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玫瑰门

_6 铁凝 (当代)
的目标他的计划时,司猗纹总觉得他现在虽然是男校的一个学生,但他是属于一
个更广阔的世界的,一个她不清楚、却肯定存在的世界,她愿意跟他一起走进那
个世界。
他们离得更近了。
他终于被当做她的客人领进了司家。司先生、司太太问清华致远的家世后,
马上对他表现出正常的冷淡;华致远目前所进行的事业更增加了他们对他的敌意。
华致远告辞后,司先生立刻就对女儿发出了训告,他告诫她,如果她再与姓华的
来往,他们就立刻让她退学。
司猗纹仿佛听进了父亲的训告。
但事隔不久,司先生还是吩咐管家到圣心女中替女儿办了退学手续。原因是
有人对司先生说,司猗纹仍然跟着华致远在走,就走在他那个行列里。
司猗纹的被迫退学却激起了她更强烈的自主意识,在家里她气急败坏地顶撞
着父亲,她像是从一个自由世界一下子落入了专制主义的王国。这时她才发现她
正在热恋。热恋中的少女从来是勇敢的,她差遣家里的女佣给华致远送去了一封
信。信的大意是现在她迫切想要见到他,如果他不来,她甚至要离开人间了。
当天午夜他来了。她在她的闺房里迎接了他。他说他正好也要来见她,因为
时局的激变,他就要离开城市去乡下。
他带给她的消息太突然了,她只有哭。她哭着只重复着一句话,她要跟他走,
哪怕天涯海角。他想他不应该立刻把她带到那个连他自己也不知深浅的无底洞去。
他告诉她,终有一天他会回来接她,因为他爱她。
外面正在下雨,是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没完没了的秋雨。
当他们都觉出不得不分开时,他自己开了房门。
 他开了门。不能走。
因为有雨。
淅淅沥沥的秋雨,他会无处躲身。他想。
她关上门。他不能走。她想。
因为有雨。
淅淅沥沥的秋雨会把他淋成个落汤鸡。
现在司猗纹面前也有过一场雨。如果现在的雨涤荡的是庄家留给她的那些藕
断丝连,那么她十八岁的那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涤荡的便是她所受的全部家庭教育
和她做姑娘的无比坚贞。
当那扇沦落在秋雨中的门再次打开时(这次是她打开的),她看见他还站在
门口。
原来他并没有走。他猜她还会把门打开。
原来她猜到他不会走,她还要把他追回来。
也许他们都觉得他们的离别还缺了点什么,假如他决心从乡下回来接她的话,
假如她坚定地相信他会回来接她。
过去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他吻过她许多次,她还过他许多吻。他抱过她许
多次,她许多次就让他那么抱。他们都问过自己那吻那抱是因了什么,那是爱。
为了爱,现在他又来吻她了又来抱她了。这吻、这抱使他们都变成了爱的糊
涂人。难道现在不再是爱吗?当然。但他们分明又觉出和以往那爱的不同。
如果过去的行为是爱的一种徐缓和渗透,那么现在这便是一种爱的迫不及待。
过去是一个活泛的华致远吻着一个活泛的司猗纹,现在是一个僵硬的司猗纹
正被一个僵硬的华致远在吻。
他们都觉出了一个僵硬的自己,他们不知道这个爱的迫不及待的僵硬要干什
么。
他们忽然陌生了。
也许人在爱得最陌生的时刻才是一个最熟悉的时刻,那熟悉还得用一种陌生
来作代价。
那时由于陌生你连你自己都会畏惧。
那时由于熟悉你会觉得你最熟悉的还是你自己的一切陌生。
这便是一个陌生的你和一个熟悉的你的结合。
他们结合着,她显出笨拙地去承受一个不明白的重量。
他们结合着,他显出无可奈何地去开掘一个无可奈何。
这是互相的袭击又是互相的吸吮。
是对自己的怜惜又是对自己的厌恶。
他和她有所不同,她觉得她已是经过改变的自己,他却觉得他是自己的没有
改变。
后来司猗纹只听见华致远在她耳边说了一些迷乱的句子。那句子她永远也听
不清记不住,她永远都在猜,她猜了几乎一生。有时她觉得那句子不是语言只是
