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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_36 铁凝 (当代)
月下门,她推敲出的那“就”和“必”对后人也黯然失色。
不久之前她竟连大小便器也不能使用了,她的皮肤已经成了旧棉败絮,稍一
捅便会引起不堪设想的后果。医生把这种现象叫做褥疮。竹西告诉苏眉,生在司
猗纹大腿和腰背的褥疮已是第四期——坏死溃疡期。
司猗纹过起了婴儿的日子,她现在用裤子。她夹在腿间的裤子得由竹西定时
更换。开始她拒绝裤子,就像当初拒绝进里屋那样也很表示过一番愤怒。她不愿
意让竹西看见她的下体,更无法容忍竹西扳起她的腿把裤子在腿间抽来抽去。她
觉得那是一种羞辱,是竹西为了看她。年轻时她就饱尝过这“看”的羞辱,虽然
那时庄绍俭是愿意看,而现在宋竹西是腻歪看。竹西对她解释了这“看”的必要,
司猗纹在无奈之中相信了她的解释却仍然别扭着。她在别扭中服从着竹西,而竹
西对她的“羞辱”并未完结。盛夏酷暑,竹西为了使司猗纹的身体通风,竟让她
赤裸起全身待着。
苏眉就在这样的时候进了屋。
当她习惯了里屋的光线时,她又看见有“鱼”在水中游。这不再是当年她见
到的那条活蹦乱跳的鱼,这是一条濒临萎缩的干鱼。原来活鱼和干鱼都能给她以
惊吓。但苏眉毕竟不再是十四岁的苏眉,她没有跑出去她也不该跑出去,她镇定
地站在司猗纹的床前,司猗纹正侧身向里。
苏眉看见了司猗纹腿间那条刚被尿濡湿的灰布和她那萎缩的如同两个蔫苹果
样的臀部。几块拳头大、碗大的疮面被敷料遮盖着。她从来也没有想到人的臀部
能够萎缩成那么干瘪、瘦小,如同她永远无法想象一颗硕大的婴儿头颅何以能从
母亲的阴道里钻出来。她的身体里正孕育着一颗婴儿的头颅。
司猗纹觉出有人进屋。
她费力地扭过头来看见了苏眉,然后就一脸惊慌地伸手在身边乱摸。她想随
便扯过一块什么东西将自己遮住,她不愿意以这种样子同苏眉见面。但她无法摸
到稍微远离自己的东西,她就连扯下枕巾遮盖自己的力气也没有。她还是攥着枕
巾不撒手,枕巾却被她自己的头压着。她又伸手去拽腿间那块濡湿的布,想奋力
证明这破布是谁临时塞给她的,她原本并不需要这东西,而且她有能力把它拽出
来扔掉。但她又失败了,就像她无力对付头下的枕巾一样,她也无力对付腿间这
块湿布。因为恼怒她憋红了原本苍白的脸,她不知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眼前这个
看着她的人。她一扭头一闭眼,但身体的一切器件仍在原位,露着的她还在露着,
晾着的她还在晾着,两只干瘪的苹果还在朝着来人。
苏眉完全理解司猗纹刚才那一系列复杂的自己完成不了的设想,她从床角拿
过一条毛巾被搭在司猗纹的腰上。
司猗纹一摸到毛巾被,才知道她的身体已被遮住了,她又是一个可以与人谋
面的自己了,而与她谋面的人就是上次当着她跳舞的苏眉。她哭了起来,哭声不
大但悲痛欲绝,她从来没有当着苏眉表现出如此大的悲痛。她哭了好一阵才把脸
扭过来睁开眼睛带着询问的眼神儿望苏眉,泪水把她的脸冲得很晶莹。苏眉发现
司猗纹的脸光洁细润胜似从前,她那端正的鼻梁、鼻翼仍然端正,甚至连条皱纹
都不添;她的嘴唇仍然新鲜饱满,眼球清澈,牙齿依旧整齐强健。她的头发虽日
渐稀疏,但纷飞在两颊倒为整个面孔增添了几分生气。
苏眉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司猗纹的脸和她那干瘪的臀部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
奇特的安排:那臀部讥讽着脸,而脸也在顽强地抵抗着臀部,如两军对垒各不相
