管教已经找王同山进行几次谈话了,希望他能把自己的心里话倾吐出来。可是每次都不见效。王同山似乎把痛苦与失望都深深埋在了心底,对任何人都密而不宣。只是他的种种反常情绪不可避免地要反映在行迹上。王同山不再像从前那样准时上工了,他又不时地请假旷工,然后一个人在宿舍里喝得熏熏大醉。
“既然这鬼地方这样苦,你又何苦继续留在小茅山呢?”本来王同山心里的痛苦过一阵子也许会得到自我调解,因为他有一天终究会理解周纤为什么不给他复信。他也估计到周纤当年与自己在火车上的意外邂逅,是在她对他的经历完全不知情的时候发生的。至于姑娘为什么两次主动接近他,一是到苏州他家里还书,二是亲自到小茅山农场来观察考察,其原因都在于她想进一步了解王同山。周纤回济南以后当即表明与他不能结为秦晋之好的理由,已经相当充分了。她这大学生不可能嫁给一个尚未解除劳教的人。王同山心里的痛苦也是可以理解的,在那时他的灵魂空虚而寂寞,正是渴望友情与爱情的青春骚动时期。而周纤在与他的短短接触之后便迅速地离他而去,并一去再也不肯回心转意,对王同山在心理上的打击当然是不言而喻的。如果这时候王同山不遇上另一个来访者,也许他的愁苦心态会渐渐得到平复,然而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名叫马岳生的人在三月里的一天,竟然来到小茅山农场探视他。马岳生是当年王同山第一次南京作案时结识的南京小扒手。他们在南京车站曾经打得不可琥开交,后来王同山再从武汉逃到南京,又救过惯偷马岳山一命,所以两人的关系成了莫逆。
“我不在小茅山,又能到哪里去呢?天下之大,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呀!”王同山对马岳生的话不以为然,连连摇头叹息。在他的理念中再也不想重蹈从前到处流窜的覆辙了。
马岳生悄悄地告诉他:“王哥,你真是个傻瓜,既然在小茅山这鬼地方没有任何出路,甚至连花钱也受到限制,为什么不能到外边去看看?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现在去南京,可正是机会呢,因为前两天我和丁锋、毛子一伙人就在公交车上发了一笔财,警察现在管得又不严,何不再去试试运气?”
“去南京?”王同山又动心了。自从他遇见了周纤,早就在心里对她发下过誓言,今后再也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可是如今这一心里防线已经不拆自除了。没有心理防线的王同山,忽然又想起自己手边的困窘。父亲已经两个月不给他寄钱了,也许老人家又在生病,没有外出上街的机会。而他在小茅山只靠每月10块的津贴费生活,想买包烟抽也没有买成。此外他还想到南京去洗洗澡,看一场电影或者购买几本书。可是,当他看到农场到处都是忙忙碌的身影时,一丝愁苦又袭上了心头。
马岳生已经看出他心里正在左右为难,便不失时机地纵恿说:“王哥,你一定是不好请假,是吧?这我有办法,我可以马上就到苏州去,以你父亲工厂的名义,往小茅山发一封电报,就说你爸爸病危了,你想,农场还能不准假吗?”
马岳生离开农场以后,王同山的心一直不平静。他一个人来到那泓碧绿的湖水旁。只要他心里烦躁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来到他和周纤当年柔情依依的湖边,似在回想着逝去的往事。如果他现在再出去重操旧业,肯定是违背了他在湖边对周纤发下的誓言,想到周纤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想起他此次离开小茅山可能发生的事情。王同山面对悠悠的湖波喃喃地说:“周纤,我现在只能又一次对不起你了!”
回到场部不久。就有人进宿舍叫他:“场长叫你马上过去。”王同山心里有数,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刚进场部,就见领导们都神色庄重地坐在那里,其中一位熟悉王同山情况的领导问他:“同山,这些天你家里有信来吗?”王同山摇摇头,不说话。他知道马岳生从这里回南京后,肯定已经去了苏州。领导忽然把一封电报拿出来给他看,说:“看来你爸爸的病情有些重,经我们领导班子商量,同意你马上回苏州去看一看。不过,最多也不要超过一周时间。万一老人家的病情好转,我们希望你早一些回来,因为场里现在的生产很忙。”
“行,只要他老人家没有生命危险,我看看就回来。”王同山的心里兴奋得要命,两年多了,他无时不刻不感到小茅山的寂寞。如果他心里没有周纤行前提出的告诫作为约束,也许王同山早就重蹈覆辙了。现在他终归没有再采取从前强行越狱的作法,而是采取请假的方式经领导们同意才离开的。在他看来,只要在南京解决了自己的生活用费,他就可以马上返回小茅山。七天时间对于他在南京和马岳山等人作案,实在是太宽松了。
卷六 走出阴影·动荡岁月第58节 灵魂,在天安门前净化(1)
南京还是从前的南京。古老的六朝金粉在历经了“文革”政治风雨之后,仍然保持着一定限度的经济繁华。前两天他和马岳生就十分顺手,只在山西路至新街口、鼓楼一带的公交车上,王同山故伎重演,技法娴熟,一口气就摸了七个包。而且每只钱夹里都收获甚丰。后来他又到36路车上作案,他和马岳生两人联手对付几个女乘客,自然也是手到包来,不费吹灰之力。到了第四天,本来王同山准备早一点返回小茅山了,可是没想到马岳生忽然又请他去宴宾楼喝酒,说是:“难得一见,我给你摆酒饯行。”
王同山自然不能不去。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宴宾楼的雅座里竟然又见到了其他三个南京扒手高海林、丁锋和毛子,都是他第一次来南京作案时在站前广场打过群架的对头,如今居然变成了“铁哥们”,其中有那个叫毛子的人,还在小茅山农场劳改过。这些人见了王同山,都连连恭维敬酒,称他是“神头老大”。在弹冠相庆和推杯换盏过程中,又是马岳生出了一个新点子:“王哥,既然你已经从小茅山出来了,莫非还真的发傻,再一次自投罗网吗?”
高海林马上说:“说什么也不能再回去了,既然你现在已经成了自由人,何苦再回去受那份苦呢?”毛子把酒敬给王同山,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即便回小茅山也是别想有出息。因为咱们从生下来那天开始,就注定今生今世离不开‘三只手’过生活了。你想,政府既然已经给你定了性,回去改造得再好,也是枉然。再说小茅山我也呆过,那是人呆的地方吗?”许久不说话的丁锋拍拍王同山的肩膀说:“王哥,依我看你不如跟我们再到北方走一趟。一是见识世面,二是去北方发一笔大财。你想,人生对于我们不过如此,回不回小茅山,什么时候回小茅山,我看对你都是一回事!”
“这……这怎么行呢?”王同山没有想到几个哥们竟然缠着他继续在外作案,想起此次出来前场领导对他的叮嘱,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次我可是请了假才出来的。如果我这样不仁不义,将来万一回去又如何面对那些信任我的领导呢?”
“收起你这套吧!”马岳生借着酒劲不客气地说:“王哥,你以为你按时返回就守信用?笑话,将来有一天场里的人发现你爸爸根本没有病危,你不还是在说假话吗?既然说一次假话是假,何不就把这假戏继续唱下去?反正在我看来都是一回事!索性就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好了!上北边去闯一闯看!”
