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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莫相负

_4 白落梅 (当代)
  其实初次读这首词,是被这一句“纤手破新橙”给吸引的,这么简单的五个字,出现在一阕词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巧和新意。仿佛看到一双白净纤细的手,柔缓地切着一个新橙,刀一落下,那酸涩清香的汁就弥漫了整个屋子,人顿时清醒。后来我又读了前面两句,“并刀如水,吴盐胜雪”起先只觉新奇,知道写的是并州如水的刀,吴地胜雪的盐,却始终不明白,为何会出现在“纤手破新橙”前面。并刀切橙,理所当然,切橙要一勺吴地的盐做甚呢?后来从一处资料里才得知,那些没有完全成熟的橙子采摘下来,橙子中含有机酸比较多,破开后抹一些盐,或者用盐水浸一下,对有机酸有抑制作用,可以杀去酸涩之味,吃起来才会香甜可口,有如淡盐水浸泡菠萝的道理相似。这才恍然,原来早在宋朝,盐就有了此般妙用。
  人说作诗填词,都会有一段因由,要么睹物思怀,要么有感而发。这首《少年游》确实有一段饶有兴致的由来。张端义《贵耳录》载:“道君(即宋徽宗)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说的是当年宋徽宗、周邦彦君臣和李师师的一段情事。周邦彦本来先至李师师家,闻宋徽宗来访,便藏匿到床底下。宋徽宗携来新橙一颗,为江南新进贡来的,之后与李师师有了一番温情软语。床底下的周邦彦便作了这首《少年游》,将他们当时的情景,用通俗的白话,逼真地描摹出来。又听说,后来李师师给宋徽宗歌唱了这首词,徽宗大怒,要将周邦彦迁谪。后李师师又给徽宗唱了一首兰陵王词,徽宗大悦,周邦彦也就躲过这一劫。
  读完整首词,我们恍如看到一幅画面。烛影摇红的夜,洁净无尘的闺房,多情的宋徽宗和温柔的李师师,在碧纱窗下卿卿我我。而周邦彦只能委屈地藏匿在床下,不敢吱声,目睹他们的风情。李师师用纤细的手切新橙,一个细微的动作,看得出李师师刻意在讨宋徽宗的欢喜。温暖的帷幕里,刻着兽头的香炉,轻轻升起沉香的烟雾。二人对坐,李师师调弄着手里的笙,试着曲调,而通晓音律的宋徽宗,也接过笙,试吹几声,之后递给李师师,让她吹奏优美的曲子。窗外明月如水,如此良夜春宵,二人不尽缠绵,只怕此时的李师师也忘记床底下还藏匿着一个周邦彦,所以才会有下片那精彩的表白。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如此简短的几句语言,表达出女子曲折、婉转的心理活动。又被周邦彦用简洁的李师师通晓音律书画,芳名远扬开封城。
  笔墨,巧妙地记录下来,成了一首名传千古的词句。一曲笙歌过后,夜阑风静,只见红烛摇曳,照见美人香鬓衣影,也照见宋徽宗灼灼神采。李师师禁不住低声问道:“向谁行宿?”她问得如此小心,又亲切,乍听好似并不打算他留下,却又在暗示着什么。“城上已三更”,她又进一步提醒着,时候其实不早了,若要走,就趁早些;不走的话,就决定留下来。“马滑霜浓”,这一次加重了她想要对方留下来的念头,她细心地为他设想,夜路不好走,霜浓露滑,怕马儿失足,人着凉受惊。“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经过几番转折,李师师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你看,外面行人都没几个,你若趁夜回去,我真的不放心,莫如留下来。”
  真个是几回探问,几回周转,最后终于尘埃落定。周邦彦的确是一个驾驭文字的高手,他用简洁、直白的文字生动地刻画出人物微妙的心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多情、机灵、真挚又大胆的女子。清代谭献在《复堂词话》中评这首词说:“丽极而清,清极而婉,然不可忽过‘马滑霜浓’四字。”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评论这首词说:“此亦本色佳制也。本色至此,便足。再过一分,便入山谷恶道矣。”
  有人曾拿周邦彦的词和纳兰性德的词作比较,他们都是婉约词风,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身处繁华之人。周邦彦在年少时虽有过困顿,但之后一直官场如意,虽不算平步青云,却一直备受恩宠。虽生逢北宋之末,但国家破灭是在其死后。纳兰性德处康熙盛世,那时的大清国一派繁荣气象,其父纳兰明珠,深得康熙宠信,权倾朝野。而纳兰性德,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尤其是诗词的成就,使得他被康熙赏识,为殿前一等侍卫,伴随皇驾。他英年早逝,却留下一组凄美感人的《饮水词》,被后世争唱。
  周邦彦处末世而赋悠闲,纳兰性德居盛世而吟寂灭。都说文由心出,一个人并不会因为处于怎样的环境,就必定要写出与环境相当的文字。我们可以从现实的纷繁中跳跃而出,站在另一个更高远的境界,去看世间万象,芸芸众生。在繁华中寻寂寥,于忧伤中寻愉悦。就有如秋季思花开,春天悲落叶,聚时感落寞,散时见欢喜。一切随意念转动,随心而起。
  再读这首词,恰是词人一段真实的经历。就像一幅写意画,淡淡几笔,勾勒出简洁生动的物象。用墨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浓淡有致。一句“纤手破新橙”,似闻到新橙酸甜的清香,从遥远的宋朝飘来,漫溢了整个空间,素雅怡然,耐人寻味。
  二、且向花间留晚照
  木兰花 宋祁
  东城渐觉风光好,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翻开一卷宋词,也是打开千年前纷纭的往事,时间是鹊桥,让我们重见隔世的月色和阳光。多年的分离,换来偶然的相聚,依旧是萍水相逢,我们只需要交换一个过客的眼神,在没有约定的日子里,才可以来往从容。这一切,和因果无关,只当做是一段与文字的际遇。
  邂逅宋祁的《木兰花》,不知道距今为止,已经是第几个年头的春暖花开。只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就让思绪摇曳生姿,无论窗外是哪个季节,屋内已是一派姹紫嫣红。绿杨就长在纸上,杏花也开在纸上,是词人用笔墨,封存了那年绚丽的春色。人会像枯草衰杨那般老去,而这阕词,像是抹上了水粉胭脂,永驻红颜。
  一场花事在春天粉墨登场,欢欣地汲取人间的光暖和雨露,还有人的情感和性灵。许多追逐的目光,为了这场嫣然丰盛的花事,早忘了世情风霜。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称道其《木兰花》,“‘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这是一幅早春图,色彩明丽,洁净端然。满城的春光,让人想要走进这个缤纷的世界,将春天的滋味一一尝遍。春色是自然赠予给人间美丽而高贵的礼物,泛舟湖上,以花瓣铺床,以花瓣作枕,以花瓣为食。看远处杨柳如烟,一片嫩绿,虽是早春的清晨,寒意却微轻。红杏在枝头,放纵地开放,开到惊艳,开暖了游客赤热的心肠。
