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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莫相负

_2 白落梅 (当代)
  把沧桑话尽,留一江春水共潮起潮平。
  一句“何时忘却营营”,仿佛要将贾府里的黑暗争夺抖落无遗,只因忘不了功名利禄。偌大的贾府,形形色色的人,没有谁,不恨此身非我有,更有许多人,机关算尽,为了纸上功名、花间富贵,丢失了自己。仿佛在这庸碌的俗尘,任何一种方式活着,都辛酸而无奈。冰清玉洁的黛玉和妙玉,不为浮名,不为攀贵,可终究还是被凡尘所累,不能身心偎依。
  东坡先生写下这首词,也是心中被名利束缚,他一生虽性情放达豪迈,却历尽宦海浮沉,似乎从来没有过真正地放下、真正地解脱。历史上关于东坡的轶闻趣事不胜枚举,诗词、书画、政治、美食、禅佛,他被赞誉为中国艺术史上罕见的全才。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词人的代表,对后世影响极深。喜欢苏轼的词,豪放却不奔腾,缥缈却不虚无,婉转却不悲凄。每一次读到惊心动魄,读到魂梦飘摇,读到深情悲恸,可到最后,都会归于淡定从容。他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他说,何事长向别时圆;他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也说,人间有味是清欢。是的,无论这个过程是如何地挥笔泼墨,但是掩卷时,墨迹已干,曾经那颗炽热的心,也归于平静。鲜衣怒马和风烟俱净,只隔了一剪光阴。
  这一夜,东坡饮酒,醉后睡下,醒来又举杯,直到酩酊大醉。他所居住的城,叫黄州,在这里,他度过了五年的谪贬生涯。一位从高处跌落低谷的人,心境自然是痛苦沉抑,不得舒展。但东坡先生是一个豁达明朗之人,他不会让自己在失意中消沉,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不以世事萦怀的恬淡。所以当他醉后归家,夜深敲门,家童酣睡不醒。他并不气恼,而是沐着明月清风,转身拄杖临江,听闻涛声。寂夜临着江岸,无论你醉得有多深,此刻都会被凉风吹醒。历史的烟尘,沉于江底,多少次涛声拍岸,是为了提醒那些被世人遗忘的故事。只有理性的智者,才可以在江中,打捞出千年过往。繁华匆匆,恍如一梦,岁月风流云散,又还能打捞到些什么?
  明月霜天,好风如水,醉后的清醒,更加明澈。看着夜幕下的江涛,层层波澜,由急至缓,内心有一种被洗彻的洁净。他思索人生,留下感叹: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回首这么多年,置身官场,浮沉几度,漂泊不定,天涯客居,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而这一切,都是放不下人间功贵,被外物牵绊,做不到任性逍遥。夜阑风静,恰如他此刻的清醒,平静的江面,清晰地照见了心灵,让他看到真实的自己。这时候,他可以直面人生,不需要做任何的掩饰,不需要凭借往事,做一场疲惫的宿醉。
  他羡慕范蠡,功名身退,抱着美人,泛舟五湖。他亦幻想着,可以撑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远离尘嚣,在江海中度尽余生。这样遁世,不是一种消极和逃避,而是从容地放下。徜徉于历史河道,与其在百舸千帆中争渡,不如乘一叶扁舟漂流。然而,范蠡做到了,苏轼却没有做到。东坡居士的一生并未真正退隐江湖,也没有归居田园,他被命运牵绊,一世流离。纵是才高笑王侯,也没有一处港湾,让他系舟停靠。
  庙堂江湖,天上人间,他最终的归宿,还是自己的内心。世间万象,云海苍茫,却抵不过一个人心灵的辽阔。心即是江海,心即是江湖,归隐于心,换取真正的清凉。叹息一声,想起了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令狐冲一心只想埋剑深山,退隐江湖,可世事弄人,经历一番腥风血雨之后,他才漂流江海,天涯远去。他在东方不败面前念了一首诗:“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土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影片的结局,东方不败坠崖时,看令狐冲的眼神,冷傲又多情,凄楚又决绝,那种灿若云霞的美,令人惊心。
  云烟散去,相忘江湖。走到最后,只有一种心境,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第三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一、春光无限好 古人已天涯
  蝶恋花 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盛夏时节,春光早已逝去,连一丝踪影也觅不见。可是连绵的青草,却没有过尽人间芳菲,铺撒在天涯各处,郁郁葱茏。每当我读这首《蝶恋花》,脑中都会浮现出一幅清新动人的画,一位妙龄少女,豆蔻年华,居住于江南古典庭院,在紫藤的秋千架上摇荡。飘逸的长发、曼妙的容颜、流水的身段,在风中荡漾,白衣似雪,摇曳翩跹。她清脆的笑声,透过墙院,让墙外的行人,多情地止步,几乎忘记自己是个过客。甚至想要轻叩门扉,窥探院内的春光,和那倾城的佳人。
  江南有柳,掩映满城的绿,青瓦黛墙的庭院内,草木茵茵。一泊小小的湖,湖心漂着细碎的浮萍,还有伶仃的初荷。紫藤花下,一架秋千,迎风飘荡,安逸而恬淡。绝代有佳人,幽居在庭院,这院门似乎终年落锁,墙上爬满绿藤,积累了经年的时光。她豆蔻年华,醉人风姿,无须轻妆,只是天然。她每日摇荡在秋千架上,风情而潇洒,全然听不见墙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她总是独自轻笑,却不知,那笑声已将墙外人惊扰。她累时,在亭内铺一张清香的草席,躺在上面,看风中飘扬的帐幔,为她独舞。她不知,她虽不见任何生人,她的芳魂却越过墙院,迷醉了赶路的行人。那些自作多情的过客,被她的无情所伤,心在隐隐地生疼。
  写惯了豪迈豁达之词的苏轼,也常有清丽婉约之作,这一首《蝶恋花》写得生动婉转,意趣盎然,有一种遮挡不住的活力和生趣。“花杏残红青杏小”,他起句伤春惜春,可刹那就超脱这景象,笔锋一转,让人看到燕子飞舞,绿水人家绕。柳絮迎风飘飞,欲觉留春不住,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让画面跳跃,仿佛眼前铺展了一片没有尽头的绿意。这就是东坡先生词风的魅力之处,姹紫嫣红的春光在赶往夏天的路上死亡,他没有一直感伤,而是用积极的心态接受季节更替,看到更加苍翠的风景。
  绿水人家,高墙之内,有荡秋千的佳人,发出愉悦的笑声。那笑声,似黄鹂鸣叫,婉转清脆,让墙外的行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可是只闻笑声,却觅不到佳人的芳踪。一堵院墙,挡住了所有的视线,可是却挡不住佳人的青春美丽。心灵的眼睛可以穿越院墙,看到佳人绝色的容颜,和她在秋千架上轻盈翩跹的姿态。可当他为这生动的情景而痴醉不已时,墙内的笑声却已经听不到了。佳人就这样抛洒欢笑之声,飘然而去。那秋千,在风中空空摇荡,而墙外的行人,空自多情。
  墙外的行人,很想上前轻叩门扉,但终究没有勇气,害怕自己会唐突佳人,打扰她的宁静。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清朗的笑声,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她的错,就是她的笑声,充斥着行人的想象,她是那么的美若天仙,婀娜多姿。她将行人倾倒,让他忘记他只是一个平凡的过客。任何的多情,都是自寻烦恼。因为墙内的佳人,根本就不知道她已无端地将人惊扰。纵算知道,想必她也只是浅淡一笑,不以为然,冷冷地拂袖转身,甚至连背影都不留下。
  每当读这首词,我就会想起那几个影响苏轼一生的女人。他的结发之妻王弗,容貌美丽、知书达理,夫妻二人情深意笃,恩爱有加。可是在一起生活了十一年,王弗病逝,苏轼悲痛万分。他在埋葬王弗的山头,亲手种植了三万株松树以寄哀思。更让人深刻的是,十年后,他为亡妻写的那首千古第一悼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亡词《江城子》。只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就催人泪下,让人看到一个满面尘霜的老者,在梦里与爱妻相逢,却握不到彼此的手。这首词,情真意切,在以后的朝代里被广为流传,让人无法相忘。
  他的第二个妻子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小他十一岁,生性温柔,崇拜他的才学。是这位女子陪伴苏轼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二十五年,漫长的二十五年,陪他一路风雨兼程,甘苦与共。因为就在这二十五年里,苏轼历经乌台诗案、黄州贬谪等许多次宦海沉浮,可谓沧海桑田,尝尽风霜。而他们就是这样相互携手,不离不弃度过了二十五年,为他生儿育女。可二十五年后,王闰之又先苏轼而去,让他再一次痛断肝肠。他为她写祭文,说“唯有同穴”。苏轼死后,苏辙将其与王闰之合葬,实现了祭文中“唯有同穴”的愿望。
  然而,还有一个女子,她的名字,烙刻在我记忆深处。王朝云,苏轼的侍妾,他的红颜知己。苏轼困顿之时,许多的侍妾纷纷离去,唯有朝云,一直相陪。苏轼被贬惠州,他们在惠州西湖留下许多动人的故事。苏轼填词,朝云弹唱,而其中这首《蝶恋花》朝云唱得最多,因为生动,合她心意。可每当朝云唱道“枝上柳绵吹又少”时,都会不胜伤悲,泪满衣襟,她说她竟不能唱完“天涯何处无芳草”之句。我在想,朝云是在伤春,还是在感叹,苏轼如此豁达,是否在她离去之后,又会天涯海角觅知音。也许真的是宿命,这位小苏轼整整二十六岁的绝代红颜,竟然先他而去。朝云逝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并且一直鳏居。也许是,垂暮之年的他,再也禁不起任何的生离死别了。苏轼将朝云葬于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墓边筑六如亭以纪念,撰写了一对楹联:“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佳人杳去,蜡炬成灰,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不禁想问,究竟是苏轼多情,还是这三位女子多情?这一切,似乎不重要,因为他们曾经相处过、拥有过。好过那墙内佳人,只给墙外行人,留下缥缈难捉的笑声。其实,每个人,都只是过客,没有谁,可以陪伴谁走到人生的终点。
