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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舞蹈: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当代)
自序自序
我喜爱暮春雨。
这滋润蔷薇又凋零蔷薇的雨,交叠着繁华与荒凉,浓缩着生命与消亡,叫你咂摸出那原本无法透彻的人生的滋味。
1996年的这个季节,大约我的自选集四卷将由作家出版社推出,是长篇小说《蔷薇雨》和三部传记:《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张爱玲传》和《陈香梅传》。
然而,我钟情的是小说,而不是传记。宗璞先生推崇一位英国评论家的话:小说是蒸馏过的人生。不管我的蒸馏技术如何,《蔷薇雨》毕竟将我半生对古城南昌的种种积淀,苦痛又欢畅地蒸馏出来。因了岁月的沧桑,更因了现代化都市模型的诱惑,古城古貌古巷古宅正在一天天消逝,面对准摩天大楼立交桥的晕眩,我愿我的《蔷薇雨》,以我这个女人的眼睛,为这方水土这方女人留下一点文字的摄影、笔墨的录相。有人叹说“俨然一部现代《红楼梦》”,有人俯瞰曰“不过一市井小说耳”,或假或真,在我来说,很是珍惜这两句,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味”。1991年6月曾应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之约将其改编成30集电视连续剧,并于1992年10月由“中心”出了65万字的剧本打印本数十套,然而花谢花开几春秋,惟见剧本流失世间。
应该说,《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也源于童年的故事。我的父系母系家族似皆有传奇色彩。我的大姑爹是1927年参加南昌八一起义的工商界的代表,他并没有随军南下,吃了些苦头后便一心一意立足商界。我的父母的证婚人刘己达是大姑爹请来的,这个刘己达便是当年挨过打的赣南专员,蒋经国正是取代了他的位置。我的外祖父于一偶然的机缘中,搭救过兵变中的军阀朱培德,后来外公开了钱庄,但席卷全球的墨西哥白银暴跌风浪中,他也一头栽到底。1937年两个家族逃难到赣州,外公不久病逝,三寸金莲的外婆强撑门户。在南昌市的女佣蓉妈,到赣州后曾在章亚若母亲家帮佣,却没有割断与外婆的走往。这两位都爱抽水烟的主仆,绵长而隐秘的谈评话题之一便是章亚若神秘的死,这话题一直延伸到胜利后回归南昌,延伸到外婆去世。一旦发现托着腮帮偷听得入神的我们姊妹时,外婆会骇然告诫:别瞎传啊,要命的事。既然是要命的事,为何主仆年年月月爱听爱说?在赣南时,我的父亲从事音乐事业,我的二舅就是话剧《沉渊》的主角,公演之际正值章亚若猝死,蒋经国狂暴无理地禁演该剧,那时正是我表舅吴识沧领着他们不知深浅地与蒋经国抗争了一番。固然我开笔写这部书时,又寻访了一些有关的人物并参阅了有关史料,但这故事已在我心中积淀了许久许久。我想,这仍是女人的故事,悲怆的江西女人的故事,我原名《章江长恨歌》,后海峡两岸出版人都改为现名,大概是从“名人效应”考虑吧。
《最后的贵族•张爱玲》(此次收入我的自选集时更名为《张爱玲传》)杀青于三年前,因种种原因挨至1995年暮春和仲秋才在海峡两岸出版。仿佛是张爱玲在成全此书,据说解放日报刊出书评《“看张”的新文本——读〈最后的贵族张爱玲〉》的当天傍晚,新民晚报即登出张爱玲去世的悲讯。我想此书成为上海的畅销书,十几家报刊发消息跟这不无关联。生命是缘,从某种视角看这算小奇缘吧。我的心并不欣喜。想当年张爱玲肉身处于繁华热闹中,灵魂却寂寞荒凉;张爱玲辞世之时肉身极至荒凉,灵魂却无法拒绝热闹。也许,荒凉与热闹的种种碰撞才生出形形色色的传奇?
关于《陈香梅传》创作的前前后后,我已在该书的后记中作了冗长的描述,在此无须赘言。从认识她到塑造出她的文学形象,头尾不过两年,虽是有意识地走近她,但不能说是走进了她的心扉。我只求在广袤深邃的历史背景中,勾勒出这一个女人寻寻觅觅的人生轨迹和起伏不已的情感波澜而已。
张爱玲说过:“历史如果过于注重艺术上的完整性,便成为小说了。”我的传记文学,是传记小说。
虽然在数量和重量上,这回的自选集,传记压倒了小说,在失落中回头看,幸而仍是“女人写,写女人”,我心依旧。
暮春雨中的女人的故事,会像“流言”般传播么?
话又说回来了,我能在京都出这么一套齐楚可观的自选集,对鼎力扶植我的作家出版社,对责编玉英女士,只有由衷的感激。清泉汩汩,真诚如一,定会滋润一方青翠田园的。
胡辛
1995年12月27日
于南昌大学
第一部分 烽火春梦引子(图)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居易《长恨歌》
1987年秋。
秋风萧瑟,秋水澄澈。
台北市郊北安路大直官邸,笼罩着静谧又焦灼、神圣又浮躁的气氛。一双双眼睛一颗颗心,关注着昏睡于病榻的七十七岁老人,生命若纤弱飘忽的游丝,维系着这位在台湾拥有不容挑战的绝对权力、威严的主宰者的地位,可是生命岂只是走向深秋?
去日苦多,来日不长!
咕噜咕噜,轻微混浊的响声如同沼泽地泛起的泡沫,恐惧攫住了所有的人!真正的死一般的静默中,家人、亲信,甚至御医一瞬间都像被浇铸的青铜塑像一般,动弹不得,忘了呼唤,忘了抢救,死——难道就这样来到了吗?
“咕噜咕噜……般若般若……”
混浊声却陡地变得明晰祥和,伴着室外天际琮琮的秋声,犹如遥远的天国悠悠飘来的乐声,这是吉祥的福音,正欲抢救的御医松了口气,余者亦不约而同立了起来,伸长颈脖垂首对老人,等待着伟人冥冥中的昭示。
“……亚若……亚若……亚若!”
飘泊孤岛三十八年,无根的生涯中他第一次呼唤这个女子的名字!时间空间流逝的风景,变迁的生命在这短暂的几秒钟凝固成一个永恒的“爱”字!
亚若!
过来人年轻人,知情人糊涂人,同情人憎恶人,全为这刻骨铭心、一往情深、痛苦悲怆却九死不悔的呼唤镇住了!
亚若——这个身与名俱被埋藏了的南昌女子,这个在官方民间皆讳莫如深的话题,此时此刻,却从禁忌者的嘴中冲决了禁忌!
四十五年的缄口忘却,何时又曾忘却?
四十五年的生离死别,何处可话凄凉?
当死神青铜色的翅翼裹挟着人的时候,政治的胄甲、世俗的外衣、人格的面具终于—一卸去,死还原为生,如同七十七年前他赤条条降生于溪口丰镐堂一般,痛痛快快呱呱大哭。
埋葬已久的爱,如洪水汪洋将性灵堤坝冲缺崩溃;隐秘难言的爱,终于在孤寂衰老的心田作了唯一的奔腾的突发,尽管一切在病魔缠身似不自知的境况中。
他,同样也是人,而不是神。
哦,森郁参天的松林涛声阵阵,伴随着祖母和母亲喃喃的诵经声;白桦林中早春雪融的清冽,树干上无数只眼和异国少女的眼迷惑地闪耀;哦,还有这片红土地,地地道道是他的故乡,一草一木都给了他深切的留念!桃树李树三月带雨,红伞下的那张圆脸分外娇俏;而通天岩中“拜天地”时,娇俏中分明见悲凉!春华秋实后的红土地只剩一片空旷,只有淡黄草黄橘黄米黄金黄明黄的光斑旋转变幻,宛若永无休止的轮回圈!他流连忘返,他艰难跋涉,他要挽回流逝的岁月,他要追撵上飘忽前行又断肠回眸的她!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聪慧可人,那么忧悒又刚烈。
她的生命在二十九岁上画了句号。
他却老了,拖着被糖尿病折磨多年的躯体,气喘吁吁徒劳地追撵,一时间云遮雾障,天近黄昏,饥渴难忍中猛见一旗幡煞是醒目,上书“孟婆茶”;茶铺旁似有古老破败的木桥,当是“奈何桥”了,桥下有微波不兴却也川流不息的河水,那当是人类眼泪汇聚而成的渊河?
水兮云兮,云兮水兮。一时间他决然驻足,不想就这么喝孟婆茶,将如烟往事俱忘却!