王同山不再说话。因为马岳生和几个哥们的话已经冲破了他心底的最后防线,他心中贪图享乐的基因立刻与这种诱惑产生了共鸣。想起回到小茅山以后那无休止的劳动,他自然又对到处游逛,山珍海味大摆宴筵的生活充满了羡慕和向往。王同山就这样在马岳生等几个哥们的纵恿鼓动之下,再一次走了下坡路。
那天晚上,王同山喝了许多酒。他回去的半路上,忽然有人叫他,王同山睁大眼睛一看,原来竟是一个微胖的女人。借着路灯的微光,他把她打量一番,这才认出原来她就是两年前在南京曾向他报告信息的苏北女人“老阿家”。两年不见,“老阿家”似乎比从前更加风流俏美了。她穿着当时最时髦的一件黄军衣,篷松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又加了个漂亮的发卡,越加显出她的风骚。“老阿家”见了王同山,坚持挽留他前去自己的家里留宿,可是王同山的头脑尚且清醒,想到“老阿家”前次把他带回家里的情景,再想起她沐浴后故意把一只白缦头似的乳房裸露在衣外的样子,王同山的酒立刻惊醒过来。
“不行,我今晚说什么也不能住到你家里,我已经在新街口那边租了一个客房!”王同山虽然扒窃行癖,可是他在私生活上却从来不肯随波逐流。“万恶淫为首”的古训似乎对他思想上起到了严格的束缚力。即便他和周纤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王同山也没有在女人身上动过邪念。现在周纤虽然和他分道扬镳,但在王同山心里仍然不想轻易改变他做人的一贯信条。特别不肯在“老阿家”这样的女人面前轻易解除自己的思想武装。想起前次他在“老阿家”租用的民房里遭遇的难堪,王同山二话不说就想离她而去。
“你不去我那里住也就算了,我也决不会强求你做什么的。”不料“老阿家”仍然不想放他,索性把他拉到一边,说:“早在几个月前我就在寻找你,打听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你又回了小茅山。现在好不容易见了你,又如何这样轻易地溜掉?”
王同山愕然望着风情万种的“老阿家”,一时猜不透她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瘸子?”刚才还没有把“老阿家”的话当回事的王同山,听到这个名字后立刻震惊地震住了。做他们扒窃这个行当的人,王同山早就在苏州时就闻听到山东“王瘸子”的大名了,可是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王瘸子竟会主动到南京来寻找他。王同山急忙左右盼顾,当发现外面肯定没有窃听者时,才认真地向“老阿家”询问起“王瘸子”的来历:“你是怎么认识王瘸子的?他又是如何知道我在南京?他找我究竟是什么用意?”
“老阿家”见他忽然来了兴趣,便口若悬河地解释说:“小苏州,你先不要这样连珠炮般地向我开火。我是怎么认识王瘸子的?莫非还要向你供出我们相识的经过吗?做我这行的,什么人不能认识呢?至于你问王瘸子为什么知道你在南京?他是听别人说过,当年在江南地面上嚣张一时的‘神偷王’,如今就在南京的小茅山,所以王瘸子这次从济南来南京,惟一的目的就是希望和你见上一次面。可是他无法到小茅山去,就求我设法和你取得联系。”
王同山听到这里心中不禁暗暗一惊。王瘸子的恶名早在几年前就震动了江南,据有人向他介绍,王瘸子在济南和河南一带的偷窃活动,甚至影响到了铁路大动脉的运输,在公安部已经挂了号。如果把他这个江南“神偷王”与尚未相识的王瘸子联系起来,他就是小巫见了大巫。王同山经过几年的安心改造,对过于猖狂的王瘸子早已从心里产生几分恐惧,特别是目前他一个刚从小茅山农场请假出来的改造人员,如果真和王瘸子这样在全国挂上号的大扒窃分子们搞在一起,他很可能会生出更大的祸患,于是王同山便警觉起来,惊恐地向“老阿家”问道:“王瘸子找我究竟为了什么?他现在在哪里?”
卷六 走出阴影·动荡岁月第59节 灵魂,在天安门前净化(2)
“他当然不在南京,看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人家早就回济南了。”“老阿家”没有想到几年不见,从前对她百依百从的小扒手王同山竟然变得老道深沉起来。她冷笑一声说:“至于王瘸子为什么找你,也不必那样担战心惊。大家都是在江湖上混的,为什么还要互相戒备?我告诉你,人家王瘸子可比你仗义得多了,不但出手大方,仗义疏财,而且王瘸子还喜欢结交天下所有英豪。他这次到南京来找你,也是因为从前听说了你那江南神偷的名声才慕名而来的。现在王瘸子在南京寻不见你,就带着一伙人回去了。”
“哦,原来如此,‘老阿家’,你可把我吓坏了。如今我再也不比从前在上海那时候了,我只求安定,不求惹事生非。”王同山听到这里,悬着的心才放下。
一列火车在初春的寒风中向北方疾进。
车里坐着从南京启程向北方进发的王同山,还有他的几个扒手哥们:马岳生、丁锋、毛子和高海林。在南京他们结伙在新街口等地连续作案以后,很快就引起了南京公安机关的注意。就在一张大网向王同山等人撒下来的时候,他们决定连夜向北方进发。对于思想上已经有所改变的王同山来说,从1976年春天开始的这次全国性流窜大作案,无疑是对他本人改恶从善的又一次否定。也是对给予他无限关怀的小茅山农场领导的一次背叛。当然,更是对他的亲人和友人多年对他寄托希望的一次背叛。现在回想起两年来因周纤的意外出现给他人生带来的某种改变,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了。因为王同山如今再次踏上外逃作案之路的本身,就等于已经否定了他从前的所有誓言与警语。他这才真正认识到,一个人如果一旦走了下道,那么改起来真是非常困难。至于长期坚持改造就更加艰难了。
4月2日凌晨,王同山和四个扒手抵达了北京。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北京正处于一种反常的政治气候之中。除了塞北的寒风让刚从南方北上的王同山等人感到衣服单薄之外,他们还亲眼看到天安门广场上那数以千计的学生和群众悼念周总理的宏大场面。刚到北京的当天,王同山就和马岳生、高海林、毛子、丁锋等人,在北京车站扒了几个包。可是,当这几个从南京来的扒手出现在天安门前那无边的人海里时,王同山忽然感受到一种来自民众的威胁。那些呼喊口号,朗读诗词的哭泣和冒着凛冽寒风向人民英雄纪念碑敬献鲜花的人群,都给王同山以一种心灵的净化与震撼。
欲悲闻鬼哭,
我哭豺狼笑。
洒泪祭雄杰,
扬眉剑出鞘。
他亲眼看到那些簇拥在周总理遗像面前哭得泪飞如雨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在寒风中哭红了的眼睛,还有人们衣襟上的泪水,都让王同山看了心有所动。王同山等几个扒手所以冒着寒风来到天安门广场,当然不是为了悼念总理,也不单纯为了奔波千余里赶来看热闹。他们是想借着广场上人流拥挤的机会,顺手偷窃几个钱夹,这才是他们北上京华的目的。可是,当王同山见到天安门广场上出现了这些意想不到的感人场面时,他忽然从心里自责自己的卑劣与可耻。特别是当他看到那么多人为了悼念敬爱的周总理,情愿抛头洒血,情愿冒着随时可被“四人邦”抓捕下狱的风险也要为总理献上一个花圈时,王同山感动得两眼溢满了泪光。在这历史的大场面中,王同山第一次发现自己和扒手们灵魂的卑微与缈小。
“我们再也不能这样偷了,如果我们再继续这样做,简直就不是人了!”4月3日晚上,王同山回到东单附近一家小旅馆时,发现几个同来的伙伴早已经回来了。当他看见丁锋正在灯下向大家炫耀自己如何在天安门广场扒窃一个女学生的钱夹,并把里面的钱买了两瓶二锅头和几袋花生米时,气得他当场把花生米全都摔在了地上。然后气得他用双脚狠狠把花生米踩得粉碎。马岳生和毛子等人见他气成这样,一时无法猜透他犯了什么毛病。直到王同山把他在广场上见看到的感人场面都说给大家听,几个扒手这才低下头去。他们也清楚自己到广场上去偷窃那些冒生命危险祭拜总理的无辜学生的钱有多么可耻。
“是啊,咱们确实不能再到广场上去摸包了。”马岳生那天也在广场上转了转,本来也有许多可以偷钱的机会,可是当他看到王同山在自己身边不时地眨着眼睛,就猜测他已经被广场上的群众情绪感染了。
毛子也叹息一声说:“是啊,我出来的时候本想到北京来大偷一阵,然后回去。可是哪想到这里的人们这样讲道义。他们都是一些有良心的好人,不然他们就不会到广场上去讲演和散发传单了。你们看到没有,我在广场上的人群里,见到许多没穿警服的雷子。看样子雷子们快要下手了。”
高海林见几个同来的哥们都动了真情,眼圈儿也红了。便说:“既然王大哥这样讲情义,我们索性再也不到广场上去偷了,还不行吗?”丁锋也符合着说:“行,既然王大哥不同意到广场上去偷,咱就到王府井百货大楼去,那里的人也很多嘛。”
“胡说!现在不是不到广场上去偷了,就是在北京任何地方也都不能动手了。因为在这里,到处都有悼念总理的人们,他们那么善良、真诚和无私,我们如果再去偷他们,还有一点点人味吗?”王同山心里已被天安门广场和北京市民表现出的对周恩来的痛悼之情,深深感染着。想到那些在寒风里哭泣的人群,任何金钱都在他的眼前变得暗然失色了。王同山把两瓶二锅头倒在碗里,然后把每只碗里的酒都一一泼洒在地上,他此时的心情十分悲哀。马岳生、高海林、丁锋和毛子等人见王同山如此大动感情,便当即对他发誓:“放心吧,我们就算白跑一趟北京,也没有任何抱怨,因为在这里偷别人的钱包,实在是一件可耻的事!”
