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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舞蹈: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

_2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当代)
眼见过了遂川,黄昏的苍青的翅膀将一切都模糊了时,车厢后方两块帆布交接处却被一只丰腴的女人的手撩开,无名指上有颗红宝石戒指——正是章家三小姐亚若。她探头看看车外,又转身扶着一头缠老蓝土布的女人,那女人伏在后挡板上哇哇吐个不停,直到吐出青绿色的胃液。亚若用一方湿手巾轻轻地替她揩拭,那女人方缓缓抬起脸庞,虽像涂抹了黄泥似地蜡黄,但即便在暮色中也掩饰不住这张鹅蛋脸的年轻的光彩:一双丹凤眼眼角向鬓边娇俏地吊起,眼中似有流光溢彩;嘴巴十分小巧,却肉嘟嘟的厚实滋润!亚若不禁一怔,眼光垂到那扶住后挡板的那双手上——竟是十指尖尖削似葱!古典美女的纤手。
亚若回过神,扶那女子转过身,又将帆布盖了个严实。昏暗中,就听章老太太发话:“懋李,我这还有瓶仁丹,给她们娘俩含着,也是作孽呵,晕车这么厉害。”
亚若答应着,将仁丹接过,又有一京腔京韵的女老太哼唧着:“哟,您老呀……真是地道……您家小姐……也真是贤德……咱两家……也真叫缘分……”
亚若心头一跳,却不露声色将仁丹分给这陌生的母女俩含服;又掏出万金油,给这母女俩太阳穴旁抹抹,方柔声说:“都出门在外的,别客气了。”战时,药物是金贵的。
昏暗中,亚若又摸索着从包袱里抽出夹袄,给章老太太怀中抱着的纯儿盖上,章老太太就又轻声说:“你也迷糊一阵吧,一路上都你抱着纯儿,手脚都麻了吧。”
她不吭声,默默地倚着母亲坐下。车厢里,除了这对陌生的母女外,从南昌逃难出来的亚若和二姑妈这一大家子人都在。啊,不!硬是丢失了三岁的维儿和奶娘会香!
亚若怎能不黯然神伤!天各一方的父亲的嘱托,在前线奋战的大弟的信赖,已到赣州的弟媳映葵的翘首企盼……她辜负了他们!
一路逆水行舟,一路百般惊吓,临近泰和,一大家子就打算在泰和歇个一夜两夜,再采办些油盐柴米菜之类。谁晓得断黑上了岸,就遇空袭警报,人生地不熟的,一大家子人喊着扯着,也禁不住人流的冲撞裹挟,乱哄哄挤进防空洞,就发现不见了维儿和奶娘,可怜她在人堆里摸索着轻唤着,哪有答应?等到警报解除,等到东方发白,依旧不见维儿和奶娘!寻了两天,仍不见踪影!船家却是等不得,亚若一咬牙,让船家走了,一大家子人先在泰和安顿下来,一面四出寻觅维儿和奶娘。可眨眼两个多月过去,亚若的两腿都寻得肿了,仍是音讯全无!弟媳倒开通,频频来信催全家去赣州,怎么说映葵的亲哥哥在赣州吃官饭,总有个依靠呗。这年头,什么事不会发生呢?
亚若却是铁了心,认定维儿和奶娘定活着,她要寻到他们。
如果不是那阴影又突然笼罩住她,她是不会急急离开泰和的。
她以为,她永远摆脱了那阴影呢……
他们搭乘的是赣州烟酒专卖局的货车,车从吉安来,他们上车时车便遮盖得严严实实,憋气是憋气,可安全点,好在章家人老老小小没谁晕车晕船。
车厢里,却早蜷缩着两个女人:头上都缠着老蓝土布,身上穿的也是山乡老俵嫂的老蓝土布大襟褂子,两个山里老俵嫂?却听一女人吐了三个字:“我女儿。”算是介绍了她们的关系。那吐音,却是京腔。
亚若心中早存狐疑,可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自顾不暇,安及他人?况且,这母女虽装扮可疑,但总不是坏人吧?那做女儿的,尤可怜见地,惊弓之鸟一般。母女俩都晕车,可直熬到过了遂川,女儿才敢探头吐吐。
天黑尽了,亚若和那女儿不约而同挪到后挡板前,双双撩开帆布帘,将夜的清凉来享受,又有细细雨丝,拂着她们的脸颊,便都精神了许多。行夜路的车辆不多,只远远有车灯明明灭灭,消除了旅途的孤寂吧。
突地,后方有几道晃目的车灯直射过来,马达声响几乎变成了呼啸。眨眼间,几辆带斗的摩托就包抄到她们的车前,货车紧急刹车,一车人前冲后倒,早把瞌睡惊飞,不知出了什么祸事?
亚若和那女子早缩进车厢内,恐惧攫住了亚若的心,难道对她这个弱女子都得这般围追堵截?
不……别胡思乱想了。亚若叮嘱大家坐好,别下车别乱说话。
车前已乱哄哄一片。
押车员小宋声音都发颤:“各位长官,请你们不要……误会……我们是赣州烟酒专卖局的……上级有文规定……不能随便检查的……”
“他妈的,老子在前线拼命流血。你们这些奸商靠烟酒发财,怎么不能检查?!老子偏要搜查!搜!”
“长官……长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实话相告,我们是空车回赣,要不,哪敢走夜路?我这里仅有半条三炮台,送给弟兄们……”
“哈哈哈哈!老子也实话相告,我们不是来搜货的,我们——搜人!”
“长官……长官……空车……”押车员小宋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了,眼看就要进入赣州,哪晓得还会出事呢?
一群官兵就将车厢团团围住,有人用枪托击车厢:“都给滚下来!不下来就开枪啦!”
车厢里的人就都如同筛糠一般,彼此紧紧抱住。亚若挣开母亲的手:“妈,我来应付。”
章老太太抖索如一片寒风中的秋叶:“还是让……你二弟……出面吧。”
单瘦的澣若欲起身,被亚若喝住:“你去送死?!人家正愁没壮丁挑夫呢。”
“哗啦”一声,后挡板已被兵们七手八脚打开掰倒,几根电筒光柱白花花晃动时,却见帆布撩开,一个女子亭亭玉立高高在上,那从容不迫镇静俯视的劲儿,便叫兵们有几分惊怯,一时间竟静悄悄无声无息。
第一部分国破山河在(4)
对峙好一会,章亚若冷冷地问:“请你们的长官出来说话。”一口流利的北京官话。
“小姐,请别见怪,我们是奉命搜索两名逃犯。”
“逃犯?!我们这是一大家子逃难的老老小小,跟逃犯有什么干系?!日本鬼子逼得我们流离失所,难道这月黑风冷夜,还要在国军的枪口下在荒岭野地过一宵?!”
“好说,你们既不愿下车,弟兄们上几个,上车搜一遍。”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兵已跃上车厢,帆帘已挑上篷顶,几道光束已在车厢里边人们身上脸上乱照乱晃,女人们都受不了,又怕又恼,纷纷把脸埋在膝上,那当官的也跃了上来,声调不恶却透着轻佻:“把脸蛋子仰起来呀,过一遍,没人就走路嘛。”
亚若悬在喉咙口的心总算又回到了胸膛:他们不是“抓”她的。可他们也不像抓真正的逃犯,似乎没有一点警惕嘛。于是她伸出手臂挡住那军官:
“你们太过分了。请你们立即下车。”
“小姐,你好凶呵。我们要搜的是吉安来的两个女逃犯,能不看脸蛋吗?”
那押车员小宋也巴巴地来到车厢后,仰着脸说:“长官……这一家子……是第四区保安副司令的内亲呵……别……别大水冲了龙王庙呵。泰和烟酒专卖局局长的拜托,我担当不起。”
“啊?小姐,车内全是你家中人吗?”军官侧着脑袋盘问。
章亚若从袋中掏出证明信:“这是我们一大家从南昌迁出前办的证明,十五口人,你看仔细吧。”
兵们也就不再骚动,女人们埋着的脸才又微微抬了起来。军官不失时机,独自亮着一柄电筒,还算礼貌地从挤坐着的人群中缓缓扫了一遍,十五口倒是十五口,可光柱流到老蓝土布的母女俩身上就滞住了:“这两个女人,也是你们家的?”
母女俩早已挪到车厢最里头,也早将头发扯乱,在蓝布头巾下乱纷纷盖了半脸,非人非鬼态,又硬是与章家油不溶水般地呈游离态。
“啊,”亚若的心不禁一阵狂跳,军官正弯腰欲上前瞧仔细,亚若拦住了:“叫您瞧仔细嘛,那是我们从南昌一块跟来的寄娘奶娘呀,乡下人胆小,可别吓着她们,一家的重活粗活全靠她们呢。”
章老太太也趁军官弯腰的一刹那,哆嗦着塞了两块银元到他手心中。老太太还没干过这种勾当,可听得多,唉,打发鬼走也得烧包呢。
军官便伸直了腰:“好吧,既然你们家也有从军的,就是一家人罗。我们是公干,请包涵。”
官兵们才纷纷跳下,还算仁义,帮着把后挡板打上销好,押车员小宋付出了半条三炮台,还忍气吞声点头哈腰,看着摩托车队呼啸离去,才敢开车往赣州。
满车的人是惊魂未定。没有谁把帆帘打下。
章家男女,除了少不更事的孩儿,都把复杂难言的眼光盯到那陌生的母女身上。逃犯?女逃犯?!