  每次读到这句“红杏枝头春意闹”,无论当时心情多么平静,都会在瞬间惊诧不已。往日的素颜清淡,被抛之一空。脸上像被涂了胭脂花粉,头上戴了金银珠钗,身上披着华衣锦缎。这就是杏花,它不仅装扮着自己,还可以感染别人。一朵朵红杏,开到刺眼,就那样没有顾忌地欢笑,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将生命耗尽。用最短暂的时间,等待着收获灿烂的果,它们似乎从来都不屑绽放的过程,视死亡为乐趣,视悲悯为软弱。所以它们有勇气探墙而出,而不拘泥于世俗的束缚,因为它们向往人间烟火,愿意和一粒尘埃发生爱情,愿意和一缕清风亲吻,更愿意被行人采折,带回家插入瓶中,装饰别人的梦。
  而世间之人,往往不及一枝红杏,以为守在世俗画的圈内,就是坚贞。却不问,人活着只有一世,既是来到人间,就该让红尘的烟火熏燎,才不辜负这仅有的一次生命。所谓红杏出墙又如何?任何的人事,都会有不可预测的变故。人生当走过逼仄的深巷,去创造奇迹,创造唯一,甚至去创造衰败和死亡。这世间,也没有量身订做的人生,因为,有时候突如其来的事件,连命运都无法掌控。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勇敢地接受过程所带来的结果,做个睿智的人、淡定的人。无谓成败、无谓生死、无谓得失,也无谓来去。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浮生若梦,做梦容易,梦醒却难,人生总是苦多甜少,悲多喜少。应该不吝啬钱财,纵是散尽千金,也要换取这片刻的春光和欢娱,也要博得美人一笑。这时的宋祁,携歌妓一起来游赏春色,看如烟杨柳,绚烂红杏。只觉人生得意须尽欢,纵算到明天就要将春色归还,留孤独给自己,也不能辜负今天。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他们将春光,调制成酒,花瓣当做菜肴,趁着大好年华,肆意地交换着杯盏。纵是断肠,也无悔。他们一起举杯,劝斜阳,希望可以在花间多徜徉一会儿,不要那样无情地离开。整首词,都表达出词人对春光的无限依恋,缠绵而不轻薄,华美却不艳丽,情怀真挚,心性豁达。词人在告诉我们,珍惜缘分,珍惜时光,宁可辜负流年,也不要被流年辜负。烟柳骄傲地穿着自己的绿衣,红杏孤高地守着自己的红颜。不需要将爱说出口,春风会给我们最深情的拥抱。
  宋祁的一生,应该算是如意,这与他的历程和性情相关。宋祁,字子京,北宋安州安陆(今湖北安陆)人,后徙居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天圣二年(1024年)与兄郊同登进士第,奏名第一。章献太后以为弟不可先兄,乃擢郊为第一,置祁第十,时号“大小宋”。短短几行,写着宋祁一生的名片。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穿着官服的宋祁,在北宋京城的崇正殿,春风得意。而这首词,更体现出宋祁疏放明朗的心性,他宁肯为春光千金散尽,也不愿为世事拘泥。虽在朝为官,却一生闲游山水,折柳采花,恣意人生。他的另一首词《锦缠道》写着:“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以闲雅欢快的笔调,抒发了人生当及时行乐的情怀。
  记得《红楼梦》中,一次行酒令,探春掣得了一枝杏花,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探春就是那枝凌云的杏花,敢与世抗衡,她果敢,所以她远嫁他乡,也可以在异国的土地开得灿烂。这让我不禁想起,每个人的前世,或者都是一株植物,所以百花千草中,其间有一株牵系着自己的今生。金陵十二钗中,每个女子,都是一朵花,黛玉是风露清愁的芙蓉,宝钗是艳冠群芳的牡丹,湘云是香梦沉酣的海棠,李纨是霜晓寒姿的老梅,惜春是佛前的莲花……
  “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也是因这一句词,而名扬词坛,被世人称做红杏尚书。一枝红杏,探墙而去,倚云而栽。花事登场,花事落幕,浮生如梦,为欢几何。纵是尝尽冷暖人情,也要和红尘同生共死。
  三、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 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江南的夜晚,真的很美,一片灯火煌煌的夜景下,旧式的牌坊,古典的楼阁,还有一扇扇雕花的老窗,半开半掩,不知在为谁低诉着风情。路旁是仿古的宫灯,墙院上、檐角边、树枝里,被星星点点的灯火围绕,似银花绽放,璀璨迷人。来往游人无数,没有香车宝马,却也是姹紫嫣红的光影一片。每年的元夕,我都会来此看灯,这里叫南禅寺,墙院内是云水禅心,墙院外是都市繁华。
  站在石桥上,看运河里的龙舟徐徐缓缓地行驶,船上的游客,欣喜地观赏两岸的风景。他们或许不知道,这运河,是当年隋炀帝为了游江南,去扬州赏琼花而开辟的。千百年来,这条河流从来没被光阴冷落。尽管当年隋炀帝荒淫无度,但他却为江南水乡带来了鼎盛与繁荣。他带着梦而来,却没能回去,来时,他写下一首诗:“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这位风流皇帝最后死在江南,但他赏过扬州的琼花,看过江南的月,爱过江南的女子,他死得无憾。
  街灯眩目,是因为忘不了夜色的温柔,我独自冷眼看着这一切的繁华,有一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感慨,却也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淡然。灯火阑珊处,有江湖艺人在吹笛,有画者在为人描绘着肖像。而我就是那个灯火阑珊处的女子,只是不知道,这人流中,是否有一个人,也在众里寻我千百度?恍然间,我想到,这粲然华丽的夜市,不就是为了迎合千年前那阕叫《青玉案》的古词吗?虽然不是元夕佳节,却流淌着同一种美好的意象。
  有人说,当年辛弃疾填这首词,看似在表达对一个女子的爱情,其实还有更深的一层含义。这首词作于宋春熙元年或二年,那时强敌压境,国势日衰,南宋统治阶级却偏安江南,在歌舞享乐中粉饰太平。辛弃疾作为一个热血男儿、一个风云人物,他有心请缨,却不受君王赏识。心灰意冷时,看着这幅元夕踏灯的图,试图用这浮华的表象,麻醉自己的心灵。所以他孤独地寻找,希望可以找到一个不落流俗、孤标傲世的女子,视她为知音。
  在我的印象中,辛弃疾的词,为豪迈豁达的风格。苏轼的词,旷达中渗透着人生哲理,总让人同他一起走入风起云涌的境界里,又随他慢慢地归于深沉的平静。而辛弃疾不同,他的词似乎永远炽热,带着英雄的豪情与悲壮,读完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而这些,与他的人生历程相关,他年轻时就参加抗金义军,携着燕赵奇士的侠义与豪情,也算是金戈铁马二十年,有气吞山河的豪迈。可中年受到排挤,被迫退出政治舞台,伟大志向不得施展,就将这一腔愤怒,写入词中。他闲赋了二十年,漂泊流转,一边羡慕归隐山林的隐逸高人,一边忘不了要做一个承担民族使命的英雄。他总是会在恬静的时候,心灵涌起波澜,并且在这种感情起伏与交织中度过了后半生。写下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样醒透又悲凉词句。