卷六 走出阴影·动荡岁月第60节 唐山大地震中侥幸逃生
几天以后,王同山等人就离开了北京。
这时候广播电台正在播发着被歪曲了的“天安门事件”的新闻。他们几个人先到了北京郊区的通县,在那里作了几个案,王同山等人先在百货商店里偷了几个包,然后就一路继续向北走,只要到了一个地方,他们都要偷钱包。后来上了汽车,在天津又改换了火车,这样,王同山等人又开始了疯狂的扒窃活动。似乎前几天他们在北京吃了亏,现在该是到处去搂钱的时候了。
他们每到一个小站,几个扒手就都一齐跑下火车,趁上下车旅客较多的机会,对那些争先恐后上车的旅客们狠偷了一把。几天来在北京他们几乎一无所获。如今来到远离北京的地方他们就再次露出了扒手的本来面目。几个扒手中只有王同山一人不积极,他坐在向北方疾驶的火车上神情凝重,仿佛又看见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那些花圈的海洋。
从北京来到天津以后,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仍然严格要求自己和几个扒手在这里千万不要掏包。他们住在天津海河边一个小旅社中,王同山几乎每天都在听广播,从前不关心政治的王同山忽然对收听中央的新闻产生了浓烈的兴趣。6月初他们几人来到了距唐山只有几里路的一个小镇子。这里是遵化县所属,他们到这里以前,从天津刚刚出来的时候,王同山决定几个弟兄一齐上阵,在天津海河附近的公交车和劝业场一带商业区,一头钻进了人群稠密地区,搞了一次疯狂的盗窃活动。从南京来北方的一个多月里,因为王同山的阻拦,几个小扒手也极少作案,现在他们的衣袋里已经分文不剩了。如果他们要继续在北方流窜,首先要解决生活用费问题。
刚从天津出来的时候,王同山的心情格外沉重。那时他想的还是自己今后的出路,如果说前几次他从小茅山出逃都是出于他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与久关烦躁心态的作崇,那么这一次他从小茅山出来则全然是受他人的煽动。当然王同山在冷静下来以后反思,也知道他这样做是对漫长而毫无希望的劳改生涯的一种逆反。既然生活的前途一片灰暗,既然他所追求的爱情注定不会有圆满的结局,既然他今生的历史不可能重新来写,那么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望着列车前方越来越暗的景物,王同山心里充满着无奈与失望。
他们在遵化县一个小乡镇住下以后,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王同山始终在劝阻和压制着马岳生、高海林、毛子、丁锋等人企图昼伏夜出作案的动议。王同山对多年来的到处流窜作案早已心生厌恶,他再也不想每天都在别人目光的监视之下过活了,宁肯少偷一点也力求保证平安的心态。这时候丁锋和高海林忽然主张继续向北方逃窜。目标当然还是黑龙江和吉林。可是王同山因有过一次下关东的经验,他再也不想继续向东北方向走了。哈尔滨、佳木斯和双鸭山,对他来说都是可怕的噩梦。但是如果马上就回南方去,也让王同山心里感到为难。小茅山是他想起来就感到心惊胆战的地方。如果回到那个农场去,王同山毕竟是理不直气不壮,而且他此次出来竟然违背了他从前作人的宗旨,是以欺骗性的“请假探父”为名逃出了那个想起来就心里不是滋味的农场。想起自己此刻仍在继续向着罪恶和黑暗迈进,王同山心里就会泛起淡淡的恐慌。
但是,炎热的七月毕竟来到了。此次来到北方,王同山虽然始终抱有随遇而安的隐藏心态,不敢像从前那样继续四处游荡了,可是随他一起来到北方的几个扒手却再也忍耐不住寂寞了。7月上旬的一天,为是不是继续往北走,王同山和丁锋、马岳生、高海林等人发生了一次不愉快的争吵。以丁锋为首的扒手一致主张继续向东北走,他们的理由非常简单:“我们出来就是为了一个偷字,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在一个小镇子上隐藏着?”王同山的观点当然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偷别人的东西只能免强维持生活,毕竟我们没见到一个小偷能靠偷别人的钱物变成百万富翁。既然我们现在衣食不愁,为什么还要继续去冒风险作案呢?”
双方争执不下,最后还是马岳生出来打圆场,他劝息了王同山的火气说:“大家难得出来一次,既然出来是为着弄钱花,我们当然不能总躲在一个小镇子上。即便不能马上去东北,至少也要到大一点的城市去混呀,不然我们还不如马上返回南京!”
听到南京二字,王同山就马上想起了小茅山。那时他不敢回小茅山,甚至连听了小茅山三字,他心里都感到恐慌。在大家一致赞同的情况下,王同山只得同意离开这平静无事的小镇,可是他主张最远也不准去唐山以北的地区。因为再往北走就是他从前多次去过的沈阳了。想起沈阳、四平和长春,王同山心里就会想起那年冬天的事情。他不想再去重温那可怕的旧梦了。因此他只同意前往近在咫尺的唐山。这样,7月下旬他们几人便来到了即将发生大地震的唐山!
