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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_7 铁凝 (当代)
拿着烟。现在那牌子似乎隔断了他和人类的正常关系,他像是一个永远不会对人
开口说话的动物。眉眉本能地想躲开他,但是他冲眉眉开口了:“是买烟吧?”
眉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准是。”他又说。
眉眉还是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上次你买的是‘光荣’。”他提醒眉眉。
啊,“光荣”。眉眉终于想起了“光荣”这两个字。她感谢这位“小业主”,
感谢他提醒了自己。“光荣”,多么平常而又响亮的两个字啊,为什么她会忘掉
它?即使想想婆婆交家具的光荣行为也能想起“光荣”这两个字。她打心里感激
着这位小业主,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她的感激。把五毛钱摁在柜台上,就大模大样
地等着他拿烟。她应该表现些大模大样,他是小业主。她知道小业主虽不是资本
家,但他们很接近,就差一点儿。
他给了她烟,找给她钱。她拿起烟出了店门,就像在“红卫”耽误了好多年。
眉眉走出“红卫”跑进胡同。进门时站在门洞当中的姑爸撞见厂她。姑爸故
意挡住眉眉的去路,一眼就看见她手里的东西。
“买烟去了吧!”姑爸声音低哑,一脸平白无故的恼怒。
眉眉不说话,把手背到身后。
“不说我也知道。”姑爸说,“还抽什么烟,交东西交得那么积极。”她像
自言自语,眼光却不断往眉眉背后溜。
眉眉还是不说话。她想,交东西是交东西,抽烟是抽烟。一个老太太抽烟虽
然不好看,可交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应该。婆婆交东西时你不见面现在还说风凉话,
昨天你还想偷婆婆的钟。为什么没有人去把你那床抬走?为什么不给你挂一个牌
子,上面写着:“光养猫不进步的女人。”
眉眉不理睬姑爸,姑爸伸手就夺眉眉的烟,眉眉左奔右突想绕过姑爸,但姑
爸还是不让眉眉过去,眉眉想哭又想嚷,姑爸倒先嚷起来:
“把烟给我!”姑爸说,“我不抽那玩意儿,先前我抽过烟袋锅,后来让我
给撅了。现在不是讲破四旧吗,咱们破了它。回去你婆婆要是问你就说姑爸破四
旧了。你交东西是破四旧,我扔烟卷也是破四旧。你给我作证,我要把它扔进茅
屎坑里。”
姑爸一个大步窜到眉眉身后,劈手又去夺眉眉的烟。这倒给了眉眉一个脱逃
的机会,她闪过姑爸,几步跑出过道跑进南屋,冲到正在床上躺着养神的婆婆跟
前,把那盒揉得皱皱巴巴的“光荣”扔给婆婆。
司猗纹听见了刚才的一切。她本想冲到大门口去制止姑爸的无理取闹,可一
想到两个女人在门口争吵会有损于刚刚交完家具的司猗纹,这就不如静等一会儿,
静等着姑爸的到来。她想,她会来。几十年来司猗纹从没有猜错过她。司猗纹正
用小指尖剔那“光荣”的锡纸,她细心地剔开,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熟练地划
根火柴点着,深深吸了一大口。大半天没有抽烟使她吸得格外贪婪,她一口接一
口地抽,烟终于解除了刚才她那番大激动、大兴奋之后的疲劳。她一时觉得,经
过了那种场面的人就再也没有对付不了的事。姑爸你就来吧,你不来我还寂寞哪。
她平缓地呼吸着,蜷曲着身子平缓地吐着烟。
姑爸进了屋。
司猗纹蜷曲着身子继续抽烟。
姑爸自己看了一个杌凳坐下,腰板很直。司猗纹逆着光看去,屋里就像多了
一截树桩子。
姑爸也朝斜卧在床上的司猗纹看了一眼,她觉得她就像是随意堆在地上的一
个土堆。
“人哪,就得会看个形势。”姑爸开口就说,显然话里有话。
司猗纹不看姑爸,只是抽烟。
“过去的人,讲看风水看阴阳宅,看坟茔,如今讲的是看形势。”姑爸又补
充着自己的话。
司猗纹明白姑爸的矛头所向。
“可先前那些讲究看风水的、看阴阳宅的、看坟茔的人,也没有几个落下好
结果的。皇帝的坟茔最好,该驾崩的时候还得驾崩,该丢掉江山的时候还得丢掉
江山。”姑爸的矛头所向进一步明确起来,这使得司猗纹终于忍耐不住了。
“姑爸,”司猗纹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些人没落下什么好下场。”姑爸换了一种说法。
“这我管不着。”司猗纹说,“可你左一个看形势右一个看形势,是什么意
思?”