三十八年前五月的一个阴霾的日子,他最后一次登上家乡普陀山的云水堂,有一老僧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云者,飘忽不定者是也,朝朝暮暮岁岁年年,身不由己流向他方而不知去处,云兮水兮,水兮云兮,僧尚如是,世人何能弗是耶?”他怅然无语,步出云水堂,但见云涌云散,脸眼皆濡湿,他痛切地预感到,即将乘桴浮于海,怕是诀别大陆!天意难违!命运为什么总是轻而易举地摆布他?他的事业他的恋情无不烙刻下悲剧色彩。
他曾经以为他是风,而她是他能带走的一片云,他曾要她彼此以“慧风”“慧云”相称,孰知风云含着伤心的玄机啊!
大陆一别,眨眼三十八载。他励精更始了吗?他只是依然故我保持赣南时的作风,崇尚节俭反对奢靡,在简朴的住所吃完简单的晚餐,他爱随意翻几页小说,也爱收看电视中的戏剧节目,犹爱平(京)剧,怦然心动处不忍卒看!白天,他常常穿着随便,不声不响去到乡野深山察访民情。饿了,就在乡村的咖啡馆里吃碗面条,端着面碗,有时会痴迷一阵,是忆起了她给他做的第一顿饭菜?有时他会在一眼喷泉、一匹瀑布、一座古刹、一块飞来石、一隅田野旁默立良久,不知此时是何时,此身在何处?岁月使怀旧之情愈来愈醇烈,人生貌似巧合的相遇相知并不多,这缭绕着他的一片云,莫非就是她的魂灵?
纵使相逢应不识!
可他还是执拗地要追撵上她,他要对她诉说一切。他老了,时间和病魔耗尽了他的生命力,徒留下一具貌似坚硬的外壳,只有心田还有一寸温柔的真诚。一寸从未泯灭的人性,他要奉献给她。而围着他的老臣亲信,不只是老衰而是老朽,他离不开他们却又厌倦他们;他的碧眼发妻,他的蒋氏儿孙,让他满足,让他欣慰,当他和儿孙们簇拥着老头子拍下四世同堂的彩照时,他的眉梢心头却分明留下了缺憾和歉疚……
“亚若……亚若……”
这断断续续清晰的爱的呼唤,终于叫听众作出了反应,却亦不过面面相觑、出声不得。
他?!还将会怎么样呢?
他已经公开承认了健康状况的急剧恶化,并明确声称:没有希望、没有打算和计划把总统地位让给他的兄弟蒋纬国或他的三个儿子。
风风雨雨起起落落六十年的蒋家朝廷竟在他手中自行解体?突然又必然的思忖中,有着两千年封建历史种族心理积淀的人心,还是受到了猛烈的冲撞。
他已经公开宣布解除戒严、开放组党,并允许民众赴大陆探亲。
在他的有生之年,终于拆开了保守、仇恨垒筑的禁锢,顺应了民心,顺应了民主、开放的潮流,万千感慨中他的坎坷艰难复杂矛盾的人生之路,便有几分催人泪下!
那么,他的情爱史也将由他自己公布于众?
那么,他与她的非婚孪生子,也将由他钦准归祖入宗?
……
他还没有饮孟婆茶,更没有上奈何桥,桥的另一端,她又一次回眸,却对他摇摇头。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堂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他的心为之而碎。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飘然离去。
“亚若——”
他醒来了。一滴混浊的老泪沉重地镶嵌在他的右眼中,像一滴正在凝固的松脂,像一颗未雕琢过的紫色玛瑙。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1988年元月13日下午3时50分,蒋经国心跳停止、瞳孔散大,而告崩逝。
从1987年秋的呼唤到此刻生命的终止,蒋经国再未涉及“亚若”这一名字,一对非婚孪生子也未归宗蒋姓,尽管这期间有过可以清醒地圆通地交待其事的机缘,他却仍然付诸沉默。
沉默是金。
金是重而冷的。
或许他深知爱是大水大火,任其汹涌而出,恐会毁掉一切,尤其是亦至亲至爱的无辜者?或许他自知遗恨太久远太深厚,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将无济于事,不如带着负罪的爱去奈何桥?
或许他的灵魂深处亦畏惧蒋氏家族的门庭,没有自信送进这对非婚的亲生骨肉?或许他终于坦然悟之:为所谓的门庭荣耀所离弃,亦是抛却门庭的桎梏,他一生创导平民化思想,笃信“吃得菜根,能做百事”,生于民间长于民间,历尽人间沧桑的一对儿子,正是他的平民意识付诸实现吧?
谁知道呢。
尼采说:人的可爱,在于他是一种变迁和一种毁灭。
在他,是变迁。
在她,是毁灭?
章亚若,依旧是一个神秘的谜。
章亚若,永恒地笼罩在悲怆中的南昌女子。
第一部分 烽火春梦烽火春梦(图)(1)
一个女人 一个男人 在即将沦陷的古城相遇 却未曾相识
1
火。火。火。
绽破残冬的鹅黄原野,因为初春而喧哗的河溪,正月里热闹的乡镇,纵横战壕旁堆砌的艳丽红泥,阴霾的天空和冷冰的钢铁武器,还有那无数的热腾腾的生命:戎装的将士天真的孩童白发的老者叽喳的女人和老牛家狗鸡群归鸟……在枪弹炮弹毒剂弹穿甲弹汇成的洪峰呼啸裹挟中,幻化成暗绿的火舌珠灰的烟云鲜红的火海炽烈的光焰。当多情的春雨绵绵而下时,在死亡与毁灭的焦土废墟上,在血的濡染血的凝固血的腥气的河道中,留下的是广袤的黑色的深邃与恐怖,却依旧回荡着无数忠魂无数冤魂无声的呐喊与呻吟……
1939年的早春。
马当失守。武宁失守。涂家埠失守。吴城失守。安义失守。
日寇以强大的兵力、精良的武器、排山倒海的攻势摧毁一道道的防线,仅隔苍茫赣水,古城南昌——历来兵家必争之地,便裸露在侵略者贪婪的视野中。
隔着千山万水的重庆林园官邸,蒋介石亦焦灼地注视着军用地图上的南昌战区,电报电话频传,战火硝烟仿佛弥漫其间。南昌,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万万不能失守!
日寇铁蹄向着南昌长驱直入。
春寒料峭,赣水苍茫。
章江门外,麻石河埠台阶上,一个女子伫立于沉沉暮霭之中。
因为这催人归家的暮色,人们不由得关注起这孤独的女子;也亏了这混沌朦胧的夜色,人们无暇探究这古怪的女子。
她窈窕挺拔。一件合身的海青色棉旗袍,勾勒出她匀称的线条;肩头披裹着硕大的玫瑰紫绒线大披肩,攥着披肩的双手窝在胸口,左手无名指上,一颗红宝石戒指光彩熠熠;淡淡卷过的秀发上却歪歪地压一顶玫瑰紫的毛线帽,使孤单的她平添了几分活泼;白纱袜子下一双手工做的黑棉鞋,精致小巧。在这早春时分,这种大胆的色彩搭配,却显出抢眼又清丽的和谐。如果近前,你会惊叹这张年轻姣好的面目间高雅的知识气,一双不很大却分外清澈的眸子中,沁出淡淡的忧悒。在她的身上,糅合着女学生的纯情和富家少妇的妩媚。
此刻,伫立着的她恍恍惚惚,神不守舍。
水天已溶进夜的青灰,隔江的牛行、跨江的中正木桥,变得依稀难辨。夜的迷茫将那隐隐约约的炮声、影影绰绰的硝烟血腥气淡化、消逝,只留下人间的温馨和庸碌。
烟江里有橹声哝呀。麻石埠头两侧挤挤挨挨泊着条条篾篷木帆船,破旧却安宁。船尾处婆娘们正撅着腚生火做饭,烟火和咳嗽便弥漫着家的气息;船头舱旁,船老大们安逸地吸着旱烟,火星明明灭灭中,或闭目默神,或扯着粗野的喉咙与邻船与岸上吼着拉呱,伴着船隙间浑浊的泡沫起起伏伏;就有三五成群的水上岸上的野气细伢子窜上窜下、撒野欢叫。
堤岸边芦棚子密密集集。暖暖的炊烟、热闹的狗吠、女人们呼儿唤女的叫板、小吃摊主抑扬顿挫的花腔叫卖声与这里那里的鞭炮声,让这穷街陋巷依旧充塞着正月的喜庆。
战争是遥远的。离散是遥远的。死亡是遥远的。
恍惚中的她却不能安天乐命。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迫着她,与这方故土热土生离死别般的悲凉浸透全身。有夜风乍起,她不禁打了个彻骨的寒噤。
或许,脚下踩着的坚实的麻石条就曾是旧时滕王阁的基石?江南三楼,滕阁为最。少年气盛的王勃曾临江登楼,作序斗诗,千古佳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与滔滔赣水共存,可瑰伟绝特的楼阁今安在?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昔日人们依依惜别的南浦亭今安在?空余白乐天诗句:“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好个断肠别离!能一去莫回头吗?她的心痛苦地颤栗。
敌兵压境,古城危在旦夕。她不能像芸芸众生般浑浑噩噩、依然故我地欢迎新春,或许她太敏感太脆弱太过虑?但隔江莫测深邃的黑魆魆分明透出惘惘的威胁。
打敌机轰炸古城日起,举家就策划着南迁,可拖延至今也离不开这片热土,在她,还因为……有一双陌生却已刻骨铭心的眼睛闪烁着……
四周的喧闹渐渐平息,早睡早起是草民生存的规律。她也应该归家了。却听得激烈的交谈声:又尖又急的湖北口音与好生耳熟的略略沙哑的浙江口音!她情不自禁车转身寻觅,她怦然心动——那双虽陌生却已刻骨铭心的眸子就在三步外闪烁着!