唐山是京沈铁路线上一个重要的城市。虽然在大地震发生之前,唐山的知名度在全国并不高,可是当王同山等人来到这里一看,还是感到它有河北城市的特点,正是夏秋之交的季节,各种五彩缤纷的山果在大街上随处可见。从附近乐亭、遵化、蓟县等地运送秋果的汔车每天都络绎不绝。王同山发现唐山很美,只是那几天气候实在太炎热了。他们几个人以为在这里可以做几个案子,但是让王同山大为失望的是,街上目力可及的几乎都是一些前来出手山货的农民。他知道这些人腰里的钱钞有数,即便可以偷盗得手,也没有几个钱。这样他们在唐山又空呆了几天,忽然有一天,王同山主张到人多的医院去转一转。几个哥们自然同意,于是扒手们就跟随王同山进了一家医院的急诊室,他进门就看见挂号处的窗口前排着三五个人,其中有一个妇女,长得相当富态,衣饰在那个年月也是手屈一指的,女人手里拎着个相当高级的人造革黑色提包。王同山拿眼睛一瞟,就知道这黑包里必有货!于是他向身边的马岳生、高海林和毛子一递眼神,然后他们四个人配合默契,其中毛子充当了酒醉撞人的角色,而马岳生和高海林则在那贵女人身子歪斜之时再趁机上前去踩她的脚,这样王同山便可趁机行事了。
事情果然就如王同山料见的那样顺手,马岳生刚刚把脚踩在那位贵妇人的脚上,她立刻就大惊小叫,连呼疼痛。高海林再过来一撞,她手里的拎包便顾不得了,不得不忍痛放在了脚下。马岳生急忙用身子挡住了闪过来的王同山,一面蹲在那里给被踩了脚的女人连连道歉。而高海林则上前问女人是否要到急诊室去诊视,女人哪顾得几个人的轮流周旋,这时候王同山见火候到了,于是他手疾眼快,出手轻捷地一把将那女人丢在地上的精致皮包取走了。
几个人回到下榻的一家招待所,闭上房门,拆开提包一看,里面居然有一千八百块钱。看来他们这个目标选择得相当精确。当天晚上,几个多日来没有作案的扒手们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了,王同山还特意到附近一家浴池去洗了热水澡。他回到招待所的时候,马岳生、高海林、丁锋和毛子已经把猪头肉、酱猪手、肥煮鸡、咸鸭子、花生米及一瓶东北小烧准备齐全了,只等大哥王同山来赴宴。几个扒手自从到北方来以后,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得意过,来到唐山以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这样开心地喝酒。多日来的烦恼和怨气都在这弹冠相庆的吃吃喝喝中消失无余了。
这顿酒一直喝到子夜12点多,王同山他们才准备睡下。可是这时小毛子又提出去买几个西瓜来解渴,王同山自然同意。等小毛子和丁锋抱着两个大西瓜进了招待所二楼的房间,整座招待所绝大多数房间都熄灯了。王同山亲自跑到楼下值班室,叫醒了已经睡下的女服务员小孙,要她给找一把切西瓜的刀来。小孙为此还和王同山吵了几句。可是后来小孙倒要感谢王同山在半夜里吵醒了她,如果不是他要吃西瓜,也许小孙这一条性命当真要毁在一场天蹋地陷般的飓风之中了。
王同山和几个扒手在二楼房间边吃西瓜边聊天,一直闹到凌晨二时左右。这时小孙再次睡下,可又是王同山到下楼小解时叫醒了她,要她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清扫西瓜皮。就在这时候,王同山忽然发现他脚下的楼梯在发生剧烈的摇晃。他从楼窗向外望去,发现远方漆黑的夜空里突然出现一个闪亮的光团,倾刻间映红了整个天穹。随着楼梯在脚下发颤,王同山大叫:“不好了,苏修打原子弹了!”
他哪里知道此时唐山正经历着旷古少见的一场大地震!顿时,他头顶上的水泥、瓦砾、沙尘,玻璃,都哗拉拉地向他头上倾泄而来。王同山和几个哥们见势不妙,都从床上一跃而起,又抱头冲门而出。连同那个半夜里被王同山惊醒的女服务员一起,不顾一切地向楼下冲去,可就这时候地板也在发生剧烈的颤动,大家都身不由己地趴在地上,快速地向门外爬去。王同山爬出那已经摇摇欲倾的大楼时,骇然发现昨夜还是一排排大楼的城市眨眼之间已经化作了一片平地。路灯多已倾倒,眼前一片漆黑。四周悄然无声,只能听到大地在轰隆隆的震响,刚才还是人声嘈杂的世界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王同山绝不会想到他的人生中,竟然会与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遭遇。本来他和几个扒手还想继续在北方逗留数日,可是自从发生了唐山大地震,王同山再也不想逗留在北方了。他们在唐山的日子里,亲自目睹了大地震后唐山惨不忍睹的场面。同时他们也亲眼看见人民解放军来到唐山以后舍命救助灾民的动人场面,王同山等人也参与了对灾区的前期救助工作,在大地震发生的十几天后,他才和马岳生、高海林、丁锋、毛子几个扒手乘汽车前往天津,不久他们就经北京返回了江南。
卷七 小崔点评·洛阳扒手大聚会第61节 崔永元:“牡丹花会”?
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
——《周易•系辞》
2004年7月王同山又搭乘了民航班机,不过这次与他1977年从上海飞往广州搞扒手大串联截然不同。前次他乘民航班机飞往羊城,是去那里联络各路大小扒手,准备前往河南洛阳去赴“贼王”一手操办的牡丹花会,那当然是向黑暗迈进的危险旅途;而今天王同山乘民航飞机飞往首都北京,是为接受中央电视台《小崔说事》节目的采访而来。
一个大半生都在大墙里生活的“神偷王”,如今居然成为“央视”重要访谈节目的佳宾,这件事不仅对王同山,即便对他身边的所有人来说,无疑都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王同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世间万事万物,为什么会在不经意间发生让人难以置信的变数?
自从2004年春天苏州媒体介入王同山出狱后的生活以来,“神偷王”便在一夜之间成了新闻人物。早在今年五月,央视一位访谈节目的导演就飞到了苏州,他是读到了江南许多晚报上对王同山的报居以后,才决定前来这里寻找王同山的。现在“央视”的选题终于通过了审查,王同山就要前往北京了。早在王同山在江宁监狱服刑的时候,他就是央视主持人崔永元的崇拜者,那时候监狱里每周都可以看到崔永元主持的《实话实说》,特别是崔永元在那一年的春节晚会上与赵本山、宋丹丹合演了小品《昨天、今天、明天》在江害监狱播映后。更受全狱犯人的喜欢。现在,王同山没有想到他在央视的演播大厅里竟然和当年在电视上多次见面的小崔见面了。
节目录制之前他和崔永元已经在化妆室里见过一面,当演播厅的水银灯全部开亮以后,王同山作为佳宾的梦想终于实现了。那天,他在演播厅里和崔永元的对话都是现场的即席对答,事前甚至连一点准备也没有,更不要说预先进行的“彩排”了。当崔永元要求他在一分钟的时间里,就把他58年的人生经历概括性地加以描述时,王同山的心顿时紧张地狂跳起来。五十八个春秋寒暑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难以回首的噩梦,一时不知从何谈起,但是王同山果然头脑灵活,思绪机敏,他只用一秒时间打腹稿,终于没有被崔永元的突然提问所难倒,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经历报告给观众。他的总结性发言马上就激起了全场的掌声。崔永元显然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接下来,小崔和老王的对话就越来越精彩。在谈到他第一次走上偷窃之路的时候,王同山的表情很痛苦。
 王同山:那时的我,就跟电影《流浪者》的拉兹,偷强盗扎卡的钱一样的,一个动作,把他的钱扒过来了。
崔永元:您说到《流浪者》,我不知道您什么时候看的这个电影。
王同山:我在1956年就看了。
崔永元:看这个电影的时候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吗?