  想起曾经为一幅画题文,有这么几句,印象深刻:
  不必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花,又装饰过谁的秋千架,只不过有人,从早春的邻家,折到自己的闲窗下。以为可以,挽住一段春的牵挂,反瘦减了青青韶华。春还在,人已天涯……
  是的,春还会在,人却远去天涯。
  二、人生有情 无关风月
  玉楼春 欧阳修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仿佛每一段相逢,都是为了明日的离开。既知到最后,都要离别,却依旧有那么多人,一往情深地期待相逢。纵是短暂的相聚,换一生的离别,也是值得。他们在人生的渡口,演绎着悲欢离合,等待着宿命将缘分一次次安排。人生的聚散,就像是戏的开始和戏的落幕,次数多了,聚散都从容。
  我在听这么一首歌《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闻着清风的气息,淡淡地回忆过往的痕迹。于是,写下这么一段文字,似诗非诗,似词非词。
  也许有过去,也许只有,在回忆里才能再见你。红尘如泥,而我在最深的红尘里,与你相遇。又在风轻云淡的光阴下,匆匆别离。也许我还是我,也许你还是你,也许有一天,在乱世的红尘里,还可以闻到彼此的呼吸。那时候,我答应你,在最烟火的人间沉迷,并且,再也不轻易说分离。
  很美,真的很美,仿佛连离别,都是一种美丽。这样的情多无关风月,却又真的离不开风月。第一次读这句诗是在何时,已然忘记。可后来看琼瑶电视剧《还珠格格》,夏紫薇对乾隆皇帝意味深长地念出“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那时乾隆皇帝流露出的惊讶和感激,令我不能忘怀。因为夏紫薇的理解,让他觉得,以往的过错和辜负,都是情有可原。生命中,许多用情之处,也许并不全和风月相关,有时候,感情就是那样不能自已,无法控制。倘若事事都能理性去思考,也不会有心的迷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和无奈。
  但我明白,说出这句话的人,一定是曾经沧海,不然,又何来如此深刻的感叹。要一个人动情是件容易的事,但要一个人,心中生出怨恨,就必定有过深刻的爱恋。一个平凡的人,有着七情六欲,任何时候,都无法彻底斩断情丝,做到六根清净、五蕴皆空。没有谁,可以真正做到无欲无求,纵是佛家,经历过涅槃,也未必可以远离苦海,修得圆融自在。这世间,为情而痴,为情而苦,作茧自缚的人太多。而真正所能怨怪的,又岂是风月,而是每个人最本真的情怀。无论你多么有慧根和悟性,却终究还是抵不过自己单纯的思想。
  在我记忆里,被称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是一代儒宗,他的一生除了文学,更多和政治相关。他不仅诗词出众,散文亦为一时之冠。一篇《醉翁亭记》写出林壑清泉之美,感叹人间四时之景。似乎也在提醒我们,坐对无穷山水,心性当明净放达,人生应及时行乐。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总会让人想起一个老翁,腰间别一壶老酒,在山水间放逐徜徉。然而,这样一位道骨仙风,落落襟怀的老翁,亦会为情所缚。
  再读这首词,突然想起了芍药,想起芍药,是因为它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将离。第一次听到,真的让我心动得不能自已,只为那份淡淡的凉意,和简约的美丽。是的,这该是: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一首叫“将离”的词,欧阳修在西京留守推官任满,离别洛阳时,和亲友话别,心中生出的万千感慨。筵席上,他举杯拟把归期说,却欲语先哽咽。一个无论多么理性的人,面对离别,都无法做到彻底地从容淡定。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看惯了离合,早已不再感伤。可当我们道出一声珍重,从此天涯各西东,又难免不会牵怀。故人远去,真的可以不再唱阳关曲吗?
  醉翁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他是个智者,没有拘泥于狭隘的离别,而看到人生万象,品尝百味世情。这首词,让人深深记得的,就是这句。有悲情愁怨,却也豪气纵横,仿佛在瞬间,就打开了心胸,让那些不能自拔的人,得到豁然解脱。这样就可以饮下最后一杯酒,策马扬尘,相忘江湖,决绝转身,不用百转千回。因为,我们每个人,在红尘中,从来不做归人,只做过客。
  醉翁又说:“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读这句,让我想起白居易的诗“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想来不同的人,会生出不同的心境。有些人觉得新词不能替代旧曲,任何的翻新,都会平添烦忧。与其这般,不如守着一支旧曲,虽然柔肠百结,却不会添上一段新愁。可有些人,却不忍反复地听古歌旧曲,想要填一段新词,更换情怀。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暂时地遗忘旧梦,在一阕新词里,不轻易碰触过往。
  也许,只有将洛阳的花看尽,才可以对春风从容地话别。他对这座城,仍有着无限的眷恋与诸多的不舍。只是,看过了春花,还有夏荷,就像人生,聚散离合无处不在,身在尘内,又怎么能够将悲欢尝遍?说好了,这样的离别,无关风月,所以无须留下任何的承诺。举杯畅饮之后,起身离席,一个人,不与谁同步。桌上那盏茶,只消片刻,就没了温度。
  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拂袖而去,阳关三叠,已惊不起漫漫风沙。因为,他的心,涉水而过,在江南的烟水亭边,命运为他安排另一段际遇。也许那段际遇,依旧和风月无关,却一定,离不开山水。在有情的山水间,重新回首过往的离别,应该又会有新的感慨。
  流水人生,萍散之后,仿佛连落花,都暗隐着慈悲,离别也成了一种对流年的感激。因为只有这样,走过的岁月,才不至于留下一页空白。在生命的过程里,不求奋笔疾书,翰墨四溅,只要摊开一卷素纸,静静地写下一阕清词:人生有情,无关风月。
  三、心字罗衣 弦上说相思
  临江仙 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首林海的《琵琶语》,就这样平平仄仄地撩拨着谁的心事。穿过弦音,仿佛看到一个女子,坐在低垂的帘幕里,身着裙衫、怀抱琵琶,拨动琴弦。她低眉顺目、温婉清丽,神韵里却凝结着淡淡的哀怨。跳跃流淌的弦音,惊扰了窗外飞花无数,也惊扰了怀着不同心事的红尘男女。流年日深,多少承诺淹没在匆匆的时光里,而她却是那样安然无恙。安然无恙地坐在帘幕下,撩拨琵琶,每一根弦上都系着经年的相思。
  “相思”这个词,从来都是欲寄无从寄。可每个人,还是会为心中的相思,寻找一个寄托。有些人把相思,寄在花鸟山水间;有些人把相思,寄在清风明月里;还有些人把相思,寄在书墨琴弦上。而此刻的我,只想泡一盏淡淡的清茗,在明月如水的夜晚,和小苹一样,在琵琶弦上说相思。小苹是一位歌女,她应该比我更解风月,她有飘逸的裙带、娇艳的容颜。她的相思,应该也是华丽的,而我的相思,却朴素。那是遥远的宋朝,她有幸,被风流才子写进词中,并且,这首词,总是刻在世人的记忆深处。相思时,便想起。
  其实,我的心门,早已在细碎的流年里悄悄关闭。一个人,将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在烟尘飞扬的俗世里,云淡风轻。也曾在梦里有过相思,有过悠长的等待。我的生命里,应该有过一个俊朗的少年,那时候,我是青梅,他叫竹马。他也许轻启过我的心门,可是还来不及留下承诺,时光就匆匆远去。我一直相信,走出家乡,就意味着漂泊和流离。可还是有那么多人,背上行囊,稚气地以为,在远方,会有一个美丽的梦将自己等待。就这样,本来可以共度一生的人,被春光抛掷,多年以后,谁也回不到最初。如若守着一份平淡的岁月,或许以后的生命,会无风无雨,那样虽然庸常,却安然。
  我喜欢晏几道的词,胜过晏殊。也许他的词,恰好吻合我的心境,就像是一根心弦,被不经意地拨动,遗韵流转。历史上说他一生疏狂磊落、放达不羁,身出高门,却不慕权势。他著有《小山词》,多怀往事,词风浓挚深婉,笔调流淌,语句天成,接近李煜。这一切,缘自他的多情,一个心里藏了滔滔爱恋的人,他的文字,也必定是柔情深种。他一生最愉快的,应该是和友人沈廉叔、陈君龙家的莲、鸿、苹、云四位歌女共处的时光。这四个歌女,给了他对爱情所有美好的想象,满足了一个多情词人对红颜的无限依恋。可是繁华过后总是归于岑寂,沈的卧病、陈的消亡,以及晏府的低落,让莲、鸿、苹、云四位歌女流落街头,他的梦,也在一个浸满春愁的日子,醒来。
  楼台高锁,帘幕低垂,曾经红牙檀板,诗酒尽欢的时光,已成了烙在心中的一幅画境。落寞的时候,只有反复地搜寻记忆,在记忆的画中,还能看到那年的风景。是的,他依然不能忘情,也无法忘情。一个人,经历了悲欢离合之后,只会对往昔的情感,更加痴心难改。他想起那些落花微雨的日子,想起和小苹初相见,她的罗裳,绣着双重的“心”字。他如何能忘记,她的妩媚和妖娆,香腮红唇,青丝眉黛,一段舞姿,一曲弦音,一个回眸,甚至一声叹息,都令他销魂。他敲开她紧闭的心门,用文字,用柔情,在她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相思红豆。以后的日日夜夜,小苹怀抱琵琶,将相思寄在弦上,说与他听。
  如果可以,他宁愿放弃一切,只要朝朝暮暮,只要一段生死相依。带着莲、鸿、苹、云四位歌女,从此天涯相随,地老天荒。我想,他愿意,他也会满足。也许日子过得清贫艰难,无奈而寻常,但至少还能执手相看。可我明白,这只是我天真的幻想,我一相情愿的安排。身在高门的晏几道,小有名气的才子,纵然傲视权贵,亦不敢做出离经叛道之事。更况红尘百转千回,又何曾有真正的净土。过尽沧海桑田,会发觉,人生就是一个圈,转来转去,都无法转出那命定的轨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到最后,都会是徒劳。
  若远走天涯,流离异乡,尝尽风霜雨雪,又是否还能寻见从前红楼绿窗的繁华?看到心爱的红颜,娟秀的云鬓上添了几许华发,清亮的明眸隐藏着淡淡的哀怨,还有美丽的面容,不知何时,悄悄地长出几缕细纹,又是否还能无动于衷?这时候,再多的诺言,再多的盟誓,都拼不过似水的光阴,拼不过啊!因为美丽地错过,才会有刻骨的回忆。倘若一直拥有,回忆不过是生活的一种点缀。
  所以,宁可一生不得相倚,宁可在梦里重逢。不要怨叹当年的抛弃,因为也曾有过好好的珍惜。这么多年,他尝尽了相思的滋味,每一次,听见琵琶的弦音,都会想起初见时的小苹。如果说,曾经的离别是一生的伤害,那么伤害也成了如今追忆的美丽。小苹一定被岁月苍老了容颜,此时的她,再怀抱琵琶,又该会是何种模样?她的相思,是比往日更浓?还是被流年消磨,只剩下浅淡的韵味?