“意思多着哪。”姑爸说,她是想彻底激怒司猗纹。
“你说清楚。”司猗纹扔掉大半截烟。
“这事儿们没个说清楚,说清了人就都成仙了。”姑爸扭过身子,给了司猗
纹一个后背。
司猗纹被彻底激怒了:“你说不清楚,我说得清楚。”她说,“你无非说我
交出了几件家具,交出了几间房子。刚才一院子人,你为什么不去冲他们说你那
些见不得人的道理?你为什么不去把住那一院子东西?现在人走了院子空了,你
一会儿要抢眉眉的烟,大嚷着破四旧;一会儿又坐在我眼前把看形势比作看阴阳
宅。我就是要看形势,不看形势我活不到今天——连你也活不到今天。那工夫叫
你去砸鞋帮儿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我去;叫你去糊纸盒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
我去。你是大家闺秀,我也不是捡煤核出身。我为了什么?为了我,也为了你。
连你们家的老太爷都得我养着,那时候你到哪儿去了?你那哥哥到哪儿去了?你
那弟弟到哪儿去了?家具能吃房子能吃,你为什么不去吃一辈子?你为什么不去
把住那写字台叫嫂子把住那麻将桌叫嫂子?”
许多天来司猗纹的冤、怨、恨、怒因了姑爸的挑衅一股脑都发泄了出来。她
的发泄居然使姑爸也觉出了几分道理。这些年来嫂子就像是她的靠山她的主心骨
她的摇钱树,她从嫂子身上摇出的钱虽然为数不多刚够糊口,刚够养活大黄,但
她毕竟还是这样一年年一月月地摇着嫂子。她没有像嫂子那样脸一抹(m ā)去
糊纸盒砸鞋帮儿,去当下人,而吃的穿的哪样也没少过她的。可她还是看不惯嫂
子那能掐会算、能说会道的品性。再说那金如意呢?后院哪儿有什么金如意,后
院只有碎砖烂瓦只有一个干茅坑。金如意明明是老太爷咽气时亲手交给司猗纹的,
怎么又成了老太爷埋在后院的?这事儿开始姑爸纳闷儿,后来她想了半天才恍然
大悟,原来这也是司猗纹高人一筹的鬼点子。什么革命小将什么革命的干部群众,
全被她给耍了,一对金如意骗了一院子大头。她司猗纹倒成了全响勺胡同革命最
彻底的女人,而姑爸在你们眼里还是个只知道养猫的梳分头的半疯格魔的不男不
女的老……老什么也不是。要讲那一院子东西,那一院子东西都姓庄;要交,你
司猗纹应该和我肩膀并着肩膀站在当院,共同做一回光荣妇女。现在……
“那金如意呢?”这回姑爸的语气故作平和,她不愿在司猗纹的发泄面前甘
拜下风,她得打她个措手不及。
她的提问果然使司猗纹显出了几分不自在,她没想到小姑子还有如此细致的
心计。金如意的事告诉她有什么大不了?但司猗纹不愿这么做。她不愿把自己变
成和姑爸有着同样觉悟的只会略施小计的那种人,那就仿佛使她落人了她之手,
使她就像束手被擒。她必须扭转眼前的被动。她又点着一根“光荣”。
“你知道那金如意的事?”司猗纹反问姑爸,语气里显出少有的平和。
“知道。”姑爸腰板挺得更直。
“你说那是怎么回事。”
“你捣的鬼,你埋的,老太爷没做过那种事。”姑爸红着眼,伸长的脖子上
暴着青筋。
“你看见了?”司猗纹还是口气平缓。
“看见了。”
“我要是再给你拿出一对来呢?”