王同山:看这个电影我就感觉这个拉兹的生活,很浪漫,很有趣,也很羡慕,对他的处境,尤其他的女朋友丽达对他那么好,很感动。
崔永元:但是他后来的结局应该说很悲惨。
王同山:很悲惨。
崔永元:对您没有什么作用。
王同山:对我一点儿作用都没有,最后不是丽达在监狱门口等他,说三年时间不是太长的吗?记着有这么一句台词。………
在谈到王同山七次入狱和他复杂的人生经历之后,崔永元忽然话题一转,意想不到地提出一个让在场观众都闻之吃惊的话题:“洛阳牡丹花会。”这个话题让包括王同山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能不回到那特殊的历史年代中去。特别是作为“扒手大会”参加者的“神偷王”,他的心头忽然一震,那恶梦般的往事突然随着主持人小崔的提问,如潮水一般地涌到了眼前。 
 崔永元:有一次翻杂志的时候还看到那么一篇报道,说在河南,还是在湖北,我记不清楚了,说还开过一个全国的扒手大会。
王同山:那是在河南,河南洛阳牡丹花节时,开全国的“贼王会议”,当时我也参加了,就是各地比较有名的扒手一起开会。
崔永元:什么意思。
王同山:实际上我跟大家讲真话,实际上并不是像一般开什么正式会议那样,就是互相你不服气我,我不服气你,看究竟那个省的“神偷”,偷得厉害,本事大,就是这样的会议,把洛阳牡丹节,闹得乌烟瘴气的。
崔永元:就是在那个牡丹会上都在下手是吧。
王同山:都在偷,比谁偷得多。
崔永元:在这么漫长的过程中,您有没有内心忏悔的时候。
王同山:有。
………
当小崔和王同山的对话接触到洛阳牡丹花会的时候,全场观众几乎都被这意外的问答惊呆了。谁也没有想到当年在洛阳还有一个各地扒手的大集会,特别是在现场的河南省“反扒高手”顾丑之对这个话题更为敏感,因为当年他就在河南亲自参与了对“洛阳扒手大集会”的围捕。而今天他没有想到竟然会在“央视”《小崔说事》的节目现场,又见到了当年被河南警方抓捕漏网的江南“神偷王”王同山。观众们都不会想到,这两个当年在洛阳花会上的对手,如今竟然戏剧性地在央视的演播大厅里见面了,他们现在一个是全国有名的“反扒英雄”,一个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反扒“新兵”。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场上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但是,由于这台节目的时间有限,当年洛阳的牡丹花会究竟为什么成为全国扒手们的一次大集会?王同山等扒手在这次花会上如何表演,以及他在那次公安干警对各地扒手的围剿中,王同山又如何逃出了警方布下的天罗地网,这些都成为现场观众一个极盼廊清的话题。作为《小崔说事》的题外之言,王同山在接受笔者采访时,是带着对往事的痛悔与负疚揭开他尘封多年的记忆,如实娓娓道来的……
卷七 小崔点评·洛阳扒手大聚会第62节 初识“王瘸子”(1)
1975年唐山大地震之后,王同山又回到了南京,可是,他仍然没有马上就回到小茅山农场。
他对古老金陵的繁华之地,始终抱有非份之心。古老的城墙和城区解放后新僻的几条大街,都留有他难以忘怀的印象。新街口、鼓楼和车站都是他留连忘返的地方,马岳生、高海林和毛子、丁锋等扒手们经历了唐山大地震这场意想不到的灾难后,越加变本加厉地要求王同山留在南京。他们要和王同山在南京大肆偷地一把。马岳生说:“就当我们都在唐山死了。现在老天爷既然让我们重新投生了,就是天生我才必有用。何不再来个肥吃肥喝?如果我们几个在唐山死了,那岂不白来世上空走一场吗?”
王同山虽然不赞同马岳生等人的消极观点,可他毕竟不想马上就回小茅山。自从春天以父亲病危之名请假以来,他已经在外面整整游荡了半年多。他无法知道自己离开小茅山农场以后,农场领导和江苏公安机关是否还像前次那样到处在寻找他的下落?也不知苏州的父亲现在身体如何?他估计小茅山方面肯定对他的再次逃走采取了一定的追捕措施,王同山也清楚如果他在这时候回去,农场肯定要对他加刑或严加批判。由于对批判和加刑的畏惧,他只好同意继续和马岳生等人同流合污,在南京鬼混下去。
有一天,他和马岳生、毛子又来到36路公交车上作案,这条线路对于王同山来说简直熟悉得了若指掌,作起案来也如履平地。王同山甚至对36路车在什么车站停多久,哪里上的乘客多,在什么地段作案较为合适等等都了然于心。可是,王同山没有想到这一天他们三人竟在36路车上遇上了对手。而且这对手显然是外地人。在一般情况下南京的扒手有南京扒手的特点,王同山即便不认识,也能在对方的手法和神态上一眼便看出端倪。可是当他把目光锁定在那个身材细瘦,甚至有些驼背的男人时,他忽然感到对方的扒窃手法至少要高他一筹,而且他见那人在对一个女乘客实施扒窃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反常的迹象。他只是在汽车过道上轻轻一歪身子,就把身边一位女人手提袋里的牛皮纸信封神不知鬼不觉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此人作案后脸不变色心不跳,还且在把牛皮纸信封装进衣袋的一刹那,手在衣袋里竟娴熟的摸出一根香烟来,然后用打火机点燃,站在疾驶的车上悠然自得的吸着,并且还冲王同山自负的吐了几口烟圈。
“这家伙是谁?在我的地盘上竟然胆敢如此傲慢无礼?”王同山坐在车厢的尾部,透过公交车过道上差参的人影,努力辨认那个身材不高,眼神中有一股慑人之气的扒手。此人年纪大约三十出头,穿一件当时很流行的蓝色毛料中山装。黑裤,软底胶鞋,王同山一看他脚上的软鞋,心里暗暗一惊,马上就断定此人非同一般。如果不是成熟老道的扒手,他肯定不会穿这种鞋子,而且南京正是炎热的盛夏,一般人穿毛料上衣,肯定要配上一双皮凉鞋,至少也会穿双皮鞋才符合他的身份。凡是这种打扮的人,十有八九是久稔扒手之道的老贼,不然他就决不会穿软底胶鞋。此人一定深知在作案后一旦败露,万一逃跑时穿皮鞋就会无法逃远。仅从这双鞋子上观察,王同山就知道今天的36路车上出现了难缠的对手,而且此人明显地抢走了他和马岳生、毛子的好生意。因为王同山已经看见,守在贵妇人身边多时的马岳生和毛子,这时都发现他们今天白守了,那个目标已经开始在紧张地环顾左右,观察是否有人企图挨近的她的身子。
“他妈的,今天究竟是怎么了?莫非撞上鬼了?”王同山正在暗叫晦气,忽然,他的视线里又跳出一个可疑的身影。这次竟然是个女人,身材不高,但衣饰不俗。而且又是乌黑的大卷烫发。这女人的发际间居然还配了一个红色的发卡,王同山一看就知道是北方的“老土”,在南京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女人即便烫发也决不会再配上一个醒目的发卡。那女人约二十多岁,长得相当俊气妩媚,从外表上看,她显然与在公交车上掏包这种生意毫不搭界。因为在一般人的眼里,这类女人不缺钱花,而且她也决不会混在男人中间到处乱窜。王同山马上就从那女人的神色上观察出她的破绽,他发现这女人似乎比刚才那神秘的男人还要可怕。因为她是在以卖弄风骚的姿态故意在几个男乘客身边扭来扭去。在那红色风暴肆虐的年代,这女人竟然胆敢如此放肆地卖弄风骚,委实大出王同山的意外。就在他暗暗为自己今天不得手而失忘的时候,奇迹果然在他的监视下发生了。刚才那个挠首弄姿的北方女人,这时已把一位解放军军官当成了她袭击的目标。虽然那解放军对身边这个不老实的陌生女人有些反感,并且本能地偏过头去,尽量不看身边这女人脸上故意装出来的笑容,可是王同山还是发现,那女人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她就是要以自己过于夸张的风骚,威胁身边这位严于律己的军官,而在军官小心回避的时候,正是她暗中下手的最好时机。她趁机将自己的一只小手,轻巧的放进那军人的口袋里,只见她轻轻一摸,就灵巧的弄出一只褐色的小皮夹子来。她的动作甚至比刚才那男贼还要轻捷、迅速,且又不露任何痕迹。如若王同山不深谙此道,他即便就在那女人的身边,也无法看穿她的微妙行径。
公交车很快就停在一个小车站上。车门刚刚开启,那个得了钱物的男人便抢先一步跳下去。马岳生见了王同山递来的眼神,立即跟那人跳下了车。毛子正在向王同山用眼神询问时,那女人竟也快速地从前门下车,王同山情知刚才车上的两位,都是同一伙来南京作案的扒手,因此他急忙向毛子示意跟下去。就这时候,车上发生了意想到的事,刚才在车上失窃的女人,突然大惊小叫起来:“不好了,我的钱夹不见了!”
