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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舞蹈: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

_6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当代)
第三部分山回路转伴君行(6)
27
九月十八日,风雨交加。
秋风秋雨裹挟着瑟瑟凉意,侵袭着古城和人们。蒋经国却率着第一期干部讲习会的一百八十余名学员,顶风冒雨呼喊着口号跑步出了南门,来到了章江渡口。
还只清晨四点来钟,天尚未亮,倒是密密斜斜的雨线在水天间织成流泻的巨网,银晃晃地耀眼,章水寥阔苍茫,一时间还寻不见往来或过渡的船只。
蒋经国跃上渡口旁的一块大石上,环视他的学员们。干部讲习会自然又是他的创举,从专员县长至司书,分期集中住宿,半天办公半天讲习,讲习包括军事训练、讲演及小组讨论。与赤珠岭青干班的训练大同小异。但讲习会学员毕竟囊括老中青,弯腰驼背文弱者居多,不似赤珠岭的青干是一色经过选拔的佼佼者。所以蒋经国虽力倡赤膊赤脚训练,但这风雨天还算皇恩浩荡,全体白衬衣绿军裤,看着倒也精神。
蒋经国挥起手臂:“同学们,今天是什么日子?”
“九•一八!”大家齐声回答。
“对,今天是‘九•一八’纪念日,大家不要忘记这一天!这是一个悲惨的日子!耻辱的日子!可是我们不要怕日本强盗凶,只怕自己无决心。我们要打败日本强盗,需要的是力量!力量是决定一切最主要的因素。今天我们所需要的:第一是力量,第二是力量,第三还是力量。”
学员们伫立风雨中岿然不动。这已是讲习会的第十二天,他们算是“训练有素”了。前十一天中,他们朝没路之处冲上八境台,又从没路之处冲下马祖岩;在沙滩上跑步在沙滩上角力,赤脚走赤脚跑前面是水火也不回头;他们已与太阳、空气和水做了好朋友,也将捡狗粪的、纺织厂当学徒的、贫民老婆婆当成了朋友;他们已明确讲习的宗旨就是“磨练钢铁汉”。昨天一天只准喝四碗稀粥,夜间睡觉又收走了被子,眼下在“饥寒交迫”中,蒋专员又将怎样磨练他们呢?
“同学们,力量从哪里来?俗话说,吃得菜根,能做百事。苏东坡在《教战守》中也早就详尽地论述过。王公贵人保养周全为什么常苦于多疾?农夫小民盛夏力作、穷冬暴露、终岁勤苦反而结实。钢铁汉是磨练出来的。我在苏联参加过军训,沙漠里行军每人只发一小瓶水,瓶上有刻度,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才能饮一小格水。这是为什么?为了磨练意志。同学们,你们有没有磨练的决心?”
“有!”众人齐答。别看他们老中青皆有,生命之火一经点燃也都有股狂热劲。有天在东门浮桥上正见太阳冉冉升起,蒋经国带头跳跃欢呼,众人便跟着跳跃欢呼,只听“咔嚓”声响,浮桥晃动起来,捆桥的篾索给震断了,吓得男男女女四出奔逃,幸亏浮桥晃而未散,算虚惊一场。
“好,今天我们要在风雨中渡过章江!这就是告诉我们新赣南建设工作的干部,需要有风雨同舟甘苦与共的精神。也就是要:亲爱、精诚、团结一致!好,作好准备分批过渡。”
说到“亲爱”两字,他的目光温存地停留到女队的前列——章亚若英姿飒爽地伫立在那里,她自然被他定为第一期讲习会成员,不过是秘书股工作人员。
四条小划子就带点神奇地掠出了水面。学员依次登上小船,蒋经国立在船头,当艄公已拍打双桨退离渡口时,他突然像是心血来潮:
“章亚若——上!”
白衣绿裤、挺拔婀娜的身影竟跃上了晃动的船头!
一片惊叹。
他乘势攥紧了她的手臂往怀中一拉,轻声问道:“怕吗?云。”
立在渡口压阵的吴骥不禁锁紧了双眉,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任讲习会的训育股股长。他默念出两句:刀切莲藕丝不断,抽刀断水水更流。看来他的劝阻告诫反作了催化剂?
章水宽阔、雨密风疾,船行得很慢。亚若领头唱起了《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四条船上的学员都唱了起来,风声雨声流水声桨的拍击声组成凄婉苍凉的伴奏,唱到“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团聚在一堂?”亚若和船中东北来的流亡青年竟泣不成声。
有人高呼起口号:“为抗日救亡流尽最后一滴血!”
声音传得很远很响,似乎震裂了天际,东边显出麻灰色的长长豁口,天快亮了。
就又有人敲起了竹板:
第四区,讲习会,
训练方式真新奇,
能跑路,能卧地,
爬山过水不迟疑,
整日里,饿肚皮,
夜晚睡眠不盖被,
不怕风,不怕雨,
建设新赣南,嗨,
嗨,就奠呀奠了基!
欢腾又代替了悲怆。船靠岸了,学员们涌上岸,还得等候对岸的学员过渡。蒋经国好动,就说:“人生不能处处如意,要学会忍耐,要充满信心等待。但忍耐和等待不应该是消极的。来,我们现在来做游戏,章亚若当裁判。”
第三部分山回路转伴君行(7)
就两人一组,到章亚若的手掌心里拈阄。原来蒋经国喊章亚若上船,并不纯粹是私心私情。第一组背靠背赌力,第二组头抵头顶牛,大家围成两个半圆,各为一方呐喊助威,因势均力敌,好不容易才分了胜负。第三组摔跤,老天捉弄人,一个体壮如牛,一个瘦弱似猴。谁知一开始弱者机灵一闪又顺势一拉,竟将强者的背部按到了地上!在热烈的掌声中,猴者得意地说:“刘邦说过:吾都斗智,不能斗力。”第四组是蒋经国和一个憨厚的大胖子,蒋经国拈阄,竟是:“给人当坐马”。大家想笑又不敢笑,大胖子连连说:“算了算了,拈过一个。”蒋经国倒很有官民同乐的肚量,趴在沙地上:“来来来,我做马你来骑!”大胖子不得已骑了上去,蒋经国涨红了脸走了几步,突然一翻身,胖子坠地倒成了坐马状,蒋经国笑着跃上骑了几步才罢休,目瞪口呆的人们这才又鼓掌欢呼:“专员就是专员,真机灵!”当裁判的亚若睃他一眼:骨子里硬是太子脾气呢。不觉脱口而出:“你犯了规,输了。”
第二批过渡的又上了岸,于是整队向田野小路成单行跑步。这回,蒋经国和章亚若殿后,看这支长长的奔跑队伍,白的衬衫、草绿色的裤子、黄的草鞋,远远看去,像蜿蜓雄伟的流动长城,蒋经国不由得对章亚若说:“看,这就是建设赣南的精神长城!”
章亚若没有回答,她还没去过八达岭,不过她想万里长城的色泽肯定没有这么鲜艳,古老的灰褐色的砖墙上倒会锈满绿苔,但她还是喜欢这比喻。她愿成为长城上的一块砖,而不是砖上的青苔。
他见她不吭声,边跑边小声撩她:“怎么,大裁判还在赌气?”
她便“顶”过去:“是呀,我们都是小鸡肠子,哪像你宰相肚里好撑船?”
他淘气地笑了。不论她怎样,他都有种认同,她似乎是他灵魂中的一半,她的脱轨的思绪,她的永恒的忧郁,她的不安现状的自立自强,分明叠印着躁动又倔强的他的影子……
她却在想:还有三天,讲习会就要结业!七月的下县巡察,九月的干部讲习,她与他得以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可以后的日子呢?
三天后的凌晨,依旧风雨如晦!
刚刚敲过两点钟,讲习班的学员就又冒着风雨出发了——他们要在赣州城外最高的崆峒山上举行结业典礼。漆黑的空间、漆黑的街道、漆黑的塘堤、漆黑的公路,伸手不见五指,却不准打手电不准说话,连沙沙的脚步声也几乎轻得听不见。浓墨似的黑暗将衬衣的白色也濡染成迷蒙,后行人紧紧盯着前行人,视力弱的则紧攥同排的手,这是一次神圣神秘的急行军,出发前蒋经国作了简短的动员:“这是一次黎明之前的行军,天特别黑暗,风雨特别凄冷,可冲破黑暗,前面就是光明了!革命事业也是这样,愈接近胜利,就愈感到艰难,只有战胜最后困难,坚持最后五分钟的战斗,咬紧牙根,才能够取得成功!成功是属于钢铁好汉的!”
