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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_33 铁凝 (当代)
无法把自己纳入婆婆的生活,尽管她穿了那条剪裁合身的黑裙子,她看见了该看
的一切听见了该听的一切。年轻人都懂“不穿白不穿”“不看白不看”这个道理。
苏眉不愿意接婆婆的电话,苏眉的事也很多,她在电话里一再拒绝司猗纹的
邀请。
“这星期天没时间,真的。”她告诉对方。
“怎么星期天还那么忙?”对方问。
“和几个朋友已经约好了……”
“出去?”
“啊,出去。”
“去哪儿?”
“想走远点儿。”
“有多远,出北京吗?”
“那倒不是。”
“是不是去西山?”
“对,西山。”
“实在没时间就算了,下星期再联系吧。”
苏眉放下电话。原来还有一个可怕的“下星期”。
苏眉的电话是诚实的,星期日她和几个同学的确约好去西山。当她们在西直
门换车时,苏眉看见司猗纹正向她走来。司猗纹手里撑着一把折叠伞,上身是豆
沙色短袖真丝衬衫,下边配了银灰西服裙,脚上是白色平底羊皮凉鞋。为了与衣
服相配,脸上的化妆就更有必要了。她走到苏眉跟前说:“我先到,等了你半天。”
听口气就好像她的到来是提前和苏眉约好的一样,苏眉倒无言以对了。她透过司
猗纹的薄衬衫,一眼就看见她是戴了乳罩的。不知为什么,她不愿意让同伴们发
现她的这个发现,她觉得以婆婆这样的年纪还戴乳罩正如同一个没到发育年龄的
女孩就戴乳罩一样地令人不自在。她后悔昨天在电话里把他们的行动透露了出去,
现在司猗纹的出现司猗纹的声明显然是为着加入他们的行列而来,她的穿着她的
精神准备(特别是她那不合时宜的乳罩)简直叫她无法拒绝。
苏眉的预感果然准确,司猗纹早和她的同伴打着招呼介绍自己的身份了。当
同伴们赞叹她的年轻以至于将她误认为是苏眉的母亲时,司猗纹轻轻笑着,又做
出些比母亲还年轻的表情。车来了,司猗纹收起阳伞,轻捷地迈上车,自然而然
地坐在苏眉的同伴们给她让出的座位上。
苏眉看见坐下的婆婆才进一步证实了婆婆的预谋。她的情绪败坏透了,她不
明白婆婆为什么一定要加入她的生活。现在她既不能和她争吵又不能把她赶下车,
她就把住司猗纹的椅背站着。把住司猗纹的椅背站在司猗纹身旁是给司猗纹的颜
色,又是对司猗纹行为的认可,当着同伴们她甚至还必须表现出是她请了她来游
西山,仅仅是忘记和同伴们提前说明。
终点站到了,苏眉跟在婆婆身后最后一个下了车。她和她一路无话。也许她
的同伴们觉出了气氛的异样,他们提出分开行动,这时司猗纹忽然把脚给崴了。
她的崴脚又引起了大伙的关心,苏眉才不得不蹲下来和婆婆说话。她问她是
不是很疼,还能不能走路,要不要赶快回去。司猗纹鼻尖上沁着汗同意回去,并
让苏眉给她要“出租”。
她们上了一辆出租汽车,司猗纹忍着疼痛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跟车下苏眉的
同伴们表示着歉意告着别,还不忘告诉他们有时间去家里玩。她说得很真诚,给
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后来苏眉的同学都知道她有一个漂亮的不凡的看起来比苏眉妈妈还年轻的外
婆。
在车上,司猗纹刚才的痛苦消失了许多。苏眉问她是不是好多了,她摇着头
说:“这不是好,是疼过了劲儿。疼过了劲儿就不觉疼了。”
车子拐进响勺胡同停在司猗纹的院门口。太贵了,车费四十元。苏眉交了钱
刚要搀扶婆婆,婆婆却打开车门腿脚利索地下了车,她像是蹦下来的。
星期天胡同里显出了热闹,罗大妈正巧在门口站着。
“上哪儿去啦?”她问司猗纹。
“西山。”
“回来可够早的。”
“坐出租回来的。这不,眉眉还把我送到家。”司猗纹说着径直朝里走。她
很得意,罗大妈看见了她的出租车,看见了陪她回来的苏眉。她的步态更轻盈。
苏眉在司猗纹后面走,她不知道司猗纹为什么要愚弄她。她忘记了门口的邻
人,忘记和罗大妈寒暄。正在里屋写作业的宝妹出来招呼她,她也只心不在焉地
应了一声就坐在饭桌旁,连宝妹样子都没看清。她寻找婆婆的去向,原来婆婆已
闪到里屋;就像正等待苏眉对她发出质问、指控。
果然,苏眉追进了里屋。
司猗纹正坐在宝妹书桌前,手托腮帮,胳膊肘支在宝妹的作业本上。
“您必须向我解释清楚。”苏眉激动得难以抑制。
“解释什么?”司猗纹的回答也不客气。
“解释您今天的行为。”
“我今天有什么不好的行为吗?”