  他写下这首《青玉案》,是想透过世态表象的繁华,寻找属于自己的落寞和清醒。明月就像一面镜子,映衬出一幅雪树梨花的元夕画境。月亮无须背负宋朝那沉重的历史,它从远古走来,看过秦汉风云和隋唐演义,依旧温婉似玉、清凉无尘。此时的朝廷,风雨飘摇,国难当头,可江南的元夕,却依旧一派盛况空前的鲜妍景象。火树银花不夜天,龙腾狮舞闹元春。香车宝马碾过芬芳的路径,游人如织,笑语盈盈地赏灯,猜灯谜。他们沉醉在歌舞升平的快乐里,却不知,宋朝已失去半壁江山,他们脚下的土地已不再全部属于自己。
  难道他们真的被浮华麻醉了心灵了,或者他们都已经修炼到淡定的境界,可以足够成熟地抵挡风雨?辛弃疾辗转在如流的人群中,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他想要唤醒所有的人,告诉他们,一起力挽狂澜,修补残破的苍穹,却又不忍惊醒他们瑰丽的梦。他在纷繁的街市中,似乎听到美人环佩和璎珞的叮当声,他希望在这个没有约定的夜晚里,可以找到一个不屑俗流、超拔脱俗的佳人。和她共诉一段柔肠,共有一种相思,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让他忘记,摇摇欲坠的山河,忘记他骨子里,那一点还没有完全消磨殆尽的英雄气概。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一直寻寻觅觅的身影,原来就在阑珊的灯火处,在倾斜的月光中。这女子,也许是一位脱俗的仙子,她用淡然的心,漠然地看着世人悲喜往来。又或许是一个冷落繁华的平凡女子,她不过在今夜,独自走出闺房,想要在阑珊的角落,感染一点点热闹的气息罢了。无论她是谁,今夜,她就是辛弃疾苦苦寻找的那个人,是他心中那枝清绝高傲的红梅,不与凡尘有任何纠缠。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细细揣摩,这三种境界,我们都能体味,但是却未必要真正达到。
  因为,我们都是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经历着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我们的人生也许不需要经历这三层境界,只在心里,存一份淡定,留一份清醒。不上高楼,不为憔悴,不再寻觅,只从容地行走,清淡似水,安静如月,低眉浅笑,自在平宁。
  四、知音少 弦断有谁听
  小重山 岳飞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月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洒在桌案上,一盘棋、一张琴、一卷书,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和尘封多年的旧事暗通心意。这轮明月,从古到今,看过人世沧桑,依旧是这般风韵。而我们,却再也回不到那一场高山流水的初相逢。我一直相信,月光比阳光,更能清楚地照彻历史遗漏的角落。因为它明朗、幽清;它柔和,也多情。拨动历史那根锈蚀的琴弦,弹奏出沙哑的音调,是因为风尘劳累,还是因为知音已逝?千百年来,历史只不过更换了舞台,过往的英雄就真的成了道具吗?
  填这首《小重山》的人,叫岳飞,历史上著名的军事家、民族英雄、抗金名将。他一生精忠报国,驰骋疆场,只希望马革裹尸,以祭山河。滔滔乱世,想要实践理想中的完美,收复旧日河山,只不过是一场虚空的梦。自古英雄多寂寥,他最终被奸臣以“莫须有”的罪名所害,似乎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历史是一把用现实打磨的利剑,冷酷无情,它总是趁人不备,就粉碎你的梦,连灰烬都不留下。世先有伯乐,而后有千里。世间恃才傲物、卓尔不群的人,无不希望自己可以得遇明主,一展平生才学。纵为知音死,也不甘作别人的棋子。多少人,一生不遇知音,宁可隐于闹市,或终老山林,都不愿在烟火人间为别人做嫁衣。
  浪花淘尽,岳飞只是史册上一位风云人物罢了。被时光之笔写在宋朝的纸上,再也不能怒发冲冠,饮血疆场。他写《满江红》:“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又是多么的豁达豪壮。是啊!三十多年的功名如同尘土,八千里的路程,不知道经过多少风云人生。胸藏烟霞,心如皓月,在碌碌世间,等待一个赏识他的明主,可是知音未遇,身先死。
  他写《小重山》不似《满江红》那样豪情万丈,可却是借琴弦抒发着心中无言的呐喊。是寒蛩将他从梦中惊醒,现实的无奈如烟云铺卷而来,不能入睡,就独自绕着石径缓步。帘外清冷的月光,照见他一片赤胆之心。这一生,为南宋抗金,无数次浴血沙场,毫无怨尤。他不为功名,只希望可以得遇明君,慰藉平生寂寥。他是时代的英雄,他想收复中原万丈河山,可是壮志难酬,君王的懦弱,奸臣的迫害,让他凄怆沉郁。也想脱下征袍在月下独酌,享受恬然和淡泊的人生;也想放马南山,捧一本庄子的《逍遥游》,坐拥青山碧水。
  栏杆拍遍,山河依旧滔滔,那被战争搅乱的江水,混浊不堪,谁还能在浊浪中淘出真正的英雄?又或者说,谁还有心,去寻找真正的英雄?他在寂寞的黄尘古道,策马奔驰,阵阵马蹄踏碎山河。他,连同整个王朝,都在这一场战火中被洗劫一空。宋朝的历史,从此覆盖了一层抖不去的灰。以为这样就可以埋葬屈辱、埋葬忠骨,可那些不死的魂魄,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还给英雄一世清白。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月光下,不知是谁,奏响了一曲《高山流水》,这首流传几千年,也风华了几千年的曲子,被无数人弹奏,却脱不去弦音里遗世的寂寞。这首曲子,在子期死,伯牙断弦后,其实就失传了。这么多年,被不同的人更换,或许连一个音符都不能重叠。可人们依旧乐此不疲地弹奏,为了表达自己天涯觅知音的情怀,为了哪怕一段清澈的相逢,会隐埋于世。人生有太多的缺憾,辗转的江湖,转瞬皆为泡影。我们总是希望将从前失去的慢慢找回,将残破的好好修补,而不去过问,是否会适得其反,是否真的可以完好如初。
  岳飞虽是武将,但他文才横溢,有儒将风范。他是寂寞英雄,满腔抱负,无人赏识,只将满腹心事,付诸瑶琴,可是世无知音,苍茫人海中,又有谁来听他的弦声?所谓曲高和寡,尘世间,又有多少人可以真正的领会乐曲中的精妙?又或者说,谁可以真正领悟抚琴者弦中的意境和他心中的情怀?伯牙绝琴明志,不仅是祭奠死去的子期,也为这世间再无知音,而苦闷。人生何处酬知己?也许世间万物,都可以成为知己,而人心太浮躁,觉察不到万物的性灵。以为只有人,才懂得情感,才有血有肉。而忽略了,一枚叶子,也会萌动相思;一粒尘埃,也在寻找归宿;一只蝼蚁,也会诉说情怀。它们在尘世间,有情有义地活着,是人类,将它们淡漠。
