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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舞蹈: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

_4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当代)
第二部分赤珠岭之恋(8)
龙游、金华渡口已飞过,近了、近了,溪口就在眼前,武岭门下,早有浙江省政府秘书、县、镇官员和蒋氏毛氏亲友翘首迎候。
废墟。瓦砾。断墙残垣。危楼孤柱。哭嚎悲泣。又是一次蹂躏。又是一次毁灭。又是一次血债!
南昌古城遭炸的惨景。赣州古城遭炸的惨景。家乡溪口遭炸的惨景。
国破山河碎!家破母亲亡!这才叫仇恨!日本鬼子欠下了滔天的罪行!血债要用血来偿还!所有的血都涌到他的脸上,目眦尽裂,毛发直竖!他整个地燃烧起来了!
他没有听见亲友们的劝慰,没有听见曹秘书简介被炸那天黄昏时寻找发现毛夫人的经过——敌机炸坍了丰镐房附近的房屋,毛夫人出去躲飞机,被倒塌的墙壁活活压死,一只戴着手镯的胳膊露在外面,才被人认出——他没有听见!他什么也不要听,只有仇恨,只有痛苦,他踩着瓦砾碎片,疯了一般冲进了丰镐房——
“阿娘——”声如裂帛,他扑倒在母亲尸体上,晕死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掐人中,敷湿手巾,灌参汤。他醒过来,又推开众人,再次跪倒在母亲身边,抚尸嚎啕大哭。
这个刚强坚忍的男子,以前不曾以后也决不会这般放纵自己的感情,他将一生的泪水,全都泼洒在母亲永远的离去上。因为他无法再报答母亲的爱,无法再抚慰母亲那颗孤寂的心,只有无涯的思念相伴终生。
白色的灵幡白色的雪柳,白色的孝袍白色的孝箍白色的送灵队伍,白色的纷纷扬扬如雪片的纸钱,给这喧嚣纷扰的人世反衬出死的宁静与庄严。沉闷的锣鼓高亢的唢呐不知悲喜的喇叭炸雷般的爆竹大大小小的花圈悲痛欲绝的哭嚎,给这未满一个花甲的不幸女人的葬礼平添了悲壮的伟大。
并非出殡下葬,只是将灵柩暂停古寺。战时空袭频繁,一切得从速从简,而蒋经国不想将母亲草草下葬,他坚信胜利指日可待,那时再隆重安葬吧。但溪口远远近近的人都来了,更不要说毛夫人族人,省里县里来人,重庆老头子侍从室也来了人,送灵的官民缘由心境或许各异,但这位既高贵又卑微既神秘又普通的老妇是死于日机轰炸,这支队伍便集结着一种共同的感情——同仇敌忾!便酿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悲愤!
炸雷般的爆竹声声硝烟弥漫中,两行童子扛着旗锣伞扇,举着白幡雪柳鸣锣开道;高亢悲凉的唢呐喇叭长号队随后,伴随着悠悠缓缓却也抑扬顿挫的诵经声;打击乐管弦乐后是栩栩如生的亭院楼阁箱笼用具的“扎彩”,尔后方是八仙抬着的沉甸甸的楠木棺材,黑色的棺罩上绣着一朵洁白的莲花,四周缀满字。捧着灵位的孝子嚎啕其后,白色的孝袍腰间系着一大绺麻绳,高高的孝箍后有白色的孝带长长地拖曳至地。这以后便是严格按辈分排列的直系亲属队伍,再往后就是送灵的亲友们。大大小小的花圈、纷纷扬扬的纸钱殿后。
痛定思痛的蒋经国一切按乡俗办理,最后一回侍奉亲娘了!孤独的阿娘一生有几回热闹呢?猛然间,两年半前携妻儿回溪口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桃李吐艳,爆竹声声,人欢马叫,溪口镇轰轰烈烈迎接蒋公子返乡。南京毛庆祥中将陪着小蒋三口之家下了雪佛莱轿车。舅父毛懋卿,姑丈宋周运、竺芝珊早已等候门外,于是一行人循着月洞门去丰镐房——却见十二个穿戴簇新的妇人们团团围坐,单等他小蒋把分别十二载的母亲来认——眼眶儒湿的蒋经国脚步没一丝犹豫,一径奔到阿娘跟前,抱膝跪下,放声大哭!毛夫人悲尽喜来亦放声大哭,那围坐着的姚怡诚姨娘、大姑小姑、姨妈舅母嫂子,还有毛氏结拜的众姊妹一起痛快大哭!这哭叫喜哭、母子相见喜哭一场,热闹得刻骨铭心!
恍若隔世!他不敢相信那沉重的棺木中躺着的是他的亲娘!肝肠寸裂,欲哭已无泪。
入乡随俗的蒋方良也披麻戴孝,也一路嚎啕大哭,她爱蒋经国,也爱这位相处不到半年的善良的婆母。都说中国的婆婆恶,可她却在婆母这里感受到最富有人情味的礼俗,得到了婆母一丝不苟的善良的爱。
她从小是孤儿,蒋经国是她的初恋,并没有缠绵悱恻的爱的历程,很快向苏联党政机构申请结婚,批准后,这对共青团员在《国际歌》声中结下良缘,王新衡担任他们的证婚人而已。
做了妈妈,回到婆家,毛夫人虽叫这位蓝眼金发的俄罗斯女子吓了一跳,但一丝不苟要他们依溪口风俗,补办婚仪。为蒋家传宗接代了的女人就得名正言顺,就不能亏待她呗。
也是劈哩啪啦硝烟弥漫的爆竹,也是锣鼓唢呐丝竹大鸣,却见满世界喜庆热烈的红色,更兼五十桌酒席,亲戚朋友族人猜拳行令喧闹不已!“报本堂”中灯烛辉煌,芬娜变异为真正的中国新娘蒋方良,尼古拉还原为真正的中国新郎蒋经国。一个凤冠霞帔大红绣金百褶长裙,一个头戴插着红翎的黑呢帽,身着一袭披红挂彩的长袍黑马褂。听司仪悠扬唱诺:一拜天地——二拜祖宗——三拜父母——她很想笑,可婆母叮嘱再三不能笑,幸好接着喝下掺了蜂蜜的交杯酒,且把欢笑饮进心里。洞房里一对巨大的红蜡烛已点燃,分别镌刻着金箔镶边的龙与凤;红漆家具与红彤彤的喜床酿出新婚第一夜的迷醉,簇新的红漆马桶中插着天竹筷子,喜床上撒着枣子与花生,“快子”、“早子”与“花生”是对传宗接代的祝愿,也并不一味地重男轻女。她睁大着碧蓝的眸子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古老的俄罗斯婚俗滥饮狂舞中决没有这么纷繁深远的内蕴!她挨着床沿坐下时,新郎也几乎同时坐下,恰恰压住了她的百褶裙,她浑然不觉,她已被这三面雕着繁花百鸟的宁波式婚床镇住了,她觉得自己当上了中国皇后般的满足与不可思议。只是第二日黎明早起时,镌龙的蜡烛已燃尽,刻凤的蜡烛还有一厝,蒋经国不知不觉叹了口气,她的心头也掠过一丝阴影……
“啊——”灵柩停进了古寺,孝子扑向灵柩,虽非下葬,但入土方为安,母亲啊母亲,儿子的心碎了。如果不是左右挟持着他,他真要撞破棺木,与亲娘同去另一世界!
好了好了。好即了,了即好。此番还不算好了吧?蒋介石未来吊唁发妻,但汇了一万元来办葬事,陪伴着毛福梅的棺木是用老头子的钱买的,价值五百元,也总算将结发夫妻残存的温情留在最后停泊处吧。墓地倒已选好,就在王老夫人生前常去念经的摩诃殿北隅,苍松老樟掩映,煞是幽静;墓碑已请吴稚晖题就。但蒋经国何曾想到,整整六年后,抗日胜利了,他还为母亲尚未安葬而饮泪自痛!
毛福梅遇难处,蒋经国题写的“以血洗血”的石碑已挺拔竖起,一笔一画饱蘸着这个男子的国恨家仇。不管怎么说,毛福梅的死,使蒋氏家族在“抗日”的问题上,即便不铁了心,却也别无选择。
毛夫人终功德圆满、修成正果。
孝子蒋经国沉浸在无涯的悲哀中不能自拔,尽管老头子从重庆三令五申催促他立即返赣,他却在母亲的灵堂前呆了一个多月,母亲是柔弱的,可怜的,却仍是他心灵中的精神支柱!母亲的猝亡,他的心理如何平衡得了?