比起三天前的风雨,竟是寒意入骨。章亚若大前天受了风寒已感不适,却仍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她不能落在他人的后面!忽地,一只大手握紧了她冰凉的手,那温热那力度如同低压电流瞬间便麻酥了她全身,那手掌上厚厚的两块蚕豆大的黄色老茧,那掌心神奇的纹路,那粗大却和谐的指关节,那指上的箩和箕,她谙熟无比!他握着她,她摩挲着他,没有言语,手与手在交谈。身旁多了一片朦胧的白色,白色散发着她心醉的气息。哦,朝朝暮暮、生生死死,山回路转伴君行,不,漫漫长路君伴你!她分外珍爱这种时刻,生怕稍纵即逝……
然而,天色已微明转瞬大明,风小了雨停了,二十里平路到了尽头,崆峒山虽云遮雾障,但登山的青石板小径清晰地展在你的脚下!还有二十里山路!
沉默解除了。拉歌呼口号打快板,带着爆竹的同学竟一路燃放,巨大热烈的声浪惊得老老少少的山里老俵都涌出柴门观看。蓦地,亚若想起了油山的攀登。那时是绿夏,眼下已到金秋。雨后的山野草青翠欲滴,青翠中又分明涂抹了绚烂缤纷的色彩,就在路边,刺蓬蓬的毛栗子、黄灿灿的“糖罐子”、紫串串的“糯米饭”、茶褐色的猕猴桃……诱惑得大学员也如小顽童一般,把嘴唇染了个赤橙黄绿!又有几十丈高的瀑布砰然而下,美得长长的队伍一时竟凝固了!沿路还有自卫队的士兵,烧好一桶桶开水等候着他们,蒋经国舀了一茶缸水端给亚若喝,天大亮了,他也有意无意流露出对她亲昵、关切的特殊关系!也许,热恋中的男子会忘乎所以,无法按捺自己的激情;也许,强悍的男子习惯我行我素,又怎能不炫耀自己的胜利?他毕竟只有三十岁。她呢,幸福又恐惧,骄傲又卑微,这是怎样无从选择的矛盾!她已经注意到周围男女学员复杂的目光!其实,成熟的男女太敏感这种事,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能让人准确地破译出那自以为掩藏得十分安全的秘密!何况他是这样地张扬。
上得最高峰宝盖山,只见群峰绵延起伏,章贡两水夹以北驰,峰上有寺,名“空山精舍”,一派“地脉九支龙奋蛰,天河一派练横空”的雄浑景象,难怪人们叹曰:“天下四崆峒,章贡屈一指”!
寺前的坪上已布置成会场,赣州各界前来祝贺的宾客也已到齐,于是所有的爆竹齐鸣,山摇地撼,奏出崆峒山千古以来的第一乐章!
蒋经国意气风发:“今天,我们在崆峒山举行结业典礼,这在建设新赣南的历史上,有着特殊重大的意义。崆峒山是我们赣县最高的山峰,但我们革命的理想更高;上崆峒山的路是很难的,但我们革命的道路更艰难。登上崆峒山,极目四望,景色壮阔美丽;我们从事革命事业的同志,亦应当有远大的胸怀,洁白的良心,讲习会就是洗心。我们知道,赣南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有的就是我们的新的政治作风……”
“同学们,工作事业中得来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同学们,希望各位能够了解我的苦心,记住我说的话,让我们紧紧地拉着手,亲爱精诚,团结一致,一定能够冲破任何困难得到最后的胜利!”
暴风雨般的掌声席卷空山幽谷。
各界代表致贺词、学员代表发言后,全体学员手拉手,唱歌跳舞。有人提议:“在这难忘的时刻,让我们每人说一句话,只说一句……”
“人才辈出、济济一堂。”
“艰苦在现在,光明在前途。”
“团结就是力量。”
轮到章亚若了,她突然想到今天是四百年来难得的日蚀,只是满天云雾遮盖了这一景象!“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不,不能伤感,她喃喃道:
“时间过得太快,太快……”
第四部分 吹皱一池春水吹皱一池春水(图)(1)
惘惘的威胁 阴恻恻的暗查 酸酸的嫉妒 沉沉地挤压着这一对非法情侣 然而 这一切只不过是风乍起掠过的微澜
28
赣南没有严冬。
冬像羞怯的小脚女人,刚飘了场小雪,湿了地皮,连一角雪白也没留下;春就像强悍的赤脚女人,扇动两块大脚板,麻麻辣辣迫不及待踩着冬的脚跟,三下两下就撵走了冬。
春来得早、且漫长。
这,太合蒋经国的心意。一个冬天他明显地发了胖,脸颊饱满、腰圆膀乍,于健壮中分明呈现一副福相。
是的,他没有理由不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赣南牛刀初试政绩辉煌。国民党中央通讯社特派员曹聚仁教授在上海沦陷后,辗转浙赣采访报道,就热情地赞叹蒋经国:“许多顽强的恶势力,到了他的面前,竟乃冰山立消,说来近乎奇迹。”禁烟禁赌禁娼不只是轰轰烈烈于一时,硬是扎扎实实坚持下来了。大刀阔斧除暴安良,雷厉风行确保治安,谁不喊他“蒋青天”?他也就越发像个赣南大家庭的大家长,以别出心裁的方式时时处处体现“爱民如子”。敬老爱幼:邀请鳏寡孤独老人来专署共聚赏月欢度中秋佳节,又在虎岗成立贫儿教养院,蒋方良担任指导长。移风易俗:组织了声势浩大一百五十对新郎新娘的集体结婚,他蒋经国便任总证婚人,虽然结局出了点笑话,乱哄哄中有错点了鸳鸯谱的,但总是一段佳话。最使他心地踏实的是“新经济政策”得以推行,合作社和交易公店成立,米油盐统制起来定量出售,民以食为天呗。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政绩,传遍了赣南,传遍了西南东南,还传到了国外!他拥有了很多很多。他像是经历了“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的苦难历程,天终降大任于他了!当今大任,舍我其谁?
他注重“与民同乐”,也并不忘“寓教于乐”。端午节的龙舟竞渡,他先掌舵后擂鼓,终让排工队夺魁,就是激励人们激流勇进。眼下他与全家老小坐在乐群剧院——观看为筹募慰劳荣军经费的盛大义演。
蒋经国容光焕发,他身旁坐着弟弟蒋纬国。蒋纬国从德国留学回来后,在胡宗南的部队任职,这是第一次来赣州看望兄嫂和养母。养母姚夫人领着孝文孝璋坐在前排,只是不见蒋方良。
蒋方良以赣南妇女界代表的身分,参加了这次募捐义演,海报贴出,产生轰动效应,竟有南雄、韶关富商专程赶来观看。
义演内容丰富多彩、五花八门。有合唱有独唱,有话剧有活报剧。京剧分量最重,演出的有专业剧团、有票友、有公署干部业余俱乐部,还有俄罗斯苏三女起解!
真是群英荟萃、空前绝后的大义演。
悲凉雄浑的《流亡三部曲》拉开了义演的序幕。金重民独唱一曲《歌八百壮士》激昂慷慨催人泪下。话剧《茉莉姑娘》是根据苏联的《海滨渔妇》改编的,演老百姓冒死掩护抗日游击队司令,主演的赖向华,年龄小个子小,却演得很投入,大家称她“甜妞儿”……
曾飘洋过海的蒋纬国倒也看得津津有味,他比兄长小六岁,比兄长挺拔伟岸英俊潇洒,蒋经国是蒋介石的亲骨肉,他只不过是螟蛉子,可怪就怪在他的相貌身材却酷肖蒋介石!
