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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舞蹈: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

_3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当代)
12
秋尽江南叶未凋。
这一场淅淅沥沥的夜雨却打得百年老树的残叶飒飒作响,浓浓的寒意便浸透了公署老屋,章亚若裹一条雪青色的羊毛披肩,撑把婺源油纸伞,已湿了裤脚袖腕,忿忿地进到公署加夜班,不想一黑巍巍的人影立在屋门挡住了路,冷冷地出了声:“今晚不用加班,不知道吗?”
她欲收却未收雨伞,让那屋檐漏水溅了一脸,昏暗灯光中是蒋经国拉长了的铁青的脸。她正想问个明白,蒋经国已转身进去,把个宽厚的背影留给了她。
她又气又窘。她怎么知道晚上不能加班?一个白天她都在城外几个乡保跑嘛。她不由得恨起这个喜怒无常的专员大人来了。一肚子委屈翻云覆雨地,两滴泪已落了下来。
蒋经国进到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室中坐着公署、警局、省警二大队和专署特务室的头头脑脑,虽然寒意袭人,但都将腰板挺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松怠,蒋专员愠怒的脸色叫他们犯怯。
“一边是前仆后继、流血牺牲,一边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一边是艰苦卓绝、拯救民族于危亡中,一边是腐败堕落、醉生梦死!禁烟禁赌禁娼已发出布告四个月,为的什么?割痈疽、治腐败、正风气。可禁来禁去只是小打小闹,却有几处顽固堡垒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明目张胆优哉游哉地大赌特赌!莫非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王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请问他们是哪家王子?又是哪山老虎,把你们震得束手无策?我早说过:不能菩萨心肠,要有霹雳手段!”
典型的列宁式演讲风格,快步踱来踱去,说到激愤处,手则舞之,头则昂之;最后一句“霹雳手段”则扬了右臂,朝身边的省警二大队队长张胖子的圆脑瓜砍去,吓得胖子粗短颈脖一缩,只剩两肩膀扛个西瓜脑袋,众人想笑,却不敢造次。
张胖子赶紧恢复常态,昂了脖子,将眼光乞乞地跟了蒋专员:无限崇拜、万般无奈、莫衷一是都有。唉,专员指的“堡垒”:一处是赣南名绅刘甲第的宅第,每晚照开牌局不误;一处是利民百货商场,哪夜不赌个昏天黑地?可刘甲第这只坐山虎,你专员大人不也敬他三分吗?这里那里兴办公共事业的头衔都让他刘甲第挂着,美其名曰“若要打鬼,借助钟馗”,难道我张胖子能私闯民宅?利民商场的大股东就是当年驻防赣州的李振球师长,眼下坐镇商场的经理,当是李振球的亲信。利民资本雄厚生意兴隆,广东军人政客与京沪港澳商贾往来不绝,商场三楼大厅素来就是来客俱乐部,吃喝嫖赌,逍遥作乐。深夜时分只见三楼灯影憧憧,可大门紧闭且警卫森严,莫非叫他胖子飞墙走壁而入?若是硬闯进去,三楼早已将手脚做干净,抓不到现场,被人嗤为草包不算,恐怕还要横加持枪抢劫商场的罪名呢?故只能眼开眼闭作罢。
胖子的愁眉苦脸抓首搔耳,蒋经国看在眼里,他不是不理解下属的苦衷,可是几封密告信今天下午同时到达这处——利民商场晚九时宴席散后即开十几台大赌!或许是输红了眼的赌徒泄私愤?或许是好事者看看你蒋专员敢不敢来真格的?总之,不能装聋作哑了。
蒋经国就把桌子一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夜,是刀山,是火海,我也闯定了!”
就听“叭”地一声,特务室行动组组长蔡百里陡地立起,右脚响亮地碰打左脚作标准的立正姿势:“报告蒋专员,行动组愿打头阵,车到山前必有路,硬闯不行,我们就智取!”
“好!”蒋经国将蔡百里的肩胛重重地一拍,他就欣赏这种作风。那边张胖子大队长像含了未熟的青梅,一脸醋相:蔡某硬是厉辣!
于是设想几套方案,作了一番部署,抬腕看表,将近子夜。一声出发,蔡百里率全组人马,骑上自行车,借蒙蒙雨幕轻盈前行,张胖子带一队人马殿后,不多时公园东路与至圣路的交叉口处已密布岗哨,将利民商场团团围住。
三楼窗口虽掩着窗幔,但仍透出摇曳灯光;时不时还传出嚣张声浪,把个蒋经国恨得牙痒痒的。可商场固若金汤,铁门紧闭,三禁开始后,坐庄抽头的商场经理还加强了对商场的保卫,楼下楼上皆有岗哨,各楼口还有武装警戒,蒋专员莫非真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能飞进三楼赌场?何况赌客中还有持枪的军官,万一接火对打,那是下下策呵。蒋经国将只大斗笠低低压着脑壳,告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月儿弯弯照高楼,几家哟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哟流落在外头?……”哀婉的歌声凄恻的二胡声由远而近,一个女孩扶着一拉琴瞎子踉跄而行,蒋经国不禁心酸地叹了口气:深更半夜秋雨淅沥,哪个还会请你们唱曲呢?继而忽发奇想:若赌棍们来了雅兴要听便可乘虚而入!眼光随着人影歌声而去,却见不远处有盏孤灯荧荧,他走了过去,是个小吃担子,风雨破篷下,一老头正在下“金线吊葫芦”——这可是南昌的风味小吃,挂面煮馄饨呢。
“老人家,生意好哇。”他挨近老人,亲切地打招呼。
“好,好,今夜要吃的人蛮多。”老人喜孜孜地,麻利地往托盘上摆好六只蓝边瓷碗。
蒋经国脑海中一亮:“是给楼上打牌的人送吧?”
老人一怔,敏感地瞅瞅大斗笠下的那张脸,心里便有些发毛,身子和声音便都抖抖索索:“呃……呃……”禁赌在赣州城已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啊。
“老人家,你莫怕,我帮你一起送上楼去。我,不会亏待你的。”
事至如今,老人也就抖抖索索端着托盘,让蒋经国跟随着到了商场侧门边,守卫的从门洞眼中看清是送小吃的老倌,便长长一个哈欠将门打开,谁知蒋经国一个饿虎扑食,将其擒拿,那边,手脚敏捷的蔡百里一行早鱼贯而入,眨眼神不知鬼不觉将一、二、三楼麻痹大意的警卫都缴了械。
三楼赌场赌兴正酣,烟雾腾腾、狂笑怪叫不绝于耳。外围是赌牌九押宝的,摊官坐于高脚椅上,背衬狰狞的貔貅画图,两边张贴绿底白字的对联:青蚨飞入、白璧进来。摊桌上满是白色围棋,摊官懒懒用摊竹揸出一堆,即用有柄的黄铜摊盅盖上,尔后赌客押注,再开摊中彩。中了的如醉如痴如癫如狂,输了的脸色青灰眼球却灼如燃烧的炭块,拔枪闹事跳楼自杀无奇不有。里边是装饰淡雅的小花厅,有几桌麻将鏖战犹酣,张张桌上堆着钞票银元金条乃至首饰手表挂表等贵重抵押品,红了眼的显贵阔佬一样一副穷凶极恶相,实谓赌博场上一把刀!蒋经国对此乌烟瘴气醉生梦死态说不出的厌恶,怒火从心头烧到唇边,却化成冷冷的嘲讽:“各位老板——财气好哇。”
略略沙哑的沉稳的极有特色的嗓音叫赌徒们一怔,喧嚣浊浪霎那间化为一片寂静,有眼尖的认出了是蒋专员,吓得话都说不清:“蒋……是蒋……专员……”
说时迟那时快,军警、行动组成员个个都举起了手枪,齐声吼:不准动!赌徒中虽有持枪的军官,但看这阵势寡不敌众,也就软了胆;胆小的呢也不管不准动,扑通跪下捣蒜般磕头,连连呼叫:专员饶命!
真是丢尽了脸面!这种人上战场还不知会怎样软蛋呢。蒋经国便一声断喝:“一起带走!”
于是,行动组押着一长串失魂落魄的赌徒得胜回朝。沿街沿巷的老俵闻讯都开门撑伞出来观看,把个秋雨深夜中的古城搅了个沸沸扬扬:蒋专员真正是包老黑转世,硬是铁面无私啊!蒋经国粗中有细,不忘招呼副官给了些赏钱给卖小吃的老倌,今后老人家怕不能在商场周围做生意了。
商场经理算是命大,是夜不在赌场,闻讯漏夜逃到韶关。左右托人,几经周旋,写了书面悔过,保证今后决不再开赌,又认捐关金三万元,加上当场缴获的现洋金条等近二万银元,这场捣毁赌窟的战利可谓辉煌!这样,才将赌徒交保释放,了结此案。蒋经国与周百皆秘书商议,就将这笔巨款用来作收养战时孤儿的儿童新村的建筑费用。
杀一儆百。刘甲第的赌窟也就收敛了许多,智捣赌窟一时在赣州城内传为佳话。蒋经国也不免得意,集会训话时就说:
“我早就说过,要除暴安良,要弃旧图新。对付恶势力恶风气恶习惯,不能菩萨心肠,要有霹雳手段。现在我们用霹雳手段取得的战果,来建儿童新村,造福于战时失去亲人流离失所的孤儿。因此我要这样说:没有霹雳手段,哪来菩萨心肠?”