直到宁波吃紧,由溪口到金华的公路眼见要遭破坏,他才不得不返赣州。
这时,他才想起了章江畔的另一个女子!他不无遗憾地仰天长叹一声。
第二部分赤珠岭之恋(9)
18
又是一片献给毛夫人的白色的花海。
层层叠叠的花圈,依依垂挂的挽联挽幛,洋洋洒洒的悼词,给这早春黄昏时的老屋礼堂平添出白色的充实和空茫。
这里作为奠堂,赣州各界为毛夫人举行的隆重盛大的追悼会刚刚结束,上千代表刚刚散去,空气中还弥漫着人的热气,可是蒋经国的心却分外感受到热烈中的凄凉,簇拥中的孤独!
痛定思痛,他仍不能从痛苦中自拔!
母爱的空白,需要一种相应的爱的填充。
“慈竹风凄”“教子有方”“懿德犹存”、“功高德重”“重如泰山”“千古流芳”……字如斗大的挽幛在晚风中瑟瑟,如摩诃殿旁风过松林,他孤零零伫立其间,看倏地而降的夜色将白与黑混淆,昼与夜的交替中光与影迷离变幻,有木鱼声声诵经悠悠,有坟冢昏鸦枯藤老树,不知时空逆转抑或灵魂已出窍?他的神志恍惚却又格外清醒,从不迷信的他焦渴地祈盼再见母亲一面,哪怕是幻觉,哪怕是梦境!
却什么也没有。昼与夜急速交替后,夜依旧沉着又坦白,让你的视觉安定下来,奠堂只不过就是奠堂!
他应该归家了。妻和儿女正翘首盼他一块吃晚饭吧,早上妻说过要给他做美味的“杂种菜”——芋艿烧牛肉,多少日子了,他没像样地吃过一顿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他会垮吗?自此一蹶不振?他知道应该振作,可身心都慵懒,轰轰烈烈的振奋外,他渴求心的抚慰!
而蒋方良不能!他明白责怨她是不公平的!她真诚地哀痛,竭力劝慰着他,可是种族、传统、文化、出身、经历诸方面太大的差异,终究难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境界,那劝慰便如隔靴搔痒,反撩得他心焦意烦!
他便像孩子般赌气呆着,不回花园塘。又似乎有种捉摸不定的预兆,让他傻傻地等待着什么。
……来了来了,一团朦胧的影,一朵飘忽的云,一头促狭的兽,一只诱人的妖!因为她来了,夜便流泻出调皮多姿,阴阳间的奈何便被轻轻拂去,一种冬去春来的清新明媚令他身心为之一振。
她却在咫尺间立住,决没有太密迩的希冀。她那薄薄的单眼皮中的黑亮的眸子落落大方地凝睇着他,是没有一丝矫情的思念。
他出声不得。但见她着一袭咖啡色软缎旗袍,镶着本色的软缎边,却在中间嵌上一条极细的白色芽条,就像这早春雨天里刚刚爆芽的柳条,嫩柔的勃勃生机叫他止不住心疼。
“嗨,你瘦了。”她轻声说,“瘦多了。”
他歙歙鼻子,委屈得像个没人疼的孩子。这些日子他没剃过头,胡子拉碴,眼塘凹陷,嘴唇上也上火起了燎泡,再刚强的他也会顾影自怜了。
“嗨,跟我去吃顿饭,好吗?”她柔柔地请求,却含着不容置辩的命令。
她用起了“嗨” 来称呼他?亲呢、调皮。他还欣赏这个“跟”字,或许再强有力的男人也需要女人的娇宠?或许只要是有情人,说什么或什么也不说,都是心的默契和慰藉?
她不待他回答就自信地转身往外走,他也就鬼使神差般跟定了她。
“经国——方良来了电话!”
黄中美从东院跑出唤他。自从徐君虎辞职回湖南新宁老家后,黄中美接替了主任秘书的职位,办公室也搬进了东院。
“哦,”蒋经国却不停步,只扭头交待一句:“叫他们别等我吃饭,夜间我还有事。”
“有事?”已进礼堂的黄中美还想问个究竟,只见一前一后两个人影已消逝门外,那白色芽条边分明勾勒出一个婀娜熟悉的背影!他下意识地伸长了颈脖,想想不是滋味,莫可奈何地耸耸肩。
她请他上张万顺饭馆。饭馆在文清路九曲巷内。闹中取静,又距公署近,老板张万顺还是位能做满汉全席的高手,所以公署有应酬或同事间“打平伙”,都爱上这。
张老板小名张老四,自然认得蒋专员,又见只一女子作陪,不想此女子竟作东!便忙请到楼上幽静的雅座,自己系上围裙下厨炒菜。抗战期间,崇尚节俭,张老四即便想露一手,怕也无满汉全席的配料。于是就地取材;力倡赣南风味菜肴,也不排斥粤味小吃,倒也闯出了牌子。
按照女子的吩咐,很快上来一碗草菇烧肉,一碟清蒸南安板鸭和一碟碧绿青翠的橄榄菜。张万顺菜肴以纯清享名,味道纯正色泽清雅,不露佐料痕迹,调料只有一小碟红艳艳的南康辣酱。而南康辣酱和南安板鸭皆为清代给皇帝的贡品,草菇烧肉为张老四的拿手,橄榄菜更是绿得馋人,未尝便激活了蒋经国的味蕾,他方觉已是饥肠辘辘了。
她却从容不迫,将两只瓷酒盅斟满赣地烧酒,尔后立起双手擎着酒杯:“这第一杯酒,祭奠伯母大人在天之灵。”
两人俯身将酒缓缓泼洒地上,这就又勾起了蒋经国的愁绪,直起腰身却见她的秀发上卡着一只白珠子缀成的发夹,像是一朵绒花!对父母都健在的她来说,也真算难为了。
“这第二杯酒,为你洗尘消愁。嗨,你已步入而立之年啦。”碰杯后一饮而尽,这倒叫他一惊,她酒量并不行呀。
“这第三杯酒,为我们多难的国家和民族进入了四十年代第一春。”
又是一饮而尽。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放态,可毕竟不胜酒力,又喝得急,两颧猛地烧成赤红,眼却更见清亮了。经国便动了感情,拍拍她的手背:“亚若,难为你了。”
亚若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让他的大手压着她的手背,双眼望定了他:“最难为的是你——你太痛苦!可还得抛却痛苦经国济世!”
他便直直地也望定了她——这个灵跳过人的红粉知己!那么熨帖他心抚慰他心振奋他心。他本想握紧这只柔软的小手,可终长叹一声,抽回了手:“勺响鼓何须重捶?我自视还是面响鼓。我会自重,会振作起来的。谢谢。”说毕自顾自饮尽一盅。
“你,为什么这么客气?”她试探地问道。
他苦笑一下:“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夜在赤珠岭的许诺,我说过,如果你愿意,第一步就带你去……见母亲……嗨,还说这些做什么?一切都过去了。如果还有等待的话,也只能是遥遥无期了。”
第二部分赤珠岭之恋(10)
她也苦笑一下:“嗨,等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她犹豫着矜持着,终还是伸出右手捏住了他粗大的手指。她主动截断了苦苦留守的退路。
就剩下一片寂静。眼与眼的凝视也是多余的,就都轻阖了眼,让浅浅盈出的泪水将眼睑儒湿。
没有冲动没有炽烈,只有冷峻的理智的爱的许诺。既然爱,还讲什么条件呢?
他的心田空白的一隅便填充进幸福的颤栗,立马“反客为主”,斟酒干杯,全然“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旷达状,亚若也就“舍命陪君子”,豁出去一醉方休!
就都醉了。就都喋喋不休地饶舌。就都放浪形骸。就都尽情宣泄。
蒋经国就握起拳头敲起桌子:“死!我不怕死死怕我!不信?那年我只有十六岁,留学孙逸仙大学,你知道吗?二十岁我就担任列宁大学中国学生的助理指导,不信?我就是那时到外高加索和乌克兰参观的,可我回到莫斯科的第一天,就病了!不,就死了!我几天几夜不省人事。哦哦,你知道吗?没有一个中国人来看过我!”又一拳擂到桌上,盆碟乒乓跳跃。
“中国人的人情薄如纸,一戳就会破的。不信?你看看那么多的笑脸,有阴冷的笑,虚假的笑,谄媚的笑,讥耻的笑;还有哭,有猫哭耗子的哭,有鳄鱼的哭,有——不说了,还说死,我二十三岁又死过一次。那时我在一个小火车站搬运货物,正准备去阿尔泰金矿时病倒了,不,也是死了。哦哦,我的那几位朋友——干搬运的俄罗斯朋友围着僵硬了的我唱起了歌,我唱给你听吧。”
他用手指在桌上敲起节拍,沙哑着喉咙唱了起来:“我死了/我死了/总会有一个人把我埋葬起来/可是谁也不会晓得我的坟墓在哪里/到了明年春天/有只黄莺飞到我的坟上来/唱美丽的莺歌给我听/但是唱完了/它又要飞走了……”
忧郁伤感的歌声似乎蕴含着神秘的未来,亚若悲从中来,涕泪交流,不能自制。
“别哭,我不唱了。嘿,我是你的‘嘿’,你是我的‘嗨’。”醉眼相看泪眼,一切恍惚迷离。
张老四双手捧着托盘进来,托盘品锅中清蒸鸡热气腾腾。乍见座中情状很是尴尬,但是终是见过场面的人,知道是多喝了两盅,便老嘎嘎将品锅放置桌中,不无卖弄地说:“专员,这可不是普通的清蒸鸡,喏,子鸡里藏着只乳鸽,乳鸽里还藏了只麻雀,这叫三套鸡,最滋补的。嘿嘿,麻雀肚里还藏了什么?要吃了才知道。”这才拿了托盘退下。
章亚若便拭了泪水,催他快吃喝。他却一偏脑袋:“我吃,可你得为我清唱一段、‘霸王别姬’。听说项羽的眼睛有两个瞳孔,舜的眼睛是有两个瞳孔的。项羽是舜的后代么?是天亡他?!虞姬虞姬!我也有两个瞳孔!不信?你看,什么都是双的……”
亚若也就斜乜着眼:“好,我唱,你吃。可我才不唱‘霸王别姬’,人生已经够凄怆了。来点快活的轻松的,唱段‘斑鸠调’,好不?”