接下来是京剧义演。京剧阵容堪称全省最高水准。
盛叶苹被称为坤角青衣泰斗,在吉安红得发紫,为了不甘沉沦“逃”到赣州,这段经历使红氍毹上的美人更富有传奇色彩,演一段《红娘》,满台生风,自是博得满堂彩。
文武花旦牛艳云却是另一番风采,高高大大泼泼辣辣,演一折《锁麟囊》,也颇受观众青睐。尚未婚娶的毛宁邵动情地为她鼓掌,蒋经国便友好地与他的司机开起玩笑来。
“票友之家”的演出更是轰动全场。
瞧这一家子:公公陈菡舟原是南昌“真真照相馆”的老板,又是位名气颇大的京剧票友;三个儿子老大操琴老二唱小生老三唱小丑皆是票友。大儿媳童秋芳本是外地名武花旦,到南昌演出时,因原琴师不力,有人便向她推荐陈家老大文鼎,竟配合默契严丝合缝!于是喜结良缘,童秋芳也就离子舞台。是蒋经国专程从泰和将这票友之家接来义演的。这台上台下戏内戏外全是故事,人们怎能不兴趣盎然呢?
蒋方良此刻已化好妆坐在后台,怀里像揣了只兔子嘣嘣乱跳。她这段《苏三起解》是盛叶苹和童秋芳手把手速成教会的。蒋方良生性并不爱出风头,她不是那种长袖善舞广于结交的政治色彩浓郁的女人,为了躲避人们总爱围着她看,她连晚饭后伴夫君漫步街头的“节目”都自行取消了。但她太爱丈夫,只要蒋经国有这种意愿,她就积极卖力地参加各种活动:妇女集会呀,儿童福利事业呀,各种募捐呀,各类比赛呀,在骑自行车和游泳两项比赛中,她还夺得全赣州女子冠军呢。当然,这也是为了排解“食甘且乐”。这回为了义演成功,而且丈夫似乎迷恋上了京剧,她豁出去了——
尚未登场,台下便掌声雷动。蒋方良慌了,崇公道牵着她上场时,可怜她苦练熟记的台步要领忘了个精光,忸怩不成,索性还其原形,挺胸撅腚,扭着腰肢也走得风快!台下已是“山呼海啸”,为这位俄罗斯女起解昂昂然的滑稽扮相逗乐了!蒋方良幸好还牢牢记着鼓点琴声,不脱节拍开口唱起了流水:“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听起来却成了憋腔憋调的“瘦三利了红肚仙,转身来讨大家钱——”台下的笑声掌声已是“排山倒海”,真是:赣州第一台!天下第一剧!
几句流水后,便匆匆落幕,观众倒也不苛求,笑倒一片,饱了眼福和耳福。经国纬国两兄弟、姚氏祖孙也都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下一个节目,便是公署业余京剧俱乐部演出《彩楼配》,主演是章亚若和查医师。观众还处在躁动快乐的兴奋中,亦漫不经心看待这类业余演出,以为又是草草了事。
却见鼓师擂着双槌如飞车大雨,锣鼓声中,王宝钏轻移台步水上漂般走了个圆场,再一个干净漂亮的亮相,台下便齐喝出一个“好”!
身段婀娜、扮相吃价、顾盼生辉又稳重得体。只听鼓锣细敲慢打、琴声如泣如诉,王宝钏竟唱得出奇地好!不用说这副得天独厚的金嗓子,不用说醇厚淋漓的京剧韵味,她还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叫你信她就是王宝钏——千金体大家风范,却又是外柔内刚为了爱情甘愿历尽千难万险。有一种炽烈的情感从这个娇弱的古典女子身心中散发出,弥漫笼罩镇住了所有的观众;世界静悄悄,她将人们带进了艺术的美的境界,不知今夕何夕,不辨古往今来,而与她同悲同喜……
第四部分 吹皱一池春水吹皱一池春水(图)(2)
当王宝钏千姿百态地吟唱后,一个飞眼,将手中的绣球抛出——
“好!”蒋经国忘乎所以突地站了起来,带头喝彩鼓掌
他爱她!他为她而骄傲!她使他陶醉!她使他燃烧!
衷情的掌声淹没了天地人间。
她幸福极了。她一次次鞠躬谢幕,她每每直起腰肢,她的目光都承受他的灼热目光的撞击,爱的热浪吞没了她。
“她是哪个?”多少人大声小声压抑不住羡慕与好奇,急急打听。
章亚若,章亚若!
正在后头卸妆的蒋方良却像电击了一般!
不!她不是那种心胸狭隘见风就是雨的醋缸。她这时才卸妆,是因为她一直在舞台侧边看这位女秘书精湛的表演,她真心诚意觉得这个女子佼佼不凡,并不只因为这唱做皆佳的表演,还因为这女子独特——艳如桃李,洁若冰雪。
丈夫突兀而起的一声“好”,她忽然觉得遭了一闷棍?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她这才若有所失神情恍惚走到化妆台前卸妆,天!台桌上放着一块表——她丈夫从苏联带回来的表!
清晰的痛楚如针锥从容不迫地扎进心脏!影影绰绰若有若无的雾幔倏地消退了,混沌的暖昧瞬间呈现出明白无误的清晰,她恍然大悟!不!她驱赶脑海中叠印的印象。不!你疯了!丈夫经常慷慨大方地赠送礼物给朋友们,去年秋天丈夫特意从桂林邀了徐君虎回赣州,不就送了一块表给徐秘书吗?别神经过敏,别草木皆兵。她叮嘱自己,却又终按捺不住发问了:“这表——是谁的?”声音颤抖,走腔走调得分外厉害,好在她是外国人,人们会忽略这夸张的变调。
“章亚若的。”负责舞台监视的老王随口答道。
“果真是她!”
她神情恍惚,脸色煞白,这一声充满了绝望!老王这才注意到她的异样:“是章亚若的呀,她一直戴在手腕上,我怕甩袖时她会出洋相,要她褪下来的嘛,她还关照我看好呢,一只男式旧表,跟她不般配嘛。怎么,蒋夫人,你脸色很难看,不舒服?”
是的,她太不舒服了。罂粟花就开在她的家院里,她却一直蒙在鼓中。
不!不!她不愿这样猜忌丈夫和嫉恨这位秘书。可是,往事历历,“蛛丝马迹”竟一一浮现在眼前,她早应有所觉察,但却浑然不觉。她草草地卸了妆,请老王转告专员,她先回家了。
老王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百思不解地搔搔脑壳;又拿起那块男式老表,哦,外国表,不是英文,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台前高潮之后还有尾声,压台节目——话剧《我们的经典》,也是表现中国人民抗战到底的决心的,这节目蒋经国请弟弟纬国负责排练的。
晚会结束,蒋经国却提了只麻袋跳上了台,观众以为专员还要加一个即兴节目,那麻袋中有什么在拱动,莫非变魔术?
“今天晚会的节目精采不精采?”
“精采!”
“有位客人为晚会出了大力,他是谁?”
短暂的静默,有一些人脑子活络,猜出了专员的意思,忙大声答道:“蒋纬国!”
“对。现在我给他一个奖品。”他举起麻袋:“大家猜猜,是什么?”
“兔子!”
“小狗!”
他伸进手去捉出一只鸭子,鸭子一‘见光,响亮地“嘎嘎”叫了起来。
“好!呱呱叫!来,上来领奖。”
蒋纬国跳上台,长统马靴咯地一声立正,敬礼!双手接过鸭子。
台上台下一片欢声笑语。
兄弟俩乐融融走路回家,姚夫人带着孙孙先坐车回去。
纬国说:“嫂嫂怎么演完就走了?”
“她这人心眼死,做什么都认真,大概太累太激动了。”
“哦,想不到赣南还真是人才济济呢,女子中多才多艺者不少嘛。”
“怎么样?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个?有什么条件?”兄长不无认真地说。
“条件?嘿嘿,记得从前有个王子,要找个王妃,提出了一百个条件;过了十年,没有一个符合他条件的,他就减为五十个条件;又过于十年,还是找不到符合条件的,他就减为十个条件,可还找不到!最后他说,我现在只有一个条件——只要是一个女人就行!”