一些念头,只是两个相爱的人在相互准允之后的多嘴多舌。但这念头、这准允之
后的多嘴多舌分明渗进她的血液里,和她的血液永远奔流在一起。原来和人血一
起奔流的远不是医生对血液的那些自作聪明的化验单,虽然化验单的项目总在增
加。
天快亮了,雨也停了,他没有再耽搁的理由了。他走了,他带着司猗纹的体
温闯人了黎明前的黑暗。
他给她留了乡下的地址,她攥着那个地址一直睡到天亮。
她觉得自己很僵很懒,觉得自己很散又很完整。
雨早就停了,天快亮了,坐在窗前的司猗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干净家具,
等“他们”。
眉眉没有见过山。
眉眉听过的故事里大都有山,有鬼的山,有仙的山,有庙的山,有寺院的山,
有狼虫虎豹的山。
眉眉在虽城只能看见山的影子。晴天时影子碧蓝,横在西边的天地之间。有
人告诉她山看起来很近,但是你走几天也走不到。
现在眉眉眼前终于有了山,山离她很近,她伸手就可摸到。那是院里的家具
山。
早晨婆婆递给她一块搌布,她和婆婆一起来到院里擦家具。昨天下了半夜的
雨,家具上到处是水是泥。婆婆站着擦上面,她就蹲着擦下面。上面是家具面,
下面是家具腿儿。她面前的家具就是山涧就是山的悬崖绝壁。她在山涧里挪来挪
去,就像一只失散在山里的小动物。故事里被丢失的小动物大都丢在山里,有的
因为不听父母话,擅自行事;有的则是因为父母只顾自己不管孩子,于是孩子失
散了,在山里乱跑乱喊。
失散在山涧里的眉眉不喊也不跑,只觉得和失散了的婆婆离得很远。她不知
自己在一个什么地方,也不知婆婆在一个什么地方。
想到了远处的婆婆,眉眉才觉得自己还是人,不是动物。她面前也不是大山,
是一张硬木写字台,她正在擦写字台腿上的泥点。她一边擦一边欣赏起这张神奇
的写字台,她怎么也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美丽的桌子:幽暗深色的紫檀木镶
嵌着许多好看的装饰,那装饰像许多只彩蝶排列起来在飞舞。眉眉不知道那“彩
蝶”叫云母,她认为那就是珠宝,珠宝就是镶在桌子上的那些各种发光的“彩蝶”。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觉得它们又凉爽又光滑。她抚摸了“珠宝”又发现了
抽屉上的铜把手,铜把手更好看:美丽的弧线、细致的花纹都使她恋恋不舍。她
轻轻拉了一下把手,一只抽屉很容易就滑了出来,好像这抽屉不是用手拉开的,
而是自己滑出来的流出来的,抽屉自己把自己拽出来的,她原以为那抽屉一定很
重,重得使她无法拉开,谁知它们是那样轻巧。她轻轻把抽屉拉开又轻轻推上去,
再轻轻拉出来再轻轻推上去。婆婆发现了她,她的推拉引起了婆婆的注意。她看
见婆婆停下手中的搌布正朝她这里挤过来。
司猗纹挤到眉眉身边俯视着她说:“你玩什么抽屉。做事总是这样精神不集
中,你妈也不说你。小孩子做事最主要的就是不能走神儿。”眉眉也觉出了自己
的涣散,便加快了速度。她擦着又开始在山涧里钻着,故意钻到一个婆婆看不见
她的地方。她愿意和婆婆背靠背做事。她愿意婆婆看到她工作的成果,不愿婆婆
看她做事的过程。就像婆婆说她洗脸扑噜扑噜不文明,那是因为婆婆看见了她在
洗脸。你要是看不见呢?你知道我怎么洗?脸洗不干净才不文明。
她和婆婆在家具堆里转,你转过来我转过去。她不断看到婆婆的腿和那两只
脚,脚上穿着方口平绒布鞋,很瘦。一看到们她就想躲开它们,但这次她还没来
得及躲,婆婆就又向她弯下了腰。婆婆腰弯得很低,脸凑到眉眉耳边,声音很小
地说:“哎,待会儿他们要是真来了,你就往屋里藏,啊。”
婆婆的话使眉眉很纳闷儿,平时婆婆都管她叫眉眉,这次不知为什么却管她
叫‘’哎“。还有她那过小的声音和弯得那么低的身子,都使眉眉觉得有点奇特。
既然她被留下了(就算她是个困难吧),这就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婆婆不许她