“好!赣南采茶调,我也会一毛毛子,你唱,‘斑鸠调’,待会我来唱“钓’,还有……‘妹子’……”他学着走腔走调的赣州方言,不亦乐乎。
亚若轻敲双筷唱了起来:“春天嘛咯叫呀嗬咳/春天斑鸠叫呀嗬咳/斑鸠那个叫得齐/叽哩咕噜/叫得那个实在好哟呀吱呀哟……”
春天,大概也是带着醉意蹒跚而至人间的。像这对同醉的相知者,丢却了矜持的盔甲,你挽着我的腰,我搂着你的肩,旁若无人摇摆而行。
幸而夜已深了,街巷皆不见人影,这对幸与不幸交融着的男女才膨胀着感觉——原来世界只属于他与她!
并不。一条黑影幽灵般尾随着他与她。原来可以忽略不计,她却偏偏要回一下头,就惊惊乍乍:“有人——”
他回首,小巷空空,他笑了:“是狗——狗——”
有人又怎样?是狗又怎样?他搂着她,又哼起一首俄语歌:“克玛河一座城/在哪我说不清/克玛河一座城/紧靠着河边/永远也找不着/永远也找不着/克玛河一座城/紧靠着河边……”
是克玛河城?是虔州城?是克玛河?是章江贡水?他迷糊了。
春夜温馨,春夜迷醉。可春夜终究有感伤沁入骨髓。
他打了个寒噤,将亲爱的人儿搂得更紧。
“子鸡里是乳鸽——”
“乳鸽里是麻雀——”
“麻雀里是什么——”
粗壮的食指与纤细的食指勾到一起:
“是一颗红红的——相思豆!”
“妈!”
“伯母……”
她与他就都醒酒了,倏地分开,章老太太周锦华倚着门洞翘首盼女儿归!
老太太却没有平素的威严和嘴不饶人,她叹了口气:“进屋喝杯酽茶吧。”
这就是命!就是前世的孽!老太太的心里喊着这两句。失去母亲的儿子总是可怜的。
第三部分子规声里烟如雨(1)
三次爱恋 三次离合 灵与肉 情与理的冲撞裂牛如烟往事怎忘却
19
“砰!”
枪声比空袭警报更严重地骚扰着闹市。一个男子像被追急了的野兔小鹿,慌不择路地狂奔乱闯;一群握枪的便衣,如狼似虎般呼啸着,追赶着;撞翻了摆水果卖小吃的摊贩,撞倒了躲避不及的行人,吓懵了店铺住家的人们!待虎狼逮着男子扬长而去后,缓过神来的人们惶悚地面面相觑:“特务又抓共产党了!”
国共合作又将分裂?!
天色阴霾,黑云压城城欲摧。
章贡路青年会的茶座中,葛洛紧张地告知雷宁:印染工业合作社的甘时鸣被特务抓走了!
怎么办?阿雷的眉头紧蹙成个“川”字。年纪轻轻的他,是共产党江西省委派到赣南来做组织工作的,他还负责一个上层的文化党小组:省政治讲习学院,青年文化服务社、第四行政区保安司令部政工队等党支部都归到这方面来了。责任重大,该立即作出抉择了。
形势是严峻紧迫的。前些日子,国民党中委以特派指导赣省党务的名义来了神秘人物,赣县党部书记刘宜之与三青团特务一道,先扣留了在三青团内工作的朱承熙、王重实,接着又率一帮手持棍棒的便衣,气势汹汹冲入青年文化服务社:一批直奔楼上,搜抄吴越住处,翻找出吴越延安抗日军政大学三期毕业证书、延安解放社的书和马列著作;另一批已将楼下的书店砸烂查封,易卜生、果戈理、马克•吐温、艾思奇……的书狼藉遍地;棍棒歹徒绑走了吴越、傅命绪。
但毕竟是月黑风高夜的“偷袭”,而且,蒋经国恰不在赣州,去了重庆。
眼下,蒋经国回来了,竟从老头子的侍卫室带了一个团的兵力来加强保卫?办公居然也悄悄移至保安司令部特务室?特务公然在光天化日下抓共产党?
蒋经国已经抛却了那并非伪装出来的“真诚”!
可雷宁还有点书生气:“我已向江西省委报告,得听候组织的意见,稍微等一下吧。”
而当他踩着暮色回到公署宿舍时,保安司令部的科长推门进来就说:“刚回来?蒋专员请你去谈谈。”门外石阶上,几个士兵手握枪支已作押解态了。
还算客气,没有捆绑蒙眼,”七拐八拐,押进一条碎石小巷的小阁楼中,甘时鸣已在里边!
这一夜,继续捕进来的还有省政治讲习院的上官和,赣县邮电局的杨传琦和写《总裁祝寿献机歌》的汤光。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沉沉黑暗笼罩着这片不久前还为人称颂为“光明的绿洲”之地!
久违了的庇尔克轿车披着夜色悄悄驶进米汁巷,已出米汁巷口欲回家的章亚若瞥见,不顾一切追着又回了专员公署。
“专员——”她追上了下了车朝东院走去的蒋经国气咻咻喊道。
打青干班结业,章亚若便分到专署秘书室,主要帮着蒋经国处理与工作有关的个人事务:蒋经国接见民众时负责记录呀,陪同蒋经国察访民情呀,搜集整理各类信息资料呀,接来官送去官呀……成了一身分特殊的秘书。在公众场合,自然得称“专员”,可此刻人都早已下班了,她喊什么呢?
“哦,亚若。”蒋经国回首,不无温情。是好些日子未见面了,果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看把她急的。
她却注意到:天黑了他还戴着一副墨镜!丝毫没有取下之意,害眼病?却顾不得问,先说重要事。“专员!他们到处瞎抓人!把雷宁也抓了!你知道吗?”
“就这事?”他冷淡地反问。
她更急了:“这事不是小事,你可得过问呵。雷宁和我一个办公室共事半年多,可是一心一意干事业的好小伙子,你也了解他信赖他,大敌当前,他们为什么要乱抓人,搅得人心惶惶?”
“别说了。”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他们?你知道他们是谁?!你,别搅到这里边!添乱!”一顿训斥,扭头就走,把个满腔希望的她生生晾在东院的门洞里。
她好失望好迷茫!
“我们要用吃苦、冒险、创造的精神来建设新赣南。要在三年内达到人人有工做,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屋住,人人有书读。我们的敌人是;土豪劣绅、封建势力、盗匪、流氓、奸商、汉奸和自然界的许多阻力。既然我下定了来赣南工作的决心,并且坚定了不怕一切苦难的意志,赣南就一定能成为增加抗战力量、增加生产建设的一个根据地。”——略略沙哑的嗓音、钢铁般的誓言如雷贯耳、振聋发聩。她忘情地为他的演说鼓掌,他终于从丧母之痛中振作起来,是这样爱憎分明、一往无前!
而眼前呢?是判若两人?还是凡“君王者”莫不是喜怒无常反复无常之辈?她忽然感到深不可测的背景里的惘惘威胁。好容易挨到家中,母亲见她气色不好,忙问怎么回事?她推说清明快到心绪不宁,母女俩便长吁短叹不已。
蒋经国呢?将自己关进办公室,这才取下墨镜,眼球已布满血丝,上了心火吧。
逮捕一事,他不是不知道!