“我,我不信,那东西庄家只有一对。”
“那是你只知道有一对,好像就不能有第二对。”
“那是怎么回事?”姑爸疑惑起来,把身子转向司猗纹。
“就不兴老太爷交给我一对,再埋一对?”
姑爸不说话了,狐疑地看着司猗纹,司猗纹又蜷曲着身子躺下来,那支“光
荣”已抽到最后阶段,长长的一段烟灰仍然挺伸在上面,迟迟不往下落。姑爸觉
得那烟灰就要掉在床上或者司猗纹身上,她最盼望的是掉在司猗纹的脖子里让司
猗纹浑身一激灵。然而司猗纹那只夹着烟的手向着床外伸了过来,她轻轻弹着那
段不长的香烟,烟灰落在了床前。姑爸心中一阵遗憾。她觉得床上这个蜷着身子
的女人像个女妖,一个总能堵住她的嘴的女妖。而她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女妖,时
时、处处、事事都需要这样的女妖。她恨这女妖但她的手却不自主地在裤腰上摸
索起来。
她摸索着,那个“月花月友”的小荷包又当啷了出来。她打开荷包又捏出了
那套小玩意儿,她翘着小拇指捏紧它,蹑手蹑脚地向司猗纹走来。小玩意儿丁当
地响着,她冲司猗纹弯下腰说:“掏掏吧!”
司猗纹的耳朵朝姑爸的大手凑了上去。
眉眉站在里屋的暗处向她们张望着,她听见自己的耳朵里有隆隆的风声.
人有时候愿意图清静,有时候愿意听动静。
在小饭铺图过清静的司猗纹,交了家具之后又在听动静了,这次她比等待
“他们”的到来还迫不及待。现在她什么动静都需要,需要得简直有点像饥不择
食。她最无法忍受的便是这院子经过一场人声鼎沸之后的沉寂,这再也无人光顾
的沉寂。原来这沉寂比运动本身更骇人。
目前响勺胡同的居民大多各有各的去处:有些人被通知参加街道的读报学习
会,那些撇着八字脚的妇女们自备板凳、马扎优越地往居委会走,她们不交头不
接耳不议论学习内容,好像彼此一开口就能走漏什么风声。这种超然的风度显出
一种超然的高傲,高傲得使你不知她们的深浅。也有人在经历了一阵挂牌子游街
之后,被通知去扫胡同扫厕所了。达先生和一位德国老太太各包了一个厕所,达
先生包了一个男厕,德国老太太包了一个女厕。
德国老太太是一个中国地毯商的遗孀,那商人过早地去世。她却没再离开北
京,既无后代也无亲人。
胡同和厕所被达先生和德国老太太摸索得异常干净。司猗纹每每看见这些开
会读报的或者扫胡同扫厕所的男女们,就发现原来只有她什么也不是。她既不是
那些提着板凳、马扎的优越者,也不是手持扫帚、簸箕的不优越者。这才使她又
生出新的企盼:哪怕让这胡同里再多点比扫厕所更低下的活计,让干这活计的就
是她呢,也比什么都不是好受。难道姑爸的话真应了验么,她看了许久风水(形
势)却真没落着什么好下场。没人理你,搁着你,撂着你,还有比这下场更坏的
下场吗?就像一句俗话:“先搁那儿吧”,“先撂那儿吧”,司猗纹正在品尝这
“搁‘’和”撂“的滋味儿,等着动静。
庄坦带来了动静。一天,他举回一方红袖章,并且告诉司猗纹这袖章就是属
于他的——庄坦的,是庄坦的组织名正言顺地发给庄坦的。司猗纹接过了(差不
多是夺过了)那袖章开始分析、辨认。这确是一方袖章,像所有袖章一样,红布
黄字。那字体也模仿着现时最富时代感的毛体大草,字体奔放潇洒,而布局合理
又非凡。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司猗纹这是真的,它真就真在有色有字,真就真在这