  又或者,我们苦苦追寻的知音,其实是自己。世间万物,相互依存,也相互排斥,没有谁可以保证,心可以永远如明月一样的清澈。就连一杯白水,放久了,也要失去原味,会落入粉尘。我们不要自信地认为可以更改人类亘古不变的规律,往往就是因为太信任自己,反添了许多失落。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实在无人的时候,就弹给自己听,弹给心灵听,弹给存在于世间的万物听。
  岳飞没能等到他想要的知音,琴弦断,身亦死。历史给他留了一块墓地,是为了证实他一生的清白,一个精忠报国的武将,没有什么,比清白更重要。“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尽管秦桧这么多年,一直跪在他的墓前,可是清风昭昭、明月朗朗,一切又何曾有过改变?他把一生托付给了宋王朝,纵算以后有赏识他的明主,也是相逢太迟了。
  五、让他一生 为你画眉
  南歌子 欧阳修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一个女子的容貌,在任何朝代、任何时候,都是至关重要的。绝色的容颜,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让人心动而痴迷。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或许不需要浓脂艳粉去修饰,而眉眼是整个面容的灵魂,那一弯黛眉,淡描轻扫,更显神韵。从古至今,画眉便成了一种旖旎的风尚。一支画笔,在时光的镜中,描摹出华年不同的美丽。
  画眉深浅入时无?我仿佛听到一个温婉的女子,低低地问着自己的良人:“相公,我的眉画得可合适?”那神情,含羞娇俏、妩媚动人。我想任何一个男子,此时看到自己美丽的妻子,都会生出万种柔情。轻抚她的眉黛,将她拥入怀中,多少壮志雄心都会被软化。这一句诗的由来,并不源自于欧阳修的《南歌子》。而是唐代朱庆馀写的一首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让我们看到一对新婚小夫妻,幸福甜蜜的生动画面。
  据说画眉之风起于战国时期,屈原在《楚辞·大招》中记:“粉白黛黑,施芳泽只。”汉代时,画眉更普通了,并且画得更出色。《西京杂记》中写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形容卓文君的眉,似远山含黛,脸似秋月芙蓉。那弯细眉,从汉代远山一路描来,直至盛唐,流行把眉毛画得阔而短,形如桂叶或蛾翅。元稹有诗吟“莫画长眉画短眉”,李贺也有诗“新桂如蛾眉”。到后来唐玄宗时期,画眉的形式更是多姿多彩,名见经传的就有十余种:鸳鸯眉、小山眉、三峰眉、垂珠眉、涵烟眉、拂烟眉等。这么多的画法,可见画眉在古代女子生活中,已经占了极其重要的位置。
  《新唐书》里,还记载了这么一则画眉的故事。李隆基造反灭韦后,带兵一路杀进大明宫,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安乐公主,还在“方揽镜作眉”,沉迷在她画眉的境界中,全然不知改朝换代的激烈。待她觉察,仓皇出逃,被砍下来的脑袋上,有画了一半的眉毛,另一半眉毛还留在了前朝的梦里。这则故事,带着一种惊悚之美,让人读后感叹不已。
  到后来,宋元明清,画眉风尚之广泛,上至皇宫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画眉已成了闺阁绣房的一大乐事。亦为许多文人诗客写入诗中,温庭筠《菩萨蛮》:“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白居易诗:“蛾眉用心扫。”乃至清朝的纳兰性德一首叫《齐天乐》的词,也写道:“冷艳金消,苍苔玉匣,翻书十眉遗谱。”
  自从张敞在闺房为爱妻画眉,“张京兆眉妩”就被传为佳话。后来有许多男子相继效仿,他们在爱人如雪的肌肤上,看着她娇羞的眼波流转、呵气若兰的香韵,轻轻地为之描眉,无限的亲密与温柔,都定格在镜中。《红楼梦》里描写林黛玉的容貌,起句就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只这一句,便将这个多愁善感的柔弱女子描写得入木三分,贾宝玉也因此为她取了个别名,叫颦颦。贾宝玉在大观园里,经常以偷尝她们的胭脂为乐,当他看到黛玉这两道如烟似黛的弯眉,难道不会生出想要日日为她画眉之心?也许因为这两道含情的眉弯,让宝玉对黛玉,更生一分爱怜。
  喜欢欧阳修的这首《南歌子》,是因为词中意境就是一幅画,画的名字叫:只羡鸳鸯不羡仙。在我记忆里,欧公为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深婉,文理畅达。想象着他在简洁的屋内,书香四壁,桌上横放一张古琴、一盘散落的棋,他独自抱一壶老酒,对着明月,做一次温柔的遐想。烛影摇红,如此良宵美景,又怎能辜负?他即兴填词,桌案铺展的纸上,便有了这样动人的图景,翰墨的清香,在春风舒展的永夜悠悠飘荡。
  凤髻、龙纹。一位美丽的新娘对镜,着彩衣,上丽妆。盘发髻,上胭脂,抹唇红,最用心的,是描那两道细弯的眉,像是一弯新月。她和英俊的夫君相携临窗,郎情妾意,她娇俏含羞地笑问:“这弯眉画得可好?”案上的红烛已燃尽,他们还沉浸在昨夜温情缱绻的梦中。帷帐里,万般温存,尝尽雨香云片。从今后,只魂梦相牵,年少夫妻,又还怕什么似水流年,光阴似箭。
  古人说,人生得意之事为“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金榜题名终为名利所缚,到最后,总是会失去太多本真的洁净和清朗。而最动人的莫过于情爱,汤显祖在《牡丹亭》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可是这世间也难以有一种感情,可以一如既往。拥有的,相处久了,各自嫌弃。错过的,只会在以后的时光里,不断地追忆。所以,珍惜刹那的拥有,不问缘分还会有多久长,此时可以握紧对方的手,就是幸福。
  不经意地,打开一首歌,是苏有朋版《倚天屠龙记》里的片尾曲——《爱上张无忌》。毛阿敏唱的,我喜欢毛阿敏的声音,只有她才可以将那份深情唱得那么疼痛、那么彻底。“让他一生为你画眉,愿他的心宽容似海。再不提你曾给他伤害,你要他身边再没别的女孩……”是的,如果可以,我只想嫁一个平淡的男子,无须海誓山盟的私语,只需知我心意,只需一生为我画眉。我说得如此轻巧,一生为我画眉,还自诩为“平淡”,却不知“一生”这两个字,有多重。
  如果有一天,你的缘分悄然到来。请你一定要紧紧抓住缘分的衣襟,不要等到缘分与自己擦肩而过,再去追忆,再去惋惜。就如同唐时杜秋娘写的一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明白,花开花落是寻常,缘来缘去亦是如此,所以,在花开之时直须折取,而缘来之时也要努力珍惜。待到花落,缘尽,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
  希望,这世间的女子,都可以邂逅一个可以为自己画眉的男子。不求一生,只要拥有过,哪怕一次,也好。那时候,她们是否都会娇羞地对着心爱的男子笑问:“画眉深浅入时无?”