省党部调统室主任兼江西特种工作办事处主任冯琦和省党部第四行政区党务督导员叶竞民双双找到他,摊开了大逮捕的黑名单:黄中美、高理文、周百皆、徐季元、葛洛、雷宁……
不禁怒从心头起,这不等于砍掉他的左右臂膀吗?!盯着冯琦,冷笑一声:“可以。黄、高、周、徐四大秘书若有罪,我亲自陪他们一道绑缚去泰和报到。”
冯琦便眨巴着天生一大一小的两只眼:“蒋专员,请不要意气用事。他们都是核实了的共产党员呢。”
“哼,不错,他们都曾去过苏联,也都曾加入过共产党,这有什么奇怪?你,不也到过苏联?不也曾加入过共产党嘛?只不过你从徐锡根改名为价琦了,他们依然故我而已。”
话中有话,冯琦的脸就红白青紫地变幻着。他从苏联回国后被捕叛变,以人血换了这翎子。叶竞民赶忙打圆场:“蒋专员,这不是请你过目嘛,你担保的,我们就‘拍司’嘛。好,就从葛洛开始,行吗?”
“不行。我也担保他。”
葛洛从温泉督练处一直跟随到专员公署,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葛洛决不能由他点头送进牢里。他心中的正气似还未完全泯灭。
那就从雷宁开始逮吧。还能怎样“讨价还价”呢?
再不转向,再不重新涂抹色彩,恐怕连他自己的立身之地都会不复存在吧?
他打了个寒噤。巨大的孤独如无底的空洞吞噬着他!近乎窒息中那张圆圆的脸浮现出来,又响起了她愤愤不平的话语,他为什么对她那么生硬粗暴?她嚷出的难道不是他心里想说而不能说的?她是很敏感也很娇弱的,他得去看看她,而且他还有一桩心愿未了,于是开开橱锁,拿出一只奥地利制的真皮夹子,夹子挺饱满,不知藏着什么。
“经国,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出去?”
被他称作“老大哥”的黄中美戴副墨镜笑眯眯出现在摩托边,挺关切地问道。
第三部分子规声里烟如雨(2)
真是在苏联受过“契卡”的特种训练,神出鬼没又料事如神!怎么就断定他是“出去”而不是回花园塘?让这块料做主任秘书兼特务室主任,也算人尽其才吧。可恐怕也难得长久!
“咳,有事。”他敷衍道。
“哦,对了,你回家时告诉方良,我已帮她请好英语老师,是青年会董事长张福良先生的夫人。”黄中美依旧笑眯眯地叮咛,全然“老大哥”的厚道相。
他的心却飞了。他风驰电掣般又来到这条青麻石小巷。熟门熟路,推推黑漆铜环大门,还好,只是虚掩着。天井青苔生出新鲜的潮润,厅堂空无一人,属于亚若的那片小天地倒泻出橘黄色的光晕,他淘气了,双手将门扉猛地推开——
三个女人炮烙般跳了起来,旋即又化作三座石雕,僵僵地与他对峙。
是亚若,章老太太和邻居女子黄家珍。
房间里只燃着一支蜡烛。光的摇曳影的扭曲滋生出安谧又虚妄的变幻。有缕缕幽香弥漫空间,桌上花瓶里插着一株凋零的残梅和一束刚刚绽开的桃李——残梅凋后桃李开!花瓶旁,摆着乍见陌生又熟悉的器具!她们正是从这器具旁惊跳开的吧!
架子、小棍子、米盘。哦哦,他从记忆中搜寻出来了……小时候,阿娘姨妈舅母在一起摆弄过,架子上吊根棍子,两人阖上眼扶着架子,久而久之,半睡眠状态中,棍子就在下面的米盘(家乡用沙盘)上画出字句来,那即是先人的昭示!阿娘是向已故祖母讨教。这自然是迷信,他不信,但却也是思念之情的宣泄和解脱吧。叫扶箕,也叫扶乩、扶鸾吧。
他见怪不怪,恭敬温顺地向周锦华请安:“伯母,打搅了。咳,小时我也见阿娘摆弄过。”
章老太大就觉得他挺解人意,况且打他从溪口回赣后,章老太太待他亲切多了,一是女大不由娘,二是天下母亲皆有此心——可怜这丧母的男子。章老太太便放松下来:“清明快到了,我这老脑筋闹着要玩的。你坐,我去给你烧个汤,看你眼睛红的!”絮絮叨叨边说边往外走,黄家珍也自是溜之大吉。
“还在生气?”他扳着她的肩头。
“岂敢。”忧怒未消。
“好,我送你一件礼物赔罪,行不?”他打开皮夹子,将一床丝质被面抖开于床铺上。苹果绿嵌边,银灰色的底色中一对彩色鸳鸯嬉戏于绿萍荷塘中,图案艳丽,丝质细腻柔熟,在灯光中似乎荡漾出水的波纹,美极了。
她轻轻摩挲着柔滑的被面,百感交集,却摇了摇头。
他揪然了:“你不喜欢?这是母亲生前最钟爱之物,我从溪口带来给你,以为你会喜欢——”
“我喜欢!”她冲动起来,“只是,我不知道配不配!”
“你又说傻话了。我想,这也是母亲的心愿。”
无须忸怩推辞了,她将被面小心地折叠起,放到枕边——那里,放着他的蓝色封面线装本的留苏日记,她记不清读过多少遍了。
双双挨着床沿坐下,就有一种甜蜜的暧昧。他突然问道:“‘青干班毕业学生通讯录’搞好了吗?”
“已经油印好啦。”她有点茫然。
“以后每期每期都要建立通讯录,得有自己的崭新的力量。否则就要被架空,就成了傀儡,成了木偶,对吗?”
她有点吃惊地望着他,她可不是谋士、师爷之类。她只是轻轻握着他的手,给他慰藉。
“徐君虎走了,他们还要挤兑我身边的人,非得逼着一个个都离去!我很作难!世上有心口如一的人,有口是心非的人,恐怕更有想心口如一却不得不口是心非的人吧。”
“怎么说呢?”她斟酌字句,“或许女人的功名事业观不如男人吧,无欲则刚,可要有一番建树,恐怕就得有一番迂回曲折吧。”并不一味顺应,却听得熨帖。
“唉,我大概是生不逢时吧,总是阴差阳错。我是不信鬼神的,可天地间似有一种神秘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左右着人,成全着人,又戏弄着人!使你不得不信命。”
“这就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章亚若想说却终究没说出声。
一时无语,但见光影恍惚,蜡泪晶莹,残梅凋零,桃李绚烂,死的寂灭沉没、生的扎挣苦痛,阴界阳界交错恍惚……
他凝视着花瓶旁的器具,竟颤声说道:“来,陪我……也游戏一盘。”
又是鬼使神差。
她与他相对而坐,手扶架子,阖上双眼,迷离恍惚,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冥冥之中,一个老妇蹒跚而至,不是阿娘,而是俄罗斯老妇沙弗亚……
冰天雪地的石可夫农庄。他拎着一只破箱子,箱子里仅有两身衬衣裤和一双补丁摞补丁的破袜子,因为同情托派,还因为种种矛盾纠葛,他插队到这里做农民。他是一个“有问题”的外国人,贫穷落后的农庄冷漠地待他,一天劳动下来,竟无一家肯借床铺给他睡!他蜷缩在教堂的车房里,疲惫与严寒袭击着身躯,他浑身酸痛,却僵硬地动弹不得。
有了温暖,有了摇晃,他晃荡在阿娘的摇箩里。
“孩子,这不是睡觉的地方,你会冻僵的,到我的草屋里去睡吧。”
慈爱善良的俄罗斯老农妇半夜推醒了他,让他睡进她的草房,他才没冻死!
第二年夏天,他重返石可夫农庄看老妇时,她却已离开人间。他买了一束花,到她的坟前凭吊,怅恨不已,大哭了一场。
眼下,她来了!还是六十八岁的沙弗亚老妇,系着头巾,捧着那束花,微笑着蹒跚而至。
他迎了上去——那花却幻化成一串长长的佛珠,母亲的手指严谨又虔诚地数着佛珠,却有泪珠,一滴一滴滚落,溅在珠上手上!他跪倒在母亲的膝前,嚎啕大哭,他仰视母亲,却怎么也看不清母亲的面容。
……
小棍儿晃动了,悠悠地一笔一画在米盘上写出字来,他不为他,她不为她,人间地府,天涯海角浑然同存。
章老太太端着一碗莲子冰糖羹,轻轻推门进来,猛地,他与她同时一震,手一晃,都睁开了双眼,看泪水已湿了双颊。
缓过神来,三人都看米盘上的字迹,虽不甚清晰,但分明是是个字:
“戒杀”。
是天意?是人意?是告诫?是祈祷?
谁知道呢?
第三部分子规声里烟如雨(3)
20
“姆妈——”
怯怯的焦渴的呼唤,却如针锥扎进了母亲的心窝,幸福的剧痛叫她晕眩!
