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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_5 铁凝 (当代)
着孩子们的作业。她字迹秀丽工整,批语准确。她还提倡孩子们读好书,她最提
倡的一本课外读物就是《红孩子爱红旗》。
也许就是从那些信赖的眼光里,从自己那秀丽工整的字迹里,从她提倡的
《红孩子爱红旗》里,司猗纹看到了自己更光明的前景。她觉得已经彻底“站出
来”的她自己,能力远不是这些“横、撇、点、捺”,远不是手下这摞作业本。
在那个童声奶气的小天地里,她应该是班主任,应该是教导主任,应该是校长。
对,权且就先是校长吧。她决心和一位刚脱下二尺半军装、把“孤注一掷”念成
“抓住一扔”的军转干校长较量一番。那工夫她像是着了魔,为了表现她的领导
才能,她甚至时时事事抢先,抢先到有点可疑地走在校长前面,提前进入了“角
色”。但是她失败了。她不仅没有占领这块在她看来也许是鸡毛蒜皮的天地,就
连站在黑板前的她也消失了。她再次得到一个大信封(比上次厚些),回了响勺
胡同。信封里是她一年的薪水,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
她沉默了,或者说暂时强迫自己沉默了。她从前是什么现在还是什么。从前
是一个家庭妇女,现在仍然是一个妇女在家庭中;从前是一个单个儿,现在还是
单个儿一个。
一个做过大奶奶的家庭妇女没有从那个大奶奶所在的家庭里站出来,因此她
最惧怕的是“家庭妇女”这四个字。
庄晨送来眉眉的那天就勾起过她的无名火。
现在她又面对“站出来”这个口号了。这口号使她忽然觉悟:原来最应该和
这场运动亲近的还是她,而运动的对象应该是扔给她大信封的范同志的丈夫和范
同志,是那个把“孤注一掷”念成“抓住一扔”的校长。现在他们叫什么?他们
叫黑帮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为了叫起来方便最近已简称为走资派。原来
不允许她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是他们不许她成为一个劳动者,不许她把
一颗热忱的心奉献给新社会。原来世上的事物不是一成不变,目前黑帮、走资派
既然已划定范围,范同志和她丈夫以及那“二尺半”校长,说不定早就被刚才走
过的那些小将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了。和时代同步的和前边那些红绿颜色同步的
原来还是司猗纹。她感谢这个小铺这个脏桌子给了她启示。
前些天她还一边听着隔壁院里一位达先生的惨叫,一边魂不附体地从她那带
廊子的大北屋搬进南屋,等着小将们也来抄她的家然后也把她踏上一只脚呢。原
来她错了,既然那北屋,那北屋里所有家具,不应再归她所有,那么她就应该让
它们走得光明磊落,这才是“站出来”做事的一种气概,一种气派,一种气势。
由小铺回家的路上,司猗纹又走过了许多被堆放在胡同里暂时未能抬走的家
具。司猗纹想:笨。她诅咒着家具,也诅咒着那家具的主人:笨。她知道这些家
具都是在小将们对其主人制造过一场腥风血雨之后被抄到街上的。她看见深更半
夜被打得嗷嗷叫的达先生门前就堆放着一张大漆八仙桌和两把红木太师椅,她想:
笨。
司猗纹一路骂着人的笨和家具的笨,终于又迈进自家那高高的门槛,回到了
自己的家里。她站在院里最后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的北屋,她觉得这应该是最后一
眼,尽管北屋不会被人搬走。她回到她那稳妥的南屋。
眉眉正在里屋哄宝妹,司猗纹叫过眉眉,把蜜麻花递给她。
现在司猗纹要坐下来做两件事:她首先要给附近的小将写一封言辞谦恭、语
气恳切的信,恳切要求他们在方便的时候来响勺胡同没收她的几间房子和一点属
于她祖上的不劳而获的财物。她说这房子这财物本来早就应该回归制造过它们的
阶级所有,然而她一直没有机会使它们归属它们的真正主人,这些东西早已成了
压在她背上的沉重的包袱。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她时刻在恭候。写完信,她为上
缴的东西开具了一纸详细清单,从房屋到家具件件明细。她相信她的行为是走在
时代前面的。
在开列财物清单时,她遗漏了一对很有分量的金如意。这遗漏并非偶然,是
她有意的安排。她遗漏它是为了让它更加出其不意地发光。
信和清单都发出去了,司猗纹在激动和不安中开始等待。
“要革命的站出来,不革命的滚他妈蛋!”