好精采好富有哲理的语言,大家拼命鼓掌,把手心都拍红了。
蒋经国踌躇满志,炯炯目光逡巡四周,却触到一双似怨似诉的眸子,便记起了什么,叮咛自己晚间该找她聊聊。忙了一天,夜晚到动员委员会办公室转转,加班人中独不见伊人倩影,思忖片刻,戴上大斗笠,也不叫司机毛宁邵,自己驾了辆摩托,满赣州寻她去。
他的天性好动、闲不住。爱访贫问苦,爱听街谈巷议,也爱探访部属的家庭。他并不向谁打听,却总能准确地寻到你城里或郊外的家,叫你出其不意的惊喜又诚惶诚恐地感激,不知是缩短了尊卑的距离还是加深了对伟人的崇仰之情?这,或许是他的独特风格吧。
第二部分青山遮不住(5)
风风雨雨穿街过巷,进了江东庙进了这条仄仄的清幽小巷,有一蓬夹竹桃带雨含珠探出围墙煞是娇俏,一色的青麻石路面叫雨水滋润得格外清澈,蒋经国将摩托熄了火,定定神,推那黑漆铜环双扇门,大门却闭得铁紧。经国想:真是谨慎之家,也怪自己来得太晚了些。犹豫片刻。还是举手拍打铜环。好一会,伴着“谁呀”的询问,门才吱吱嘎嘎地开了,开门的正是章亚若,不胜惊讶中透出几分欣喜。
“还没睡吧?我随便走走。”蒋经国大大咧咧,边说边往院里走。
厅堂里忙乱又紧张。二姑妈章金秀来做客,章老太周锦华便邀了房东和邻居家两位太太凑一桌,闭了门户雨夜消遣消遣。巷里响起隆隆的引擎声,她们便慌作一团;拍门骤响,便慌手慌脚收藏麻将,忙中出乱,二饼三索四万撒了一地,这里还没收拾停当,蒋专员已进了厅堂。四位老太惯性作用依旧稳坐四方,只紧张得脸部肌肉痉挛不已。
依着章亚若的介绍,蒋经国倒恭恭敬敬喊了周锦华一声“伯母”,周锦华端坐不动只僵硬地点点头,眼却盯着地上几块玉色城砖,只恨不能将它们全吞进肚里。蒋经国放斗笠的工夫已见破绽,章亚若好不尴尬,试探地问:“蒋专员,有事吧?请进我房里谈好吗?”
蒋经国倒随和,跟了章亚若进了她的小房间。厅堂中的人们才如释重负,急急拾了玉砖,各各回房歇息。二姑妈抚着胸口:阿弥陀佛,真吓死我了。周锦华却半恼半叹:这麻子,真是“有脚阳春”。
章亚若便忙着沏茶端果品,蒋经国就从从容容将第一回就闯进了的闺房仔细端详。
天地很小很小,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木椅就满了。因淡雅至极素洁至极小天地却不显拥塞。海青色的罗纱帐中斜挂一支洞箫,海青色的床单被褥纤尘不染;墙上挂着花鸟直幅,一树李花极繁茂,那白生生的一片繁花却也蕴藏着悲壮似的;写字桌上摊着笔墨纸砚,毛边纸上画一丛芭蕉,芭蕉根下一只母鸡领着几只毛绒绒的鸡雏觅食,墨迹未干,落款与直幅一样为“懋李”。
蒋经国这下不胜惊讶了:“你画的?怎么题懋李?”
章亚若双颊飞起了红晕:“这是家父给取的名字。信手涂鸦,让你见笑了。”
蒋经国便坐到椅子上,仰视着她:“那封信让我发现你字写得有功力,那夜发现你京剧唱得蛮有韵味,今夜又发现你国画颇有意境,看来你像一口蕴藏丰富的矿井,总让我的发掘有新的收获。”
章亚若的两颊霎时烧得赤红:“专员,你……见笑了。”
蒋经国也觉得比喻欠妥,嘿嘿笑着,反客为主:“你坐呀。”
空间委实太小,彼此都感觉到心的怦跳和呼吸的急促。蒋经国毕竟洒脱,站了起来:“还有大点的毛边纸吧,让我来涂一幅。”
这就打破了僵局,铺纸、研墨,亚若忙了起来;蘸墨、挥毫,蒋经国倒像个胸有成竹的丹青快手。
但见水墨淋漓烟云满纸:两岸青山茂林莽莽苍苍,中间仅留一条白线般的湍急江河,河中有叶孤舟似起伏跌宕——那浑厚雄秀、苍茫沉郁的气势扑面而来!
画国画,巧在着墨不多,如雪后疏梅绿竹;积墨画法难,往往会吃力不讨好。但蒋经国似选择了后者,不知拙中见巧还是巧中见拙?
一气呵成,放下画笔,满自信地问道:
“如何?可入得了流派?”
“为什么非得入已成的流派,不能自成流派呢?家父最赞赏南昌年轻画家秋源,他也爱用积墨画法,画的山水万象森罗,留的空白极少;既有泰山压顶之势,又显幽微之美,堪称宏微兼胜。眼下他虽名不见经传,日后如何就很难说了。我看专员的画与他同又不同。”
“哦?”蒋经国来了兴致,听得入神。
“虽都用的积墨画法,但是他倾注于画,是为了艺术;专员你不过是借画抒情,故微处透出功底不足,唯有气魄铺天盖地而来。”
“哦?”他不觉又怔怔地看定了她,为她这女巫般的解剖而折服。
章亚若嫣然一笑:“千里赣州一刻还,轻舟飞过万重山,气魄大呀!”
“可有帝王之气?”鬼使神差,他竟半玩笑半认真吐出了这么一句。
“不是民国了吗?”她淘气地一偏脑袋。
他自嘲地笑笑:她不是一只温柔地缠绵你膝上的媚态的猫。她柔,但柔中有骨。随即便说:“好,不扯远了。难得今晚同作画,交换留个纪念,怎样?”
亚若急了:“不行不行,要么将壁上这幅给你还像个样子,裱过了遮了丑。”
“我可要定了这幅鸡戏图。那树李花开得太繁茂,谢得必快,必叫人伤春。这幅好,母鸡带小鸡,一笔一画都透着母爱嘛。”
章亚若的脸唰地惨白,她捂着心口颓然跌坐床沿。
“怎么?不舒服?”蒋经国急问,刚刚还谈笑风生嘛。
“秋凉了,我……有心口疼的老毛病。”
“哦,西子的传统病。”蒋经国诙谐一句,看看表,糟糕,快十二点子!想想还没切到正题,忙说:“今晚我来看看你,那晚为抓赌的事心烦得很,记得言语很冲——”
“专员,请别说了……”亚若捂着心口,喉头哽哽的,她感觉到这个男子沉稳的细心,可她更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危险的温情!她调整情绪,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检讨说:“专员,今晚家母在打麻将消遣,我没有阻止,请处分我吧。”
蒋经国不由惊叹她的主题转换好快!想了想,诚恳地说道:“你在公署,你大弟在军队服务,老太太也称得上为抗日出了力嘛,本来老太太们打两圈麻将,意并不在赌,本无可非议。可眼下社会风气实在太糟,矫枉必须过正,略略放宽,就有缝隙,就让人钻空子,什么好的政令都给糟蹋了。所以还要你帮着多做解释工作?”
就又恢复了专员和公署工作人员的身份和距离,但这个男子终究富有人情味!
夜深沉。章亚若送蒋经国出门,直到摩托隆隆声消逝,她才怅然若失地回到她的小天地。
母亲满脸挂霜冷冰冰立在她的房中!
“妈,你还没睡?”
“睡?!一男一女不好这样关在屋子里高声浪笑到深更半夜!”
“妈,人家是专员。”
“我不晓得什么专员不专员,人不求人一样长!再说,十麻九刁。”
“妈,你越说越狠了,人家还没惩罚你们打麻将呢。抓到了,论你是谁都得穿上红背心去公园罚跪扫街呢。”
周锦华这才觉得理亏,软了下来:“好,好,你明天抱稻草回来,我们这些老太婆打草鞋支援前线好了,你称心了吧?”
“妈,你干吗跟自己怄气?人家很通情达理,希望你们理解支持‘三戒’啊,你前天还不是直夸人家是包青天?”
“好啦好啦,一口一个‘人家’,我不要听。时候不早了,早点睡。”章老太说着出了门,想想不放心,又侧过脸来:“老三,要看住自己的心。吃亏的总是女人。”
她僵住了。
知女莫如母?