让。如果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这便是上帝的精细也是上帝的疏忽。令人遗憾的
是,这张充满生机的脸是无法率领起这身体了。虽然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念
念不忘再将这身体重新率领起来,而它们却用坚定的麻木和浓烈的恶臭亵渎着她。
苏眉望着司猗纹的脸,她第一次注意到丈夫在她额角上为她创造下的那一弯
新月般的疤痕。疤痕被额前的白发遮挡着,但她还是看清了它。它使她初次意识
到婆婆也有过丈夫,一个说打就打的丈夫,一对说打就打的夫妻。她竭力忍住泪
水,这忍不是害怕婆婆看出她在她面前表现的哀伤,是因为她从婆婆的泪水里看
见了一股又一股活生生的欲望。她明白了司猗纹那张光华如初的脸,那是欲望造
就的一张不可多得的脸,它被欲望滋润着也滋润着欲望。她愿意用这张脸去看世
界不断的新奇,去直面这每个新奇带给她的一切非难。而先她而走的那位丈夫才
是个惧怕人生的胆小鬼,他只给她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疤,便心惊胆战地一去不复
返了。
五年如一日的竹西耐心已超越了五年,她一丝不苟地尽着儿媳、医生的双重
义务。她为她换药,不敷衍每一个细节。她细心清洗着司猗纹身上的每一个坑穴,
使那里的筋肉一次次干净新鲜。在苏眉看来,这每次的清洗之艰巨就像社会搞了
又一次运动。而竹西还是怀着一种参加运动的兴奋感,不走神儿不疲塌地去进行
这每天一小时的“擦肉”或者说“挖肉”运动。运动的收尾是她将经过严格消毒
的敷料填进那些坑穴,再用敷料盖好、固定。
然而细菌还是在司猗纹身上啃噬打洞,洞穴已连成了片,大批的敷料也难以
填满,即使你加倍地填塞,当你再打开时那里或许已是白骨嶙峋。你再想“挖肉”
得到更远的地带去寻找。新的地带已超越麻痹面,于是疼痛开始向司猗纹袭来。
如果五年前刚躺倒的司猗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疼痛,那么现在她又开始尝到了疼
痛的滋味。但这已是常人无法了解的疼痛,常人了解的疼痛和现在司猗纹对疼痛
的了解相比,常人的疼不过是“痒痒”了一下吧。
司猗纹的疼使苏眉希望司猗纹喊出声儿。她劝过她,哪怕喊一声也好。但司
猗纹不喊,她只用嘴咬住枕头,还不时腾出嘴问竹西她把新创面擦得是不是干净。
她用干净的希望来换取生的希望。
她那希望中的老“叉烧”、新布丁却再也无法入口了。她们喂她流食,喂她
所有能进的液体补品,她顽强地咽着。她用这一切补充起来的精力对苏眉说:
“有信你就投到‘黄帽子’里去,‘黄帽子’走得快。”她又问苏眉:“知道黄
帽子在哪儿吗?民族宫门口就有一个。”
街上出现“黄帽子”是近两年的事,司猗纹并没有见过。她只见过站着的邮
筒挂着的信箱,但她自有想象中的“黄帽子”,或许她在脑子里的勾画与真正的
“黄帽子”分毫不差。她觉得这不是凭空推断,她想不管黄帽子红帽子,用途是
为了走信,不过是在绿信箱上抹块黄罢了。
她习惯了眼前的苏眉,并深信苏眉也习惯了她的裸体。她开始裸着自己和苏
眉背靠背地谈两伊战争、苏美裁军了。她还说她注意到陈列在伦敦蜡像博物馆里
那尊撒切尔夫人的蜡像和首相本人最微妙的差异,她说真撒切尔夫人的眼睛像逗
点,而蜡像塑造者没有留神这个特点。她还从电视剧里挑毛病,说所有写解放前
的电视剧,剧中的纱窗帘都是当今的尼龙纱,“穷气”,也“不合乎真实”。苏
玮留给她的兑换券还在她的床头柜上,她用她的老英格表压住,她常对人说友谊
商店一律要用兑换券。
有一天她咽不下酸奶了,连“生脉饮”也无法再进她的食道。她叫过苏眉,
突如其来地说:“再给我要一辆出租吧。”