  还有小苹,她宁可一生将相思系在弦上,也不愿在多年以后,与他相逢。逝去的真的太遥远,这么多年的相思和等待,没有谁还得起。这是债,相思的债,她付出的,未必要偿还。一曲《琵琶语》依旧,只是由急至缓,由浓到淡。那是因为,小苹走过了人生那段,曲折生动的过程,如今,她的生活,真实而平静。
  窗外,还是宋朝的那轮明月,琵琶弦上,已经不知道,说的是谁人的相思。
  四、酒入愁肠 化作相思泪
  苏幕遮 范仲淹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碧云天,黄花地……”似乎许多人读到这里,接下去一句会顺理成章地读出: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是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里的词句,出自长亭送别的一段。莺莺因张生将离,而内心产生的恋情、别情和伤情,才有了这样凄美的锦句名词。这里的“碧云天,黄叶地”,则是北宋词人范仲淹《苏幕遮》里的句子,表达的是征人思家的愁绪。他们将离情,装订成一册浪漫的线装书,让捧读的人,也生出柔情。纷飞的黄叶,携着淡淡的追忆,遗落在过往的秋风里。
  从发现第一枚落叶开始,我就在阅读秋天。这个季节,有人目睹了灿烂,有人感受到荒凉。秋叶飘落的那一瞬,会让我们产生幻觉,幻想着死亡的美丽。却也会有一种落地生根之感,仿佛另一段缘分已经开始,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背叛,萌动新的情感。秋天确实是一个适合怀旧、启发感思的季节,它的到来,仿佛是为了将人渡化。历来写诗填词的作者,在这个季节,都会创作出大量生动的作品。那些历史名著,也总是借秋景抒秋情,心若秋水,忧伤而明净,让汹涌的浊世,在一卷水墨中安定平静。
  读词的上片,就觉得是在清风明月下,打开一轴秋水长天的清凉画卷。碧云高天,黄叶满地,秋色连波,斜阳落入水中,潋滟的波光,弥漫着寒烟薄雾,离离野草,铺向看不见的天边。这是一幅塞外的秋景图,美丽而悲凉。范仲淹写这首词时,出任陕西四路宣抚使,主持防御西夏的军事,在边关防务前线,看着塞外秋景,将士们不免思亲念乡。看到斜阳芳草,延伸到苍茫的远方,仿佛这条路,可以将他们带回梦里的故乡。这些边塞的征人,年年岁岁,都希望可以早日结束战争,脱下征袍,解甲归田。在家乡守着几亩土地,修一个篱院,白天农作,晚上温一壶老酒,用平静而淡定的心情,跟老妻稚子,讲述塞外烽火连天的旧事。
  这一切,都只是在梦中,只有合上眼,才能在梦里与家人团聚,醒来心绪黯然,愁如潮涌。看着溶溶月色,却不敢登楼望远,怕目光,无法企及故乡灯火阑珊的角落。木屋的寒窗下,曾经容颜姣好的妻子,已被相思煎熬,鬓边添了几缕华发。也曾绝色倾城,在流光里,舞动年华的裙裾。此时的她,点着如豆青灯,以爱情为针,以思念为线,为远行的丈夫缝补征袍,只希望相思可以跋山涉水,捎去天涯。稚子在床上酣睡,他还不解人世,以为母亲的怀抱,是他唯一的温暖。门外犬吠,秋风渐紧,明日的茅舍小院,又该是黄叶满地。
  梦不安枕,酒皆化泪。一切景语皆情语,范仲淹正是借助对秋色的描写,真切地吐露征人的旅思之情。然而又不全是,以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宽广襟怀,又岂会如此狭隘?秋景写秋心,当是借秋色苍茫,以抒其忧国之思。面对西夏突如其来的挑衅,宋朝措手不及,范仲淹身肩一国安危,心系万民苍生,他将忧愁,融入秋景,写进词中。其实此时的范仲淹,已年过五旬,霜染鬓发,也是在这里,他写下了“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词句。
  范仲淹,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军事家。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进士,后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他的一生,没有多少起落,甚至可以说是官场得意,有几次小波折,也很轻松地渡过。但我们似乎感受不到他人生的华丽,只留一份清淡,存于心间。范仲淹生于徐州,次年父逝,母亲带着襁褓中的他,改嫁至山东淄州长山县一户姓朱的人家,改名朱说。后来中进士,才恢复范姓。他为了励志,去山间一寺庙寄宿读书,寒来暑往,从不松懈。他清苦度日,每天只煮一锅稠粥,凉了以后划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拌几根腌菜,调半盂醋汁,吃完继续点灯苦读。也是那时,他给后世留下了划粥割齑的美誉。
  范仲淹得知自己身世后,便决心脱离朱家,自立门户。他不顾母亲劝阻,收拾好衣物,执琴佩剑,离开长山,徒步求学去了。二十三岁的范仲淹来到睢阳应天府书院,这里藏书千卷,还有许多志趣相投的师生为伴。他生活依旧清俭,人说像孔子贤徒颜回,一碗饭、一瓢水,在陋巷,他人叫苦连天,颜回却不改其乐。而范仲淹,每日淡饭粗茶,清晨舞剑,日夜苦读,他人赏花看月,他在书卷里自得寻乐。几年后,参加科举,中榜为进士,开始了他四十年的政治生涯。
  他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警世名句。也抒发了“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柔情感慨。他的一生,心存清淡,以天下为己任。在车水马龙中守一份从容,在五味杂陈里持一份清淡,在波涛汹涌时怀一份平静。总以为离他很远,其实,他就在百姓身边。
  叶子青了又黄,我们和宋朝的距离,也不过几载寒暑而已。初秋时节,霜意还未开始,有些人已经开始握笔,写下秋天的诗句,只为了,落叶经过的时候,顺便捎去一个梦想,赠给往日的流年。待到空山日暮,那一朵安静的白云,是否会为我们唤醒,一些行将忘记的烟霞故事。
  “碧云天,黄叶地……”没有花团锦簇,只见碧水长天。所谓世相纷呈,我们当以清醒自居,在浮华中纯净,在酷冷中慈悲,在坚定中柔软,在繁复中安宁。秋水无尘,兰草淡淡,不以物喜,不以物悲。
  五、我住长江头 君住长江尾
  卜算子 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站在长江的水岸,我试图抓住一片云彩、一缕清风,将它们放进背囊,我不能再允许,这一次又是空手而回。因为我要依靠它们,记住头顶蔚蓝的天空,记住脚下滔滔的江水,记住那些与水相关的故事。从古至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江畔为爱情占卜,希望卦象上写着“地久天长”这四个字。溺于爱的歧流中,以为顺水漂流,就可以找寻到那个和你共饮长江水的人,却不知,这汹涌的浪涛,会毫不留情地淹没你所有的梦。那时候,你想逆流而返,连归路也找不到了。
  想要留住爱情的人,其实是愚蠢的,因为它和世界的花草一样,荣枯有时,长久的,也不过几岁而已。你说弱水三千,只单取一瓢饮。娇梅万朵,只独摘一枝怜。却不问,这一瓢水,一枝梅,是否与你今生缘定,多少美丽的错误就这么酿下。而幸福,与我们只隔了一米阳光,此后,各自成了爱情的孤魂。碧无水涯,也许我们不是那同船共渡的人,但是,我们可以共饮这滚滚的长江水。
  于是,依旧有许多人,在江畔吟唱李之仪写的这首《卜算子》,恍惚如醉。只是这堤岸太长,没有谁可以在星夜之前赶到他想要抵达的港湾,和爱人,共诉一夜柔肠。暮色来临之前,江岸已经点亮了太平盛世里才有的灯火。茶馆收拾起桌椅,结束了一天的忙碌,白天它为过客释放,夜晚,它只做自己的归人,借一扇窗,遥望远方。尽管,这么深的江水里,一定埋葬过许多冤魂,可是盛世风流,相思也许不可以起死回生,但是一定可以抚平时间的伤口。你年轻的时候,和韶光也许是敌人,真正老到心里覆盖了一层厚厚青苔时,反而愿意和韶光,化敌为友。因为你需要借助它的存在,去回忆那些细水长流的往事。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般简洁如话、却情意回环的词句,想要让人不喜欢,都难。因为一首词,所以喜欢水,而后爱上了茶,爱上茶的清苦,和品后的回甘。我想着,在多年前,他们一定有过这样一次欢聚。那女子,用一片冰心,放入壶中,煮成香茗,他们剪烛西窗,夜话到天明。多年以后,他们各自品尝一盏茶,是否还能回忆起,当年冰心煮茶的味道?有时候,甚至会禁不住怀疑,自己当年,到底喝下了没有?为什么,只记得起白开水的味道,又在清晨到来之前,消失在梦中。一样的水,煮出两样的茶,就像是同一棵树,也会结出味道不同的果。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就是这样,在相思里惊心度日,把离愁别恨当成是千劫百难,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怨怪起永不休止的江水。都说江水无情,不为任何人停驻,却不知,江水又比任何人都有义,至少它不会转身,留下无谓的纠缠。人的相思,会有尽头,许多人,明知相思枯竭,却连诀别的勇气都没有。把秘密托付给时间,而自己却在人生的荒原,寻找新的一席之地,开始另一段缘起,偷折一枝分外的桃花,占为己有。桃花凋落,就像那些绚烂的爱情,抵不过年华的流转,曾经炽热如火,一旦转身,竟冷得毫无血色。这样也好,倘若都是圆满无缺,又如何将彼此的光华和黯淡显现。倘若背叛了爱情,也无须愧疚,就当是恪守了生命的理则,荣枯是本分。