似不可思议,可千真万确。
两个男子猛地收住了脚步,谈话戛然而止。大概适才一心交谈,没有注意到黑夜江边的这个女子的存在,故而受了点小惊。湖北口音的矮矮胖胖,温文尔雅,很快镇静下来,欲举步前行;沙哑嗓音的却驻足不前;这个女子,似曾相识?可却回忆不起来。
这个男子,正处于他生命中最潇洒英俊的辉煌时光。适中的身躯着一套少将领章的戎装,束着斜宽皮带,腰佩左轮手枪,脚蹬长统套靴,很是威武挺拔。他的一双眼睛,透着和善与亲切,却又分明潜藏着穿透力。威慑力和征服力;在黑夜中,竟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亮。
她居然漠然地迎着他的注视,尔后鬼使神差,又回转身凝眸江水,给了他们一个孤傲的背影。
于是他们又继续着谈话向前走去。这个女子,似有点奇。他的脑中一闪念,也就忘了。
她却心潮起伏不已。
这是她与他在古城的第三次相遇,却仍不相识!
第三个不期而遇的瞬间,镌刻下永恒。
第二次的相遇呢?也是春天。就有渐渐淅淅的春雨,将江中潮王洲上的三村桃花滋润得若喷火蒸霞。武将文官、长衫西服、红男绿女不忘千年习俗,骑马徒步、携酒搭船看桃花,那临江码头便分外喧闹。
也是暮色苍茫中,她撑一柄红油纸伞,去码头寻租船的大弟,她家可没闲情逸致赏花,得南迁呢。河埠石阶上乱哄哄一片,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忽地就晕倒在台阶上,过来过往的人有漠然视之的,有围着感叹的,她本能地挤了过去,蹲在老太婆身旁,手指掐住老太太的人中,她学过救护,可老太婆大概饥寒交迫,只剩气息奄奄了,她还能怎么办呢?“让一让!”略略沙哑的男低音。他来了!他背起老太婆时,竟向她投去一瞥,似探寻似赞许。“我送老人去医院。你牵马先回。”却是对身旁年轻副官的吩咐。
人与马都已离去,可叽叽喳喳的人群却久久舍不得散去。不分长衫短衣,兴奋地感叹不已。
“积德善人呵。”
“可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这苦命老婆子遇到好人了,要不,死在这埠头上哪个给她收尸?喂河佬去呗。”
“唉,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富人看桃花,穷人当叫花。”
“当官哪有这样好心的呢?没听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也有清官嘛。你们晓得他是哪个?嘿嘿,他常微服察访呢,他倒是不嫌贫爱富呢……”
“是哪个我不晓得,他鼻翼两边的白麻子,相书上有讲头,叫‘如日月照明’,嘻嘻。”
她痴痴地听着,不记得她来埠头做什么,那伞柄斜搁在肩头,淅沥春雨湿了她的脸庞头发,她也浑然不觉。
她,知道他是谁,虽然仅仅是第二次与他相遇。但与孤陋寡闻的平民相比,短短的数月,她已经听到过他的种种传闻。他从异国他乡来到古城南昌,他的别开生面的言行,给陈腐龌龊的官场刮进一股春风,燃起一腔热血。
她崇敬这样的男子。她烙刻下他的印象:那健壮的体魄,那洒脱的夹克衫漏斗形马裤和马鞭,那带着江浙尾音的略略沙哑的嗓音,于传统男子的忠实善良中流泻出异国男儿的潇洒奔放!
还有那双乍见极平常的眼睛,闪烁在古城罕见的皮鸭舌帽下,即便素昧平生,也让你觉着依托和信赖。
或许,正是因为他,因为他的眼睛,她才将南迁的行期一拖再拖?
今夜,她第三次遇见了他,第三次听到他的声音,他不是已经去临川温泉当新兵督练处的少将处长了吗?他又回到古城了?她该取消离乡的念头?把和平的憧憬、阖家的命运寄托在这个突然闯进古城生活中的陌生人身上?
谁知道呢?或许仅仅是触景生情方想入非非?她淡淡地笑了,是自嘲,也是自慰。人,总渴求信仰,渴求依靠,尤其是女人。
该归家了。她又车转身,把那隔江的沉重的黑色留给背脊,面对古城都市的万家灯火款款走去。
她,依恋古城的怀抱。她,却又要躲避古城中的阴影。
她不知道,这时他已与湖北口音的男子乘车离了古城去临川温泉;她不知道,数小时后古城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还得逆流而上。这曲折迷离苍茫的江水呵,莫非昭示着人生永远是逆旅?
第一部分烽火春梦(2)
2
正月之夜的县前街,失却了平素的清幽,填充着喧哗和骚动。
街,只不过是巷。但一色的青砖老屋毗连,街面用青石板铺就,多为名门望族所居。
这时,大户书香的细伢子们一样抽疯打滚般地嬉闹、放爆竹、捉迷藏、践踏得青石板路噼啪作响。终究斯文,便拍着巴掌,琅琅唱起歌谣:
“南昌城,地不大,七城九洲十八坡。东西南北三十里,穿城十里南北达。七城门,一古塔,滕王阁望青山闸。三湖连,东西北,多少游人寻不得。大街少,小巷多,街名巷名都旺达……”
章家位于街的中央。独门独户。虽只一进,但前后皆有天井,正房厢房耳房加上小阁楼,亦有七、八间,满够这三代同堂的家族休养生息。前后天井又应了雨水进屋家族兴旺之说。
前天井青砖地面,中放一口黄釉腾龙缸,垒着一座爬满青苔的灵巧假山,近前细看,山中有亭阁人物,水中有几尾大眼泡金鱼悠哉游哉。
厅堂北壁案几上,供着一尊景德镇万花坐莲观音,盛着一大碟这早春天气里难觅的新鲜瓜果,两侧的帽筒插着雁翎野雉尾。壁上悬挂的巨幅对联却称不上对子,是南宋大词家辛弃疾的词句:“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章家老太太总觉得这幅对联扎眼,可章家老先生酷爱它们,或许是名家手笔之故,或许与他的心境吻合吧。
厅堂中央一张红木八仙桌,东西两壁各放一套雕花太师椅。处处拾掇得纤尘不染,显现章家的井井有条和原先的底气。
刚用毕夜饭。周妈收拾碗筷,奶妈会香给主人和客人——章家二姑妈金秀和她的三媳陈玉芬一一沏上庐山云雾茶后,接过玉芬手中的章家小孙孙维维,望望大门口,不禁叨咕出了声:“三小姐怎么还不回呀?”
坐在东边太师椅上的二姑妈就接了话茬:“是呀,不会有什么事吧?”她和玉芬来大弟家,亦是落实船只的事。两家相邀准备南迁。
隔着茶几的章老太太正呼噜呼噜抽着水烟筒,一时也不作答。
章老太太其实一点也不老,不过五十三、四岁。但十二岁就嫁作章家妻,几乎没间断地生了五女二男;儿女似又都秉承了父母的前状,都早婚早子,她早有孙儿外孙绕膝之福,怎不被人称为“老太太”呢?再说,家底虽不穷困,但多儿多女多孙孙终将她的青春和姣媚早早地熬尽,她的情趣和兴致除了子女儿孙,便都溶进了两件宝中:抽水烟筒和打几圈麻将。
不过那张清瘦的脸庞和高挑的身架还依稀可寻当年周锦华小姐的秀丽端正,只是那不见一丝乱发的老式发髻和那老式的高领黑色织锦缎的长袍,凸现了章家女主人的威严和固执。
待美美地抽完一袋水烟,灵巧的玉芬接过铜烟筒,给舅母装第二袋烟,章老太太方对二姑子说:“他二姐,老三办事,你只管放心。虽是个女儿家,凡事却有主见,决断沉稳呢。唉,只是命苦。章家老小的担子都落到她肩上,也真难为她了。老大老二虽没远嫁,可哪晓得嫁了就飞了呢,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隔着千山万水,怎不叫人牵肠挂肚?”