是一个被革命接纳了的证明,被革命验收过的一个标志。司猗纹一边掂量这红布,
一边又在心里妒忌着骂庄坦;这小子,看着不起眼儿,不知怎么搞的竟超过了你
娘。这么说你在单位肯定不像我在家里这表现,让你搬家具你都避重就轻。
司猗纹展开袖章,双手把它举到明处,辨认那袖章上的大草字体。
袖章这东西作为一个特殊时代的特殊象征,开始出现时内容单纯、形式一致:
一块红布三个黑字,开头一个“红”,当中一个繁写的“卫”,后面一个“兵”。
那“兵”的双腿跨得很远,像在跑步。
如今的袖章名堂越来越多了,单在这三个字上就出了不少点缀。“八·一八”
自不必说,那是正统。继“八·一八”之后又出现了在三个字之前冠以“主义”
和“思想”的新样式,即人们常说的“主义兵”和“思想兵”。这类袖章尽管又
有标新立异,但仍属正统,佩戴它们的仍是那些“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儿好汉”
们。近来因适应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这红布上的内容越来越复杂了。有的,在
那堂堂正正三个大字的下方居然又出现了纽刊大的两个小字“外围”。若连起来
读便是“红卫兵外围”,读简单点便是“红外围”。这当然就越出了正统,两个
小字多少露出了鱼目混珠。这种东西自然不被“儿好汉”们放在眼里,可是无人
干预。谁知革命形势还在发展。领袖还在不断挥手。形势越发展袖章的形式就越
多,近来在有些红布上,那三个堂堂正正的大字竟然不见了,连纽扣大的两个小
字也用不着了,毛体大草模仿得依然认真,但名称、内容却是人的新发明:“从
头越”、“虎山行”、“西风烈”、“南飞雁”、“缚苍龙”、“惩腐恶”、
“卫东彪”、“险峰”、“敢峰”、“卫东”、“红革”以及“傲霜雪”。司猗
纹手中这块就是“傲霜雪”,这是她在经过这一阵仔细辨认后确定的。
“傲霜雪”使司猗纹先是心里一沉,继之便又觉出这“傲霜雪”的合情合理。
莫非司猗纹的儿子还能拿到一块最最纯正的、只有“儿好汉”们才能佩戴的物件?
她应该满足,何止是满足,这也该换来一片欢腾了。这座像死了一样的小院因了
这“傲霜雪”的光临,不是已经欢欣鼓舞起来了么。司猗纹又开始嘲弄自己的短
见了:刚才还巴不得和德国老太太去扫什么厕所,甚至比扫厕所更低的活儿她都
想干呢。现在好了,她可以举着它亮在这朗朗蓝天之下,当着苍天高呼:这已经
用不着了,她手里有一方红袖章。在那高呼中,她自然也不会忘记这时运的转来
也连着她那交出的房子、家具和那对神奇的金如意。她不相信儿子的天文馆不经
调查他母亲的政治表现,就会把这方红布用别针别在儿子胳膊上。现在说这方东
西属于儿子倒不如说是属于她。
司猗纹把它举进了院子,举给了苍天,举给了她那被封住门窗的北屋和院里
的青砖墁地。她愿意让它们都知道,它们没有白白从司猗纹手中离去,司猗纹没
有让它们白白地走,它们和她一样光荣。
她还应该做点什么?对,她最应该把它举到姑爸眼前,哪怕晃一下也好(也
只能一晃而过),让这块红布使姑爸那双总是眯缝着的眼彻底睁开。我让你再说
关于“下场”什么的话,要说下场,这红布就是下场。你快看看吧,看看这是什
么下场吧,皇帝的坟茔里有它吗?