兄弟俩捧腹大笑。
蒋纬国想想又说:“若是遇上王宝钏这有情有义的女子,被抛中了彩球,当然无条件罗。只是时隔千百年,上哪去寻这号传统美的典范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蒋经国不吭声了,他的心情真是复杂微妙难言!他在妻子与情人间插科打诨捉迷藏?他萌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妻子与情人搞错了节目:妻子分明拥有“抛绣球”的机遇,而情人呢却像苏三般命运多舛……他拂去这不快不祥的念头,专心专意地回味咀嚼他的慧云的千般风情,嘴角挂上了满意的笑纹……
第四部分 吹皱一池春水吹皱一池春水(图)(3)
29
“蒋专员,请你等一等。”
老大哥黄中美以罕见的严肃口吻在花圃前堵住了他。
夜深沉。冬青蓊蓊郁郁,紫茉莉沁出浓郁的幽香。花圃两侧各竖石碑一块,上刻“抬起头来”、“挺起胸来”,在银白的月色中似更见气魄。
去年秋天,专署、司令部和县政府三个机关就由破旧的米汁巷l号搬进了这所修葺一新占地颇宽的大院。有意思的是蒋经国的办公室小会议室设在曲径通幽的小西院。
“哦,有要紧事?”他边问边返回西院的办公室。布置同米汁巷的东院办公室,办公桌上放着一慈祥老妇的瓷板像,写着“我母之像,经国泣书”,玻璃板下又压着自写的“争气”二字。
黄中美一屁股坐进木沙发中,茶几上放着一骷髅,沙发旁陈列一大炸弹。整个氛围是念念不忘国难家仇。
“哎,什么事呀?”
黄中美仍不言语,从公文包中取出一纸密密麻麻的电文交给了他。
他接过电文,起初还轻念出声,渐渐地浓眉拧成了结,咬肌也拧得紧紧的,最后一拳砸在茶几上,震得骷髅龇牙咧嘴般一跳:
“无聊!无聊!小题大作。”
“我看嘛,是借题发挥。”黄中美严肃又平静地说道。
小题大作?借题发挥?
题目是南康籍军官温忠韶做的。其时粮食征购征实,各乡都抓得很紧。南康石塘乡的乡长更蛮横,欠了公粮的就被捆绑被禁闭,温忠韶正出差路过老家探看,家里也欠了公粮,温忠韶哪看得这帮乡丁的气焰?一怒之下拔出手枪,不料石塘乡乡长也是个软硬不吃的犟牯,仗着人多势众,就把温军官五花大绑关进了土牢。温军官倒也不怕,冷笑着说:“嘿嘿,关我容易,放我怕就难罗。”果然,温家急电泰和吉安等地的同乡亲友求援,于是一纸电文便飞到了赣州。
电文要挟并傲慢。解决方法不是将石塘乡乡长交给他们严惩,就是蒋经国亲自去南康鸣爆竹赔礼道歉。除此别无选择。否则,你蒋经国不要爸爸,我们也不要校长,把前方的部队拉回来干一场!
咄咄逼人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看那发电人名单:郭礼伯赖伟英等等一大串。
事情就很棘手。这串人名可不能小觑,都在军中居要职,都有盘根错节的势力,如若与地方宗派纠结到一处,刘己达的受辱他是亲眼所见!况且,石塘乡的做法也确有偏颇,小题能大作,借题也能发挥。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黄中美不阴不阳又说了一句。
血涌上了蒋经国的饱满的脸颊:“我知道无非是抓了赖伟英的太太跪公园吧。可她敢赌我就敢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决不能让三禁半途而废。一是一,二是二。葫芦是葫芦,瓢是瓢。如果害怕牵一发动全身,我们便什么事也不用干了!”
去年七月,蒋经国再次发布训令:“禁止各色人等赌博”。限十月底以前毁灭所有的赌具,违者以妨碍抗战论处。
赖伟英的太太却置若罔闻,丈夫是黄埔军校一期的老牌子,号称江西地头蛇,过了万安十八滩就是他的天下。现任吉泰警备司令,在泰和自有偏室。赖太太闲得无聊,邀了三位太太在家打麻将消遣,听得急促的拍门声,银行经理太太和盐务局长太太还算机灵,慌慌地从后门溜掉;赖太太奇胖跑不动也懒得跑,赖家私宅八字门头上书“惟吾德馨”,谁敢乱闯?专署秘书杨万昌太太也就陪着胖太太没跑。赌犯赌具俱在,警察打电话请示过蒋专员,毫不客气押了两位太太,穿上红背心,到赣州公园“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下罚跪三天!这一来公园热闹非凡,比看大猩猩还要起劲。杨万昌羞愧难当即辞职离了赣州。赖伟英公干在外,胖太太骄奢惯了,就大哭大骂大撒泼,蒋经国闻之,一不做二不休,跪了三天还把她送到“新人学校”去教养三个月!警察局长胖子张寿椿拉了校长徐浩然商议,总算以“保外就医”的借口,让赖伟英接走了胖太太。可这口恶气堂堂的赖司令如何咽得下?有仇不报非君子,机会来了能不急急点燃导火线?
“丁是丁,卯是卯,说得简单,可世上事哪样不盘根错节?不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且他们师出有名,国难当头,军队与地方搅起轩然大波,岂不但动摇军心之恶名?你可别掉以轻心,小不忍则乱大谋呵。”黄中美这才以老大哥的口吻诚恳劝说。
蒋经国就颓然坐下,手支了额头,万般无奈叹了口气!这“盘根错节”会缠死大活人哩。
“专员,赖伟英的恩恩怨怨暂放一边。”黄中美敲敲茶几上的电报,“你看看领头的吧,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呵。”
蒋经国心中一惊,抬眼黄中美:“我与此人素昧平生,点头之交都没有。”
“黄埔一期的老牌子,复兴社江西头子,第五预备师师长,军管区司令部国民军事教育处处长,你可不要小觑此人呵。”黄中美又换了不阴不阳的腔调,“嘿嘿,中国有句老古话,杀父夺妻之仇,是最伤心的,不可不报。”
蒋经国恼了:“你——胡说些什么呀?”
“好,我不说。请你仔细看看这份调查材料。”
蒋经国疑惑地接过一叠装订好的材料纸,翻开“封面”,第一页却没有被调查者的姓名。
“1913年春南昌佑营街一书香之家生下了第三个女儿。父曾中清末举人,民国后进北京政法大学进修过,任过县长,当过律师,但无大前程,属半破落的士大夫家族。此女求学于美国教会创办的葆苓女中,生性活泼,天资聪慧,尤以国文、音乐独领风骚,善唱京剧,爱打篮球,有‘布谷鸟’之称。但思想激进,北伐期间,上街宣传慰劳荣军很是活跃。毕业后仍与激进分子有过交往,曾往狱中探望过……”
他捏着材料纸的手颤抖了。他愤怒他恐惧,他当然知道被调查者是谁!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面,这个克格勃竟瞒着他对他衷情的女人作秘密调查!他两眼射出寒光,材料纸往茶几上一撂:“谁叫你这么干的?!”
“为了你。”黄中美迎着他的寒光,毫不恐慌,坦然答道。
第四部分 吹皱一池春水吹皱一池春水(图)(4)
“胡扯!”他气恼,奇怪的是愤怒竟消退下来。平心而论。黄中美是赤诚忠于他的,而且这位训练有素的克格勃高手,对“她”的调查会是客观的翔实的细致入微的,唉,将“她”的过去“抖出”,这使他太难堪!无论如何他得护卫她:“她不是日伪间谍,不是共产党,不是走私犯,你对她刨根究底,就是侵犯人权,就是,哼,卑鄙。”
语言硬语气却不硬。
“卑鄙?”黄中美淡淡一笑:“对你隐瞒了一切的女人怕称不上高洁吧?蒙在鼓中者被人欺骗被人利用,不知人权受到侵犯否?”
“你说谁?!”他勃然大怒,脸色憋涨成紫酱色。这个克格勃在悠悠地嘲笑他是个被人愚弄的大傻瓜:
黄中美不知是会错了意还是故意装傻:“说谁?或许你确实不知被查者是谁;或许你已猜测到是谁,这并不重要。第一页材料无损她的‘高洁’形象,重要的是你必须了解她的全部过去,请你把材料看完,那时你自有定夺,什么话也是多余的了。当然,你不用紧张,与政治没啥大关系,是……名声。可这对女人来说至关重要。”
紫酱色又褪为健康的棕色,但他并不看材料,一只大手还狠狠地压在上面,似乎害怕那些字句会一串串蹦出来:“唉,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对她存偏见?不,简直是敌意!你为什么这般自信,认定她隐瞒了一切欺骗了我呢?”