那军人这时尚未察觉,但他出于军人的职责马上跳出来大声地对司机说:“车上有歹徒,你不应该停车!”可是司机却不加理睬,女人仍在那里发出急促的呼叫:“小偷,肯定有小偷,不然我上车时还好好的钱夹,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呢?”几个乘客也同时检查自己的衣袋,军人这时也发现他身上的钱包丢失了,就对司机大声说:“请司机马上把车门关上,歹徒也许就在车上!”其他人也跟着大声叫喊起来,有人已经发现正在向马路另一侧疾走的那个男扒手,突然对车里的乘客们说:“该不会是那几个人作的案吧?”听他一喊,车上的乘客都纷纷向车门口拥来,王同山见情况紧急,也跳了起来,他虽然对那两个已经逃下车的男女扒手心怀不满,但他和逃走的一对男女毕竟都是同类,所以在关键时候他一下子蹿到车门口去,双手把车门一挡,大声对车里乱哄哄的旅客们叫道:“大家都不要吵,既然事情就出在车上,最好马上把这辆车开到附近派出所去,也许歹徒现在还在车上。刚才下车的几个人根本就不像小偷!”
“对对,到派出所去!”乘客们也随着王同山喊叫起来。司机见王同山一幅义正严词的样子,再加上乘客也哄然而起,他惟恐不慎再放跑了车上的歹徒,于是就马上关闭了车门,疾快地把那辆公交车开到一个派出所门前。到了派出所,民警们听了情况,感到事情已经错过了最佳侦察时机,于是在对个别乘客进行调查和登记以后,就只好把这辆大客车放行了。王同山这才返回刚才事情发生的地方。这时,他发现毛子正在一条胡同里转游,他远远见了匆忙走来的王同山,就向胡同深处呶了呶嘴,说:“两个家伙都让马哥给看着呢,就等你回来,看如何处置那两个外地人!”
王同山气咻咻地来到胡同深处一看,刚才在公交车上作案的一对男女,如今还像在车上一样趾高气扬。根本不把马岳生和毛子放在眼里。那男扒手见毛子引着王同山快步走来,冷眼扫了一眼王同山,说:“哥们儿,你们南京也太不仗义了,凭什么不让我俩走呀?就是警察来了,也不敢对我们这样放肆!”女扒手见了王同山,脸上立刻绽开了娇媚的笑意,扭着屁股上前求情说:“大哥,我们也不知哪儿犯了你的王法?不就是在车上掏了个包吗?如果你们能拿出警察证件,我马上就把包交出来,可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呀?看样子也许是穷极无赖的吧?如果真有本事,在南京混不出食儿来,就说上一声,老娘的钱可有的是,又何必这样气汹汹的拦住我们不让走开呀?”
“你们少在这里咋呼!”王同山本想马上就把这两个外地扒手教训一番放掉,担心附近有人发现他们在一起集会,反倒惹事生非。可是当他见这对男女粲傲不训的神态,当时就恼怒的喝喊一声,骂道:“别他妈以为你们到了无人之境就可以胡来,老实对你们说,刚才如果不是老子在车上给你们解了围,拦住车门不让人追下来,这会儿你们俩个可都在派出所里蹲着呢!既然谁也不是世上的神仙,就少跟我们哥们耍这套穷威风。我就不信你们真有多少钱?如果你们是亿万富翁和富婆,又何苦跑到南京来干这种下三烂的丑事?!”
卷七 小崔点评·洛阳扒手大聚会第63节 初识“王瘸子”(2)
经王同山这顿臭骂,刚才还在马岳生面前百般嚣张的一男一女,气焰立刻灭了几分。特别是那个挠首弄姿的北方女人,在王同山的厉目之下忽然变得矮了一半截,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倒是那个男扒手仍然威风凛凛,根本不把王同山放在眼里,只与王同山在那里用眼神冷冷地对峙了一分钟,忽然把手从衣袋里掏出来,把刚才他在车上掏的那个厚甸甸的钱夹,?“叭”地一声随手丢给了王同山,唇边浮出一抹淡淡的嘲笑,说:“哥们,你少给我来这一套,老子什么样的河没有趟过?什么样的山没有爬过?别看你吹得那么义气,可说到底还不是要钱吗?那好,爷们现在把钱都给了你,总该放行了吧?”
“就是嘛,大家伙既然都是这道儿上混的人,又何必这样不开情面儿?给,老娘这东西也舍了!”女人见了那男人的神色,不敢有丝毫违意,于是也随手把藏在内衣里的包儿甩了出来,丢在王同山面前的地上。马岳生和毛子见了钱,顿时喜不自胜在扑上前来拣包,不料却被王同山一脚踏住,然后他把那两个钱夹飞起一脚踢了过去,不偏不倚,那个钱夹刚好飞到男扒手的怀里,只听王同山说:“你们也太小瞧咱南京的爷们了。莫非咱没见过别的,钱还没见到吗?”他又对那女扒手呶了呶嘴,指着地上的钱夹对她说:“对不起,你们不要以为我们几个爷们就这样不值钱。快把这包儿收好,只是我要你们马上就离开南京,如果再在咱爷们的地盘上闹事,休怪我们几个哥们不讲仁义!”王同山说完,就向愣在那里的马岳生和毛子丢了个眼神,然后便大咧咧地扬长而去了。马岳生和毛子当然不情愿舍弃这已经到手的肥肉,急忙追上去对王同山说:“大哥,你是傻子呀?他们可是在咱哥们的地盘上作活儿,而且还是你救了他们,凭什么就这样白白放他们走开?那钱可不是假钱,为什么又扔了回去!”
“你们懂什么,还不快跟我走?”王同山哪里还想要钱,这时他正在气头儿上,急忙拉起马岳生和毛子便走,没有想到就在这时,他们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有人叫道:“哥们留步,我还有话要说呢!”
王同山急忙站住了,但他不回转身,只见刚才还心里不服的男扒手这时已经快步地向他们追来了,直到这时,王同山才发现这打扮得有些像公职人员的扒手,左脚有些“点脚”(即:微瘸)。他站住脚盯住来人说:“让你们拿钱走人,莫非还不够意思吗?”
“不不,哥们你想多了。我决没那个意思,我是说,大家既然都是在江湖上混的,见了面也是个缘份。”那瘸子现出了满面微笑,与刚才在胡同里对峙时的神态截然不同了。看得出他对王同山身上的豪侠之气,特别是他面对金钱而不动心的男人气质从心里产生了敬佩。于是他近前对王同山抱抱拳头说:“请问哥们的尊姓大名?”
“我姓王,王海潮!”王同山不知为什么竟报出了他在苏州读念达小学时的学名,而故意在不明底细的陌生外地人面前暴露真实身份,然后他又追问:“既然想交朋友,也要报报你的尊姓大号才对嘛!”
“我也姓王,王三。”那人嘿嘿一笑,像江湖侠客一样地冲着王同山又抱了抱拳,然后指着从身后走出来的女人说:“这是我的内人,没办法,也走了这条道儿。她刚才说话如有不中听的地方,也请王大哥和各位包涵包涵。如果王大哥不介意,咱就别在这儿说话了,还是就近找一家餐馆喝上几杯,也不枉咱们在南京的萍水相逢啊!”