惊骇、恐慌、好奇、神秘、奇怪……什么样的感觉都有。
是打家劫舍的绿林女豪杰?是贩毒为娼的女赖子?不,会不会是女共党?他们在南昌古城见过女共产党员,能说能干,泼泼辣辣的,形象也都蛮好,可眼下不是国共合作吗?
这对神秘诡谲的母女俩啊。
黑暗中,彼此都清晰地读懂了复杂的问号,却都不言语,默默地和谐对峙着。
亚若的心中却涌动着一种酸酸的甜涩,她想起了江州司马白乐天的诗句: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她的直觉告诉她:她与那年轻女子似是天涯同命鸟。
那吊梢的丹凤眼中的幽怨和抗争,那十指尖尖削似葱的古典美女的纤手……
车停了,就都下了车,是康王庙渡口。章江宽阔恬静,在夜色中如一匹黑浸浸的绸缎,隔江万家灯火,那家的气息,生活中锅盆碗盏的气息、平素不曾珍惜的和平的气息就都涌了过来,老老少少就止不住泪光盈盈,唏嘘不已……
流浪,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哪年哪月呢?
车和人都上了渡船。过了渡,那母女俩却不再上车,对押车员谢过后,做娘的又冲着章家响起铿锵有力的京剧道白:
“锦上添花不足奇,雪中送炭是真情。谢谢你们这样的仁义之家,子孙万代都将荣华富贵!有缘总归能相逢!”
章家人就都笑了起来。
亚若觉着有人拽她的袖口——是那一直金口未开的女儿家:
“小姐,我叫盛叶苹。”声虽轻,却字正腔圆。
盛叶苹?
亚若一惊:莫不是在吉安的京剧名旦盛叶苹?她这样凄惶地出逃,为何故?
“小姐,我原在吉安谋生,只为不做强人之妾,才出逃的。”声音更轻,却更诚挚。
果然是天涯同命鸟!
第一部分国破山河在(5)
7
1939年6月20日凌晨三时,阴森破败的百年老屋“景凤山”却洋溢着辉煌的喜气。
这一天,蒋经国在此补行江西省第四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的宣誓就职典礼,隆重又热烈地揭开了这位三十岁男子事业奋飞的序幕。
景凤山当是赣州城内的三山之一,而今山早已无山,只在原先大门的条石横额上镌刻着“景凤山”三字而已。百年老屋是前清某府建造的衙门,但幽在僻静的小巷深处,又与天花宫对面,不知哪代官员嫌正门进出不方便,便堵了前门,将原先的后花园侧门改为大门,挂的门牌号码是米汁巷1号。
进了大门是条石子路径,倒也幽雅,拐弯向右,方是正屋。正屋旁的三间小房,就作了蒋经国的停车房:一辆庇尔克轿车,据说还是南京侍从室的侍卫长王世和从上海买来的;一辆可翻篷的军用吉普车,又说是美国人送的;还有一辆摩托。这三部颇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成就了蒋经国的事业,也足见主人的兴趣爱好。
正屋并没改动当年衙门的建构,前高后低呈长回形。当年击鼓升堂处就作了礼堂,另几大间设为军事法庭、动员委员会。顺台阶而下,东边为办公厅和收发室,西边为会议室和书记室。再往下去,是后盖的两层楼房,楼上作宿舍、司号室和经理室,楼下作档案室、庶务室和餐厅。麻雀虽小,五脏齐全。呈一封闭状。百年老屋的背后有棵百年老榕树,树盖硕大无朋,浓荫匝匝,老根新枝旁逸斜出,“棕红根须丝丝缕缕长长垂垂,风中抖索宛如百岁老人翕动瘪嘴喃喃诉说古老的故事。每夜每夜,有数百只长足长嘴、骨瘦如柴的鸟们栖息其上,天将亮时,百鸟喳喳啼鸣,吵得寄宿专署的人没福消受早觉,官衙嘛,有道是:“日高三丈不起床,一日只当半日算”。
不过,那是隔日皇历。
新官上任三把火。
打蒋经国任“见习专员”日起,鸟们倒成了大家欢迎的朋友,鸟鸣即起,赶在司号长吹号前就起床,省得再出衣冠不整、磕磕碰碰的狼狈相。
戴着皮帽子的蒋经国总是精神抖擞第一个站在树下等着。点名、训话、举行升旗仪式。
或许是“邹缨齐紫”之故,蒋经国的皮帽子迅速流行为专署男女干部的“专帽”。但蒋经国的服饰,却难以效尤。蒋经国早就是背心短裤出操,升毕旗,整好队从专署往公园跑,一路脚步噼啪作响,并伴以有节奏的高呼:“一、二、三、四”!此举此喊叫老俵们从梦中惊醒,文官也习武?就振作也振奋,大街小巷就一片呀叽嘎的开门声,看“皮帽子”们热腾腾跑过,似有依托,也有奔头。蒋经国经受过西伯利亚大风雪的洗礼,一身赭酱色腱子肉不惧严寒,何况赣州气候宜人,他跑得尽兴,就把背心也捋了,赤膊上阵,又叫老俵们耳目一新,惊惊乍乍:这样的太子这样的官也真叫稀罕!
没有个性没有独特的与众不同处又怎叫做伟人呢?
这天凌晨,蒋经国照旧单独出操,照旧汗淋淋赤膊短裤加赤脚回到专署住处,他的几位台柱子却已个个衣冠楚楚等着他了。
血气方刚的蒋经国在食宿上倒没有太子架子,很能随遇而安。新兵督练处从临川温泉迁到赣州,督练处办公室设在城内中心花园的玉树琼花室,也就兼作他一家人的住所。四百多平米的砖木结构大屋顶歇山式建筑,气派倒气派,可惜空荡荡没有家庭的氛围,他倒也乐在其中。当专员了,他就搬进专员公署,顺着礼堂台阶往东南北各有几间平房,北边秘书室、译电兼监印室,南边就作他的办公室、会客室和寝室。这方小天地被人称为专署东院。
他的俄国夫人芬娜也早早地起来了。在俄罗斯女人中,芬娜称得上是佼佼者,碧眼高鼻,体态丰盈,尤其是皮肤,倒像中国女子般细润。只是如同所有的俄罗斯女人一样,青春期一过,身条便不可抑止地日渐肥硕。芬娜的性格也揉合着俄罗斯女人的热情奔放和中国女子的温良娴淑。这时,她着一件茶青色旗袍给五位客人冲着牛奶咖啡,旗袍的裹束使她如“满园春色关不住”般,动作便有几分拘束,还用慢慢的生硬的宁波腔的中国官话招呼客人,她就显得滑稽又可爱了。
“同志们,不用客气,请饮牛奶咖啡。”
走腔走调,同志们就很友好地笑了。
其实,她与他们完全可以用俄语自如地交谈。
这五位,都曾留学苏联,都是蒋经国的同窗好友,眼下,是蒋经国在赣南开创新事业的得力的支柱和臂膀。
他们也是芬娜的朋友。他们都曾加入过共产党,芬娜是共青团员,可谓名副其实的“同志们”。芬娜见着他们,就会恢复俄罗斯姑娘的坦率,耸耸肩,两手一摊,娇嗔地吐露心声:“SKACH-NO”,意思是“寂寞”,是呵,独在异乡为异客呗。久而久之,这句成了芬娜的口头禅,听音仿佛是:“食苦且乐”,老天,真成了哲理般的谶语!不过,芬娜还是铁了心跟着丈夫中国化的:穿中国衣、做中国菜、说中国话,连名字也改用公公蒋介石给取的中国名字——蒋方良。这不,蒋方良和俄语谙熟的同志们也不放过中文会话的机会。
“同志们”倒都是志同道合者,不是那种攀附势利的食客,但又性格迥异,各有千秋。
乍一看,周百皆最没个性,敦厚随和,和谁都说得上话,也最好说话,没棱没角,但却有主心骨。一副银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坦诚可信,谁与他交往都不需设防,他自己又最能吃苦耐劳,故而很得人心。在新兵督练处他就与蒋经国打连手,配合默契。眼下,他也走马上任为第四行政区动员委员会的秘书和赣县抗敌后援会的总干事,已将抗战动员、组织和宣传各项工作做得有条不紊。
徐季元呢,说雅点,静若处子;说俗点,三棍也打不出一个屁的角色。蔫蔫的,闷嘴葫芦般,无声无息,只管埋头做事,要他做经济委员会的秘书,掌管财务实权,也确是人尽其才,不显山露水的铁算盘呗。
矮矮胖胖的高理文,却斯文典雅极了,西服革履,又恂恂儒家学者态,是融中西文化为一体的文化人。他与夫人罗南英都是蒋经国留苏同窗。经国回国后,蒋介石要其在家乡溪口读书,高理文便当了陪读,罗南英则帮助蒋方良学中文。蒋经国来南昌后,高理文也于1938年暮春到了南昌,南昌沦陷前夜,正是高理文陪着蒋经国在赣江畔转了转,才去临川温泉的。这又相随到了赣州,似乎顺理成章成了经国夫妇的随从秘书。私交虽如是深厚,但高理文夫妇却硬气得很,一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家居郊区西外乡三康庙,晚上连电灯都没有,一家七口生活较拮据,高理文毫无怨言,独骑自行车按时上下班。但如果以为高理文是一介懦弱书生,那又错了,只要高理文一开口一提笔,无不抨击政治、针砭时弊,你就要为他这张嘴这支笔的无遮无拦吓个半死,又不得不对他的慷慨激昂、刚正不阿油然而生敬意。蒋经国就用这位诤友任参议,主管全区的宣传、出版事务,他称得上蒋经国智囊团的核心人物之一,蒋经国也口口声声喊他“高先生”。
长胳膊长腿的徐君虎与蒋经国则是脾气相投的,都貌似耿直爽朗的豪放派。从温泉练兵到通天岩集训,再到建立这新赣南专署,徐君虎都是蒋经国的得力助手,人们称他为“三朝元老”。蒋经国对他也有另番情意,送他望远镜,送他美国造的左轮手枪,眼下委托他为专署主任秘书,可见信赖至极。
高高大大的黄中美尤不可等闲视之。他爱笑又随和,精于官道,善逢场作戏,却又常以革命词藻鼓动人心,他常爱戴副墨镜,于是笑声和话语便蒙上了一层灰黑的迷茫,迷茫中是黑漾漾的深不可测的古井,你会感到一种阴森森的惘惘的威胁,你不寒而栗,想敬而远之,但又为他所吸引,心底里对此君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可亲又可怕。眼下,他的夫人已同高理文一家先到了赣州,他也将给孔祥熙帮忙缉查私盐工作告一段落,应蒋经国之邀来赣助之一臂之力。
尽管性情迥异,但老同学聚在一起,就别有一种轻松,呱拉个没完。蒋经国更无所顾忌赤膊揩汗擦身,想当年同船去苏联留学的学员中,他最小,才十五岁,是乳臭未干的小子。所以,“同志们”都是他的老大哥,他何必装什么一本正经呢?