见人,让她往屋里藏?她决定不按婆婆的吩咐做,她决定让婆婆知道她不听她的
话。
“哎,听见我的话了吗?”婆婆假装擦家具,皱着眉。
“没有。”眉眉也假装擦家具,鼓着嘴。
“你是没有听见我的话,还是不懂?”婆婆停住手,站直。
“不懂,我不知道,我不藏。”眉眉也停住手,蹲着。
眉眉的别扭突然使司猗纹发觉自己紧张得过分,紧张得幼稚。她想眉眉说什
么也是个孩子,不是她窝藏起来的黑帮走资派。她爸被剃了头,北京街道上谁知
道她爸是谁。即使一个孩子引起了街道的猜疑,过后她带眉眉报个临时户口就是
了。现在她表现的应该是临危不惧,而不该是疑神疑鬼。她后悔让眉眉看见了她
这自己吓唬自己的样子。
“好吧。”她对眉眉说,“一会儿如果他们来了你什么也别说。有人间你父
母的事你就别开口,一切有我,听见没有?”
眉眉没说话。
她们的工作已接受尾声。这时司猗纹突然想起今天还没买早点,她把眉眉叫
进屋,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两块点心,递给眉眉一块,留给自己一块。眉眉接过
来背到一边儿去吃,她不愿和婆婆脸对脸地吃点心,她觉得那好像她们合伙儿在
干一件不光彩的事。
没等她们吃完点心,“他们”到底进了院子。司猗纹盼望的一个时刻、司猗
纹又不摸底的一个时刻终于来到了。
院里突然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声,红的绿的影子在窗外走马灯似的晃动。司
猗纹连忙放下手中的半块点心,飞速用毛巾掸掸嘴擦擦牙就推开了屋门。
“我叫司猗纹。”她说,站在南屋台阶上。
“住这院儿。”
“不用问是旧社会过来的人。”
“前几天我给小将们写过一封信。”
“少啰唆,你!”
“谁不知道你住这院儿!”
“我们知道你那封信!”
形势立刻紧张起来。人们剑拔弩张,大有要从南屋门口揪下司猗纹之势。
“可那不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也不是专为交几件东西而写的信。那是一封
请罪信。”司猗纹说。
眼前这剑拔弩张的阵势,使司猗纹想到也许她的一切计划就要破灭,也许他
们还是要把她从台阶上揪下来推上一张方桌,再摘下随便一个柜门儿作牌子给她
挂上脖子,她就要扮演起她应该扮演的角色了。谁知她这两句以解释那信为开始
的开场白,却使人稳住了阵脚。那么现在她应该不失时机地、按部就班地把这场
戏(真实的戏)演下去。要演,她准备了数日的那个长篇演说当然就显得格外重
要了。
她不顾一小股一小股的骚乱,她坚持下去了。
她说,她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一封微不足道的认识尚浅薄的请罪信,真惊动了
革命小将,还有革命干部革命的大婶儿大妈。她从灵魂深处感到他们不是来造她
的反的,是来帮她造封资修的反,帮她摆脱封资修的束缚,帮她脱胎换骨重新做
人的,因为谁也没有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她说,她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也是一个旧社会的受害者。
她说,她恨透了旧社会,连旧社会遗留给她的家具都恨。就说那张桌子吧,
那不是一张普通的桌子,那是一张麻将桌。她恨诱了那些坐在桌旁的夜晚,恨透
了坐在桌子四周的那些人——当然,她也在那里坐过,所以她连自己都恨。再看
那边那张大长桌子吧,那是一张紫檀的写字台。谁造的?是能工巧匠,能工巧匠
就是工人阶级;再看看上面的云母片(现在眉眉才知道那“彩蝶”叫云母),好
看吗?好看。是谁把它镶上去的?能工巧匠,工人阶级。工人阶级造的桌子怎么
进了他们庄家呢?那是剥削。剥削就是丑的,是不劳而获是白拿,是把别人的变
成自己的,自己的原来是人家的。再看那架钟,那是架外国钟。哪国的?德国的。
德国的东西为什么挂在中国人家里?那是外国侵略的缘故。外国入侵略了你,你