厚道的二姑妈听出弟媳话中的艾怨,又不知怎样劝慰才好,只埋下平和的圆脸盘呷茶。倒是玉芬快人快语,递给章老太太烟筒和燃着的纸捻:“舅母,树大分桠,人大分家。大表姐二嫂子飞了飞了呗,舅母何苦牵肠挂肚?舅母对她们尽心尽意,哪个不晓得舅母嫁女最有脸面?”
章老太太就给说笑了。
章家大女懋兰,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毕业,有学士学位的女才子;嫁给古城刘家少爷克勋,那气派非凡的嫁女场面,至今还惹得佑营街老屋的左邻右舍回味不已。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刘克勋学的是法律,携妻将子到青岛做官,懋兰思家,也要个帮手,便又把四妹懋梅接了去。
章家二女懋桃,正是嫁给章金秀的二儿子陶端柏,原本是“姑表亲,断了脊梁还连着筋”的,可章老太太就是看二女婿不顺心顺眼。抗战爆发,学中医的端柏携了妻儿早早去了重庆,章老太太自有些不顺气。
又呼噜呼噜抽好一袋烟,章老太太怨气还未消:“按说,挑梁的该长子。可这懋萱,你们是晓得的,读中学就当了爸爸,还是照读不误,考到山东大学读个几年,指望他回家帮衬吧,他又跑到武汉去当什么战地记者,眼下干脆从军了。”
玉芬就娇嗔地打断她:“舅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表弟是热血男儿嘛。”
“大道理我怎么不知晓?卫国才能保家。可他媳妇映葵又娇,纯儿和维儿又小,他弟郎懋宿身子骨又单薄,千斤重担是落到老三一个人身上了。还有懋兰爷,不挑梁也罢,人家都往南逃,他却硬是要去庐山,怎么劝也劝不转——”
二姑章金秀这才不得不接话。“锦华,我老弟的禀性就是这样哦,书读得太多,就晓得按书上的金科玉律去做,他想去庐山养病,不愿去赣南,就不要勉强他吧。”
周锦华也就无话可说,只有一声长叹息。
说话间,章家三代男子鱼贯而入,吃了夜饭,在巷中溜溜消食,章老先生是信科学讲卫生的。
五十来岁的章老先生也不显老。个儿不高,但身板硬朗。上着一件宝蓝丝料对襟棉袄,下却穿一条烫迹线笔挺的黑哗叽西装裤,脚上一双千层底冲服呢棉鞋。白净富态的圆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神态悠闲又豁达。
弱冠之年的章懋宿,果然单薄内向,文绉绉地牵着大侄儿修纯的手;活泼的修纯却甩开他的手,奔到章老太太跟前求救:“婆——公公要我背书呢。”
周锦华很不以为然地盯了丈夫一眼:“正月都是年,让纯儿玩吧。再说过了年还不晓得到哪上小学呢。”
章老先生反剪着双手,笑笑:“练好童子功,终身都受用。不经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纯儿,随我来。”
纯儿岂敢不从命?扮个鬼脸,不情愿地跟着公公进了后天井旁的西厢旁,那是公公的书房养心斋。
周妈就拢好了一陶盆炭火搁置厅堂,又利索地将厚绒毯铺上八仙桌;懋宿静静地提出麻将盒,三姐没归家,得他这个生手凑数。
奶妈会香逗着维儿,时观战,时到门口张望。
西厢房中,传出修纯结结巴巴的背诵声:“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
出着牌的周锦华就烦躁不安起来:
“老三……怎么还不回呢?”
第一部分烽火春梦(3)
3
章家三小姐在古城作幽幽神游。
德胜路、中山路、环湖路、沿江路,她步履匆匆、顾盼生情,将那流逝岁月的踪迹来寻觅。
不知南昌人尤为重男轻女,还是南昌人久远地抗争这重男轻女,南昌人把男孩喊做崽仂子,女孩也叫做女崽子,而且以为有福的爷娘头胎应该生女。
女崽子都嘴馋。她从小就喜欢逛街,从小就喜欢那些糕饼“专卖店”:专卖海参饼的“四季春”,专卖麻花的“品香斋”,专卖茶饼的“同盖”、“彩懋”……花上几个铜铬子,就让你满口香脆。还有那油汪汪的辣椒牛肉炒粉、热腾腾的挂面煮清汤,光听那名:“满天星”、“金线吊葫芦”,不吃,也把你馋死。
女崽子都爱美。还没有柜台高,就会跟着脚尖伸长颈脖挑那广益昌、理祥泰的绸缎绫罗,还有那叫人眼花缘乱的花洋布。自然,翠花街的金银首饰、万寿宫琳琅满目的假珠宝项链手镯无不勾魂般地叫她们疯跑。
如果没有变迁的时代没有开明的家庭,她原本只属于烹饪与女红。章家大女上了京都女师大,让二女读毕小学,亦要钟爱的三女进了省城教会学校——葆苓女中。西化的教育,数理化体音美的濡染,给她年轻的心田拓宽了一扇明窗。而北伐战争隆隆的炮声、举着标语高唱“打倒列强除军阀”万众一心的游行又燃烧起少女原本恬静的血液……
如果女崽子永远是女崽子,不要出嫁,不要养儿育女,不要历经人世的沧桑该有多好呵!而如果果真这样,怕又是女崽子不可饶恕的负疚和罪孽吧!阴翳蒙上了她的双眼,她不愿回首不愿思忖,如果这一页能撕去能重新书写又能怎样呢?或许她如同人们指责的那样,明明是凤命,偏偏作践成鸡命!
就有了山河破碎的更大的创伤和悲憾,唯其如此,她个人的痛苦便变得微不足道吧。洗马池前的募捐、钟鼓楼下的义演、百花洲畔的演讲……让她重新寻觅回新女性的价值了吗?”
夜中的百花洲迷离虚幻,苏云卿的菜圃和蒋介石的行营混沌难辨。似有轻吟浅唱于影绰小舟中,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还是人们对这方热土古老岁俗的执拗的痴迷和眷恋?她只喜欢辛稼轩的词句:“二月东湖湖上路,官柳嫩,野梅残。”悲惊中沁出温馨。
她鬼使神差般进到湖畔的心远中学。这葬着孔子弟子澹台灭明的校园,眼下成了临时难民收容所。到处是南腔北调扶老携幼的人们,到处是布满尘垢和恐惧的面孔,到处是饥饿的哭泣和病痛的呻吟,到处是对故土的思念和喃喃的述说……
她窒息了。她逃也似地来到篮球场的冬青树旁,哦,球场上也东倒西歪着流离失所的人们,一样呻吟啜泣:老俵……给我……•。
泪水蒙住了她的双眼,老俵……
明灿灿的天高云淡的秋日。明灿灿的洒满金色阳光的篮球场。明灿灿的生龙活虎的操着南腔北调的健儿们。
江西省青年服务团设在心远中学,从东北、平津、宁沪流亡而来的大学生们,有伤感颓丧,但更多的是勃勃朝气和乐观奋发的劲头,不遗余力地进行各种抗日宣传活动。其时,她在省抗战后援会帮忙,有事来服务团,一进大门就感受到热烈明朗的气氛,她的脚步不由得轻松起来,手也情不自禁抚着矮矮的碧绿的冬青树叶。
一只篮球飞过冬青树丛,在鹅卵石的小径上跳腾几下后,就要擦过她的身旁,一时兴起,她一个跳跃,接住球,小径上已奔来一男子:“喂——老俵!给我!”
热切、开朗、随和。她有点尴尬,旋即将球很潇洒地轻掷过去。
男子接住,很赞赏地对她一笑:“谢谢,老俵。”又奔向球场。
她在这一瞬间看清了这男子,白布衬衫、两根吊带的西装裤,头上戴顶鸭舌帽,帽檐下的眼睛似很有神,笑起来弯成月牙,有点眯缝。这,跟她自己笑起来很相似。
她的脸倏地赤红:胡思乱想。
她静静地立在冬青树旁观看这场球赛,直到球赛结束。她看见那男子挎着夹克衫,在一群大学生们的簇拥下,边走边聊。看见他逢人就打招呼:“喂——老俵!”
流亡大学生中的男男女女就乐了。
“阿拉上海人。”
“人家是广东人,南洋华侨。”
“她才是正宗江西老俵呵,可是北大的‘一二•九’的健将……”
他一点也不尴尬,或举手致意,或握手言好;时驻足观看宣传栏,时与人争辩得激昂慷慨。他将原本明朗活跃的氛围鼓动感召得如火如荼,让人感受到平等民主的祥和。
他就是别开生面、与众不同的“蒋太子”!
他第一次来到南昌,然而刚到就如鱼得水般融洽,刚到就鹤立鸡群般引人注目。是因为他的特殊的身分?特殊的经历?特殊的性格?特殊的风采?