  六、那年桃花 开得难舍难收
  鹧鸪天 晏几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那是一段倾城的岁月,当年的美好,只能在梦里萦回。在渐行渐远的人生里,认为再不会有那么一条路,让曾经错过的人以任何方式重逢,可这一次是真的。他出身高门,有着显贵的家业,有一位在朝中当宰相,并且才华横溢的父亲。他自幼潜心六艺,旁及百家,尤喜乐府,文才出众,深得其父及同僚之喜爱。可他生性高傲,漠视权贵,宁可流连于烟花柳巷,和歌女饮酒寻欢,也不要迈进金銮殿里,和朝臣一起畅谈国是。他一生不受世俗约束,风流自许,纵是为这份心性而死,也无怨无悔。
  他叫晏几道,晏殊的儿子,与父齐名,世称“二晏”。然而,他们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继承了其父的才学与聪慧,却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功贵和气魄。晏殊的一生平步青云,官拜宰相,胸襟旷达,在文坛上也占有极高的地位。晏几道和其父在仕途上相比,就显得太过平庸,他胸无大志,厌倦做官,当了几年小吏最后也作罢。黄庭坚称他是“人杰”,也说他痴亦绝人:“仕官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他们的词风,也是各具一格,晏殊的词思想深广、清朗明净;晏几道的词细腻婉约,多怀往事,抒写哀愁。总之他留给世人的印象就是,他是一位多情的才子,喜欢和歌女在一起,所以他的词作,多为表达歌女的命运,以及和歌女之间的爱恋离合,文辞凄婉动人,耐人寻味。而一切,似乎已经注定了他后来的落魄。晏殊死后,他失去了坚实的港湾,这样一个不懂得耕耘生活、只懂得经营情感的人,如何承受得起现实的风刀霜剑?
  他一生风流,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虽然与他有过欢情的,大凡皆为地位卑微的歌女,可他用尽心性情志,真心相待,和她们在一起,留下许多欢情的过往。说到这儿,让我想起了柳永,一个一生混迹在风月场所的才子,他视青楼歌妓为红颜知己,同样的落魄的遭遇,让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他为她们填词泼墨,深入她们的心灵,所以最后到死,也是那些青楼女子凑钱,为他安葬。晏几道不同,他出身在富足之家,可他骨子里流淌着浪漫与风流的血,他把所有的情感,都给了那些媚似桃花的女子,甘愿接受落魄。在他贫困潦倒、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依旧可以告诉大家,他这一生,风流过,无悔。
  这首《鹧鸪天》也是为一个歌女而写,一个久别多年的歌女,他们在人生的渡口得以重逢,于是生出了万千感慨。以为在梦中,一直回忆初见时的温存与美好。“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他和佳人首次相逢,佳人玉手捧杯,温柔而多情。浅酿沾唇,他已深醉。便有了“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无限欢乐。我们仿佛看到,当年晏几道和喜欢的歌女,在月上柳梢时就开始饮酒寻乐、高歌曼舞,直到月落西沉,也不肯停歇。如此彻夜不眠,以致歌女连手中的桃花扇也无力摇动。他们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就是这样的舍得,舍得用一生的离别,换取一夜的倾城。而这一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也成为晏几道《小山词》里的绝唱。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自从那次被命运摆弄,离别之后,多少次在梦里相逢。所以“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当晏几道和老去红颜的歌女重逢时,依旧以为是在梦中。他颤抖着双手,持着银灯,一次一次地细看眼前的女子,生怕一眨眼,梦境就会消失,他回到现实,一切都会是空芜。当他们握紧彼此的手,感觉到彼此的温暖,闻到彼此的气息,才相信,是真的风雨归来,一起投宿在一家叫“过客”的驿站。也许天亮后,就要离开,但是这一次守望,会成为永恒的风景。
  他们守望彼此,心中哽咽,晏几道甚至不敢询问,这位虽然两鬓添了些许风霜却风韵犹存的女子,如今过得是否幸福。也许她已嫁作他人妇,和一个庸常的男人过着平凡简单的日子;也许她独自在一处安静的居所,寂寂地活着;也许她依旧流落在烟花巷、风月场。晏几道不忍相问,怕自己的唐突会伤害佳人。只是不知道,今夜,他们是否还能抓住,青春飘忽的影子,再一次“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我们曾经在人生的渡口,被离别载去了不同的风景彼岸,朝着各自不可预见的未来,义无反顾地奔赴。我们被抛掷在红尘的千里之外,从来没有想过,还会有一个渡口,叫重逢。彼处桃花灿烂盛开,在春天华丽的枝头,我们的心,已经开到难舍难收。没有约定的时候,我们听候宿命的安排,转过几程山水,以为相逢是一场无望的梦境,却不曾料想,我们将彼此守候成山和水的风景。在光阴的两岸,我总算明白,离别和相逢是一样的久长,悲伤和幸福是一样的深浅。
  没有谁知道,晏几道的一生,究竟有过多少的红颜知己,又有过多少次歌舞尽欢,魂梦相依的故事。所能记住的,只是他一生的风花雪月,和一卷婉约生动的《小山词》。晏几道,生下来,父亲就给他一个装满了财富的背囊,他悠闲漫步,一路挥洒,到最后,背囊越来越瘦,只是情却越来越满。
  命运给了晏几道一个结局,家道中落,佳人尽散。佛家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又如电,应作如是观。”我信缘,所以不问得失。在明净的月光下,心如莲花,以一种缓慢的姿态,舒展着红尘遗落的美丽。我们应记得那一次的重逢,也永远不会忘记,多年前的夜晚,他们,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第八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
  一、红尘易老 清欢难寻
  浣溪沙 苏轼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沐着夏日清凉的晨风,去了江南古典园林。亭台楼阁,长廊曲径,古典的窗扉下,几竿翠竹,几树芭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撩动内心淡淡的情思。漫步在湖边的青石小径,湖面上的舒展着绿色的荷叶,几朵粉荷娇俏地看着我,有种淡扫蛾眉的妩媚,亭亭玉立的身姿,又遮掩不住内心的安静。翠柳斜风,荷池边的美人靠椅上,坐着几位年轻女子,观鱼赏荷。
  寺院里传来阵阵钟声,悠远缥缈,像是来自空谷山林的呼唤。寺庙在惠山脚下,穿过天下第二泉,走过竹庐山房就到了。我曾经告诉别人,这个地方,我闭上眼睛,也知道自己在哪个方位。我闻得到风的味道,还有那萦绕在风中的檀香,以及耳畔环绕的梵音。我说过很多次,我不信佛,只是喜欢庙宇的空灵和宁静,喜欢这里的佛境禅心。佛前的那株睡莲,同往年一样,在一口石缸里等我。我们曾经有过一段约定,它说过,菩提万境为佛而生,而它,只为我而生。在没落的红尘里,它只为我百媚千红。而我也许诺过它,这一世,我或许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如果可以,我都交付与它。如若不能,下一世,我也不会辜负它。