苏眉问她想去哪儿,她悄悄对苏眉说:“政协礼堂附近。”
不知什么时候她用什么办法弄清了华致远的地址。
政协礼堂附近。
一条宽畅顺直的胡同。胡同口有一坐北朝南的大红门。这便是司猗纹要车出
门的目的地,苏眉曾多次出入过这里,至今并不为司猗纹所知。
也是辆“雪铁龙”。
车内,司猗纹和苏眉并肩而坐。司猗纹全身让毛巾被裹住,露在外面的头枕
在苏眉胳膊上。
司猗纹示意车子拐弯。
“雪铁龙”拐进胡同,停下。
车内。通过车窗可以看到那个大红门。
苏眉对司机:“我们在这里等一个人,车费请你按规定计价。”
司机点头会意。
司猗纹抱歉地看看身边的苏眉,她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苏眉看手表:五点半。
苏眉看手表:六点整。
苏眉的画外音:婆婆和门里的主人相比,也许只有天时地利的区别,并不存
在高低贵贱之分,现在婆婆身体的萎缩和他那头脑的萎缩是生存价值的再次平衡,
一个在朱门里只要求“定格”‘一个虽未居朱门深院却有一颗永不“定格”的灵
魂。我愿意婆婆来这里,这是对这门、对这门内主人的挑衅。我多么愿意让这位
主人看见婆婆此刻这张脸——虽然他已失去了欣赏这张脸的能力,失去了对美的
欣赏能力。
苏眉看表:六点半。
司猗纹的头已垂在苏眉的肩上,她微闭起眼睛。
朱门仍然紧闭。
一辆黑色“奔驰”拐进胡同,和“雪铁龙”相比它显得华贵、气派。“奔驰”
在朱门前缓缓停下。
车内。苏眉发现停下的“奔驰”,有些激动。她轻摇司猗纹的肩膀,但司猗
纹的头没再直起来。她只将脸转向窗外,眼睛异常明亮。车窗外,“奔驰”的前
门打开了,下来一位精悍青年。青年紧走两步打开后门,躬身搀出一位身着中山
装的矮小老人。那老人的头发差不多已完全脱光,不再属于歇顶一类。青年用力
架起他的胳膊,他移动起蹒跚的脚步。
车内。司猗纹显然认出了他,她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惊讶,然后是瞬间的羞涩。
司猗纹自言自语:“是。”
司猗纹的头转向车内,脖子松软地将头放在苏眉的肩上。她的脸上失却了任
何表情,她闭了眼。
大红门前,那老人进了门,门又紧闭了。“奔驰”也像获得了解放,它一个
急转身将身子缩进门旁的汽车房。
车内。出租司机回头看看苏眉,苏眉点了一下头。
“雪铁龙”倒车,出胡同,跑起来。
司猗纹的病情因了这次出门而急剧恶化。她不再能吃东西,那本来就像败絮
旧棉的身躯更加败坏起来。几天之内整个脊背已是白骨嶙峋,连颈骨、枕骨也开
始暴露,她只剩下了耳朵以前的那张完好的脸。然而她的听力和意识仍然优于常
人。在北屋罗家高叫着“和”的喧闹中她能判断出是谁算错了“番”,从那“番”
里她又想起将北屋改造成画室的事。她问苏眉画室的天窗是不是得朝北,苏眉肯
定了她的猜测。她说:“我琢磨着是得朝北,光线稳定。”
就为了这意识过人的清晰,她让苏眉和竹西为她掏大便,她说她不能吃东西
是因为体内的不通畅。为了通畅她不再照顾自己的自尊,她任意让她们抬起她的
腿掏。
苏眉望见婆婆那荒芜的宛若一带寸草不生的老荒地般的下部,却受着无名的
感动。她不知这感动是源于自己肚里正在孕育的小生命,还是通过眼前这块老荒
地她理解了司猗纹。也许世—真正的理解必先源于莫名其妙的感动之中。她想,
也许丑不是一个女人直面过世界的这块老荒地,而是你认为这荒地丑。
苏眉肚子里正孕育着生命,她土地肥沃……
刚被掏完的司猗纹又要求吃了;刚“吃”完的司猗纹又要求上医院了。她坚
信医院还能使她活,即使她死去医院也会使她再获新生。
竹西叫出苏眉跟她商量,提醒她司猗纹不再适宜挪动了。苏眉坚信竹西的观
点,但她们还是心照不宣地做出“决定”:让竹西去为司猗纹“叫车”。活动着
的人说什么不行?