正好姑爸站在西屋门口捅炉子,捅着炉子,炉灰扑散一世界。她也不看身后
站的是谁,手里拿的是什么,炉灰会往什么上面落。
司猗纹高举着它从姑爸头顶上一晃而过。见好就收——她就这么过去了。
姑爸仿佛觉出脑袋顶上有红光闪现。她原以为是炉中的火苗蹿过了头顶,可
是她又意外地扫见了正迈着俏丽碎步走过去的司猗纹,原来是她手里那块红东西。
姑爸看见司猗纹故意把手背在身后,让那红东西冲着她,就像戏台上旦角儿下台
时手里捏着的手绢。就差给你配上小锣:呔呔呔呔……姑爸想。但姑爸深信那不
是手绢,它不及手绢柔软,上面还有几个花哨的大黄字。莫非这是对司猗纹上缴
家具的奖赏?今后她就将戴着它人前人后地蹿腾?却又不可能,目前关于一个无
业游民老娘儿们戴袖章的事毕竟她还不曾得见。那么,这种极大的光荣也不会从
她这里开始。这一定是她儿子庄坦的或者儿媳竹西的,这还差不多。可,他们?
就他们?姑爸又否定了自己的肯定。谁不知道谁的家门儿?他们要有了那东西,
全北京城的人不就都有了。那么,这是捡的,骑车在街上捡的。只有捡的才能落
到你们南屋。
司猗纹身后飘着的红布就要在南屋门口消失了,姑爸不客气地指出了那东西
的来历:
“捡的,街上捡的!”
她对东西对人都不加称谓,仅这六个字,对司猗纹一下子作了否定。司猗纹
处事讲彻底,姑爸也讲彻底处事。
司猗纹听见了这斩钉截铁的六个字,这六个字也使她捯了一口气。但这次她
没再生出和姑爸争论的欲望,她看见了里屋的庄坦,也看见了里屋的竹西,她相
信他们也听见了姑爸对这红布带有明显贬意的用语。她想把它抖落给他们,让他
们去替自己屋里的事说句公道话。
司猗纹站在里屋门口,用力抖落那红布。
庄坦正在床上打盹儿,没发现母亲的举动。竹西正把宝妹大便,只向那红布
轻瞥了一眼。这轻瞥顿时使司猗纹丧失了对这屋里人的指望,她已觉出竹西对她
手中那东西的看法了。你们的事。她想,她把那红布往桌上一摔,眼前又出现了
“傲霜雪”,那不折不扣的‘’傲霜雪“。她还意外地发现那字也根本不是什么
郑重其事印上去的,那就像谁拿支毛笔蘸点黄色模仿着毛体大草胡乱画上去的。
这哪儿是什么正经草书,她自己信手划拉也不会划拉成这模样。那么,这个”傲
霜雪“的组织也就可想而知了。戴上它到隆福寺去挤一圈还差不多,那儿人多都
是买东西的,没人注意你胳膊上那是不是字。她想不出儿子怎么戴着它去上班。
“唉。”司猗纹长出了一口气。这是她许多天来第一次发出这种标志着自己
不景气的感叹。
感叹之中她发现竹西还在里屋冲着门把宝妹大便,宝妹的屁股眼儿就正对着
外屋的她。
宝妹从生下的那天起大便就不痛快。开始常常是几天不拉屎,一旦拉起屎来
竟困难得四脚朝天、通宵达旦。小儿缓泻药什么都用过了,连大人用的硫酸镁也
无济于事。后来竹西便想起用塞甘油栓的办法解决宝妹大便的难处。塞上那东西
确能解决一点临时性问题,但每塞一次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一个小拇指粗
细的栓塞进一个婴孩的屁股眼儿,那确是一种人间的惨无人道,但你为了对一个
婴儿屁股眼儿的人道,还必得施行一点必要的惨无人道。
眉眉来北京前,每逢宝妹大便都是竹西把“盆”司猗纹塞栓。那时司猗纹一
做这事无名火便不打一处来。她觉得这就像竹西专给她添的一份不可多得的负担,
摆弄宝妹的屁股她究竟要摆弄到何时?后来眉眉来了,这塞栓的任务就落在眉眉
头上了。
现在竹西就坐着马扎把宝妹。她劈着她的两条腿,眉眉正给她塞栓。
宝妹不间歇地在竹西怀里哀号,汗水泪水濡湿了她那稀疏的头发。然而那栓
还是因了那地方的干涩难以行进。眉眉面对宝妹,脸上也淌着汗水。她手软,每
当这个时刻她总有一种感觉,她觉得那东西根本不存在塞到那里边去的可能,可
她还是得闭眼狠心地往里塞。