  寺庙的宣传栏上,有佛祖拈花微笑,旁边,有一句诗吸引了我:“人间有味是清欢。”诗的下面,讲述的则是苏轼与佛家的故事,这位大文豪,一生虽然历经无数次起落沉浮,但是豁达豪放的性情始终不改。他喜诗词书画,也爱酒肉禅茶,他的一生有太多的传奇故事,也留下太多的名言佳句。品过了,且将薪火试新茶,再品,人间有味是清欢。觉得人生最终的境界当属这句,在清欢中,从容幽静,自在安然。我始终相信,一个内心真正明净旷达的人,一个真正有宽大襟怀的人,无论是在逆境里行走,还是在乱世间徜徉,他都可以让自己在失意中超脱,获得平静。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所谓清欢,当是品过人生百味,最后品出的一味平和与淡泊。拥有一颗平常心,是清欢;品尝一杯闲茶,是清欢;漫吟几句诗词,是清欢;聆听一曲弦音,也是清欢。就如当下,我坐在寺庙边的一间茶舍品茶,翠竹掩映的廊道,一杯太湖翠竹,漫溢着清淡的芳香。东坡先生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那些散落在凡尘间的人,或许很难品味出他这句话的真意,觉得是文人的故作清高。而当他们,真正地走出来,在山林里漫步,微风拂过,听潺潺流水声,闻着青草的香味。坐下来,静品一壶茶,吃几道山珍野菜,感受疏淡简朴的生活。那时候,会恍然,原来这样,就是清欢。
  当年东坡居士,就是在一个细雨斜风、乍暖还寒的季节里,穿过淡烟晓雾,在一处山庄的农家里,品尝清欢的。他在一壶清茶和几碟素菜里,品尝出人生的境界和禅意。那时的他,被贬黄州,人生当属逆境,可他依旧可以暂放名利,远离尘嚣,走进山林,来享受一段人间清欢。他的一生,一半在江湖,一半在山林;一半忙碌,一半闲逸。他喜欢翠竹杨枝,却也舍不下酒肉佳肴。他向往田园山林,却又放不下仕途名利。可是这些并不矛盾,他可以让自己收放自如,在浓郁中追求清淡,在寡欢中品出韵味。
  一个人,要在烟尘滚滚的俗世中,品出清欢的滋味,是需要心灵达到一种境界的。红尘的滔滔浊浪,已经将人心鼓动得浮躁。许多人,被纷繁的世事消磨,已经没有闲暇,静下心抬头去看一朵白云的姿态,低眉去赏一朵野花的素美。纵然走近田园,也感受不到清风的凉意,雨丝的温润,听不到鸟儿的鸣叫,闻不到泥土的芬芳。他们走马观花地看那些宁静的山野风景,漫不经心地咀嚼农家饭菜,却终究还是离不开世故,品不出真正的清欢。
  所谓清欢,是一种由繁到简、由简至繁,由浓到淡、由淡至浓的过程。清欢,就是可以将一本繁杂的书,读到简单的意味。也可以在一本无字之书里,读出许多深刻的内蕴。清欢,就是可以将一杯浓茶,品出淡泊的凉意;也可以将一杯白开水,喝成一种至雅的美丽。无论是为物所困,还是为情所扰,抑或是被凡尘所累,都要学会放下,学会宽解。唯有心静,才可以品出清欢;唯有淡定,才可以享受清欢。在萦回的生命中,只要找到心灵的方向,多少曲折的道路,都可以海阔天空,多少繁芜的过程,都可以风轻云淡。
  真正的清欢,未必是要脱下世俗的华丽的羽裳,给自己穿上朴素的外衣。在深山老林里,盖一间茅舍,修篱种菜,每天清茶淡饭,无欲无求。而是处繁华世象中,拥有平和的心态、淡定的情怀,懂得取舍,学会感恩。这样,就多一份淡雅,少一份浮华;多一份简约,少一份庸碌。清欢是一种人生境界,任何的茫然寻找和苦苦追逐,都是徒劳。人与清欢,有着缘分,说不定有一天,你在一杯茶中,品出清欢,在一朵花中,悟出菩提。
  是的,这就是清欢,带着淡淡的烟火、浅浅的禅意。东坡居士也是在纷繁的物象中,寻到了心灵的宁静。他将人间的清欢,品出一种无言的味道、无言的美丽。走出寺庙,我想起曾经为这里写过的一段短句:这是一座千年古刹,你看那,曾经粉饰过的院墙,已褪去了淡淡铅华。只留下,梵音经贝,在寂寞空山,过尽烟霞。几多僧者,芒鞋竹杖,辗转无数天涯,再相逢,不知道又会在何处人家。真不如,静坐在莲台下,将禅心云水,煮成一壶闲茶。只可惜,翠竹虽在,已不见、那年梅花。
  将云水禅心煮成一壶闲茶,每个人,在茶中品出各自的清欢。所谓,人间有味,有味是清欢。
  二、这一生 不过烟波里
  定风波 苏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窗外一轮朗月,清亮澄澈,我卷帘,只需借着月光,就可以读书。桌案上,摆放着《宋词》、《红楼梦》,还有一册《南华经》。其实,书对于我来说,只是一种摆设,有时候,连摆设都是多余。都说一个人要壮阔思想,填充知识,就要多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也有良朋知己。可我却总不爱翻读,只喜欢静静地和它们相对,在浅淡的意识里,反而可以悟出一点儿禅意。清风探过窗牖,撩开书页,我可以若有若无地看到几行字。这么多年,不是我教清风识字,而是清风,一直在教我读书。
  月光下,映入眼帘的是这么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是苏轼被贬黄州时,在野外偶遇风雨,所填的一首词。词牌也特别,为《定风波》。清风总是知人心意,它知这几日,我读苏子的词,喜欢他词中开阔豁达的意境,喜欢他悠然淡泊的情怀。只有他,才可以在风雨的逆境中,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只有他,才可以在坎坷的仕途中,依旧满腔豪情、笑傲江湖。
  他不是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在心中辽阔的地方,可以摒除一切念想。枕石而眠,在梦里幻化为蝶,以思想做竿,在山间垂钓白云。庄子觉得万物不断地更迭,只有时间是永恒的。他的淡泊超脱物外,和苏子出尘入尘的淡泊,在境界上有所不同。苏子是处官场上,却不为名利所缚。庄子是游离世外,名利从来不能沾他的身。苏子还感慨过,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而战国楚霸王,登门请庄子任相,庄子依旧垂钓濮水,持竿不顾,他只要自由,不受任何俗事的拘束。
  我读到“竹杖芒鞋轻胜马”就会想起《红楼梦》里宝钗点的一出戏,戏中的一曲《寄生草》实在令人激赏不已。“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当宝钗意味深长地念完,不仅惊住了一旁的宝玉,令他叫好,想必也触动了在座各位,以及所有看客,那一缕飘忽的心灵。而这里手持竹杖,脚穿芒鞋的东坡居士,虽没有在莲台下剃度,没有赤条条,今生随缘化。却亦有一种在风雨中,穿梭往来的无谓与超然。放下碌碌红尘,在万状云烟中,消遣平生意。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听完这首《寄生草》之后,回去就写了一偈语: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写完了,又附上一首《寄生草·解偈》。“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这一切,似乎为将来宝玉远离尘寰,云里来去的结局所写下的铺垫。而当黛玉读到宝玉的偈语时,却在后面加了一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可见黛玉是个有慧根的女子,她的意境更加的清澈空灵。这世间,不是每一个与佛结缘的人都有一颗禅心。