街上又有了口号。
司猗纹在焦急地等待来人,她把她等待的来人称做“他们”。
“他们来过吗?”司猗纹问眉眉。
其实司猗纹才去买了一趟早点,才去买了一趟菜,她知道在这点时间里他们
不会来。
眉眉的回答便在预料之中了。
司猗纹一阵失望。
原先她本打算将家具们留在北屋随他们挑拣、随他们搬。现在她忽然觉得这
种形式太含混,缺少应有的辉煌和分量。她想卖水果的都把水果高高摆在筐上,
卖布头的打开包袱边倒腾边唱,都是为了给人一种感觉。感觉变了你那货物的价
值也就变了。现在她的大北屋就像是卖布头的不解包袱,卖水果的不打筐。
司猗纹想得合情合理想得情不自禁,就越发觉得行动宜早不宜迟,说不定他
们一会儿就会闪电般地冲到你跟前,让你连个解包袱打筐的时间都没有。她大步
流星奔进北屋,首当其冲地奔向那只巨大的紫檀木大理石面写字台,她想先把它
调出屋去亮在明处。她双手兜住一个桌角奋力向上调,才发觉她的力量和写字台
的分量原来有着那么大的差别。那么,要实现她的计划她还需要人,她需要一批
听她指挥的人。
司猗纹原本就有指挥一支队伍的气魄,她常常幻想着需要有人来帮她实现她
那变幻多端的计策和她那时时冒着火花的“灵机一动”。过去她那几次和社会的
较量,手头若是有了一帮人情况也许就大不相同了。那时她人少,人在别人手下,
才使她只做了几天“权作校长”的梦。后来她再去找鞋帮儿找扣眼儿也没再找回
来,鞋帮儿扣眼儿也在别人手里。
眼下她手头仍然少人,西屋只有姑爸,南屋只有眉眉和宝妹,她们都不能帮
她完成这个迫在眉睫的计划。她有些着急,从前她一着急就摔东西,不管眼前是
公公、丈夫还是下人,她抓着什么就摔什么。可现在她手下的东西却一样儿不能
摔,它们早已成为她生命的赌注。焦躁又怎么排遣?
那么,她还得等待人。
整个上午司猗纹就在屋里屋外游走、打听、等待。等待庄坦和竹西,也等待
着“他们”的不期而至。这才是一个人两种命运的决战,一个先来一个后到都将
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中午,庄坦和竹西总算一前一后进了家,司猗纹不容他们吃午饭就向他们交
代了自己的新计划。庄坦不明白母亲的意图,一遍遍追问司猗纹为什么非要干那
种徒劳的事不可。
竹西很快就懂了。她支起自行车率先登上北屋台阶对司猗纹说:“先搬大件
还是先搬小件?”她的处事利落讲求实际,常使司猗纹觉得她缺少几分真实。然
而她是真实的,她真实地挽起袖子,真实地等待司猗纹发话,态度无可挑剔。
儿子庄坦却故意麻木着。他自己不情愿,又对竹西的情愿显出些不以为然。
司猗纹还是把庄坦吼上台阶吼进北屋。庄坦在母亲的强迫之下抓住一只茶几就搬。
搬完茶几搬帽筒,搬完帽筒又捡一架德国挂钟,总之都是最轻的——避重就轻。
竹西和司猗纹则卖着苦力:两对雕花樟木箱,一只菲律宾木五屉柜,一张宁
式大床,三件套织锦缎面沙发,一对明式硬木椅,两只紫檀木书橱,一架多宝格
以及条几,麻将桌,花架,餐具柜,掸瓶,躺椅……都是由这两个女人通力合作,
蚂蚁背山似的移出屋门又移下那五级青石台阶。最后,屋里还是剩下那张写字台。
当两个女人又使出乎生之力来对付这写字台时,才觉得这班归是件力不从心的事。
司猗纹又开始招呼站在院里的庄坦。
庄坦进了屋,扶住写字台一角只表现着为难。现在他除了一阵阵疲乏,还有
其他缘故:万物之中他最不愿意交出这写字台。从前它属于他的祖父,祖父死后,
隔过了他的父亲,庄坦成了它的主人,它一直摆在他的新房里。虽然他的事业和
它关系并不大——他不过是天文馆里一名普通资料员,但他觉得它像是庄家的根