蒋方良拿出几套衣服来让同志们帮着挑选,毕竟是蒋经国就职宣誓的日子。而经国素来衣着马虎,几套服装无非军装、甲克衫、中山装、学生装之类,大家倒观点一致,挑了蚂蚁灰派力司中山装,是质地良好的新装,款式也是严肃的国服嘛。平素洒脱不拘小节的蒋经国一经规范的中山装约束,便显得拘谨,风纪扣又嫌紧了些,锁住他的脖子不自在。徐君虎不由得笑着打趣:“你呀,这下像伢子过年,满心的快活叫新衣新裤弄得缩手缩脚,松开风纪扣吧,省主席还不知起了床不?典礼嘛,不过补个仪式,不到天亮怕开不成。”
差矣。
说曹操,曹操可就到了。
第一部分国破山河在(6)
一辆雪佛莱轿车已驶进米汁巷,喇叭揿得山响,唬得老传达慌不迭地拉开左、右铁栏门。
待后院的人们闻声赶了出来,省主席熊式辉与省建设厅厅长杨绰庵已下了轿车,于是握手寒暄,很是热闹。
熊式辉倒是仪表堂堂,高高大大,一张国字形脸上五官端端正正,只是走起路来左腿一瘸一拐得厉害。那是1931年蒋介石坐镇南昌亲任围剿江西红军的总司令时,派他这位参谋长飞往上海,飞机在龙华机场失事,给他留下的永恒纪念。背地里,大家喊这位主席叫“拐子熊"或“飞天拐”。说他飞天,一是他不择手段谋官有道,二是这位地道的安义老俵竟与蒋介石攀上了裙带关系,这得助于他的第二夫人顾竹筠。熊式辉留学日本陆军大学时,喜爱音乐的顾竹筠算是日本留学生中绚丽的交际花,熊式辉非但艳福不浅,双双回国后,顾竹筠七转八转,结识了宋美龄的母亲并拜为义母,这样,顾竹筠挤进了宋氏姊妹行,熊式辉顺竿爬也就成了准椒房国戚。只不过蒋经国并不与宋美龄套近乎,倔强执拗地忠孝生母毛氏罢了。
一行人就簇拥着一瘸一拐却别有风采的熊主席步入礼堂。
礼堂已布置一新。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与青天白日旗分挂,孙中山的全身披挂的标准像两旁,两侧是孙中山亲笔手书的对联:安危他日终须仗,甘苦来时要共尝。上款题:介石吾弟嘱书,下款落:孙文。而今,经国带来悬挂壁上,父子间的波折芥蒂及骨肉至情跃然折射其上!
熊式辉仰视对联,但见那书法超逸古朴、雄迈宽厚,的确字如其人!垂首思忖回首:往事历历如在眼前!遥想1917年,政局纷扰、军阀跋扈,张勋举兵复辟,盛夏七月,孙总理到广州倡导护法。孙总理与黄兴乘舰来广州东堤登岸。当时仅由他熊式辉率部队到码头迎接,鼓号兵仅数名而已。在危急震撼之中、险恶艰难之地,孙总理身着陆军大元帅礼服,从容镇定,全然披荆斩棘的气概。那珠江巍巍乎远映衬托的景象至今难忘,刻骨铭心。想那时,他熊式辉也是一腔热血拯救民族于危亡的赤诚青年呵!
岁月如流。斜睨蒋经国,亦一派雄姿英发、跃跃然也的模样,又不禁颔首却不语。倒是走马上任建设厅厅长不久的杨绰庵三句不离本行,抓住开会前的空隙,立马与蒋经国商讨大余锡矿已划归江西开采、自产自销的具体事宜。杨绰庵比蒋经国长十五岁,说到痛快处,两人拍手大笑:江西建设有了活水源头,鱼儿就有水可游了!
大家就笑他们是忘年交。
杨绰庵是事业型的,而且蛮有个性。想他原本是一贫苦孤儿出身的邮局拣信生,却硬让他闯荡了中东、苏联、日本、欧洲和美国,叹惜“中国遍地黄金,惜未开发,国人今犹捧金碗乞讨”,于是立志经济改革,广西湖北皆留下他的政绩。他也敢在邕江畔公园中笼养的老鹰旁,刻石题词:“鹰,想当年翱翔天际,俯览万物若虫鱼。今日困于樊笼,见怜于燕雀来,惟吾饲汝”!还敢将百色起义的领导人之一编写进《广西名人传》中!故德高事兴谤也多!抗战时杨绰庵才来江西,其时江西建设白纸一张,轻工业也寥若晨星,可杨绰庵偏敢见难就上,故与蒋经国可谓志同道合。况且两人还在省地方政治讲习院共过事。
熊式辉的思路可是网状的。太子前年春回国后,为父的对这唯一的血亲之子是不冷也不热,父子相见后,子奉父命归家乡奉化溪口潜心读书,作为孝子能与生母团聚重享天伦之乐亦是幸事。可卢沟桥事变后,上海、南京、杭州相继沦陷,东南半壁在腥风血雨中飘摇,又怎安放得了太子读书台呢?经国携妻将子来到南昌,这是老头子蒋介石的安排,避险、栽培、监护,似乎都有,但具体的分配,老头子惜话如金,只字不吐,仿佛要他熊式辉去猜这哑谜。这就叫熊式辉想得脑壳痛,自古云,伴君如伴虎,伴着虎崽怕也难得安生吧?
也不知向省府诸委员征询过多少次意见,也不知向老头子发过多少个电报请示,从省保安处少将副处长、省青年服务团副团长、省政治讲习院军训总队长兼训育处副处长到省新兵督练处少将处长,哪一项不是因人设事?不是为太子而设置的虚额?
谁能料到这位太子无论对哪项都干得认认真真且轰轰烈烈呢?!
当保安处少将副处长嘛,天麻麻亮他就去保安团一团视察,给团长一个措手不及,那团长就是他熊式辉的外甥女婿啊!蒋太子平时也神出鬼没、好管闲事,豫章路口六扒馆里一位军官耍威风,他硬是叫人家蹲了六个月的班房!
当青年服务团的副团长嘛,他就闹腾得更欢!和那些左派青年亲密无间,唱“噼哩啪”,唱抗日歌曲,朗诵“列宁,我们的太阳”!大会小会家庭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搞得有声有色。
在政治讲习院呢,他跟学员同吃同住同上课,星期天赤脚挑粪桶下水田,顶着烈日帮农民耘禾一口气就干半天,哪个做得到?讲习院的教员多是留学欧美的高级知识分子,终也对他心悦诚服。唉,那股子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劲头真像是……
到新兵督练处呢,名声更是大振,令人刮目相看,与士兵同宿同起床同吃大锅饭,官兵一致,亲如家人,就连赖天球们的保安团都拥戴他,其感召力可想而知了。
他是黑暗中的一团熊熊火焰,他是死水潭旁的一匹飞瀑,他是荒芜冬野中的破土而出的笋尖,那耿耿丹心、勃勃气势、虎虎生气令人仰慕,却又分明叫人生畏。
事实上,飞短流长,早有人编成厚厚一册特别情报送往重庆蒋介石处。熊式辉呢,心有同感,却非但不添油加醋,反而极力为小蒋辩解开脱。他已把握住老头子的舐犊之情、望子成龙之心!