总之,他烙刻进她的心田。
……
她离了心远中学,本想拐进佑营街老宅——那座有十几个天井的大屋,那生她养她的老屋,那离别祖母和大姑母的老屋!可她没去,她径直去到佑民寺。越是战争年代,这座名震东南亚的古寺越是香火旺盛,因为这是一座逢凶化吉、消灾主安的庙宇。当年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数月,终大败陈军,踌躇满志进入南昌城后,微服直入佑民寺殿堂,偏有一唠叨僧人频频盘诘施主姓名,朱元璋火了,提笔在壁上题诗一首:“杀尽江西数万兵,腰间宝剑血留腥,野僧不识山河主,只管叨叨问姓名。”题毕,掷笔离去。寺僧看罢,觉得大祸临头,正巧一云游僧人在寺中寄宿,不慌不忙提笔追加一首:“御笔题诗不敢留,留时惟恐鬼神愁,好将江水频频洗,犹有毫光射斗牛”。朱元璋再来寺中见此诗后,怒气顿消,而今两首题诗皆无处寻觅,唯有硕大的巨佛与万像佛缸招揽着海内外善男信女。
眼下正是各家夜饭时分,寺中僧家亦在进斋,除了寥寥值班僧人,大殿庭院阒无人声,只有熊熊烛光袅袅香烟将古寺炫耀迷离得如云里雾里一般,这缥缈又浓郁的世俗中的净界氛围温暖着她,又叫她这凡体肉胎有点犯怯。她不信教,佛教道教耶稣教天主教在她的脑海中都与迷信等同,她与新派的父亲一道,尽管祖母生时长年吃斋,母亲也虔诚地敬奉观音大士。不过,每逢考试前,女中的调皮女生都会嘻嘻哈哈到这寺庙求佛保佑,磕个响头而已。她们的推推搡搡和哈哈笑声,常惹得僧家怒目而视,可她们笑得更欢。
这回不同了。她感到茫茫天地间神的主宰和佛的指引。“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她顿悟到玄妙的佛教真谛。何为了结?只有得了“无上正等正觉”,方能达到极乐的彼岸——“波罗蜜”吧。
烛光摇曳,灯影婆娑。她几乎是颤栗着迈进了后殿高高的门槛,她将旗袍口袋中手绢包着的银元铜铬全倾到化缘箱中,一阵哗啦小响后,忽地就听得极轻脆的一声磐响,她吓了一跳——
烛影中蜷伏着一垂暮老僧,核桃般萎缩着的老脸在昏暗的光影中,一时竟变幻为山陵起伏的动态地图。
她不敢正视,双膝一弯,跪倒在蒲团上,她双手合十,缓缓地仰起颈脖,哦,她无法仰视清楚这尊一丈九尺高的巨硕的大佛的慈眉善目,只有那古铜色袈裟的褶皱,在光影中栩栩如生地流动起伏,那垂下的右手掌空空如也,那抚在心田的左手掌上擎着一朵睡莲?一阵目眩,她阖了眼,垂首祈祷,可又实在吐不出一个字……
“亚若——亚若——亚若——”
“般若——般若——般若——”
冥冥中有清清脆脆嗡嗡的声响,似呼唤似咒语,亚若——是她的名字,般若——是佛语“智慧”吧?
她倏地睁开眼,万籁俱寂,不见人影,何来人声?不,灯影中的老僧干瘪的皱唇在作无声的嗫嚅。
她无力站起。她再一次仰视这巨大的佛像,“南昌穷是穷,还有三万六千斤铜”。大佛,该是南昌的象征和骄傲。
“当”,又一声清脆的磐响。
她的心咚地一跳,她忽地看见大佛微阖的眼皮也一跳,于是,那绿滢滢的眼塘里便嵌着一滴巨大的凝固的如松脂般的泪!
泪。
天若有情天亦老?
第一部分烽火春梦(4)
4
“鬼子!鬼子进城了!”
牛头马面张牙舞爪,血盆大口喷吐火舌,焚烧咬噬劈砍狂笑……
呐喊着喘息着扭曲着痉挛着,大汗淋漓。
“纯儿、纯儿、别怕别怕,三姑和婆都在呢。”
三小姐亚若将侄儿压在胸口的小手轻轻移开,用手巾柔柔地拭去纯儿额上的汗水,歪坐床前哄着。
章老太太正在收拾细软首饰,便心事沉沉地叹了声:“不是好兆头呵。孩儿口是金口啊。”
纯儿的母亲映葵去了娘家,纯儿就赖着跟三姑睡。亚若居小阁楼上,收捡得绣房一般典雅,只是嫌寡淡了些,什么都是海青色的。壁上斜挂着一支箫和一把月琴,写字桌的玻璃台板下压着自抄的蔡琰的《悲愤诗》,蝇头小楷,娟秀极了。见侄儿又沉沉睡去,亚若便起身继续收捡父亲的行袋,一边宽慰着母亲:“妈,看把你愁的。船租好了,东西收捡好了,该交代的事都交代了,等明早把爸送上船,我们后天就走了嘛。”
“唉,这兵荒马乱的,人家都怕天各一方,我们家是天各几方呵。”
“妈,收拾熨帖了,早点睡吧,我送你下去。”
下到楼梯口,却见西厢章家主人还在擎烛夜读。母女俩便推开虚掩的门扉,将收捡好的大包袱拎了进去。一时间,章家老太太竟哽咽不能语。
抬眼看她们的章先生就呵呵笑了:“怎么啦怎么啦?不过是小别前夜嘛。”
章老太太就抽抽搭搭:“懋兰他爷,这兵荒马乱的,你也不是年轻的辰光了,全靠自己保养呢。庐山寒气重潮气重,这传代的狐皮袍子还是你带上,虽说不过六十不好穿皮袄,可山上冷身子骨抵不住的。还有这狗皮褥子你也带上,是困是坐都垫到身下,就是地铺垫上困个一夜,也伤不了筋骨的,要不,落下筋骨疼,老了就难过了……”
听着内子的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章先生的鼻头就有些酸酸,眼塘子就有些潮湿湿的……
章老先生也算阅尽人间沧桑。前清末叶,吴城镇的少年章甫,县试、府试、省试连连中魁,轰动乡镇。十八岁那年娶了同镇名门周家之女周铣为妻。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章甫自是得意。婚后虽连生三女,但民国了,世风不同了,何况章甫还曾在北京政法大学进修过,亦算新潮派,不仅不难为娇妻,还调皮地哄着妻子一同对付刁横的老母呢。去京都求学也罢,奉派到遂川当知事也罢,在佑营街挂牌做执业律师也罢,风风雨雨近三十年,说雅点,琴瑟和弦;说俗点,公不离婆,秤不离陀。眼下即要一北一南,何况近年来夫妻间还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章甫的心就被搅得不能平静了。
“爸,还暖暖的呢,趁热的吃了吧,。妈一直煨在炭盆里。”转眼间,三女已从厅堂取来一搪瓷缸酒糟蛋,揭了盖,酒香扑鼻。章老先生的双眼又不觉朦朦胧胧了。
“你胃寒,又忌饿,日后可要记着千万别吃生冷的,常备上点糕点,哦?”章老太太又是一番叮咛。
三女却站到西壁一溜长排的书柜前浏览。笨重的老式书柜几乎挨着天花板。章甫藏书多且杂,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之外,还有宋应星的《野议》、《谈天》,解学龙的《膝王阁集》,陈弘绪的《荷锄杂记》,皆为江西名人著作。又有《天演论》、《法国革命史》、《大卫•考柏飞》,可谓中西杂陈、琳琅满目。
三女最钟爱书柜,而他最钟爱三女。
大女太沉静,二女太懦善,四女懋梅自小给奶娘带,十来岁才归家,满女幽兰,一生下来就给新建的远亲当了养女,唯有这三女,活泼伶俐,聪颖可爱。三岁背得下唐诗一百首。七岁那年,章甫让儿女围着炭炉,给他们讲了曹植七步诗的故事。这个才七岁的三女,竟跳了起来,嚷道:“我也能作七步诗!”好呗,看她挪着小步,七步到了,就吟:“春兰桃李竞芬芳,夏荷秋菊美家乡,寒冬腊梅开过后,又是幽兰放清香。”这还了得!满座皆凉。她将姊妹五人的名字全嵌进去了。他章甫能不疼爱这白净玲珑的小精灵嘛?
到得抗战前夕,她竟然自作主张,将懋李改名叫亚若,底下的弟妹也就一哄而起,大弟懋萱改名叫浩若,小弟懋宿改名叫澣若,懋梅也吵着要改,章老先生就说,你是大雪纷飞时生的呀,这“梅”字我舍不得。懋梅就改名叫亚梅。怎么说,三女早早就是弟妹们心目中的主心骨了。起初章老太太是不允许这么瞎改名字的,有宗有谱按辈分叫的,一个毛丫头敢擅作主张?章老先生却很开心,率先在家喊新名字。想当年,他到京都求学,不是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章贡涛吗?章贡合流为赣(赣),赣江之水浪涛涛,有气势有抱负。他还将发妻周更名为周锦华,锦绣中华,女儿家的名字也要不凡嘛。看来三女像他呵,这就叫有种像种吧。章老太太却不改口,那原先的名字就委屈地做了小名呗。
都说女大十八变。亚若越变越出落得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可也越来越变得不可理喻。父女之间便生出许多芥蒂和龃龉!他斩钉截铁地认为女儿错了!且是大错!可错在哪里呢?他又实在理不清道不明!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身影,他也常常自责:待女儿太冷太淡太寡情了些!可是,知书识礼的仁义之家岂容人言藉藉呢?亚若呵,你就不知晓“人言可畏”?!