  再后来,宝钗又讲述了六祖慧能参禅的故事,慧能禅师所吟诵的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达到了佛家所说的万境皆空。无论是被封建礼教束缚的大家闺秀薛宝钗,还是追求心灵解脱,有着叛逆思想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都有一颗禅心。所谓参禅悟道,其实就是一份心境,没有慈悲的含容,没有豁达的胸襟,没有沉静的思想,是无法端坐莲台,看悠悠沧海,造化桑田。一个人,处滔滔浊世,要做到自在圆融,实属不易。许多人,都笑自己,不能轻松地来去,感到惭愧,辜负平生。其实,像六祖慧能和庄子这样淡定超然的境界,是可遇不可求的。只要可以沾染一点,慧能禅意的悟性和庄子淡泊的气息,也算是入境了。
  我和苏子,相隔已近千年。他是否也同我这般,时常捧着一本庄子的《南华经》,只是捧着,不读。是否同我一样,买上几册线装书,其实里面空无内容,而自己却无心将它填满。或者他是无意,而我却是胸中并无几多墨水。我总认为这样,就可以不依附文字,和他境界相通。其实我错了,东坡先生的人生意境是一册我无法识别的草书,短短几行,删繁从简,那般轻易,抒尽平生。而我,最多只是几行小楷,自以为可以学得几分清风的飘逸,却在淡淡的月晕下,闪闪摇摇。
  一合上眼,就听风雨穿林打叶声,一个风骨俊逸的老者,竹杖芒鞋,在云烟中前行,从容淡定。片刻,风雨就停歇,山头斜阳已相迎。待回首,看来时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一句,将整个词意升华,人生哲理暗藏其间。大自然晴雨转变,季节交替,太过寻常,而世间的风云变幻,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当一切都看淡放下时,或许人生真的可以无喜无悲,成败两忘。无论苏轼是否做到,至少他的思想已经超然到这样一个空间。这份透彻和淡泊,纵算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却也感化了万千世人的心境。
  虽说万物往返交替,只有时间不死。可这世间,总还有什么不会轻易改变,比如那屹立不动的万古青山,比如那不可逆转的滔滔江河。又或许还有一段不曾说出口的诺言,因为没有道出,就可以永远静止,无须兑付。
  我曾经拿青春和时间作了一场赌注,到最后,时间如旧,而我血本无归。如今,我已没有足够的筹码,再去参与一次赌局,所以我的人生,也不会再有输赢。我的前世,也许是佛前的一朵青莲,因为没有耐住云台的寂寞,贪恋了一点儿凡尘的烟火。所以,才会有今生,这一场红尘的游历。我用了这么多年的行色匆匆,只换来一次短暂的回首。回首看来处,竟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无前因也无果。
  三、不取封侯 独去作江边渔父
  鹊桥仙 陆游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
  轻舟八尺,低蓬三扇,占断苹洲烟雨。镜湖原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予。
  一直以来,都希望在红尘深处,可以找一方净土,诗意地栖居。过上一种安静清宁的生活,淡泊度日,滋养情怀。将一壶茶,从清晨喝到黄昏;一本书,从黑夜读到天明;一张老唱片,从昨天听到今日。总会怀念儿时,坐在老旧的木楼上,看一场远去的雁南飞。坐在柳畔的木舟上,采折一朵长茎的莲蓬。有些时光,过去了,就永不复还,但我们还拥有现在和未来。在浮华中生几许禅意,于喧闹时怀几分淡然,这样,足矣。
  从古至今,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市井布衣,都怀有各自不同的人生态度,接受命运所赐予的不同缘法。有人忙于追逐,哪怕散成凡间的风尘,也誓与世俗魂魄相依,有人安于现状,守住一个宁静的角落,无谓相离相弃。但每个人,又都是矛盾的结合体,将自己抛掷在红尘深彻又浑浊的水中,难以做到圆融通透。所以,会迷惘、会惆怅,会彷徨,也会失落。
  初次读陆游这首《鹊桥仙》,只觉世间竟有如此好词,仿佛刹那就叩开了,心中紧闭的重门,让以往的懦弱在片刻间瓦解。只想洒脱地放下牵绊,和陆放翁一起,去江边作闲钓日月的渔父,坐看云起,风月静好。春朝秋夕,此心如镜,看云卷云舒,缘起缘灭,皆自在寻常。那时候,云水只是云水,萍踪还是萍踪,悲无可悲,喜无可喜之时,又何须惧怕万丈红尘?
  爱国诗人陆游,一生力主北伐,虽屡受排挤和打击,但爱国之情至死不渝。饱经浮沉忧患,也多次生出闲隐之心,将豪放壮阔的爱国词风,转为清旷淡远的田园之风,同时也渗透太多苍凉人生的感慨。陆游在四十一岁时,买宅于山阴,就是如今的绍兴镜湖之滨、三山之下的西村,次年罢隆兴通判时,闲居于此。西村宅院,临水依山,风景秀丽,他每日以清风、白云为伴,心情也渐渐舒展,暂忘朝廷的倾轧,边塞的战火。每日闲事渔樵,甚至倦于读书写字,只拿垂竿,去江边独钓,所以自号渔隐。
  都说放翁身寄湖山,心系河岳,而这一首《鹊桥仙》意境深远,洒脱而超然。虽然他在词的开篇,流露出他对戎马生涯的追忆。“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那是他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岁月,所以才会如此的一往情深。他在镜湖边,怀想当年华灯下,和同僚们一起纵情饮酒,赌博取乐,骑上彪悍的骏马,追风逐云,纵横驰骋。只是,这样的豪举,谁还记得?“谁记”二字,道出了淡淡的无奈和遗憾,从华丽转向了落寞。词是从他在南郑幕府生活写起,他初抵南郑时满怀信心地唱道:“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他在军中的生活也极为舒畅,华灯纵博,雕鞍驰射,多少豪情壮举。然而不到一年,朝廷的国策有了转变,雄韬伟略皆成空。
  风流云散后,便有了这样的结局:“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那些终日酣饮取乐的酒肉之徒,碌碌庸庸的人,反倒受赏封侯;而那些满怀壮志,有学识的儒生,霸气凌云,但求马革裹尸的英雄,却被迫投闲置散,放逐田园,作了江边的渔父。也许那些酒肉之徒,懂得见风使舵,而英雄多傲骨,不屑于奉迎攀贵,所以有了两种不同的结果和宿命。一个“独”字,写尽了太多的人生况味。我们甚至看到陆放翁掉头决然而去的傲然,好吧,你们这些酒徒,去封侯拜相吧,我不屑,我只独去,作江边孤舟蓑笠的渔翁,去朝觐绿水青山、清风斜阳。
  他确实来到镜湖之滨,作了不问世事的渔父,“轻舟八尺,低蓬三扇,占断苹洲烟雨。”在轻舟上,看湖光万顷,烟水苍茫,表达一种疏旷而清远的山水境界。“占断”二字,写得坚决而豪迈,此身寄予镜湖,不受任何俗事干扰。所以他才会骄傲潇洒地说:“镜湖原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予。”是啊,这镜湖风月,源于天然,本就属于江湖闲散之人,又何须,你官家来赐予,来打扰我的平静。唐代诗人贺知章老去还乡,玄宗曾诏赐镜湖一曲以示矜恤。而陆游就借这个故事,来表达他心中愤然与不屑的情怀。既然皇帝要将我闲置,那百官之中没有我一席之位,我放逐江边,作个渔翁,不需要你们批准,也与你们再无瓜葛。