看那书桌上,“气吞山河”替代了“鸡戏图”。
“一笔一画都浸透着母爱嘛。”
她的心一阵痉挛,流血了。
第二部分青山遮不住(6)
13
蒋经国的身心都幸福地膨胀着。
就像浸透过量雨水的种子,急切地竭尽全力只想爆芽,至于芽是转青成长还是糜烂掉,那就不是种子的功过了。
十月三十一日的赣州古城,更像一锅翻腾不已的八宝粥,五颜六色、热气腾腾。
这一天,蒋经国将其定为为蒋介石祝寿的节日。
十二年前的“四•一二”,蒋介石背叛革命、屠杀人民的消息传到莫斯科阿罗罕街的孙逸仙大学,群情激愤,该校的中国留学生致电武汉政府,要求严惩蒋介石。其中当然包括有个俄罗斯名字“尼古拉”的蒋经国,那时年仅十七岁的蒋经国的胸膛填充的是正义和纯真,他还单独发表了一纸声明,塔斯社传播到世界各地:“过去他是我的父亲、革命的朋友,去了敌人的阵营,现在他是我的敌人。”
以后十年,蒋经国并不因为这少不更事的冲动言行而得到苏联当局的青睐,反是历尽磨难与坎坷,1935年王明召见蒋经国,希望他写封信给他母亲,以此澄清四布中国的谣言——说蒋经国已被捕云云。经过四天的争论,蒋经国还是写了信,发表于列宁格勒《真理报》上,已是1936年1月。4月29日《纽约时报》又予以摘登。
如果仅仅是处于夹缝中的敷衍之辞,那倒也罢,偏偏这封公开的家信情真意笃、爱憎分明、声泪俱下、撼人心魄!
“母亲!您记得否?谁打了您,谁抓了您的头发,把您从楼上拖到楼下?那不就是蒋介石吗?您向谁跪下,哀求让您留在家里,那不就是蒋介石吗?谁打了祖母,以至于叫祖母死了的?那不就是蒋介石吗?这就是他的真面目,是他对待亲上的孝悌与礼仪。”
这就够了,细节的真实,不加任何矫饰的生活的真实,是人的情感的最忠实的袒露,这比任何披上了政治色彩的檄文都犀利勇猛!“我对他毫无敬爱之意,反而认为应予杀戮”,“前后三次叛变,一次又一次出卖了中国人民的利益,他是中国人民的仇敌”云云,这些,反显得是生硬的外交辞令。
这对父子的情分怕是齐根上斩断了。
可事情总会出现戏剧性的变化!1937年3月,驻苏大使举行了颇为隆重的欢送蒋经国回国的宴会。蒋经国对这突如其来的遽变尚有疑虑,他问蒋廷黻:“你认为我父亲希望我回国吗?”他毕竟不是厚颜无耻的变色龙政客,他的胸膛里搏动的是一颗真诚的心。
但真诚的他思念故乡思念祖国更是真诚的。十二年的热烈追求,十二年的颠沛流离,十二年的沉浮荣辱,十二年的几死几生,他的热血开始冷却,他的感情早已蹂躏得千疮百孔。几回回梦里回溪口;武岭突兀、剡溪澄碧,雪窦寺前千丈岩上飞瀑如雪崩,丰镐房中念佛母亲愁眉慈颜……醒来泪水已将睡枕濡湿大片!回去!回去!他要寻回失落了的自己,他要理清爱恨交错哪怕乱如麻的头绪,他要在自己的国土上重新抒写崭新的自己……
他回来了。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母亲的身旁,但大丈夫终究志在四方。这片红色的虽贫瘠却艳丽灼人的土地成了他鲲鹏展翅的起飞地。
“赣州各界庆祝总裁诞辰献机运动”——蒋经国和俄国夫人蒋方良手挽着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是判若两人?还是变幻莫测?
是历经人间风雨岁月沧桑后人性的回归?是对昔日逆悖行径的痛切追悔乃至将功赎罪?还是冷酷的政治斗争不得不使他披上保护色的外衣?是否还是变幻诡谲的政治风云终也使他体悟权术并初试锋芒?
谁知道呢?
行进在游行队列中的雷宁双腿机械运动,脑海中却思绪万千:这热腾腾闹哄哄的表象中潜藏灾祸还是孕育胜利?
这位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广东,却是没有公开身分的成熟的共产党员,夏末初秋之际,共产党江西省委派他到赣南做党的组织工作,公开的身分是赣县抗敌后援会组训股长,自然本着团结抗日的精神,做好已任专员的蒋经国的工作,也是他的任务,况且他在南昌时已与蒋经国打过交道。
几个月来工作的进展,如同专署照壁上两只紧紧相握的大手,颇如人愿。然而,阿雷的心并不踏实,他已经感到开阔江河下暗流的涌动。国民党县党部的上窜下跳,国民党省党部的种种非难,就像政治气候的温度计风向标,那末,蒋经国怎么样呢?
蒋经国似乎单纯得透明热烈得天真。
在国民党人的眼中,蒋经国是打上了红色烙印的共产党员;在激进青年的眼中,蒋经国是明明白白戴着专员和保安司令乌纱帽的国民党员。蒋经国仿佛成了红白混淆、是非难辨的多色彩多变幻的人物,尽管他由高理文代笔写了一篇《是非辩》登在《新赣南》上。
可雷宁知道,蒋经国既不是共产党员,也还不是国民党员,雷宁的耳畔常响起党的东南局副书记黄道的谆谆嘱咐:“他不是党员。党的政策就是帮助他,按《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支持他的工作,但是不能存幻想……”雷宁望着蒋经国宽厚的背影:大浪滚滚,孰知君涌向何方呢?
走在雷宁侧旁的章亚若更是神不守舍,面对那宽厚壮实的男子和穿一袭大红绣金旗袍的异常丰硕的女子手挽手的背影,眼帘间便一阵阵恍惚,心尖尖也有麻麻的痛楚,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可脚步常常乱套。我怎么啦?她害怕起自己来了。
平心而论,她与赣南的民众一样,不仅不讨嫌这位俄罗斯女人,反而有几分崇敬几分怜爱。一个女人,远离故土,来到这偏僻的古城,容易吗?
她的双眸第一次和这双碧蓝色眸子的目光相撞!是谁说过:“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她从这碧蓝色的窗口窥视到这异国女人平静的真挚的没有波折没有尘埃的爱心——只有初恋的女子才有的目光!
芬娜已经成了完全的蒋方良,成了蒋氏家族中当然的成员。而章亚若竟也有一种清晰而沉重的预感——她将这个家族纠葛在一起!这是痛苦的幸福?还是幸福的恐惧?她不寒而栗。
此刻的蒋经国,却顾不得儿女情长,他膨胀的身心迸出民歌式的豪言壮语:民众同心一气,领袖领导有方,努力建设新赣南,抗战胜利在望!
到了晚间,还有蔚为壮观的十万人的火炬大游行!他蒋经国就是黑夜中的火炬!他相信他在赣南燃起的熊熊烈火会让中国注目,让世界注目!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他想起了辛弃疾的词句,却没有一丝伤感,只有奔腾的激情。
第二部分赤珠岭之恋(1)
政界与情场 血的战场与爱的祭坛 人格的沉沦与人性的升华 旧痕新伤与千疮百孔 不可理喻与无须理喻
14
满目赤珠——鲜红的浑圆的状如珍珠的砂石遍布低矮圆形的山岭,红得耀眼也刺眼,红得心醉也心碎,他喜欢。
赤珠岭上大地主赖老怪庞大的旧宅,就成了第一期三青团干训班的班址。每天天不亮军号声嘹亮,一百五十余名男女学生身着灰棉布军服,打着绑腿出操、跑步、爬山,震撼出热烈的骚动;听课,讨论,请社会名流来演讲,张贴各抒己见的墙报,洋溢出民主和进步。他自信,青干班能办成与黄埔军校媲美的“政治的黄埔军校”,一百五十余名学员将成为他事业奋飞的可靠得力的生力军。
“三青团不是少爷小姐俱乐部,不是官僚政官摔跤场”,他在开学典礼大会上力倡“赤珠岭精神”,“干部应当是黑暗中的明灯,狂流中的砥柱,负有转变社会风气的责任”!
他眯缝着眼,环顾冬日黄澄澄的暖阳照耀下的红色的山岗,满心欢喜。红色的操场、红色的路面已在他和学员的手中修整平坦,手搭凉棚,不远处有白色的古塔高高耸立,斜阳暖晖,红白相映,他的心头忽地就有莫名的苦涩,啼笑皆非的自嘲。他酷爱红色,可又得忌讳“赤色”!江西的告状信、重庆的酸性反应,如同太阳下的阴影和龌龊,叫他的心田不能光明一片!唉,蒋经国呀蒋经国,你自己就是永恒的矛盾!
星期天放假一下午,芬娜和孩子们去了重庆,他怎么打发这几小时的空闲呢?便独自骑了摩托车进城。
星期天给古城添了几分热闹几分闲适和几分色彩。蒋经国放慢了速度,在闹市区溜着。莫非真有缘分,他撞见的第一个熟人竟又是她!
一袭海青色棉布旗袍,罩一件玫瑰紫的粗绒线外套,秀发上歪歪地压着一顶玫瑰紫的绒线帽,手上拎只花布兜,布兜口一蓬碧绿的莴苣叶——与这暖冬的色彩和谐又佻!