甜酒酿舒活着血液,章老先生两颊酡红,望着凄凄怨怨的妻和手不释卷的三女,便说;
“亚若,一大家人可就托付给你了。”
话很重,亚若便有点愕然,扬起弯弯柳叶眉,旋即又甜甜地笑了:
“爸,我是那份料吗?爸还是改变主意吧,全家一起南迁好了。”
章老太太更是声泪俱下:“一家人家扯做几块,怎是得了呵。”
章老先生摆摆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已与友人约好,就不要改了。再说浩若的部队说是也调到了庐山,父子团聚亦是幸事嘛。你们呀,终归眼光浅一点。中国是亡不了的!南昌是难以攻克的。遥想当年,陈友谅以六十万大军、三层几丈高的大批巨型舰船,浩浩荡荡倾国而出。可围困古城八十五天,硬是攻不下来,后来退向鄱阳湖,与朱元璋大战三十三天,陈友谅中冷箭阵亡,终至全军覆灭呵。再者,明末清初,李闯王旧部镇守南昌,八旗兵围攻古城,硬是相持数月。南昌,实乃固若金汤也。如若风平浪静,庐山到此水陆两便,不似赣南山高水远,我日后也好有个照顾呵。”
一席文白相夹的话语,说得妻女啼笑皆非,这豁达又迂腐、满腹经纶又幼稚可笑的书虫呵。
老式挂钟当当当当响起,十二下,正是子夜。
忽听有枪声和凄厉的呼喊远远近近撕碎子夜的寂静,三人面面相觑,动弹不得。
这枪声喊声似从不远处的省府传出!
第一部分烽火春梦(5)
他们当然不晓得,成群的伤病军人拄着拐杖,相互搀扶着涌进省府请愿,冲破卫兵的封锁,闯入府门,登上大堂,喊叫着要见“熊主席”!其时跛着一条腿的省主席熊式辉惊慌失措,逃进后花园的防空洞内,他的侄儿熊滨出来阻挡,手一挥:“格杀勿论”!枪声大作,曾在张公渡抵御日军的伤病员便倒在大堂的血泊中!
好一阵,夜又归于死一般的沉闷寂静。
亚若刚想启齿,又听有喧嚣声浪响在街外巷里裹挟着叫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失火了?!
“快跑啊!日本鬼子打来啦!”
“快起来!快起来!全体疏散撤退!”
啪啪啪!啪啪啪!
嘭嘭嘭!嘭嘭嘭!
白手套、警棍焦灼地拍打着、砸着一扇扇沉睡的门扉。门一扇扇吱吱呀呀开了,探出惊愕的披头散发的睡眼朦胧的人们。
“快跑!快跑!快跑!”
惊愕后的清醒,清醒后的慌乱恐怖惶惑,歇斯底里地呼叫、手忙脚乱地收拾、踉踉跄跄扶老携幼地逃亡!
上哪去?上哪去?上哪去?
大街小巷!人拉人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是死的压迫是生的渴求!是盲目的奔逃是希望的挣扎!
二姑妈章金秀一家八、九口,扛箱挑笼,好不容易挤到县前街汇合成一路,个个脸上冷汗热汗交流,可又禁不住打着冷颤,牙齿格格作响。
章贡涛先生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撕碎了他的幻想,就转化成满腔的愤怒,反剪双手在厅堂里急促徘徊,骂着鬼子,吐出文天祥的《正气歌》。
亚若望望这二十几口的大家族,将一绺秀发捋到右耳后。沉稳地说:“大家莫慌。船我已租赁好,米和咸菜也上了船,船老板是映葵哥哥介绍的,守信义。从这里上码头,大定一路要相互关照,各人管好各人携带的行李,会香你们几位奶奶,只管抱住细伢子。若万一冲散了,就到章江码头汇合,我会在埠头等的,就这样,大表弟和澣若打头,我压阵……”
有条不紊、从容不迫,这才把混乱可怕的事情略略调整。一大家子人望着这幢虽不阔绰但井然有序的老屋,就不禁泪流满面。
章老先生也不禁抹了把老泪,与骨肉至亲点头举手道别。亚若哽咽着:“爸……大衍细衍……还有婆……就拜托您老了……”
“放心……放心……我会托人送他们随后跟去的……亚若……你娘你弟弟侄儿……就都托付于你了……”
“爸——”亚若一头扑在父亲胸前,生离死别般悲恸欲绝。她毕竟还年轻。
章老太太就也大放悲声。亚若这才赶紧止住哭声,搀着母亲离了家门……
“保重……”章老先生伫立门洞中,喃喃道。
人流汹涌着撞击着滚向沿江各码头,生的呼叫死的呻吟在这早春的寒夜中颤栗着天地……
还算幸运,一大家子总算平安地挤上了这只篾篷船,当船老板一篙撑离那挤满人群行李狂乱得几乎崩溃的码头时,这只超载的篾篷船舱内竟像坟墓般沉寂,大人细伢正襟危坐,连几个吃奶的毛毛头,都懂事般地睁着小眼,似乎也要烙刻下这恐怖的一幕。
失却了万家灯火的古城如同废弃了的死城。
唯有水声汩汩,宽厚的赣江,永恒的沉稳忍耐的性格。
唯有青色的天穹,虽没有星星没有月亮,那青色的云层却总流动着生命。
别了……我的古城。
永远相伴的是这条无言的赣江,溯源而上,去到那章水与贡水的汇合处吧……
谁知此去是一去永不复返呢?
谁知?!
亚若的眼和心一片迷濛。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篾篷船一个颠浪,只差没掀翻。
只见逝去的后方,一团血红色的火光闪耀,血光中,中正木桥的骨骼肢解成碎片飞向黑夜,溅落江中……
泪的歌、火的歌、血的歌溶进无歌的赣江中。
“逃难……逃难呵……”
章老太太终于憋出了第一句话。
逃难……
第一部分国破山河在(1)
缘分 铸就了这位三十岁男子事业的基石 却也镌刻下孽缘的凹槽
5
也是一座古城。
却更小巧玲珑,更幽僻洁净,于古色古香中又溢出异乡南粤的风情。
源自武夷山的贡江与章江将它依依环抱后交汇成赣水,三山五岭起起伏伏给它平添了庄严气势,宋朝的城墙古塔明清的建筑连绵着漫漫的历史,古怪的庙宇古怪的“丁”字街衢渲染着古城的奇特,文清路、阳明路、中山路、濂溪路,齐崭崭的骑楼街面又分明在赣地流泻出广州韵味。
这便是远离战争的赣州城。
黑色的庇尔克轿车从城里出了东门向南康疾驰。
后座,江西省新兵督练处少将处长蒋经国与江西省第四行政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刘己达并排而坐。
已过不惑之年的刘己达身材虽矮小些,但很匀称,一身藏哔哗叽中山装棱是棱角是角,衬着一张不苟言笑的面孔,亦是副老谋深算的官僚相。但他心事重重双眉紧锁,这使他原本显黑的脸色又蒙上了一层晦暗,真是天晓得惑也不惑?
正值而立之年的蒋经国平素极少着戎装,但因刚从赤珠岭督训新兵回城,便没解甲更衣。一身草绿呢军装、斜斜的宽皮带、紧扎着的宽皮腰带、长靴上粘些赤珠岭的红泥,越发显得精悍潇洒、英姿勃发。健康的棕色的脸膛上眉宇开阔,阔嘴白牙间带浓厚宁波腔的话语源源吐出。
唉,一个是忧心忡忡、神不守舍,一个却是容光焕发、侃侃而谈。
“刘兄,王勃赞赣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我看是名副其实。南昌、临川各有特色,这赣州也别有风采。据说赣州原叫虔州,是宋朝一位校书郎,以为虎字头不吉利,给皇帝上了奏本才改的?其实,依我之见,这位校书郎多此一举。虎字头有何忌讳?虎有虎威。赣州城呈通天龟形,龟蛇长寿。又有章江贡水合抱交汇为赣,这源头活水千年万代不息。真是好地方呵。”
刘己达微微颔首,心下却说:我可没这份闲情去进行历史沿革的考究。
“据说赣州城内原先山岭起伏,有民谣唱道:三山五岭八景台,十个铜钱买得来。三山为景凤山、夜光山和东胜山,五岭是田螺岭、百家岭、鸡婆岭、慈姑岭和金圭岭。不过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山不见险岭不见奇空留其名罢了。”
刘己达这才扭脸诧异看着他:“蒋处长,你来赣不久,又忙于繁重公务,想不到你对赣州的民俗掌故了如指掌,钦佩钦佩。百事通嘛。”
手握方向盘的司机毛宁邵,不禁笑着搭了腔:“刘专员,我们的蒋先生可是难伺候的主呢,他有一双铁脚板,赣州的大街小巷,他哪没走遍?”