还挂人家的钟,那叫什么?叫洋奴。洋奴就是她的公公她的丈夫。她也挂了听了,
所以也不能说和洋奴思想无关。可她是个妇女,妇女从来都是在最底层,在最底
层就得盼解放。她打过麻将听过德国钟响,可她是个妇女,也在最底层,也盼解
放。新中国解放了她,可解放得并不彻底。为什么?就因为她和家庭划不清界限,
因此她参加社会工作才朝三暮四没有长性,没有长性才使她没有成为一个全心全
意为人民服务的革命干部,因而她不能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眼前这几间北屋这一
堆家具就整整拖累了她一辈子,一个人整天在这些旧家具堆里出来进去,那界限
没个划清。所以她就得把它们交出去。她感谢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给了她一个交家
具的机会,不然她往哪儿交?没地方交就得卖,卖,就又变成了钱,钱就又成了
剥削钱是万恶之源。那么她得再次感谢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给了她一个上缴的机会。
还有,这房她也得交,要交就捡好的交,交好房。这四间北房是少了点,少得有
点拿不出手。才够几户住?顶多一户。她欢迎觉悟最高的、最大公无私、最具有
革命精神的、最关心群众、最有利于她思想改造的家庭搬进来,让这个院子也改
换一下这死气沉沉的空气,让这死气沉沉变成生动活泼、天天向上、意气风发。
她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从今天起她会更加等待着这一天……
再过一会儿司猗纹的讲话就要结束了,可惜还是有人打断了她。几个小将跨
到她跟前,横眉直目地对她说:“行了行了,滚开吧,我们要搬东西了。”
司猗纹这才眼睛潮湿着住了嘴闪在一边。她对她那演讲的被打断虽然感到些
许遗憾,但她确信那感情是达到了一个高潮。
他们开始行动起来,一面按司猗纹的清单清点数目一面往外抬。家具们被抬
出大门抬上几辆平板车。
司猗纹也在人群中忙乱着,她不时将那些零碎递到他们手里。虽然他们不跟
她说话,她却一直激动着,因为她已经感觉出他们对她那演讲的默认了。她所以
激动还因为她那连自己也没料想到的滔滔不绝,那是什么?那只能说是她感情的
自然流露,她压抑了许多年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她不相信那演讲是不真实的,那
的确是她面对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的真情实言。尽管她也不可避免地收到了一声
“滚开”,但那也仅是一句“滚开”而已——一句最最客气最具人情味儿的“滚
开”。
东西很快就被搬光了,一位小将在依次清点了数目之后给司猗纹开了一张收
条。最后街道主任罗大妈拿出一只大黑锁锁住了北屋门,又有人在门上贴了两张
十字交叉的大封条。人们正要离去,司猗纹却又叫住了他们。
一院子人都愣住了。
她对他们说还有一件事,这件事她本想隐瞒起来,但是革命群众对她的友好
态度使她受到了教育,她决心要彻底革命。她宣布的事情使就要散去的众人又聚
了过来。
司猗纹当众宣布说她的公公临死前在北屋房后埋过东西,是什么东西她不知
道,她曾经去房后找过,但什么也没找着。现在她只能提供给大家一个线索。
再也没有比能在房前房后挖掘出藏匿已久的东西更令人兴奋的事了,司猗纹
本能地捕捉到了这时代的嗜好,才聪慧地将它运用在自己的生存里。这令人兴奋
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信息立刻将那家具、那房屋比得黯然失色。四合院重新嘈杂
起来,人们火速找来了铁锨和镐,老太太们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各自回家拿来了煤
铲,通条。