竹西迈着很重的步子出了门,以证明她是去为她叫车的。
竹西出门了。
司猗纹要喝水。
苏眉拿来水。
司猗纹要她喂。
苏眉用勺子给司猗纹喂水。
水从司猗纹嘴里原量流出来。
苏眉用手绢为司猗纹擦嘴。
司猗纹呼吸的间隔越来越长,闭着的眼睛再无睁开的希望。
苏眉又试着喂了司猗纹一勺水,水又一次原量流出来,但八十岁的她却又升
起了呼吸她又睁开了眼睛。
苏眉又为司猗纹擦嘴。这次她没有再把手绢从她嘴上移开,她的手在她嘴上
用了一点很小的力气……
司猗纹的胸脯明显地惊悸了几下,那惊悸仿佛还引来了腿的瞬间活动。然后
她脸上露出笑容,很难说明这是热忱的笑还是冷笑。
苏眉拿开手绢,那笑还停留在她嘴角上。
苏眉为她梳了头发,伏在床头亲了亲她额角上那新月般的疤痕。她想,没有
人亲过这疤痕。
一弯真正的新月已从枣树顶上升起。
竹西回来了,看见站在门前赏月的苏眉,立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竹西在前苏眉在后进了里屋。里屋,司猗纹身上头上盖着毛巾被。竹西不慌
不忙地揭开被头看看仍在微笑的司猗纹,伸手为她按摩了五官。司猗纹停住了笑。
竹西和苏眉面对面站着。
“也许你是对的。”竹西对苏眉说。
“也许你是对的。”苏眉对竹西说。
“你完成了一件医学界、法学界尚在争论中的事。”
“你完成了一个儿媳和大夫的双重身份的任务。”
“我是平庸的,是道义上的义不容辞。你才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觉得了不起的还是你。你用你的平庸和不动声色的道义使她的生命一再
延续,又使她和她自己自相残杀,直到她和她自己双双战死。”
“你爱她吗?”竹西问苏眉。
“我爱。”苏眉答。
“你爱她吗?”苏眉问竹西。
“不爱。”竹西答。
“所以我比你残忍。”苏眉说。
“所以我比你有耐性。可我没有一丝一毫虚伪。”
“你是说我有……虚伪?”
“不是。从我们见面那天起我就没有这样想过你。今生也不会这么想。我是
说你爱她,你才用你的手还给她以微笑。我不爱她,我才用我的手使她的生命在
疼痛中延续。”
“你愿意看到这种残忍的延续?”
“假如你认为我给予她生命的延续就是残忍,那么我愿意看到。”
“我是这么想的。”苏眉说。
“我是这么做的。”竹西说。
“我是多么羡慕你。”
“我是多么感谢你!”
  她第一次跟产院见面就不愉快,又遇到难产,预产期过了六天还不见“消息”。
她惶惶不安地在病房走来走去。
从前她把这地方想得很神圣:到处一片洁白到处都是林巧稚。原来这里除了
大肚子还是大肚子。河里没鱼市上见,就像全世界的女人只干着一件事就是生孩
子。医生护士对这些大肚子早已司空见惯,她们就像看见了一块大石头,一个棉
花包,一条鱼——大腹便便的鱼。
鱼在水中游。
苏眉用过几次催产素,几次进产房上产床,几次被剥光衣服,几次在幸福中
挣扎几次在痛苦中挣扎,但进去是一个自己,出来还是自己一个。
她牢记庄晨对她的提醒:那时刻会有一种要大便的感觉(医学上称为排便感)。
她在产床上努力捕捉这种感觉,这感觉不来。可先前她还满脑子那感觉出现时的
尴尬。原来盼尴尬也能把人盼得“魔怔”,在“魔怔”中你才能忘掉尴尬你才能
得意忘形。
罗大妈又来交房费了。竹西在饭桌前吃着饭迎接她。她一手拉着欢子,一手
捏着两张崭新的没打过折的票面为十元的人民币,站在竹西面前。
“我寻思着吃饭的工夫你在家。”罗大妈说。她放开欢子的手,希望欢子提
前奔到竹西跟前为她做个联络感情的向导。可惜欢子不愿意先行一步,他跟惯了
奶奶,和竹西总是显生。竹西拉过欢子,把一个豆包递给他。欢子又退回来靠住
奶奶吃起来。
竹西瞟见了罗大妈手里的房费。
“这是俩月的。”罗大妈说,“前阵子这屋过事儿,我没送来。”
罗大妈把钱放在桌上,竹西继续吃饭。
“新房子有信儿没有?听说在旧帘子胡同附近。”竹西问罗大妈。
“哪有什么准信儿,有也是十一层。我这岁数也不打算登梯爬高了,坐电梯
又头晕。”罗大妈观察竹西的反应。
“总得有个习惯过程。”竹西说,她是指坐电梯。
“还有欢子哪。”罗大妈从竹西的话里听出了倾向性,举出欢子的登楼梯问
题。
“小孩儿哪有怕坐电梯的。”
竹西开始收桌子,收完桌子便进里屋干什么去了。桌上只剩下两张新钱,罗
大妈守着它们,想起司猗纹每次都给她开收条。那么竹西呢?