毛宁邵与蒋经国的生母毛夫人是同族的两个村庄,论辈分,喊毛夫人做姑母,算是远亲。加上蒋经国性格随和,所以彼此说话亲切随便。
说蒋经国是难伺候的主,也是实情。到了赣州,他哪日不是马不停蹄,赤珠岭、五云桥、藜莞背,渡章江过贡水,嫌坐轿车不方便,他就自己开摩托,或骑自行车,或干脆走路。就是坐轿车,他也不安分,抢着自己开车,常闹出把年轻潇洒的毛宁邵当成太子的笑话。即便不开车,他也非坐前排不可,把个毛宁邵总搅得提心吊胆的。这回,因有刘专员在座,毛宁邵方安心安意开车,耳边刮进蒋经国的谈评,蛮有意思的。
“生性好动,闲情野趣,不值一提。”蒋经国哈哈一笑,“不过,说正经的,这方水土滋生的不全是美好,贩毒吸毒、狂嫖滥赌比比皆是,但又不仅仅是民风,似乎有各种复杂纠葛的背景,盘根错节乱麻一团难以理清……”
刘己达便从胸腔里吐出一声共鸣的长叹:“说来话长呵。”
却又戛然而止。那长长的话语只在脑海中过一过呗。
先得从你老子蒋主席说起。赣南古时是进广东的必经之道,又盛产钨矿和蔗糖,广东军阀煞是垂涎。赣南成了共产党的根据地后,蒋主席“剿共”心切,坐镇南昌,行营就设在百花洲。为了围剿密不透风,蒋主席调集了广东军阀陈济棠部余汉谋的一个军驻进赣南,这下等于引狼入赣,除了军政大权,财政税收工商交通大权都落入广东军阀的腰包,尤其是钨砂,更为其所垄断。眼下国共合作,不需劳他们大驾了,可“请神容易送神难”,军队撤了势力还在,番摊赌场,烟馆妓院依旧大张旗鼓,谁敢动其一根毫毛,便是捅了马蜂窝,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再说说省主席熊式辉与赣南帮的恩恩怨怨。熊式辉是安义县万家埠人,少时考入陆军小学,继又升入南京陆军中学,正是宣统三年,他一腔热血倾慕革命立志推翻满清,辗转加入了同盟会,并辗转进了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与赣南石城人氏赖世璜同学。以后在护国护法之役中两人又同在军中工作,算得上患难之交。以后熊式辉东渡日本进陆军大学深造四年,归国后正逢孙中山逝世,便去到广州在蒋介石这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下面尽力。赖世璜却成了江西第四师师长驻守瑞金一带。于是北伐将进取江西时,熊式辉请命单骑入赣,很顺利地做通赖世璜的策反工作,第四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五师,赖继续任师长,熊任党代表,一举攻占赣州,又克复南昌,以后转战千里,士气高昂,但赖与熊之间却生了嫌隙。当时宁汉对立,有政客持汪精卫致赖的亲笔函,望赖依附汪,赖不知已有人跟踪,由京赴沪,一到车站,便被检查人员从手提包中搜出汪的亲笔函,即被扣留,旋解南京候审,又草草处决于陆军监狱,熊式辉则继任第五师师长。于是一时间议论纷纷,猜测熊在其中做了手脚。想那赖世璜为人耿直朴质,山地乡气极重,虽常结怨于人,但也重情义,又待同乡同学耿耿忠心。于是树倒猢狲散后,赖的旧部回到家乡,抗日时又重振旗鼓,大余人赖天球、刘卓夫,信丰人王廷骥皆小有势力。也应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熊式辉1930年走马上任为江西省政府主席。尽管他竭力解释原委,但赣南派视他为背信弃义的仇敌,熊式辉是怒不得也恨不得,万般无奈“招安”他们为江西省的三个保安团。三个团分别驻扎在南康、大余和信丰,实乃赣粤的咽喉区。三位团长皆不忘旧仇,实际形成独立王国,与熊主席分庭抗礼。熊派到赣南这第四区的专员,王有兰任期一年九个月,马葆珩任期七个月,他来了一个月就感到如坐针毡一般!
唉,共产党的赤化渗透,广东军阀的巧取豪夺、腐化污染,官不官匪不匪的土皇帝的喧嚣尘上,还有形形色色的恶势力黑社会,赣南能不错综复杂吗?他刘己达能不愁眉深锁吗?
车进原野,毛宁邵加大油门风驰电掣一般。早春空旷的原野、远处梦幻般的黛山唰唰掠过,蒋经国眯起眼睛,将窗玻璃推开一隙,蕴着春意和泥土气息的冷冽风儿袭进车内,蒋经国为之一振,刘己达却打了个寒噤,蒋经国粗大的手掌便拍拍刘己达的手背:
“刘兄,不必过虑。哪怕盘根错节乱麻一团,理不清还斩不断?赣南是前方的后方、后方的前方,无论从军事还是政治上来看,都极其重要呵。二万三千平方公里土地,统辖十一个县城,一百六十万同胞,就是我们的基石和依靠,只要我们下决心,不怕一切困难,一定会出现一个新赣南的!”
就见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天色,似有阳光缕缕欲穿透厚厚云层,车窗外便掠过浅浅显显的暖色。
一丝苦笑就刻在刘己达的嘴角: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
从南昌到赣州并不多的接触中,刘己达分明触觉到这位太子血液中灵魂中燃烧着真诚和热情!那一览无余的坦诚那近乎炽烈的激情,在老谋深算玩弄权术的官场上似乎是很可笑的,透着幼稚单纯和没有心计。可这恰恰又是浑浑噩噩尔虞我诈的官场中最稀罕的,因而也是最珍贵的吧,何况还有太子这么一种特殊的身分!真诚热情反照出龌龊冷漠的渺小,这似乎让他嫉妒,可又分明叫他心悦诚服地羡慕和敬佩呵。
他也并非庸碌之辈呵。
想那第四次围剿时,复兴社头目康泽来到江西任南昌行营别动队总队长,在星子县海会寺设立大规模的训练基地,他刘己达就是别动队的设计委员和军法官,康泽蛮器重这位文韬武略都来得两下子的宜丰老俵。西安事变以后,他刘己达还是准备派到陕甘宁担任专员、县长的人选之一呢,只是因为共产党不答应,才未成行。熊式辉原是巴巴地从康泽那儿要来了他,派他去那是非之地当专员兼保安司令,实指望赣南三个保安团看在都属复兴社大系统的份上,由他刘己达为缓冲坡,息事宁人,化干戈为玉帛啊。
想当初来赣州上任时,他的胸臆也激荡着进取和事业的渴求,那部虽嫌旧了点但仍气派的墨绿色雪佛莱小轿车,载着他一家三口,一路顺风抵达赣州时,正是国共再次携手合作之际。陈毅、项英率领的赣南游击队苦战三年终出山,他与陈毅谈判,曲折回旋后也终顺利送这支武装离了赣南、去到赣皖前线抗日。看那陈毅,魁伟潇洒、满腹经纶、纵横捭阖、文武全才,他虽稍逊风骚,但也将事办得圆满顺溜,算是出了风头、打响了第一炮吧。
也就增强了去旧图新的改革信心。刚刚禁烟土禁赌博,破获了一小团伙,顺藤摸瓜围捕了一小头目时,赖天球就蛮横地强令他释放人,刘卓夫、王廷骥亦呐喊助威、施加压力。他刘己达岂是没经过风浪的无能之辈?岂肯在小河沟里翻船?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量赖等也不至于把事做绝吧?就不让步,依法执行。搞政治没有铁腕还行?!这就进一步激化了矛盾,赖、刘、王旧恨新仇齐涌上心头,以硬碰硬,我保安团不进你赣州城,你专署的官员敢出赣州城门不?叫你有来无回,自古强龙斗得过地头蛇吗?他刘己达就由强龙成了替罪羊,不,简直就成了只缩头龟,这赣州城不是形若通天龟吗?窝囊至极呵。
南康县城就近了。
第一部分国破山河在(2)
蒋经国又打开话匣子:“我们来得不合时令,若是初夏,田里地里垄头垄尾,到处红灯笼辣椒,城里乡下,家家户户的屋檐下,竹叉子一串串的也是红辣椒,南康人嗜辣嘛。那南康辣椒酱说是清朝给皇帝老子的贡品呢。都说:江西人不怕辣,湖南人辣不怕,四川人怕不辣。我看江西老俵辣得够可以,南康人就更辣。你说呢,我的老俵兄?”。