“塞,使劲。”竹西催她。就像那被塞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的模型。
面对这个什么都有的“模型”,眉眉还是手软。
“来,我扒着,你塞。”竹西为了减轻眉眉的困难又作了新设计。
竹西终于为眉眉的塞创造了一个先决条件,眉眉手里那个小东西终于不见了。
她庆幸着自己,还是觉出自己的残忍。她觉得舅妈使用的字很刺耳,手下的动作
也太狠。但这又正是舅妈的果断——宝妹毕竟停止了号啕。竹西又熟练地将她的
两腿并紧,使那东西在人体内稍作停留。片刻,宝妹那个干旱的机关果然变得润
滑起来,堆积在里面的被人体抛弃的固体才随之蹦出。它们弹球一般噼里啪啦落
进便盆,一场战斗和一场战斗的配合才算告一段落。
过后竹西总是夸眉眉配合得默契。眉眉一面恐惧着自己一面又企盼着下次配
合的再次到来。因为舅妈夸了她。
如果说庄坦的“傲霜雪”扫了司猗纹的兴,那么刚才里屋的一切倒给她的生
活又增添了点新的动机新的生机。她想,人活着就不容易。一个小孩尚且如此,
何况她呢。如果人的一切非得用“塞栓”打比方,那么该塞就得塞。交家具她无
疑是提前“塞”了一步,那么她现在为什么非要等动静,等一个屎到屁股门儿的
动静呢?她应该做的是亲自把自己“塞”到那个可疑的街道上去,去打探去润滑
那个滞塞了的部位。
于是她决定把自己塞进街道一次。她还找到了这塞的理由她决定带眉眉去报
户口。再说户口也该报了——每月的口粮,还有那珍稀的为人羡慕的半斤平价花
生油。
不久她和眉眉就同时出现在街道办事处了。临行前她还是利用了一下庄坦的
“傲霜雪”,她把它折好和户口本一起攥在手中。
那天办事处负责人不在,只有两个办事员在“办公”。司猗纹信手将红袖章
和户口本都摆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对他们说明来意。两位办事员什么也没说,很
快就给她填好了一张临时户口卡。司猗纹从那块红布下面抽出户口本,办事员又
在户口本上写亡了暂住人口的一切,然后连本带卡一起交到她手中。一位办事员
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司猗纹的红布,司猗纹不失时机地告诉他们说,这是庄坦的,
刚才他出门时忘记带,她想追出去交给他没追上。办事员像是听见了她的话,又
像是根本没听,因为眉眉发现,就在司猗纹说袖章时,两个办事员正说着别的。
司猗纹走出居委会,觉得刚才的一切还是很值得回味一番的。她追忆着自己
的谈吐,追忆着由她的谈吐所引起的办事员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后来她还
是想到“傲霜雪”并没有白带,她“塞”得顺利“蹦”出的利索也许都和这个
“傲霜雪”有关。原来“傲霜雪”就是甘油栓,有了它,才使她没在那个涩的地
方滞住。它怎么也是块红,眼下是红就是块润滑剂。
由此她又想到,你别以为那张小小的临时户口卡就是一张普通卡片,你也别
以为它就只趁半斤花生油;那不是眉眉的什么临时户口证明,那是司猗纹本人的
一个“良民证”。它的到来才彻底证明了她在响勺的身份,原来她毕竟不是德国
老太,她毕竟不是达先生。她为什么非要当他们?德、达二位,你们也去办一张
“良民证”我看看。
司猗纹的回味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她还在为了弄清一个问题走得东摇西晃:
既然那“傲霜雪”是甘油栓,那么谁是干屎蛋儿呢?她一时觉得干屎蛋儿应该是
她,因为是她被顺利地“蹦”出来了。可她又觉得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大不敬?