司猗纹看看众人已准备齐全,就带头进了通向北屋房后的那条夹道。
眉眉也忘记自己的身份,莫名其妙地跟人们一起兴奋起来。当人们涌进那条
夹道后,她也跑了进去。
这是由北屋山墙和庄家的院墙形成的一条幽深的夹道,它的尽头是一个不大
的小后院。后院里有间不常用的厕所,有碎砖烂瓦,还有荒草、杂树、齐腰高的
苍耳子和盘错在上边的野牵牛。
眉眉顺着夹道跑进后院时,人们已经开始在那里动土了,女人们的老手也迫
切地揪着滋生在烂砖缝里的荒草。到底是罗大妈眼尖,当人们几乎像深耕土地一
般深翻了一遍后院时,她发现一个墙角堆着一堆碎瓦片。她提示着人们,于是人
们把碎瓦片扒开,向墙角狠命下着镐。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只捆绑结实的油纸小
包终于被翻腾了上来。有人打开纸包,又打开里层一块潮湿的软缎,一对不足一
柞长的赤金如意就亮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那就是金子,金子做成的工艺品。它们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发放着黯淡的乌
光。
眉眉也第一次看见了金子。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它们,它们就已被人包围起
来。人们评判着它的成色,还有人表扬了司猗纹,表扬了她对革命的赤诚和革命
的彻底。她频频点着头,庆幸着自己终于听到了这样的评语。多少天来她的一切
策划到底没有白费,如今到底证实了她对这东西用心的独到之处,她庆幸没有把
它和家具们一股脑抛出去。现在她要求“站出来”革命的彻底性、真实性到底一
览无余了。原来在这场足以使她恐惧万分的运动中她没有被打败,被打败的却是
站在她面前的那一片阴沉沉的眼光。
他们撤离了。她独自一人站在院里觉得身子有些酥软,她的后背也湿了一小
片。她不知道那是最初的冷汗还是后来的热汗,她觉出了疲惫。院子里又恢复了
从前的安静,她喊眉眉,眉眉从影壁后面走了过来。她想过两天她就该领眉眉去
报临时户口了,有了今天她就不必再疑神疑鬼,让眉眉也躲躲藏藏。
现在她要眉眉去给她买烟。她交给眉眉五毛钱说:“到‘红卫’去买盒‘光
荣’。”
眉眉在虽城很愿意给爸买烟。她希望爸抽屉里的烟快些抽完,那时她就拉开
一个只有空烟盒的抽屉给爸看。爸立刻就懂了,交给眉眉一点钱。眉眉拿了钱就
往外跑,爸在后边问:“知道什么牌子吗?”
她故意不吭声,她用这不吭声来让爸知道他问得多么多余。她一边跑,只在
心里小声念叨:嘉宾、嘉宾、嘉宾,绿烟盒上有一座大楼。可惜一出大门她就摔
倒了,当她爬起来再跑时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路本来很平,但眉眉的平衡器官不“平”,她经常在平坦的路面上摔跟头,
夏天她的膝盖上总是带着一块青一块紫。她的膝盖上多了青和紫,她就少了必要
的记性。她永远也不知道记性为什么一定要随着她的跟头而丧失。她为什么要上
街?她手中的钱是为了什么?要弄清这些她必得恐惧着羞惭着往家走,也许看见
家门她就能忽然想起她要做的事,原来她是要替爸买烟,那香烟名叫“嘉宾”,
绿烟盒上有一座高高的白楼。她努力抓住她的记忆重返大街,这次她小心走路决
心不再摔倒。她终于站在和她一样高的柜台前买回了她要买的东西,准确无误。
回到家来她尽量不提街上的事,爸却问她:“又摔跟头了吧?”她说“没有。”
爸说“没有?”他看着她的膝盖,她不再说话。
她知道爸和妈争论过她的摔跟头,妈说应该去医院检查而爸说不用,因为她
聪明。她希望得到的就是别人对她聪明的肯定。
眉眉聪明,这连幼儿园的老师都知道。她的记忆不是不好,是好得惊人。那
时她就能给小朋友一字不落地“念”小人书:
“阿尔青说,保尔,你又到哪儿去?保尔说,我到河边去看看,鱼又该上钩
了。阿尔青说,你可要小心啊,德寇就要来了。”