“嘿!”他将摩托准确地溜到她的身边,就差没上人行道。
“你把我吓一跳!蒋专员,有事吗?”脸红心跳的章亚若将花兜双手拎到胸口,像要护卫那颗乱蹦的心,轻声问道。
“喏,上车吧。”蒋经国调皮又潇洒地将头一歪,命令道。
只有遵命。公署常有急事需临时加班,章亚若也就并不感到大惊小怪,只是这旗袍这布兜里的鸡蛋,叫她坐得不安宁,何况一离闹市,专员大人便开得疾如旋风。
他把她带到了花园塘,她便一脸迷茫。
据说花园塘曾是五代十国时赣州节度使庐光稠就地称王扩大城池建成的御花园,宋时据载还有洞天飞桥花苑,而今呢,徒有一口绿茵茵的大塘。与大塘遥遥相对的,便是田螺岭上日见破败却郁然孤峙的郁孤台。或许是这叫诗人感伤、志者忧愤的郁孤台的映衬,花园塘显得格外冷僻幽清。花园塘东新建了多幢凸字形的住宅,红赭色的鱼鳞板外壁,虽无“百年大计”的牢固感,但有种活泼流畅的情趣。
“喏,这就是我新搬的家。”蒋经国眼,“进去看看。”
奇特的建构、奇特的布局,许许多多的门,似门门相通却又门门不通,如入迷宫一般,章亚若便像受了提醒:这是特殊身分的太子的住宅嘛。只有那还等待着女主人归来收拾的零乱的甜蜜和守房老头急急烧茶和叫柴烟呛咳声,使她了然:家也毕竟是家!
蒋经国却是坐不住的,等不及老头烧好茶水,他又下了新的圣旨:“放下布兜。上城墙走走,莫辜负这冬日的阳光嘛。”
只有遵旨。看来专员大人并无公干,是要她陪着散散心?她没有快感,却也没有反感,只是母亲大人还等着她的菜肴去做晚饭呢。
住宅斜靠城墙,城墙外便是浩淼的章江,更远些,影影绰绰的青山逶迤,恰如苏东坡所描的图景:“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
然而,登上城墙,却是“日丽崆峒晓,风酣章贡秋”,何况是冬日近黄昏时刻!风声与涛声涌来,劲吹头发衣袂,更兼衰草连天、雉堞残缺,一种壮怀激烈的豪情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苍凉便交融而生!
但他不是孤独的,有她伴着他。他温和地问她:“冷吗?”
“不。”她摇摇头,她也喜欢此景此情。
他便有意无意地贴近了她,为她遮风避寒,他与她便像一对依偎着的情侣漫步城头。
“你可知田螺岭与马坡岭的传说?田螺姑娘与马郎相邀去赣州,马郎俯视田螺,让她先行一程,比赛谁先到赣州。田螺嘛,见一溜木排顺贡水而下,就滚入江中攀上木排,很快到了赣州城下,又机灵地滚进挑水大嫂的桶中,大嫂挑水进了城,倒水进缸时发现田螺,往窗外一扔,正好落在这里变成了田螺岭。那马呢过干山万水到得东城门下时,天黑城门关了,马就卧着休息,田螺姑娘远远看见,说:‘马大哥,委屈你了!’马郎惭愧,竟一卧不起,这就是马坡岭了。”她变得活泼且饶舌。
“哟,说到底还是强汉斗不过弱女子嘛。”
“照你这样说,千年郁孤岂不由一弱女子背负!”
他惊异地望着这灵巧过人的女子!
因为眼前的郁孤台,他的话题自然从辛弃疾开始。此情此景与遥遥七百余年前的彼情彼景依稀仿佛:山河破碎、内忧外患、半壁江山!忧国忧民之心,千古相通!
但是,他毕竟不是悲剧一生的辛弃疾!他决不会像稼轩那样:“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他不会、也不能、更不愿那样!
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她将话题跳到文天祥:“文天祥也留下了一首《郁孤台》呢,城阔春声阔,楼台昼影迟。并天浮雪界,盖海出云旗。风雨十年梦,江湖万里思。倚栏时北顾,空翠湿朝曦。虽有悲意,但更多的是壮感。”
“是的,文天祥有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章亚若笑了:“你看,我们在互考古诗词嘛。”
蒋经国却一吐为快:“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对了,十五岁那年,我从上海搭苏联货轮到了海参崴,再换上去莫斯科的火车,那车没有取暖设备也没有餐车,喝的水都没有,每站必停,走了整整一个月的光景。过了赤塔,我们就见着了贝加尔湖,那湖真大,碧蓝色的。湖滨有座小神龛,是用火砖砌成的,并不大,而且内空无一物,但据说是苏武牧羊时栖身之处。你相信不,我伫立在那许久,泪水滚滚而下,胸间有股气回荡不已,我后来才明白,那是正气,相信不?”
她笑着点点头:“怎不相信?触景生情,借物抒情。譬如此时,我觉得胸臆间便汹涌着浩然正气,这便是天、地、山、川的精气和无数古人先烈的长存英气的熏陶所至,对吗?”
第二部分赤珠岭之恋(2)
“太对了,你可读过张子的《西铭》?”见章亚若摇摇头,便更起劲地以姿势助演讲:“天地便是我们的父母,充塞天地之间的正气,就是我们的本体;天地好生仁爱之心,这就是我们的本性。同生于天地之间的人类,都是我们的同胞,同生于天地之间的生物,都是我们的同类。能够合乎天地之德、顺乎天地大道的是圣人,同胞中的优秀者则是贤人。张子《西铭》的政治理想是三个字:爱、笑、美。爱,是慈爱救济孤弱穷困残废;笑,是本乎天地良心去做事,就一定能得到快乐;美,则是能够真正实现理想。我呢,在这三个字之后还要加一个字:力。没有力,前面三个字何以能实现?对吗?”
她便对他顶礼膜拜。为他滔滔不绝恢宏的演说,为他在这龌龊的人世间还保留着如此纯清的灵魂和理想,还为他宣扬的不屈不挠的“力”!她侧着脸蛋仰视着他,瞪大了眼睛谛听着他的每句话!
冬日的太阳却已早早地镶嵌进西天邈远的群峰中,没有如血的鲜艳和刺激,只有淡淡金黄的迷醉和诱惑,像是清明前就用黄泥裹着久腌的咸鸭蛋,煮熟了,剥出的那颗浑圆的油汪汪的蛋黄!
他的心境心绪瞬间急转直下,像历经惊涛骇浪的搏击后渴求宁静的港湾,像久行沙漠的焦渴中企盼绿草茵茵中的一眼清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很默契地收住脚步,倚着雉堞静静地凝眸冬的落日。他立在她的身边,与其说护卫着她,不如说依偎着她。他灵魂中的孤独、他身世中的凄凉、他历程中的坎坷此时此刻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压迫着他。他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需要抚慰需要温情需要倾吐需要真情的斗嘴怄气需要相知的静默……他忽然明白,他早早地就喜欢上了她!
她有一种纯洁的深沉,不是深不可测;她有一种恬静的孤独,一点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与她是这充满缺憾的人生中的相互补充!
什么都可以对她说,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就这样静静地伫立着,直到蛋黄般的太阳落进山的腹中,直到她与他都溶进这昼与夜相接的神秘短暂的黄昏中,只有她的被风撩起的秀发拂着他的脸颊。
真好。
如果不是蛋黄提示着布兜里的鸡蛋,暮色提醒着赤珠岭的会议,他与她还不知要伫立多久。
就都匆匆回到屋里,章亚若提了布兜欲走,蒋经国留她吃晚饭,守房老头急了:“专员,我以为你带这位重庆小姐去张万顺饭馆吃饭呢,没有菜呀,张妈又不在,饭也是现饭呀。”老头看章亚若的穿着不俗呗。
蒋经国淘气地眨眨眼:“好,就不留这位‘重庆小姐’罗。我可得赶紧吃碗饭,要不,到赤珠岭也赶不上晚饭。”
老头更急了:“那我上街去给你端碗面。”
蒋经国大大咧咧:“你吃什么我吃什么嘛,黑面包我都啃得津津有味呢。”
章亚若看那饭桌上,果真只一碗咸菜,不由得动了心,麻利拿出鸡蛋和莴苣,一会工夫一碗香喷喷的莴苣叶、鸡蛋炒饭和—碟碧翠的香莴苣便上了桌。蒋经国夸张地嗅着:“呵,色香味俱佳!莫非你是田螺姑娘,眨眼变出佳肴美酒。”章亚若羞赧地说:“专员你快吃吧,我再给你烧只咸菜汤。”老头不识相一个劲唠叨:“重庆小姐的手真巧呵,声音也好听,就像唱京剧青衣的盛叶苹。”说得他们忍俊不禁。
蒋经国吃饭也是军人作风,快速吃完就说:“时间还来得及,我先送你回去。”
章亚若看看天已黑了,便答应。
摩托一进巷口,章亚若忙说:“专员,我下来,你赶快去赤珠岭吧。”她可不想让蒋经国进她的屋门,不知母亲的脸该拉得多长。
跳下摩托,周锦华已黑着脸站在他们的面前!一听引擎声远远传来,章老太太就冲出了屋门,果然又是这位麻专员!
“伯母。”蒋经国恭恭敬敬地请安。
周锦华一双眼盯着亚若:“没有名堂!我右眼皮直跳,就晓得出了落壳。”
“伯母,这事怪我——”
“我没说你,我说自己的女儿,没有名堂!”周锦华说完,转身进了屋,还算留给他们一个话别的时间。
“专员,真对不起,家慈就是这么个脾气。”
蒋经国笑笑,他有几分惧怕这位“伯母”,但反而有种特殊的亲近感。大概是命中注定,他今后的生活中恐怕要长久地接纳这位有骨气有眼力的长辈。
“再见。”章亚若轻轻地挥挥手。
“哦,你等等,有件事,请你考虑一下。”
“什么事?”