欢子发现宝妹正坐在书桌前玩一个火轮船式转笔刀,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但宝妹不看他。当欢子向那“火轮船”伸出一只手时,宝妹扒拉开欢子的手,并
白了他一眼。欢子退回来。
“就不用开收条了。”罗大妈冲里屋说,“先前宝妹奶奶都开收条。”
里屋没回话。
她又一次进产房,又一次被剥光衣服努力去捕捉排便感。原来她的两旁还有
被剥光衣服的人,她们是不是也在寻找这种排便感。大家都盼大家就都无所谓,
都为着一个愿望而盼那感觉的到来,盼那感觉之后的自己的打开——打开才是真
正得意忘形的时刻。
有一位开始得意忘形了她“得意”得鬼哭狼嚎,一只戴着金戒指的手在空中
抓挠。原来当一切都赤裸着真实着的时候金戒指倒成了最多余最碍眼的虚伪所在,
它在半空孤独地闪烁与生与死与人类毫无关联。
她羡慕的是这只戴着它的手她为什么还不开始抓挠?
竹西没有给罗大妈开收条,罗大妈领欢子出了南屋她才收起桌上的钱。她把
钱随手塞进一只乱抽屉,抽屉里好似个万宝箱,有书信,有医生手下化验单、透
视单,有针线,有剪刀(司猗纹的),有橡皮膏,有听诊器,有半盒曲别针,有
卷发器,还有钱。竹西每次拉抽屉都被一个什么东西顶住使抽屉拉不开,这个
“拉不开”总在提醒她是该整理一下抽屉的时候了,可每次她推上抽屉便忘了这
抽屉的拉不开。她顾不得。早先她为司猗纹而顾不上得,现在没了司猗纹,屋里
的老鼠突然猖獗起来。它们在顶棚上闹,到电视机柜上休息,吃宝妹的书。竹西
找出她的老捕鼠器,捕鼠器每次都不落空。可生者为死者的复仇竟猖狂到在竹西
的鞋里下小老鼠了。竹西开始寻找消灭老鼠的新方法,她翻报纸,发现一则小报
道,报道一位区政协委员、捕鼠专家发明了两种奇特鼠药,一种叫做“鼠得乐”,
一种叫做“乐得鼠”。“鼠得乐”专药男鼠,女鼠不食:“乐得鼠”专药女鼠,
男鼠不食。为了使鼠们丧失繁殖能力也为证实一下这报道的真实性,她决定找药,
先药死鼠的一方。她在想,先药男鼠还是先药女鼠?即先找“鼠得乐”还是先找
“乐得鼠”?
苏眉再进产房,她来了感觉,开始了手在空中的抓挠。她手上没有戒指也就
不存在“多事”“碍眼”和“虚伪”。她谁的事也不碍她自己抓挠自己的。她抓
挠着也开始用嘴去咬枕头,她不知她现在这咬和司猗纹咬枕头有什么不同,她想
没什么不同,都是为真正的疼而咬。原来最能使人忘掉尴尬的便是疼痛,最能使
人得意忘形的也是疼痛,你不能不承认这是个得意的时刻这是你久久的盼望。
一个硕大的女婴来到人世,她靠了器械,靠了竹西羡慕过的产钳,靠了她对
母亲的毁坏才来到人世。她和器械配合着撞开了母亲,把母亲毁坏得不轻。她把
她撞开一个放射般的大洞,苏眉想,她现在最像《赤脚医生手册》里那张图吧,
一切都明白无误。
她被缝合着,每穿一针她默记一针,一针,两针,三针……一共四十针。
数字对人类有时很平常有时却庄严。你读了四十页书,把一根鸡毛做的书签
夹进第四十页,当你再翻开书时你便忘记了你是在翻着四十。要是一个值得人们
纪念值得人们庆贺的四十呢?一张报纸,一种烟酒商标,一个校友会……都有自
己的四十,都庄严。
竹西先找了“乐得鼠”。
苏眉被推出产房。丈夫带给她一封信,妈和爸也带给她一封信。
丈夫的信是竹西的,她预祝苏眉母女健康,说南屋的老鼠少多了,但她还得
找“鼠得乐”。还说罗家仍无搬走的迹象,她正在考虑对他们的“赶”与留。
妈的信是苏玮的,她好像忘记了苏眉怀孕的事。信中只提到尼尔花八百美元
给她买了一条德国纯种狗,是母狗,她为她起名叫狗狗。狗狗一进门,她便找狗
大夫为狗狗做了绝育手术。
有人把女儿托给苏眉看,她一眼便看见了她那颗硕大的头颅。她迫不及待地
想亲亲女儿的大脑袋,她想给她起名叫狗狗,她发现狗狗额角上有一弯新月形的
疤痕,那是器械给予她的永恒。
她爱她吗?
1987年12月初稿完
1988年7月29日6稿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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