  可还是忘不了相爱时的千恩万宠,想要在江水中品尝出同样的相思,不辜负彼此的心意。总以为握住相思,就是拥有了护身符,要知道,灵符也是有期限的,过期了,就会失去效用。其实隔着万里蓬山,要比隔着一扇窗、一道门槛的对话,更耐人寻味。不要以为闻到彼此的呼吸,就意味着亲近。距离就像一条长长的红丝线,它可以延续情感,越远的地方,越是久长。久别重逢的人,聚在了一起,满怀惊喜地想要吐露衷肠,说出口,才发觉,自己记着的不过是时间遗落下来的一些流水账。
  静下心来,才想起了写这首词的作者,李之仪。这首词,因为语言通俗易懂,又风情独特,所以读过的人,都难以忘怀。这样的字,因为简单,所以食髓知味,尤其在长江一带,风靡一时,那些恋爱中小别的男女,常常借词句来表达心意。流年易过,那些失去的光阴和美好的爱情,都沉在水中。又会有新人,来到江岸,在告别之前,探身取水,装一罐水的相思,也装一罐水的性灵。回去后,有些人,迫不及待,饮下,有些人,刻下誓言,封存。
  关于李之仪,历史上只给了他轻描淡写的几笔。北宋词人,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才华横溢,做过官。而我却深记,那么一段文字。李之仪《与祝提举无党》说:“某到太平州四周年,第一年丧子妇;第二年病悴,涉春徂夏,劣然脱死;第三年亡妻,子女相继见舍;第四年初,则癣疮被体,已而寒疾为苦。”后遇赦复官,授“朝议大夫”,未赴任,仍居太平州南姑溪之地,以太平州城南姑溪河(又称鹅溪)为缘,自名“姑溪居士”。卒后葬于葬当涂藏云山致雨峰。
  短短几行字,仿佛看到一段被年轮的利刃宰割的人生。不知道,那个在水一方的伊人,究竟是谁。可我们都明白,在长江水没有饮尽之前,她已经将自己和爱情一起典当,变卖给了别人。而词人,也错过了,赎回的期限。这么多年,长江的水,依旧东流,曾经约定好的人,和相思,一起缺席。
  六、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
  鹊桥仙 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七夕又为乞巧节,中国传统的情人节,带着浪漫而悲情的色彩。不知道究竟起源于什么时候,据说节日起源于汉代,但是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却在更遥远的从前。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情事,有一段人间四月天的开始,有一段秋风悲画扇的结局。所幸他们的爱情,没有被命运粉碎成尘灰,时光给了他们一个永恒的距离,并且给了一个相逢的机遇。一年一度,没有期限,万世之后,或许青山已老,江河逆转,这段诺言,不会背离。
  爱情就像是一棵树,开了幸福的花,结了不幸的果,而这果,却不是一个人独尝。所以,当悲伤无边蔓延的时候,慰藉也在悄悄滋长。今日,不是所有的织女身边,都会有一个牛郎,也不是所有牛郎的身边,会有一个织女。纵算有,现实的银河,波涛滚滚,也不会有一座鹊桥,安排他们相会。此岸和彼岸,隔着一道不长不短的流年,离别的渡口承载不起相逢。人生就是这样,有人失去,便有人拥有;有人聚,就有人散。七夕是牛郎和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他们有一年的分离,换这一日的相逢。所以,与红尘那些朝朝暮暮的男女无关。
  就在今日,如果你去翻开尘封多年的书卷,或许还能看到一页泛黄的书签,那是一张年轻的记忆。年少时,一定有许多人,将秦观这首《鹊桥仙》,用蝇头小楷,细细抄写在书签上,寄给心仪的人。年少的梦多么美丽,连惆怅和遗憾都是浪漫的。可以轻易地许诺,随心说出“我爱你”,就像一朵花,许诺一棵草,花竟忘记,它要先自凋零。就像滔滔江河,许诺一叶孤舟,它忽略了,它活着的使命。无论这些诺言,是否会兑现,但我们都怀念,那种脱口而出的美好。随着年岁增长,却不敢轻易许诺,害怕沉重的诺言,束缚了自己,伤害了别人。
  写下这首《鹊桥仙》的人,是被称为“苏门四学子”的秦观。他的多情和婉约词风,造就了这么一首千古绝唱。秦少游虽才高八斗,却三试及第,走上仕宦之途,亦不平坦,也得过恩宠,后遭贬谪,写下许多惆怅悲怆的词篇。然而秦观的词,写风月情事的极多,他喜和歌妓往来,不惜笔墨,为她们写下“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等此类诸多锦词佳句。历史上,记载他和不少歌妓的风流韵事,甚至和才情横溢的苏小妹还有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虽然只是传说,他们的人生却因为这段传说而美丽、而风情。
  千年之前的秦观,大概也是在七夕之日写下这首《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这里的一“巧”一“恨”,写出乞巧节里,牛郎和织女这段悲情的故事,伤感的相逢。迢迢银汉,将他们生生分离,命运将他们置于两地,只能在渡口相望,丈尺之遥,握不到彼此的手。人间的恨,莫过于此了。然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秦少游视这样的相逢,为金风玉露,多么华丽又温存的字,就这样落入各自的眼中。于他,是一缕多情的金风,于她,是一盏洁净的玉露。这样曼妙的相逢,虽然一年一度,却胜过人间,那些终日厮守的夫妻。
  可我总不以为然,我心中所想的,应该是这样的图画——他们应该有一间朴素的茅屋,篱院里有一口水井,几畦菜地,种了许多花花草草,养了几只小鸡。温柔平凡的织女,每日坐于家中,低眉于手中活计,操持家务,只知生养。而朴实憨厚的牛郎,日出时在农田里耕种,日落归来,手上拎着池塘里捕到的小鱼,或是一只在树下逮到的野兔。煤油灯下,一家几口,其乐融融地吃着佳肴美味,或家常小菜。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内心清透如水,他们也许肤浅,但他们要的,就是这样微小的相依,平实地拥有。绝不是那一年一度金风玉露的相逢,绝不是。可是不能,尽管他们可以做红尘的奴、红尘的仆,也不能如愿地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我看到织女,在缥缈的天界,一次次将生锈的光阴,擦得银亮,为的是一年一度的鹊桥相逢。便有了:“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他们在似水的柔情里缠绵,在如梦的佳期里沉醉,心中却害怕,短暂的相逢,又要踏上鹊桥的归路。“忍顾”二字让本就微薄的幸福,又在开始掉落、悲伤,在苍茫的天际弥漫。鹊桥长恨,来路有期,归路也有期。他们无法越过命运的藩篱,用一年的一日,去换一份天长地久。
  所以,他们故作潇洒、强忍悲戚地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这也只是秦少游的爱情观,是他笔下的牛郎织女。就像是他给自己一段风流情事,所找出的美丽借口,一种对无奈分别的慰安。我知道,被等待煎熬了千万年的牛郎和织女,再不愿贪恋那金风玉露的相逢。只想守着彼此浅淡的温度,彼此简约的幸福,看人间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
  多少人,将爱情,匆匆地装进口袋,待换了衣服,也就意味随手丢弃了爱情。也有人,将爱情,放进端砚里研磨,写在宣纸上,无论经历多少朝代,都不会褪色。只是有几人,将爱情藏入心间,用灵魂耕耘,在岁月的土地上,等待一季一季的,幸福花开。
  晨起时一场狂风暴雨,心中暗自感叹,七夕之日,这风雨,是否会耽误了鹊桥相会的佳期?看来在千古注定的命数里,所有的忧虑,所有的渴盼,都是徒劳和多余。此时的窗外,一枚上弦月细瘦,院内葡萄架上枝影缠绕,我没有坐在竹椅上倾听,因为不想惊扰。只在静夜里,轻啜一盏茶,闻着雾气衍生出的,淡淡温暖。
  第四章 相思已是不曾闲
  一、春愁满纸空盟誓
  鹊桥仙 蜀中妓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
  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
  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
  窗外微风细雨,小院的榴花却在雨中绽放,火红俏丽的朵儿,凝着雨露,像是一个女子的相思。在这清凉的午后,素手焚香,摘几朵新鲜的茉莉煮一壶清茗,只觉风雅逼人。屋内流淌着潘越云低唱的一首《相思已是不曾闲》,柔肠百转,不尽缠绵。
  这首歌词是由南宋一位蜀中歌妓填的《鹊桥仙》改编而来,前面的词句都被删改,只有最后两句“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不曾改动一个字。因为这样的句子,刻骨惊心,不留余地。她那么舒缓地唱着,沉浸在自己酝酿的相思里,不容得有任何人惊扰她的梦。我也被她所感染,烹煮一壶叫相思的情绪,自斟自饮。却觉得,前缘旧梦,一路行来,可以想念的人,已然不多。更何况,要对某一个人相思刻骨,实在太难。倒不如,做一个赏花的闲人,看那情深的女子,如何把华丽的相思,开到花残,把一缕余香留给懂得之人。