隔着天井蒙蒙雨帘,一双儿子正翘首盼母归。
却不像平素在母亲怀中撒惯了娇的孩儿,那会不顾一切穿过雨帘搂住母亲叫嚷;也不像冷了情意的母子,那会陌生得无声无息。这是失去了父亲,小小心灵早早有了伤痕的她的一双可怜的儿子!
整整一年了!她朝思暮想、梦魂牵萦的亲骨肉!她寻寻觅觅却杳无音讯的儿子回来了!
她扔了雨伞,疯了般冲过雨帘,疯了般搂住一对儿子,那膝盖却软了下来,哆嗦着跪于堂屋湿漉漉的青砖地上,两个儿子这才放声大哭、跪做一团。
“大衍……细衍……我亲崽……姆妈再也不跟你们分开了……”她哭得千肠百结,涕泪交流,黄家珍想扶她起来,她却不肯,突然袭来的追悔压倒了她,她有负于天地!有负于儿子!
满堂屋的唏嘘抽泣,章老太太哽咽道:“懋李,还没喊婆吧?”
一双粗糙的老妇人的手拉住了她的纤纤细手:“懋李,快起来吧。”
是她的婆母!虽风尘仆仆但身板依旧硬朗,虽满脸风霜但眉宇间依旧开朗,她缓缓立起,又一头扑在婆母的肩头:“妈——真苦了你!”
唐家婆母便抹了把老泪:“苦尽甜来啊,这不,菩萨保佑,一大家子又团聚了啊。快莫哭,你看,还有哪个来了?”
长相像亚若,身段却分外矮小的四妹亚梅也从大姐处回来了!劳碌命的亚梅一来就在厨下忙饭菜,这才从厨房走出,顾不得往围裙上揩净手,也扑了上来哭声哭调喊三姐。真是:烽火一年整,团聚似梦境。
“哟哟哟,这喜哭到底有完没完?不是我哥巡视,恰恰撞见这两帮人马,伯母呀,大衍细衍呀,亚梅呀,还不晓得在哪瞎摸呢。来来来,洗洗脸手吃饭!”弟媳吴霞——保安副司令吴骥的妹子快人快语,不忘表功。
一大家子八、九口就团团围住八仙桌,吃一顿热闹无比的晚餐。临时临刻,桌上也无甚鸡鸭鱼肉。过年扫尾的腊味清蒸了一大拼盘,辣椒豆鼓家乡肉一大碗,粉丝萝卜白菜汤一大钵,还有一碟碧绿脆生生的橄榄菜,倒也浓淡相宜热气腾腾。外婆给外孙搛菜,媳妇给婆母舀汤,姊妹姑嫂间问长问短,八、九岁的表兄弟间也有他们的话题,席间便弥漫天伦之乐的温暖。又听唐家婆婆、四妹亚梅诉沦陷之苦、日寇之恶,跋涉之艰辛,旅途之险遇,一顿饭自是苦辣酸咸甜俱尝遍,唯有亚若还多出一味,嚼着脆生生的橄榄菜一时竟涩得难以下咽,她想起了张万顺饭馆的晚餐!她的良心她的道德她的母性苏醒了,谴责她的越轨她的荒唐她的爱。她不敢正视她的婆母她的一双儿子!她不知道怎样将碗里的饭粒扒拉干净的。
“我先走啦,晚上还有事。”吴霞不住婆母家,平素隔三差五来转一趟,也是蜻蜒点水式,周锦华知晓媳妇爱玩爱热闹,也就不见怪,反正修纯自小跟着婆婆,也不很恋娘。
亚若也神不守舍拿起雨伞:“我也有事,要出去一趟。”
老少就都有点愕然,幸好二姑妈章金秀一家大小闻讯而来,都是盘根错节的瓜葛亲,就又喧闹热腾起来。
雨中的姑嫂俩却不约而同长叹一声。
“唉,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呀。”
亚若以为她又在想失散的小儿子修维,便劝道:“映葵,你别急,说不准哪天会香奶娘带着维儿就站在你眼前呢,吉人自有天相。”
吴霞却一耸肩:“三姐,维儿我自是挂记。可我最想的是浩若。”
“没羞。闺妇思春啦。”亚若啐她。吴霞和她大弟浩若可说是青梅竹马式的早恋,吴霞辍学结了婚,生修纯时,家里人去三中喊浩若,这位中学生爸爸正在打篮球呢。
“羞什么?我可是明媒正娶的。三姐,这些年我们比牛郎织女都不如,一年难得见一次。”
亚若心中咯噔沉了一下。浩若高中毕业便负笈山东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到武汉日报做战地记者,眼下干脆从军,在军中任文职。这对小夫妻分开得是太长久了点。嘴上却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再说这是战争年代,男子不为国为民族,你不会嫌他是懦夫?”
“三姐,我在想,即便不是战争年代,男子为了学业事业,抛家不顾还会成为美谈。可女子呢?哪个敢丢弃丈夫儿女去追寻别的什么名堂,那非千夫所指不可。女子的归宿恐怕只能是贤妻良母。”
吴霞的感慨决非针对她,但她的心却被深深地刺伤了!
昔日的悲伤痛苦忧怨屈辱,全都卷土重来,铺天盖地!她无法斩断过去,可她能抗拒今天吗?
她迷迷糊糊与吴霞分了手,迷迷糊糊就走到了花园塘这幢蛮有艺术情趣的鱼鳞板住宅前。警卫进去通报的瞬间,她害怕起来,她差点拔腿而逃,她来到这里做什么?是逃避还是深陷罪愆
敞开的门扉里,有迷宫般的众多房间,几片光晕浅浅淡淡;又有“如歌的行板”像是从留声机中缓缓淌出。一扇门开了,丰满挺拔的蒋方良扭着腰肢朝她走来,满头金色卷发的孝文骑在警卫的肩头,快活嚷嚷:“妈妈请你进去坐坐!”
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完整也完美的家。她插足其间,那份罪戾便越发沉重,她垂首盯着脚尖,局促不安。
“章同志,请进来坐坐。他已经知道啦,正在换衣服,马上就去。”很慢很慢的宁波腔国语,透着温和与滑稽。
章同志却迷惑了:他知道了什么?!抬眼俄国女子,那一双碧蓝的眸子正毫不掩饰地细细打量她,那眼光充满了好奇,却没有警惕。
第三部分子规声里烟如雨(4)
对丈夫的这位新女秘书,蒋方良并不熟识,对方似乎也无主动加深交往的意愿。不像方良在赣州结识的女友们,众星捧月般围着她转。那时的赣州,云集着众多的女性佼佼者:妇女指导处主任李珍彝、指导员彭志明、谢天姿、宋玉荆、耿松影,女镇长陈素云、三青团女干事许素玉,赣女中校长熊淑媛、赣女师老师陆采莲、宣传队演员赖向华……都与蒋经国相处随和亲切,这份友情自然而然延展到方良身上,于是在高理文夫人罗南英这位老朋友之外,又添了一个女友群。她们邀蒋方良主持三八妇女节的纪念活动、给乡村妇女干部训练班讲话、为农忙托儿所结束典礼发奖……婆婆妈妈琐琐屑屑,可方良乐意,口头禅“含苦且乐”——寂寞也就丢了。偶也邀她们到家中做客,喝点玫瑰红葡萄酒什么的;街头遇着,也会勾肩搭背进照相馆合影留念,融洽亲热得很。唯有这位章同志,若即若离、不卑不亢,朦胧清淡若雾里看花。说她严肃,她又歌舞京剧样样擅长;说她活跃,却又分明一副落落寡合遗世独立态。这就吸引了孤儿女工出身的单纯的蒋方良,热情拉住章同志的手,硬要往屋里请。
好在蒋经国出来了。处于半明半暗微妙复杂位置的他,又不知不速之客为何雨夜而至,便一反平素的洒脱开朗,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却硬是有几分尴尬:“‘事情紧急’,我们去公署吧。”说毕一头钻进雨天,似乎害怕亚若在门廊里说出什么。
“不坐车去?”蒋方良关切问道。
“爸爸爸爸,你还没吻我呢。”孝文不解爸爸为何一反常态。
他却自顾自走远了。亚若追上来,见他只戴一顶皮帽子,便伸直胳膊与他共伞,他也无动于衷,并不帮着撑伞。
默默无语。
一种透心的凉意浸遍全身,她忽然清醒地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还有什么好犹豫好等待的呢?已走到巷的尽头,一堵高大灰暗的青砖墙横亘前方,左、右各延展出更弯的小巷。她停了下来:“我,是有事找你。”
他也就站住,车转身,不吱声,目光却咄咄逼人,明白无误表示出不喜欢她的“突然袭击”,却也接过伞柄,表示着谅解。
“我,我的……两个儿子……还有婆母……来了……,,
“哦?”始料未及!什么反应也作不出。
“我想,我们间的一切……就此结束吧。”
他六神无主,胸臆间翻江倒海。是的,他还清晰地记得赤珠岭的冬夜,她没有欺骗他,“我说!我说!我曾是别人的妻子!我至今也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已烙刻进他的脑海。可是!可是!太子的情人有两只拖油瓶!还有一个婆母!这是不可思议的荒唐!滑天下之大稽!贻笑大方!