王同山站在那里想了想,与马岳生和毛子交换了一个眼色,他感到就这样走开,也有些不近人情。毕竟人家已经露出了歉意的笑容,而且他们也确实不知道在南京还有一伙如此凶恶的扒手,已经控制了某一条公交车的线路。王同山也是多年到外地流窜作案的,他也知道凡是作这种活儿的人,大多都要给外地流窜犯人在本地作案的留有一定扒窃空间。又见王三真诚相请,于是便向两个兄弟一挥手,就随王三和那女人拐出了胡同,不久即走进了一家临街的小饭店。
“哥们儿,既然大家把话已经说到这种份上了,我也就有话直说了。”王三夫妇在那不引人注目的小餐馆里找了个僻静的单间,然后他们点了一桌子菜。王同山一看都是南京有名的江苏菜,看得出这个叫王三的扒手不但会偷钱,同时也相当会挥霍。他点的菜大多是这种饭店里最高档的过油菜。酒也要最好的,吩咐服务员跑到外面买来一瓶茅台。好象恨不得把他们刚刚扒来的钱都在几个南京老扒面前一古恼花尽,这才会显示出他们的豪爽大方。尽管王三夫妇刚才的威风已经全然不见,可是在王同山的眼里,他仍然无法容忍这对外地的扒手,在他多年作案的南京竟敢如此旁若无人地大肆扒窃。因此,在菜过五味之后,王同山忽然向王三提出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要求:“王三哥们,你们北方人的性格我也知道,都是讲义气的。既然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那么就该仗义一点,最好少扒别人的饭碗。天下之大,又何必做这种为同类不耻的事呢?”
王三听了王同山这带有挑衅的话后,脸皮已经气得发青,可他毕竟是一个涵养深沉的道上人。他见妻子想当场震怒,急忙以威严的眼神制止了她,然后又对王同山露出了和悦的笑容,故意避开正面作答,忽然提出一个让王同山大吃一惊的问题,说:“哥们儿,既然咱俩都姓王,天下人一笔又写不出两个王字,你我就是一家人了。我看,还是大家有饭同吃为好,又何必吃独食呢?我现在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他的名字叫王同山,江湖人称;‘江南神偷’,不知哥们儿可听说过此人吗?”
王同山怔在那里,半晌无语。马岳生和毛子的脸色也变了,都把困惑的目光投向脸色微红的王同山,但是谁也不敢开口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王同山见对方把目光集中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忽然嘿嘿地笑了,摇了摇头说:“这人的名字倒也听说,只是‘江南神偷’在苏州,我们这里可是南京,毕竟是相融几百里地,哪里知道那王同山现在在哪里呀?再说,你找他干什么呀?”
“那好,哥们儿索性就给我捎捎话,我这次从北方来到南京,就是想寻‘江南神偷王’的。”王三见在几个南京扒手群中一时找不到他想找的人,索性就把酒杯在王同山面前亮了亮底,然后抹了一下下巴上的酒渍,说:“因为你们这里离苏州近得很,迟早有一天会见到他的,就说我王三想见识见识他‘神偷王’的功夫!顺便交个朋友。”
酒桌上的气氛顿时变得异常紧张。刚才就对王三夫妇心怀恶意的毛子和马岳生,这时都攥紧了拳头,一个个摆出想与陌生人厮杀的样子。王同山见状急忙喝住了他们,转身又对王三说:“请问,你想见王同山,究竟有什么话说?”
“哥们儿,请别多心,我们决无任何恶意,”那人又饮干一杯烈酒,脸色却越加显得惨白。他忽然对王同山举起了酒杯,友善地说:“我只是想会会王同山,江湖上的武林对手最讲的是切蹉功夫,咱们这类人虽和武林英豪不是一个档次,可咱们至少也要有一点交流吧?如果将来有机会,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你们的‘神偷王’,倒要看他究竟有多大本事。”
“……”王同山呆呆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他只用双眼冷冷盯着面前这对陌生的北方夫妇,直到盯着他们讪讪地离开了饭桌,也没有说一句话。因为像这类情况,王同山几年来到各地流窜作案时,见得实在太多了。他讨厌这种故作姿态的所谓交流,更不希望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况且目前的王同山又处于小茅山农场的暗中追捕之中。因此他对今天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两个陌生人,不得不保持着必备的警惕。
卷七 小崔点评·洛阳扒手大聚会第64节 王瘸子的“战书”(1)
这一年冬天,王同山仍在江南一带各地流窜作案。
期间虽然有几次可以回小茅山农场的机会,然而都因他的种种顾虑而有意错过了。继续延续这种毫无结局的四海飘泊,对于王同山来说本身就是一种磨难。上海、杭州、广州和苏州,在这一年的冬春两季,始终是王同山转来转去的几个落脚点和作案地。他每到一地作案的时间都不能太久,因为只要他作案超过几起,当地警方便开始发现了他的踪迹,并且迅速布控加以追缉。王同山一直处于随时遭到捕获的紧张状态之中。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生活,他的精神便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安恬平静,而是如同一只惊弓之鸟,随时都在作紧急逃遁和匿藏的精神准备。惟恐一时不慎就给自己的生命带来无法除遣的危险。
1977年3月初,王同山又回到了古城南京。
眨眼之间他离开小茅山农场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多时间对于王同山来说,绝大多数时间仍然还在各地不停地流窜作案。每一次作案都给他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悔恨自己距周纤对自己的要求越走越远了,当初周纤在小茅山附近那个湖边对他的叮嘱和希望,都随着王同山对自身的放任自流,再次化作了泡影。有时候他很想再回到近在咫尺的小茅山,可是当他想起自己是以欺骗领导的手段出来的,心中就感到一种自羞与自责。他无法面对农场里的人,有时候他甚至恼恨自己当初不该轻信马岳生的话,如果他这次是逃走的,即便被抓回去也感到心安理得,可是欺骗出走对王同山来说是一种耻辱。
秦淮河仍然还像从前那样汩汩的流淌。只是他发现河水似乎比几年前变得混浊和发绿了,河上也很少见到几艘船只。只是偶尔可见河畔出现一两个坐在那里垂钩的老者。回到南京,王同山必须要做的事情还是混迹于人流中作一些让他也感到汗颜的丑事。无奈他要生活下去,解决衣食的最好手段当然还是扒窃他人的钱物,因为这样来钱快捷一些。而且王同山感到聊以自慰的是,虽然他多年来已经几次被公安人员逮捕,但是每一次都是同伙将他供出,然后才遭到逮捕的,绝无一次是他在扒窃他人的现场被人抓了现行。所以这次他回到南京以后,即便当时南京警方在人多的地方已经布下了许多暗哨,风声甚紧,可是王同山仍然没有停止作案。
“小苏州,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你,真没有想到你现在越混名气越大了。”有一天,王同山正坐在距夫子庙不远的一家小餐馆里吃鲜蟹小笼包,忽然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闪了进来。初时他并没有介意,因为那条街上人群熙攘,走进小店吃包子的人也相当多。后来那女人在他对面桌前找张椅子坐下,他才抬头看清,原来又是那个苏北女子“老阿家”。又是二年过去了,他忽然发现从前在上海初识时水灵灵一枝花儿般的“老阿家”,如今随着时日的蹉跎,已经面现沧桑之色。特别是她那双幽深诱人的大眼睛四周,早已爬满了无数细密的皱纹。尽管“老阿家”苍老一点,可是她还像从前一样热情,见了他也不客气,伸手就去抓他笼子里的包子。王同山见她有些饥不择食,急忙招呼服务员再上了一屉小笼包和几碟炒菜,又要了一瓶加饭酒,大有久别重逢之势。“老阿家”陪着王同山喝着酒,话也忽然多了起来,她询问的当然还是一些老话题,如他是不是回了苏州,家里的老父是否还在?是否在外面找到了女人,等等。等两人喝得三杯下肚,“老阿家”这才忽然神色紧张地悄悄说:“我跟你说,小苏州,最近我去了一次济南,在那里见到了王瘸子,他就催我马上回南京来找你的。”
“王瘸子……找我?”王同山那时对济南的扒手头目王瘸子仍然没有任何好感,听了她的话,精神忽然紧张起来,说:“我和他素不相识,他为什么总是要找我?”