基。动摇了这写字台,就像动摇了庄家的根基。他站在两个女人面前怨恨着她们,
他怨恨司猗纹的独断,也怨恨竹西在母亲面前那过分的“随和”,他想到在女儿
国里做个男人的艰难。
“哎,哎,”竹西喊着庄坦,像是要从睡梦中将他唤醒,“快搭一把手。你
和妈一头,我自己一头。”
庄坦“醒”了,和司猗纹站在一边,两手把住一个角。司猗纹把住另一个角。
竹西妉开胳膊独自占住写字台一头,宽大的写字台被她笼络着,她那坚定的腹肌
立刻咬住桌沿。她口中喊着“一二三、一二三”,率领起婆婆和丈夫。婆婆和丈
夫服从着这率领,都学着竹西的样子向后仰着身子,咬紧牙关。但写字台仍然纹
丝不动,沉稳地端坐在它的原处,倒像是迎合了庄坦的心愿。庄坦幸灾乐祸地看
看司猗纹和竹西,企图使她们放弃这最后的计划。
“其实多一件少一件,也不影响大局。”他说。
“我就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彻底性。”司猗纹又斥责起庄坦。
竹西并不迎合司猗纹对庄坦的谴责,也不谴责庄坦做事的不彻底。她还是真
实地面对现实:“我看还是把姑爸叫来吧。”
她的主张提醒了司猗纹,司猗纹才想起西屋还有个姑爸。她正打算去喊姑爸,
姑爸已经站在檐下了。她的脸上虽然还有些睡意朦胧,但此刻意识之清晰是远远
胜过他人的。
“摘抽屉,先把抽屉摘下来。”姑爸迈进门槛,显出少有的明智。
“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摘抽屉。”竹西一边说着,拽下大小八个抽屉。
摘去抽屉的写字台成了一个庞大的空架子。姑爸有眼色地走到竹西一边,主
动替她把住一角。竹西再次喊起了“一、二、三”,这空架子在这三女一男的动
作下终于离开了地面。它摇晃着飘动起来,飘出屋门飘下台阶飘进院里那个家具
世界。
一切终于按照司猗纹的想象摆列出来。庄坦和竹西整理过自己,匆匆吃过午
饭上班去了。司猗纹暂时顾不上午饭,她进一步查点着摊在院里的家什。看来规
模是够了,但这规模里好像还缺少点必要的点缀。于是她又从南屋捧出了两盆一
尺多高的玛瑙仙桃树。她将它们端正地摆上那阔大的写字台面,再轻轻给它们分
别罩上一尘不染的玻璃罩,然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两盆玛瑙雕就的仙桃是她的公公接受的寿礼:十几只小拳头大小的仙桃生
长在两棵尺把高的桃树上。过去司猗纹爱惜它们,公公去世后她把它们搬进自己
房中。就连前些天从北屋搬进南屋,她也没忘记带上它们。它们最后的到来才使
这一片沉闷的物体突然响亮起来,它们就像司猗纹指挥的乐队里流泻出来的华彩
乐句,有了这乐句,司猗纹的上缴计划才仿佛真正地圆满。她心满意足地绰起一
把鸡毛掸子轻轻掸着家具上面的浮尘。可是她的德国钟不见了。
谁抱走了钟?她立刻猜出了其中的奥秘——原来有人浑水摸鱼,原来姑爸不
见了。于是司猗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西屋门口,冲着门上的玻璃喊道:“钟哪?”
屋内没有动静。
司猗纹哗的一声撞开了屋门,一眼就看见坐在床沿上的姑爷。原来这架瘦长
的雕花挂钟就坐落在姑爸怀里,此时因为钟摆失去了平衡,那声音好似一个心律
不齐的病人。
“果然我没有猜错。”司猗纹站在姑爸跟前说,“还不给我放回去!”
“你叫谁放回去?”姑爸不躲闪,也不示弱。
“谁抱着我的钟谁放回去。”
“怎么是你的钟?”姑爸反问道。
“不是我的还能是你的?”