  我喜欢那残酷的美感,爱那繁华之后的寂寥。看一个女子,从锦绣华年,一直爱到白发苍颜。韶光匆匆,那么轻易就耗尽了她一生的相思,那期间漫长的煎熬与滋味,只有她一人独尝。爱到深处,是如此的不堪,当自己都手足无措,又怎能给别人一份简单的安稳。看一段人间烟火,大家都抢着要分食,痴心的执著,换来更早的岑寂。如璀璨的烟花,炽热地燃烧,余下的是一堆冰凉的残雪。我知她们心意,却做不了那情深之人,宁愿守着一段空白的记忆,仓皇地老去。也不要在心头,长出一颗朱砂痣,直到死去,亦无法消除。
  填这首《鹊桥仙》的女子,只是蜀中一个无名的歌妓,是否留名于史,并不重要。只要她的词,可以镌刻在别人心里,像一粒青涩的种子,成熟之后,结出相思的果。南宋洪迈撰记小说《夷坚志》记有南宋词人陆游居蜀地时,曾挟一歌妓归来,安置在一别院,约数日一往探视。有段日子,陆游因病,而稍长时间没有去看她。这女子因相思难耐,便猜疑陆游生了二心。陆游作词自解,她便作词《鹊桥仙》复他。宋代蜀妓,多受唐时女诗人薛涛影响,善文墨、工诗词者,不胜枚举。而这位蜀中妓,被陆游青睐,想必是容貌绝佳,才情不凡,只凭这一纸词章,亦知她是个敢爱敢恨、不修雕饰的性情女子了。
  陆游年轻时,有过一场刻骨铭心之爱。他和唐婉,青梅竹马,后结为夫妻,几经波折,终是离散。十年后,他们相逢于满城春色的沈园,为她写下名传千古的《钗头凤》。而唐婉回去之后,和了陆游一首《钗头凤》便香消玉殒,陆游怀念了她一生,但不可能为她痴守一生。旧爱难消,不可以重来,不可以替代,却可以重新对另一个人生情。蜀中妓写“说盟说誓,说情说意”,足以证明陆游对她也有过海誓山盟,万般情意,而且动辄花言巧语。“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这句嗔怪之语,半恼半戏之笔,更见这位女子灵巧聪慧、俏皮可爱。他怨陆游对她的殷殷盟誓之言,只是一本扯谎的经文,哄骗她而已。这等虚情,不知是哪位先生所教。只简单几句,便将她佯嗔带笑之态活跃在纸端。
  更让人值得咀嚼回味的是下阕,“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她心中虽怪怨陆游薄情,自己却无法不情深,无法不相思,依旧为他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为他形容消瘦,为他神情憔悴。她被相思占据了整颗心,没有丝毫的清闲,又怎么还会有时间去咒他。如此不舍,如此不忍,如此真切深情,发于肺腑,出于自然,也是她这首词不同于其他的妙处。天然情韵,无须雕饰,落落襟怀,直抵于心。
  那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歌妓,她的命运,似浮萍柳浪,没有依靠,没有寄托。许多的歌妓,一生流转于秦楼楚馆,受尽屈辱,觅不到一个真心的男子。她也许是幸运的,被陆游喜欢,从此远离烟花之地,还对她说盟说誓,一片情意。人生的苦,莫过于得到后,又要失去,与其如此,不如从来不曾拥有。好过那,日复一日捧着甜蜜的回忆,痛苦地尝饮。她害怕失去,害怕疏离,害怕那些真实的相处,是一场空梦。所以,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只有将自己彻底地沉浸在相思里,分分秒秒地想念心爱的人,这样才不至于转瞬成为虚无幻影,才可以告诉自己,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拥有着,就在现在,就在此刻,就在当下。
  唐时鱼玄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汉代卓文君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然而这些痴心的女子,没有谁,不曾尝尽刻骨的相思。一生想要求得一个不离不弃、陪伴自己经历生老病死之人,谈何容易。谁人不知,月到圆时月即缺,情到深处情转薄。曾经拟下的盟约,是否抵得过地久天长的岁月?也许这一切因果,她们都懂,却没有谁,可以真正地把握自己的情感,忍耐自己的相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在注定的结局里,平静地享受必经的过程,是我的初衷。我这么说,并不意味我就可以站在烟雨中,不打湿衣衫。纵算我可以做到,但也不能肯定,在和暖的阳光下,心底不会潮湿。
  我不知道,最后陆游是否辜负了这位蜀中歌妓的一片真心,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相爱了多久,是否等到恩怨偿还,才彼此放手离别。香炉的烟轻轻袅袅,似要告诉我答案,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地离开。那个叫潘越云的女子,依旧唱着一句“相思已是不曾闲”。为她自己,还是为蜀中妓,又或者是为万千的女子。她重复地低唱,仿佛一停下来,那个爱了一生的人,就会转身离开。
  二、身在空门 仍恋凡尘烟火
  西江月 陈妙常
  松院青灯闪闪,芸窗钟鼓沉沉,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
  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禁,强将津唾咽凡心,怎奈凡心转盛。
  “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在陈凯歌的《霸王别姬》里,程蝶衣一遍一遍含着血泪唱这首《思凡》,因总唱不对台词,而吃尽苦头,那情景,让看客心痛不已。这里《思凡》的主角,说的就是尼姑陈妙常。著名昆曲《玉簪记》里演的道姑陈妙常和潘必正的爱情故事,也是因陈妙常空门偷情,被文人墨客,渲染改编而成的。因为离奇,才会有人舍得挥毫泼墨,迫不及待地想要抢先表达。一时间,汴京纸贵,戏里戏外,辨认不出真假。都说人生如戏,看多了别人的故事,有时会不由自主地,丢弃自己的舞台。
  空门里没有爱情,他们的七情六欲,被清规戒律挂上了一把铜锁,封印在青灯黄卷中。这世间没有一把钥匙可以开启,又是任何钥匙都可以打开,你有权选择立地成佛,也有权选择万劫不复。佛家信因果轮回,信回头是岸,却不知,这些修炼的人,都是世间寻常男女。只因一段梵音或一卷经文的感化,才有了佛缘,他们又如何可以在短时间里,视万物为空,轻易地躲过情劫。
  唐宋时期盛行佛教,庙宇庵堂遍及全国各地,名山大川。参禅悟道,出家为僧为尼似乎是大势所趋,他们爱上了庙堂的清静,爱上了莲台的慈悲。古木檀香胜过凡尘烟火,梵音经贝代替车水马龙,宽袖袈裟好过锦衣华服。陈妙常是南宋高宗绍兴年间,临江青石镇郊女贞庵中的尼姑。之前的唐朝,虽有像鱼玄机等不少这样的才女出家,也留下过许多风流韵事。陈妙常出家的初衷,并不是追逐潮流,她本出身官宦,只因自幼体弱多病,命犯孤魔,父母才将她舍入空门,削发为尼。然而她蕙质兰心,不仅悟性高,而且诗文音律皆妙,出落得更是秀丽多姿,美艳照人。这样一位绝代佳人,整日静坐在庵堂诵经礼佛,白白辜负了锦绣华年。
  如果说冰雪聪明、天香国色也算一种错,那她的错,是完美。她就是佛前的一朵青莲,在璀璨的佛光下,更加的清丽绝俗、妩媚动人。这样的女子,不落凡尘的女子,对任何男子来说,都是一种诱惑。哪怕身居庙宇庵堂,常伴古佛青灯,也让人意乱情迷。那时候,庵庙里设了许多洁净雅室,以供远道而来的香客住宿祈福,寺庙里可留宿女客,庵堂内也可供男客过夜。正因为如此,陈妙常的美貌与才情,才让有缘的男子倾慕。她正值花样年华,面对红尘男子,纵是木鱼为伴,经卷作陪,芳心亦会难以自持。
  陈妙常第一邂逅的男子叫张孝祥,进士出身,当年奉派出任临江县令,途中夜宿镇外山麓的女贞庵中。就是那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张孝祥漫步在庵庙的庭院,忽闻琴声铮铮琮琮,只见月下一妙龄女尼焚香抚琴,绰约风姿,似莲台仙子。一时按捺不住,便吟下了“瑶琴横几上,妙手拂心弦”、“有心归洛浦,无计到巫山”这样的撩人艳句。而陈妙常却不为他的词句所动,反而把持自己,回了他“莫胡言”、“小神仙”的清凉之句。张孝祥自觉无趣,悄身离去,次日离开庵庙,赴任去了。后每日为公务缠身,却始终不忘女贞庵中,那月下抚琴的妙龄女尼。常常因此心神荡漾,相思平添。
  张孝祥的昔日同窗好友潘法成游学来到临江县,故人重逢,共话西窗。谈及女贞庵的才貌双全的女尼,张孝祥感叹自己,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的苦楚。而这边的潘法成已听得心旌摇曳,后借故住进了女贞庵中。他总认为,一位才华出众绝色佳人,甘愿舍弃凡尘的一切诱惑,毅然住进庵庙,清心苦修,必定有着不同寻常的心路历程。因住进女贞庵中的别院厢房,与陈妙常便有了几次邂逅的机会,郎才女貌,就算在清净的庵堂,也是一道至美无言的风景。