“我想您自己最清楚。”
“我不清楚。”
“难道您需要我提醒吗?”
“可以。”
“您为什么去西山?”
“西山是游览胜地。”
“您为什么非跟我们去?”
“因为有你。”
有你。苏眉在和司猗纹的第一局对话里就败了下来。难道他们那一伙人中不
正是“有你”吗?你是谁?是司猗纹的外孙女。外婆为什么不能跟外孙女一起游
西山?
退却的倒成了苏眉。
“就算有我,那您为什么说您崴了脚?”苏眉又说。
“不是我说我崴了脚。”
“是您说。”
“是我的脚崴了。”
“但是您没有崴。”
“你怎么知道我没崴?”
“因为下车时我发现您一点儿也不疼您根本就没事儿!”
“怎么没事儿?”
“我保证您没有崴。”
“崴了。”
“那为什么一下车就好?”
“是一下车就好了。”
“有这么快吗?刚上出租您还喊哪,一下出租就能好?”
“你应该高兴。”
“高兴什么,高兴白扔四十块钱?”
“根本不是四十块钱的问题。你想,如果我的脚一直不好呢?崴到明天呢崴
到后天呢?一个星期、一年……给谁增加负担?不是给你吗?你能撇下你的婆婆
不管?谁是我的亲人,不是你?”
这第二局对话胜利者又是司猗纹。谁是司猗纹的亲人?庄晨远;宝妹近可指
不上;竹西已不再是庄家的人。还有谁,不就是苏眉吗?
苏眉的失败是注定了的。难道她能对着司猗纹高喊“我不是你的亲人”?她
想冲她高喊,她试了,可她没张开嘴。张嘴也需要稳、准、狠,她又想起当年她
抓不起语录本的事。
一样。
作为胜利者的司猗纹深深叹着气,手在桌面上摸索。苏眉知道她在找烟,也
许拿烟的还应该是身边这个亲人。她没去,她不去并不等于她不是,倒像是她在
跟那个找烟的人耍无赖。
苏眉很丧气。
苏眉丧气着离开了响勺胡同。她想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次来响勺,最后一次
见婆婆。
苏眉开始安心作画,她正在画一幅准备参加全国青年美展的作品。她带着从
响勺胡同带回来的“气”把画面尺寸加大至画展所要求的最大极限。面对这块顶
天立地的画布,身高一米七○的她仿佛一下子又成了当年响勺胡同的那个眉眉,
那时她往铅丝上搭块裤子都得一蹦一跳。现在她虽用不着蹦跳,但画最高处时还
得爬桌子登板凳。画布越大人就越小,她画得就越泼辣。为了这无边无际的画布
为了这“泼辣”,她甚至推翻原来的构思。她想起一个叫《画扇面》的老相声,
那相声说某人求一画家画扇面,那扇面画家答应他画美人。后来由于什么原因他
决定把美人改成张飞;又由于什么原因他决定把张飞改成石头;再由于什么原因
他决定把石头改成黑扇面。现在苏眉就正在把美人改张飞,张飞改石头,石头改
黑扇面儿。她决定把所有的形象都模糊在一片黑色基调里,就得黑,黑才是永恒。
就像,就像什么……司猗纹送给她的黑裙子。
苏眉快“神经”了,苏眉也快信命了,原来命该她“黑”。
电话又来了,是传达室。传达室师傅说门口有一位“家里人”,在等她,等
着等着突然晕倒在传达室了。是位老太太,又不像老太太,看不准年纪。
苏眉跑到传达室,传达室说病人已经被送到医务室。苏眉又赶到医务室。
当她跑进医务室时,晕倒的病人已经苏醒过来,她靠在一张长椅上捧着一杯
水。
首先引起苏眉注意的不是病人的脸色而是病人的装束:她居然穿了一条雪白
的卡其布长裤和一件暗红纯棉针织衫,脖子上还有一条纤细的银项链。
医生问苏眉这位病人是她的什么人,苏眉告诉医生她是她的外婆。苏眉问医
生外婆晕倒的原因,医生讲,不像是什么器质性病因所致,可能是因天气太热而
导致的虚脱。