刘己达受辱愤然离赣,这是一个空白时机——赣南没有专员!空白需要填补,赣南让人望而生畏,却是蒋经国崭露头角、初试锋芒之地,那就顺水推舟,让太子力挽狂澜吧。
典礼隆重又简洁地举行着。蒋经国面对孙中山像,庄严地举起了右手:
“我宣誓……下定了来赣南工作的决心,就坚定了不怕一切苦难的意志……”
专署、县政府、保安司令部、抗敌后援会、各界代表一百余人济济一堂,随后各界人士相继发言恭贺专员就职,气氛倒也隆重热烈。
不想突地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无奈,就职典礼只好草草收场。原本将典礼提前到凌晨三时,就是为了排除干扰,不想还是触了霉头。
有快嘴快舌者说:这典礼嘛,搞得虎头蛇尾。话出口觉不妥,却收不回了。
天亮时阳光却金灿灿得耀眼,正屋后面那棵百年老树像是缀满了金叶。
一个年轻的女子坚定地走进了米汁巷1号的大门,老传达蹒跚着上前,她掏出了一封沉甸甸的信……
第一部分国破山河在(7)
8
娟秀中透出苍劲,哀怨中尤见刚烈,赤诚地裸露着一个女子寻寻觅觅的辛酸历程,但见那颗受了伤却仍抗争着的心怦怦搏动……
蒋经国两手捏着几张信笺,怔怔地凝视着,却什么也没看进。不,这几天闲暇中他不忘读了几遍,为这颇见功力的蝇头小楷,为这如泣如诉婉约动人的文采,为这写信女子敢于呐喊的勇敢和情真意切的坦诚!
这是一个陌生女子向他求职的信。
可这是一封怎样的求职信呵!
求职者的坦白,高扬着新的女性对独立对事业的执著的追求,也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对他的信赖和依托。
他的心,为这个陌生女子的信所震撼、所感动。
他,记住了这个陌生女子的名字:章亚若。
信中,女子希望今天能来专署听到答复。听取平民百姓的意见,为其排忧解难,本是他一贯的作风,何况,他很愿意见见这位女子,因为她的勇敢坦诚,还因为他对她滋生出几分敬佩、同情,甚至还有好奇!
但是,眼下他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已运筹帷幄、胸有成竹地即将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地点燃三把火,那就是:禁烟、禁赌、禁娼。他并不掉以轻心,深知这三把火不好点。今日已请城中各界名流绅士来专署开个恳谈会,是点火前紧锣密鼓的舆论准备,是礼贤亲士的具体表现,也是很有分量的旁敲侧击——因为这些人中不乏与烟、赌、娼有瓜葛者。恳谈会就必需开得严肃又热烈,要有切实的效果,他便分不开身来见这位女子。本来事情就有轻重缓急之分,可他面对信笺,竟隐隐不安,似乎有愧写信者似的。
嗐,人的感情真是不可思议。
主任秘书徐君虎精神抖擞走了进来,告知诸位客人已在会议室等候。
“哦,我就去。”蒋经国回过神来,两手还捏着信笺,“请你替我办件事,这封信是个女子的求职信,她今天会来听答复,请你接待她,酌情安排吧。这信嘛,你先拿去看看。”
“好的。”徐君虎欲接过信,蒋经国稍一沉吟“本来,我倒想自己接待她的。”
“何必事无巨细都一一过问呢?”
“这个女子的遭际似很坎坷,却不曾泯灭对理想的追求,想为国为民做点事,这是很不容易的。”蒋经国这才将信递给徐君虎。
“怎么,你认识她?”徐君虎不禁疑惑地问道。
“哦,不,素昧平生。”蒋经国摇摇头,起身与徐君虎步出这东院办公室,只见室外小花园中,几株粉红月季花开了又谢了,落英缤纷,蒋经国随口轻吟:“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徐君虎不觉诧异:堂堂须眉豪放派,一时竟生如此纤弱之情感?
似曾相识?
不过,走进会议室的蒋经国又恢复了常态,展现所向披靡、压倒一切的气概。
“诸位——是赣州城中高山仰止的知名人士,今天请诸位屈尊前来,为的是恳谈建设新赣南的大计。日本鬼子的铁蹄已践踏中华的半壁河山,赣南成了东南战场的后方,大敌当前,后方不巩固不众志成城,何以抗日?我们来看看赣南的现状,远的不说,就看赣州城,我看三害就多。鸦片烟馆就有二十多家,不管叫‘燕子窝’也好,冠以‘高级谈话室’也罢,那厚厚布帘遮着的小门里,白天也昏黑浑沌,面黄肌瘦的大烟鬼东倒西歪吞云吐雾,这就是慢性自杀,耗钱更耗生命,钱和力为什么不用到抗日上?!赌场更是明目张胆,比比皆是。大旅社大饭店的门楼公然高挑‘银牌饷馆’的旗帘,街头巷尾赌摊也盛行不衰,赌红了眼,输掉命的,斗殴闹事的,搅得社会风气乌烟瘴气。还有娼妓之多,五花八门,叫人深感忧虑!场井巷姚衙前扬州班云集,坛子巷古城巷表州班遍布,还有本地的土班,分散于小街深巷。灯红酒绿,轻歌曼舞。如若我们的干部我们的同志都沉湎于声色犬马、醉生梦死,还有什么雄心壮志、精力体力来抗日?来建设出一个新赣南?”
蒋经国略略沙哑的男中音,饱含着真诚和激情,紧密结合现状有的放矢,便尤见其演说的感召力和咄咄逼人的气势。这得助于他在苏联的留学生涯:中山大学校长拉荻克是托洛茨基的好友,拉狄克常请托洛茨基作报告,托洛茨基惊人的记忆力和天才的演说家的风度,叫小小年纪的蒋经国佩服不已!不知不觉潜移默化中,蒋经国的演说也有一种奔放的热烈的豪情,于是赣州城的名流情不自禁仰着脖子洗耳恭听。
也有例外。商会会长刘甲第便觉着不怎么顺耳顺心。他个儿瘦小,即便努力地正襟危坐,右肩也高耸左肩则耷拉,其貌虽不扬其势却赫赫然,是赣州城中首屈一指的名绅。此时,他耷拉着的眼皮,掩饰着他的眼神,眼角余光麻利地扫扫左右,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角。几个月来耳闻目睹蒋太子的言行,他嗅着味道不对,艰苦奋斗呀,访贫问苦呀,勤俭朴素呀,大公无私呀……全然共产党的味道,他不敢说出口,只是惧怕这太子的身份,可终究气味不投啊。他倒不愁太子会冷落他,俗话说,神仙下凡问土地。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他对自己的实力自信得很,谁不知晓他是怎样起家的?
在赣州,他开一爿棉麻布店“刘聚茂”,店面不大,却是可与广东帮抗衡的吉泰帮的首领。虽是商人也满肚子文墨,北平私立民国大学毕业,又练就一手好颜体字,城中各店面铺子的招牌横匾几乎都出自他手,他刘甲第能不风光吗?仅仅这些,那太小瞧了他。他的起家可追溯到1927年,枪杀赣州总工会委员长陈赞贤,他便是得力干将。后来红军三打赣州城,他组织商团,与驻守赣州的滇军马昆旅团配合,硬是三次守住了古城。再后来中央军罗卓英部接防,他又为之筹饷,竟得到十八集团军少将参议的头衔。再再后来粤军李振球来了,他又拉得热火,这不,李振球走了,还送了个广东省政府参议的美名给他。有人说他的手沾着黑墨更沾着鲜血,他倒不忌讳此说,天下是打出来的,要不,小小的“刘聚茂”能有这等大的势力?
烟、赌、娼在古城蔓延成害,要禁,谈何容易?他刘甲第的嗜好就是搓麻将,他在南京路的高楼深院就是一个大赌窟。蒋太子请他们来恳谈,是恳切的尊重,更是威严的警告——勿谓言之不预也。厉害!他的嗅觉就更品出了其中之味。
待到众名流恳谈时,有的赞叹不已,有的支吾其辞,有的疑虑困惑,刘甲第依旧耷拉着眼皮,不紧不慢地说了几句:“禁烟禁赌禁娼嘛,烟为三害之首,这第一把火嘛,理当禁烟嘛。”
这是不露声色的“将军”。蒋介石对苏区进行围剿时,为筹措军费,执行的是“寓禁于征”的政策;熊式辉的省政府在抚州就设立了“特种商品公卖处”,贩卖鸦片,已是公开的秘密,分明受到政府的公开保护呗。你蒋经国莫非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不想蒋经国立即应道:“刘会长说得对!鸦片是中华民族的大敌,诸位想来都知道鸦片战争,都知道一百年前帝国主义用鸦片毒害麻痹我民族的罪行,都知道在虎门禁烟的硬梆梆的清官林则徐吧!林则徐长了中华民族的志气,可惜,林则徐太少了!今天我希望建设新赣南的禁烟运动中,涌现许许多多的林则徐,以林则徐的大无畏的精神,彻底查禁鸦片,凡烟土全烧毁!凡烟犯则枪毙!”