“我,想送你去赤珠岭参加第一期青干班训练,愿意吗?”
“送我去?”章亚若眼睁得大大的,不胜惊讶,却没有惊喜。
“怎么,你不愿意?!”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原以为她会“谢主龙恩”呢。
“哦,我只是没想过。我,还没参加三青团呢。”
“是这样,那简单,你条件已成熟了嘛,我来做你的介绍人。第一期青干班学员可是百里挑一的呢。”
“可是、可是……”她却仍嗫嚅着,“我就直说了吧,大概是家族的遗传,我,不太懂政治,只知做人要正直、清高……”
蒋经国不由得怅然若失:“你这就糊涂了,青干班的条件就是:做官的莫进来,发财的滚出去。这与正直、清高难道水火不相容?你再想想吧。”他发动了摩托,在隆隆声中离了古巷。
她怔怔地立在漆黑的古巷中,头脑中一片空白。短短几个小时,她生命的历程是向前大跨越还是困顿地倒退?迷茫的十字路口、艰难的选择摆在她的前面……
“懋李——”章老太太拖长了声调不失威严地在屋里喊她。
第二部分赤珠岭之恋(3)
15
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只有灰白色的冬之雾丝丝缕缕团团片片倏地而起,仿佛一大群不安分的山妖河妖花妖要在天地间扯起帷幕,眨眼山河村庄树木还有那收割后的空旷的蔗地稻田和满岭的赤珠就都裹挟进这灰蒙蒙的雾中,黏湿又缥缈,凝滞又轻盈,一切就变得虚幻又离奇,不知是梦还是真?
只有“哒哒哒”的齐崭崭的跑步声撼动天地撼动夜雾也撼动一颗颗年轻的心。是沙石公路是乡间小路是窄窄的田埂还是荒野浆田?什么也看不清!不管有路无路是路非路,“哒哒哒”的脚步没有停顿没有犹豫没有减速,从没有路的地方闯出路,或许更符合年轻人的志趣和性格。
章亚若浑身让汗水湿透,气喘吁吁乏累不堪,但精神的弦却绷得分外紧,这不知终极在哪的跑步仿佛永恒地定格在中学时篮球赛紧张的最后三分钟!
她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如梦如幻,但她紧跟着的雾中的身影,分明是分别了十二年的同窗好友桂昌德!又在一起勾肩搭背说笑唱跳,又在一起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敢干,谁说时光不会倒流?人不能返老还童呢?况且她们并不老!
中学的英语老师常爱双手一摊,说西洋的一句格言:“让生命来到你这里。”生命,又来到了她这里。生命的图案或许不能完全由自己临摹,但可以由自己增添色彩吧。如果说她来到赤珠岭插班,是出于对上司蒋专员的依顺;那末现在她感谢这位蒋主任,她不后悔这原本没有独立意志的抉择。那句“不太懂政治”的潜台词应是“鄙视政界”,政界那些人,如“密匝匝蚁拥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全是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功名利禄之徒,哪有什么忧国忧民之心?她崇拜蒋经国,不就是因为他“出淤泥而不染”吗?她没想到这里还有一片净土,真正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呢。她便充实,便有希望,哪怕在雾海茫茫中也不孤独不颓丧!
“一二三——四!”陌生而熟悉的气息,熟悉而陌生的领呼,悠悠昏雾中他与她并肩奔跑。
“一二三——四!”她迸尽全力加入齐呼,似乎要用尽嗓子宣告自己的存在。
除了充当开路先锋的三名男学员,第三中队女学员跑在最前面。如果是月夜或是黎明,那末夜或晨的眼便会惊异女学员装束的齐整挺拔和英武:一色的白衬衫,一色的灰布军裤和精致利索的裹腿、一色的宽皮带束腰、一色的短发齐耳,她们成了“爱、笑、美、力”的形象注释。要问绝招,夜夜和衣而睡,睡前进行过细的修饰呗。爱美、严谨和吃苦在女人身上更顽强吧。男学员大都马虎随便,遇上这深更半夜的紧急集合,从梦中惊醒的他们多是背心短裤,反正蒋主任也是个不分春夏秋冬的“赤膊狂”呗!
就冲下了坡,双脚就触到松软得难以自拔的沙地,就有江的潮润水的哗声透过雾帘向他们献媚——到了章江江畔。
“立——定!”两声“沙沙”一百二十余人的三人纵队行列便变成了沿江的横列。
就地小憩?横渡章江?返回驻地?
却不再有指令。
寂静。僵立。
朔风凛冽。寒雾幽冷。江水凄迷。
热汗凝作冰水,上牙磕碰下牙,寒意渐侵骨髓。正是:
风声、江声、哆嗦声,声声入耳。
赤膊的蒋经国无动于衷,经过西伯利亚大风雪的洗礼,南国的雪天亦不过小菜一碟。他很有耐心地让大家冻个够,直到晨曦的曙色与恋恋不舍的浓雾似调情似撕掳时,他这才沙哑着嗓门一声吼:“同志们——”
“你们往前看——看见了什么吗?”
原来是考视力,就都眯缝起双眼,要透过雾的江面,去搜寻前方的景观。几个戴眼镜的已跌跌撞撞跑了半天,眼前雾岚起伏,便摘了眼镜在背心短裤上乱拭一气。
“我看见啦!对岸有个纤夫正拼命拖条小船,可怎么也拖不上岸!”不知是幻觉还是视力超人。
“我看见不远处泊着一条船,船尾有个老妇正捧着柴,像要烧水煮饭。”这倒像说对了,前方的雾幛里有金黄的火苗闪闪烁烁。
“还看见了什么吗?”蒋经国又一次询问。
夜雾未消,黎明未到,还能看见什么呢?
“这么厚重的浓雾,看什么都是恍恍惚惚的嘛。”一个女学员小声嘀咕。
“是的,沉沉浓雾将一切变得恍惚迷离,可又以从未有过的清晰逼真展现在我的眼前:章江是美的,章贡合汇的赣江是美的,赣江连着我的家乡南昌。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可日寇铁蹄蹂躏践踏破碎了这一切,我的家乡已变得满目疮痍,我的骨肉同胞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如泣如诉如悲啼,字字血声声泪,并不高亢的女声拨动了所有的心弦,激起了所有的心的共鸣。谁没有一腔热血?谁能冷眼山河破碎骨肉分离?!
“可我还看到了,家乡的西山游击队叫日寇闻风丧胆!前方的将士正在浴血奋战!全国民众已经筑成了一道抗日长城!千万颗青年的心就是一道坚固的围屏!”
高亢、激越,声如裂帛!活脱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李清照再世。蒋经国的心又一次为她慑服,这正是他所期望的理想的答卷!好一个红粉知己。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激动和赞赏:“章亚若,你回答得很好!很好!”
或许太外露了些,就像他派公署下属王修鉴和三青团大队长欧阳钦陪送章亚若到赤珠岭插班报到一样,多少会引起敏感细心者的好奇和关注,探测其中的微妙。
桂昌德的脸就凑近亚若的脸,天真地皱皱鼻子,少年时的女友任何时候都充溢着淘气和真诚。
“同志们!”蒋经国终又威严地呐喊一声:“日本鬼子正在蹂躏我们的国土,我们的同胞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应该怎么办?”
群情激愤,回答声此起彼伏。不知不觉间,缥缈浓雾化为乌有,只见东方天水之际,金黄的曙色濡染一片,年轻人也就顾不得哆嗦流清鼻涕的狼狈,情不自禁地跳跃狂呼起来。
蒋经国却又双手往下一放:“同志们!小李的确好眼力,大家看——前面那条船尾老婆婆的确在做早饭。现在,请王升和小李跑步前去,看看船夫家的早饭。”
“是。”王升和小李得令奔去。
可蒙了这些学员,饥寒交迫了这么久,个个浑身青紫,像是赤豆冰棍,看赤膊的主任,棕色的肌肤如故,饱满的腱子肉宣泄着力与美,这位赤膊主任还有什么花花点子呢?
好在王升和小李已飞速奔了回来,王升一句“报告”后,便有些哽哽的:“那鼎罐全是煮的野菜,一粒米也没有,祖孙三代日子难挨,可老婆婆还说:你们好好打日本,我们再苦也甘心……”
蒋经国的眼圈就有些发红:“同志们,听见了吗?今天为什么要大家挨冻受冷?就是要大家深深了解生活在最底层的穷苦人民,是怎样在饥寒交迫中挣扎!这种痛苦,没有亲身体会,是难以想象的。可穷苦人民的心还是这么好,这么通情达理,我们这一代的青年,有责任有义务去解脱国家的苦难和人民的苦难,你们说,对不对?”
“对!”