医生又问了苏眉病人的年龄,苏眉说了一个岁数。医生以惊异的眼光打量着
司猗纹,并告诉苏眉她可以回家了。
苏眉从长椅上搀扶起司猗纹,司猗纹显出力不从心地站起来。当着众人苏眉
的脸很红。走出学院大门她们遇到那次去西山的一些伙伴,有人问苏眉“你外婆
是不是又崴了脚”,苏眉没做回答。还是有人替苏眉截了“出租”,他们想,她
是“崴”了。他们热心地把司猗纹搀上车,苏眉狠狠碰上车门。
车就要开时,苏眉还是开了前门上车坐在司机旁边。她想起了那天司猗纹的
话:“谁是我的亲人,不是你?”她为车里的人想,也为围在车外的人想。
司猗纹的电话在继续,苏眉不得不接。她知道不接电话的后果:司猗纹会晕
倒在任何地方请别人打电话给她的“亲人”。她相信司猗纹那不可忽视的精力和
能量。
有一次苏眉偶然从晚报上看到一篇记者采访一位家庭早期教育家的文章,那
位被采访者便是司猗纹,她谈的是对一位青年女画家的早期教育问题。读着晚报,
苏眉才知道自己的艺术启蒙者原来是婆婆。她拿着晚报给苏玮看,苏玮不说话,
只笑得前仰后合,流着眼泪。苏玮止住大笑才对苏眉说:“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自找!”这像是说苏眉的艺术启蒙老师是自找的,又像是说一切一切都是你自找。
“怎么我没有个艺术启蒙者?那样的话,这受启蒙的该是一对姐妹了。”苏
玮又说。
为这“自找”,苏眉和苏玮永远也谈不起来,话不过三句。苏眉忽然想找竹
西去谈谈婆婆了。
快中午了,苏眉在竹西医院门口给她打了电话,请她出来一下。很快竹西便
匆匆走出来。
她们已经十几年没见面了,现在互相看着对方却非常坦然,好像在她们之间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从前她们有过那么好的交往,后来苏眉突然挤在了舅妈
和大旗的关系里,那是一段多么幼稚好玩的历史。
“那边有个快餐店,咱们先吃饭吧,我请你。”竹西对苏眉说。
“快吗?”苏眉边走边问。
“快,就是不够热,种类也少,只有火腿蛋炒饭。”
在快餐店里她们买了火腿蛋炒饭,又买了沙拉和啤酒,选了一张小桌坐下,
面对面吃起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见我呢。”竹西说。
“我几次回去都没看见您。”
“凑巧了,我都不在。”
“嗯。”
“你恨我么。”竹西笑着。
“为什么?”
“为了我和大旗的事。”
“那时候我那么小,可偏要觉得自己不小。”
“因为你小,我才觉得你会恨我一辈子。”
“不,我恨的是我太小。”
“可你知道我不太看重这些。我不能等人们都理解了再行动,这‘人们’也
许还包括了当时的眉眉。”
“我能理解您,一切。”
“大旗又结婚了你知道吗?我送给他两只福建漆碗,送两只足够了。他过得
挺好。”
“我也希望他过得好。”
“你呢?结婚以后怎么样?”
“我?还行。”苏眉说,大口吃着炒饭,喝着啤酒。
“你很能喝啤酒?”
“也不常喝,还行。”
竹西从苏眉的两个“还行”里已经听出她婚后生活的状况了。这使她有一种
预感,她觉得苏眉的生活或许是不稳定的,或许她还要遇到别人,比如……叶龙
北。她想起过去他在院里对她谈鸡,谈直线,谈得她眼里常含着泪花。
竹西已经吃到了盘子底,她用勺子轻轻刮着底上的炒饭。
“宝妹说上次看见你了。”竹西说,像在找话。
“她长得挺高了(照司猗纹的说法,快能把门儿了)。”苏眉说。
“大便还不怎么好。你看见欢子了吗?我和大旗的儿子。”
“没有。”
“咱们的邻居你还见了谁呢?”