“经国——请你原凉,我已经注意你们很久了!”黄中美似动了真情,一副肝胆相照态。“我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句话:爱像发高烧。相爱的人都是疯子。可你不是普通的人,你任重道远啊!也许她不全是虚情假意,可中国的女人无非分为三类:传统型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殉情型的,为爱生为爱死;功利型的,又分三类,一为钱物,二攀附男人得荣华富贵,三驾驭男人独揽大权。她嘛,属功利型中的第二类,这不叫偏见,更不是敌意,这叫当事者迷、旁观者清。”
蒋经国又不由得腾升起反感,他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喋喋不休指手划脚!这家伙还以女性心理学研究家自居吧。他得给予反击:“你太自信太武断了。我告诉你——她早告诉了我她的一切、点点滴滴。”
黄中美笑了:真是煮熟了的鸭子嘴硬。便正视着蒋经国:“这不可能。她没有这个勇气,更没有这个胆量。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她将自己包裹,不,包装得很好,美丽的凌霄花攀缠上大树,也可凌霄嘛。”
蒋经国直视着他:“她结过婚,上有婆母,下有一双儿子,可丈夫死了,对吗?”
黄中美的喉节上下骨碌,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可你……你知道她丈夫怎么死的吗?”
“是自杀。因为不能容忍却又无奈妻子的自立。”
“你错了!是因为郭某的插足!她是郭某的小妾!郭某这回领头发难,就是为了报私仇哦。”
“纸怎能包得住火呢?如果她真是大师长的小妾,大师长又何苦转弯抹角、羞羞答答找借口发难呢?”
黄中美一时语塞。“你这位一向严谨缜密的特工,为什么要模糊实质刻意制造时间差呢?不错,她还是位天真的女学生时,在慰劳军人的活动中认识了比她大十几岁的军官郭某,北伐战争的巨大影响,哪个女孩子不崇敬仰视黄埔军校生呢?以后的寥寥交往亦不过如此,平心而论,郭某也是要面子的人,不至于下作到急不可待地插足。她新寡后,郭某起了心,要强纳她为小妾,她不甘沉沦,抗争不过,只有逃避。她是个自立自强的女子,可终究是弱女子。一个女子为了逃避强权的纠缠也成了罪过?强权者泼在弱女子身上的脏水在你眼中也成了女子本身无法洗刷的污点?这太不公平了!”
原作好了充分准备的黄中美反倒猝不及防!始料未及!他原以为苦心搜集的材料能在这个切口上震惊专员迷途知返,现在倒好,他成了专员情理交融滔滔恢宏演说的听者!看来坠入情河的男女硬是执迷不悟呵。好一会他才嗫嚅着:“这种男女间的事体总是理不清坏名声……”
“请你不要再往她身上泼脏水了,老大哥,泼脏了她,也就是泼脏了我。”
黄中美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失败了,垂头丧气立起,却终是忠诚:“这电文,你如何处理呢?”
“容我仔细考虑再定。”
黄中美走了,望着他的背影,蒋经国忽来灵感: “嘿,老大哥——那位金华的密斯金别后无恙吧?”
黄中美扭过脸来,啼笑皆非将这张脸扭曲得很滑稽。密斯金是他的秘密情人呗。
蒋经国很开心。这就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于是蒋经国抖落满身的沉重,也出了公署大院。大门两侧竖着两方石碑,“大公无私”、“除暴安良”八个银色大字在夜色中分外醒目。
蒋经国的心情又沉重了,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人世间为什么这么多麻麻密密的盘根错节!一张永恒的无法理清的杂乱又有序的大网,每个人就是这张大网中的一个或大或小的结,或许,你永远无法挣脱自己的结,更无法解脱别人的结,可又总在作徒劳的挣扎!
这一瞬间,他很消极。但很快他就投进了如何解“电文结”的思考中。
第四部分 吹皱一池春水吹皱一池春水(图)(5)
30
“你还没睡?”蒋经国蹑手蹑脚进到卧室,却见黑暗中一对猫眼绿绿蓝蓝的幽光直盯着他,他吓了一跳,哦,是芬娜。于是不无歉意地问了一句。
他行踪不定。桂林重庆、县城山乡辗转不息,即便在赣州城,他也习惯白天察访,晚上在专署办公室处理机要批阅文件,妻子已习惯夜间的等待。太晚了,她会打个电话去公署催问,怕他熬坏了身体;她这里做好了从婆母那学来的宁波汤圆或煨好土芋艿,边编织毛衣边等着经国回来吃夜宵。有时等着等着太乏了,她和衣歪在沙发上,经国回来会悄悄地将她抱上床,她醒了却仍假装睡着,让经国轻轻地给她脱鞋盖被,让幸福的温情荡漾心头。
可今夜,没有了温馨。
蒋经国揿亮台灯——芬娜哭过!眼圈红红鼻头红红,往常梳理得极有条理的发髻散了,乱蓬蓬耷拉肩头胸前,一件宽大的白色俄罗斯睡袍套着她,她像装在面粉袋中。
“怎么啦?”他吃惊了。打来到中国后,芬娜想念过她的祖国她的家乡,也曾从梦中哭醒,喊着她的乌拉山,可眼光从来不曾这样——忧怨中夹杂着几分凶狠!他这才想起:有些日子了,她似乎神不守舍,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今夜也未给他挂电话,难道……
如果是往常,他一定会说上一、两句笑话,惹得她忍俊不禁,然后一起品尝土芋艿,回顾当年的主菜洋芋艿,满天的乌云也就散了。
可此刻,他不能也不愿。与黄中美的一席谈,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另一个女子身上!他懒懒地脱去外衣,鞋子一踢,往床上倒下,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漠然视之,委屈得又啜泣起来。
他烦恼极了,一跃而起:“什么事?你直说得了。”
他竟然不问青红皂白,反倒叱责她,她只是抽抽搭搭地哭得更响。
躺下、跃起、跃起、躺下……他重复着同一句话,硬梆梆的,没有一丝温情。最后他颓然躺下,拉过枕头压住了额头眼睛。
她于是忍住了哭泣,怕他就这样入睡,怕积蓄了多日的爆发又重归冷却,那她将会在猜忌的苦痛中永远煎熬!不,她得问个明白:“你……你那块苏联表呢?”
他不吭声,也不动弹。
“哦,你和她……她……究竟怎么回事?你把表……给了她?哦。”
他无动于衷。
“你……爱她?哦,你爱她!”
她摇撼他,他岿然不动。
她无法忍受!她疯了般掀掉那该死的枕头,他的眼睛竟是大大地睁着——目光是这样地镇静和冷峻。
他缓缓地坐起、立起,他与她僵僵地对峙着,她应该扑到他宽厚的肩头上,可是她不能!他的目光没有退让没有求饶甚至没有一丝和解的意愿!冰凉的又黏稠的空气墙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似乎两头蛮牛在相抵。
她的目光退让了哀求了:说话吧,责备我吧,说我捕风捉影神经过敏。解释吧,说那仅仅是工作关系。或只要问一声:她?她是谁?尽管这一切是言不由衷的假话,可她会就此结束战争,原谅他原谅他……
可是,他沉默。沉默,不仅是默认,还包含着顽强的抵触。
良久,他开口了:“你——你也想对她雪上加霜?!”
天!他坦然地完全维护着“她”!