鲜红的太阳泼剌剌地跳出了江面,一缕霞光斜映在蒋经国的脸颊上,给棕酱色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
章亚若水灵灵的眸子中便也溶进了金色的蜜。她眯缝起眼睛,眺望章江东岸的古城,一片光明灿烂。
古城的黎明却有异乎寻常之处。一队队着蓝色服装者如同幽灵一般,举着火炬肃杀地游行,臂上佩戴的正是青天白日三青团的蓝臂章。陡地,有阴恻恻又杀气腾腾的口号声炸过,呼叫也怪诞,分成两队呼答。
就炸得人们心惊肉跳。有消息灵通者就咬着耳根传播说这帮人是从重庆老头子那里来的!有见识广者就惊惊乍乍:岂不像德国的法西斯棒喝团?更多的人顾不得追根溯源,惶惶不安琢磨:莫非刚刚结成抗日统一战线的国共又要分裂开打?有事没事有意无意磨蹭到米汁巷,看看那别开生面的照壁——那两只紧紧相握的大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换成一个硕大的“诚”字了!
沉沉的压迫就锁上了人们的眉头,塞进了人们的心头,于是不约而同将希望寄托在极有独立意识,出类拔萃的蒋经国身上,且看他如何言行。
一纸急电,蒋经国被老头子召去了重庆。
第二部分赤珠岭之恋(4)
16
天空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赤珠般的砂石,赖老怪的庞大土屋,树叶落尽骨鲠般的秃枝,田野泥土的腐殖质的气息,全被冰凉的墨黑的夜吞噬,只剩下一种彻骨的荒凉、广漠的深邃和无声的澎湃。
没有吞噬的却有他与她,从彼此的眼中,便见着了荧荧的亮光,心与心就将咫尺消融,他温暖了她,她慰藉了他,就都心满意足,愿这近于庄严肃穆的夜的漫步永无尽头。
起初却有战火。
火种源自每周例行的周末晚会——赖老怪原先的仓房里热气腾腾,学员们团团围坐,中央便权当舞台,节目由大家临时拼凑编排,虽即兴却也尽兴,更有啦啦队吆喝鼓噪震山撼地,将冬的寂静乡野催生出早春气息。
平素沉默寡言、两腮瘦削的王升却有一绝。学鸡啼狗吠猫咪狼嚎维妙维肖,形神兼备,笑得大家前俯后仰,他却满脸正经、大家就打趣说:你是做间谍的一块好材料。
个子瘦小斯斯文文的肖昌乐也很逗,手拿节竹筒做成的拍板,唱起赣县特有的风俗“打哼呀”。
一进门来喜双双哼呀
年候到你家保平安哈呀
喜鹊檐前高声报哼呀
儿孙个个是有志郎哈呀
“哼呀”“哈呀”都由大家乱哄哄地合唱,其乐无穷;更想起赣县风俗,每年从腊月十六到翌年元宵,就有盲者明者二人手拿竹筒拍板巡门挨户进去“打哼呀”,说是能驱邪保平安昌盛。眼见腊月近了,岁时民俗的温馨便弥漫仓房。
章亚若是晚会的明星!有了老同学桂昌德的“揭底”,章亚若即便想“含蓄不露”怕也办不到了。于是亭亭玉立,先用流畅标准的英语唱异国情调的《祝酒歌》,如雷掌声中立马转换传统国剧西皮流水《苏三起解》,凭这就叫学员们竞折腰,仓房里又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章亚若就按东南西北向—一深鞠躬,一直腰,撞见仓房门旁一双火灼灼的眼——风尘仆仆的蒋经国从重庆回来了!
“蒋——”她已习惯喊他“专员”,不觉一顿,欢乐的人群这才发现蒋主任归来了,群情沸腾,啦啦队不失时机快节奏嚷嚷,逼他表演节目,谁也没注意到他神色异常。
“好,我给大家唱个歌吧。”
都以为准又是俄罗斯的《红色水手歌》,大家都准备帮着唱“噼里啪”,谁知他却唱了一只儿歌: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脑袋/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喉咙比平素沙哑,面容显出罕见的憔悴,“真奇怪!真奇怪!”摊下两手垂头丧气。都以为是旅途的疲劳和表演的滑稽,谁晓得他内心的沮丧和无可奈何呢?
有一双清澈宁静的眸子在凝视着他,只有她,没有为他鼓掌。
晚会散了,亚若、昌德和几位男学员留下来收拾仓房,今夜轮到他们值日。
收拾完毕,亚若挽着昌德的手臂往住房走去,她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在黑夜的保险中,悄悄与昌德咬耳朵:“你注意到没有,蒋专员一脸晦气,心事重重呢。”
“章亚若!”沙哑的喉咙近在咫尺!
亚若和昌德就吓得魂飞魄散!
“桂昌德,你先回去。”蒋经国简短命令,旋即开步向外走去。空气中似有酒气洇开?
桂昌德的手心都吓出了冷汗,紧紧捏着亚若的手,亚若怔了怔,甩开昌德,无所畏惧地跟上了这个威严的男子。
出了赖老怪老宅的土围墙,走向黑漆漆的山岗荒野,她默默跟着他,他不回头,不问讯,仿佛身后没有这个女子。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他终于为她的倔强屈服,先开了口:“你究竟听见什么啦?竟敢在背地里瞎议论?!”
她不吭声。他行她也行,他停她也停。
“同学中有人议论?议论了些什么?”语气缓和了许多,他转过身,对着她,满嘴酒气。
她依旧不吱声,却挺直了腰杆,心中腾升起反感:她最鄙视背后汇报搬嘴弄舌谄媚取宠的小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她才不惧怕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呢。
他却在她的目光中败退:“哦,你大概是从专署得到了什么信息——徐君虎坚决要求辞职。”他颓丧地垂下了眼帘。
“徐秘书?他要辞职?!”志同道合的朋友坚决要离开他?莫非种种流言果然是事实?CC系分子果真要控制专署?国共合作又要面临三岔路口?她实在理不清政界纵横交错变幻莫测的纠纠葛葛,但知不团结何以能抗日?
“蒋专员,请原谅,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凭我的直觉,觉得你心里很苦,我,刺伤你了。”
他便仰天长啸,这才与她并肩而行,半护卫半依恋。
“唉,有人说我是太子少爷,有人喊我是包公青天;有人怀疑我假进步真欺骗,有人骂我赤化赣南。我是一片缓冲坡。我更是透不过气的夹缝!为什么谁都不把我看成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年轻人?!我有感情,也有理智;我有短处,也有长处;我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脑袋自己的热血自己的心!我不愿放弃新赣南的建设!我不愿辜负老俵对我的厚望!我不愿放弃青年!放弃了青年就等于放弃了希望!可是,我又不能——”
戛然而止。他猛地收住了脚步也收住了舌头,只有胸脯剧烈起伏。他为什么对她剖心明志?他差点要说出在重庆林园受的一肚子窝囊气……
“嘭!”又是厚厚一册“告状情报”狠狠地摔在他的脚下。
蒋介石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态:“你在赣南干的好事,你自己看去!我还相信熊式辉之言,以为你真的脱胎换骨了呢!”说毕拂袖而去。
他俯身拾起“情报”,一页页看去,无非是受他抨击的腐朽势力和专玩权术的明明暗暗者对他的造谣诽谤,歪曲事实之辞,老头子应该明察秋毫呀。但是,所有的情报都粘上一条:说他在赣南包庇重用共产党!老头子最忌讳的就是这一条!他从老头子的盛怒中窥见虚弱的恐惧——哦,他不敢深想。
第二部分赤珠岭之恋(5)
党国元老戴季陶、于右任、居正、陈果夫、陈立夫接踵而来,苦口婆心,晓以利害,唱红脸白脸都有,他终于颤抖着双手填写了加入国民党的申请表格。他忽地想起了在莫斯科郊外孙逸仙大学填写加入共青团志愿书时的兴奋、书写“给母亲的一封信”时的悚然……他脱胎换骨了多少次?还是人是由更强的人挤扭而成的?圆扁长方皆莫可奈何?他不敢深想,他不得不作出抉择——恐怕是最后的抉择——否则,老头子决不会再原谅他!这抉择,是违心,更是发自内心,尽管如亚若所说,他的心很苦!但苦涩的心被硬壳牢牢包裹!
“我的心很苦!夹缝里爆出的芽要怎样挣扎才能成栋梁之材?为什么天地间有这么多的挤压扭曲?为什么浩然之气不能荡涤人们胸腹间的污垢之气?为什么人世间就像这黑咕隆咚的夜,彼此难以看清嘴脸,更不要说看清心,却还要踩脚使绊子往深塘险崖里推!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能自已,挥着双臂,当最后一个“为什么”和他的双手一起落到她的浑圆的肩头时,心痛如绞——那坚硬的心的外壳竟崩裂开来,从未有过的软瘫、疲惫袭击着他,从未有过的超脱和恬淡升华着他,去他妈的什么政治风云,他只要这样拥有着她,什么也别说,就够了。他拥着她很轻很轻,像捧着一件珍贵的薄胎花瓶,生怕手重了,眨眼就变得粉碎!
她的心弦原被他的声浪冲撞得铮铮作响,可此刻她却像风平浪静的大海,用悠悠的浪拍抚慰那千疮百孔的心船!此刻的他,像一头受伤的公兽,渴求母兽的舐拭;像一个迷路的孩童,紧紧抓住了他以为可亲的阿姨的手……
是的,他的灵魂出窍了,他轻轻地嗅着她缎子般的秀发,抚摸她光滑玉润的颈脖,没有情欲,没有亵渎,他回归成呱呱坠落于丰镐房的小建丰,回归成缠绕祖母膝前的宠孙,回归成让慈母双手搓洗耳背颈脖的泥猴子……一缕缕幽香沁入肺腑,是不施脂粉素洁的江南女子特有的清芬,是丰镐房经堂中浓郁的檀香,清而不淡,浓而不烈,他的眼眶濡湿了,他分外思念起已逝的祖母和远在溪口的苦命的亲娘!