“老阿家”却说:“你们早就不打不相识了,怎么还敢说素不相识呢?去年人家到南京来找你,你却把人家王瘸子当面臭骂个体无完肤,到头来你竟说根本不认识人家。我可对你说,人家王瘸子在山东比你的名气大多了,仅他手下的人就有几十个。我这次去了济南,才亲眼看到王瘸子确是一个不简单的人,人家把我请到大明湖边的高级餐厅吃了一桌全鱼宴呢,滋味那个美呀,真就没法儿提了。再说人家王瘸子也本事大,决不小瞧咱南京去的人,他给我在一家大饭店里订了个总统套间。那里光洗澡的池子就有三四个。二人洗的盆塘真是舒服极了,池子里还有自动的喷泉呢,要冷水有冷水,要热水有热水。那个享受劲儿就别说了。小苏州,恐怕你这辈子也没有这个福气。再说人家那个排场,那个花钱如流水,啧啧,你呀……”
“老阿家,你给我少说些让人肉麻的熊话,老子他妈的还上过广州几十层的大厦里睡过觉呢,他王瘸子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在我面前这样胡吹?”不料她的话惹得王同山心头火起,他这些年就是不希望听别人在他面前吹捧哪一个扒手,在王同山看来任何扒手都不是好东西。虽然他本人不得不因生活和其他种种原因落入了泥淖,可是王同山在骨子里却一直轻视和不屑这样的同类。特别是王瘸子,他更是从心里不肯卖账。现在听“老阿家”提起去年在南京的事情,他忽然在心里一怔,从而证实了那个带着女人在36路公交车上行窃被他当场抓住的北方人,就是许久以来人们风传的北方大盗窃犯王瘸子。
“老阿家”不敢再说了,她怔怔地坐在那里捧着酒杯,呆望着脸色发红的王同山。她这才发现当年在上海一个菜场里认识的苏州小扒手,几年光景早已成了大人。而且他再也不是当年在上海向她寻求庇护的无助流浪儿,而变成了一个胆大心狠,又忌妒同行的大扒手了。所以她的手情不自禁一抖,酒便从杯子里洒了下来,半晌“老阿家”又展颜媚笑地调侃道:“小苏州,不,王同山,我说这些话可不是小瞧了你,我是说人家王瘸子自从前次在南京和你见了一面,到现在还在敬重着你呢。他说你这个人有江湖的义气!”
“你说什么,他王瘸子还会敬我?”王同山暗暗一惊,以为“老阿家”在说假话,可是一看她那正经的神情,方才信以为真,不过他在心里始终在提防着山东的那个盗贼。他认为王瘸子一直在想办法灭他的威风。而且王同山也担心他向江南一带扩充地盘。
卷七 小崔点评·洛阳扒手大聚会第65节 王瘸子的“战书”(2)
“我说的话如有半句假,那就天打五雷轰。”“老阿家”现在毕竟是在喝王同山的酒,因此她就不能不低三下四地陪着小心,说:“王瘸子告诉我,他在北方见到的扒手大多都没有义气,甚至把三五十块钱也当成了宝贝,可是他没有想到前次在南京,几百块钱竟然没动你小苏州的心,就凭这一点,他就认为你不简单。所以他在我回南京的时候,还特别要我给你捎回一封信来,你看,信让我带在身上呢!”
“信?王瘸子他说了什么?”王同山见“老阿家”从怀里出一个信封来,心里越加感到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自己和王瘸子这种人,尽管都走了同一条路,可是他从不认为自己和王瘸子在本质上同属一类人。只有他自己了解自己的经历,了解自己为什么堕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而王瘸子忽然给他捎信来,肯定与前次他在南京的遭遇不无关系。想到这里,王同山心中的警惕再次升起,他刚想伸手接信又缩了回去,问“老阿家”:“你说,他究竟写了些什么?”
“我不识字,我哪儿知道他写了些什么呀?”“老阿家”咬了一口肉包子,一边把信递给他,一边用袖子拭去脸上喷溅的油渍。王同山只好把信拆阅。只见上面果然写着几行歪歪斜斜的钢笔字:
同山仁兄:
南京一面,不觉一年过去了。仁兄当日对我等诉以恩威,均令人想起来仍然感铭难忘。而与仁兄幸会,更是平生所求之快事。但是,南京地面毕竟狭小,如若仁兄肯来北方一晤,彼此交流得失成败,互长见识,无论对你对我对所有为生计奔波的弟兄,无不是一件幸事。
本年5月,洛阳城中又是一年一度的牡丹花开。当年洛阳牡丹,曾是天下一景。今年牡丹盛开之时,肯定又有八方来客,云集中州,届时仁兄如有雅兴,极盼在洛阳再次重聚。只怕仁兄不服北方水土。不论仁兄是否肯来洛阳聚首,你我都是永远的朋友!
祝百事顺利!
弟:王三顿首三月三日于济南
王同山把王瘸子这封半文不通的信读了一遍,心里不禁又燃起了愤愤之火。他没有想到王瘸子虽然在“老阿家”面前说一些恭维他的话,而在这封信里无疑又对他提出了挑战。特别是约请他前往5月的洛阳聚会一事,更让王同山心火顿增,心潮难平。他分明知道王瘸子这封信,就是对他这江南“神偷王”下的一道“战表”,而且还明目张胆地要他到洛阳去彼此交换成败得失。这就无形中就给王同山一个警示:如果你真有扒手和神偷的本事,就该到洛阳来。王瘸子的意思显然在于对去年南京一仇的报复。而且王同山如果不去,便是“不服水土”。如果他不敢去河南,显然就在名威上败了王瘸子一筹。王瘸子虽然前次在南京败在了他的手里,但是王同山心里非常清楚,那是因为王瘸子初来南京,地面不熟所致。如果论其偷盗的本事,他肯定不在王瘸子的话下。他认为王瘸子为什么始终在暗打他的主意,并且曾经亲自到南京会他,其原因都在于王瘸子从心里不佩服王同山“江南神偷王”的名号。
“好啊,王瘸子,既然你追打到我的头上来了,老子也不是吃素的。”王同山想到这里,心里对王瘸子越加恼恨,气得他把桌子重重一拍。吓得“老阿家”脸色大变,不知道王瘸子的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当天晚上,王同山就在南京一家旅店里,开了个房间,找来了他从前一起去过北方的扒友,马岳生、高海林、丁锋、毛子等人聚首。谈到山东大扒手王瘸子向他下的“战表”,几个小扒手都气得捶胸顿足,大骂不休。马岳生说:“王瘸子算个什么东西,去年他来南京,如果不是你王同山讲哥们的义气,凭我们早就在这里把他和那娘们给灭了。”
毛子说:“就是嘛,王哥不但放了他们,还把两个包儿也还了,没想到他王瘸子提起裤子不认账,反而还向咱哥们发来了战表,他妈的,老子到时候非去洛阳看看不行,倒要看他王瘸子在牡丹花会上有什么手段?”
老谋深算的丁锋却另有想法,他摇摇头说:“你们都不要瞎吵吵。不是我在长别人的志气,灭咱们的威风,就凭扒活而论,今天在座的几位,包括咱的‘神偷王’,谁也不是山东王瘸子的对手。前几年北边对王瘸子的传说神了,有人说他偷一个包儿,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最重要的是,王瘸子的本事并在全在偷上。”
王同山感到丁锋的话虽然直了一些,可都说在了点子上,急忙问他:“王瘸子除了偷还有其他手段吗?”
丁锋说:“当然有,不然他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威风和排场,还敢把擂台摆在洛阳去,你想他如果没有拢络人的本事,敢写信来向咱江南的‘神偷王’挑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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