芬娜跌坐在地上:“我真傻,我早应该知道,你爱她!我却在虚假中生活,哦,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不想,也不能够……”心碎的她不知不觉中改用母语倾诉。
“那你——想怎么办?”他已经扭转身子,面向墙壁发问,声调干巴巴的,与其说问妻子,不如说问自己。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无法忍受没有真诚没有爱的生活……你不爱我了……你心里没有我了……你爱的是她……我真傻、真傻……”
他心烦意乱。外患内忧,骤然爆发于一夜,紧逼着他作出抉择。或许他应该帮着妻子降降温,将她扶起,轻轻摩挲她的卷曲的“青丝”,妻子是善良的无辜者,有错的是他……
悲痛欲绝的芬娜却绝望地喊了起来:“我真傻!你那时是多么爱我!啊,你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全忘了!你忘了乌拉山,忘了白桦林……”
忘了?忘了过去——那并不遥远的过去?是呵,久违了。乌拉山、白桦林、三四尺深的皑皑白雪,二三寸厚的窗冰,滴水成冰的冬天,冰雪并不消融的春天……
他跺着脚在白桦林中等待。
淡淡的阳光透射进这片白桦林,树干上桦皮皲裂成一只只或大或小的眼睛,阳光激活了它们,神秘地诡谲地向他眨着眼。
二十五岁的他在这异国他乡已将人生的甜酸苦辣全尝遍!莫斯科孙逸仙大学革命炉火的锤打、涅瓦河畔忧伤的孤独、托马卡红军军政学校严格艰苦的训练、狄马拿电气工厂学徒时的饥寒交迫、石可夫农场劳改岁月的苦与甜、西伯利亚阿尔泰金矿的苦难……好,他总算又回到莫斯科旁边,在斯夫洛斯克“乌拉重型机械厂”工作了!总算开始了较为安定的生活,他努力的工作还赢得了不少头衔呢,“技师”、《工人日报》主编、“工人职工大会”代表、“工资冲突委员会”委员和“工人航空学校招生委员会”主席,前不久,他又被任命为分厂厂长。有了自己的住宅,每月还有七百卢布的薪水。
他跺着双脚徘徊白桦林中,他揉搓着红彤彤的双颊,他在等待着未来,他也在回顾着过去……有过对祖国对家乡对母亲的断肠的思念,也有过对父亲义正辞严的背叛;有过高尔基、沙弗亚、搬运工们或伟大或平凡者的无私的关怀,也有过王明之流的诬蔑刁难和岐视;有过卧薪尝胆的忍辱负重和对人生不屈不挠的追求,也有过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和死亡前生命无常的怅然;他的情感经历早已蹂躏得千疮百孔,但芬芳与甜蜜始终未曾消逝得无影无踪!
只有一样——爱情,他还未曾品尝。
身与心都是清白的。
第四部分吹皱一池春水(6)
起初是他遗忘了爱情,后来是爱情遗忘了他。当孙逸仙大学的校友与奔放的俄罗斯姑娘在白桦林中亲吻时,少年持重的他正发奋地啃读厚厚的马列理论书本;当他也渴求爱情时,却正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艰难挣扎。
唉,爱情来得晚了点,他已经二十五岁了
虽姗姗来迟,但毕竟来了。
“我来晚了,还能报上名吗?”她急匆匆赶来,他是工人航空学校招生委员会主席,凡本厂职工无论男女,十九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皆可报名入校。报名踊跃异常,已超过招生数额,而她跨进报名处时,汽笛响了,下班了,报名该截止了。
她恳求着。他才知道她刚出技术学校毕业来到他们厂,他认定这是个好学的年轻姑娘,于是爽快地让她报了名。她感激地对他笑了,她很高,几乎与他面对面,他第一次带着异样的激动注目这位年轻的俄罗斯姑娘——绯红的面颊上似乎有层朦胧的茸毛,一双碧蓝的眼睛深陷着,充溢着柔情。哦,暮色中,她的头发竟不是金黄色,而是棕色的,这在俄罗斯姑娘中确属稀罕,他的心颤栗了:青丝……
航校课堂上,这双碧蓝的眼睛脉脉含情注视着讲课的他;工人大会中,这双碧蓝的眼睛无限深情地凝视作报告的他;下夜班途中,他听见一个女子呼救,赤手空拳个子不算大的他硬是击倒子欲施暴行的壮汉!被救的又是这位蓝眼睛,那眼中已燃烧起爱的火焰……
今天,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
约会的纸条是她塞给他的。他处于被动,这不太符合中国的传统习惯,也不符合他的性格。于是他早早来到这片白桦林,设计出无数个方案,他该怎么热烈又含蓄地向她表白……
远远地,她来了。丰满又挺拔,粗花呢的布拉吉,脖子上围了条火红的头巾,迷离的阳光映衬着她,她有种圣母般的高洁。他痴痴地望着,近了、近了——她的“黑发”梳成大辫盘在头顶——他决定了“方案”:将她的发辫解下,耷拉在胸前:“我们家乡的女子,就是这样,发根上插一朵栀子或一圈茉莉,你的青丝,就是我的思恋我的梦我的……爱。”
她已来到他的身边,她羞涩又热烈地看着他,他什么也来不及做来不及说时,她已扑进他的胸怀:“我爱你——尼古拉!”
他热烈地拥抱她、亲吻她。在他在她,都是颤栗魂灵的第一次——真正的初恋。
什么也不用说,栀子花茉莉花又怎样呢?她是他的心爱的小白桦!他也拥有了白桦林。这就够了。
心满意足中潜藏着淡淡的遗憾:一切似乎太快太干脆。如若像枝头的青果,让它静静地挂着,不急于摘,多点相思,多点诱惑,多点回味,岂不更久远?
但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很快有了第一个宝贝——儿子爱伦。然而很快他得到突如其来的回国通知!
他不能割舍芬娜和孩子。回国前他曾惴惴不安地问驻苏大使:“我已结婚,娶的是苏联姑娘,我父亲不会介意吧?”得到肯定的许诺,他才放下心。
他珍惜这初恋。他的急切的初恋包含着太深刻太沉重的内涵:融汇着他对祖国对故乡对母亲的相思,揉和着相濡以沫的患难之交的真诚,躁动着积蓄太久的青春的思渴和人的本能的冲动。
或许,正因为这初恋内涵太厚重,反而冲淡甚至混淆了爱的本身。他爱她吗?他爱过吗?这就是爱情?这,在当时无关紧要,甚至毫无意义。
然而,章江之滨另一个“她”走进他的生命后,在比较鉴别中,那过去潜藏的遗憾越来越清晰了……
哦,这一切也许只不过是借口。难道他终究是父亲的骨肉,血液中遗传着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罪孽?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他蓦地记起了列宁的名言。
他慢慢地回转身,看着哭得瘫软的妻子,他的心软了,他有负于妻!
她却没有读懂他的目光,她突然用俄语绝望地喊叫起来:
“结束!结束这一切!我要回国!明天就回!带着爱伦爱理——回国!”
五雷轰顶!她在进攻他!威胁他!这在他是决不能容忍的,他得发泄他满心的愤恨!他目光散乱无目的地到处搜寻——小圆桌上放着一尊石膏像:长翅膀的瞎眼男孩丘比特拿着弓箭茫然地对着他。这是赣一中一位美术老师送给他们夫妇的。和平的夜间,圆桌上会有汤圆煨芋艿什么的——他冲了过去,用力掀翻圆桌,石膏像摔得粉碎,巨大清脆的撞击声震撼静悄悄的花园塘,还有一声狂怒的咆哮:“滚——”
这在花园塘的蒋宅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都吓醒了,可谁也不敢去探问。姚夫人只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蒋方良惊呆了,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她很难相信这头狂怒的雄狮就是以往的好丈夫好爸爸!赣南人民心中的“蒋青天”!
丈夫不忠诚了,怕就成了暴风雨中惊涛骇浪的大海吧?
晨曦中,蒋方良带着爱伦爱理离了花园塘。
蒋经国没有挽留也没有送别。
都觉得忍无可忍,超过了极限。
不过,蒋方良没有回苏联,而是去了贡水东北面的虎岗。蒋经国将长岗更名为虎岗,并在那里筹建新中国儿童新村。蒋方良亦是负责人之一,她的离家并未在赣州城搅起轩然大波,都以为她一心为了工作。
送他们去虎岗的车子倒是蒋经国派的,妻子和儿女毕竟还在他的心中占据着。
第四部分吹皱一池春水(7)
31
蒋太子来南康赔情罗!
蒋专员到南塘乡认错罗!
鞭炮齐鸣、人山人海。庇尔克轿车几乎被人群簇拥着驶进坪上,挨近祠堂大门口方稳稳刹住,蒋专员陪着披红挂彩的军官温忠韶出了轿车。温军官钻出车门便急不可待向密匝匝看热闹的老依抱拳致意,风光得像凯旋而归的英雄。
蒋经国却迈上台阶,转身向老俵们笑容可掬地点头致意,刹那间像风掠过水面,老俵们叽喳一片:“蒋专员就是青天老爷呵!”“是,知错认错的大官有几个嘛?”“算不得嘛错,催交公粮也是为公啊。”“替乡长受过啊。”有个小学老师就带头振臂高呼:“向蒋专员致敬!向蒋专员学习!”坪上便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掌声。
蒋经国变为主角,先赢一筹。他想,当年前任专员刘己达曾站在祠堂台阶上挨了打,星移斗转,他今日将如何驾驭这局面呢?他很自信:得民心者得天下呗。
台阶上还立着几位态度傲然的军官,他们是赶来声援温军官的本籍军官代表,见此场面便有几分不是滋味;蒋经国却分外热情,与他们一一握手问好,尔后步入祠堂,里边已摆好几桌丰盛的酒宴,县里乡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县政府的代表也都到齐,县长因劳累吐血不止在赣州住院,本挣扎着要来,蒋经国不让:“天塌不下来的,相信你这模范县的群众基础嘛。”果然,“开幕式”蛮精采。
当然,蒋经国认出了军官代表中的一位,正是去年暮春在通天岩旁的凉亭中遇见者;那军官背着一架相机,却没有抢拍镜头,只是怔怔地张大嘴——蒋经国的随员中有位女的,正是章亚若小姐!