除了苦笑,刘己达无言可答。他与保安团的关系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算尝出了辣味。后熊式辉请蒋经国调解,因蒋经国亦负责这三个团的督练。蒋经国满口应允,将赖天球从南康县的潭口接到赣州督练处苦口婆心劝解,又请刘己达与赖天球吃了一顿饭,碍于蒋经国的面子,双方关系看来缓和了些。这不,蒋经国又热心热肠、趁热打铁,硬拽着刘已达一道去潭口保安团驻地,视察、慰问,消除前隙呗。
唉,怕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吧。刘己达的心中忐忑不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赖天球的秉性,他刘己达又不是不知晓!小蒋终究嫩了点。
南康县城一晃而过,刘己达也无心观看。车近潭口,只见桥上卫兵林立,荷枪实弹,刘己达的脸便灰了,不祥之感又沉沉压在心头。看小蒋,神态自若;看车内,连个警卫都没有,小蒋也是太自信了。可事至如今,只有硬着头皮下车了。
道是无晴却有晴。
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淡黄的太阳还是挣扎着出了云层,把那懒懒的却暖暖的光晕镀满人间。
团长赖天球已将保安团列队,齐崭崭立于保安团团部——一幢大祠堂的门口,见蒋经国一行下车走来,便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蒋经国笑容满面举手致谢。他与这些保安团官兵还是蛮熟悉亲近的。赖天球等三个保安团曾调集赣县归他督练,他定期轮番召集各团讲话,又每每提前到操场,与连排士兵唠家常问寒问暖,而且还总能立竿见影解决一些实际问题。这样的太子长官,士兵们还真没见过呢,一时间,小蒋威望陡涨,三个团还联名电请国民党中央,请求改编为中央的整编师,拥戴蒋经国为师长,只不过蒋介石对儿子的感情实在复杂难言,未予批准罢了。
赖天球也大步上前,握手欢迎:“蒋处长大驾光临,不胜荣幸之至。赖某已聊备薄酒,为蒋处长接风洗尘。请——”
只字不提刘己达,连眼角也不扫一下,可又奈他何?他不仅重兵在握,他的嫡亲外甥沈发藻,就是设在于都的国民党军官学校三分校的校长呢。
蒋经国朗声笑着,拍拍赖天球的手臂:“赖团长,何必文绉绉咬文嚼字。你看,刘专员百忙之中抽身出来,专程来看望你、慰问保安团嘛。”蒋经国是最讨嫌酸文假醋的。
赖天球这才略欠欠身子,皮笑肉不笑:“岂敢。岂敢。”
刘己达恼怒不得,只在心里骂一声:君子不跟牛斗力。他很有点忌怕这些全副武装的保安团,似潜伏着肃杀之气。
“蒋处长,是先进团部小憩?还是先对弟兄们说几句?”
那还用问?演讲是蒋经国的天才,亦是蒋经国的嗜好。十六岁时他去到苏联,异国他乡十二年的生涯中,他最崇拜的是托洛茨基。托洛茨基非凡的记忆力和演讲的天才,对他影响尤深。于是他的演讲风格便儒染上俄罗斯民族奔放激越的风采,又加之通俗易懂、深入浅出,便很有鼓动性和感召力。
蒋经国跃上台阶,讲国际国内形势、讲赣南讲保安团,讲者热血沸腾,听者为之动容,气氛很是热烈。
刘己达倒很识趣地靠边站着,比蒋经国矮两步台阶,可千万别离远!他的心头还是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特别是他感受到赖天球斜视他的目光,透着杀机。
太阳倏地又隐了脸。他担心的事——
队列中,一彪形大汉跳将起来,振臂狂呼:
“打倒刘己达!保护蒋处长!”
话音刚落,七、八条莽汉、以雷霆万钧之势冲上台阶,朝还没反应过来的刘己达劈头盖脑打来!更多的莽汉也呼啸着团团围上,祠堂前的坪上像卷起了狂风巨澜,一片怒不可遏的喊打声!
刚将车调好头,欲清理擦拭的毛宁邵见状,扔下水桶,飞步跑去,可哪挤得进去?
蒋经国还算镇静,一秒钟的愕然后,本能奋力救助刘己达。可怜堂堂刘专员,已又吓又怕面如土色,但本能使他奋力扑向蒋经国。生命攸关,也顾不得面子了,一挨近蒋经国的身躯,便死死抱住不放。蒋经国忙乱中不忘寻找赖天球: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这混帐东西跑哪去了?
赖天球悠悠地倚在祠堂门旁的旮旯里幸灾乐祸地欣赏这蛮有看头的一幕。叫你神气活现,敢到我这太岁头上动土?叫你尝尝酸辣苦涩好回去跟拐子熊有滋有味地禀报去吧。
这群莽汉非置刘己达于死地而后快,不管蒋经国如何劝阻,他们硬要把刘己达扒拉出来打,外围中仍有此起彼伏的口号:“打倒刘己达!保护蒋处长!”蒋经国却愈感到救助的重责。七手八脚扒来扒去,也不知哪条莽汉误将蒋经国的左手扒脱了臼,又痛又急的蒋经国大发脾气吼道:“你们不要打刘专员!要打就打我好啦!”
这时,倚着门角佯打瞌睡的赖天球才怕祸闯大不好收拾,慌慌地喝退了部下;毛宁邵赶紧扶着蒋经国,赖天球一面向蒋道歉,一面急差人去唤接腕郎中。
乱纷纷的场面才算平息,主客一行才进到祠堂团部,却全无心境。刘己达是蒙受奇耻大辱,却又人在屋檐下,不,是身在虎穴,保住命就不错。赖天球是死硬派,不想伤着小蒋,也尴尬难语。蒋经国呢,一腔热血赤诚之心,原想和为贵,精诚团结、共同抗日。可这赖天球也太过分了些,虽然是拥戴他的。
尴尬中,几个军官吆喝着,像提溜犯人一般将草药郎中拥了进来。那郎中汉子约五、六十岁的光景,正在屋后园里莳弄菜地,裤腿扎着,手上和草鞋上还粘着泥巴草屑,被这几个军官火急火燎的咋咋唬唬弄得懵头懵脑。
赖天球便威风地喝道:“快洗干净手!给蒋处长接上腕子!只准一次成功!”
宛若如山倒的军令。
草药郎中就有些结结巴巴,但还算沉着:“那是……那是……我们祖传……上腕子……小事……断骨还……”
“休得罗嗦。”赖天球一挥手。
蒋经国只得苦笑着摇摇头,毛宁邵帮着小心翼翼解衣脱下只衣袖,疼得脸色发白直冒冷汗的蒋经国却还不忘访贫问苦:“老人家,家中有几口人呀?家境过得去吧?看病还莳弄菜园呀?你老身体蛮好吗……”
老郎中才感到自如,一面净手,一面絮絮叨叨作答。等揩干手,他握着蒋经国的左手,摸摸捏捏一会,只听他与蒋经国几乎同时喊出一声,蒋经国左手便恢复了正常、运用自如了。
蒋经国便与老郎中握手:“谢谢!谢谢!”
赖天球这才透了口气,见蒋脸色带喜,便邀着:“蒋处长,请用晚餐——”
蒋经国却将脸一沉:“不用了,我和刘专员晚上都有公事,马上坐车返回。这桌酒,请你们款待这位医术高明的老先生吧。”
斩钉截铁,无可挽回。
刘己达心中不免对这位太子感激涕零,算给他出了口恶气。
赖天球等人便尴尴尬尬送他们上车。
轿车发动时,蒋经国不忘掉头出窗外,不轻不重不亲不疏地说了一句:“赖团长,好自为之吧。”
庇尔克轿车在暮霭沉沉中疾驶回赣州。
三人饿着肚子,却饱装了一肚子气,车中便没有了来时的活跃气氛。
刘己达就在心里发狠:这专员,我是不当了!再当下去,就是四只脚爬的龟!
通天龟形的古城遥遥在望。
第一部分国破山河在(3)
6
过了清明,山冈田野如被一支饱蘸绿汁的巨笔,懒懒散散淡淡浓浓地涂抹过一般浪漫诱人;又兼忽落忽停的小雨,令天地山川如同飘纱般的朦胧和水洗过般的净澈。
只是苦了原本简易坎坷的公路。省政府已迁到泰和县城,但泰和终究太小,不少省级机关就迁到了赣州。于是泰和与赣州的往来极其频繁,这条负重的公路便越发泥泞难行、满目疮痍。
一辆烧木炭的货车喘息着由泰和往赣州颠簸而行,那帆布车篷将车厢覆盖得蛮严实,连车厢后方也遮着两块大帆布,像装载着保密军需品或是怕风怕雨的金贵物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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