  一个春心难耐的豆蔻女子,这一次,遇见了梦里的檀郎,自是情思无限,欢喜难言。二人谈诗论文,对弈品茗,参禅说法,宛然如前世爱眷。直至陈妙常芳心涌动,写下了这一阕《西江月》:“松院青灯闪闪,芸窗钟鼓沉沉,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禁,强将津唾咽凡心,怎奈凡心转盛。”所有的清规戒律,就被这一张薄纸划破,情思似决堤之水,滔滔不止。松风夜静、青灯明灭的深宵,她空帏孤衾,辗转反侧,早已抛开了所有的矜持和腼腆。只待潘法成读了这阕艳词,也立即展纸濡毫,写下“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许彩鸾同跨”的句子。
  后来有红学家考证,说《红楼梦》中的妙玉是以陈妙常为蓝本。其实那些空门中的尼姑动了凡心,大概都是此般情态。妙玉静坐禅床,却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策,连禅床都摇晃起来。一直以为妙玉的定力非凡,可也难免走火入魔,那魔是心魔、是情魔。像她这等如花女子,一时的意乱情迷,算不上是过错。纵是佛祖,也会有难了的情缘,也无法做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这世间之人,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宿命,强求不得,改变不了。
  此后,女贞观成了巫山庙,禅房成了云雨榻,如此春风几度后,陈妙常已是珠胎暗结。那时的庵庙虽常有男欢女爱之事发生,但大多为露水情缘,难以长久。而陈妙常自觉凡心深动,她与潘郎真心相爱,不愿分散。潘法成为此求助于好友张孝祥,张孝祥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出了主意,让他们到县衙捏词说本是自幼指腹为婚,后因战乱离散,今幸得重逢,诉请完婚。张孝祥就是县令,所以当他接过状纸,问明原委,立即执笔判他们有情人成眷属。
  她离开女贞观,穿上了翠袖罗裳,收拾起纸帐梅花,准备着红帷绣幔。此后,巫山云雨,欢眠自在,春花秋月,任尔采摘。
  三、颜色如花命如叶
  减字木兰花·春怨 朱淑真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着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我知道,她是在剔尽寒灯梦不成的孤独中死去。那羸弱的灯火,没有延续她的生命,没有延续她的情感,也没有延续她的梦想。她甚至在寒夜里,连梦也没得做了,试问,一个才貌非凡的女词人,到了连梦也做不成的境况,生命对她来说,还有存在的意义吗?又或者说,这没落而荒凉的尘世,之前不曾给过她希望,不曾给过她温暖,不曾给过她爱情,如今又还有什么理由,来挽住她?
  寂寞的窗牖下,一盏孤灯明明灭灭,挑过的灯花越来越亮,灵魂的火焰却越来越暗。她就是这样,起笔连用五个“独”字,把心中无以排遣的苦闷愁怀,淋漓地写出来。“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就是这样,顾影自怜,起卧无时,酌酒无绪,赋诗无心,就是这样的伤神,被春寒入骨侵心。看着寂寞的影子,她悲伤得泪流满面,心中还有未曾死去的情愫,却无人得见。愁病交加的日子,她只能独对寒灯,用枯瘦的细指,挑着点点灯花。想伴着这盏幽灯,沉沉睡去,做一场曼妙无声的春梦。可寒夜悠长,她看着孤灯,止不住地叹息,连一个平淡的梦,也做不了。
  她叫朱淑真,生于宋代,一个普通的仕宦之家,不显赫,却也殷实。她所生活的时代,恰逢南宋与金媾和,社会渐趋稳定。自幼冰雪聪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按说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民间才女,应该有幸福美满的一生,就算不华丽,也应该平凡简单。可她短暂的一生却是如此的难尽人意,情场失欢,最后抱恨幽栖而终。她是一朵傲世的黄花,却开不出那片叫爱情的花瓣。一生为情所牵,却不知一生到底交付给了谁,一朵花,寂寞地开在尘世,独自绽放,独自凋零。还不如一株寻常的草木,植入尘中,还能尝尽五味杂陈的烟火。可她偏生要“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她追求美好的爱情,而爱情却将她辜负。
  少女时,也曾天真烂漫,也曾穷日逐欢,怀着对美好爱情的憧憬,在闺房里填词作画,抚琴读书。她希望,用自己最洁净的心,等待一场爱情的来临。她甚至幻想过,她的郎君,应该是俊朗儒雅、满腹诗文。白天,花前柳下,吟诗对句;晚上,红绡帐里,鸳鸯同欢。他为她轻妆描眉,她为他红袖添香。可她没能如愿以偿,现实是冷酷的,没有谁,可以预测自己命运。就在她十六岁的那年,由父母包办,将她嫁给了一个平凡的市井男子。仿佛从第一天开始,她就已经看到自己无望的一生。
  此后,她随夫游宦于吴越荆楚之地,饱经流离之苦。她也想和夫携手相牵,走过风雨人生,可每当吟出“对景如何可遣怀,与谁江上共诗裁”的绝望之句,那颗本就不够温暖的心,在冰冷中渐渐死去。这样一个吟咏“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诗意而妩媚的女子,如何和一个满身铜臭、不解风情的男子携手终老?他们之间,就像流水中两枚旋转的落叶,朝着各自的方向奔走,永远不会有爱的交集。以为自己相伴一生的男子,会为她遮风挡雨,会给她一个坚实的臂弯,会呵护她柔弱的心怀。却不料,这样的叠合,反添了心灵的负累,给了她无尽的愁烦。人生的悲哀莫过于鸳鸯枕上不同梦,看着熟睡在身边的男子,只能将泪水伤情地吞咽。他们被隔在爱情的两岸,身在一处,心与心,却是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如果她愿意安于现状,甘心做一名平凡的妇人,为她的丈夫,持家度日、生儿育女。这一生,也许平淡,但却可以安稳,也许没有梦中的诗意,却有朴素的真实。可她被撩拨的心弦已经无法平静,那在枝头绽放的花朵已经无法回头,是的,回不去了,这朵孤独傲世的黄花,开在崖畔,注定了一生孤绝。她的美丽,只能独赏,她的芬芳,只能独尝。在没有知音的日子里,她亲手将自己鲜妍的花瓣折下,研磨成汁,调酒饮下。然而,她饮下的也是爱情的毒酒,所谓毒药,一半是毒,一半是药。她是个决绝的女子,只服下了毒,却没有给自己准备解药。
  在爱情的阡陌上,她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执手同游的人。命运把她交付给孤独,她在孤独中断肠,在断肠中死去。她的才情,虽不及李清照格调高雅、潇洒大气,在文坛上,却可以并驾齐驱。她们同为词后,却有着各自截然不同的宿命。李清照在爱情中,享受过一场华美的盛宴,纵算后来尝尽离合悲欢,可她热烈地拥有过。而朱淑真却是一朵寂寞的黄花,永远结不出并蒂,她在纷乱的红尘独舞,一个人绝世,一个人倾城,一个人的似水流年,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她的一生,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册《断肠集》,那是她蘸着自己的血泪,写下的。而她亲笔写下的诗稿,也和她一起,化成灰烬。《断肠集序》所载:“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这样一位绝代佳人,连芳冢都没有一座,连在她坟前,浇杯薄酒的机会都不给留下。以为蓬勃的草木,可以覆盖她简短的一生,她却将自己,托付给流水。她的骨灰,被抛撒在钱塘江水中,千年已过,不知道那寂寞的芳魂,是否还在江畔徘徊,吟哦她的词句,等待她的知音。
  记忆是开在流年里的花,不曾绚丽,就在风中寂灭。可总还有人记得,她叫朱淑真,号幽栖居士,在宋朝的一场时光梦里,恍惚地来过,又恍惚地走了。她的一生,没有爱情。她留下一卷书,叫《断肠集》。
  四、荼蘼谢了 春还在
  小重山 吴淑姬
  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独自倚妆楼。一川烟草浪,衬云浮。不如归去下帘钩。心儿小,难着许多愁。
  夏日午后,有些燥热,我枕一本宋词而眠,屋内弥漫着睡莲淡淡的幽香,和书中浅浅的墨香。恍惚间入梦,似听一个声音在说:“一个人,只要在心里种植安静,那么,任谁也无法缭乱这份清凉。”所以,我睡得很安稳,梦中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自己思绪游弋。梦里只觉满目春光,烟草柳浪,有青石小径,也有小院楼台。远处的渡口,有依依送别的情人,近处的亭台,有相偎相依的眷侣。院内飞花如梦,探墙的青藤,叫唤着行人为它止步。有独倚妆楼的女子,低低说道:“谢了荼蘼春事休,我还有时间,我不会辜负。”
  醒来心意阑珊,才知是南柯一梦。关于梦,千百年来,没有谁可以诠释,一个人在沉睡之后,思想到底做了一场怎样放纵的遨游。梦里花好月圆,现实难遂人意,许多时候,面对人生,我们总是这样力不从心。韶光在左,我在右,这中间,始终隔了一道薄薄的界限,才会一半是清醒,一半是模糊。我以为,到了和韶华诀别的年龄,可总还有一些鲜莹的故事,欲断未断。就像那枝头欲坠的春梅,像那没有西沉的冷月,在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不忍释手。