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刘甲第费力地抬起眼皮,撞见这位太子因激越而炯炯的目光时,竟打了个寒噤。
那沙哑的嗓音因冲动放大了音量,竟清楚地传到对面的办公室,那求职女子便忘了答徐君虎的问话,静静地谛听起会议室中的演说。
求职女子正是章亚若。她似乎刻意修饰了一番:大波浪鬈发披至肩头,一件紫色碎花旗袍镶上咖啡麦芽滚边,更衬出她的婀娜多姿,再配一双精致的白高跟皮鞋,给这古老陈旧的米汁巷1号带进了夏的亮色和躁动。
徐君虎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有点那个,联想到她求职信的内容,便觉得此女子是会惹得男人们注目的角色。那女子呢,似极端敏感与自尊,端坐着且微微红了脸。于是一问一答就成了干巴巴的例行公事。问到有何特长时,那女子沉吟片刻,终于坦然地摇摇头。
徐君虎就感到棘手,怕难以在公署中寻到合适的位置安排她。思忖间,杨秘书递上重庆拍来的急电,他便请女子稍候,他得请蒋经国明示呗。
蒋经国终究是有感召力的,会议室内已开展蛮热烈的讨论,反正要抓烟贩子,太子有胆量,大家乐得看热闹。
徐君虎拽拽蒋经国,递上电报,经国看毕,却问起求职女子来:“来了么?印象如何?打算怎么安排?”
徐君虎摇摇头,小声答道:“怕难以安排,经历简单,又无特长,再说人比较花哨。”
蒋经国一笑:“我看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公署不是缺个整理书报资料的人吗?”
徐君虎便点点头:“行,她文化程度倒不低。”
欲转身离去,蒋经国又叮嘱一句:“让她下礼拜来上班吧,哦,上班前让她上我办公室一趟。”
徐君虎不由得扭脸看他,他却加入到名绅的讨论中去了。
似曾相识?徐君虎摇摇头又点点头。
第一部分国破山河在(8)
9
六月里的阳光真好。
阳光是金灿灿的,流泻着热烈、淘气和痴迷,却并不灼人。阳光从绿成苍翠的树冠筛下,地面便晃动闪闪烁烁的碎金,诱惑你也捉弄你;阳光给古屋芦棚一视同仁地镀了一层暖色,你的视野便充溢和谐和迷离;阳光洒在人们的脸上,哪怕是面呈菜色的难民,眯缝起眼也陶醉在金色的梦中,毕竟远离了寒冬呗。六月的阳光里,男女老少躁动着喧哗着,看那街巷墙壁,剧院公园无不张贴着烟禁赌禁娼的布告,布告上赫赫然签署着蒋经国的大名。
是等待的希望,是希望的等待,在喧哗与骚动中拭目以待吧。
沭浴在阳光中的章亚若,迷醉得淘气起来,她眯起双眼看天,让金灿灿的阳光幻化成七色彩虹,晕眩中她差点把行人撞倒,遭了白眼她拐进小巷,眼见前后无人,她忘情地旋转了几圈——地道的华尔兹!她很快乐,她想大声说一句:礼拜一的早晨,真好!
她要进专员公署上班了!
她要开始崭新的生活啦。
她有几分悚惧那位严肃的徐秘书,窝着几分委屈,她不是来乞讨,不需谁的恩赐,她渴求的是理解。于是她赌气说一无特长。她会没有特长?她的华尔兹,却尔斯顿都跳得流畅轻盈,篮球中锋、排球二传手当年在葆苓女中也传为佳话,她是活泼开朗的新女性;可她也恪守传统女性做人的准则:烹饪〓女红她都拿手,作诗填词、棋琴书画她也略通一二,蝇头小楷娟秀妩媚,若拿起排笔写标语,你会为须眉气所震慑!她还有一绝:让大弟浩若扯响京胡,她的青衣角色称得上做、念、唱、扮俱佳。熟识她的人,没有谁不夸她是多才多艺的佳人。她的赌气,也不全是女人的使小性子,不知不觉中她有点宿命,信人与人有缘分,没缘分再逞强又有何用呢?
是呀,人是有缘分的。她的脚步缓慢了,目光流向路旁的赣州剧院,彩色挂牌上——“青衣泰斗盛叶苹”赫然入目。从吉安而来的盛叶苹,做念唱打扮相俱佳,在赣州红氍觎上亦崭露头角。可如果没有从泰和到赣州的同车逃难,她如何能知盛叶苹艰辛得惊心动魄的“逃婚记”?又如何能理解叶苹母女不畏强权、不贪羡荣华富贵的“壮举”?她们是被世人俯视的“戏子”呵,“戏子”的心也不甘沉沦呵。世上有许多看似巧合的相遇相知,而常常恰恰是这巧合改变了人的一生!是盛叶苹母女不向命运低头的勇猛机智的举动,给了她启迪和信心。
吉安一位战区的副司令迷上了盛叶苹,捧场、宴请,还觉不乐,派副官带着彩礼上门,欲纳叶苹为妾。从,披红轿车迎进门;不从,砸你的牌抢你的人。母亲见过世面,表面应允,连夜却带了女儿出逃,辗转周折,逃离虎口,也亏了亚若一家相帮!
谁知那位年过半百的副司令,就像他吸大烟上了瘾一样,竟对这母女穷追不放。副司令的副官又来赣州纠缠,无非故技重演、软硬兼施。并扬言:此番来就在赣州安营扎寨,老子今夜宴请蒋专员,立马在赣州设一个战区办事处,看你母女还往哪逃?母女便豁出去了,闯专署拦住蒋专员喊冤:“蒋青天,为我女儿作主啊!”蒋经国听罢原委,果断答道:“好,我作主。今夜你就挂牌唱戏,我去看。”是夜,蒋经国先赴副官之宴,义正辞严将其斥回;又果真去剧院看叶苹演出。母女俩终重见天日,扬眉吐气了。
这样,亚若才放心又诚心地写了求职信呵。
又来到了米汁巷1号,这是第三次了。以后不用再数次数了。只是她来得太早,老屋静悄悄。冥冥中像有谁指引,她穿过老屋下台阶,见东院小门虚掩,轻轻一推——那繁花茂盛的月季丛中,一个男子捧着一部厚厚的线装书,踱来踱去吟诵着。门的吱呀声惊扰了他,抬起头眼前一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谁?
“你是——?”
章亚若就为自己的莽撞而局促不安,尴尬地镶嵌在门洞中,圆圆的脸羞赧得绯红:
“我……我叫章亚若。”
他会记得这个求职者的姓名吗? “哦,你就是章亚若?”蒋经国注视着她,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不为别的,徐君虎怎么说她比较花哨呢?眼前分明是位纯清素雅的女学生嘛。
章亚若已“面目全非”。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也诚心感谢那位严肃的徐秘书的忠告:“章同志,蒋专员嘛,嗯,崇尚朴素。”她明白他的耿直和好心。
那天,离了公署,她就直奔陈玉芬处,借最大众化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呗,又央玉芬将她长长的大波浪齐耳根剪了,玉芬倒痛惜子半天,配上白袜黑圆口布鞋,嘿,标准的朴素型。她被蒋经国看得不好意思,进退两难。蒋经国这才朗声大笑:“来,请进办公室坐。”
办公室布置简洁:一张硕大的写字桌、一套木制沙发、一只书柜。书柜中充塞着俄文版的书籍与线装书,《曾文正公全集》引入注目,还有两本中译本:马克思的《资本论》,《社会发展史》。
章亚若并不坐下,伫立书柜外,浏览一番,这是她的习性。见蒋经国为她倒开水,忙说:“蒋专员,我就要在公署工作啦,您甭客气。”
蒋经国照例不误,咧着大嘴笑答:“下不为例。此刻你还算我的客人嘛。怎么,你也很喜欢书?”
章亚若点点头。
“这些书可曾看过?”
章亚若便涨红了脸,摇摇头“我不喜欢读政治书籍。理性强的古文也读不进去。”
他为她的坦率略略吃惊:“哦?那你喜欢读什么书?”
“喜欢读小说,古今中外的都能读进去。还有嘛,喜欢古诗词。”
“古诗词你喜欢哪一家?”
“喜欢的家多呢。最倾慕的却是李清照。”
“因为她是女人?”
“因为她是不平凡的女人。”
“哦?”