“罗大妈。”苏眉说,“对,我还去东城看了姨婆。”
“还记得从前西屋那个……他叫什么来着?”竹西说。
“你是说叶龙北吧。”苏眉替竹西说。
“对,叶龙北。”
“我真想看见他。”苏眉说。
人声突然嘈杂起来,也许这里原本就人声嘈杂,苏眉和竹西没留意罢了。嘈
杂才使得她们毫无顾忌地谈了这么多,也许声音还不小。嘈杂又使得她们不能再
聊下去了。
她们分手时苏眉才发现,她们都没提她的婆婆和她的婆婆。虽然她是来找她
谈婆婆的,而婆婆在她们的心目中却原来连无关紧要也算不上。无论对苏眉,还
是对竹西。
苏眉遇见了叶龙北。
苏眉去给自行车打气,在一家修车铺门前遇见了他。叶龙北也要给自行车打
气。
苏眉弯腰打,打完直起身来要走,发现她面前正等着用气筒的叶龙北。
“是您?”苏眉满头大汗,并没显出特别惊讶,却忘了给叶龙北气筒。
叶龙北去接气筒。苏眉却把一只空手伸给了他。他们握了手,苏眉才想到,
或许他是伸手接气筒的。
叶龙北是伸手接气筒的,但却握住了苏眉一只空手。
气筒还在苏眉手里。
“这车太老了,老车才不应该被遗弃。似不似?”叶龙北说。
“我想是。”苏眉说。
这像是他们的谈话中断了十几年后的重新开始,又像是那谈话从来就没有中
断过:他们是由黑鸡白鸡谈到自行车的。
在一瞬间,他们还是做了相互的重新打量。叶龙北觉得眉眉理应长成眼前的
苏眉。苏眉觉得叶龙北除了从前的一切,身上又多了过去少见的乐观;额上虽然
添了几条皱纹,但笑时嘴角却显得天真、坦率。
叶龙北支起车梯先问了苏眉许多,问她那次和小玮一路还顺利吗?问她这些
年都做了些什么。苏眉认真回答着叶龙北的问题,她每回答一次叶龙北就说“我
知道我知道”。
苏眉很爱听这句话,尽管她深信他并不都知道,但她又觉得他知道,知道应
该是一种无须言语的了解。对于她,他应该什么都了解。
“您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她问他。
“你知道我已经回到北京,想做的事很多。我写了许多电视剧本,电视台不
喜欢。我为什么非要他们喜欢?我现在写电影,我有很好的题材。”
“我想您能写好,我相信。”
“也是试着写,可我信心十足。写作并不是难得吓人。有一次我读了一本波
兰小说,差点像我写的,把我吓了一跳。”叶龙北笑了,像在说:我还没写出来,
早有人学我了。
苏眉也笑了。叶龙北的剧本虽然她还不了解,但他的剧本他的笑给了她一种
很开阔的心境。
又有人要气筒时,苏眉才发现气筒还在她手里攥着。
“我们还没打完哪!”叶龙北从苏眉手里拿过气筒,理直气壮地对那人说。
叶龙北给自己的老车打完气,他们又走了一段路才分手。他们并不看重这分
手,因为他们谁都意识到,这分手已经意味着下次的再见了。
叶龙北把住址告诉苏眉,请她到家里吃晚饭,说:“晚饭总是要吃的。”
苏眉答应了。
在叶龙北的家里,苏眉认识了玉秀,原来玉秀是来自虽城山区农村。和竹西
一样,苏眉也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
叶龙北说玉秀姓丁,当初是从山里逃婚出来的,逃到叶龙北落户的村里。那
天风雪交加,晚上去院里端煤的叶龙北发现了蹲在门口的丁玉秀。他把她领进屋,
让她烤火、吃饭,还把她留了下来。他对她说:“我这里有火。”玉秀也许就是
为了这火,这农村少有的煤火才留了下来。当时她才十四岁。
苏眉也想到自己的十四岁,她十四岁离开了有“火”的房子,却到没火的农
场去了。
叶龙北回北京时把玉秀带进了北京。
“玉秀今后怎么办?”苏眉问叶龙北。
“我是想让她嫁给我的。”叶龙北说得坦然、随便。
“你们谈过吗?”苏眉问。
“谈过,许多次。”
“玉秀同意?”
“她不同意,说我太老。不过这不要紧,那是她不了解世界。我对她说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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