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蒋经国针锋相对郭师长的发难,迎头痛击之?军官发了一会愣,只得阴恻恻入席,拍照片的兴致全然没有了。就怕拍回去交给郭师长,他会恨得将嘴里的金牙都咬碎吧。
蒋经国已端起了酒碗,竟有一篇洋洋洒洒情理交融的祝酒辞:
“父老乡亲们!各位军官代表们!我们政府的工作人员,从上至下,包括我这个专员在内,都是民众的公仆,是替你们办事的。公仆中有人态度野蛮,这是错的,不论是对军官还是对老百姓,都不能这样。我身为专员,教育不好,责任由我负,我理应来这里向大家认错赔情。这第一碗酒,为温军官压惊,你受了委屈,我向你诚恳道歉。”
一饮而尽,掌声雷动。温军官就有些头重脚轻,搅不清是挣足了面子还是面皮全给扒拉掉了。
“父老乡亲们!革命的同志们!军民本是一家人!当兵光荣!当兵救国!国是我们的巢,家好比是蛋;巢破了,蛋必打破;国亡了,家又怎能保得住?好男要当兵!嫁郎要嫁当兵郎!这些年我们尽最大努力消灭兵役中的不良现象,尽力优待出征军人家属……这第二碗酒,为军民的团结,干!”
军官们端起酒碗干时,眼中便有了些许歉意,平心而论,对出征军人家属——老人可送百寿堂、子女可免费受教育、疾病可免费就诊……称得上“无微不至”的关怀了。
“父老乡亲们!各位军官代表们!建设新赣南要在三年内实现‘五有’,其中一条是‘人人有饭吃’,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嘛。可赣南是军事要地,前线的后方,驻军多,过境部队多,难民来得多,这么多人的吃饭是个大难题。一些粮商大户却乘机囤积居奇,粮价飞涨,去年夏秋之季,赣州城米由十块一担涨到二十块!偏远县城涨到一担五十块!一些奸商将柴、盐、煤油也藏起来,我领着警察自卫队调查,从东门外荒芜地查到四千桶煤油!又在章江浅水里摸出几万斤柴来!你们说这些奸商可恶不可恶?搅得人心惶惶、社会极不安定。”
一片啄头。酒席宴成了纵横捭阖的演说厅。
“因此,我们办起了交易公店,实行粮食公卖,这是为了保障人们起码的生活需求,是为了稳定社会秩序。粮食的来源,除了向上级申请调拨和指定大户出售外,我们只有向农民按田亩征购,这是你们光荣的义务。这第三碗酒,献给积极完成征购任务的你们!你们是赣南新经济建设的保证!”
就都兴高采烈地碰杯。温军官们就有“吃了闷棍”之感,挣回来的面子又失掉了,人家都努力完成征购任务,你搅乎什么呢?
蒋经国就是蒋经国,不只是以屈求伸,而是以退为进,后发制人强于先发制人呢。
军官们原本咄咄逼人的示威,眼下变成了服服帖帖的受教育。
最如坐针毡的是这背相机的军官,硬着头皮照了两张,砰砰作响的“闪光”像顽劣孩童偷放爆竹。酒桌上不偏不倚他又与章小姐面对面!偷眼看她黑发剪得短短的,一件大翻领的灰布军衣用宽皮带束紧腰身,分外挺拔婀娜又英姿飒爽;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有时与他眼光相碰,不卑不亢冰清玉洁般点点头,他倒像做贼般鬼鬼祟祟。他想:难道她忘了那次“见面”的情景?想不了了之?你还未答复师座呢?
她没有忘。又怎能忘?
她毅然决然陪同蒋经国来南康赔礼,为公也为私,是对那次未了的“见面”公开的了结。
她清晰地记得那天下午,古城南昌下了第一场罕见的大雪。屋脊墙头很快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她听着脚踩地面的簌簌声,很是心疼,似乎玷污这洁白的雪。按理说“瑞雪兆丰年”,可筒着双袖的老人仰天叹息:“兵灾之象,天也戴孝呵。”
她已经脱去黑色的孝服,换了一身织锦缎的棉旗袍,外罩一件红呢短大衣。唐英刚去世已经两年多,全面抗战开始了,她不能再沉陷于无休无止的痛苦和迷惘的自责中,她参加了抗日救亡宣传团,走上街头,走进部队的驻地演讲演出。
生命又充满了憧憬,她又拥有了新的生活。
这时,他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眼前:“小章,还认得出我吗?”
壮实的中等个子,佩有少将领章的全套戎装、锃亮的长统套靴,威仪一表,十足的军人气派。方正的脸庞已留下戎马生涯烙刻下的粗砺和沧桑感,但或许正因为这更显出成熟男子的魅力,此刻一双眼笑起来眯眯的,眼角的鱼鳞纹绽成菊花状,很有几分和气喜气,但仍掩饰不住杀气,一颗亮灿灿的金牙却又透出俗气——这便是第五预备师郭师长。
宣传队的同伴羡慕又嫉妒,刚进驻地,大师长对这位“小章”如此青睐!
她羞赧地点点头,且掩饰不住惊喜:相隔十年,他竟一眼认出了当年献花的女学生,准确地喊她“小章”。这似乎有点罗曼谛克。
他们便有了交往。
她敬他,他喜欢她,一开始便明白无误。
她是个年轻的寡妇,他独居南昌,一开始也都交代清楚。
第四部分吹皱一池春水(8)
很快,他切入交往的实质,直话直说速战速决:“我是军人,没时间也没精力拐弯抹角缠缠绵绵。今日活得新鲜,明日上战场说不准眨眼就为国捐躯。这样吧,恰好姐姐从南康来了,我用车接你来家里见见面,我们也就算定了吧。”
她不能这么草率仓促,经历了一次情感婚姻的大悲剧,她得小心谨慎。可她拗不过他,他说,我也是新派,不会有任何老套仪式的,不过打打牌吃顿饭,也不过是定个朋友关系嘛。
她就依了他。是不是她与他有奇缘呢?她性格中的懵懂冒险劲又来了,况且她从未去过他家,她有一种“独闯虎穴”的刺激。她只是断然拒绝他用车接她,既然不过是交朋友,何必张扬呢?
他倒老实巴交在大门口翘首相望:“小章,你真是雪里红梅,嘿嘿,分外娇呵。”
她没想到气派的厅堂中已开了四桌麻将!都是军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礼貌又贪婪地盯着她,像鉴赏一件珍玩,她惶悚不已!他便打着哈哈:“随便随便,都是赣南老乡。”倒也不难为她,一径带她进了内室。
室里也有麻将桌,三个女人正候着她。
两位相对而坐的女子一看就是姐妹俩,俊俏伶俐,双双仪态万千地立了起来。
“这是镇江两姊妹,二小姐,三小姐。二小姐可是京剧青衣泰斗呵,不过现在得叫熊太太。”
原来是熊主席侄儿建辉的二夫人,外面早有传闻。但两姊妹却也端庄娴淑,都拿出新派外交姿态,与亚若柔柔握手。
坐在麻将桌上座的是位半老妇人。古板老式的发髻和服饰,但金镯子金戒指金耳环不含糊,全然土财主婆的作派。妇人面颊瘦削僵硬,眼皮垂着,并不看亚若一眼。
“这是你姐姐。”他诡谲地笑着说。
半老妇人依旧板着面孔僵而不动。
她顿生疑惑,可又下意识地喊出了声:“姐姐。”
半老妇人这才挑起耷拉的眼皮,很不情愿地看了她一眼,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似乎极不满意这么简单就行了见面礼!不下跪不磕头,就定了?老祖宗的规矩不要了?