死一般的沉默,夜雨敲伞分外凄凉。她卑微地伛着背,心被掏空了般地难受,她还在等待,希望他说一句两句,哪伯是言不由衷的惋惜。可是,她绝望了。自尊支撑着自卑,她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男子。她想潇洒一点——跑着离开吧,然而双腿灌铅、哆嗦得直想跪下。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回来!谁叫你走的?”他狂怒地追了上来,一只手粗暴地扳过她的肩头,她竟软瘫地跌进他的怀中,失声恸哭! 莫非她的焦灼的决断、不顾一切的勇气全是自己骗自己?!
“这是不可能的!凭什么你想断就断?!”被捉弄被羞辱的愤怒燃烧着他,是续是断为什么总由这个女子操纵主动?他毕竟是个有血性的男子。
她被他的愤怒震住了,抽抽搭搭求饶:“我……不能不告诉你呀……”她丢下孩儿婆母急不可待找着他,原来不是出于母性的责任感,而仅仅是怕犯“欺君之罪”?她自己都糊涂了!
他的心软了下来,有缕缕幽香沁入肺腑,他又嗅着了她特有的清芬,他摩挲着她的秀发喃喃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舍弃她,哪能刚开始就煞尾呢?
“那你说……该怎么办……”怎么办,自是指儿子与婆母。唉,她原来无法抗拒他,只不过是来讨“圣旨”?
“怎么办?唉,你决定好了。”他停了停,“我说过,我,不在乎的。”
他其实很在乎。他的叹息发自内心,他的语气沉重无奈,他的手指迟疑地从发上移到她的泪痕斑斑的脸颊上时颤抖不已!她明白这个男子矛盾的难以取舍的心理!
她能怨他吗?他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不可能虚无缥缈生活在云端或真空中,既食五谷杂粮,既有七情六欲,就要受到世间成文的条律和不成文的世俗的制约。况且他还是一个特殊身份的男人,那金贵的尊严中容纳的是太多的虚荣和声誉吧。
怎能苛求他超凡脱俗呢?
渐渐地她止住了啜泣,他拥着这个处境维艰的弱女子,她依偎着这个总算可靠的强男子,雨巷又只属于他与她,那夜雨的淅沥声竟平添了几分诗韵。
他却轻轻推开了她:“我得马上去情报室,任锡章出事了。”
就又回到了丑恶的现实中。
第三部分子规声里烟如雨(5)
21
青天老爷——救我夫一命吧!”
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几个月的婴儿,待蒋经国一进专署大门,便斜刺里奔出,“扑通”跪倒在专员脚下,泪流满面苦苦哀求。
近一年来,蒋经国在赣南城乡巡行时,拦着他跪下喊冤告状者不乏其人。有背上插着“七代单传,已服兵役”牌为子叫屈的母亲,有告乡长贪污壮丁钱两百块大洋的乡民,有哭诉灾情的白发老翁,有为米店不肯卖给五斤米而啼哭的贫苦老妪……事无巨细,蒋经国皆一一过问,伸张正义,“蒋青天”便遐迩闻名。蒋经国呢,倒蛮喜欢这种古典式、悲怆动人的戏剧色彩的告状法。同时在公署大门外辟间小屋为“民众询问处”,每星期四下午定为他亲自接待民众之日,每每此时,有冤枉有建议者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只差古时衙门前“咚咚”的击鼓声和公堂上“明镜高悬”之匾罢了。刹那间,他会走神,会想起童年时代的“社戏”:黑老包的铁面无私、况钟的明察秋毫、海瑞的刚正不阿……都幻化为眼前额上烁烁光环,于是悲天悯人俯视芸芸众生……
而此刻,他面庞涨成赤紫,扶不得走不得,好不尴尬。膝前跪着的是任锡章的妻子!
对任锡章,他是痛心疾首、恨其不争!
这二十出头的小九江,赤珠岭青干班学员出身,聪颖精干,又小有背景——其兄是战区的少将处长,交游颇广。结业后蒋经国调他到赣州国民经济对日绝交委员会当干事,并兼“仇货检查队队长”,也就是查禁各大商号店铺的日本货。谁知这任大队长竟敢贪赃枉法,案情直接捅到军统戴笠处!其时正是蒋经国建设新赣南、百废待兴、政通人和之际,万万没想到这得意门生、宠臣爱将居然给自己抹黑!不严惩,岂不让一粒耗子屎,坏掉了一锅羹!任锡章便下了大狱,钉了脚镣,不许家属探视,赣州城中“任锡章即判死刑” 已沸沸扬扬传播开。
蒋经国的左右:秘书黄中美、周百皆、高理文,特务室主任杨明,专署军法处军法官蒋善初等便面面相觑、出声不得。
一旁的章亚若于心不忍,既同是女性,又是同窗之妻,便疾步上前,扶起任妻,引到一旁,也只能作些不着边际的劝慰。
蒋经国一行就聚到东院会客室内,再议任锡章一案。
案情似富有传奇色彩,且一波三折。却搅得蒋经国心烦意乱,就在他眼皮底下,依旧充塞着邪恶罪孽!
从南昌迁来的“广益昌”是大号绸布百货店,经理徐循庭,见多识广,是赣州商界知名人士。广益昌从上海盈丰,章华毛纺厂购买了一批高档毛料,因战乱历时两年才运进赣州,刚运到就被一缉私队以“验样”为名,硬剪去四码。任锡章的“仇检队”逐臭而来,又诬国货为日货,贴上封条听候查处。徐经理忍气吞声,几经疏通,任锡章示意罚款“四千光洋”方可私了。山重水复之际,“广益昌”发现缉私队敲榨去的四码毛料竟放在委托社公开寄卖!这就从另一面证明不是仇货,可任锡章仍纠缠不休,徐经理只得忍气吞声,总算认罚八百块光洋私了此事,帐面上冠以广告交际费,但胸中块垒难平,帐房便添上“塞狗洞”三字。税务局来查帐时便觉得其中必有隐情,一时传开,情报室蔡百里请人与恃宠而骄的任锡章本有争名夺利之嫌,很快查获案情。却不料更有眼线将情报直接捅到中央军统局戴笠手中,按说戴笠应即呈蒋介石,但戴顾及太子面子,速转回赣州,上批:“转经国兄查明处理”。此案小乎大乎?朝野上下,怕都有所闻了。
黄中美遇事不怒、心平气和,却力主从严:“治乱世,用重典嘛。不知诸位可曾听到过赣地民谣:从军不如为正(政),为正不如从良(粮食部门),从良不如下堂(粮食专卖局),下堂不如当娼(仓库),当娼不如直接睡(税)。对贪赃枉法、营私舞弊,百姓是怨声载道呵,看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杨明是黄中美老乡,已接替特务室主任,也急急表示赞同,“杀一儆百嘛。记得我老家那边有个规矩,捉住小偷,哪怕只偷一只瓜一双鞋,都要绑到村头大树下,用刀斩断手指头的!血淋淋地鬼哭鬼叫!下次要偷怕也偷不成呢。杀一儆百,方圆百里风气好得很。”
高理文是个急性子,急起来说话极快声音也变得尖细:“二位说的都有道理,为政者不是做官当老爷,而是老百姓的公仆,利用职权贪赃枉法,罪恶卑劣远超过一般盗贼。但是法律应该有它的庄严和程序,应当重事实重证据,刑与罪要相符。若判以极刑,能暂时起到杀鸡给猴看的作用,但是也容易使犯罪者抱着侥幸的心理,我们要找到问题的根本,要从干部队伍的培养、考核上找原因。”
周百皆推推银丝眼镜:“素明所言极是。任锡章的做法是叫人深恶痛绝的。但他还年轻,家有老小,又是初犯,能否免于一死呢?”
蒋经国倒是一言不发,锁着眉头,咬肌拧成了麻花。只听门外一声“报告”,机要员推门而入,递给蒋经国两封加急电报。
一封是省政府主席熊式辉拍来的:“请将任案解送省保军法处审理”;
一封是军委会政治部陈诚部长打来的:“请将任案解送战区长官部军法处处理”。
蒋经国不看尤可,一看勃然大怒!一条血性汉子,又自视有扭转乾坤之魄力,平生最恨受人钳制当傀儡却又往往不得不受人挟持做木偶!他一拳砸在茶几上:“他妈的!任锡章非杀不可!”
就都不敢出声,高理文却不失诤友本色:“请你三思而行,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胡说!”他脸红脖子粗,失去了自持。两封急电想必是任锡章的哥哥四出求援的结果,可这岂不更扩大了任案的影响?!