“小冬木在街上走着,看到一家食品店,里边有许多好吃的东西,香肠,奶
酪,巧克力,什么都有。”
“秋丝瓜摆开一个打架的架势说道:我自己的牛,赶不赶走,杀不杀,都只
由得我。”
眉眉一页一页地翻着念着,手指在图画下面的文字上缓慢地划过,小朋友还
以为她真认识那么多字呢,她的姿态使她看上去比老师认的字还多。老师也奇怪
起来,她们偷偷观察着她,她们终于发现图画下面那些字她并不认识,她不过是
凭感觉,凭她那惊人的记忆和复述能力。原来那些小人书爸都给她一字不落地念
过。即便如此,老师们也有足够的理由认定她的聪明了。
后来她上学了,字该她自己认了,她才自作主张地去“禁止乌刺八”了。
然而她还是经常苦恼着,坏记性和好记性同时折磨着她,她甚至有些惧怕上
街买东西,但她又非要去不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同时拥有特别好的记性和特
别坏的记性。
在响勺胡同狭窄高深的空间里眉眉小心地走着,目不斜视地朝前看。她牢记
着她是去“红卫”给婆婆买“光荣”。“红卫”是前几天才改的名字,过去那个
商店叫“德生厚”。后来悬在店门上方的那个黑匾上糊上一张大红纸,红纸上写
上了“红卫”。
从前眉眉在胡同里走,门都紧闭着,走过一个门她就猜一个门,猜着被门关
住的一切。现在全胡同的门都向她敞开了,有些院子连门槛也卸了下来。缺了门
槛的门好像正在长个儿的孩子的吊脚裤。可是胡同豁亮多了,每座院子都坦然地
亮在你的眼前。你好像可以随便走进一个院子走进一个房间,连那些薄的厚的大
的小的门也竭力侧过身子,尽量把自己贴近墙面替人让路,好像在对你说进来吧,
看看这个院子,多么清白的一个院子,这里没有坏人,人人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人们把院门敞开就像努力掰开自己清白的心。
眉眉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有的院子一眼见底,有的院子迎门却有一面大影壁,
让人觉得那院子还不够光明。她想婆婆的院子也有一面影壁,要是没有影壁,婆
婆的院子就更光明了。交了东西,院子又一眼见底……她就这样走着、看着。
“红卫”又改了样子,房顶上垂下标语,货架上也糊了不少大字报。白纸黑
字的大字报上写着革命群众应该买什么不应该买什么,哪些东西属于哪个阶级。
眉眉读着大字报,努力记住哪些东西该买,哪些东西不该买。那么她要为婆
婆买的香烟呢?它应该属于哪个阶级?它叫什么?眉眉想不起来了,就像又摔了
跟头。柜台里有许多香烟;前门、恒大、墨菊、飞马、双喜、大婴孩、光荣……
婆婆要买的是哪种?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想,她仿佛就要想起来了,
可她自卑,她心跳,她知道一说准错。她只有围着柜台转,又像柜台、货架围着
她转。它们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转给她看:油盐酱醋,花椒大料,黄花木耳,火
柴豆纸,杏干柿饼,桃酥江米条,糖块小人儿酥,咸萝卜疙瘩头,腌蒜辣菜丝儿,
转着向眉眉表白着,让眉眉为它们作出鉴定。眉眉很慌,她想跑出“红卫”跑上
大街跑到一个地方藏起来。
后来一个白纸黑字的牌子转向她停住,原来那牌子是挂在一个红胖脸的脖子
上。牌子和红胖脸的出现才使柜台和货物停止旋转。红胖脸低头俯视眉眉,那脸
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恼怒,牌子上的字说明着他的身份:“小业主”。眉眉认出了
他,前两天他曾给眉眉拿过烟。那时他脖子上还没有牌子,脸上有着和常人一样
的笑容,一双干净的白手为顾客约着白糖、夹着酱萝卜,为顾客熟练地包着花椒、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