“来来来,三缺一,打牌打牌。”二小姐笑吟吟地拉她,机灵的小丫头已伺候她脱去短大衣挂上了衣帽钩。
“二小姐,这边就拜托你啦。”郭师长又打几声哈哈,便去到男人们的天地。
陡地,半老妇人目光锐利如鹰隼,挑剔又挑衅地将亚若头头脸脸细细审视,鼻孔里断断续续发出轻重长短不同的“哼”,似乎对每一部位评判打分。亚若莫名其妙中又生出恐惧,手心竟沁出了冷汗。
“我和了。”半老妇人居然一心两用,旗开得胜。
“嫂夫人,小弟这厢有礼了。”形销骨立的熊建辉打着酒嗝进来。对着半老妇人油腔滑调施礼。
三小姐啐他:“姐夫又在哪逍遥?醉醺醺这么晚才来,看二姐等下怎么处罚你。”
“嗬,老三,你这张小嘴可够厉害的。可厉害也强不过命,嫂夫人是稳笃笃的老大,老二近在眼前,你呀,命中注定当你的老三吧。”
三小姐娇嗔立起要撕掳他,二小姐忙将建辉推搡出去,回转身对半老妇人与章亚若抱歉地笑笑:“郭太太,章小姐,别见怪呵,他黄汤灌多了,尽混说。”
亚若已脸色煞白,似遭了雷击一般。
郭太太?老二?老三?
她好糊涂啊!原来他摆的是“鸿门宴”!他耍了她,骗了她。“姐姐”原来是他的原配发妻,“见面”原来充塞着阴谋,造成气氛,弄假成真,生米煮成熟饭,既成事实便将错就错?!
她好悔。经历了第一次婚恋的断肠痛楚,她竟这么快就又懵懂冒险地陷入第二次阴谋婚恋?她的独立的寻觅追求,竟找到的是做人小妾的结局?她还这么一身红艳艳的新娘般的打扮!
她该怎么办?愤然离去。可是他若蛮横起来怎么办?她明摆着是“送上门来的货”嘛,这么多的“见证人”,她就是浑身是嘴,怕也说不清。
她捂着心口,冷汗已沁出额角。
“章小姐,你不舒服?”二小姐关切地问道。
“嗯,我……我肚子疼,想上……”急中生智,她求助地看着小丫头。
小丫头果然灵敏:“小姐,我领你去。”
她听见半老妇人极其响亮地骂出了声:“哼,懒人屎尿多!”
后院有厕所,厕所旁有小门,门上有粗大的门杠,很好,没有锁。
世界已成白皑皑一片,逼走了黄昏,眩目的白色激活了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请小丫头帮她去取大衣,她太冷。支走了小丫头,她使出吃奶的气力,搬动了门杠,拨开插销,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在雪地里狂奔,跌倒,爬起,瞎转了几个小时回到娘家,她快成了个雪人,她对惊骇的母亲说是迷了路,母亲好半天长叹一声:你掉了魂。
她想就此不了了之,他却穷追不放。
当然,他也顾及声誉脸面,只是用电话战围歼她,无数个找她她又不接的电话叫同事们对她侧目而视,终于她无力地拿起了话筒。
“小章,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那天不辞而别?”
“问你自己。”
“我问心无愧。”
“你——骗人。”
“骗?!没有呀,难道她按名分不是你的姐姐?她又不长住南昌,我的确是独居嘛。”
“你?!”
“好好好,我认了,兵不厌诈嘛,我还从不骗不喜欢的女人呢。”
“你?!”
“好,说正经的,别太计较名分吧,她有名无实,你有什么条件尽管直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们之间一切早了结了。”
“等等。了结?你说了结就了结?这可不合我的脾气。告诉你,我从不打不了了之的仗,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我决不会放过你!”
“咔嚓”,倒是他先挂断了电话,她愣愣地握着话筒,纤颤不已,两行屈辱又不甘屈辱的泪水潸然而下。
有人轻咳一声——同事们还定格于偷眼窃听状。她羞愧难当,仿佛赤身裸体于众目睽睽中。
她离开了法院。可是无论她到哪里,他的恐吓和要挟都追随着她。后来战事紧了,对她的紧箍咒似松了,然而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一封信,一个似曾相识或全然陌生的人的出现,又将她拽回他的阴影笼罩中!
第四部分吹皱一池春水(9)
或许,他对她不全是恶的宣泄和权的炫耀,也有几分执拗的真情。算施宠幸与暴虐于其身吧。而她却越来越无法容忍他的准军阀作风,他不过把她当成一件他喜欢的玩物,没有想到她是一个渴求尊重与真诚的人。但她毕竟是弱者,对他消极的躲避和积极的逃避中,徒增了她对他的憎恶和叛逆。
于是,她端起酒碗,对背相机者说:“来,为我们的三次见面,为全心全意抗日救亡,干杯!”
她的豪放态惊得同桌人连呼:海量海量!巾帼英雄!
军官连招架之功都没有了,他喝了一碗酸涩苦辣混合酒。他现在焦虑的是回去后如何向师座禀报?怪只怪自己多嘴多舌,将章小姐与太子雨中游通天岩一事急急告知了郭师长,那武夫虽已娶镇江三小姐为妾,可又怎能忘怀章家三小姐?于是恨与爱同,与日俱增,这回算是给情敌一点颜色看看,可谁知会是这种结果呢?好在少将没亲自来,要不,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情场失败者。
酒宴后,蒋经国一行即赶回赣州,坪上又是人山人海,鞭炮齐鸣,蒋经国从车窗伸出头与手臂,与老俵们依依惜别,成了这场“雷声大雨点小”的闹剧中的第一正面主角,温军官们被冷落一旁,真有点“瘟”了。
其实,蒋经国的心里也窝着一团火,那石塘乡乡长硬是挨了他一记耳掴子,半边脸立马血紫肿胀。不过乡长仍打心底里感恩戴德,专员是替他受过呵。
火气终究让美酒给浇熄,反败为胜的得意叫醉醺醺的蒋经国更有腾云驾雾之感,力挽狂澜,扭转乾坤,亦不过翻掌覆掌一般。车子驶进赣州城,他又不觉滋生出惆怅与失落,于是斜乜着身旁的章亚若:“嘿,跟我回花园塘,有机密大事相商。”
亚若以为他多喝了几碗说醉话,但她知晓蒋方良为筹建儿童新村已搬到虎岗去住,虽然自己也不胜酒力,但该尽点义务照顾他,沏杯酽茶给他醒醒酒什么的,就半推半就下了车跟他进了宅院。
花园塘分外寂静。屋角蒋经国亲手栽的白玉兰和柚树倒长得枝叶繁茂,穿过走廊套间,颇有些迂回曲折,进到迷宫般的卧室,门一开章亚若惊呆了!
“战争”的“创伤”历历在目。圆桌翻倒,石膏像破碎,室内一片狼藉。蒋氏夫妇的习惯,卧室是由女主人亲自收拾的。
她负疚、她羞惭,沉甸甸的自责压迫着她。她早应该感觉到蒋方良“出走”的真正的原因啊。是她,破坏了这个原本完整也完美的家庭!她叹了口气,给他沏了杯酽茶,便默默地拾掇起满室的零乱。
蒋经国斜靠在沙发上,也默默地看着她,渐渐地一切又变得整洁、熨帖又和谐。
“你喝好茶,洗个澡,早点休息,我走啦。”她轻声叮咛他。
他看她不是故作正经,一把拉住她:“你这是为什么?我还没开口说大事呢。”
她摇摇头:“我想,这时候在这里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这又为什么?你应该正视现状呀。她大概已经知道了,跟我闹翻了。既然已到了这种田地,又何必给她虚假的解释呢?反正你们两人中,必须走开一个——”
“不!哦,我不是说‘不’,我是说一切来得太突然,我还没认真考虑过,哦,不,我怎能不考虑呢?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她语无伦次、矛盾重重。乘虚而入,推波助澜,扩大裂痕为彻底的决裂,她的心没有这么狠,她已经背负了“唐英刚之死”的沉重的道德十字架,她不能再做逆悖道德之事了!
可是,她与他的关系不是已经逆悖了传统道德吗?
“唉,现在不是和你商量怎么办吗?长痛不如短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呵。”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话应该“赐”给她,而不是蒋方良呵!她不寒而栗,颤栗中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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