“怎么叫胡说?!……”高理文也面红耳赤,据理力争,慌得众人敢忙劝阻,遂不欢而散。
只有蒋善初晚八点遵嘱又来到东院接任案的批示。夜阑人静,花影婆娑。章亚若从会客室中迎了出来,轻声嘱他稍候;手指隔壁办公室,灯窗上映出蒋经国的影子,专员正闭门审批案卷吧。
蒋善初就坐在会客室等候,章亚若沏上茶水,退至蒋经国原先的寝室现为秘书室中忙乎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章亚若出来看了几次,蒋善初也徘徊不已,但都不敢去惊扰蒋经国,只是隐约可闻办公室里翻阅案卷的沙沙声、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和沉重的长吁短叹。或许,任锡章的处置会有一线转机?
凌晨三点,蒋经国一声沙哑的呼唤:“蒋军法官——”
等得心焦的蒋善初整整衣冠应声进去,见着案卷中的朱批。“死刑”,蒋善初的眼珠子便直勾勾了,虽在意料之中,但亦有几分兔死狐悲之哀。
“执行以后好好安葬。”蒋经国又叹息一声:“对他的妻室儿子要妥善安排。”这才疲惫地挥挥手。
蒋善初拿了案卷退出,正撞见章亚若端着热腾腾的酒糟鸡蛋欲送进去,亚若忙问:“怎样?”
蒋善初摇摇头,“枪决。立即执行。”
亚若急了,进门只见蒋经国在这凌晨三点却戴着一副墨镜!森森然透着阴寒之气。
她将碗放到办公桌上,顾不得斟酌字句,冲口而出:“不能判个‘死缓’吗?他是你的学生,只有二十一岁啊。”
“你懂个屁!”他又一拳砸在办公桌上,歇斯底里地跳了起来,碗也颤了起来,汤水淋漓桌上。
泪水如决堤之水涌出!可她不示弱地盯着这个操着生杀大权的男子。然而,对着她的是两圈黑色的天地。墨镜掩藏了目光的内容,谁知是杀气腾腾是冷酷无情还是痛苦难言呢?她说不出地憎恶这副墨镜——原本就是为了遮挡太阳的吧。
他却透过墨镜读懂了她目光中的全部内容。他并非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之辈,何尝不念师生情上下级之谊?想那任锡章初任仇检队长时还是正气凛然干得轰轰烈烈的嘛。他又何尝没动恻隐之心可怜跪在脚下的任的妻儿?他理解失夫之难丧父之痛。他也曾迁怒广益昌的徐循庭,以为奸商诱人下水也得严惩,可偏偏这回抓不住辫子,徐某出庭作证振振有词,他又奈何之?既然朝野皆知、拭目以待,他不挥泪斩这不争气的任某,何以平民愤?何以还击流言?何以向天下昭示他的“清廉公正”、“执法如山”呢?
默默流了许久泪水的章亚若只有让步,她拿起抹布,揩净桌上的汤汁,轻声说:“快吃了吧,都凉啦。”
他摇摇头,却一把扼住她的手腕,手心滚烫,使劲得她的骨头都咯咯响,她疼痛不堪,他便一松手,颓然又坐回椅中:“唉。应死之人不死天下乱,不应死的而死天下亦乱。”
第三部分子规声里烟如雨(6)
她无言以答,她不是思想型政治型的铁腕女人。政治于她,诚如他所言“你懂个屁”!她只是害怕杀人。她的痛楚的经历告诉她;死亡是没有转机、无可弥补、绝望的悲剧。
“哦,葛洛已平安离开了赣南。”蒋经国转换话题,不,是从另一方面论证他刚才引的诸葛武侯的话吧。“喜不应喜无喜之事,怒不应怒无怒之物;怒不犯无罪之人,喜不施可戮之士”。’他很赏识这些用人之道。
于是,他与她的心头都宽松了许多。动员委员会宣传股长葛洛在她心目中是一个脚踏实地干事业的人,她透了口气:“好几天没见他的人影,我还担心——”
“他呀,远走高飞罗。”。他的大嘴边,荡出不无得意的淘气的笑容。要说如何暗暗护送葛洛出境,又是一波三折的好故事呗。
但他没有说。他像想起了什么,或许是急于弥补刚才凶暴的言行,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沓钱,拉过她的手,欲放于手心:“喏,带给他们吧,他们都安排好了吧?”
像被蛇咬了般,她的手一甩,跳了开来:“不!我不要!”
钱便撒了一地。他皱起了眉头,想想,自嘲般幽默一句:“这些钱可都是干净的。”
她冲动了:“我拿了可就不干净啦!我有自己挣的干净的钱!我养得起他们!”
“你怎么啦?”他站起来走近她,很有些不解。
泪水又冲缺了堤坝。他离她这么近,可还戴着墨镜,她无法看清镜片后的眼光!她恼恨他突然将话题转到“他们”!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这种氛围!像从火海中拽出又坠入冰河,像从死神中解脱又还身陷黑夜的坟家堆中,人生的苦难本来就多,为什么还要把这样那样不同滋味的苦难混作一锅煮呢?
这回,他投降了。他忙手忙脚给她拿毛巾擦泪,又终于取下了墨镜,求饶似地说:“我知道,是我不好。”
眼白又布满了血丝,但很善良,充满歉疚和不安。
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俯身将钞票一张张拾起,蒋经国就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纸证明:“你看,差点忘了。这是我介绍他们进难民小学插班的证明。”
她将钱放回抽屉,接过证明信:“谢谢。”
他就又长叹一声:“唉,我知道,这太难为你,太难为他们了。”
他将“你”和“他们”截然分开来,“他们”——只不过是“你”的儿子和婆母,又怎能苛求人家,“爱屋及乌”呢?
她安顿他在值班室打个盹,便悄悄地离了公署。
第一抹曙色,将城墙脚下那片临时凑合搭起的乱七八糟的破烂芦棚夸张地抹上了清脆的亮色,有炊烟袅袅、鸡鸣狗叫、起早担水的人影,急急上路的鸡公车叽嘎作响……五里亭刑场的热闹和枪声,并不惊扰他们贫困的生活。
她来到了这里。她的婆母执拗地带着孙儿住进了这里,离得她远远的,为她省钱为她减纷扰,却不知更添了她的负罪感!
她听见了嗡嗡的纺车声,不知为什么她竟做贼般蹑手蹑脚绕到西边的小窗前,偷偷将棚内的一切来张望。
罗纱帐垂下,她的一对儿子睡得正香!床榻前,她的婆母正摇着纺车纺棉线。硬朗的身板、黝黑的肤色、缀着补丁的衣裤,婆母与贫民窟的老妇全无二致!只有那依旧梳得齐整的花白的发髻、发髻上插着的碧玉簪,还有那标准的三寸金莲、裹着金莲的做工精细的绣花鞋,依稀可寻当年富家媳妇的影子吧?
就是这么一双小脚,拖着一对孙儿逃离了沦陷区,颠簸了千里路终与她得以团圆!
可是,团圆的梦破碎得这么快!就在婆孙到来的当夜……
“姆妈、婆母……你们还没睡?”她在雨地里蜘蹰了很久很久才回家,母亲和婆母却都在小房间里等着她。两个老人红眼红鼻,像是恸哭过,她不禁心惊肉跳。可转而一想,两个亲家母原本是闺中好友,离乱一载,叙旧话别,自会伤心落泪的。
“懋李,这年月女人要做上一份事真不容易噢——”婆母关切地开了口。
“哦,忙是忙,也不是每夜都要加班的,今夜真不凑巧——”她强颜欢笑,今晚唐突离家这么久,实在不合情理。
“懋李,婆母——她有话对你说,”章老太太刚说一句,又抽出腋下的手绢揩眼泪,那手绢,已像水洗过一般。“懋李,我,我把这一年的事……都实话相告你婆母了。”
“姆妈——”她睁大了眼,恐慌地看着母亲:是母亲出卖了她?还是母亲急于让她解脱?
“懋李,你娘和我做女崽时就结拜了姊妹,彼此知心知意。婆也从来把你当亲生的女崽看待,婆晓得你的艰难,婆也是……年轻轻就守寡到今的……女人,婆不愿你再走一遍这样的路,你还年轻……”婆母倒很沉着,缓缓道来。
“懋李,人强不过命,世上的事难两全其美。箭离了弦、米成了饭……”周锦华抽抽搭搭。
“不!并不是这样!我属于我自己!我还在选择!”她很想吼叫出来,可既没力气,也没勇气。
“懋李,你不要为难,我跟你娘商量过了,我还是带着大衍细衍另住别处——”
“妈。”她嗫嚅着,却没有声音。
“大衍细衍长大了,怪惹眼的,不往来怕也不是办法,要不,”婆母这才哽咽了,“就让他们喊你……三姨?”