“您不这样以为吗?她才力华赡,逼近前辈,不要说在女人中,就是在士大夫中,她也以灵气文采独占鳌头呢。最可贵的是在国破家亡的人生逆境中,她喊出铿锵作响的诗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蒋经国很协调地与她合诵,他又一次为这个女子认真的争辩所感染。
章亚若两颧酡红,蒋经国倚着书柜斜望着她,她与他近在咫尺,而且没有距离感。
蒋经国也有点恍惚:似曾相识?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位太子当然追忆不起在古城南昌与她的三次短暂的相遇。
第一部分国破山河在(9)
“你是老俵?国语说得这么好,京味挺浓的哦。”蒋经国的国语可是带着浓重的浙江奉化尾音,异国十二年,乡音未改嘛。
“我是老俵,可只能算四分之三个老俵。”章亚若调皮起来。
“哦,此话怎讲?”
“我的家族中,祖父的血脉是浙江人,太平天国时来到江西吴城镇的。我祖母、父母都是地道的江西老俵。”
“这么说,我们还沾点老乡的边。”
就都笑了,轻松且愉悦。
眼见快到上班时间,章亚若收住闲聊,认真问道:“蒋专员,谢谢您对我的帮助。徐秘书要我上班前到您这儿一趟,有事吗?”
“哦,没事。”蒋经国顿了顿,“你的求职信,我读了,说实话,我很感动。不过,我想个人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如若与民族的灾难、国家的兴亡比较起来,那是微不足道的。哦,你不要误解,我并不是指责你的不幸。我只是说,要从个人的不幸中解脱出来,振作起来,不要迷失你自己。我相信你,会在这新的岗位上开始新的生活。”
他握住了她的手,全然的同志式的兄长式的激励的握手。
章亚若的心颤栗了:“谢谢您。我会的。一定会的。”
她的声音哽哽的,她的眼睛濡湿了,六月清晨的金灿灿的阳光漫进了办公室,她仰视着他,他是她的救星,是她的太阳。她把他当成了圣人、神人。她的追求她的寻觅没有白费。
她精神抖擞地走向她的岗位——在公署整理书报资料,她不敢小觑这项工作,做得认真仔细,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人们的存在。
忽地,宁静而有秩序的公署像卷起了一阵飓风,像滚过初春的惊雷,人群鼎沸,嚷着呼喊着,朝屋后的操场涌去……
章亚若浑然不觉。抗战时的报刊很是金贵,是众多信息的来源之一,也是各种舆论的工具,因长时间公署无专人管理,各种书报杂乱地堆积着,她将它们分门别类理好,设想着搞个小小的阅览室,是否搞份简报呢?或许对专员的全面规划有补益?
老屋又寂静无声了,从后操场上却传来阵阵声浪,她这才如梦初醒,出了房门,却差点与匆匆走来的两位男子撞了个满怀。
“亚若——你?”一位男子惊愕地喊道。
“宇民兄。”亚若也惊喜地唤道。
“怎么,你们认识?”另一位男子正是蒋经国,不无惊讶地问道。
“岂止认识?我们是亲戚嘛,我的妹妹是她的弟媳呀。”被唤作宇民兄的男子快人快语。他正是四区保安副司令吴骥,宇民是他的字。他又不解地问亚若:“你在这做什么?”
亚若娇嗔地说:“我在干工作嘛,整理公署的书报资料。”
“我怎么不知道?对我保密?”吴骥半惊半怨。他去重庆出差多日刚回,压根没想到亚若进了公署。
“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的路自己走嘛。”亚若的眼光中流泻出自信和些许野气。为什么人们都这样认为:非得有权势的亲戚提携,女子才能谋一份工作呢?母亲这样认为,玉芬这样认为,听字民兄的口气似乎也是这样认为。不,她就是要凭自己的力量闯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嘛。
短暂的一瞬间,蒋经国觉得自己对这位女子又多了一份理解一份共鸣:她的血液中似乎也躁动着燃烧着百折不挠闯荡人生的激情和执拗。他宽厚地笑道:“走吧,一起去后操场看赣州的禁烟风云。”
百年古树依旧郁郁苍苍,操场四周站满了公署的全体工作人员。操场中心堆着十九箱烟土,踌躇满志的龚参谋和一行武装卫士伫立其旁,像凯旋归来的勇士。
是的,三禁布告贴出,中山路的“仁记宝成行”的李经理自以为背景硬——广东军长出资开办的土膏行,你太子难道会不晓得老虎屁股摸不得?自古云: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禁这禁那,无非是唬唬老百姓罢了。这广东佬李经理就掉以轻心,明目张胆又进了十九箱烟土!蒋经国岂只敢摸老虎屁股,分明是个虎口拔牙的角色!即令龚参谋带领一行武装速到行里查封了烟土,旋即将十九箱速搬上卡车运到公署。李经理这才魂飞魄散,疾奔广东告急求救。
夜长梦多。
干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十九箱罪孽当众焚毁,学林则徐当年英武正气,长古城三禁运动之威风。
蒋经国飒爽英姿跃上古树下的土台,双手叉腰,一声令下:开箱!
乒乒乓乓,十九箱烟土当众打开,倒成一大堆,龚参谋淋上汽油,便有卫士擎上一支火炬,交给蒋经国,于是,蒋经国跃下,占火——刹那间,黄烟滚滚,浓浓烈烈,异香扑鼻,飘飘十里。
蒋经国重跃上土台,双手叉腰,仰望天际,一派指点江山的豪情。四周观众欢呼雀跃、议论纷纷。又有门卫班长跑步前来:“报告专员,公署外云集众多的老百姓,都想进来看看,放不放?”
“放!”蒋经国右手一挥,好不得意。
于是,人流滚滚,涌进古老的院落,震撼着古老的土地。又是一阵阵欢呼雀跃,一阵阵喧嚣骚动,夹杂着人们真诚的拥戴真诚的感动真诚的喊叫真诚的泪水。
蒋经国喜欢这一切,喜欢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
章亚若也裹挟在激动的人流中,不过,她的思想开了小差:她记起哪本书上写过,林则徐的虎门禁烟是将生石灰与鸦片放一起于大坑中,再引海水,这样引起焚烧的。汽油嘛,抗战时实在太金贵了。
不过,很快她就拉住了思绪野马的缰绳,仰望着土台上的蒋专员,浓浓烟雾遮天蔽日,也将蒋专员裹进翻滚的浓烟密雾之中,他是亲近的,他又实在是遥远的。
不知谁带头,操场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暴风雨般的掌声。
蒋经国也热烈地鼓掌,他热泪盈眶:
“天下再没有力量比人民的力量更大!”
可谁也没听见。
第二部分青山遮不住(1)
传奇的经历 传奇的现实 炫耀这一个中年男子传奇的辉煌 执著的寻觅 执著的进取 濡染这一个娴淑女子生命的悲凉
10
夕阳如血。
警报。紧急警报。解除警报。
急促的汽笛声。凄厉的汽笛声。和缓的汽笛声。
古城又被蹂躏过一次,粉碎过一次。
沦陷了的南昌,机场成了日机轰炸泰和、吉安、赣州的起飞地,而这几座古城对空袭无招架之功,没有一架战斗机驱逐机。就连一门高射炮高射机枪也没有!警报一响,古城赣州的人们就惶惑奔逃,来得及的奔向城外,来不及的就近进城中的防空洞防空壕。防护团紧张地吹着哨子,扶老携幼呼娘唤儿的人们在死神的笼罩中挣扎着。
黑压压的机群便是死神的翅膀,驾机的两脚兽轻蔑俯视蠕动的芸芸众生,俯冲扫射、投掷炸弹燃烧弹,悠悠地翱翔盘旋火、血、泪的上空,凶狠又调侃地毁灭捉弄这方天地这方人,你奈他何?
火海熊熊。楼倾屋塌。血肉横飞。哀号撼地。
就有汉子疯子般狂跳于血火瓦砾中,紧握双拳,仰脸向天大叫拼命!于是在弹雨中倒下在火海中溅起鲜红的血的喷泉!
所有的人都让仇恨烧红了眼灼痛了心!狗日的敌机,发电厂通讯局政府机关炸!浮桥渡船穷街陋巷老百姓密集处更炸!丧心病狂!惨绝人寰!