他的少年缺少父爱!他一岁半时父亲才从日本“托故假归”,第一次见到他;但父亲回国以后,依旧难得回溪口。他五岁在溪口武山学校启蒙后,父亲陌生的脸谱只不过与父教诫要读的《论语》《说文解字》《曾文正公家书》之类的线装书模糊地层叠在一起。他十二岁时第一次离家到上海读书,可父亲却携又一个新的“上海姆妈”去了广州。他幼小的心灵过早地受到挫伤,过早地背负起父母不和的重轭,而他的生命浸透着慈爱善良的祖母和母亲的爱!不幸的旧式中国女人的爱!他怎能不永恒地依恋着她们呢?
而他轻轻抚摸着的这个南国女子,似乎才是他溪口生命的延续,是他对祖母和亲娘的爱的依恋的延续。
她慰藉了他,而他温暖了她。
她的脸颊贴着这个男子宽厚的胸膛,虽衣着单薄但仍散发着体热,还有那她并不喜欢的酒气,可在这冬夜的田野里,便是温暖便是热。她默默地流泪了。
许久许久,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颊,似想小心地亲吻她,却看清了她满脸的泪痕,不觉一惊,“你哭啦?”
她轻轻一挣,便跳出了他的怀抱。
“蒋专员,让你见笑了。”
真是活见鬼!这时候还“蒋专员”还“让你见笑”?
也确实是活见鬼,很远很远处似有胡乱的光线划破黑幕,似有若有若无的雷声,莫非冬天也打雷?这可不是好兆头。
就有一种迷茫的慌乱、惘惘的威胁。
可越是这样,强悍的男子便越有一种执著和责任,他的粗砺的双手极自信地握住了她纤细的双手:“我喜欢你。”他沙哑的嗓音流泻出男性的温存:“从读到你那封求职信时,就有一种模糊的喜欢。”
她的手却像被炮烙般猛缩了回来:“哦,不!不可能。”
他不太明白她的话:“什么不可能?对于我来说,没有不可能的事!”
“你并不了解我……你,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
“哦,有这么严重?只要不是日伪汉奸特务,其他既往不咎,不存在‘过去’一说。”他咧开大嘴笑了起来,齐整的牙在黑夜中白晃晃地诱人。
“蒋专员,请别开玩笑。”她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一切来得太快,叫她猝不及防。
“玩笑?不,我不是也不会逢场作戏,我是认真的。”他又一次抚住她的双肩,却是迅猛地将她拥到怀抱中,他不愿一切成为稍纵即逝的过去。
她浑身颤栗,就有轰隆隆的千真万确的雷声从四面向她与他赫赫然逼来,她突地仰脸向着苍天:“不要这样!过去就是过去!一个人不可能没有过去!我说!我说!我曾是别人的妻子!我至今也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她一口气痛快淋漓地喊出了她的过去!打逃离了南昌,她便小心翼翼严密地封闭了过去,为了心理的平衡,更为了生存和进取,是否还有僭妄的阴谋呢?好了好了,喊了出来,她解脱了,却也软瘫如泥,没有一丝力气离开这个男子的怀抱。
他动弹不得,化为一座石雕。他毕竟是一个中国男人,传统道德,世俗偏见与不可理喻的爱撕掳于心间。爱,跨过了疯狂的炽烈,进行理智的选择,就只剩下冰凉漆黑的寂静,雷声也作了暂时的隐退。
但他终究不能舍弃她!况且他并没有得到她。他又一次轻轻捧起她的脸颊:“我不在乎。真的。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你的眼睛包含了你的过去。或许正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才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的眼中漾出温情,这叫她心疼,心碎,她崇敬并感激这个男子,她也喜欢他!她炽热地回报他,紧紧地搂抱着,一起编织抛却一切的情网。
第二部分赤珠岭之恋(6)
闪电。炸雷。在闪电炸雷的瞬间间隔中,她疯了般将他猛烈推开:“不!不可能!没有过去,现实也不可能!”
他踉跄几步,才目瞪口呆站住。政界情场都这般变幻莫测反复无常?他恼怒了,愤恨得要将这只不驯服的小妖撕成碎片方后快!
她的目光也燃烧得灼人。她不能瞒骗他,可她也不能欺骗自己的心!她的寻觅、她的追求,难道就在这里打上了句号?!
她不是少不更事的女崽子了,不是轻易就落入男人圈套的涉世未深的少妇了,女人的实惠,女人的虚荣,她都曾经有过。她历尽坎坷争得了女人的独立,莫非又要沦为男人的依附?不!她不愿意。
两两对峙,蕴集着再一次爱和恨的迸发!
“蒋主任——”警卫曹崧远远地唤着。这位双手用枪百发百中的彪形大汉,视力可是超人的呢。边唤边准确地向他们奔来:“有大雷雨呢,我来接你。”
蒋经国发作不得,只好收场:“你先送章亚若回去。”
“那你呢?”警卫不放心。
“少噜苏。”
章亚若只得跟曹崧归去,或许这样结尾更好。刚进赖宅院门豁闪一亮,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炸得他们一个趔趄,鞭子粗的暴雨铺天盖地而下!
“请你快去接专员吧。”亚若急了。
雷声。风声、雨声。无情地抽打着这个政界坎坷情场不如意的男子。他的自尊自信自强都受到并不轻的挫伤。他不理会蜇回来的警卫的催促,让这冬天罕见的雷雨浇了个透湿才回到他的办公室兼住处。
回到住处的章亚若失魂落魄,她的心被掏走了。一直等她归的桂昌德用毛巾帮她拭干头发,关切地跟她咬耳朵,问这问那,可她一个字也答不出。她歉疚于他,她不能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终于,她又冲了出去,等桂昌德手忙脚乱拿雨伞追上她时,她才说:“我去去就来,我放心不下。”
她真叫人放心不下呢。桂昌德被搅得稀里糊涂,这疯狂的不吉祥的冬雷雨啊。
水淋淋的蒋经国不理睬要他换衣的勤务员,就这么水淋淋地往木椅上一坐,顺手拿过桌上一瓶本地烧酒,也不用杯,对着瓶口咕噜噜往喉咙里灌,谁能阻止他呢?
“蒋专员——”她的纤纤玉指抓住了酒瓶。
他狠狠地斜乜着她,却也顺从地放下了酒瓶。她毕竟记挂他呗。
她不看他,拿了干毛巾递给他,他不接,她只有在太岁头上动土,帮他揩净发上额上的雨水,又侍候着他换了干衣服。他这才褪去满脸的温愠,满心是男人的骄傲与满足。响响地打了个酒嗝。
她忧悒地皱起眉头:“别这样酗酒了,会伤身体的。”
“嗯。”他很听话地点点头,眼中又恢复了温情,算是听从了她的第一项指令。俄顷,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凄迷:“唉,我曾在阿尔泰金矿工作过半年,那地方真冷啊,为了抵御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我的工钱几乎都换了酒喝,一天要喝一公升烈性的俄国的伏尔加酒,喝醉了,便在梦中回到了祖国回到了家乡……”他立起身,打开床边的箱柜,抱出一摞线装的蓝色封面的本子来,封面上贴着白纸黑字的题签:“日记”。
“亚若,你都拿去看吧,你会了解我的过去,也会了解现在的我”
她傻眼了。她曾在《新赣南》上看过他在苏联时的一篇日记《石可夫农庄》,是流着泪读完的。可全给她看?她有这个权力和必要吗?
“亚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是一个自轻的女子,你在苦苦地寻找和追求着,我读你的求职信时,就听见了你的心声。我喜欢你,你叫我不能自持。我不会践踏你的自尊和独立的人格。亚若,我会等待。相信会在等待中想出妥善的办法。我想,如果你愿意,我第一步就是想带你去见我的母亲——我想,母亲一定会喜欢你!会看重你!”
她怦然心碎,泪流满面!他想得很周详很久远,小心地避开横亘在她与他之间的“他的夫人”。这么说,他是“蓄谋已久”,并不是猝然迸发的一时冲动?
冬雷隆隆。俗话说: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冬雷中播种的爱,会是什么样的收获呢?
她并不感到幸福。独立是什么?理想是什么?人,离不开地球;女人,离得开男人吗?她或许迟早要被这个男子征服,是命运?是缘分?是福是祸?天上的云,心气再高,也要变成雨落回地里。
谁知晓她内心的凄黯呢?
“报告专员——”公署秘书小杨气急败坏闯了进来:“溪口、溪口来了急电!”