晴天霹雳!
五雷轰顶。
她木然跪倒在两位老人之间。欲哭无泪,欲辩无词。
婆母就带着孙儿住进了这里,待一切安顿好,婆母才让她来看他们。她带来了钱,水果零食和学习用具。她见茅棚虽寒碜,却收拾得干净熨帖,婆母待她一如既往,心便安了下来。却听两个儿子改口叫她“三姨”,叫得生涩,却又有几分新鲜。他们毕竟还只有八、九岁!一切似懂非懂。
她就嚎啕大哭!仿佛委屈的是她,她受了莫大的欺侮似的。
婆母和儿子们就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只有哭成一团,哭得天昏地暗。
她哭她自己!哭她的坚强和软弱、独立和依附、奢望和卑微、追求和沉沦!她一次次地寻觅,一次次地陷进夹缝不能自拔。离之不能,生之维艰!这是怎样的荒凉和悲怆。
她愧对这双儿子!愧对婆母!
与其说她依了婆母,不如说婆母依了她的心。是由她自己的手斩断了母爱!
她这样做了,为了蒋经国,可难道不更是为了自己?
她恨自己。
那抹霞光从东窗调皮地窜上婆母的额头,婆母扬起脸庞,眯起双眼像要跟霞光捉迷藏,或许,婆母在追寻一个美妙的梦……
她不敢喊,不敢推门,将准备好的生活费悄悄从门缝底下塞进去。
她逃也似地离去。
第三部分子规声里烟如雨(7)
22
长夜冷雨。杜鹃啼血。
是”布谷——布谷——”,还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小小“闺房”四壁和地面潮黏黏的,空气湿重得似乎只要用手捏一把,就会洒下淋淋漓漓的水滴,躺在床上的亚若,蔫得像”腌了一整冬的白菜,只有花瓶里插着的一大捧血红的双瓣杜鹃花,润湿娇艳得像带着清晨的露珠。
亚若病了。虽说一般的伤风感冒,可因为心病连夜失眠,她病倒了。
人烧得昏沉沉的,可脑细胞异常兴奋,连阖下眼的念头都没有。下午蒋经国给她带来了这捧杜鹃,见她烧得不低,又嘱专署查医师来给她打了一针退烧催眠,她却仍处于亢奋状态。
昔日的章懋李与今日的章亚若撕掳纠缠崩裂抗衡。
那红宝石戒指又箍在懋李的左手无名指上,像烧红了的烙铁要烧焦熔化她的指头;那斜挂在帐内缀着流苏的洞箫,变成一条响尾蛇“嗤嗤”地向她吐着信子;痛苦和遗恨绞着她的肉体和灵魂,可她像忠贞不渝的恋人保护眼珠般保留着这两件信物,心甘情愿津津有味地自己折磨着自己?
杜鹃花的芬芳沁进亚若的肺腑,蓝色封面的日记本、鸳鸯图案的被面和奥国制的皮夹子,因为怕受潮,她统统装进了陪嫁的那只樟木梳妆匣子,匣子就放在枕边,樟脑的幽香叫她迷醉又兴奋,她不是正在憧憬着未来吗?
“布谷——布谷——”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懋李也好,亚若也罢,都得归去,未来也连着过去,过去的一页能翻过去,却怎么也抹不掉……
劈里啪啦硝烟弥漫,爆竹声声中筷子巷又迎来了一个继往开来的喜庆日子——唐家婆婆娶媳妇啦!
男人女人婆婆子崽仂子细妹子将原本就狭长如筷子的巷子挤了个水泄不通,欢呼雀跃唐家这盛大的人生喜宴!不只是守寡十余年的唐家婆人缘极好,而且传闻婚礼现代作派,哪个不想一睹为快呢?
披着彩带的几辆橡皮车到了,可进不了细巷,新郎傧相急急迎到巷口,停下车,喜娘扶出个干娇百态的新娘子——热烈的观众不约而同“啊——”,那无数张嘴都定格成了大大的圆!
民间娶亲喇叭唢呐、花轿颠颠,而今虽作新派,橡皮车迎来的新娘子哪个不是一身大红绫罗绸缎的旗袍呢?
可这唐家长子的新娘子,却洁白如雪!
白色的缎子旗袍长至脚踝,却短袖露臂,宛若玉树临风妩媚,脚上还是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最奇的是那一头黑鸦似的秀发上竟箍着薄若蝉翼、涌如浮云拖曳至地的白色婚纱!两个漂亮的小女崽乐呵呵地跟在后面托起才不至于拖地!
乖乖!少见多怪的小巷里的人群惊愕不已后才咋舌,才纷纷让出一条缝让新郎新娘一行穿过。
“白色?不吉利不吉利!”老先生摇着脑壳,大有“世风日下”的怅然。若不是新娘子右胸襟别着一朵大红绸花,手里捧着一大束绚烂的鲜花,岂不成了孝箍?
“你老就不晓得了。眼下作兴这种派头。宋美龄嫁给蒋介石,就是这么一身,这叫西洋婚纱,西洋人认为白色是纯洁幸福的象征嘛。”西装中年男人娓娓道来,自以洋派自居。
“宋美龄是宋美龄,人家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啊。”长衫先生追随老先生。
“葆苓女中不是美国教会学校?新娘子就是从那里读出来的,听说新娘子的父亲做过县太爷,嫁给唐家,算是下嫁罗。”自有无事不知的女地保多嘴多舌。
“差矣!唐家想当年也是新建生米街的富家,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啊。再说上哪去寻这样贤德的婆母?”老先生终是唐家的护卫者。
“是瓜葛亲。新娘子二姑妈的女婿是新郎的堂弟啊。”
“两亲家母是结拜姊妹啊。”
“哟哟,这套婚纱从照相馆租来,一天一夜要好几块光洋呢,唐家婆婆真是样样依媳妇啊。”
“新郎——新郎是老式打扮嘛!”
可不,白皙清癯的新郎官,颀长瘦弱的身躯着一袭黑华丝葛长袍马褂,脚着一双千层底黑布鞋,左胸襟别一朵硕大红花,正是东方式儒雅书生风范。轻盈的白色新娘子挽着他的手臂,好像一个早早地进入了酷夏,一个还迟疑地留在寒冬。
大概为了调和这强烈的反差,五彩纸屑竟装在几只大簸箕里,人们一把一把撒向新郎新娘,他们的身后也就铺了一条五光十色金灿灿的彩路。
“阿弥陀佛!撒两把茶叶拌米就足够了。”
“这你又不懂了,这是从英国婚礼撒彩饰麦穗演变过来的嘛,象征富裕和多子呗。”西装最后作结,“嘻嘻,半洋半土、中西合壁。”
也是,虽是瓜葛亲,两家也换过庚帖,请算命先生排过八字,要得,天作之合、大吉大利。挑了吉日圆房,却依了新娘子的种种浪漫,到得喜堂上,还得像西人婚礼一样,互换戒指:他给她套上了一只红宝石戒指,她给他戴上了方章型的赤金戒。再是传统式的交杯酒,迷醉中也忽地想起中学英语老师双手一摊说的话:“戒指就是落入圈套的象征。”她笑了,尽管大人再三叮咛拜堂不好笑的。拜堂改良为三鞠躬,新郎新娘对鞠躬时,她见新郎紧张得汗在脸上淌成了无数小沟,她又噗哧笑出了声。
她实在太小——十五岁的没成熟的小懋李。
他呢,大她三岁,空有雄赳赳名字唐英刚。
筷子巷快子。第二年她便生下儿子大衍,学名远波。婆母包下了养育孙儿,因为不放心这十六岁的女崽,只要她喂几顿奶,于是她除了烙刻下新生命从母体分裂时幸福又恐怖的巨痛外,她不过是一个懵懂的小母亲。
婆母从心眼里疼她,婆母守寡拉扯大儿子英刚和英武,就把她这长媳当女儿待,祖孙三代倒也恰和。白天,她或看书作诗绘画,或拨弄月琴;也绣花结绒线做衣服,也下厨做几样小菜;逗弄儿子时,昔时女友来邀,也会嘻嘻哈哈上街瞎逛;活得闲适也无聊。黄昏倚门,翘首盼在监狱中做事的夫君归家,然而,唐英刚沉默寡言,似惜话如金。饭后,小夫妻相守一室,唐英刚就抚着缀有流苏的洞箫,呜呜咽咽吹上一阵,吹得满屋的凄凉萧瑟,她就晃晃他的手臂,放下箫,他又到桌前,铺开白纸,让妻研墨,自己抄录几首古诗词,字是一丝不苟的正楷;偶也自作一首,格律无可挑剔,吟来却味如嚼蜡;偶也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凝睇娇妻,睇得懋李的圆脸像熟透了的李子,他却仍无一个字!只有那眼神无限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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