章亚若紧跟着防护团,出入火海硝烟断墙残垣中抢救炸伤砸伤的人们,她在南昌做过救护工作,熟练利索,可她的双手仍纤颤不已,仇恨的怒火也燃着了她柔弱的心。那一身公署的工作服——灰色的军便服不知叫汗水湿透又叫烟火烤干了多少次,结了盐霜沾了斑斑血迹和尘土,她原本漆黑的秀发也叫火苗燎焦了一绺,白皙的圆脸盘早叫烟熏灰垢汗水泪水污染如大花脸,可她浑然不觉,除了那手的纤颤传递着心潮的起伏,她就是个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铁女兵!她包扎,她抢救,她搀扶着甚至背起伤重者上担架上板车,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生命,仿佛置身于战火与死亡的景观中,才释放出生命的最大能量吧。
夕照中,呼喊声寻觅声哭嚎声渐渐减弱,文官武将纷纷来到被炸区安抚,章亚若这才觉着浑身瘫软,她撑着宽皮带紧束的纤腰,想倚在哪旮旯歇上一会。
“女崽,喝碗水。”一位老婆婆颤巍巍递过一碗水,盛水的粗瓷碗已有豁口,碗沿积着一圈灰黑的垢。
可她双手接过碗,痛痛快快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她唇焦口燥,如同缺水的沙漠旅人;她喜欢这带咸涩味的井水,她喜欢这位贫苦的慈眉善目的老婆婆,这一切,让她清晰地感到她还生活在人间吧。
她将碗双手递回了老婆婆,夕照中,她眯起双眼,慵懒地环顾四周——她的热血倏地凝固了!尽管这几个小时她没离开过这里,尽管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她的眼皮底下,她的心还是止不住痉挛了。
她不敢相信,这里曾是她每日上下班都要穿过的热热闹闹的小街!炸豆子油饼的小摊呢?挤挤挨挨的店面呢?晒在竹竿上的长衫旗袍呢?熙熙攘攘的住家户过路人呢?小街荡然无存。断墙残垣、瓦砾遍地,烟雾中弥漫着血腥,眨眼便成了死亡的废墟!
她不敢相信,毁灭与死亡比起建设与生命,更迅猛磅礴得触目惊心!
那生她养她的家乡南昌如今怎样了呢?县前街洗马池百花洲还有吗?那养育了章家祖辈的繁华古镇吴城又怎样了呢?从那里逃出的人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烧毁了一切,可江边的望夫台剩下几根铁架,却硬是形销骨立于江边就是不倒。那迂腐气的老父如今隐居在何方呢?还有那叫她梦魂萦绕至今杳无音讯的亲骨肉……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影影绰绰断断续续她听见一个老妇在呼喊:“啊——大衍、细衍——我崽——我心肝我命——”
大衍?细衍?
是熟悉的乡音!她胡乱地拭去泪水,只见一披头散发的女人疯了般从她身旁掠过,扑向那还在冒烟的半边破屋中,破屋摇摇欲坠——
章亚若以百米冲刺的狠劲扑了过去——
破壁梁柱轰然坍塌!
“亚若——”声如裂帛。蒋经国以三级跳远的姿态扑了过去——千钧一发。梁柱不偏不倚直砸章亚若的身旁,扑倒在地的章亚若只是腿上溅了些泥沙。那披头散发的女人被章亚若推出了险区,也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
蒋经国扶起章亚若,急切地问:“我的好同志,没事吧?”
章亚若却怔怔地望着那女人:“你找——大衍?细衍?”
女人醒悟过来,又腾地跃起:“大衍细衍——我崽——”
有街坊邻里追了上来,说是这女人两个细崽不见了,怕是急疯子呢。章亚若痴痴地望着哭嚎女人的背影,竟泪流满面、哽咽不已,见蒋专员注目她,急掏手绢拭泪,手绢早撕扯成包扎带了,蒋经国便掏出自己的大方格手帕:“擦擦吧,你都成了大花脸罗。”心中思忖:这女子善良至极,却也脆弱了些。顿了顿,又说:“家破人亡自是人生最大的悲痛,这悲痛是日本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我们公署的同志,应该唤起民众,以血还血,将悲痛愤恨变成抗敌的力量,对吗?”
亚若便强忍啜泣,点点头。
“蒋主任——演出就要开始啦,请你快来!”远远地,公署抗战宣传大队的歌咏大王金重民大声嚷嚷,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一条响当当的金嗓子。
“好,我就来。”蒋经国也大声答应,又招呼章亚若,“一块去吧。”
章亚若看看自己一身血污,有些犹豫,但看蒋经国也一样,便随他一道去了。
第二部分青山遮不住(2)
瘦高个子的金重民长长的脸上有张硕大的嘴,大家就笑他怪不得声如洪钟。金重民的样子却蛮天真,笑起来两个酒窝,一张嘴还缺了颗牙。这时却满脸严肃愤慨,告知礼堂已坐满了观众,自发地高唱抗战歌曲。
礼堂中果真人山人海。敌机的狂轰滥炸,更激起了古城人们众志成城。年轻人都纷纷与蒋经国打招呼,像金重民一般喊他“蒋主任”,因为这称呼新鲜,不像“专员”之称官气太重,而且江西三民主义青年团正在筹备成立,蒋经国便是主任。
夕阳已收起最后一抹余晖。悲怆高亢的《流亡三部曲》引得台下唏嘘一片。“……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团聚在一堂……”断肠般的歌声勾起了流亡者不可遏止的乡愁国恨,有人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台上台下怒吼震天撼地!
蒋经国就跳上台指挥大家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指挥艺术不怎么样,但全力以赴,不只是手腕手臂,肩膀和整个身体都投入到强有力的节奏中,仿佛正在跃马挥刀杀向鬼子。
演出就不仅仅是演出,而是激愤的动员鼓动了。不知演出了多少节目,不知唱了多少歌,最后,金重民指挥大合唱:《最后胜利是我们的》,歌咏大王不只有张天才的大嘴,还有一双天才的指挥家的大手,金重民的指挥是自学成才的,不同于学院派的温文尔雅,全然狂风席卷的粗犷豪放派风格,他挥舞着大手,指挥层峰迭起,终涌向最高峰:
把压迫我们的枷锁快快打碎,快快打碎打碎……
把抗日救亡的旗帜高高举起,高高举起举起……
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
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字字落进人们的心中,台上台下已交融成一片,所有的人的手都挽了起来,抗战——是人们共同的心愿。
演出结束,涌出礼堂的人流还沉浸在激越兴奋之中,章亚若让人流裹挟着,不知饥饿疲惫,只是刚刚跟着台上唱得太多,嗓子感到疼痛,但很充实。看看手表,深夜了,便不想回家,去公署冲个凉,还有些事务没理清呢,反正在公署大院她也有个铺位,事情纷繁,常得打夜班。正想着,耳边滑过压低的嗓音:“妈的,这小子硬是共产党。”她一惊,两个鸭舌帽压得极低的男子已与她擦肩而过。特务?!说谁?她懒得去猜详。
待她冲好凉换好衣回到公署资料室时,她自我感觉神清气爽,将下午空袭耽搁了的事务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做来,不知不觉中她轻哼起了《平贵别窑》中王宝钏的唱段。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百年老屋弥漫着历史的沧桑感,章亚若理好一摞报纸,鬼使神差,随着哼的板眼,婷婷袅袅做了个亮相——这可就成了定格——窗前月光中,静悄悄地伫立着蒋经国!
又惊又吓,又羞又恼。她傻眼了,动弹不得;他却直勾勾地看定了她,并且丝毫不掩饰灼灼的目光。
她是蒲松龄笔下妖俏的小狐精?是关汉卿剧中正气凛然的窦娥?是汤显祖梦中多情的女鬼魂?还就是刚柔相济有胆有识的李清照?他迷茫不知。他只知道,在这经过了血火翻搅却仍然静谧的夏夜古屋中,他为她而痴迷。
她局促不安,只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只是这个潇洒的亮相,还因为她穿了件公署忌讳的绯霞色杭纺无袖旗袍!旗袍的左胸襟她自己精心绣了一树繁茂的白色李花,便更衬出衣饰的高雅华贵。这是她最喜爱的一袭旗袍,多年未穿,是惦着“陈丝如烂草”,今夜竟鬼迷心窍换上了?!
“蒋专员嘛,嗯,崇尚朴素。”她的耳畔响起了徐君虎的教训,这才收了两手,摩挲着桌沿,低首不语。
“你,真美。”他轻声叹息,是由衷的赞美,不掺一丝轻薄。
他凝睇那用绸带束起的黑发,那象牙般光滑颀长的颈脖,那浑圆匀称的臂膀,将这件柔熟的旗袍衬出了古典的东方风韵。“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月光灯光迷离出幻景。
她怯怯地偷瞥他一眼,不再担惊受怕,却还是窘迫地说:“蒋专员,让你见笑了。”
他哑然失笑。觉得她这酸文假醋的话坏了情致。他想告诉她,此时此景,让他想起了家乡夏日荷塘摘莲的女子,想起西子湖畔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少妇。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那纤腰束素荡舟女呵!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汝淡抹总相宜”。阴丹士林布衫、灰布军服宽皮带、绯霞色无袖旗袍……她是他归国后第一个走进他心田的正宗东方女子!
可他什么也没说,他的笑使她两颧酡红,纤纤十指又下意识地摩挲桌沿,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这样隔窗相对到起床军号响吧?
他没有再难为她,恢复了或专员或主任的常态,诚挚热情中不乏居高临下:“章亚若,这两个月我注意到你变了,变得朝气蓬勃、明快自信,大家对你认真负责的工作都很满意,动员委员会需要一个能干的文书,我想让你去干,行吗?”
她点点头,眼眶竟濡湿了。
“我多次看见你忘我地参加救护,这使我感动,你为公署的全体同志,特别是男同志树立了榜样。”蒋经国顿了顿,自己也觉得这些表扬话还是留到明晨集会时讲吧,“总之嘛,我还是那句话,个人的痛苦与民族的灾难相比,是微乎其微,哦,微不足道的。投入到拯救民族危亡的工作中,人才会生活得充实、有意义,对吗?”