“是老太爷的。”姑爸斩钉截铁地说,“就不兴我留一样儿作纪念?我不能
让你就这么白白交出去。”
“怎么是白白?”
“不白白莫非谁还给了你好处?你得到了什么好处?”
姑爸这突如其来的发问给了司猗纹个措手不及。她闷了。不是因为她的话一
时赶不上来,是因为她从姑爸的话里听出了破绽。她心中一阵暗喜,庆幸姑爸现
在还高叫着要好处。向谁?向时代。这是个明显的破绽。司猗纹平时最愿意有人
在她眼前说话露破绽,如果是带有政治性的破绽就更好。那时她就可以一下子占
住鳌头,运用起理论这个武器,把政治上那些幼稚者们批驳得体无完肤。只有那
个时刻她才觉得自己很愉快,很年轻,很时代。姑爸这番话正给了她一个运用武
器的机会。刚才还激动着的司猗纹现在倒平静下来,她拉过一把椅子和姑爸坐了
个对脸。
“你刚才说什么?”司猗纹像是和姑爸聊家常。
“我是问你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姑爸仍然缺乏警惕地说。
“你说的好处是指什么?”司猗纹进一步和姑爸探讨。
“连好处都不懂?好处就是——不是坏处。”姑爸解释她对好处的理解。
“我问你,”司猗纹说,“你向谁要好处?”
“交给谁向谁要。”
“我交给的是新社会,是革命,是党。什么人才向新社会要好处?什么人才
向革命要好处?什么人才向党要好处?我倒是想听听。”
原来司猗纹不是和姑爸聊家常。姑爸这才有点明白她在嫂子面前言语的失策,
姑爸哑口无言了。她偷眼扫着司猗纹,那眼光显得猥琐显得凄凉,她还有几分求
饶的神态。但是司猗纹却不罢休,她信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本红书说:“最高指示。”
说完自己领先站了起来。姑爸也随着站了起来,那架钟也随着姑爸站了起来,它
心悸似的胡乱扑楞着。司猗纹不管这些,她打开语录选了一段掴给姑爸。那是一
条批判个人主义自私自利的语录。司猗纹读完以居高临下的眼光审视着姑爸,姑
爸的眼光、体态更加畏缩。她想司猗纹到底还是司猗纹,从前她是她的漂亮的、
识文断字的、能说会道的嫂子,现在她是……是什么?姑爸想了许多,是什么她
也不清楚。她怎么也不能把那个整天犯着掏耳朵瘾的半老女人,和这个故作精神
抖擞状的、觉悟的、专拿最高指示收拾她的半老女人联系在一起。但她运用的的
确是当今最高的指示,既是最高,难道说还能越过去?
“光棍不吃眼前亏。”最后姑爸用了这么一个最通俗的、既能为自己壮胆又
能为自己留后手的脱身之计,了结了嫂子给她的窝脖儿。这时她怀里那钟响了,
它以加快了的节奏、闷声闷气的声音没完没了地敲打着,乱敲一阵闹出一阵吱吱
声,接着再敲一阵。那像在提醒姑爸,现在该是她把钟交出去的时候了。
姑爸输了,姑爸缴了械。
司猗纹站起来,伸出两条修长的胳膊两只修长的手,接过钟。她抱着钟正要
转身出门,姑爸却又在她身后发了言。看来她仍不甘心,不甘心她的嫂子在对她
使用了人间最高的指示后,就这么从她怀里收走了她的钟。她还是有点懵懵懂懂。
她想:走,可以,我也不能让你舒心着出去,你有你的明枪,我有我的暗器;你
能说会道,我也会道能说。
“你先别走厂姑爸说。
司猗纹停住脚,不知姑爸的用意。
“我也问你句话。”姑爸又说。
“什么话?”司猗纹站着不回头。
“这钟到底是谁的?”姑爸问。
“是老太爷留给我的,我自有权处置。”司猗纹说。
“老太爷还给你留了什么?”
司猗纹听出了姑爸那话里有话,看来还得迎接一番挑战。她转过身来,两眼
直视姑爸,发现姑爸也正直视着她。两个女人的眼光到底又交织在一起。
“老太爷还给你留了什么,说呀。”姑爸再问。
“房子、院子、家具。”司猗纹答。
“还有什么?”姑爸又问。
“还有你。”
“还有我?”