  我想起梦里那女子说的,谢了荼蘼春事休。这是一首叫《小重山》的词中之句,为宋时一个叫吴淑姬的才女所写。关于吴淑姬,历史上记载了两个人物,一个为北宋,一个为南宋,一个是山西汾阴人氏,一个是浙江潮州人氏。她们皆为才女,只是命运不同,人生历程不同,而这首《小重山》究竟为谁人所写,似乎并不重要,只当做是一样情怀,两瓣心香。这世间,本就有许多巧合,有时候,偶然会比必然更奇妙,无意会比有意更惊心。我喜欢,给真相蒙上一层烟雾,喜欢那份隐约的美感。任何时候,追根问底,都是一种残忍的伤害。
  翻到了这一页,只读上阕:“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只在瞬间,我仿佛就明白了词人的感慨,她说荼蘼花谢,春天结束。可还有一些花片子,缀在枝头。她说莺虽老,声尚带娇羞。这一切,隐喻着一个思妇对自身年华的感叹,以为老去红颜,谁知青春还在。我曾说过,我宁愿静坐一夜,坐到白发苍苍,也不要经历那些烦琐的过程。可在稍纵即逝的年轮里,我们又会胆怯,会被仓促的流年,搅得措手不及。人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在完美中追求残缺,在懦弱中寻找坚强。一切当顺应自然,倘若执意要去打乱秩序,必定又会起另一段风云。记起席慕容的一首诗,叫《渡口》。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华年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后来被蔡琴缓缓地吟唱,仿佛看到和韶华作别时,那一步三回首的依恋和不舍。在离别的渡口,可以做到决绝的人,实在不多。除非彼岸,有更生动的风景,让你有勇气,抛下一切,毅然奔赴。这又让我想起,那些匆匆赶往死亡的人,那些纵身山崖、一剑封喉、吞咽毒药的人,是因为现世的绝望,还是渴望来世的重生?在深深浅浅的岁月里行走,无须策马扬尘,也不可悄然止步,恬淡的心境,自有云淡风轻。
  她一番感慨后,独倚妆楼,思远怀人了。只希望可以在青春没有逝去之前,和爱人相见,看着满院荼蘼,听燕语莺啭。哪怕只拽住春天的影子,也好过又一年的流转。烟草连天,白云似雪浪翻滚,苍茫的天地间,哪里还有归舟可见。高楼望断,终究是一场空芜的等待。愁绪似烟草白云一起涌来,就是放下帘幕,也隔不断,挡不住。她纤柔的心,又如何装得下这如许多的愁怀。李清照曾经有写闲愁的名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看来自古闲愁都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里,难以排遣。可当如意之时,愁绪又轻似薄烟,一吹即散。
  书上记载两个吴淑姬不同的命运,汾阴的吴淑姬自小由父母做主,许给一个秀才。在未嫁之前,一次梳妆,玉簪坠地而折。不久后,秀才就死了,其父劝她改嫁,她不依,发誓说:“除非断了的玉簪再合,否则绝不再嫁。”可几年后,吴淑姬读到一个叫杨子治的诗,生出爱慕之情,又因自己有誓在先,不便跟父亲启齿。后来,她竟偶然发现盒子里,断了的玉簪合在一起,于是成就了一段美好的姻缘。那断簪如何再合的,我们不得而知,究竟是谁帮她换了新的,还是她自己换了?我们无须在意,这样聪慧的女子,本就该拥有幸福。
  而湖州的吴淑姬,似乎命运坎坷了些。她父亲是一位满腹诗书的秀才,可惜生不逢时,落魄潦倒。只因吴淑姬才貌双全,被一位富家子弟看中买去。岂料这富家子弟乃轻薄之人,吴淑姬不甘过屈辱的生活,几度逃跑,受尽折磨。后被夫家送去官府究治,诬她妇节不贞。幸遇到为官清正的王龟龄为湖州太守,吴淑姬将自己的冤屈写成一首词,为《长相思》:“烟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她要太守相信,她如梅花般冰洁,会迎雪怒放,冷傲绝俗。也因为她情真意切的词,感动了太守,而无罪开释。
  我用简单的文字,写下她们的人生故事,也并非是想知道这首《小重山》究竟为何人所写,似乎汾阴的吴淑姬可能性更大些。可千古人事相同,我们都逃不过韶光的流转,躲不过命定的情缘。走在人生花开的陌上,我们可以伤感,却不要沉沦;我们可以辜负,却不要错过。
  五、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一剪梅 李清照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筝曲淙淙,似水流淌,一首《月满西楼》被无数个女子轻唱,不知道,谁才能唱出李清照想要的滋味,相思的滋味。明月挂在中天,安静而温柔,我将一卷闲书放在月光下晾晒,千年的水墨依旧潮湿。因为不断有人划桨,只为探寻一个千古才女的心事,也常常因此,迷失了自己,找不到归程。我们总以为那些无法企及的人事,就一定隐藏着一个谜,却忽略了,同样是寻常的生活,只是所处的朝代不同,经历的事不同而已。然而,朝代也不过是客栈,我们在各自的朝代里,寄住着彼此的人生客栈。
  写下这阕《一剪梅》的人,是千古词后李清照,一个平凡的名字,却掷地有声。这首词,是为相思而写,她思念远行的丈夫,希望他捎来锦书,告诉归期,免去她如此焦心的等待。关于李清照的一生,一半是喜剧,一半是悲剧,她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坚强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从红颜佳色,到霜华满鬓,她努力而辛苦地度过漫长的一辈子,而我们,只需要三言两语,就可以轻巧地说完。
  她出身名门世家,自小被书香熏染,五六岁就随父母迁居东京汴梁,看过京城的繁华,俨然是一个大家闺秀。生活上没有太多束缚,她有着天真无邪的少女时代,不仅划着小舟,嬉戏于藕花深处,还经常到东京街市,观赏夜市的花灯。为此,留下了许多轻巧灵动的诗词,其中那首著名的《如梦令》:“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就是她少女时代的作品。
  十八岁那年,李清照嫁给了赵明诚,她爱情的火焰,被这个博学多才的男子点燃。他们情投意合,知道彼此就是自己那个缘定三生的人,婚后一同研究金石书画,度过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这期间,因为赵明诚在外为官,夫妻也有许多次小别,李清照为此写下许多相思成疾的词句。这首《一剪梅》,就是离别后因思念而作,还有另一首《醉花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写出她因思念赵明诚,为其人比黄花瘦的寂寞和寥落。
  秋天的故事,应该是最美的,一种清冷的美。秋天的相思,应该也是最美的,一种沁凉的美。这是个让人感叹年华老去的季节,因为看到满池的残荷,尽管它还飘散着余香冷韵,可是凉意中却依旧透露出消瘦。其实四季一样的长短,我们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季节,却无权责怪它们的好与坏。看到残荷枯梗,我们不能忘记,曾经翠绿的荷叶,诗意地为我们撑过伞,清雅的荷花,装点过老花瓶寂寞的流年。莲荷不需要守住任何的诺言,它的人生,只是一季的枯荣。它无心惊扰你的梦,因为你划桨过来的时候,已经将它的梦惊碎。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这就是李清照,她的风姿、她的明丽、她的闲愁,就是这样让人不敢逼视。是的,独上兰舟,曾经是举案齐眉,如今茕茕孑影。以为可以在一池的莲荷中寻着并蒂,却不想,误了花期。其实,生命不是一场掠夺,如果用心,我们依然可以在冷落中,找寻到重叠的时光。残荷不需要我们用任何方式来祭奠它的华年,因为只有湖水,才能给得起它想要的永远。李清照看到低徊的大雁,因为远行的丈夫没有托它们捎来锦书,所以它们一直向前,没有停留。莲荷虽枯,根茎却还在池中,雁子飘零,终究飞回故里,兰舟上,只有她,摆渡到无人收留的岸口。
  落花无情,流水无意,不顾她的愁怨,依旧我行我素地飘落流走。就像赵明诚,为了男儿的抱负,一段前程,几纸功名,执意要走。他执意要走,她没有跟他道别,以为没有道别,他就一直还在,不曾离开。可她明明在相思,一样的相思,隔离在两处。她用藕丝穿针,缝补两地闲愁:她相信好梦能圆,就如同相信这残败的荷,还会再如期盛开,相信她等待的人,正披星戴月赶着归来。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宁愿欺骗自己,也不要被别人欺骗。这世间,多少人,因为等待,才有相思,可是等待久了,相思会不会成了厌倦?一棵草,只需要春生秋死,它们不怕被时间辜负。而人却要穷尽一生,历经无数次的蜕变,才能得到一个结果,这结果未必是满意。
  当一个人,孤独到连影子都长满了绿苔,她心中的情愫与愁闷,自是无法排遣了。只能看着它们一点一滴地在心里积累,却无计消除。她就是这样,把自己最美丽的青春给了他,没有给自己,剩下多少。仿佛从相思开始,她的人生,就悄悄有了转变,犯下的心病,已经无法根治。