虽然似老生常谈,但今夜却如醍醐灌顶,桀骜不驯的她也感到“皇恩浩荡”的暖流冲撞心头。
东院两扇门吱吱呀呀开了,一个碧眼金发混血男孩骑在警卫曹崧的肩上,欢快地喊了起来:“爸爸爸爸,我找着你啦!”
蒋经国一脸慈爱,他是很娇宠长子孝文的,他喊着儿子的俄罗斯名字:“爱伦,你又淘气了,这么晚还不睡。”
“我要等你嘛,你答应了晚上给我讲大灰狼的故事嘛。”儿子手舞足蹈,折腾得神枪手曹菘挤眉弄眼。“妈妈与爱理也等你哩。”
蒋经国嗬嗬大笑:“好、好。”也忘了招呼章亚若,拍着儿子胖墩墩的藕节般的小腿,一径往东院进去。
两扇门又吱吱呀呀地关严了,门上的一对铜环,像淘气包的一对瞪圆了的眼,正嘲笑着还呆呆痴望着的章亚若。
章亚若怅然若失。
她想像着东院内经国一家四口乐融融的情景,唉……
第二部分青山遮不住(3)
11
月皎疑非夜,林疏似更秋。
古老城墙脚下,滔滔赣水之滨,明月天上水中,似将夜的深不可测过滤殆尽,只留得水天浅显坦白的蛋青色,于是夜竟像白天的舞台披了柔曼的轻纱。
江边趸船相连,趸船的尖尖桅杆上有五彩缤纷的纸花串串垂挂而下,船上点缀着各色玲珑新奇的小灯,一堆堆的月饼花生,黄松松的沙田柚脆生生的削皮柿旁围坐着一伙伙快乐的青年男女,趸船上空巨大的横标在晚风中哗哗作响:“中秋赏月船会”。
这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组织的别开生面的中秋船会,消息传开,吸引了不少好事者远远近近墙头滩边观看。
年轻人总是急躁的,不乐于等待的,就都催促负责筹备工作的朱承熙:“蒋主任怎么还不来呀?”
朱承熙笑着看看表:“还没到时间呢,好,我去接。”
此时,蒋经国已风风火火出了公署的大门,却又止不住驻足将门前的照壁欣赏了一番。
耳目一新!
两只大手紧紧相握——黄色的线条明快粗犷地将其勾勒,凸现于朱砂红的壁底上。远观,像朝霞涌动中山与山的拥抱;近看,分明是血染中华时炎黄子孙的精诚团结、同仇敌忾的呼唤。
月色溶溶中,这照壁似蕴意更深厚,蒋经国对国画和油画都能涂抹几笔,便情不自禁双手叉腰,以政治家和艺术家双重审美标准将照壁细揣摩:好画!俞亮这小子设计满有才气和眼力,硬是一改旧衙门的呆板陈腐气。
他当然也听到对照壁的纷纷议论:赞颂的称之“去旧图新”,惊诧的叹之“标新立异”,愤慨的斥之“离经叛道”。
党国机关进门的照壁,不是画青天白日,就是书“礼义廉耻”或“诚”字,独独赣南公署弃之不用,莫非要赤化?那两只手一样大小,莫非代表国民党和共产党?
蒋经国充耳不闻,一笑置之,我行我素。他就是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他就是要别出心裁。大敌当前,不讲团结能行?他就是要公开提倡“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嘛。
平心而论,对共产党,他也不像那些愤慨者那样视若洪水猛兽。留苏十二年的异国生涯,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共产主义的教育,许多共产党员的形象似已刻骨铭心,溶进他的血液中,要脱胎换骨怕不那么容易,要晓得他是十五岁去到那红色的国度,十五岁到二十七岁的岁月,能不将人铸就成型吗?
他记得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寒风凛冽的红场上,饥饿的人群举着“我要面包”的小白旗请愿示威,像冤死者的家眷举着幡旗作沉默的抗议。中央苏维埃主席加里宁站在红场的台上向人们解释:十月革命胜利后不久,国内经济十分艰苦,希望人们同甘共苦……有人煽动地嘘道:别信他!他的肚子里可是面包!加里宁晕倒了!医师检查后告知人们:加里宁因饥饿和疲劳过度而晕倒。可台下还是一片“不信、不信”的喧闹声,请愿的人群中正巧有医师,自告奋勇跳上台检查——结果同样!话音刚落,台下一片撕旗子的声音,心软的妇人淌下了眼泪,人们哽咽着:回去!勒紧裤腰带干吧。
蒋经国钦佩这种人格的人,患难与共方能肝胆相照。他蔑视并痛恨眼前这些发国难财,刮地皮的脑满肠肥者,这种人不管口头上怎样叫嚷忠于党国,而实质上是蠹虫!他蒋经国决不能依靠这些蠹虫和腐败物,他要有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组织!
他牢牢记住了斯大林的话:干部决定一切。
他要牢牢抓住三青团!他要亲自动手自建班底,集独木方能成林,汇小溪方能成河。
他也风闻他周围的热血青年中有不少是或明或暗的共产党员,他也不是没有一丝觉察,可在情感上不仅不厌恶提防他们,而且还有种认同共鸣感呢!他知道这一点重庆的老头子是深恶痛绝的,可是情感往往难以自制。他喜欢朱承熙大刀阔斧又扎扎实实的工作作风,三青团筹备工作做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该记上朱承熙的一份功劳。他喜欢葛洛的沉稳细心、从容不迫,从温泉督练处任教官再随他进专署动员委员会当宣传股长,始终任劳任怨,配合默契。他喜欢那锋芒毕露能言善辩的小吴越,短短时间吴越就将青年文化服务社开办得蛮火红。他还喜欢那总持独立见解、少年老成的小阿雷,在南昌和赣州与阿雷的两次交谈,使他不敢小觑这小广东……是的,他们身上他似乎也嗅出了共产党员的气息,可是他们是切切实实干事业的热血青年呵!
这样想来,便有些烦躁,却听咚咚咚的脚步声震得青石板的小巷山响,朱承熙一伙人高声嚷嚷:“蒋主任,快去呀!”
他的心境立即多云转晴:“好,跑步前进!”
一行人离趸船还有些路,船上的青年就全站了起来欢呼雀跃,随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掌声很快转换成节奏感极强的拍子,不用谁指挥,众口高唱《青年之歌》:
我们青年拉起手来,
我们青年团结起,
新的时代,新的中国,
全靠我们来创造。
一曲完,蒋经国也与大伙手拉着手,再唱一支《青年进行曲》:
前进,中国的青年,
抗战,中国的青年,
我们恰像暴风雨中的航船,
要用一切力量,
争取胜利的明天!
高亢激越、朝气蓬勃、一往无前!流水荡荡,秋风飒飒,年轻人的歌声洋溢着生命不可战胜的奔腾。四周围看的人群也被鼓动起来,拼命为他们鼓掌。
歌毕,主持人朱承熙才请蒋经国致辞,那贺辞是朱承熙请才子写成的朗诵诗式,抄录一张纸上,就这么递给了蒋经国,蒋经国也就清清嗓子,月光很好,他照本宣科:
“青年同志们,你们是火炬,照亮了黑夜;你们是开路先锋,开辟着道路;你们三民主义的新力量,要一直战斗到中国的黎明!”
终究文绉绉的,蒋经国便感到几分别扭,索性扔了稿纸,两手往上一挥:
“朋友们,我比你们大几岁,可我也还是个青年人!我们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青年人,祖国的沦亡抗战的愿望将我们聚到一起来了。今夜是中秋赏月夜,苏东坡有首很有名的中秋词,最后一句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朋友们,我们用这句词祝福远方的亲人!”
一时间,大家有些默然,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京津浙皖粤,哪一方的人没有?
蒋经国双手又高高地举过头顶:
“今夜,我们共赏月,就尽情地唱歌跳舞!来吧!该吃该玩随随便便,我与你们同乐!”
气氛立即调整过来,几个青年不约而同喊道:“请蒋主任唱俄语歌!”
“好!”他立即唱起苏联歌曲《红色水手歌》,“噼里啪、噼里啪”不断,大家很快跟上伴唱“噼里啪”。
歌连着歌,舞接着舞,载歌载舞,狂欢月夜,所有的年轻的身心都沐浴在这清澈透亮的月的光明之中,一切都是美好的。
狂欢中的蒋经国却生出了第三只眼,他的视野触及到不是三青团员的一些青年,他看见阿雷来了,看见小周来了,看见……可她为什么没有来呢?今早,他还特意叮嘱了她参加赏月船会的。
她没有答应,淡淡地摇摇头。
当黎明的曙色溶进夜的浅淡中时,蒋经国蹲到船边,想掬水擦把脸时,蓦然抬头——远远泊着的一叶孤舟上,一个浅灰色跪坐着的女子的剪影落进他的视野——章亚若?
众里寻她千百度?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明白,他很难从心底里抹去这个女子的影子了。
第二部分青山遮不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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