“对,还有你。”
司猗纹的眼光离姑爸更近了。她想,这可是你自找。就是还有你,半疯格魔
的,什么时候都少不了你。砸着鞋帮儿还得想着你这张嘴。
“你!”司猗纹又强调了姑爸的存在。
谁知姑爸自有言答对。今天她就像个开了窍的可爱的小姑娘,也许是个小小
子儿,听起来贫嘴滑舌,可也不无道理:“是还有我。”姑爸说,“没有我谁听
你的‘最高指示’?可你别忘了,老太爷为什么把东西一股脑儿都留给你,不留
给我?”
“你……你说呢?”司猗纹反问。
“你愿意听个热闹?”姑爸说,“听那干什么。”
姑爸没再往下说,也许是她自己的话吓住了自己。但她那半截式启发和挑衅
兼有的语言,终于使司猗纹的心震撼了一下,一个久远的、似乎早已平复了的记
忆复苏了。许多年来她像是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时刻,一种惧怕的等待。那是姑爸
的一句话。难道为了姑爸那一句话,她就得一辈子惧她三分?司猗纹不能老是悬
着心过日子。现在既然这个不男不女的大白脸话已露了头,司猗纹就决不能让她
咽回去。她径直走到姑爸跟前说:“我就是要听个热闹。人活一世就得活个热闹。
你说呀,你怎么不说完?”
但姑爸不开口,一张白脸死白着,不喜不怒,让你看不出它的任何表情。
“我可是静等着呢。”司猗纹又提醒着。
姑爸还是不开口。
她不开口,那句话出口的权利自然就存在了她的肚子里,而提着心的人却是
司猗纹。就像一个人的口袋里老是装着个要放的炮仗,他不甩出来就永远装着个
响儿;甩出来,听个响儿也就完了。然而姑爸不甩,只和司猗纹对视着。司猗纹
就聆听着这惊人的寂静,领受着寂静中的不安生。
钟又一次发出了纷乱的吱吱声,接着又是乱敲乱打,这次是在司猗纹怀里。
这古怪的声音古怪的节奏才使司猗纹想到迫在眉睫的现实。“光棍不吃眼前亏。”
她也想。来日方长,现在我是要等待“他们”;过后……过后你休想再掏我的耳
朵再过你的瘾——你这个大白脸,大下巴。
司猗纹转身出了西屋,把那架钟摆上写字台,又回过身不示弱地看看西屋。
西屋门内,一张白脸正在窥视着她。她扔下那白脸朝大门口走去,胡同里没有
“他们”。
天忽然阴了。
浑厚的阴云就擦着灰瓦屋脊。
快下雨了,司猗纹想。
家具袒露在院里,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再把它们挪回去的。那么,遮盖起来吧。
她开始在屋里四处翻腾,翻腾可以遮雨的东西。宝妹在里屋号哭,眉眉在外
屋发愣,不知该怎样帮助婆婆。
司猗纹先撤下了饭桌上的塑料台布,又找出两件雨衣,一把雨伞。最后她不
顾宝妹的哭号,跑进里屋提起宝妹的双腿,从她身子底下撤走了她的小塑料床单。
雨点正落下来。雨点很大,但很稀疏,家具被砸得很响,溅起水花,司猗纹
在稀疏的大雨点里东遮西挡,最后只遮住了几件零星,大批的家具仍然赤身露体。
雨点越来越密,变成很有力的雨柱。锐利的雨柱戳打着家具也戳打着司猗纹的头
顶、肩膀,她被戳打得生疼。但她没从雨中退下来,舒着双臂张开十指还在东遮
西挡,那无效的奔跑使她显得滑稽而又凄凉。她仿佛觉得自己老了许多,说不定
姑爸和眉眉就正在看这个浑身精湿的老太太的笑话。她很想哭,但在雨中哭不出
来。
她实在无法应付这天、这雨、这家具了,她踉跄着回到南屋。眉眉心疼起婆
婆,从脸盆架上拿下一块干毛巾递到婆婆手中。她看到婆婆正要流泪。
司猗纹接过毛巾擦着头发擦着脸。她不愿在外孙女面前表现悲痛,但抑制不
住的泪水还是当着眉眉流下来,先是稀疏,后是密集。后来她竟用毛巾捂住脸抽
噎起来,湿而乱的头发直在毛巾里摇。
夜深人静时雨才停。司猗纹披着衣服从床上下来,拉开窗帘把脸凑在玻璃上。
她睁大眼睛朝漆黑的院里望,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面灰乎乎的影壁。