那么干屎蛋儿应该是那两位办事员,有了她的“塞”才有了他们的松动;他们松
动了那“良民证”才顺利地开出来了,那么干屎蛋儿是他们。可他们并没有被
“蹦”出来,于是她必得作出新的假设。那么,她的“良民证”才是干屎蛋儿。
她需要从那里“蹦”出来的是这个小纸片式的“良民证”,对,小纸片就是干屎
蛋儿。她想确切了,走正确了。
眉眉的户口卡毕竟也给眉眉带来几分愉快,现在她才是一个北京人了。虽然
她是临时的,还靠了那个半真半假的红袖章——但她是了。你总不能说婆婆不应
该让她变成一个北京人吧。
路过胡同的公厕时司猗纹和眉眉都拐了进去,她们距离很远地蹲下来。眉眉
发现婆婆尿得很间断很散乱,像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尿,又像是精神没有集中在这
件事情上,她看见婆婆的眼睛正在四处扫射,目光犀利地扫视着每个犄角旮旯。
眉眉很快就办完了自己的事,她先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等婆婆。
司猗纹是在扫视这间由德国人打扫的厕所。确切点说她不是在扫视,她是在
审查、检查。她想,干净是干净,由此也看出了你们这些人在改造中的老实程度。
可你们的劳动原来还是为了我们,我,这个揣着“良民证”的人。既是为了我,
那么这里就得有我一份自由,在这里给你制造一点麻烦也就不算什么过分。想到
这些,刚才她那个本无什么排泄欲望的自己,就生出了比刚才还要复杂的欲望。
她带着这欲望,两条腿稍微向一边挪动了一点,只一小点,她感到自己的臀部挪
到那个坑儿之外了……
她走出厕所,捋捋头发,仔细地抻着衣服,和眉眉一起回到家中。
通常司猗纹的语录本摆在床头柜,后来她突然改放在迎门的饭桌上,并一再
嘱咐眉眉不要动。
这是那次她们从街道办事处回来的事。
司猗纹的语录是大三十二开本,是语录尚不算热门时庄坦从他的天文馆带回
的。司猗纹注意到了它的前途。不久这东西果真成了全社会的热门,版本形式越
来越多,烫金的、镀膜的……但司猗纹还是守住了这本老三十二开,虽然这老三
十二开连“再版前言”都没有。
司猗纹守着它是因为用旧了它。它被她翻卷了角,翻毛了边儿,每页都留下
了司猗纹的气味。现在她更加热爱它了,因为她知道今后用它的时候会越来越多
——从那天起她自信已经被街道作了认证。
司猗纹对语录的运用不仅限于朗读、背诵、对照检查,或者以它为语言的辅
助工具不断在姑爸身上做着实验,她还研究出了这个运用系列的其他方法。比如
摆在迎门,那也是一种形式。外人进门一眼看见了它,那也是你的运用。今后这
种运用的方式也少不了,既然她已被街道作了认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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