  陆放翁就是这样,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寻找到自己的海阔天空。这世间的欲求总是太满,只是再满的欲求也不能填补虚空。因为,欲求本身就是一种空芜,你追求的时候,它突然消失,你淡然的时候,却已经拥有。这首词,写出他笑傲人世,不为所缚的放达,意境深远,读来荡气回肠。
  之后,陆游还写了一首以渔父自称的《鹊桥仙》。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这首词写出渔父悠闲淡定的生活和心情,虽不及那首词意境高旷,却比那首词更平和。看得出,他已经全然将自己看做是一个江边渔父,一竿风月,一蓑烟雨,他连卖鱼都避开市场,又怎会去红尘追逐虚浮的名利?潮起打渔,潮落归家,一壶老酒,一肩烟霞,他比独自披羊裘钓于浙江的富春江上的严光还要淡然。严光披羊裘垂钓,可见他还有求名之心,而放翁,只想做江边一个无名的渔父,无来无往。
  可他真的做到了吗?直到死前,还忘不了中原的平定、河山的收复。一个人,被别人剖释,是悲哀;被自己剖释,是充实。无论他是否做到,至少他曾经做过,在如镜的平湖里,我们还能看到他的影子。他说,我自是无名渔父,可我们都知道他的名字,叫陆游。
  四、茅檐低小 溪上青青草
  清平乐·村居 辛弃疾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在这个物欲纷扰的红尘里,似乎许多人,都想要放下一切世俗的负累,做一个简单、清淡的人。向往一种返璞归真的生活,和青山碧水为伴,和明月清风为邻。所以,他们都选择去旅游,去探访遥远的古村山寨,寻找人间最后的一方净土。只有这样,才可以缓解内心的压力,暂时忘记俗尘的琐事。可是要彻底地抛开一切,住进世外桃源,过一种清苦的生活,又难以有人可以做到。所谓人生无处不红尘,每个人,在自己的心里建一座桃源,疲累的时候,住进去;歇够了,再出来,好好享受凡尘的烟火。
  遁世闲隐,在古代文人中,似乎是一种时尚的追求。大凡退隐山林的隐者,多为避世,或仕途不顺,或朝廷纷乱,他们得不到君王的赏识,空有壮志雄心、满腹才学不得舒展。感叹世无知音,心灰意冷之后,便选择隐逸生活。所以,许多隐士,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无奈,很多人心中并未完全放下,几度归隐,又几度出仕,在矛盾中度过一生。
  发誓不食周黍,最终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叔齐。魏晋时期,著名的竹林七贤,因为对司马氏集团均持不合作态度,不能直抒胸臆,便隐居竹林,以清谈、饮酒、佯狂等形式来排遣苦闷的心情。还有淡泊名利、清净无为的庄子;功成身退、泛舟五湖的范蠡;不事王侯、耕钓富春山的严光;采菊东篱、悠然南山的陶潜;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林和靖。
  初次读辛弃疾这篇《清平乐》,觉得眼前,浮现出一幅朴素生动的画,那画面依稀很熟悉,却又好遥远。这幅画,让我想起远去的童年,那段只有在乡村,才能拥有的质朴光阴。也读过不少辛弃疾的词,大多都是慷慨豪迈、气势浩荡的风格,有着卓尔不群的光彩,气冲斗牛的果敢。也因此,跟另一位豪迈的词人苏轼,并称为“苏辛”。但在他晚年闲居的时期,也写了不少田园风光的词,朴素耐读,就如这首《清平乐》,让读者恍如身临其境。
  这首词是辛弃疾晚年遭受排斥,被迫离开政治舞台,归隐江西上饶,闲居农村时所写。一个叱咤风云的热血男儿,脱下征袍,归居田园,起先心中一直有波澜,无法淡定。“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到后来,他的心,慢慢被山野农村的朴素恬静所感染。他之所以努力抗击金兵,想要收复中原,是因为他爱国,他内心深处向往平和与安定。这首词所描写的平静,是他当时在村庄真实生活的写照。那时候,边疆的战火虽然不曾停息,可是那些远离纷扰的田园,一如既往的安宁。辛弃疾笔下这首词,没有任何的雕饰,也没有粉饰太平之意,而是他让自己彻底地投入了生活,让自己真实地拥有了这段农村时光。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起句就让我看到,一间矮小的茅屋,被潺潺的溪水环绕,而溪边长满了青草。这样的茅屋里,居住了怎样平凡的人呢?“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就是这么一对白发的老翁老媪,亲热地坐在一起,喝着乡间自酿的米酒,悠闲自得地聊家常。这样平淡无奇的笔墨,却描摹出一幅和谐、亲切、温暖的老年夫妻生活景象。这里的“吴音”,所指吴地的话,江西上饶,在春秋时期属吴国。这样的画面,在普通的农家最平凡不过,可是对于历经宦海浮沉的辛弃疾,却是难能可贵。所以他珍惜这样的生活,将这幅生动的画面描绘在词卷里,当他为国事所累时,就取出来翻读,慰藉心灵的苦闷。
  下阕的四句白描,更衬托出这首词的美妙。“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这么通俗的几句话,将丰富的情景跃然于纸上,栩栩如生,可谓是神来之笔,千古一绝。大儿子在豆田里锄草,二儿子年纪尚小,坐在竹椅上,编织鸡笼,而小儿子还不懂世事,调皮地玩耍,卧在溪边剥莲蓬。一个“卧”字,将整个画面,都活跃起来,眼前的小儿,是那么无忧无虑、天真活泼。我们不禁被这样一幅宁静平和的画面,感动得泪眼蒙眬。现实的纷繁,让我们觉得眼前的安适祥和,犹如在梦中。
  这首《清平乐》就是一幅白描画,无须水墨的泼洒,朴实简洁的几笔,便意趣盎然,清新夺目。让我想起,在成都修筑草堂的杜工部,他也是为了避乱,长安梦碎,才隐居蜀地,建了草堂,过上一段平实的生活。花径、柴门、水槛、石桥,这么多朴素的风景,足以慰藉那一颗不合时宜的心。竹篱茅舍,打开宽阔的襟怀,庇护万千寒士。他可以教白云垂钓,可以邀梅花对饮,简洁的桌案上,搁浅了一杯老妻温的佳酿。古朴的栏杆边,垂放着他和稚子的钓竿,棋盘上,还有他当年和好友没有下完的一局棋。杜工部的草堂,和辛弃疾居住的溪畔茅屋,多么相似,又是多么让人神往。
  也许这个时候的辛弃疾,才找到了最真实的自己。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忘记“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风云霸气,搁下了“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壮志豪情。这简单的农庄,就是他的世外桃源,在这里,可以不必知道朝代的更迭,不必在意官场的黑暗,他拥有的,就是和一家人平淡度日的幸福。简单的茅屋,一口水井,一道篱院,几畦菜地,还有几缕打身边游走的白云。
  溪水潺潺,绿草青青,那间茅屋,盖在了宋朝一方宁静的田园。而那个叫辛弃疾的老人,将他的老妻和稚子,以及一生的心愿,平静地铺陈在纸上。让我们,在朴素祥和的光阴里,忘记了转换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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