她这才想起院里从来都有影壁,南屋从来都在影壁的外面,北屋才在影壁的里面。
身居北屋时影壁给过她严实感和安全感,现在她睡不着了。
她索性穿好衣服,搬把椅子就坐下来看黑夜,看影壁。望着那望不见的一切,
一种说不清的欲望又充盈了她那日渐衰竭的肌体。她带着与她那年龄不相称的精
神镇守着这黑夜,镇守着影壁那边的一切,就像要镇守住她那失去的年月。
在司猗纹的档案中,她喜欢把自己的出身写作旧官吏,实际她的祖上比官吏
要高。官吏一般是指那些小官微吏,若用“品”而论,吏当在七品以下吧。而司
猗纹的祖上远比吏要高。据说曾有人在前清做过御前行走。但这行走究竟是司家
哪代,司猗纹从不得知,她知道的是她的父亲。父亲的官职虽不如祖上显赫,但
也当在吏之上。司先生人过中年时,曾在江南一个省充任盐铁专卖的官职,那已
是军阀割据后期。若不是军阀纷纷下野,司先生或许还能进入更高的幕僚阶层。
他上司的下野才使得他也就地做起寓公。现在他只为他有一个独生女儿而得意,
这便是司猗纹。
司猗纹愉快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充分地享受着家庭的和睦。这种和
睦更多地启发了她的聪慧和她开朗的天性。她先是跟家塾先生熟读了那个年龄应
该熟读的一切,当她长到十六岁,出落成一个健康、秀美的少女时,她已经熟读
过四书五经,并开始阅读二十四史了。她喜欢用蝇头小楷记日记、写诗,而到诗
则是新体白话诗。在新诗里,她模仿的是湖畔诗人那一派。
后来,根据女儿的意见,司先生和司太太将女儿送进当地著名的教会学校:
圣心女中。司先生所以将女儿送进这所教会学校,一是为满足女儿的愿望,此外,
在当时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中,教会学校还算平静。他不愿意女儿卷入那种潮流,
他只愿意看到女儿在学业上的不断长进。
司猗纹怀着双亲盼“子”成龙的期待,怀着对洋式学校的新鲜感和由这新鲜
感带来的惶惑,离开了她朝夕相处的家庭、她呼唤自如的仆人和娇她爱她的父母,
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两年的学校生活使她接触了现代文明,使她认识了许多从前帅不认识的人,
懂得了许多从前她不懂的事。她了解到世间原来还分着许多阶层,像她那样的家
庭原来并不多。在她的同学中,就有许多人家要靠平凡的劳动来糊口和交纳学费,
于是她和她们才有了贫富的悬殊。那些风起云涌的学潮最终目的就是要消灭这种
悬殊。于是许多学校都沸腾了,连这所与世隔绝的圣心女中最近也受了附近一所
男校的影响。女生们愿意和邻校的男生一起,讲着国家的存亡讲着平等,讲着她
们认为有意思的一切。司猗纹也受了一位男生的感化,参加了那个行列。那男生
叫华致远,他现在正走在那行列的前面。
后来司猗纹的活动终究传进父母的耳朵。他们规劝她、阻止她,但她无视父
母的劝阻,还是随着社会的大潮、随着华致远一起游行,一起罢课,一起书写标
语。她热衷于华致远正在进行着的事业。华致远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他那微黑
的脸,他那敏捷的中等身材,他那目光锐利的眼睛都唤起了司猗纹从未有过的激
动。
和司猗纹相比,华致远倒显得矜持。然而他在富家小姐面前刻意的分寸终究
抵挡不过他对司猗纹的喜爱。她的开朗、聪慧和毫不矫揉造作的谈吐终于解除了
他对她的怯懦。当每一次行动结束之后,他一边走一边对身旁这个女孩子讲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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