  李清照所处的年代,恰逢宋朝江山改换。都说人生是公平的,当初给过你多少的快乐,以后你就有分担多少的伤悲。我们总以为沉浸在梦里,就可以不必回到现实,却忽略了,江河还在流转,不要侥幸地以为,醒来的时候恰好就是春暖花开。赵明诚出师未捷身先死,留下李清照乱世寡居,此后流徙漂泊,受尽苦楚。红尘没落,她似一枚无依的霜叶,因为无依,才会有后来悲哀的再嫁。好在那段残破的婚姻没有维持多久,李清照便独自过上她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晚年。
  尽管命运给了她一杯苦茶,可她一生都没有懦弱。李清照在晚年时,殚精竭虑,编撰《金石录》,完成赵明诚未了之愿。还为当时腐朽的宋王朝,写了一首雄浑奔放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些,没有给朝廷带来任何的转变,该聚还是聚,该散还是散,日出固然是惊喜,日落未必是惨淡。
  一路行走,一路抽丝剥茧,到最后,连一件遮身蔽体的衣裳都没有,就该离去。她死了,死在江南,死得很寂寞,也很满足。一代才女,千古词后,在厚厚的史册上,也不过是薄薄的一片黄花,写着一段,瘦瘠的过往。
  六、沈园 那场伤感的相逢
  钗头凤 唐婉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黄昏总是自作主张,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到来,它不需要跟任何人商量,因为它没有出轨的权利。而人,却可以把自己的出轨,当做是生命里一次恍惚的远游。其实心已经走过万水千山,但依然痴守在她的窗下,郑重地说,我不是一个背信的人。多么坚定的话,就这样不假思索地说出口,就像往一个空杯子,瞬间倒满了水,连感动也是潮湿的。曾经的盟誓,是为了将彼此的心拴牢在一起,可最后,拴住的,却是空芜的梦。明明是一路赏阅风景,可其中一个人,几时悄悄离开的,都不知道。
  “雨送黄昏花易落”,其实下的是一场花瓣雨,在风起的黄昏,那么多的花瓣,决然离开枝头,纷纷下落,不肯回头。因为,她们始终坚信,花瓣离了枝头,才可以散发出更幽韵绝俗的芬芳。就像许多人,用死亡的方式,只为了让深爱的人永远记住她。在死之前,往往凄美地说一句:我要你永远忘不了我,我要你负罪一生。两个人的故事,因为其中一个人的离开,是否还能继续?我从来都相信,一个人死去,就可以带走一切纷繁,尽管这世间,有许多人还不够慈悲,他们不肯轻易地放过那些存在过的人和事。可死去的人,如灯寂灭,他连自己都忘记,你还指望他记得什么?花落了,那干净的树枝,好像在问你,是不是要听一段新的故事?
  没有人会忘记,在宋朝,在沈园,一个满城春色日子,有过一段伤感的相逢。她是唐婉,文静灵秀、才情横溢。他叫陆游,风流倜傥、满腹诗文。这两个熟悉的名字,因为他们的故事,而不再简单。他们本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有凤钗为媒,有情感作聘。本是一段美满的婚姻,而且婚后也确实有过一段美好的日子,二人鱼水欢谐,情爱弥深。所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用在他们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唐婉绰约的风姿和出众的才情,让陆游整天沉溺于温柔乡,而软化了雄心,忽略了功名。这是陆游母亲最为不能忍受的,她一心盼着儿子金榜题名,光耀门庭,如今看着这个像妖精般的儿媳妇,蛊惑陆游,她强逼陆游立刻休妻。
  迫于母命,陆游将唐婉送回娘家。一段感情,到了至深之境,反而不能长久。他们没有彻底放弃,陆游另筑别院安置唐婉,二人得以鸳梦重续。这样的日子,没能维持多久,陆母察觉后,严令二人彻底断绝来往,并为陆游另娶一个安分的女子王氏为妻。无情和深情也只是在旦夕之间。他们有心同梦,却无缘同床,是现实的刀刃将他们的斩断,一个流血不止,一个负伤而走。此后,一对曾经海誓山盟的爱人,携着悲痛,奔赴各自的宿命,又被辗转的流年,弄得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这让有情之人看了心慌、无情之人看了解脱的四个字。茫茫人海,潮来潮往,每个人就是一枚尘沙,不知道要在佛前跪求多少年,才可以换一次擦肩,换一段邂逅,换一世同行。这样难觅的缘分,被他们轻易地丢弃,任何理由都不可原谅。他们几乎都不曾想过,还能在风雨多年后重逢,因为奢望也要付出代价。我们一定也错过许多人生的缘分,甚至痴傻地以为,把爱情写成经文,设置好密码,有朝一日,只要兑现诺言,给爱人讲解,这样就不算是背叛。却不知,活着的人会死去,热情的心会冷落,诺言也会在风中飘散。就连沧海都会化作沧桑,更何况,渺小如尘埃的你,又禁得起几多岁月的轮回?我们是时光的旅人,只能用薄弱的心,来背负一路沉重的故事。
  在没有奢求的时候重逢,是命运所给的恩赐。沈园,这个因为一段伤感的相逢,而生动了千年的园林,至今仍有人去追寻佳人的身影。陆游和唐婉就是在千年前,那满城春色的柳畔邂逅,不曾有任何的准备,突如其来的际遇让人措手不及。他们用多年光阴,努力尘封的情感,就在刹那,奔涌而出。那本就不牢固的心堤,也在瞬间倒塌。有惊喜,有心痛,有感叹,有无奈,就在这些五味杂陈的心绪下,陆游在沈园的粉墙上,提笔写下《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后来的丈夫是一位豁达之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和陆游有过一段刻骨的情缘,所以给了他们倾谈的机会。可唐婉明白,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何还敢奢望太多,这一次相见,是永别。她知道,这条飞絮缤纷的幽径,已经无法同行。他们之间,言语已是多余,这样干干净净地相看一眼,就足矣。曾经那样轻易别离,如今,再不要轻言相守。转身之后,那一地,落满的都是叹息。
  这首《钗头凤》刻在了唐婉的心里,最后,也是这首《钗头凤》夺去她美好的生命。她本可以遗忘,和赵士程过完以后平凡的人生。可她是红颜,痴心的红颜,注定了,她要薄命。她将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悲哀,所有的血泪,填成一首《钗头凤》,为了纪念她的爱情,哀悼她的人生。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与其过那种咽泪装欢的日子,不如自我了断,只有死,才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而活着的人,却永远也忘不了她,陆游就是这样,在愧疚中怀想她一生的。没有背叛,没有辜负,她给自己挖好坟墓,用落叶裹着爱情,一起葬下。春天开始的故事,必定是在秋天结束。她应该,死在秋天,因为她尊重落叶,尊重死亡。
  第五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
  一、锦瑟年华 该与谁度
  青玉案 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锦瑟年华,可以和谁肆无忌惮地去分享。也还没有老到只能捧着回忆度日的年岁。可流年却真的匆匆,就像此时,我仿佛才闻过晨起时淡淡的花香,可窗外已近黄昏,闭着眼,又闻出斜阳的味道。很久没有这样注视天空,曾经年少,喜欢黄昏时漫天彩霞的绚丽,织就一个个锦绣的梦。
  不知何时起,每近黄昏,就要掩上帘幕,怕那霞光穿过窗牖,落在我的桌案。好似在提醒我,我的人生,已经没有多少光阴可以任意虚度,更没有多少年华,可以随性蹉跎。我承认,落日真的很美,因为它行将消逝,所以它的美,带着一种惆怅和壮丽。我们所能抓住的,只是那一尾稍纵即逝的光影,在寻常的日夜更替里,我们终究还是会止不住内心的悲伤。
  人生就是一场修炼,和时间修炼,和命运修炼,明明是在争斗什么,到最后,却分不清是敌是友。可是我们都知道,你我注定是输者,输得美丽而颓废,输得决绝而清澈。在年华的路上,看过一树一树的花开,我们总是忍不住将心放飞,可又不知道,如何将放出去的心收回。在你身边匆匆而过的,分明都是陌路人,可一些人似曾相识,让你一见倾心;一些人恍如旧友,让你倍感亲切。又或许还有一些人,会让你心生厌烦,但是你可以视而不见,转身走远。
  读过贺方回这首《青玉案》的人应该很多,一句“锦瑟年华谁与度”与“试问闲愁都几许”是那样的撩人情思。可是关于贺方回的一生,历史上只是轻描淡写,然而轻描淡写的几笔,并不意味他的一生,就是平淡安稳,甚至一帆风顺。他是宋太祖贺皇后族孙,娶的也是宗室之女。17岁离家赴汴京,后在官场辗转多年,所任皆为冷职闲差,终生不得志。仕途之路,浮沉几度,其中冷暖,想必也是自知。关于他的情感历程,无从得知,只能凭借他散落在文史上的诗词,去猜测他的心情,以及隐藏在岁月深处的故事。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谜,而我宁愿他们带着谜底离开,也不希望他们将自己的一生袒露在世间,让世人看得清楚明白。留下一些秘密,就是慈悲;留下一些想象,就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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