“什么?!”蒋经国一把夺过电文。
五雷轰顶。天崩地陷。
“溪口遭炸,汝母罹难。速归。”
第二部分赤珠岭之恋(7)
17
母爱是世上最纯真最无私的爱。
对于父爱残缺的他来说,母爱中掺杂进太多的女性的不幸和痛苦,珍贵的母爱便与沉重的心债交融,他对母亲就怀着近乎偏执的虔诚和至孝。
突如其来的母亲的死,给他的打击是致命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河口渡口,朔风呼啸、信江呜咽。一弯上弦月凄迷东天,七八颗寒星寥落。黑魆魆的九狮山威严寂静,隔岸的河口古镇却万家灯火、管弦笙歌不绝于耳。水运便捷、商贾云集的河埠,尚未受到战火的熏燎,便依旧流泻出繁华与太平。
遍体尘土黑色难辨的庇尔克轿车喘息着上了渡船。朝辞赣州深夜至此,只在温泉督练处补充够战时贵如血的汽油,蒋经国一行稍事休整就又连夜赶路。车内,毛宁邵熄了火双手也不敢离方向盘,到溪口还有一半的路要赶呢。后座,蒋方良拥着一对儿女已迷糊入睡,每小时五十码的速度爬山冲坡,颠簸折腾了一天,谁的骨头架没散呢?
蒋经国却硬撑着立在船头,警卫提心吊胆挨着他,生怕这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不言语的主子腿一软栽到江里。
五、六个船工破衣赤脚,右肩抵着粗硕光滑的撑篙,身子弯成一张弓,一步一步,前行,收住、倒退、前行……船便一点一点离了河滩,船身一晃,警卫疾扶住蒋经国,他却一个激灵,挺起了胸脯:“行!再难,也得行……”
开了口,就好,就会从窒息的悲痛中解脱出来。警卫忙说:“专员,船头风大大。”
他索性将上衣扣子全解开,双手叉腰:“你看,我穿着火龙袍呢。”
似又恢复了幽默诙谐,警卫识趣地凑近:“哟,一件破旧的土布棉背心啊。”
蒋经国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这是我今生今世的无价之宝。十八年前母亲亲手为我缝制,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这件棉背心伴着我在遥远的北国整整十二年,不但暖了我的身,更温了我的心……这不是土布和棉花,是母亲的心……”两行泪水潸然而下,他掩面啜泣不止。
为什么好人总要受尽磨难?从记事时起,母亲便与观音、经堂、香火、佛珠连在一起。母亲跟祖母一样虔诚事佛,慈悲为怀,积德修善,从不责骂下人,从不抗争命运,万事一个“忍”字。母亲祷告神灵保佑儿子,也祷告神灵,愿以身代祸,求得遗弃她的丈夫的平安!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就有江口白雀寺的当家静悟、雪窦寺的方丈大胜、静培前来做客诵经,平静幽清的丰镐房便平添了几分庙堂的热闹。母亲常年吃素,却亲自下厨做他喜欢吃的青,宁波味的油包馒头和蚶子;到了农历腊八,母亲就要熬上一大锅色香味皆浓的八宝粥分食街坊邻里,眼见腊八又近了,可母亲……
男儿有泪不轻弹。警卫不知怎么劝慰才好,见船工们一脸惊异,便念经般叨咕:“专员节哀专员节哀专员节哀——”
泪流出来,心头倒宽松了许多。蒋经国大巴掌胡乱抹抹两颊,自觉调整思绪。想这河口铅山,瓢泉村是辛弃疾老死之地,虎头山上有稼轩墓,若不是归心似箭,定去拜谒这位壮志未酬者的英灵。又想河口不远有永平镇,镇上有名闻遐迩的白菜碑,碑上是铅山知县笪继良自绘的白菜一株和题记:为民父母不可不知此味,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他想,为官者若能这样自诫自勉,才对得起人民,对得起母亲……
待庇尔克轿车又狂奔于并不平坦的公路上时,实在太疲乏了的蒋经国便进入似醒非醒似梦非梦的状态中,恍惚间,一部蒋氏家族内史却清晰地凸现出来,似乎带着麻木的钝痛……
山回路转,四野茫茫。蒋氏一家推着鸡公车,挑着行李担,从三岭跋涉到修峰岭,又再往前寻觅,但见此处倚山临水,山势奇伟,水溪澄澈。又见武岭头上武岭门如城阙,蒋氏便说好所在!落户于溪口镇,首创了玉泰盐铺。蒋氏名蒋斯千,号玉表公。
树大分杈。玉表公生二子。小儿蒋肇聪,号肃庵公,禀性刚烈,又好排解乡里纷争,处事倒是公正。他的第三个妻子王彩玉,原是带发修行的寡妇,还俗再嫁后生一子二女,儿子名蒋周泰,乳名瑞元。周泰后来自己改名蒋介石。
蒋介石九岁时,肃庵公早逝,可怜王彩玉一面虔诚信佛,一面却坚忍地与命抗争,抚孤成人,支撑门户。蒋介石十五岁时,娶了溪口岩头村祥丰杂货店老板的女儿毛福梅,毛福梅比蒋介石大四岁,俗话说:“四年合局,大吉大利”,可毛福梅偏偏无吉无利无思无爱,蒋介石自去闯荡人生,入保定军校,东渡日本留学;毛福梅便学婆母,将青春付之事佛!直到婚后九年,1910年3月18日,武岭山野桃李绚烂时,毛福梅生下一呱呱大哭的男孩,丰镐堂便平添了生气和希望。男孩相貌酷似母亲,俗话又说:“崽像娘,万担粮”。王老夫人和毛福梅倒指望这男孩成为维系和巩固父母情感的牢靠纽带。
男孩乳名建丰,号经国,取“经国济世之才”的意。蒋介石也果真欣喜,说:“吾家之必当有后”!
然而,1912年的冬天,蒋介石携着如花似玉的姚怡诚回溪口乡居!王老夫人虽不快,但男人纳妾嫖妓,并不违祖训家法,姚女士又温和柔顺,也就认了;毛福梅即便有种种委屈和酸痛,也只能背着人抹泪了。
1921年6月,王老夫人病逝,蒋经国仅十一岁。蒋经国母子不论意识到没有,强大的精神支柱已轰然坍塌!
1922年蒋介石与多才多艺的陈洁如在上海结秦晋之好,双双南下广州。蒋经国心如刀绞,毛福梅已心如死灰。
1927年当陈洁如在赴美留学的海轮上得知蒋介石与宋美龄缔结白首之盟时,当场晕厥过去;在苏联孙逸仙大学留学的蒋经国的心已经碎成无数瓣,再也无法弥合;而毛福梅呢,那胸膛里的心已被掏空了。
……
“爸爸爸爸,你眼睁得大大的,我喊了你好多句,你都没听见,爸爸爸爸,你不是睁大着眼做梦吧?”孝文一觉醒来,搂着爸爸的脖子撒娇。
他一惊,东方已大白,毛宁邵也笑着告知上饶、衡县渡口都已飞过!那么他果真睁着眼做梦?不,是带着麻木的钝痛将蒋氏家族内院档案条分缕析吧。
蒋方良抱过孝文,用俄语向丈夫传递温情:“亲爱的,吃点东西好吗?你真把我吓坏啦,你可千万别悲伤过度呵。”
他摇摇头,瞥一眼晨曦中妻的金发像诱人的蜜,他不由苦笑一下:蒋氏内院档案会怎样续写呢?从不迷信的他陡地就为一种宿命观所笼罩,人生可知吗?或是在母体中就注定了一切?!
是的,他还是蜷缩在母体中的胚胎时,就注定了要在夹缝中生长!父母的不和,父亲对母亲的冷漠、轻蔑甚至暴虐,在他幼小的心田早早烙刻下伤痕并播下仇恨的种子,他留苏岁月中两次让世界瞠目的反叛,与其说是政治决裂,不如说是幼时种下的仇恨种子的发芽,为母复仇的宣泄而已。或许正是这义正辞严的叛逆,成了重续父子情的契机?儿子的仇恨苏醒了蒋介石心中封闭的父爱?抑或减轻了蒋介石对发妻毛福梅的罪孽?不管怎样,毛福梅为蒋氏家族完成了传宗接代的重任,母以子贵呗。
于是,他的叛逆反而促成他很快回到父母之间!本来,他第一个想见到的自然是梦魂萦绕的母亲!但是,却不得不在父亲及正名夫人宋美龄前低眉顺眼周旋一番。还将一套乌拉尔大理石装饰品和一件女式波斯羊皮外套作为见面礼!他是违心的,是迫不得已的!然而,岁月的沧桑,人生体验的日臻成熟,仇恨与谅解错位,感情与政治交织,他与父亲的关系起了微妙却急遽的变化!他不敢相信自己!但是他确实在重新审视父亲与母亲!
一个桀骜不驯,走南闯北,热衷戎马生涯与权力角逐,敢杀人敢背信弃义敢颠倒乾坤,血液中燃烧着罪孽和激情、阴谋和力量!
一个封闭溪口,恪守妇道,三从四德,虔诚事佛,封建桎梏传统道德宗教天地囚禁着一颗无欲无怨的木然的心!
这是怎样的不幸和悲哀!可这能全怪父亲吗?母亲的悲剧实质上是一个旧式中国女子在社会急遽变革时代的悲剧!他已认识到这一点,却又执拗地不承认!不! 他决不能对母亲逆悖,哪怕一丝一毫。在荒漠的心田筛去那么多的虚伪丑陋后,剩下的只有真诚的母爱。他爱母亲,他要报答母亲!他对母亲牵肠挂肚,记得在南昌时,想起母亲,他竟晚饭后独自开车赶去溪口,只为见娘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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